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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一章 那年毛主席逝世)

(2014-05-24 11:29:26) 下一个
引子


时间之水渐渐涨起
把麻雀变成鱼儿
灌木变成海草
空气里的声音   堆积于小小的气泡

光线折射进去
浅浅的波纹   在滑动
旧唱片上的一圈圈   哑然无声

轻薄的思念多么淡漠
   永远停留在
介质的另一面
象一台   落满灰尘的旧收音机
旧照片里的新人
声音仍在生长
象隔夜的冰凌把窗子填满

我这样徒然
   踯躅在距离和死亡的堤岸上
曾经一切都冻结了
空气如此清新
冰硬的湖面寥寥无人
我们曾携手   快乐前行
身体里的行云在飘动
记忆的河水    依旧温暖而寒冽

——梁音仪诗



第一章 

1

毛主席逝世那年音仪正上小学三年级。那是个东北省城里极普通的小学。整个校园就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再加上两个简陋的平房,一片不大的沙土操场,和一块黑板报。教室里没有煤气,每个房间里都摆着一个煤炉,
连着通向屋外的铁皮烟囱。一座水泥墙把它从四周的住宅区里分隔开。

水莲路小学。离家走路要二十几分钟。她看得见自己出了家门,穿过路边三四层高的旧住宅楼,走过头一个路口的垃圾堆,再过两三个路口,经过一家饭店,就右拐,左拐,那个水莲路小学的路牌,就很快出现在马路边。那时她梳着两条短短的辫子,苍白的脸上一双略凹的大眼睛,
身材单薄。她看得见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身上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漂亮短裙,背着一个深蓝色布书包, 在那条路上一天天地走。

路上偶尔也出现其他的同学,到了小学,就是叽叽喳喳的一群。但她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跟她讲话。她跟大家一起坐在教室上课。下课铃一响,别的孩子哄地一下跑出去玩,跳皮筋,
她就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教室写字。

多少年过去了,音仪的心还是忍不住抽搐。但当时的她就那样忍受了,把一切埋在心里, 没有眼泪,也没有战火, 无声无响地被孤立着。身边总是欢声笑语,到了她这儿,却戛然而止。没人敢当着他人的面跟她讲话。 一旦跟她讲了话,被班上那位出身军人家庭的陈梅知道了,就不得了了,说不准也会被一起臭了起来。没有人愿意冒那个险。

这一切都源于新开的英语课。本来总是安排学生们学习毛选的小学,在这一年忽然心血来潮,设起了英语课。一个三四十岁模样普通的女老师,就出现在英语课上。她在黑板上用尺子压着,画出笔直的五条线,再一笔一画地书写着字母,单词,然后转过身来,扬起脸,向着全班同学张大嘴巴,示范着发音。

起初大家都有些好奇,课堂也还安静。但几个星期下来,英语课就成了一盘散沙。有心学习的孩子在单词的旁边注上几个发音相近的中文字,更多的人就不再听课,前后扎堆儿聊天。

陈梅怎么也学不好,就讨厌起英语课。她个头高大,腰板总是挺得直直的,黝黑的大脸盘上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稀薄的头发揪成两条细小的辫子甩在脑后。

“英语有什么好学的?——难道还要当翻译?谁见过一个翻译?学好了,弄不好要去当特务,给英美帝国主义当特务。”陈梅这样说了,那些本来英语学得好的人就开始心虚。

陈梅也一直是个好学生。
她裤子的膝盖上总有两块补丁,浑身上下散发着劳动人民的朴素气质。冬天里学校要求同学上街拾粪, 每人要完成十斤的任务,超额的有奖。 音仪满街找马车,拖着木排跟着马车跑,一心盼望忙着拉车的马赶快掉出些粪团出来,那些马却偏偏总不合作,就也到底没凑够十斤的份额。而陈梅却不知用的什么办法,一个人就缴了三十斤,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里领了两个作业本的奖品。

