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处藏身》

(2013-05-19 12:45:29) 下一个

1 

新收到一件委托。对我,当然是好事;对委托人来说,只能是伤心头痛的事。

委托人经儿子的大提琴老师介绍。她有个学生,五岁的小男孩,刚刚开始学琴,每两星期一次,由爷爷带来。昨天,爷爷来电话,说孙儿不来了,以后或许就算了。老师问为什么,他说,孙子的爸爸刚被关进监牢,是孙子的妈妈陷害。老师吓了一大跳,问他有没有请律师?他说,还没有,现在心思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人姓卡里约,是菲律宾裔的牙医。他问老师,她当老师这么多年,名声这么好,肯定认识不少家长,可不可以介绍一个中国人律师。老师想了想,想到我。

我倒是好奇,问老师,为什么老先生对中国人这么信任?她说,老先生有四分之一的中国人血统,他觉得,中国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种。

这点,我没有办法反对。

我跟卡里约先生通了个电话。由于老师介绍在先,他对我很客气。他讲的英文口音很重,要仔细听,才能听出大概。我们聊了十来分钟,我能感觉到,他情绪不稳,对我已有好感。我建议说,要末他来我的办公室,要么我去他家里,这么重要的事情,面谈恐怕效果更好。他邀请我去他在洛杉矶以东核桃市的家,这样他的太太可以一起参加。

翌日早晨,我驾车去核桃市。他的房子藏在路尾,两层楼,占地面积很大。他快七十的样子,面色黝黑,身体健壮。他太太娇小玲珑,显得很年轻。他紧握我的手,好久不肯松开。太太张罗着冲咖啡。

我们喝着咖啡,先寒暄几句。他的外祖父是福建人,本来在老家有妻子,为了讨生活,飘洋过海,在菲律宾落脚。他又娶了一个当地女孩,也就是他的外祖母。当时她才十五岁。他的外祖父再也没有回去,在菲律宾生根开花。相像这些华人前辈谋生的种种艰辛,我唏嘘不已。

喝过咖啡,卡里约先生拿出一份当地报纸,噼里啪啦地翻到第六页,手指点着一篇标题为《前妻惨遭奸辱 前夫旋被拘捕》的文章,说,你先看看这个。

报道内容简要,只占了报纸八分之一的版面。前夫指的是卡里约先生的儿子杰夫。文章引用一个办案警察的感想:“我从事警察工作十九年,这起案件是我迄今目睹到最凶残的暴力事件之一。”

卡里约先生气愤地说,看到没有?听这个警察的口气,加上这篇报道的偏向,我儿子是死路一条。这哪里像美国?在美国,一个人被证明有罪之前,他是无辜的。我儿子百分之百是无辜的!警察无能啊,不经过认真调查,贸然抓人。报纸也不是好东西,跟着瞎写。这么一搞,我儿子还出得来?

等他安静下来,我问他大致的过程。

他开始讲述。他太太一边听,一边摇头叹息。

杰夫和他前妻是加州州立大学北嶺分校的同学,在学习小组认识的。他学习成绩不算好,苦读六年才拿到学士学位。他积极参加学生社团,经选举,担任过学生会执行干事长。他平时对衣着特别讲究,每次穿细条纹的西装上课,对同学和教授彬彬有礼,在学校人缘特别好。前妻则聪明安静,从中学开始吃素,喜欢穿素花的连衣裙上课。他们交往不久之后,搬到校园附近的公寓楼同居。

他太太插话说,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我的印象就不好。

我问,为什么?

她说,她看起来很安静,实际上控制欲十足、心很硬,我为儿子担心哪,担心他吃亏。他们同居不久,为一件小事吵架,她把我儿子赶出去。他自尊心很强,当时没有地方住,没有回家找我们,一个人在自己的汽车里面过了整整两个礼拜。你想想,睡觉不方便倒是小事,洗脸、洗澡怎么办?他像一个流浪汉,每天凌晨赶去公园的厕所,急急忙忙梳洗,然后赶快躲开。他有一份做房贷的工作,那段时间,他总是第一个上班。同事问他,这些天怎么这么勤奋?他说,手头的事情做不完。哪个相信?那时候,房贷业全世界都萧条,没有被裁掉就算万幸,哪里有做不完的事情?

卡里约先生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处?当时你人在哪里?你明明说,这个女孩不错,怎么现在忘了?

她一时语塞,嘴唇急剧嚅动,气得讲不出话来。

他接着说,一天,前妻从外头来电话,说她怀孕了。如果杰夫答应跟她结婚,她就回公寓,如果不结,她就走人。杰夫回家跟我们商量,答应结婚。

卡里约太太逮到机会,大声对先生嚷嚷,他们要结婚的时候,我激烈反对过,是你,是你坚持说,我们是天主教徒,人家女孩子有身孕,不能流产,儿子要负起责任。你当时要是听我的话,我们的儿子怎么会让这个女人陷害?

这下轮到卡里约先生干瞪眼,他还没有来得及再说话,他太太号啕大哭,啪地站起身,躲进里面的房间。

他取下老花镜,揉着眼睛,说,你看看,天真的塌下来了,我真的没有能力应付这一切。

我同情地说,出这种事,对哪个家庭都是一场危机。你太太说,杰夫被他的前妻设局陷害,这是很严重的指控,你可以慢慢讲吗?

他两臂交叉,慢慢地说,好吧,我尽量讲完。有情绪化,不合情理的地方,请你忍受。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说,你讲得很清楚,我没有任何困难。

他接着讲,结婚以后,两夫妇经常争吵,有一次杰夫动了手,前妻报警。杰夫说,她有外遇,而且不止一个,对他屡次撒谎。他并没有打人,他只是砸碎了她的汽车车窗。是她先动手,拳头死劲捶他,他抓住她的手,不让自己受伤。他被捉进警局,不久就放了。

我问,她有外遇?她不是有孕在身吗?

他的脸红了一下,说,我承认,我儿子的脾气有时候不好,但他从来不撒谎。

这时,他太太悄然回到他身边。她看着丈夫,尽量避开我的目光。我注意到,她的双眼红肿,眨眼的时候,显得很痛苦。

他握住太太的手,太太又开始啜泣。

他说,外遇这种事告诉警察,不是光彩的事情,我儿子没有把握,不会跟任何外人讲。谁愿意编这种故事?这起事件之后,我孙子出生之前两个月,他们离了婚,我儿子在内华达州找到一份银行的工作,不久就搬到赌城。孙子还没有出生,两个人开始请律师,为孙子的抚养权打得不可开交。她拼命想限制杰夫的探访时间,指控他有家庭暴力行为,对我孙子不会放过。夫妻之争一直持续到前妻再婚,搬到洛杉矶以东的C市。

我说,C市就在核桃市隔壁,对吗?

她太太说,没错儿。

我问,孩子出生后,法院是怎么判的?

他说,法院判决,杰夫一个月有两个周末的探访权,他一般是星期五将儿子带回赌城,星期天送回来。这种安排持续了一段时间,我太太看他太辛苦,建议说,他一个月带孙子回赌城一次,另外那次探访,我们把孙子接回家。我们离她家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

我说,难怪你们送孙子去上大提琴的课。

他太太脸上绽开笑容,说,这么小的孩子,第一件乐器就是大提琴,虽然目前是小孩尺寸,搬起来还是吃力呀。不过,他真是天使一样的孩子,他在我们家的时候,这里到处是阳光和欢乐。

我看了看她家的客厅。墙上有一幅她孙子站在标准大提琴边上的照片。五岁的小孩本就是最讨人喜欢的年华,雄赳赳地站在比他高的大提琴边上,谁看了不夸赞?我由衷地说,真可爱。真希望自己小时候长这样,一半都行。他们两个都笑了,气氛显得轻松一些。

卡里约先生接着说,今年一月份,杰夫给前妻发电邮,要求看儿子新上的蒙特梭利幼儿园,他计划在那里把儿子接走。前妻问他的详细安排。杰夫说,他从赌城飞过来,大约两点钟到达学校。这样进行了几个来回,前妻怨气冲天,说,你把我们的儿子这么来回折腾,儿子受不了。杰夫说,儿子很好哇,看不出有什么忧伤。然后我接到他的电话,从牢里打来的,说他,说他......

他讲不下去,他太太跟着抹眼泪。

我给自己加了咖啡。他们认定自己的儿子被陷害,但是,根据报纸的报道,警察似乎认定这是个铁板钉的案子。不能说警察一定正确,草菅人命也有可能。但是,这个案件毕竟不是命案,警察不会倾力侦办。家庭暴力激起民愤,警察更不会想方设法证明杰夫无辜。证明杰夫无罪的工作只能靠警察外的努力,恐怕要费相当功夫。

卡里约太太从茶几的抽屉里面拿出一本精致的相册。她给我看杰夫一家的照片。杰夫大约三十几岁,长相英俊。他前妻年轻一些,貌美体丰,像熟透的红葡萄。他们只有一个小孩,就是学大提琴的那个。

卡里约先生的眼睛红了,他一只手搭在太太的肩头,想让她控制情绪。她先是把脸埋在手里,一回儿不行,干脆又躲入房间。他说,请原谅我们,我们实在太伤心。不是说我儿子不能坐牢,我儿子坐牢,完全是我儿媳设局,我们很绝望,我们恐怕救不了他。

      过了几分钟,他再次平静下来。他半开玩笑地说,你看,你这么老远过来,不是来看我们两个老人比赛哭泣的吧?

      我说,你们算坚强的。请告诉我,我可以做什么?

      他重重吸一口气,说,请你全权处理这件事,就像我们的家庭律师一样,直到我儿子平安出来。

      我解释说,我不是专门的刑事辩护律师,实际上,我已经不再具体经办法律案件。但是,我目前的工作和法律息息相关,所以,对法律没有荒废。

      他说,我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知道,我们需要请相关律师,要请好律师。不过,你亲眼目睹了我们两个人现在的心理状态,我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认真思考,而我儿子不能等。我讲到,我把你当我们家的律师,你去找我儿子的辩护律师,中间还要处理别的什么事,你可以代表我们出面,跟我打一声招呼就可以。

他对我这么信任,我心里感到踏实,但是,还是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我说,我们素昧平生,你对我了解不够,我建议你再跟几个专业律师联络,之后再作决定。

他用力挥一下手,说,不用,我已经决定。我相信林老师。她是真正的艺术家,对教学、对学生认真负责,是一个特别值得信任的人。她说,你诚实,说话直截了当,一旦接受一项委托,会不遗余力,绝不放弃,而且,不会漫天要价。

林老师托我办过事,一切顺利。想不到她这么看重,我很高兴,嘴里还是谦虚道,她对我评价太慷慨。

他说,你看,对别人的夸赞还有推辞,你不是好律师谁是?还有,除了她的介绍,我还上过网,查过你的记录,网上有对你的好评。你的口碑不错啊。还有,你来之前,我并没有作最后决定,现在,我定了,就请你。

他伸出手,我伸手相握。我说,既然这样,谢谢你的信任,我愿意竭尽全力。

他问,有什么文件需要我签?你是如何收费呢?

我说,我带了一些文件,我给你详细解释。你太太要不要过来一起听听?

