电视剧《六姊妹》还没有看。但是这名字让我感慨——我想起了我的二姑,苦了一辈子的二姑和她的六个女儿。
时值妇女节,写下这篇。纪念远去的二姑,思念那六个表姐妹。
奶奶生了13个孩子,最后存活7个,5男2女。我父亲在男孩子里排行老四,二姑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在兄弟姐妹里排行也算老四。
二姑没念过什么书,但是人长得眉清目秀,身材修长,性格温和。大哥在伪满时期算是当地的头面人物“警察署长”,所以她嫁得也不错。二姑夫是日本帝国大学毕业的,回国当了旗政府(就是内地的县政府)的文教科长(教育科长?)。二姑生下了三女一男。在那个时代就算殷实人家了。
变故发生在1946年(1947年?我有点搞不清)日本投降,老家解放,接着就是土改。二姑父,一个文人被当做汉奸恶霸枪毙了!后来统称“历史反革命”。
那个时代就是这样,城头变幻大王旗,常常就是一瞬间。很多人家亲人分站对立的政治阵营。我们这个大家庭也是如此。五叔是土改队长,我父亲在辽沈战役打老蒋。可是大伯在张家口是伪蒙疆政府秘书长。二姑夫的哥哥是普通猎民,抗联时期救过陈雷(后黑龙江省长)、王明贵(黑龙江军区司令员),三人拜把子结成兄弟(这是另外的故事)。可弟弟却成了历史反革命被枪毙!
二姑夫走后,二姑一家生活就没了着落,二姑没有工作,还有三个年幼的女儿和一个儿子,日子该有多艰难。这一段没有听二姑讲过,也不知情。
二姑后来再婚,是一个达斡尔族说唱歌手,就是民间艺人吧。他跟二姑又生了三个女儿。六个女儿一个儿子,这样一个大家庭日子怎样艰难,可以想象。
我对二姑家的印象是从大表姐开始的。
大表姐上中学的时候,五叔把她接到自己家念书,大姐在学校就出类拔萃,学业优秀当过学生会干部?但是临考大学因为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收养的五舅也成了右派分子。政审不合格,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只好早早工作。
大概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大姐公出到呼和浩特,顺便到我家,她的“四舅”家。她人长得漂亮,皮肤特别白,是那种晒不黑的白,所以小名叫“其阿迪”,达斡尔语就是白白的孩子。眼睛细长,鹅蛋脸,一颦一笑很像黄宗英。
苦难的二姑再嫁的这个男人,困难时期不幸中风,贫病交加,他不忍拖累全家,上吊自杀,所有的担子压在了刚刚工作的大姐身上。
看上去温柔的大姐,其实性格很刚烈。她说,弟弟妹妹不长大,她就不结婚不离开这个家。大姐说到做到。凭她的条件,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但是她连见也不见 。她在商业局上班,年年是先进。回到家里,她掌管经济大权,凡事做主。照顾母亲管教弟弟妹妹。
在我们家的亲戚里,甚至在二姑生活的周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大女儿如何支撑这个家把弟弟妹妹一个一个拉扯大。我从小就听爸爸妈妈夸奖大表姐,我们这一辈都叫她“大姐”,从来不带“表”字。充满尊敬,就像对长辈一样,而大伯的女儿算是正宗大姐,我们却叫她的名字。(我也写过这个大姐《姐姐的婚事》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5898/202211/729.html)
1967年末至1969年的春天,我的父母被抓以后,我就在二舅二姑家“流窜”。(回忆二舅的文章)二姑家就是“女儿国”。我去的时候,二姑的二姑娘已经工作结婚,在中学当教师,姐夫后来当了报社总编;三姑娘在政府部门工作,姐夫是个转业军人,豪爽活泼,妹妹们都喜欢;她们都远嫁了,我接触不多。唯一的男孩我们家供他上了气象学校,毕业在气象局工作。这位哥哥身材高大,跟大姐长得很像,尤其一副浑厚的好嗓子,常常给我们唱歌说笑话晚上讲鬼故事,我们又害怕又想听。
大姐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就不停地教训剩下的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少贪玩少淘气。有时间多干活多看书。她不在家时我们闹翻了天。她回来全都乖乖装好人。
这三个小妹妹,大的老四跟我同岁,她很早结婚。死的也很早,莫名其妙一场重病。她丈夫在乌兰牧骑工作,跟著名的布仁巴雅尔是一个艺校读书一个演出队里唱歌,只是没有那么光彩。她的公公是个瘦瘦的小老头,特别拿手做羊肉馅饼,皮酥馅大,香得不得了。
老五大概小我两三岁,爱唱爱跳,学业也最好,就是长相差一点,典型大圆脸。我俩最合拍,常常结伴到二舅家,跟爱跳舞的小表弟一起互相学跳舞。最小的老六上小学。跟在我们后面跑。我们经常“霸凌”她。出去玩,藏起来让她找不到;晚上她睡着了,偷偷扒她的裤子!
永远忘不了1968年的春节,忽然有一天,家里说大姐要结婚,我们要去参加婚礼。我当时简直无法相信,在此之前没有一点点迹象看见大姐做婚前的准备啊!她只是做了一件新棉袄。棉袄面是“线绨”的,比较厚实的一种棉布。灰绿色,上面有很小很小的点点,是黑白红三种颜色合成的,大姐不喜欢那红色,夜晚在度数很低的昏暗的灯光下,一把红色的线全部抽了出来。全家人看着大姐近似荒唐的举动,都一声不敢响。这事儿也让我目瞪口呆,一整块布料,密密麻麻的点点,一根一根把红线抽出来呀!写到此处,那一幕清晰地又在眼前浮现。
婚礼在单位举行,文革婚礼本来就简单。大姐婚礼更朴素。作为新娘的大姐一脸严肃,偶尔被大家极力制造的欢乐微微笑一笑。这个姐夫又老又丑,酒糟鼻子非常显眼。据说文革前是党校校长,跟五叔相识,五叔就把他介绍给了大姐。当时大姐30多了,那个年代的典型“老姑娘”。五叔也觉得年龄太大了不好找,才这样决定吧?