陈梅的身后总是跟着几个个头小些的女生, 象女匪带着的喽罗。陈梅不喜欢上英语课,那些女生也就放胆聊天。 那个英语老师,就对着乱哄哄的教室,无助地扯高着嗓门。

渐渐地,老师殷切执拗的目光就固定地锁在音仪一个人的脸上。

音仪喜欢字母的形状。它们像跳跃在五线谱上的音符,优美,抽象,许诺着另一陌生的世界。她下意识地被它们吸引。她回望着老师,忘掉了身边的同学们。她沉浸在自己的学习中,完全没意识到灾难正悄悄走近。

一天下了课。出了教室,音仪被几个整天跟着陈梅跑的女生迎了上来。其中有一个叫伟丽的女孩,面孔瘦削美丽,一双大眼睛总是极快地转动,扫描灯似地扫来扫去。此刻伟丽冲到最前面,声音尖利地对音仪叫道:“别以为老师总盯着你,你就了不起啦!”

“谁也不要理她,臭着她。老师教她,就教她一个人好了。”陈梅对着旁边愈聚愈多好奇看热闹的同学们冷冷地坚决地说。围观的同学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不久,大家一哄而散,没事儿似地跑到一边跳皮筋儿了,只剩下音仪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觉得身体有些发僵,好像血液在慢慢地凝固。头有些晕。她没有准备,也不觉得悲哀,只是郁闷。也或许是悲哀,但它从心底慢慢地滋生出来,慢慢渗透了她的感官, 使她变得麻木。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呆呆地盯着楼顶上空的一朵正渐渐散开的云,渐渐地听不见那群仍在玩闹着的同学们了。

差不多从那个时候起,音仪开始读砖头厚的大部头小说。有本当时流行的农村赤脚医生的故事,也有本讲解放前西藏农奴的悲惨遭遇,还居然有本西方的书。她闭门在家,捧着书,看得懂,看不懂,都硬着头皮往下看。她就像吃着含有太多纤维的食物一样,消化吸收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而其他的,在肠子里挣扎蠕动一番,便原封不动地排除了。

特别是那本西方人的书,怎样在那个时代落在她的手里简直就是个谜。她读得一头雾水,到最后她只记得一个男人将自己的脸埋在一件女人洒着香水的睡衣里,结尾时两个男人在荒袤的沙漠里彼此打斗,最终却被手铐铐在了一处,便谁也跑不掉了,死在了一起。

这算是些什么呢?这些让人困惑不解的东西飘浮在她儿童空白的脑子里。它和报纸上的广播里的革命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象诡异毒性的花朵,在荒凉的花园的角落里若隐若现地摇曳。但不管怎样,她闷在家里,在一本本书里徜徉,流浪在千奇百怪的世界里,被别人孤立还是宠幸的悲欢也就被撇在脑后了。

原来这个见得到摸得到的世界之外,还可以建筑一个人的幻象。那里,鸟语花香,悲伤欢喜,都可以完全不受这个现实的拖累。


 


 音仪有个大三岁的姐姐音宣。音宣刚刚升了初中。爸爸妈妈很忙,忙上班,忙家务,没有察觉音仪有什么异样。音宣从音仪邻居家的同学哪儿听说音仪被同学臭起来的事,气愤得很。而这件事七传八传,就传到后来住在附近的男孩晓东的耳里。

晓东贪玩儿,和音宣一般大,和女生平时也不说话的。他长得天庭饱满,眉目清俊,但他整天吊儿郎当,他的英俊就不被任何人看在眼里。

晓东的妈妈王姨,爸爸石叔,也和音仪的父母在同一个设计院工作。四个大人早先在外省的烟山设计院就是同事。后来全国搞政治运动,砸知识分子堆儿,设计院被砸得四分五裂,他们这一小拨就被派到了青城。这两家人同命相怜,彼此往来得自然多些,过年过节总往一起凑。一来二去,两家孩子也就跟着混熟了。

所谓的混熟,好像也就是个面熟。音宣不屑于晓东,他跟着父母来了,也就被丢在一边。音仪可怜他,也顶多想着把花生糖果拿给他而已,然后就躲开,跟音宣玩了。

晓东自己没事儿从不往梁家跑。与音仪音宣的接触,也只是在两家团聚的时候。别的时候,他就象不认识她们一样,自己在外面忙着撒野。在马路上碰上了,晓东也若有若无地瞟她们一眼,连招呼也不打。