其实不用请,他太太自己走出来。这回,她的脸擦得很干净,她抱歉地对我笑笑。

我打开随身带来的有关文件,向他们一一说明。他爽快地签好委托书,太太交给我第一张支票。

我说,再说明一下,我的收费是估算,一般来说,不会增加,一旦时间拖长,我的工作量加大,我可能会要你们追加费用。

他说,我懂。

      在回家的路上,我给亨利打了电话。他正好在,我简单地介绍了情况。他答应,马上跟杰夫联络。

我认识亨利快二十年。他出自律师世家,专精刑事辩护,外表粗狂,内心缜密。他平时不见客户的时候,总是短裤短衫到办公室,中间出去在周边跑步,风雨无阻。他是个烟鬼,两下对冲,坚持锻炼占据上风,身体状态极好。前几年,他又结婚了,妻子比他年轻二十七岁。我当时在国外,来不及参加他的婚礼,我挂电话给他道喜,夸他坚持锻炼,好身体终于用到刀刃上。

2

      过了几天,亨利来电话,直截了当地说,那个叫杰夫的家伙情况不太妙。

      我说,讲点细节吧?

      他说,不太方便。明天中午你过来,我们一起吃午饭,到时再说。

      第二天,我提前到他的办公室。他原来是这里的租户。前几年房地产市场低迷,他把整个两层楼买下来,摇身一变,成了房东,以前的邻居现在要跟他交房租。

跟我一样,他一直用同一个秘书,洛兰。洛兰是虔诚的摩门教徒,轻声轻语,笑脸常开。因为她,我对摩门教的一些带偏见的看法完全改观。

      洛兰看到我,脸上放光。我们亲切地交换了各自家庭的近况,得知她的第五个女儿最近生了儿子,她的孙字辈增加到七个。这个女儿我见过,当时还是高二的学生,跟妈妈一样好脾气。

      我开玩笑说,你知道什么时候慢下来。亨利不是,可以当祖父的年龄,倒过来再去当爸爸,刚生的俩孩子跟你的孙子一般大。

      她笑着说,人生充满挑战,要勇于面对,这话对亨利最适合。

      亨利打完电话,从里间晃出来,说,你们背地夸我什么呢?

      他依旧一身清凉打扮,短裤短衫,白色跑步鞋。我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长裤配夹克衫,不是不想凉快,这几天天气反常,真的怕着凉。亨利比我大七岁,奔六十的人,实在是好身体。

      我坐到他对面,他翘起二郎腿,划着一根香烟,美美地吸一口,又用力吐出来,仿佛刚才犯了一个错误。

      我问,生意怎么样?

      他说,感谢上帝和罪犯,还行。对我来说,两个缺一不可,我两个都爱。

      我说,洛兰又添了一个孙子,好事情哪。

      他问,好在哪里?

      我调侃道,你们白种人终于又添了一个后代。说真的,你们真得感谢摩门教徒,不断添丁加口,否则,你们很快要尝尝做少数民族的滋味。

      他说,算上我一个,我也贡献了两个。他指指案头的一张照片。里面是他们一家四口,背景是海边,可能是加勒比某个岛国。他女儿依偎在韩国妻子怀中,儿子骑在他头上。他有些不堪重负,腰佝偻着。他可从来是身体笔挺笔挺的。

      我戏谑道,你的不算,最多折一半,两个算一个白人。

      他拧熄烟头,说,我从来不担心。我们本来就是这块土地的少数民族。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不才过来一船人,印地安人当时有多少,几百万?

      我说,别太难受。你的孩子长得像你老婆,算你幸运。像你的话,是白人怎样?是印地安人又怎样?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份卷宗,说,我不担心白人,不担心印地安人,我为你的年轻朋友担心哪!要听我讲,还是你自己读读这些东西?

      我说,你讲更好。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杰夫从赌城飞到长滩机场,从驻机场的企业租车公司租了一辆福特车,开往洛杉矶以东的D市,目的地是一所蒙特梭利幼儿园。他在幼儿园对过的美国银行泊好车,站在学校对过的人行道前,等着他那五岁的儿子。这是他儿子刚注册的学校,他还没有见过。他等着儿子放学出门,准备将他抱进怀里,然后一起回赌城度周末。

这是九月底的一个下午,天空湛蓝,大地充溢秋天的清凉气息。

这时,一个警察骑着摩托车飞驰而来,架好车,直冲着他走来。杰夫来不及反应,手上已经戴上手铐。他愕然,注意到有些小朋友的小脸贴着课堂的玻璃窗,直盯着他看。杰夫问警察,是不是可以往边上挪一点,他不想让他儿子看到这个场景。警察根本不予理睬。他被铐到警局。

      我说,小朋友的小脸贴在玻璃窗上,听起来很生动,令人伤感。警察这么有把握?

      他说,警察认为这回真的让世界少了一个恶棍,做了一件对得起纳税人的好事。你接着听。前妻再嫁的丈夫上班回家,发现妻子全身赤裸,被绑在楼上的卧房。他惊恐万分,手忙脚乱地解开妻子头上的绳子,急忙拨打911。他想都没有多想,认定杰夫就是凶手,此刻正在蒙特梭利幼儿园。

      亨利抽出几张复印资料,说,喏,这是警察报告。还有,前妻被送到附近的“纪念医院”,这是她进院拍的照片。

她脸上红肿,嘴唇破裂,几团头发被活生生揪掉。她的脖子被一根绳子勒住,打的是活节,留下一道很深的红印记。她的腹部和戴戒指的指头有几处烧伤。

真是惨不忍睹,凶手够狠的。

她一口咬定杰夫就是凶手。我不能跟着断定杰夫是凶手,但证据面前,目前谁能说他不是呢?

      他前妻的说词是:儿子出生后,他们为抚养权一直在法庭打仗。她最终赢得抚养权。再婚后,她和现在的丈夫又生了一个女儿,共同抚养二个小孩。那天,杰夫从车库硬闯进来,将她拖到楼上,扒光她的衣服,将她牢牢绑住,点着火柴烧她,然后用一根木制的衣架捅入她的身体,事实上算强奸了她。他一边施暴,一边嚷嚷,我要宰了你,宰了你,连喊七八次。事情发生很快,很激烈,她清楚记得,杰夫跟她打照面的时候,手里提了一个小行李袋,上有“耐吉”的标志,红色,系带和两边是黑的。她苏醒过来,看到杰夫手带一副塑料手套,将另一副防寒手套强行套进她手里。还有,杰夫身穿工作服,像是要保护自己的衣服。

      听到这里,我评论说,杰夫很有经验,特别注意不留下自己的指纹或者DNA痕迹。他要么是老手,要么是犯罪的电视节目看太多。

亨利哼了一声,说,不排除两个都是。警察认定,前妻能活下来,算是万幸。如果指控成立,杰夫会被判五个终生监禁。

五个终生监禁!杰夫的父母若听到,情何以堪!

亨利拧开一只笔,似乎想写点什么,结果没有写,将笔在指间翻转。他说,杰夫被逮捕几小时之后,负责此案的警探提审他。警探不动声色地审视杰夫,想给他先上点心理压力。他发现,无论是杰夫的脸上,还是手上,丝毫看不出抓痕。警探想,这个栽赃的高手,知道把防寒手套提前弄到前妻手上!就算她反抗,她的手能抓到什么?

      我问亨利,杰夫就这样一言不发,被盯着看?

      亨利说,他不是这号人。杰夫反问警探,对我的指控是什么?警探说,你在你前妻的房子里面攻击了她。杰夫说,我攻击了她?什么时候发生的?

      我说,杰夫真是大嘴巴,开口就讲这么多?

      亨利说,警探心里乐开了花,谁不喜欢这种大嘴巴的罪犯?但是,他还是制止了杰夫,对他宣读“米兰达权利”。警探猜想,杰夫听到后,会马上闭嘴。没想到,杰夫不以为然,滔滔不绝,照讲不误。

我说,杰夫要么认为他比警探聪明,自大狂一个,要么他心里防线已被击溃,既然被捉拿归案,破罐子破摔。

亨利说,在警探眼里,杰夫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婊子养的,以为做到赌城一家银行分行的副总,负责商业金融,就当别人都是笨蛋。杰夫说,那个婊子为抚养权的事,不想放过我。给你讲,我从来没有去过她家,连地址也不知道。警探说,你在银行上班,调看一个人的房产信息不难吧?这起袭击只要用1520分钟,她的住家离幼儿园的距离只有两三分钟。杰夫这下急了,嚷嚷说,你们有什么证据?

我插上一句,警探一定想到了手套。

亨利说,对,他那个肥大的脑袋里飞舞的就是一双手套。警探还真幽默,他调侃说,证据当然有,我们正在处理。我只想说,有人可能看电视上的刑剧太多了,以为跟着复制一下,就可以糊弄全世界。杰夫嚷道,别胡说,我没有作案。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可以被人吓唬,然后跪在地上求你们怜悯的人。我知道这些把戏,你们已经认定是我作案,没有证据可以找出证据,但是,你们抓错了人,凶手不是我,你们说的证据跟我无关。听人当面这么吼,警探生气了。

我说,他有理由生气。警察不是圣诞老人。

亨利点头同意,说,警探强捺住性子,像施虐一样微笑地说,你讲的一点不错,我确实认为,是你作的案。你尽可以对我挑战,甚至污辱我的智商,但是,我坚信,我们需要的证据会一件一件找到,这回你跑不掉。

我想起了卡里约夫妇,想起了他们的悲伤和泪眼。他们委托我帮助杰夫,听到现在,我的感觉是,警察信心满满,杰夫看来跑不掉。他对警察的不合作可以理解,对他们的态度如此强悍就不可理喻,难道他杀完前妻,还要口诛警察?

      我感觉不好。我说,我怎么越听心里越灰暗?

      亨利说,夜幕还在后面,黑得你永远看不到黎明。洛杉矶县检察官已经给法官提出一份报告,说,杰夫施暴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地让他前妻受辱,然后杀了她,携儿子逃出加州。法官雷霆发怒,立刻裁定:一直收监,不设保释金。

      我说,这会儿出不来?

      亨利说,怎么才这会儿?他要在里头呆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问,你见过杰夫,你的判断是?

      亨利说,发狂,愤怒,疲惫,像一匹母狼,小狼被叼走,在荒野寻觅了一整天,结果一无所获。

我说,所以你们谈不出什么方案来?

亨利说,恰恰相反,我们谈话内容富有成效。杰夫坚持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儿子。她想把我从儿子的生活中撵走,能赶到地狱最好。他在牢里苦苦思索,列出一份长长的地名和人名,证明他那个时刻不在犯罪现场。他要我尽快落实,让他尽快走出这个该死的地方。

我们沉默了几分钟。我用心读一遍他的书面材料。亨利得闲抽完整整一支烟。

读罢,我抬起头说,我们不能被警察牵着鼻子,不能,要我们律师干什么?

他说,我同意。

我说,有什么想法吗?

他再掏出一支烟,没有点火,在拇指的指头盖上颠着。他说,对这种案件,最好的方案是先找出警察取证的漏洞,从事实方面发起挑战;如果事实本身没有疑问,我们转而挑战警察取证的方式,是不是合乎法律程序,到审判的时候,争取让警察当被告。

我说,如果杰夫属于少数族群,种族歧视总是一个好角度。

他摇摇头,说,杰夫不行。他不是黑人,不是墨西哥人,他是个菲律宾人后裔,属于朝中无人的不幸儿。你可能知道得比我多,这些菲律宾人在美国忙些什么?

