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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邊緣的漂移:誰是羌人(5)

(2007-03-01 21:57:25) 下一个
五、「羌」地理人群概念的向西漂移

五、「羌」地理人群概念的向西漂移

 

《史記》中有一個地理名稱,荒中。但是,從《史記》簡略的記載中,我們很難知道羌中的確切地理位置,只知大約在隴西,臨洮附近,或在更西的地方。在《漢書·地理志》中,羌中的位置較明確,而且不止一處有羌中之稱。

 

首先,最早的羌中應在洮河到白龍江之間。《漢書·地理志》中記載,桓水(白龍江)發源於蜀山(岷山)西南流過羌中。還有,洮水(洮河)發源於西羌中。由這兩個例子可見,「羌中」指的是洮河到白龍江之間。其次,前漢時的「无道」是在白龍江流域的武都西北,東與氐道相鄰:這個羌道的位置也證明羌中所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稱秦的領域「西至臨洮、羌中」:當時秦的勢力尚未及河西與河湟,因此這羌中應還是指洮河與白龍江一帶(見圖九)。

 

 

 

在西漢中國的勢力達到甘肅河西走廊時,羌中這地理概念便向西遷移,指這個新的西部邊疆。在《漢書·地理志》中,河西張掖郡有羌谷水(黑河),發源於「羌中」,東北流入居延海。酒泉郡的呼蠶水(北大河)發源於「南羌中」,東北流至會水入羌谷。敦煌郡的南籍端水(疏勒河)與氐置水(党河)都源出於「南羌中」。這四條河都發源於今日的祁連山脈向北流;如果祁連山一帶稱南羌中,那麼此「羌中」當然是指祁連山脈以北河西走廊一帶,而不會是以南的青海河湟地區。上述資料中,南北流經張掖郡的河為「羌谷水」,以及呼蠶水流入「羌谷」,這些也都說明張掖、酒泉一帶在這時被稱作羌中。

 

漢武帝時,張遷從大夏歸國,他原來試圖通過但終於失敗的路線便是,沿南山(祁連山)經羌中東行。這也證明當時的羌中是在河西一帶。《漢書·趙充國傳》中有一段關於匈奴史臣在羌中活動的報告,稱「疑匈奴使已至羌中,道從沙陰地,出鹽澤,過長阬,入窮水寨,南抵屬國」。這個匈奴使臣在「羌中」的活動路線,據顧頡剛考證,就是經由居延海(沙陰)西南行到新疆的羅布卓爾(鹽澤,即蒲昌海),回經長城(長阬),由張掖北的窮石山(窮水寨)轉回張掖屬國(屬國)。這個地域還是在河西走廊,或包括西域的東部。

 

河西走廊出土的西漢竹木簡冊,是當時漢人在此活動留下的官私文書紀錄。這些簡册,直接反映了當地漢人的生活與觀念。居延漢簡中的一份官方文件,內容為一道命令,指示當地主事官員,如果屬下官吏被「羌人」殺了,撫恤他們的家屬葬錢三萬(12)。另一件,看來是某人寫給他的恩人(可能是當地長官)的信函,其中部分內容是說,因貧困被帶到「羌中」安置多年,不知該如何報答大恩大德(13)。這兩件漢簡的書寫年代,約當漢宣帝神爵年間(西元前61-58年)。它們的內容明白顯示在西漢中晚期,河西地區張掖郡的漢人稱當地為「羌中」,稱當地的土著為「羌大」。這種將河西張掖一帶當作羌中的概念,大約從武帝拓疆至河西走廊時便逐漸形成。

 

漢代中國人與青海河湟地區人群的接觸較晚。據《後漢書·西羌傳》記載,漢景帝時研種羌人首領留何降漢,請求替中國守隴西郡。於是,他與族人被中國安置在臨洮、羌道一帶。這個記載只見於《後漢書·西羌傳》,在成書較早的《史記》、《漢書》中都無此記錄,因此其可靠性可以存疑。再者,由臨洮、羌道等地名來看,他們可能是隴西洮河流域附近被稱作羌的土著。《後漢書·西羌傳》中說,研(人名)很豪健,因此「羌中」的人稱他的後代為研種。前面我們曾提及,西漢時「羌中」地理位置之一便是洮河流域。《漢書·武帝紀》中記載,西元前112年,西羌十萬人造反,與匈奴相勾結攻打安故、枹罕。安故、枹罕在今洮河、大夏河流域,由地理位置來看,這裡所謂的「西羌」可能還是隴西郡西部的土著,並非河湟人群(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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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原文為: 「各持下吏為羌人所殺者,賜葬錢三万」(267.19:乙202),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 《居延漠簡甲乙編》(北京:中華書局,1980),191.