 
这一天上学路上,音仪发现晓东就在后面跟着自己。她觉得别扭,不想理他,把书包抱在了胸前,加快了脚步走。晓东也似乎加快了脚步,跟着她不放。音仪急急忙忙地走着,又担心陈梅她们一行人故意出现在自己面前,挡住自己的去路,就捡小胡同走。等出了小路,接近学校时,她忽然听见身后晓东的大嗓门。

“原来就是你们几个欺负人?——告诉你们,我是梁音仪的哥哥。你们谁再敢出坏点子,欺负她,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音仪吃了一惊,猛地转身回望,看见晓东正对着陈梅和她的喽罗们瞪眼睛。他比那几个人高出一截儿,气势汹汹。女孩子们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陈梅脑袋后的小辫子晃了晃,朝音仪的方向瞟了一眼,嚷了一声:

“梁音仪没有哥哥。——你骗人!”

“我就是她哥哥。你不信就试试!”晓东又吼一声。

陈梅呆愣愣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了。

晓东望一眼音仪,掉头就走了。

音仪盯着晓东远去的背影,忽然鼻子酸酸的,一滴眼泪滚出了眼眶。

不久,班上孤立音仪的运动就忽然结束了。大多数孩子们并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无心追究,只晓得班上传来这样的话,可以跟音仪好了,没事儿了。他们便又一窝蜂地涌到音仪的跟前,跟她开心地玩耍打闹。友谊的阳光就又倾洒下来,温暖了音仪的心。

音仪再在路上碰见晓东,她站住看他,一言不发。她想谢谢他,耳边却嗡嗡地回响着晓东的那句话——“我就是梁音仪的哥哥”,就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却羞涩地扭过脸,掉头走掉了。



音仪其实一直是水莲路小学的宠儿。早先她是班上的文艺委员,带着别的女孩子自己编舞蹈,跟着音乐老师去少年宫唱歌跳舞。等学了英语,就加上了唱英文歌。她的画被送出去展览,还被当地的电视台请去朗诵诗歌。

毛主席逝世那天,从当地外国语学校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大学生,来辅导音仪用英语给表演节目报幕。他们挪开教室的座椅,空出前面的地方当作台上,算着脚步,然后交代给音仪,走几步后转身,面对台下的观众。就在音仪刚刚又走上这个模拟的台子,挺起胸脯准备说话时,一阵沉重的哀乐飘荡过来。三个人愣住了,冲出教室倾听。哀乐越加隆重清晰,仿佛飘荡在整个中国的上空。这时满脸风霜的校长走了出来。他神色凝重,朝他们摆摆手。

“别练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听见了吗?——毛主席逝世了。”他的喉咙有些哽咽,费力地吐出最后那几个字。

毛主席逝世了。这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全国那么多人,都把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已经成了神,就一定得永生。音仪心里一阵恐慌。他们如今的社会主义新社会,会不会变天,倒退到黑暗的旧社会里去。地主和资本家,会不会重现欺诈可怜的穷人。她想象着自己失去了读书的机会,想到朝鲜电影里可怜的被烫瞎眼的卖花姑娘,心里泛起一阵痛苦。她急忙赶回家。爸爸把头靠在家里双层铺的栏杆上,失声恸哭。她出了家门,坐在马路边发呆。

天空彤云密布,浮动在灰暗的楼房上空。还一只鸟都没有。

街道死一样地寂静。楼房拐角出现了晓东的影子。他还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她朝他望去, 一点也不惊奇。他没有躲开她,而是慢慢地朝她走来,在离她一米左右地地方坐下。

晓东没有哭泣。他望着天空发呆,一只脚无聊地踢着石子。

音仪很希望他说点什么,告诉自己天不会变色,幸福生活会继续向前。但她既不愿流露自己的恐惧,担心被他暗自取笑,也觉得晓东自己那么没出息,毛主席逝世他连眼泪都没有,他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他们什么话也没说。