我想想,想不出什么杰出的人物或特别事件,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

他默默地抽烟。他没有驱赶烟圈,脑袋藏在烟雾中,顿时显得高深莫测。

我说,你选刑事辩护这一行,快乐的日子不多吧?

他用手驱赶烟雾,说,还好,比家庭法好。

我笑起来,说,你还有垫底的?

他说,家庭法,就是离婚法。你想,一对曾经海誓山盟的夫妻为各种原因反目,他们之间是如此仇恨,如果他们手中有枪,法律的眼睛朝天看的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开射,而且会清干枪膛。以前接过几件,受不了。感谢上帝,不做家庭法,我还有面包吃。

我说,你手头的罪犯客户难道可以给你带来阳光?会给你介绍客户?

他说,会,会。一个满意的罪犯说,我很感激,我还有几个兄弟,都到了蹲监的美好年龄,早晚会惹出麻烦,我先拜托你,能不能给打点团体折扣?

我们都笑起来。

他说,讲真心话,我算幸运的,隔个两三年才收到一封要杀我的恐吓信,在刑事辩护律师里面,我算是最安全的。

我说,谁写这些恐吓信?

他说,可能是一般老百姓吧,恨我“放走罪犯”。前年,我代理一桩案子,三个高中要毕业的男孩,参加毕业晚会之后,带上两个女孩,醉后开车,冲了三个红灯,撞坏七辆车,撞死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秋天要去耶鲁读书的女孩子。

我想起这起轰动的案子,发生在我们加州,离我居住地不远,最后结果是,三个男孩都未作刑事处理。

      我说,你那时风光得很吧?

      他耸耸肩膀,说,好名坏名,反正是出了一点名。那段时间,恐吓信从四面八方飞来,连密西西比州的农民也不闲着,要我以后去那里当心。我真考虑过雇佣私人保镖。

      我说,你有机会去密西西比?

      他说,除了知道它属于美国,我想不出要关心它什么。

      他站起来,说,我们去吃饭,麻烦事等一下再谈。

      外头只剩接电话小姐。洛兰不在,恐怕已回家吃中饭。她住在同一座城市。

      我跟亨利上他的车,他发动引擎,系上安全带,说,我不担心有人杀我,担心的是,有些客户被关进监牢,除了天天练举重,他们会利用所有时间,潜心钻研法律,琢磨为什么我把他们送进监狱。

      我说,不是法院,是你把他们送入监狱?

      他说,对,他们至死不肯相信自己做错了什么,错就错在请了我这个笨蛋律师。就算我为他们辩护成功,相当一部分客户还是认定,要不是我在中间制造人为障碍,他们出来的时间会更早。

      我同情地说,谁说律师日子好过?尤其是刑事辩护律师。       

      他说,别讲风凉话。刚才我说,我真担心一些客户。担心什么?他们一旦出狱,他们会请另外一个律师告我,告我玩忽职守。

      我说,告就告,你真怕?

      他说,他们真有可能赢。监狱把他们磨练成精,无论是智力还是体力。监狱里面各色人才都有,他们相互切磋,共同进步,个个能拿犯罪专业的博士学位。这些人如果没有被牢狱生活压垮,一旦回到自由世界,我的上帝,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所以,对付我的罪犯客户,我有一条简单的规则:心中怀有上帝,律师费得先收好,而且只收银行汇票,不收个人支票。

      我想起在国内读大学的时候,一天一夜读完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基督山被人陷害,在黑牢里蹲了十四年,经过一个老囚犯的细心点拨,练就了多方面的本领,包括一双可以穿透黑暗的眼睛。他成功逃狱后,将陷害他的仇敌一一收拾。

      我想问亨利是否读过这本书,因为我多少可以体会到他的那些囚犯客户,在漫漫长夜里,集中心力,苦苦思索,谋划报复对象,包括他这个律师。我一下想不起大仲马的英文名字,想想算了。

      我们选了一家泰国餐馆。我点了鸡炒饭,亨利要了泰北风味的咖喱鸡。

      菜上得很快,味道不错。我问亨利怎么找到这家馆子,他说,妻子成了美食家,吃遍大江南北,没有不知道的餐馆。

我问,她没有再上班?

      亨利说,没有。她有理由,带大两个孩子是最大的工作。她要我别想退休的事情,要干到女儿出嫁为止。

      我心算了一下,如果他女儿选在二十五岁出嫁的话,亨利退休的时候,将超过八十大关。看来他这辈子实际上没有机会退休。我望着他,满怀同情。

            吃好饭,我们一边喝茶,一边悄声讨论杰夫的事情。我不愿意再回他的办公室,想在此地把事情敲定。我讲到卡里约夫妇怀疑前妻设局,亨利不以为然,说,为了争抚养权,把自己几乎打成番茄酱?甘愿走到这一步的人,我先得向她致敬。

      我建议说,可不可以让她做个测谎测试?

      他眯起眼睛,说,为什么?警察不会合作。她的律师要跳起来说,这个可怜的女人难道受的罪不够多?她的躯体上插满针管,你还要再加一条?这是什么世道?

      我说,起码现在不考虑。

      他说,以后也不用考虑。当务之急,是请一个私人侦探,尽快收集对杰夫有利的证据。警察说过,他们自己会搜集证据,给他们十天半个月,他们会开始工作,但是,不能指望他们会像逃命一样赶时间。

我说,他们没有动力。

亨利说,他们没有体力,跑不动。你见过体型拿得出手的警察吗?

我问,侦探拿到证据,然后呢?

他说,然后,我们给警察看看,让他们重新考虑一些事情。如果他们自己能弄到证据,我们要对照一下,从技术方面找漏洞。

我问他,你手头有没有信得过的侦探?

      他摇摇头说,我不喜欢给熟人介绍私人侦探。我有个外甥女,嫁了一个南美洲来的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人见人爱。他来美国,先是给中西部的一家俱乐部踢足球,担任后卫。他们俱乐部来卡森市跟星球队踢的时候,外甥女会请我一起助威。可惜,每次她指给我看,小伙子都是在场外,一直当替补。我看到的他,不是在场外练冲刺,就是托腮干坐。外甥女对他始终有信心,说,还有十来分钟,下面就要换他上。

我说,足球就有这个不足,一场球只能换三个队员,不像NBA,一次可以五个人全换,人人有机会上场。

他说,所以,足球有专业板凳。许是他觉得无聊,或是惭愧,拿俱乐部的钱练瑜伽功,他退出足坛,加入一家财产规划公司。

我问,这下他没机会练瑜伽吧?

他说,没有,他成了公司的主力,忙得很。我们家庭聚会,外甥女爱拉着丈夫到处转,逢人便介绍,很自豪哇。后来,只见她一个人,丈夫不见踪影。我问她,她支支吾吾的,好像是丈夫去墨西哥常驻,她不愿意跟过去。我心想,坏了,这么帅的小伙子,一人在外,而且是墨西哥。

我说,那边的民风浪漫,男女之间的事不算一回事。不像我们美国。

他说,是呀,我们这里,偷情的杀伤力超过纽约国贸双塔的倒塌。去年圣诞节前,她来我这里,门还没有关好,就嚎啕大哭。她怀疑丈夫有外遇,要求我介绍一个私人侦探,去墨西哥了解真相。我真不忍心。那个小伙子很不错,当初她就不应该撒手,现在花这么多钱,知道真相又如何?她坚持要办,我没法子,介绍了一个侦探。结果,证据拿到了,我的外甥女却跟我闹翻了,说怕再见到我。

我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那个侦探,一直跟着小伙子,进了一家酒吧,被小伙子发现,他们打起来。侦探坚称是出于自卫,硬把小伙子的鼻梁打平,嘴唇缝了十几针,拆线之后有后遗症。去年,外甥女夫妇俩又参加感恩节家族聚会,她当没看见我,可怜的小伙子始终不自在,完全没有往日的神采。我想,以后不能再介绍侦探,我的亲人有限,不能再流失。

没办法,亨利不愿意介绍侦探,我只好开动脑筋,从我自己的关系网里搜。

他的手点一下脑袋,说,哦,有一个,你可以考虑。是个女的,叫莎丽。

我说,这个不一样?

他说,这个莎丽是我在佛罗里达开会时认识的,听她作了一个口头报告,非常有水准。我当时想,以后有机会,我要用她。

我问,是个退休女警?

他说,不是,很年轻,不到三十岁,是西班牙人和菲律宾人的混血,浑身有冲劲。刚才我说菲律宾人在忙些什么,没有想到她。将来,她说不定会成就个人物。

我说,那我去见见她,你先给她打个招呼?

他点头同意。

他说,如果你们决定用她,注意提醒她,她们公司的账单直接开给客户,不要开给我。我怕一旦案件变复杂,侦探费用飙涨,客户会怪罪到我头上。我希望自己只关注案件本身,不揽跟我不相关的麻烦。

他的提醒好解决。我的疑虑是,年轻的女侦探,她能有多大本事? 

3

      L&W全球侦讯公司位于洛杉矶西区,在一座高层写字楼的二层。从气派的正门进入,迎面透过立地玻璃,可以看到中心会客室,里面灯火通明。前台有两位妙龄女郎,一位正在接电话,另一位对我笑脸相迎,知道我预约了三点半的面谈时间,她招呼我稍候,莎丽马上会出来。

来之前,我们简短通过话。她讲话沉稳,思路清晰,对到手的生意没有显出饥渴。我说,我会先提一些问题,然后再做决定。她爽快地说,尽管提,她也会利用机会,介绍公司的服务项目。听得出,她是个成熟能干的人。

电话一个接一个进来。从门面和眼前的忙碌程度,L&W的生意很好。这是一种特殊行业,生意兴隆的话,证明现在的世界真的不太平。

我坐在沙发上,刚翻开《众生相》杂志,没有来得及看内容,莎丽大步走出来。

她年约二十七八岁,上身穿黑色长衫,下着白色长裤,头发披散及肩头。她是西班牙人和菲律宾人的混血,从体貌看,除了漆黑的头发像亚洲人,她的眼睛深邃,鼻子高挺,活脱脱一个白种人。

她放慢脚步,领着我,经过几间敞开的办公室,里面穿着正规的男女,或埋首案头,或轻声通话。沿途的墙上挂满照片,全是面色严峻的人接受颁奖的画面,仔细看,不少照片已泛黄,很有些年头。

她的办公室陈设简单,临窗处放了一张像茶几一样的矮桌,相对摆了两张深蓝色的椅子,矮矮的,像是给小朋友坐的。唯一现出她个人印记的,是墙上的一幅照片,她穿黑色跆拳道制服,右拳紧握,眼神逼人。

窗外看得到街景,人车很多,却听不见喧闹声。

她先坐下,身子斜开,白裤紧裹的大腿交叉,高出矮桌好几公分。我学她的样子,身子斜开,面对着她。

我问,你练过跆拳道?

她答道,是,黑带六级橙带,当时的目标是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可惜没有机会。

我下意识地坐直身子,问,还要拿大师段位吗?

她说,不了,没有时间。

我说,要不,还会有漫长的“向上踢”的路。

她略略歪一下脑袋,说,你挺会开玩笑的。

我说,讲句实话,练跆拳道,打架用得上吗?