这事我们全家都不满意,这么好的大姐为什么要找一个老头子?我爸爸因此还跟五叔发了脾气。
这个大姐夫人其实挺好,老实没脾气。就是长得不好看。大姐其实也不喜欢,也许认为自己宿命,也许想要个孩子,才同意这门婚事吧。记得结婚好几年了,大姐评价他:“除了挣钱啥也不会”。
直到有了一对儿女,关系才渐渐融洽。2010年我去时,觉得大姐对这个老丈夫很是体贴关心,出去锻炼不停地嘱咐他戴帽子,早点回家。老实的姐夫胆子也大了,开始调侃大姐说笑话。看上去像一对老夫妻了。
文革结束,二姑家终于翻身了。大姐夫官复原职。到八十年代初,除了早逝的四妹,老五老六也都嫁了人。二姑跟谁养老呢?二姑跟大姐一起生活的时间超过跟家里任何一个人包括儿子,当然毫不犹豫选择了大姐。
这事让唯一的儿子很是难堪痛苦,那位嫂子是蒙古族,亮晶晶大眼睛,挺漂亮,人其实不错,就是有娇小姐脾气,动不动就使性子斗气。再说,二姑和大姐的母女情深谁能比的了?
那个被我们“霸凌”的小妹妹老六,后来上了呼伦贝尔艺校,专攻美声,后来也当了音乐老师。老五老六都有一副绝好的嗓子,大概遗传自父亲吧。别看她学历不高,但是人很“清高”。看不上什么通俗唱法,民族唱法,认为美声才是真正的音乐。少数民族的家庭聚在一起喝酒唱歌是家常便饭。她张口就是意大利歌剧俄罗斯歌曲,点名让她唱某个流行歌曲,她嘴一撇:“我不会”。
2010年的时候我去大姐家,大姐说,这个最小的妹妹居然染上了赌博,把家里的储蓄自己的每月工资全搭在里面。幸亏丈夫人很好,把所有的钱管起来,姐姐们全都上阵软硬兼施日夜监督,总算刹住了车。我见她的时候,她业余时间就做十字绣以此抵制自己的赌瘾。她还送我两幅十字绣,悄悄说,其中一幅最复杂的《蒙娜丽莎》最好卖掉,她想要钱。。。。。
二姑家最令人意外惊喜的“政治事件”是给冤死的大姑父平反。四十年啊,阴影笼罩着这个家庭,改变了每个孩子的前程,平反固然可喜,可是逝去的岁月蹉跎的青春追得回来吧吗?
有句鸡汤名言:正义只会迟到不会缺席。但是,迟到的正义无法改变那被扭曲的命运被蹂躏的人生啊。
大姐夫后来分到了大房子,二姑住进了最亮堂的朝南房间。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不幸在厨房跌了一跤,髋骨骨折,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走了。
二姑走我不知道,后来知道真心难过。二姑温柔慢性子,话也很少,从来没见过她发火生气,艰难的生活里她也很少掉眼泪。你可以说她坚强,你也可以说她麻木了。记得父亲转业我们一家回东北看望爷爷奶奶,又去海拉尔去看望二姑,看到一家的艰难窘迫,父亲流了泪,临走把自己身上的毛线衣毛线裤都脱下来给二姑穿上。
父亲两个姐姐,感觉他跟二姑最亲,因此走动也比较多。1969年春天,当时父亲关在牛棚,母亲因为精神错乱提前放了出来,必须有人照顾。我四处求告无果,最后还是二姑背着两岁的小孙女来陪母亲。
除了我说过的远嫁的老二、老三,二姑不仅给唯一的儿子带孩子也给三个女儿都带过孩子,一个一个把屎把尿,直到都上了幼儿园。
我有一条破裤子。屁股部分磨烂一大片,感觉打补丁都很难。二姑发现了,却一定要补。一条破裤子一块很大的蓝布,二姑摩挲来摩挲去,比量来比量去,那个慢劲,我看着都烦了。不知有几天,裤子补好了,我穿出去,发现很多人的目光都盯我那大补裤子,异口同声地说,这补丁打的!谁的手艺?就这样,那条补丁裤子几乎成了艺术品。穿上它比新裤子还招摇。
二姑喜欢喝酒,她有一个习惯,每天早起先到厨房倒上一小杯酒喝下去再做饭,觉得全身暖和有精神。她也抽烟,就这样烟酒不离也活到80多岁,若不是跌倒那一跤,肯定还能多活几年。像爷爷,酒喝的很多,1967年冬天去世,早晨起来摔了一跤就走了。84岁。基因遗传太厉害了!
最后一次见大姐好像是2010年,一儿一女都已成家。她精神尚好,但是严重的颈椎病,颈部活动受限,仰头、低头、左右转头都不方便。她拿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里面有一张二姑父年轻时候的大照片,是从别处发现后放大的。
照片上的二姑父英气逼人,大姐跟他长得很像。
我也正在看六姐妹,大姐很好,就是情节有些单调,一个个长大、找工作,处对象,结婚,生孩子,像流水。
我太太也追完了《六姊妹》,说是很好看。
我太太也追完了《六姊妹》,说是很好看。
葱葱记忆过人,文笔好,大家都让你写剧本,写吧,你行!
”鹿葱家族史更跌岩起伏,二姑家的六姐妹若拍成电视剧,一定更火!“
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