学校里组织哀吊,诗朗诵,音仪是领诵。音仪急着出稿子,妈妈从单位抱回整叠报纸。报纸上是整版的诗歌。音仪抓来,东抄抄,西抄抄,凑成了诗稿,一句句表达悲哀失落的诗句,带到学校朗诵,在老师的教导下,表达着自己半知半解的悲痛。



音仪坐在阳台上望天。音仪家是栋三层的住宅楼,加上前面四层高的前楼,里面住着的都是设计院的职工。设计院办公楼就并排挨着前楼。每天爸爸妈妈上班走路几分钟就到了单位。

夹在前后楼中间的是一个锅炉房,
连着一个高耸入天的红砖砌的烟囱。空地上是小山似的煤堆,黑黝黝地在阳光下发亮。音仪站在用来储备冬菜和杂物的小阳台上,探头看出出进进的设计院的人,或远眺烟囱指向的遥远天空。那里云朵或聚或散,摆布成永不重复的图象。

晓东的家就在前楼三楼。
音仪跟爸爸妈妈去过。楼门洞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模模糊糊地照着楼梯。 晓东还有个小他几岁的弟弟,晓峰。晓峰愿意跟着晓东跑。晓东高兴了带他,不高兴了不带。

音仪看着前楼,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晓东, 眼前浮现出晓东那张脸。 它带着玩虐无心的神情。她知道他长得英俊, 却又为他觉得羞耻。一个学习不好的男孩子却偏偏长得好看,就让人有几分不齿。可她下意识地不愿意自己有如此残忍的想法, 还希望能原谅他,就跳过他的相貌想别的事情。

“学校开了家长会,说全国要恢复考试升学制度。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高中毕业上大学,都要统一考试。——音仪音宣好好学习,咱家不像别人,什么门路也没有, 就靠你们自己啦”妈妈从学校回来,人还没坐下,就兴奋地说。

爸爸脸上也象有个希望的样子, 左右看看两个孩子,说:“这是件好事。——音仪考好了,说不定还可以上青林中学呢!”

青林中学离家不远,是当地最好的中学。校舍是栋有碧绿琉璃瓦屋顶的古香古色的二层楼。 跟灰头土脸的水莲小学比,它就是高不可攀的宫殿。听说外宾都去青林中学参观。它太远不可及了,音仪觉得爸爸在做梦。 但这会儿,全家好像都开始踩着云彩做梦,幻想无比美好的将来。

“以前妈妈想读书,就是家穷,没有机会。——我上初中时比别人都用功,成绩全班第一。高中离家远,在县城。 我都已经考上了——唉!就是家穷,供不起,结果遗憾了一辈子!——要不然我也象你爸一样,上大学,有个技术职称了。——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给别人当下手。”妈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心事。

爸爸和妈妈一个村子出来的。爷爷在工厂工作,有钱供爸爸读书。妈妈到现在还愤愤不平。

“你当时怎么不找我呢?——你早点答应嫁给我,我不就帮你了?”爸爸笑嘻嘻地说。

妈妈似恼非恼地嗔怪他:“这个人,老没正经。”就不再说话了。

 
从那以后,升学成了头等大事,全国的学校都紧张起来。
 
可水莲路小学是一个极普通的小学校,出了这个社区就几乎没人知道它。每个年级也才两三个班。这里有调皮捣蛋的男孩子,没事儿聚众扒哪个倒霉男生的裤子。学生们都散兵游勇似的,有的作业懒得写,就抄别人的了事。这样的学生素质,如今升学考试,能有几个考上重点中学呢?