她上下看我几眼,不动声色地说,像你这样的男人,两三个不在话下。

这么吓人的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我却感觉不到威胁。难道跟她的声音有关?她真人的声音跟电话里不太一样,像风铃,微风拂过,轻轻相碰,悦耳静心。这么动听的声音,这么硬朗的腿脚,只能说,她是棉里藏针,千万不可小视。想象不出,她会怎样撂倒两三个男人,场面该会惨不忍睹。

我不由得哑然失笑。

她打开一台精巧的录音机,礼貌性地解释说,我要录下我们下面的对话,这是公司的标准程序。如果你决定请我们,我们会专门再听一次。

我开始介绍杰夫的情况。

莎丽的面色显得疲惫,好像有些漫不经心。她一双细长的手一回儿交叉,一回儿松开,有时候,她还会看看窗外。她左手无名指没有带结婚戒指。这不一定表示她没有结婚。我本人不是从来不戴戒指吗?

我怕她不专心,有几个地方重复讲,她打断我,说,我听着呢,不必重复。

她静静听着,基本不提问题,所提出的零星问题提纲挈领,直中要害。我暗叹她抓住问题实质的能力。看来,亨利的评价实有根据。我想,这趟没有白来。

我介绍完毕,提醒她说,我的客户坚信他儿子是被前妻设套陷害。我个人认为,他的想法有一定道理。至于怎么证明,除了继续寄望于警方,还希望你这样的专业人员搜集到有力证据。

她严肃地说,可惜,又一个倒霉的丈夫,被又一个女人击败。

我觉得她已经下了某种结论,好像也认为杰夫是无辜的。

我问,你的感觉是?

她说,我还没有开始工作,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警察立刻抓人没有错,符合程序。不过,我认为,警方可能下结论太快太早,有些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即使做了,可能匆匆带过,或者没有仔细分析。当然,我觉得有必要帮他们说说话,现在当警察不容易,工作压力大,民众不太愿意合作。顺便问一下,除了报纸上的照片,你手头还有杰夫别的照片吗?

我说,报纸上的照片很逼真。

她说,讲实话,他的样子不太招人喜欢,给人的印象是傲慢自我感觉太好。一旦开庭,他的样子会得罪一些陪审员。

我说,不会吧?

她说,肯定会。我们的妈妈从小教我们,看人不看相貌,这样说一点不错,就是因为人与人之间还是以貌取人。

她对杰夫相貌的评价,可不能让他父母听到,听到的话,他们会立马换侦探。

我从随身携带的卷宗里抽出另外几幅照片。她仔细看了看,说,这些照片很好,他其实挺英俊嘛。

我说,一个人犯了案,上了报纸,照片一定是最惨的那种。

她扑哧一笑。

我说,你真会笑?我还以为……?

她说,当然会笑。干我们这一行的,可不能笑嘻嘻的。现在就业市场这么惨淡,我可不能因为傻笑丢工作,很快就会像外头的那些人。

我欠起身,随着她的目光往外看,看到电线杆下的一个流浪汉。

我说,那倒是。不过,你真应该多笑笑,很迷人的。

她的脑袋斜着前倾,问,你看来不止对我的工作感兴趣

我连忙摆手,说,不敢,不敢。我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她挥拳的照片。我转换话题问,你在这家公司干了多少年?

她说,不到两年。

我问,具体做过什么案子?

她答道,有好几种,比如欺诈保险金,欺诈工伤补贴,主要的,还是调查外遇。

我说,昼夜跟踪、趴墙头的的那种?

她摇摇头,说,不是。我主要是充当诱饵,引目标上钩。

她的长相勉强算漂亮,假如穿着再性感一些,说不定会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要是刻意勾引男人,一般男人恐怕很难招架。

我问,在哪里放诱饵?

她说,酒吧机场边的旅馆,出门人喜欢光顾的地方。

我说,成功率高吗?

她笑笑,说,高到你不敢相信。

我叹息道,我们男人有这毛病的人真多。

她关掉录音机,说,下面随便聊聊,不归入记录。

她清清嗓门,接着说,其实,我一点不喜欢,甚至厌倦这种工作。

我不解,问,为什么?

她的眼睛调到窗外,抿一抿嘴唇,轻声说,这种工作的成果太残酷,会制造更多的人间悲剧,回过头,影响我对人生的看法,变得更悲观。

我又不解,说,你想这么多,你怎么可以做下去?今天,我还要不要请你出马?

她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我,说,我希望你认真考虑。其实,我最终说服了自己,工作就是工作,不爱做,可以换嘛。

我说,你说得对,是工作挑我们,我们无力挑工作。世界上最乐观最轻松的工作恐怕是牧师,他们永远对工作,对人类充满信心。

她打断我说,倒不是每一个都这样。最近我们结了一个案件,当事人就是兼职牧师,正职是房地产开发商,韩国人。去年底,他宣布参加一个小城市的议员选举,开场就先声夺人,竞选的广告牌插遍每一个角落。

我说,争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的位置,这么烧钱干什么?不太懂他们的心态。

她说,市议员不是终点站吧?一个人要做任何事情,总得有一个起点。总不至于直接选总统吧?

我说,不至于,要是人人可以直接选总统,那人生就奇妙了。我也会试一下。

她绽开笑容,说,我看你有机会,绝不说决不,这是我们美国的精神。

我说,这种精神创造了几个伟人,创造了无数疯子。

她看着我,那副神情,似乎把我当成后者。她说,那个兼职牧师的声势很好,被选上的可能性很高。二月份的时候,一个韩国男人找到我们,说他怀疑妻子跟这个牧师有染,要求我们提供技术帮助。

我问,就是说,他只是需要怎么做的指导?

她说,是的,DIY 我们帮他安装了电话窃听装置,在牧师的车上安装了定位系统,还把钓鱼软件植入牧师的电脑。

我说,天网恢恢,只是抓一对偷情的人?

她说,讲这么详细,是让你了解我们的技术手段。以后有别的机会,你可以考虑推荐我们的公司。

我笑一笑,说,别指望。我希望天下太平。讲完你的新案子吧。

她说,被伤害的丈夫很快掌握了证据,太多的证据。是的,他妻子跟牧师偷情,前后已有一年。

我说,这么久?对他,简直是晴天霹雳吧?

她说,当然。更气人的是,牧师夫妇经常来他们家,开饭前的颂词都是他念的。

我说,这个有点过分。他怎么面对上帝?

她说,被伤害的丈夫又邀请牧师夫妇过来吃饭。听完牧师的颂词,他说,还有一件东西,请大家分享。他打开录音机的按钮。

我说,可以想象,听完以后的场面混乱。

她说,那个牧师拉着情人,跪倒在地,向两位受害人道歉。

我说,这个是诚挚的道歉。对我们东方人来说,跪倒在地,是最屈辱也是最有效的表达方式,受跪的人不接受很难。那个丈夫原谅他了?

她说,原谅了,同时提了一个要求,一个牧师不可能拒绝的要求。

我问,就是?

她说,他要求加入牧师的竞选团队,担任领薪的团队经理。如果牧师成功当选,他有几个具体建议,双方还可以继续合作。如果一切顺利,眼前的这桩事可以一笔勾销。否则的话,他将给每一个选民家庭发一份公开信。

我好奇地问,牧师当选了?

她说,当选了。够疯狂吧?

我摇头叹息道,政坛又多一个带病上阵的官员。难道我们男人就这么没有希望?

她好笑地看着我,说,别太沮丧,女人也一样。一般人认为,男人容易出轨,女人不太容易。这个想法很幼稚。每个男人出轨,要有一个相应的女人跟着出轨,我指的女人,不是靠性谋生的女人,是生活中普通的女人。只不过,她们不会那么快上钩,一次不行,二次不行,几次就差不多。

我问,这怎么弄得清楚?

她正色地说,我们公司有男性诱饵,高大威猛,成功率同样高。

我心想,等一下,等一下。我们怎么扯到这里?她是借机宣传公司业务,还是今天有倾吐欲?

我心一动,说,你看,我们这些男的女的,结了婚不好好过日子,弄出这些个情色故事。你没有结婚吧?自然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她警觉地盯着我,说,是,我没有结婚。

我问,那你的男朋友不反对你做这一行?

她反问一句,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说,随便问问。你当诱饵的话倒提醒我,以后出门,碰上陌生女人,搭讪几句就来电,要小心,别以为自己多有魅力,说不定碰上到的就是你这样的诱饵。说老实话,来这里之前,我对私人侦探没有好感,对一个女侦探,更没有什么美好的期待。

她歪着脑袋,问,现在你面前就坐了一位,你的看法没有改变?

我思考了一下,说,你长得漂亮,脑袋灵光,我只能说,你是不是投错了行?

她没有回答,看看我,然后望着窗外。

她回过头,说,不要急着奉承。让我假设一下,听完我这些介绍和感想,你决定请我,我保证为你尽力工作。世界一切美好,是吧?慢着。说不定哪一天,别人请我,暗中调查的对象是你,我同样会不遗余力,合法非法的手段都上,尽快弄到有用的证据就好。那时候,你会恨死我的。

我说,你是催我做决定,还是给我一个友好的提示?

她说,你慢慢作决定。我不急。提示倒说得对,这个世界,还是小心为上。

她真的是棉里藏针,是个好专业人员。

我连连点头,说,牢记。顺便再问一个问题,跟眼前的案子有关。

她身体后倾,轻松地说,问吧。

我说,干侦探这一行,跟警方关系要好,这个容易懂。除此之外呢,你们还必须有什么关系,比如跟街头的达人?

她说,或许有。这个社会,有需要资讯的人,也有提供资讯的人。有时候,官方渠道有限,我们要讨生活,当然要走一切可能的渠道,只是需要代价。不过,现在科技飞速发展,技术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很多问题,在相当程度上取代了人工。一点不变的,是警局和其他执法部门的人脉,没有这一层关系,别做这行。

我说,所以你们雇用大量的退休警员,不是因为他们的腿脚更利索?

她说,没错。他们现在离开电梯都活不下去,腿脚不是他们的强项。

我伸出手,说,听了很多,问了很多,我很满意。我决定,请你为我的客户工作。一切拜托。

她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信任。你等一下,我给你看几样文件。

我感觉,她的手掌缺乏女性的细嫩,略显粗糙。

她拿到文件,在桌上摊开,逐项给我解释服务项目和收费。这时候,她的语速加快,但条理清楚。我想,一个私人侦探能这么出色,恐怕不多见。

她的具体工作是:重走杰夫从机场到他前妻家里的路线,从中核实时间;调看警局的报告,从中发现不足或者新线索;如有必要,与警方或其它执法机构合作,搜集更多证据。她将每个星期给客户提出进度报告,并保证给我一份副本。照目前的情况看,这个案件不复杂,她的工作不会很多,时间不会很长。

她说,如果你觉得可以接受,我现在给我们的公司律师打招呼,开始起草合同。

我说,你的说明很好,我很满意。

我伸出手,她跟我再次相握。我说,非常感谢。希望这个案子尽快了结,希望我客户的儿子尽快洗清名声,安全出狱。你们可以把合同拟好。明天,我会带客户过来签字,交纳第一笔费用。

她站起身,说,谢谢。我带你去见见老板,他以前在联邦调查局辛辛那提分局上班,退休后到西岸,跟一个洛杉矶警局的退休干员创办了这家公司。

我跟随她,进了另一间办公室。这里的摆设奢华多了。满墙都是证书和照片。

两鬓花白的老板身躯巨大,伸过来的手掌像一个漂浮的小岛,跟我握手,较量手劲一般用力。他一开口,极重的南方口音,舌头在嘴里翻滚。他说,别看莎丽年轻,你可以完全放心。告诉你,我这里的员工,要么在联邦政府执法机构工作过,要么是洛杉矶警局的高级警官,莎丽是唯一例外。你知道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

他说,她原来是西点军校的学生,要不是出了一点小事,毁了她的前程,我招不到这样的人才。

我用心多看了莎丽两眼,忍不住问,会打枪吗?

