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施塔昼与夜

山中无岁月。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哈尔施塔镇却如同美人慵睡，迟迟不肯醒来。小村依山依水而建，湖上暖阳无风，虽说已进九月，但整个哈尔施塔仍旧被绿荫和鲜花覆盖着。

湖畔人家搭起我家乡重庆那种吊脚楼，但疏落有致，各显玲珑，每只花盆，每扇木窗都下了心思，让人看得懂山居主人的闲情与雅趣。为了让路给行人车辆，村民尤其喜欢将果树贴墙而栽，年复一年地修剪，攀引，渐渐地便将树变作了房子的一部分，枝叶蔓延到每扇窗户底下，听惯了各家的私房话。想象再等上几周，树上串串的梨子熟了，便有那俏人儿素手纤纤开了窗，拿过盘子摘几只盛在桌上，早晚便满室清香。一楼临街的窗台上，还摆着点小小的生意，多不过是女主人手织的毛巾，孩儿家戏耍的玩具，家里烘烤的点心，和祖上流传的香料。东西并无人看守，价钱在那里标着，钞票扔进竹篮里，也没人替你找赎。这“店”的目的，大约更多是为闲来无事，倚在窗前找人搭话解闷罢了。

我们逛到钟楼背后，顺着路牌，走进湖畔船家。庭院花木葱茏，檐下一张小桌上，吃过的早餐杯碟还未撤去，一只大猫“喵呜”一声打个招呼，翻身往太阳下睡它的回笼觉去。好半天才有一个女人出来，讲明了租船的价钱，便又不见了踪影。几分钟后，才有了动静，顺着哗哗水声望去，有人驾着白色的机动小艇从对岸过来，在湖面划出一道宽阔的箭头，到船坞前轻巧打一个圈，刚好停在了我们身边。

等船出了岸去，我们才想起并没有收押金，甚至连几点钟归还也没说起，大概是生意不多，由得我们自己玩去。侧卫驾船湖上，很有一番御风飞翔的得意。从水面回望哈尔施塔，风情万种，美如神话，果然不负盛名。行远一点，离了镇上，沿岸星罗的渡假屋，各家各户的后院尽在眼底：一家人在露台上吃早餐，见我们船驶过，友好地招手，老老小小都和平美丽，象一幅吉祥的画；单身女人裹着披肩，在花园的秋千椅上读着一本书，大约是听见厨房开水壶响了，突然起身回了屋，留那秋千在风中微微摇晃；一只大狗没精打采地趴在岸边树下，无论我们路过，怎样逗弄它，也一语不发，这位哈尔施塔的原住民，脸上也挂着哈尔施塔人最常见的那种表情：惯看秋月春花，任它似水年华……就这样巡游到湖的远方，绿茵的山坡上，竟然象瑞士因特拉肯那样撒满了木屋和牛羊。而这天然之中，一对俊美的男女正一丝不挂，在自家船坞木桥上一边淋浴，一边……朝我们微笑！果真是在微笑，笑得我们倒羞惭起来，觉得这一番天地如初，自己倒成了莽撞俗物。

环湖兜完，四下安静，日正当午，身上暖洋洋的，便有些困意了。扯起船上的帆布遮阳篷，我们奢侈地决定，就在这船上，就在这湖的中央，不管不顾先眯上一觉。那一觉睡得多么香甜啊，梦里花落知多少……

一觉醒来，船儿逐浪，被推到远离小镇的一方。发现时间不早，赶紧收起挡蓬回舵向岸，这才发现，船边多了几位“客人”：一对白天鹅带着他们丑小鸭的娃，正绕着我们的小船，眷恋不去。我怕怠慢了人家，赶紧翻包底掏出些干粮来打点“神仙”一家。那天鹅大约世世代代，不曾跟人交恶过，毫无顾忌地低头从我手上衔了食去，纵是如此，风度气派，并没有一点折扣，倒象是接纳了我们的朝贡。鹅戏小船东，鹅戏小船北，好一段人鸟相依，结伴而行，直到近了小镇，人语喧哗，它们才郃首离去……我想起苏东坡《后赤壁赋》里面化身野鹤的道士，不知今晚梦中是否也有那样的际遇?

镇中央的广场边，有家小店的鸡蛋冰淇淋做得地道，滑香满口，每回经过都要买两只，坐在门前石阶上细细地吃。一路吃，一路张望游客百态千姿和村民悠闲的日子。你看，那藤萝覆满的小楼前，一位银白头发的老太从里间出来，叫住路过的一位花白头发老太，因躲着太阳晒，俩人移步到花架下说话……我猜她们定然说的是：“今年玫瑰又要分枝，你晚上过来拿，顺便吃些新做的松饼吧？”

……

一日飞逝。

寂静的哈尔施塔，山村临水熄灯后，酣睡在满天灿烂的星空下。头顶银河清晰可见，天鹅绒一样深蓝的夜空，被两边蜿蜒的山峦镶上了荷叶的褶边。没了灯光的遮掩，加上临水相照，每一颗星星都出奇地大，出奇地亮，出奇地近在身旁，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星斗象钻石一样充满了棱角，那些美丽的芒在边缘的地方融化开来，浸透到天鹅绒的深处……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星星真的会眨眼睛，这山野外的星星，在清澈的空气中有节奏地明暗着，让整个夜空流动了起来：闪闪烁烁，喁喁私语，彼此应答无休……

星空下，有这样一番对话。

——“有些星星早就消失了，但离得太远，星光在宇宙间跋涉千年，才照进我们眼里。我们遥望的，不过是它的余辉。”

——“所以你看那颗星，假设它离地球有三十多光年，假设它上面有一面镜子，此刻映出的，大约正是我们降临人世的画面。”

——“或者还有一颗星，离我们更远，一百光年，一千光年，亿万光年，那么一百年后，一千年后，亿万年后，如果有人站在那颗星上，那么他所看到的镜子里，正映出两个人依靠着，仰头向上张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