严校长是个个头不高的半截老头。他左思右想,做出了决策,五年级分快慢班。全校最好的一个数学老师和一位语文老师,亲自带毕业班。

分班之后,陈梅一行人都分到了慢班,就从此在音仪的生活里消声灭迹了。音仪被安排和另一个学习好的女生
乔钰做了同桌。最好的两个老师,再重点培养最好的两个学生。全校的希望都好像赌在了上面。

乔钰成了音仪的朋友。她肤色略黑,眼睛往里凹,下巴略往前倾,就有些深沉倔强的神气。乔钰从没参加过唱歌跳舞诗朗诵的文艺活动,音仪之前并不认识她。

音仪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同桌。有什么问题,两个人头凑在起来,嘀嘀咕咕地就弄清清楚了。不象在从前的班里时,连音仪都不会的东西,就差不多没有人会了。

音仪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朋友。好像音仪本来一个人在荒山野岭走,走着走着,
身边就出现了乔钰,和她同道而行, 惺惺相惜。之前她好像是个动荡的小舟,夹在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里,一个把她打入谷底,一个把她推上浪尖,她大起大落,忽上忽下,在特别的平衡中生存。她不明世事,一切顺其自然,却总是落在人群之外,不是在人之下,就是在人之上。身边没有相似相通的人,一直到乔钰的出现。

乔钰说话不多,默默地读书学习,就像是非常有主见有想法的人。

乔钰从不缺课。可这天早上,她的座位就开始空着。到了后来,老师说乔钰病了,在家休息。

音仪放学去看望乔钰。

乔钰家在本地大学住宅区。她的爸爸妈妈都在大学教书。

上个三楼,进了乔钰家,音仪就看见乔钰坐在一把圆藤椅上。她身体显得小小的,在大藤椅里收成一团,正埋头看本书。她抬头看见音仪来了,惊喜地叫了一声。

房间里很温暖。藤椅背后就是个玻璃窗。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其他的楼房和些许树木。

乔钰的妈妈面庞白皙,跟乔钰不太一样。她招呼了音仪坐下,摆出些糖果,就进了里屋。

“老师说你病了。——你怎么啦?”音仪问。

乔钰皱皱眉头,有点犹豫。“我——我肚子疼。”她声音突然压低,说:“我得了女孩子的病。——我妈说女孩子都这样,不用害怕。
——我来事了。”

音仪听得糊涂,可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清楚才对。乔钰虽大自己一岁,可既然是女孩子都有的事,自己就也该有,就该明白才对。
这样想着,她就不好意思再问了。可她真地糊涂,就暗自羡慕乔钰那份女孩子的病痛。朦胧之中,她想到小说插图里逃跑途中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一对年轻西藏农奴。图里的那个女人胸脯鼓鼓的, 不象自己还没发育的身体。她隐隐觉得那个胸脯一定跟女孩子都有的病痛有关系。

音仪被那神秘吸引,没出声。 

“不过我妈说明天就能好啦。——你带作业了吗?”乔钰换了明朗的语调说。

音仪想起作业,从书包里翻出本子。乔钰蹭下藤椅,从房间的一个角落拎了书包过来,又坐回藤椅上。 

乔钰开始写作业,音仪就埋头看乔钰的书。那是本张乐平的三毛漫画。

等音仪快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妈妈焦急地等在楼门外,看见音仪就迎了上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去看乔钰了。她病了,没上学,我给她送作业去。”

“送作业也要送这么久?——还有几个月就考初中了。不能这么浪费时间了。”妈妈说。

音仪不吱声了。妈妈拉着她的手,往家的门洞里走。

“妈妈说的话你要记住。妈妈这辈子没指望了,只能遗憾了。可你们现在有机会,就要好好学习。将来受了教育,别人才尊重你。——你们好好努力。考上了,家里砸锅卖铁也供你们。”

说着话,他们进了家门,就闻到一股怪味儿。妈妈啊了一声,急忙奔进厨房。煤气炉台上的小铁锅散发着浓浓的焦糊味,里面本来煮着的两个鸡蛋黑乎乎地贴在已经烧干了的锅底上。

这些日子妈妈狠下心来用粮票换了些鸡蛋,每天给音仪煮两个吃,算是开小灶了。这会儿她心疼地捡起不成模样的鸡蛋,嘟哝着怪着自己,一边仔细地剥了皮,撇掉焦糊的那一部分,把里面没烧到的递给了音仪。