她说,会,火箭发射筒都试过。

难怪她的手感觉粗糙。

老板说,枪呀,炮的,会就行,不要真用,真用,我们麻烦就大了。

我跟她回她的办公室,取我的手提包。

我站在门前,再一次拜托她。她回复到一脸严肃,说,我会尽力。她一只手搭在门楣,另一只手抹了抹自己的额头。

我问,忙了一天?

她说,没事儿,习惯了。

我说,真想请你出去喝一杯,休息一下。今天没空吧?

她笑出声来,说,还在动心思呀?

我跟着笑,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你是说No

她说,我马上就要开始工作。好吧,今天算了,以后看机会吧。她顺势捏了一下我的手臂,多停留了几秒钟。

我給卡里约先生汇报,顺便告诉她,莎丽有菲律宾血统。他听起来没有很高兴,反而有些着急,说,有没有菲律宾血统一点都不重要,我需要有能力的人。我及时安抚他,我注重的就是能力,我对她的能力有信心。

她给我的感觉良好,捏我一把当然加深了这一好感。

4

      三天后,莎丽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我说,什么事情?她说,她重走杰夫的开车线路,遇到几个问题。

据杰夫陈述,他搭乘飞机从赌城的麦卡兰机场起飞,于午后1205分到达长滩机场,然后租企业租车公司的福特车。这点她已经核实。租车柜台的服务人员记得杰夫,因为他要求加一副儿童座椅。电脑储存的交易时间是1215分。接下来,他上405号公路,走一段换605号,再转60号高速,朝东北方向的D市开。之间大约有37迈的车程。途中,杰夫与银行的另一个人通过手机,记录显示,这通电话于1240分打出,通话时间五分钟。

我问,你遇到的问题在哪里?

她说,时间不契合呀。他可能一边在车上给银行打电话,一边同时在他前妻家里痛殴她。

这是什么时候,莎丽居然有兴致开玩笑?

莎丽说,我没有开玩笑。据杰夫前妻指控,杰夫是在12301245分钟之间打她。她告诉警察,她对这个时间笃定,因为她平时就在同一时间出门接小女儿。问题是,按照杰夫所说的线路,假设路况相同,即排除空无一人或大堵车的极端情况,37迈的距离,包括几段非高速地面街道,按法定的每小时65迈开,至少需要40分钟。他从长滩机场出发的时间已已经是1215,四十分钟内,也就是1255分之前赶不到前妻的住宅。

我马上说,现在上高速,谁真的只开65迈?他可以开7080迈呀。

她同意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他走的是车流稠密的高速公路,一小段路超速可以做到,全程?几乎没有可能,中间某个地方会不得不慢下来,某个地方会碰到公路巡警。

我对这段线路也很熟悉。我说,从长滩机场出来,还可以走其他线路去D市。

她说,对,他可以先走405号,再转57号,路程大约是34迈,标准时间是36分钟。我们假设,他其实走的就是这条线,但是他没有对警察说实话。如果他走这条线,而且超速开,他可能在他前妻所说的时间段到她家。前提是,时间的流动要达到完美。

我说,在洛杉矶地区,随便什么时间上高速,而且要经过几条不同的高速,不碰上堵车已经算万幸,谁敢奢求完美?

她说,但是,两条线路都有理论上的可能。我们不能完全排除。问题是在后面。

我问,问题是?

她说,我去了蒙特梭利幼儿园,问询开始有些不顺。学校员工认识杰夫的前妻,我的感觉是,她们真不情愿帮助打老婆的男人。我尽量保持礼貌,但不屈不饶地问。校长终于松口说,杰夫大约在1245分至1250分到达学校。他先跟儿子打了招呼,然后在校园随意逛了逛。有个老师还开玩笑说,看到杰夫西装革履,她觉得自己穿得不够正规。校长告诉他,他一小时以后可以回来接儿子。

我问,这个环节有问题?

她说,本身没有。但你注意,她们说,他在1245分至1250分到达学校,就是他在暴力袭击他前妻之后。

我问,还保持西装革履,漂亮得让老师想回家换衣服?

她说,对,而且,对他来说,时间的流动又要达到完美。

我问,他那天要买六合彩的话,中奖的一定是他。后面呢?

她说,后面就是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在沟通方面遇到了障碍。

我没有说话,听她讲下去。

她说,据杰夫陈述,离开学校后,他因为肚子饿,步行到附近一家赛百味三明治店,店里不收信用卡,只收现金,他只好走了几段路,找到一家富国银行,从里面提了两百块美金,回头到赛百味,买了金枪鱼三明治套餐。我找了赛百味的店主,她是韩国人,英文蹩脚得实在不敢恭维。我不知道她来美国怎么能开店。我觉得,杰夫在这家店的行踪是一个重要环节,不能由于我的沟通有问题而放弃核实。我们公司有一个韩国侦探,可惜他母亲病故,回韩国奔丧,一时回不来。我只有请你陪我走一趟。

我问,去赛百味?我是中国人,不是韩国人,我也只能讲英文。

她说,哦,你们看起来长得都一样。不管怎样,你去肯定比我有效。我想,我们中午从长滩机场出发,走40557号公路的线路,看看到底要花多少时间,然后去赛百味,接着去富国银行。可以吗?你的时间,我们这边会补偿。

我说,为什么不?我本来就是为杰夫工作的,而且,我欠你一杯,正好可以兑现。吃赛百味还是……

她笑着说,看情况吧。请你在中午时刻赶到长滩机场,在候机楼前的国旗栏杆下等我。我会带一只马表过来,我开车,你帮忙记录时间。

第二天中午,我等在旗杆下,时间刚到十二点一刻,莎丽的红色吉普车嘎地停在我跟前。我打开车门,想一跃而入,不小心撞到脚。她开心地说,还把自己当二十岁的小伙子?要这么飞进来?

我系好皮带,接过她递过来的马表和纸笔。她上身穿黑色的薄夹克,敞开着,里面是白色的T恤衫,紧绷着饱满的胸部。我对她尴尬地笑笑,她对我略一侧首,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我说,我从来没有让女人开过车,今天是平生第一回,激动得不行。

她没有搭话,车猛地前冲,我的身子跟着摇晃。她说,好,今天是你的第一回,我要让你永生难忘。

她的吉普加速快,噪音大。汇入高速的车流后,她将车速提到7580迈之间,吉普车身开始颤抖。她轻松地在车道之间穿梭,有时候车头距前面的车尾只有几英尺,眼看要撞到的时候,她腾地换道。她这样玩了几回,换来了几次愤怒的鸣笛。

我认真做记录。这段路我开过许多次,第一次注意一些出口路名。进入57号公路后,车流量持续增加,她的吉普有时候只能开到50几迈,再也没有飙到7580的机会。平均算下来,每小时65迈算不错的成绩,就是说,她在谷歌搜到的行车时间非常精确。我记录的兴趣慢下来。

她猜到我的心思,说,你可以不用记了。我们遇到的是一个平常的周日,遇到的车流是平常的车辆,那个杰夫的完美时间只能是奇迹。

这时候,她的手机铃响,我帮她把机身从外壳抽出,递给她。她的手机外壳印有她的头像,两排字印成波浪体:知识就是知道番茄是水果;智慧就是知道番茄不能摆进水果拼盘。

等她打完手机,我说,看来,对时间的核实,我们能做的都做了。

她说,同意。不管杰夫走哪条线路,除非神助,他基本上到不了目的地。他没有必要耍花头,没有任何好处。

我们下了高速,顺利地找到那家赛百味三明治店。现在是中餐时段,里面已经排了七八个人的队伍。与一般赛百味连锁店不同的地方,是供堂吃的桌子多出好几张。这个布局不错,方便我们跟店主谈话。

里面有四个员工,三个负责出三明治,一个负责收钱。收钱的显然是店主。她年约六十,个头偏矮,头发染过,因为黑得不正常。莎丽轻声告诉她我们的来意,她的脸僵住了几秒钟,指头下意识地敲击收银机上的键盘。她不安地看了看其它顾客。我走上前,用韩语跟她打招呼,她回过神,热情地对我讲了好几句韩语,我连忙用英语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可以先在这里用餐,等她有空再谈。她听懂了,感激地笑笑。

我们两个人从队尾开始排队。莎丽说,看到没有,她对你才有反应。昨天我来的时候,她听我讲话,好像在听外星人。

我说,昨天你来的时候,也是穿这套衣服?

她说,是的。

我说,起码把夹克扣好。

她说,你说,我应该穿西装过来?

我说,最好是。换了我,我不会跟你多啰嗦。我只跟穿西装的侦探打交道。

她有些不甘心的样子,还是乖乖地扣好夹克衫。

她点了尺长碎牛肉三明治,我点了鸡胸三明治。等我付钱的时候,店主看起来既紧张又兴奋,那种表情,暗示着我们共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她手指角落靠窗的一个桌子,示意我们坐那儿等。

我们坐下来,莎丽一连在额头胸前划了好几下十字,嘴里念念有词。等她祈祷好,我开始吃饭。我问她信什么教,她说天主教,自小随父母亲上教堂。她问我上不上教堂,我说还没有准备好。她奇怪地看看我,没有再问。

她嘴嚼食物的速度飞快,一只尺长转眼只剩两三英寸长。她吃几口,习惯在胸前划一下十字,弄得我颇不自在。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吃一口,划一下十字,是你们教堂的规矩?

她眨大眼睛看我,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我又问了一句。她噢了一声,说,没有谁规定我怎么做,只是我的一个习惯,有一点奇怪,我知道。

我心安了。谁没有一点自己的风格呢?

吃好饭,我们干坐着,四眼对望,有些尴尬。我说,还要请你吃什么?

她忽闪着眼睛,看着窗外,说,除了尺长,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让人兴奋。

恰在此时,店主悄声而至。她挨着莎丽坐下,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鼻而来。我这才意识到,莎丽身上没有擦香水。

店主记得杰夫大约一点钟进门,他用中文说“你好”,店主说,她是韩国人,不是中国人。杰夫说,你们不是一个国家的人?他点金枪鱼三明治套餐。他问,可不可以将饮料换成袋装薯片,店主说不可以,另算的话,要贵一块多。杰夫不理解,他说,薯片单买比饮料便宜,分开卖,怎么会更贵?店主坚持,杰夫只好接受,翻翻眼睛。店主试着学他翻眼睛的样子,她的眼皮不够灵活,要闭一下,才能翻一下。

付钱的时候,杰夫掏出信用卡。店主说她的店不收信用卡,杰夫搜了几遍口袋,没有找到现金,他说,他出去取钱,马上回来。他回到赛百味,店主记得大约是两点前。店主对他记忆深刻,因为他不是常客,而且,他一身笔挺,像是在附近写字楼上班的人。

我问她,记得他当时的神态吗?是很紧张?还是很慌乱?