(13) 原文为:「貧入收錄置羌中數年,無以報厚恩」(495.4A:甲1862A),《居延漢簡甲乙編》(下),253。 

l4) 《後漢書·西羌傳》的作者將這場戰役變成漢與河湟先零羌的衝突,並將戰場移至今居,事實上是將此役與西元前93年左右的一場漢與先零羌的戰爭相混所致。西元前93年左右的漢羌戰爭,見《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69/39。

 

到了漢昭帝(西元前86-74年)與宣帝(西元前73-49年)的時期,漢人的勢力進入河湟地區,羌的地理人群概念才擴及河湟。漢昭帝時中國積極向湟水河谷移民,此舉引起河湟土著與漢人之間的衝突。宣帝時,中國將領趙充國,辛武賢等人與河湟羌人的戰爭,在《漢書·趙充國傳》中有較詳細的記載。從這時開始,漢代中國的勢力才深入河湟地區,漢人也由此對河湟土著有較多的了解。

 

由《漢書》中我們知道,最早河湟土著與漢接觸時他們被稱為「西羌」,有時也被稱為「南羌」。這顯然是因為,如果我們將洮河流域當作「羌中」,則西方的河湟人群為「西羌」;如以河西地區為「羌中」,則南方的河湟人群為「南无」。但是,在《漢書》中隴西羌人從來不被稱為「東羌」(15),河西羌人也未被稱為「北羌」。這也說明「羌中」並不是一個包括隴西西部、河西,河湟的地理概念,而是,在西漢時,无中與羌人這樣的地理人群概念有一個漂移的過程。它首先出現在漢初或秦時,指洮河流域到白龍江一帶的地域與人群,然後隨著中國勢力的向西發展,先指河西走廊張掖一帶,然後又擴及河湟地區與當地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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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經過東漢兩次嚴重的羌亂,大量羌人向東流竄入隴西、關中之後才開始有「東羌」之名。

 

東漢時,河湟羌人與漢帝國之間有長期、血腥的戰爭。中國的隴西、關中地區都受到極嚴重的摧殘,河湟羌人更受到殘酷的屠殺。這個歷史事件造成深刻的歷史記憶,使得河湟地區人群成為「羌人」的代表。相反的,隴西與河西的許多非華夏土著都逐漸華夏化了:他們原為「羌人」的記憶逐漸被華夏與他們自己淡忘。在河湟羌人的「叛亂」時期,隴西與河西的華夏在戰場上有卓越的表現。傳統上中國人認為,這是因為邊疆地區的人南與異族接觸,故民風驃悍,習武成風(16)。但是,我認為另一個可能的解釋是:某些華夏邊緣人群進入華夏後,因仍有族群認同危機(深伯受华夏歧視),因此必須特別強調對「異族」的敵意來宣稱本身的華夏認同。

 

由後漢到魏晉時期,華夏心目中羌的概念更遠至新疆的天山南路。歷史文獻記載,陽關之西有蜡羌、赤水羌(17)。魏晉時期,婼羌之西沿昆崙山脈至帕米爾更出現許多羌人族群,如黃牛羌、白馬羌、蔥茈羌等(18)。在塔里木盆地北緣的沙雅遺址發現一印,印文為「漢歸義羌長印」(19)。這些資料說明,「羌」的地理人群概念,在東漢及魏晉時期仍在向西漂移。但無論如何,由河西往西域漂移的一羌概念已失去主流位置;河湟土著成了羌人的代表,而且在東漢魏晉時期漢人心目中的羌人概念由河湟向西南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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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見《漢書·地理志》28b/8b:「天水、隴西…及安定、此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習戰備…。漢興,六郡良家子選給羽林、期門,以材力為官,名將多出焉」。

17) 《漢書·西域傳》96/66。

18) 《三国志·烏桓鮮卑東夷列傳》30,斐松之注引《魏略》。

19)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編,《新疆歷史文物》(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18-19。此印也有可能是屬於由他處來此擔任邊防任務的羌人首領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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