“把这些吃了吧。一会吃了饭,我带你去我办公室学习。那儿安静。家里没地方,太吵闹。”妈妈说。



学校老师加了功课。妈妈不放心,又领着音仪去数学老师家,问还需要多练习那些题目。书店里没有参考书,妈妈就借来题目一个字个一字地手抄。她尽量收集所有可能的题目,这样音仪碰上了,就知道怎么解了。语文音仪也还可以,就是作文喜欢跑题。妈妈就找来范文,让音仪学习。

之前的世界是没有出路的。所有的人都圈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不求富贵,但求平安。可现在那个房间突然打开了门,门前露出一条狭窄延伸的小路,通向一个新的世界。所有的人都在向着那个门口涌,
你脚步慢了,懒散了,就要被丢在后面,见不到你的梦想。音仪觉得自己就这样被妈妈拉着扯着,拼命地向前赶。数学题一页一页地做,词汇一页一页地背。 做会了,背下了,前途似乎就明朗了一些。

临到了升学考试前,该报考学校时,妈妈犹豫不决了。

该报那个学校呢?青林中学自然是最好的中学。
人们都说进了青林中学,就是一只脚踏进大学的门了。但一旦音仪考试发挥不好,就连上省四中的机会都没有了。省四中离家的确远了很多,但除了青林,也就数它最好了。可是音仪要是考得好呢?错过了青林,岂不是太可惜了吗?报考之事,关系音仪整个前程。 妈妈跟爸爸思来想去,也下不了决心,就决定跑到学校找校长商量。

报考学校的事情音仪自己并没参与。她还是个孩子,看不到那么多那么远。她只管听妈妈的就是了。所以妈妈一个人去见校长。

音仪倒也希望自己能考上青林。青林校园离家不远,音仪经常在那栋带琉璃瓦屋顶的楼前走过。她心仪的,与其说是学校,倒不如说是那栋楼。它外面涂着淡黄的油漆,有些说不出的幽雅,前面还有几颗苍翠的松柏。每天在那栋楼里读书上课,一定是美妙得让人艳羡。她在车水马龙的马路边上抬头望着它,就像看见了自己的梦想,它近得让人心跳。

姐姐音宣没赶上考初中,如今在一个普通中学。妈妈说音仪是有福气的。晓东也不在青林。王姨说晓东自己也不喜欢学习,放在哪儿都是没救的。但音仪是个拔尖学生,将来肯定会有出息。晓东听了这话,把头撇了过去,谁也不想理睬。

这天音仪照常上学。五月份的天气,若寒若暖。云朵压满天空,明明只是上午,天色暗得像是傍晚。一阵风过后,就是一阵稀里哗啦的雨,
落在地上四处漫流,形成了一条条小溪,楼房和树木都浸泡在迷蒙雨雾中。

教室亮着灯,但还是显得昏暗,
象被外面昏暗雨林围住了的一座孤岛。那位有着湖南口音的语文老师坐在讲台上,一面批作业,一面耐心地看着一屋子的学生们写作文。黑板上是作文题目, “记有意义的一天。”
 
铃声响起,总算到了课间了。音仪伸伸胳膊,往窗外一看,雨已经停了,天空还透出些许阳光。

“乔钰,雨停了!咱们出去玩吧!”音仪迫不及待地要出去散心,拉了乔钰跑到教室外面。

 
地上到处是积着雨水的坑洼。她们先是踮着脚绕着水洼走。音仪一不注意一脚踩进了水里,弄湿了鞋子,却忍不住弯腰笑,索性将两只穿着塑料凉鞋的脚都踩到水里,啪嗒啪哒地趟水玩。雨水漫过脚,从脚趾缝间凉飕飕地流过,感觉舒服极了。她正抬头瞅乔钰,乔钰喊了一声,“我去拿样东西!”,就转身奔回了教室。

等乔钰再出来时,她的手上捧着只小纸船。她喊了音仪,两个人四下张望了,走近槐树底下一个比较大的水洼。乔钰弯腰把纸船放上水面。

小船踉踉跄跄地浮在水面上。音仪担心它倒下来,可它忽忽悠悠地晃着,还居然在前行。两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它,被迷住了。纸船的倒影和槐树茂密枝叶的影子叠在一处,色彩迷离游荡,像是一个奇异虚幻的景色。