她说,很饥饿的样子。她先笑起来,我这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她接着说,没有特别的神情,我们只是卖三明治的小店,不是法国餐馆,谁进来吃饭都很放松。她追问起来,这个顾客有麻烦?大的?小的?有没有死人?他死了?别人死了?

莎丽解释说,都不是,没有人死亡。

店主用手在胸前扇动,说,这就好,这就好。那,我说这些,能帮他还是害他?我有言在先,这里说说可以,要我上法庭可不行。

我说,不至于出庭。

她说,我的店小,但我的心大,我希望来我这里的顾客个个平安。

我们出门,右转,走了三个路段,进了富国银行。银行的助理经理接待我们。她清楚记得杰夫进来提款。他们还交谈了几句,她发现杰夫举止正常平和,样子讨人喜欢。她还将监控录像播放给我们看。录像显示,杰夫在1141:38分之间人在银行。他身穿西服套装,一副无聊的样子。

助理经理坚持将我们送到银行门外。她这么热情,通力合作,看来不仅仅是人的好奇心驱使。这个城市是收入中等偏上的社区,周围的环境一派安静祥和,平时难得见到警察或侦探,配合调查的公民意识更强吧。

莎丽说,我有很强的感觉,杰夫前妻的说法经不起推敲,他可能真的是无辜的。

我有同样预感,从她嘴里听到,感觉更受鼓舞。

我问,根据是什么?

她甩开大步在前头走,我紧跟着。她说,他需要完美的时间。他没有任何前科,在对前妻施虐之后几分钟,去赛百味吃饭,去银行取钱,没有显出任何的惊慌。他天性如此酷?还是富有经验?

      我说,都不像。

      我的脚步慢下来。我们现在是往回走,上了她的吉普,回长滩机场,我们将分别。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要机会见面。我边走边想,看有什么办法留住她。

      老天帮忙,对街正好有一家小酒馆,玻璃窗上贴了一张手写广告:我们这里供应跟你前妻的心一样冰冷的啤酒。我拉住她,指指那张广告,说,进去喝一杯?她笑起来,声音脆亮,说,今天怎么了?是前妻们的坏日子?

她先进酒馆,习惯性地扫视全场。里面没有几个人,吧台椅子上只有一个中年妇女枯坐。进门处有一张牌子,上书:不准抽烟!我们说话算数。我们挑了一处靠墙的沙发椅坐下。墙上挂了一幅颜色发黄的画,中心人物是个胡子老长,再向外勾起的滑稽男子。背景音乐放的是摇滚乐,不疯狂的那种。不知怎的,只坐几分钟,恍若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男招待过来,一对眼睛贼亮,骨碌骨碌地转。他看起来太精明,干这行真屈就。难道也是来好莱坞寻梦的人?这里离好莱坞太远,天天跟我们这样的人打交道,他一辈子哪里有机会?

莎丽点了咖啡,两份英式松饼。我点了德国的贝克啤酒,不含酒精。等招待离开,她问,你不必开车,为什么不喝一杯真正的酒,对得起酒吧这个称号?

我说,这还算得上酒吧吗?不能抽烟,音乐像海滩漫步,我看它最多像酒吧的素食版。

她问,有多久没来酒吧了?

我想了想,哟,真有一段时间了。

她说,难怪。时代在变化,酒吧的样式多着呢。不过,不逛酒吧的男人是好丈夫,起码你太太很安心。

我哑然失笑。她过奖了,或许她在讲反话?

我乘机说,我从来不好酒。喝多了,会乱说话,而且不用负责任。

她做凝神状,说,我有些好奇,想听听你会乱讲些什么。

我说,其实不必喝酒,我照样会说胡话。我现在就试试?

这时,我们的东西送上来。她端起咖啡杯,说,谢谢你。未待我回话,她照例在胸前划几圈十字,然后低头吃松饼。这回,我没有不安,安心地喝自己的啤酒,饶有兴趣地看她享受食物。她吃完,嘴巴吮吸干净手指上的饼屑。她喝了一大口咖啡,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她连忙捂住嘴,连说抱歉抱歉。

我调侃她说,刚才在赛百味只请你吃一份尺长,怪我小气吧?

她说,就差这两块松饼,现在,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说,奇怪,现在的女人,打死也要少吃,怎么你不担心……?

她咧嘴一笑,说,我担什么心?我是天生的甜牙齿,吃什么也不会胖。况且,我一星期上三次健身房,两个小时的强度锻炼,老是觉得饿。

我说,你这么棒的身材,还用得着健身?听人说,去健身的其实身材很好,需要健身的反倒躲家里。

她说,去健身的还有一种人,寻找情人。

我问,除了工作,上健身房,你没有时间干别的?

她答道,有哇。我有一台哈雷,参加了一家俱乐部,两星期聚一次,彻底过把瘾。

我想起,有几回开车的路上,遇上几十台哈雷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引人侧目。印象中,车主都是男的,女的坐后座。不过,他们都带头盔,真不太容易分清性别。

这时,陆续有客人进来,前后都坐了人,酒馆涌动着生气。

看到她喝干了咖啡,我举手示意招待。他兴冲冲奔过来,我问莎丽还要喝什么,她说瓶装水就好。招待掩饰不住失望,低声地说,马上就来。

水上来后,我请教她下面的侦探步骤。她说,再跟警局联系,看看他们到底收集到什么物证,有的话,看看经不经得起推敲。有必要的话,调查一下杰夫前妻,看看她本人有没有问题。

我说,会不会前妻因为情事谋害杰夫?

她眯起眼睛,说,她不是又嫁了吗?想谋害的应该是现在这个丈夫。杰夫能妨碍什么?

我说,除了抚养权。

她同意道,是。

我想起她老板介绍她的经历,问她,你读过西点军校,怎么没有念完?

她看着我,目光中透出苦涩。她说,我们现在不谈这个,好吗?

她不愿意谈,我岂能强求?我叹一口气,说,告诉我,我们男女之间为什么要一直打仗?第三次世界大战打不起来,我们为什么越来越恨对方?

她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答案。跟你说点别的。我们公司收到一个戏剧化的案子。一个很成功的画家,跟一个比自己小十六岁的女人结婚。他们家住Culver City 经常举办聚会,是一对很引人注目的夫妻。一年前,丈夫的一个朋友,在一个健身俱乐部碰到他妻子,正要跟她打招呼,发现她跟另一个男人很亲昵,后来几次都是这样。一次冲凉的时候,他听到那个男人对人吹牛,说最近碰到一个熟女,丈夫是著名画家,挑逗了几次就拿下,把她弄得神魂颠倒,一个礼拜见三次面还嫌不够。这个朋友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告诉画家。

      我说,他把朋友情谊看得比夫妻关系重。

      她说,是呀。结果,画家雇了另外一家侦探公司,办案的恰好是我的朋友。他们拍到了三卷录像,他只看了两卷,精神就崩溃了。

      我说,他决定离婚吗?

      她摇摇头说,没有这末快走这个老套。他干脆玩失踪。一个星期,三个星期,他不露面,但是,他每星期定期给他们的共同帐户汇款,他太太的生计没有受到影响。太太急了,找到我们公司。

      我晃动手中的啤酒瓶,叹息说,这个世界,说复杂也不复杂啊。

      她说,我们很快找到了画家,他在兰卡斯特租了一间木屋,里面一应俱全,平时打打猎,练练枪法。太太知道后,立即要去找人。我们劝她,不要急,他是现代文明的动物,迟早会憋不住冒出水面。至于他要离婚还是不离婚,他自己会作决定。

      这时,我们紧旁边一个通手机的女孩子提高声音,带着哭腔,说,你不可以这样做,不可以!她的小脸布满眼泪。周围的人都停止讲话,面面相觑。

      她冷静下来,发现大家奇怪的目光,她潸然一笑,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她化的浓妆受泪水无情的荡涤,本算秀气的小脸变得滑稽。她再吸一下鼻子,恋恋不舍地走出去。

      她看着我,问,有没有试着猜猜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说,没有。反正,这个世界有很多女人在伤心。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她说,哦,说到太太想去面对丈夫。她听从我们的建议,没有盲动。几个星期过去了,丈夫还是不见踪影。

      我打断她,问,同时她还在做案?

      她说,没有,她失去了兴趣。那个男人比她小十多岁,性方面可以无限地满足她。她说,她只对性感兴趣,对爱没有。爱还是在她丈夫身上。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说,天下之大,男女的借口怎么如此相似?

      她探询地看着我,问,你这方面有类似经历?

      我迎着她的目光,面无表情,说,只是一种哲理性的念头。我在想象,自己如果有这种经历的话,我会怎么想。如果不考虑离婚,就要制造借口,除了性跟爱的老套,还有什么妻子可以忍受的借口。

      她笑起来,说,我对你目前的为难没有同情,不是我冷酷,而是我对婚姻本来就没有好感,你们为什么要结婚呢?看看这个世界,烦人的事有多少?还嫌不够?

      我说,是呀,你们这样的公司才有接不完的活。

      她说,不要语带讽刺,我们没有制造任何麻烦,我们只是收拾别人的残局,不让后果失去控制而已。好了,你不想听完我的故事吗?

      我说,一定是高潮迭起。

      她说,两个星期前,太太回家,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她甚至能闻到她丈夫的气息。她冲到楼上,打开卧房,在梳妆台发现一个大信封。她想知道,又怕里面的内容。她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放大的照片,她本能地意识到,这是所有麻烦所在。她马上将照片倒扣。里面还有一支戒指,一封短信。

      我说,三样东西都是重磅炸弹,可怜的女人。

      她接着说,短信说,他知道一切,反复想过之后,他不能忍受与一个男人或几个男人分享自己的妻子。他把她送给他的结婚戒指奉还,戒指完整无暇,代表他的一片忠诚。至于他送给她的戒指,请她处理掉,因为上面已经被沾污。

      我说,这回他占居了道德制高点,这样讲说得过去。

      她说,我也有疑问。他是艺术家,已经有很高的商业价值,他难道不会有别的女人?如果有,他凭什么讲起话来,像布道的牧师?

      我颔首同意。

      她说,太太说,她的丈夫的确没有污点,所以他的话才具有莫大的杀伤力。

      我说,是呀,天下的事,不能绝对化。好莱坞是人欲横流的场所,不是也有保罗·纽曼一样的好男人吗?

      她想了一下,说,他是绝响。现在的女人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甚至男人。

      我默然,对自己的感觉好了一些。

      她说,故事的结尾没有悬念。他们离了婚,没有孩子,财产分割没有争议,算是善始善终。

      我说,这样好,这样好。说到结婚,我还是觉得一个人还是结婚好,虽然婚姻这个东西像黄昏的太阳,越来越没有光泽,但是,没有太阳怎么行?

      她不以为然,说,我不知道,你除了当律师,还要当家庭关系咨询师,这样谈下去,我该付你费用吧?

所谓话不投机。

她张开手,五颗手指舒展开,她说,我不担心自己。我找人看过手相,她上帝长上帝短地惊叹,说我的智能线有两条,属于绝顶聪明、善于理财的稀罕人。

      她将手伸过来,我煞有介事地看了看,看到两道细长的横纹,说,真好命。

      她说,两条,笔直,对吧?

我点头同意,问,你很聪明不是问题,你的工作收入很高吗?

她说,工资就那么回事,我的奖金有时超过薪水。

我说,喔,接近完美的人生。

她说,不过,我没有婚姻线。她又把手伸过来,对我解说了一番。

      我说,跟你的工作有关吧,看多了灰色的男女关系?

      她说,那倒不是。我跟人约过会,听到我的职业,基本都是闪人。我想过,是不是一定要那么诚实,一定要告诉他们我的职业?那样的话,我们的关系可能走得更远。但是,转而一想,那又怎样?没有意义嘛。

      我说,没关系吧,人本身最重要。

      她说,不全对。假设,只是假设,我们在另一种场合相遇,我对自己的职业撒谎,比如说,我说自己是修复画作的专家,是商品交易所的公关经理,你的看法会一样吗?

      我摇摇头说,两个都不像。你像你自己。我的感觉不会变,你很美丽,你很能干,你很敬业。你不能太贪婪,想拥有整个世界。

      她由衷地叹服,说,你行呀,连私人侦探都可以恭维到家,对谁不可以?

      我没有答腔,我们相视数秒钟,开怀大笑。她的笑自然,毫无做作。她伸手过来,提起我的啤酒瓶,对嘴喝了几口。

      她将啤酒瓶摆回原处,双手立起,说,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你,没有你的帮助,这一个一个点串联起来会更耗时间。更不用说,那个韩国老太太的故事,没有你,我一辈子也弄不明白。

      我有些不甘心,不过,还是无奈地站起身。

      到了长滩机场,她的车开进停车场,停在我的车后面。我们站在外面寒暄,我送她上她的吉普,她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跨入,突然回转身。我没有移动脚步,任她直撞我的胸膛。我抱住她,不由分说地吻她的唇。她先是呜呜叫了几声,似有挣脱的意思,然后,她热烈地回吻。

我们的吻不紧不慢,欲罢不能。

她搂住我的脖子,低头吻我的心脏。我轻抚她的黑发,她的面颊。我说,记得上次见面,你捏过我的膀子。

她说,是给你一个警告。

我说,警告我不要乱来?

她说,警告你不要轻易放弃。

我说,没想到,喜欢一个女人可以从畏惧开始。

她说,你有受虐倾向?

我说,对鞭子没有好感,对唇充满敬畏。

她问,唇?哪个唇?

我说,先上面,再下面。

我的手不老实,往下游移,她扣住我的手腕,我觉出不容抗拒的力道。我想起她的跆拳道段位。

我明白其中的讯息,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我抽开手。

保险业有一句名言:只要一只脚踏进去,你就成功了一半。我呢,唇都进去了,成功岂止一半?

5

      我到旧金山开一个专业会,地点是联合广场的希尔顿饭店,我的房间在饭店的最高几层,可以看到旧金山湾。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回房间小憩,顺便查看电子邮件,正好莎丽的后续报告送过来:

警方一直寻找杰夫的手提小旅行袋,里面可能装入跟他作案有关的防寒手套、塑料手套,还有工作服。警方判断,杰夫作案后,立刻把袋子扔掉了。警方搜遍了所有可能的场所:排洪水道、下水道,附近楼房的屋顶和60号与57号高速公路交叉处的肩道。他们甚至探访过周边几个城市经营出租邮箱生意的公司,因为杰夫有可能预先设计好,将作案工具通过邮包寄给自己。至今,警方一无所获。

      看到这里,我的疑问大大增加。我跟莎丽一起核对过杰夫的行车路线,发现他几乎没有可能在所谓作案时间赶到现场,除非他雇了直升机,除非附近有停机坪,除非还有其他人合作。这些除非纯属痴人做梦,因为D市附近没有机场,没有停机坪。现在,警方找不到作案工具,除了前妻的指供,检方凭什么立案?

      我回一个电邮给她,说,我有几点疑问。我们找时间仔细讨论。她正好在线上,立刻说,可以,她人在旧金山开会,要等到晚上再跟我联络。

      天意呀,天意,我们都在旧金山!这不是鼓励我们往下走,不要回头吗?

      我说,我就在旧金山,住联合广场的希尔顿饭店。她说,她的旅馆离我这里只有两个地铁站。问我可以翘会吗?我说,岂止翘会?翘什么不可以?

      半小时后,她敲响了我的房门。她一件紧身白裤,上着黑底白条纹的长袖上衣,上头的两个扣子没有扣上,露出里面的棉布白背心。

      我们都是成年人,没有学电影里面的情人,房门一开,接着就是昏天黑地。我们有严肃的事情要处理。何况,谁说我们已经是情人?我们可以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只谈工作。

伺机而动吧。

      莎丽重复了警察的最新报告,我提出了我心中的疑问。她同意,说,我们一起核对过行车线路,可以有把握排除他从长滩机场直奔前妻家里的可能性。

      我马上问,有没有还有一种可能?杰夫是在离开学校之后,到银行取钱之前作案呢?或者是在离开银行之后,买赛百味三明治之前呢?

莎丽在桌上摊开两张纸,分别勾出一条长线,将杰夫两个可能线路的地点和相应时间一一标出。她低头研究,说,两种方案都可能,不过杰夫只有六分钟的机会窗口。

我问,六分钟?这个时间够吗?警察第一次提审杰夫的时候,说袭击要用1520分钟的时间。杰夫只用六分钟?比拍电影还轻松?

      莎丽分析说,在六分钟之内,杰夫在车库发现前妻,将她击昏,将她拖到楼上,带上塑料手套,给她的手硬套入防寒手套,再穿上保护自己的工作服,这样,他的西服上面不会留任何痕迹。然后,将她的衣服扒光,将她捆住,用火柴烧她,用一根衣架强奸她,用塑料袋勒她几乎窒息。然后,把所有东西装进旅行袋,然后处理掉。

      我再问,六分钟?这个时间够吗?

      莎丽补充说,此前此后,没有一个人发现杰夫神色慌张,或者气喘不匀,为什么?

      她提醒我注意一份警察报告,负责办案的警察去纪念医院探访过前妻,并笔录下当时目睹的的情景:她身上到处是伤,精神深受创痛。但是,医检报告没有显示她的阴部有内伤或出血。

      我轻声且清晰地说,或者,所谓塑料手套、防寒手套、工作服根本不存在,是子虚乌有,或者只是一个故事中的道具?

      我睁大眼睛。

      她说,一般情况下,一个女人受到那么不可思议的袭击,震惊、头脑一片空白是最正常的反应,不会记住如此细节,比如他的旅行袋的颜色,甚至品牌。

她双臂抱于胸前,紧紧托住肘部,眼睛睁得更大。

我们平静下来,再把前后经过演练一遍。莎丽说,杰夫是个幸运儿。我来假设一下:如果他从赌城出发前吃过早餐,他就不会去赛百味,就不会去银行取钱,就不会出现在监控镜头里面。他的不在场证明就不存在,他将在监狱里呆一辈子。

我们的目光交接。我的目光里充满询问,另一种含义的询问。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引入满目的朗朗晴空。我跟随其后,越过窗户,只见鳞次栉比的高矮建筑,依次扇型展开。

我牵着她的手,回到沙发。她挨近,坐到沙发背上,我感受到她臀部和大腿传来的热度。我抬起头,迎着她的笑脸。我举起手,抚摸她的脸颊。她的皮肤略显粗糙,不过比纯种的白人光滑一些。

她的嘴唇在颤抖。她说,再走一步的话,我们就会触犯职业道德。

我的手移向她的额头,来回轻拂,然后,移到她触肩的头发。我说,我不是你的客户,你不是我的客户,没有利益冲突,触犯了哪一家的职业道德?

她闭住眼睛,脑袋下移,我接住她的嘴唇。我试着解开她的乳罩,几番徒然,便收了手。她的唇在我耳际,她喃喃地说,不想再试?她的手指抓住我腰间敏感的肌肉,慢慢下压。

我说,说实话,真没有什么经验。

她说,我来教你,就一次。

她解开乳罩,让乳房弹出来。她的乳房呈古铜色,外侧隐隐有白色印记,坚挺结实。她的项链坠下,下端的十字架不住晃荡。我原以为她戴的是普通项链,面对十字架,我心存忌讳,弹它一下,说,可以摘掉吗?

她说,这只是护身符,出门、开车才戴。

我吻了上去。

我们松开手,让彼此呼吸一下空气。我将她扳过来,手插进她那温暖的腿间。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她捧起我的脸,说,除了沙发,这个房间还有床呢。带我上去?

我们携手起身,走到床边。倒下去之后,我再看一眼窗外的天空,仿佛看到彩虹,射进来,在墙上、在天花板上下跃动。

彩虹?这个时候?是幻境吗?

我们热吻。她的手停在我的心脏处,闭着眼睛,低声说,这个病人的心脏怎么啦?跳得不对呀。

我说,怎么我成病人啦?我要担心吗?

她撩开我的衬衣,嘴唇吻上来,咂咂嘴,说,剧烈跳动,为什么?为爱?为性?

我说,只能选一项?两项都选行不?

她说,你的麻烦大着呢。我要帮助你,光靠医术恐怕不行。

我帮她拉下蕾丝小内裤。我说,你得有献身的准备,好医生治病救人,不遗余力,对吗?

我抚摸她的乳房,她的手搭在自己的私处,不紧不慢地运动着。我想,这样营造气氛没有什么不对,但是终究要有个头。

她勉强坐起,蹲在我的脑袋旁边,手在我的私处忙碌。她裸露的身体近在咫尺,散发出的热气令人陶醉。她说,我有些糊涂,恐怕是我需要治疗。

我说,噢,中场要换人?我可是没有受过医学训练,空有一腔热血,信得过?

她噗地倒下,说,来吧,别废话,终究要有个头。

我通体畅快。我们的想法一样嘛!

事毕,我们相拥在一起,我的手指插入她的头发。我发现,真的有彩虹般的光在房间回旋。窗外,蓝天依旧,间或有急救车驶过,汽笛声划破天空。再远一些,好像有小孩嬉戏的声音,再远一些,还有一种声音,悠长如织,只是无力辨识究竟是什么。

她的手搭在额上,懒懒地说,刚才,不知道多少场景纷至沓来,让我分不清人在何处。

我说,是呀,真好笑,是不?分析完案情,我们这两个办案人员倒下做爱。天啦,我干了些什么?!我的手捂住嘴巴。

她推我一把,立即说,算了吧。等一等。她赤身站起,拧开房间的收音机,一会儿,传来前奏曲,是保罗·西蒙和阿特·加芬克尔的二重唱《奔腾河上的大桥》。

她依偎在我怀中。我说,你怎么听这么老的歌?

她说,我其实很传统。我喜欢老歌,喜欢跟你同时代的歌手。

我抗议起来,说,把我弄那么老?保罗·西蒙至少比我大二十岁。

她说,你唱得比他好的话,比他大二十岁也行。嘘,听歌: 

When you're weary feeling small/当你疲惫 感到渺小

When tears are in your eyes/当泪水盈满眼眶

I will dry them all/我会擦干它们

I'm on your side/守候在你身旁 

…… 

Sail on silver girl/扬起航帆吧,银光素裹的女郎

Sail on by/向前直航

Your time has come to shine/已经来临了,属于你的好时光

All your dreams are on their way/你所有的梦想就要实现

See how they shine/看哪,多么耀眼闪亮

Oh, if you need a friend/啊,如果你需要一位朋友

I'm sailing right behind/我就紧跟在你身后 操舵挥桨 

……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就像奔腾河上的大桥那样

I will ease your mind/我将抚慰你的心房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就像奔腾河上的大桥那样

I will ease your mind/我将抚慰你的心房

 

我禁不住跟着唱,还催促她,银光素裹的女郎, 一起来。她晃着脑袋,坚决不答应。

歌毕,她幽幽地说,你的唱功比那样东西差很远。她指指我的下体。

我抱住她,对着她又唱了一遍,然后说,你所有的梦想即将实现,告诉我,是些什么?