“音仪,你看这有趣的景色就是不真实的,就是些幻影。好像人的欢乐,都不太真实,都留不住。”乔钰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音仪有些吃惊。她从来没听过人这么忧伤地讲话。它跟那些铿锵有力立场鲜明的言论全然不同。它不但忧伤,而且有些缠绵深奥,让人深思。她的心便跟着染上了这份美妙的伤感。她依然在瞅着船和它的倒影,却觉得自己的心正从那个考试学习忙忙碌碌的世界里飘游了出来。

“乔钰,以后我们上一个中学,还是同桌,一直是好朋友,好吗?”音仪觉得如果她们这样决定了,事情就一定会这样发生。

乔钰还是低头,盯着小船,说:“我也希望那样。——我妈要我报青林中学。你呢?”

“我还不知道。可我会跟我家说,让他们给我报青林。——可是,万一我们两个有谁考不上呢?”音仪忽然担心起来。

“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就有了新同学,新同桌。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乔钰好像已经看见了结局。

刚才还是美妙的伤感忽然有了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就变得沉甸甸的。音仪忽然有些伤心,觉得自己好像就要和乔钰分别了。水洼里的那个小纸船,就要成了她们惜别的见证。

她的眼睛开始有些潮湿。乔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推着小船往前走,并不看她。

音仪回到家。
吃晚饭时她想起报学校的事情, 就停下手里的筷子, 望望妈妈,再望望爸爸,说:“我不去省四中。我就报青林中学。”

出乎她的意料,妈妈没问什么,脸上反而浮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你自己有志气就好。好好努力吧!——妈妈也问过严校长啦。严校长说梁音仪是水莲路小学最好的学生。梁音仪不报青林,还有谁报青林?严校长叫我不要再犹豫了,就这么定了。”

初中升学考试终于到来了。磨刀三日用刀一时。那么多日日夜夜的苦读,就为了这一天。

清晨,青林中学校门口已经人山人海地挤满了考生和家长们。

夏日的阳光从天空大把地倾洒下来。音仪穿着雅致的的确良短上衣和印着怒放牡丹花的绸布裙子,显得格外鲜艳,站在人群等待。这是家里最漂亮的一套衣裙,商店里买不到,是妈妈亲手缝制的。音仪和音宣总是轮着穿。今天音仪要在青林考试,自然就要打扮得体面些。

爸爸妈妈和音宣围着还有些忐忑不安的音仪,你一句我一句地嘱咐着。

“进去之后要是紧张,就先做深呼吸,心气平稳了再答题。”爸爸说。

“拿到卷子后一定先看清题目,千万别再马虎了。”妈妈说。

音宣把攥在手里的削好的铅笔递给音仪。

音仪一边应着,一边四下张望。她忽然望见远远走来的语文老师,惊喜地喊了一声,挥挥手。等语文老师走近了,音仪就急忙忙地问:“乔钰怎么还没来呢?”

“我也纳闷呢。这么晚了,她也该到了。再不来就得迟到了。”语文老师脸上流露出一丝焦虑。她又瞅瞅音仪,说:“你先别管她了,自己集中精力考好要紧。这么多人,说不准我们就是没碰上她。”

考生终于开始进场了。音仪跟着队伍往楼里走。她忽然看见乔钰的身影。乔钰好像脸上渗着汗珠,本来黝黑的脸更加通红,夹在后面的人群里。乔钰也看见了音仪,似乎笑了笑,摆摆手。音仪的心终于稳妥下来,
也欢欣地摆摆手。

音仪好像已经看见了自己和乔钰的名字写在青林中学的录取名单上。


考试那天音仪再没看见乔钰。之后听妈妈说考初中头一天乔钰的爸爸突然中风,乔钰妈妈赶去医院,乔钰就一个人跑到青林中学考试。

乔钰没考上青林,她的分数比录取线只低了八分。

水莲路小学只有音仪一人考上了青林中学。她的作文还是跑了题,幸好数学分数高。

不久乔钰爸爸去世,乔钰跟着她妈妈,三个月后就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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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路花雨 回复 悄悄话 好看!会跟下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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