她说,梦想不远,离我们很近。

我问,就是?

她答道,我们再来一次的话,不要让我等太久。

我按住她在我身上渐渐下移的手,说,你不是喜欢老歌吗?老歌好在哪里?就是不紧不慢,味道渐浓;跟我这样的老混蛋做爱,同样要不紧不慢,你的心房才能得到充分抚慰。

她叹口气,说,你的意思是,明年再说?

我说,我争取早一点,不过,不要指望。

还好,我们小睡一下。我被外面尖叫的汽笛声弄醒,正沮丧着,触到旁边滚烫的身体。她一碰即醒,腾地坐起,笔直如锥。我说,放松,放松。这是旧金山,不是西点军校,不必出操。

她揭开我的毯子,捏了捏要紧处,咧嘴一笑,说,我知道,你比我更没有耐性。

我提前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后来,天色渐暗,她赤身起来,将窗边的立地灯拧开。她坐在窗台上,两腿伸开。落地灯的聚光点正好在她的脸和乳房,反光投在玻璃窗上面,幻出另一张脸和乳房,和外面高楼的灯火交相辉映。

这是一幅令人难忘的画面!

我又想起她的西点经历,还是想知道其中原委。她不会又推托吧。我问她,你从西点军校没有毕业?

她收起一只大腿,下巴枕在上面。她说,我只读了一年半,被学校开除。

我问,这么严重?

她说,我爱上了一个机械系的教授。结局很糟糕,他也被开除。

我说,真可惜,本来你的前途会非常光明的。

她说,你这么确定?

我点点头,说,我觉得,可以上西点军校的人远远比上哈佛大学的人值得尊敬。

她说,你还要我解释?我不是西点军校的人,我中了邪,在那里鬼使神差地转了一圈而已。再说,我在侦探这一行的前途同样光明呀。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行业更适应我,让我丰衣足食。

我说,我更尊敬读西点军校的人,因为她选择其它好学校同样轻而易举。不同之处是,她还有上战场的风险。美国连年开战,军校生随时会被征召,上了前线,生死就在旦夕之间。

她格格笑起来,说,你是中国人,听起来怎么像得克萨斯人?

我不懂,问,得克萨斯人怎么了?

她说,他们成天盼望打仗,上战场。和平的时候,他们是天底下最郁闷的人。真不可思议。说真的,我真心感谢学校把我一脚踢出来,否则,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活着。

她调转头,眺望窗外,低声说,活着就是好。我是2001年入学,一切顺利的话,该2005年毕业。你知道,那年的毕业生人数是多少?

我问,多少?

她说,九百一十一个。

我说,有特别的意义吗?

她一字一句地说,听清楚,我们这一届是2001年入校的,那一年美国出了什么大事?

她一字一句地重复,9-1-1

我明白过来。

她说,西点军校每年招1200左右的新生,陆续会淘汰两三百名。我们这一届正好毕业911名,你不觉得怪异吗?

我点点头,说,要是你坚持下来,就是912个,再平凡不过的数字。

我们沉默下来。

我拿起一张毯子,走过去,披在她身上。我跟她面对面地坐着。她伸出脚,脚趾抚弄我的脚心。

她说,还可以再来吗?

我说,来不了。我对你有新的恐惧。

她吃吃笑起来,说,好吧,今天的床戏结束,下面是老少咸宜剧场。

我说,我还想听你的故事,这个没有级别限制吧?

她收回脚,立起膝盖,双手垫上,下巴架上去。她说,好吧。再来一个,听完,希望不要动摇你对人类的信心。

我说,不至于,我本来就没有多少信心。

她说,主角还是丈夫。他跟妻子有一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在沛普丹大学念书,平时不太回家。他们夫妻感情很好,他太太在外面打一份半工,性格像东方女人,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对家庭,他没有怨言。对公司却是另一码事。

我插一句,天下没有完美,这句话不能不信。

她说,他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精明能干,顶头上司比他小很多,是老板的亲戚,老是对他指手画脚,他很不爽,但还是忍住,有家有口的,不忍行吗?一年前的一天,他的上司指派他到明尼苏达州出差,立刻就要走。那时候,明尼苏达州天寒地冻,他很不愿意,说,在网上讨论完全可以呀。他上司说,听我的,去,又不用你出机票钱。他一大早起床,由妻子开车,赶到长滩机场,就是我们那天中午出发的机场。候机的时候,明尼苏达州的客户来电话,问了他几个问题,他说,我们可以详谈。客户说,详谈什么?该问的都问了。他说,我正在机场,今天飞你那边。客户说,你疯了?为什么?我们这边冻得像冰柜,人人都在做去加州享受阳光的美梦呢。

我说,又碰到一个倒霉蛋,这边要他走,那边不要他来。一定是哪里出了故障。

她说,客户说,我们还有什么要讨论的?你想知道我们到底怎么抗寒吗?他一想,觉得客户有道理,决定不去。他不想回公司,先回家。他想到妻子说今天要上班,他没有打电话给她,叫了一辆出租。家里没人,空荡荡的。他打手机给太太,问,她现在在哪里?太太说,在家里,烫衣服呢。飞机准点到了?

我说,哦哦,这个更严重。

莎丽说,客户想一想,跟妻子只有一个家,她会在哪个家?他压住满身的惊愕,决定再试一试,他妻子说不定在开玩笑呢。他说,这边好冷,我记得,早上你给我打行李的时候,明明装了防寒帽,我怎么找不着呢?她说,你等等,我再看看。他在自己家里等了几分钟,那边的太太回话,看我糊涂的,什么都装了,就偏偏少这一件。亲爱的,你就在附近买一顶,千万不要冻着。他问,你确定?她说,我对家里的一切东西都知道,咳,这次怎么了?他说,就这样吧,晚上不用再打电话吧?太太马上说,不用,好好休息,我也想早点睡觉。等你回来,我给你准备特别的节目。

我说,他们之间还有新的游戏节目玩?

      莎丽说,客户说,好极了。你晚上真要早睡觉?不想出去找个伴?太太说,找好了,比你年轻,比你帅,可以整夜干。妒忌了吧?他说,妒忌啥?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背叛我,我爱你,绝对不会相信你会做这挡子事,对吧?那边沉默了几秒钟,说,我爱你,早点回家吧。

我说,她没有直接回答问题。

她说,太突然,想不出好答案吧。他开车出去,在外面吃饭。到晚上十点的时候,他驱车回家,家里还是黑灯瞎火。他确定,太太有外遇。第二天,他找到我们公司,希望我们找出外遇对象。

      我问,不是太意外的角色吧?

      她正色地说,是个男人,不是外星人。就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想起来,最近一年,他的上司派他出差,十有八次跟这回一样,根本可以不去。他认定,他太太从那时开始跟这个男人有染。

      我问,然后就是闹离婚,为财产开战?

      她说,最后当然是这样,中间的曲折却有趣得多。他主动告诉上司的太太,两个受害者合谋对付各自的配偶。他找到大老板,将上司的丑行渲染一番,上司被开掉,腾出来的位置让他接替。两个受害者惊奇地发现,对方原来很有吸引力,怎么可以被抛弃?

      我重复一问,怎么可以被抛弃?

      她说,结果这两个人睡到床上。两个受害者后来结婚。

      我说,这个结局像好莱坞的老电影,不过,这位仁兄也称不上是好人吧?

      她说,那个号称受害的太太同样不是好人。

      我的脑海浮出一个念头,没有来得及讲出来,她先开了口。她说,我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跟着重复一问,在干什么呢?

      她很慢地说,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一觉醒来可以忘掉。你呢?

      我说,可以。不过,刚才的高潮忘掉很难。

      她说,谁的高潮?我的?

      我说,你难道是装的?

      她说,是装的。

      我不相信,说,两次都是?

      她断然地说,你不要把自己当英雄。

      我扭头望窗外,远处一架直升机在天空缓慢盘旋,一盏警示灯一明一灭。

杰夫袭妻案件的真实轮廓逐渐明朗。还有最后一个证据要掌握到手。

莎丽提出调看赌城麦卡兰机场安检录像的带子。她的公司跟联邦运输安全局前后联系了几个星期,最后,她和老板被带进洛杉矶国际机场的一处机要地点,接过一张碟子。她将碟子装入手提电脑,查看旅客们通过安检门的情景。她牢牢盯住屏幕,盯住行李输送带,想看到她的目标:前妻所说的耐吉牌小旅行袋。航空公司以前说,杰夫没有托运任何行李,他有旅行袋的话,只能随身带,一直带上飞机。

有三台摄像机拍到了杰夫经过金属检查器的镜头。她将镜头一一冻结,身体前倾。画面显示同一个事实:杰夫两手空空。莎丽转身对老板说,我不知道他怎么可以作案?

下面就是亨利律师和法院该操心的事了。

      再后面,杰夫被释放。他在牢里冤枉蹲了整整八十三天。他的父母亲率众多亲朋在监狱前迎候。卡里约先生请过我,我说,手头正好有事,祝他们一家平安。

      亨利当然要到场。他告诉我说,杰夫当时抱他,亲他,说爱他。亨利被吓了一跳。

我说,怕他是同志?

他说,不是,干我这一行的,难道真能有粉丝?

我联络过莎丽,她又接了一个新案子,但拒绝告诉我案子的内容。我问她,圣诞还有二十几天,她有什么个人计划?

她说,她在菲律宾老家的一个表姐要结婚,她要回去参加婚礼。我问她老家在哪里,她说是宿雾。她半开玩笑说,你要不要一起去?

真有意思,前几年我去过菲律宾,就住在宿雾,一个多年老朋友的家里。同样有一个跟他有关的曲折故事,具体如何,这里不表,留待另一篇小说。

现在,对莎丽的邀请,我只当作笑谈。

后来,我再打电话,她一概不接,只让我听录音。有一回,她主动来电话。我不在,老秘书罗莎告诉我,莎丽说没有特别的事情。我没有回电话。

我的人生还要继续,只是不一定保留莎丽这个角色。

但,谁说得定呢?

回想这桩案件,摄像镜头被证明是杰夫的好朋友,提供了他不可能做案的确凿证明。但是,摄像镜头可以Save Your  Butt (拯救你的屁股),也可以 Kick Your  Butt (踢痛你的屁股)。

难道不是吗?

我记得,我们从希尔顿出来,我送莎丽去鲍威尔地铁站。我们乘电梯,穿过大堂,再下地铁站,我一路观察,寻找监视镜头。我想,不管我如何躲避,如何想汇入茫茫人海,自己的脸终会出现在其中一个镜头,被有心人轻而易举地捞出来。

如果有人请侦探盯我,请的就像莎丽这么精干的侦探,我将如何藏身?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