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一睡为底事
文/夏子
拜网路和微信之赐,余秀华的诗《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一夕爆红,一时间「去睡你」这仨字不止有声有色地穿越了大半个中国,还绘声绘影地飘洋过海,惹出了穿越大半个地球的动静,这恐怕是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不少人认为,很多被称为现代诗的作品,全是无病呻吟的不知所云,既没诗眼,也没诗心,更谈不上诗味儿,读之味同嚼蜡,毫无感觉。这话虽未必全然,却也道出几分当代诗坛的真实状况。如今网路时代,眼球主义挂帅,人们捨弃了文学,也捨弃了阅读,大伙儿追捧腥膻麻辣的事物,文学的景深从而惨澹,人们管那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尽拣人看不懂的写」的一群人,叫做「诗人或作家」;或只要见人把一句简单的话,先绕着弯说,再像结巴一样地,截成一截一截地说,之后再把它们上下长短参差地排列,以为那就是诗了。当诗人作家成了称谓上某种程度的贬语时,当诗人作家不再探究诗的形式、内容和兴观群怨的社会功能时,许多自称为诗人的作品里,也就丝毫没有自己熬煮灵魂的痕迹,没有一个远方的情人要去「睡」,更没有一个信念愿以爱去奔赴,以致诗的言语空洞乏味,文字苍白无力,实在是因为诗人作家和所有的「文字工作者」,大家心外的追求已经太多,多到没有条件和理由去生诗人特有的那种没药医的病,为时代躁动不安的灵魂寻求安顿。
初看余秀华这诗题,第一个闪进脑海的画面,就是零八年春运期间的那场罕见的雪灾,一个女子在广州车站的那句:「我要回家!」一声呼澈,声嘶力竭,透过电视屏幕传到全世界,那个声音分贝之高,是大手笔大气魄的女性呼喊,也是全中国出外为生活打拼的农民工的呼喊。就如同这声呼喊,余诗文字里的手笔气魄也不属阳刚,虽带着一股子蛮劲儿,却并非撒野或耍流氓,它既不是英雄豪杰那种狂放不羁,也非仅饮食男女那样平俗滥情,她的理直气壮里有更深刻的警语,和更宽容的慈悲,那是只属于在中国这样一个仍顶着社会主义旗帜、披着市场经济外衣、而行政治专制之实的国度里最被压抑的底层民众意志和女性自觉的声音,她大声且勇敢地喊出的,是一种坚定的态度和企求:她要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那个理想的伴侣、理想的生活。
自古好诗都是意在言外的,我认爲余秀华写这「万里一睡」,有她为「亘古一醒」的企图心。她的确人如其名,一秀,秀出了大半个中国或中华大地的许多社会现象和问题。这一睡看似平凡无奇:比如她说睡和被睡差不多,无非就是如何如何;可这一睡却又非同小可:比如她说有时会误入歧途,但毕竟她不会认假为真,从此就把和横店这个全中国最大的影视城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多么横空出世的几句,都看似四两,却有力拨千钧之势。她心灵的故乡在远方:一个未来中国,她想要穿越大半个中国,让她的文字去睡她理想的知音,和她的他抛开时空的阻隔和一切人为、制度、道德的樊篱,上下翻腾地爱恋一场,然后踏踏实实地相拥而睡,这的确有穿越大半个中国的力道,且这力道并不亚于鲁迅当年的那声呐喊。
我最喜欢的一句是:我是把无数个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余秀华的确有病,这病不是医学上定义的脑瘫,而是诗人特有的那种一辈子都遗世独立的病。为了一个人们认为虚幻的远方而任灵魂漂泊,想想看她看要摁息多少支烟,压抑多少个失眠症发作时的狂乱冥想,才能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这就是诗人的孤独病,她企图在病中找寻到足以疗伤的力量,和一份能无愧于天地人间去睡所爱的勇气。诗人或艺术家,很多时候在所谓正常人眼里,和疯子无异,他们同住在一个寻找知音的国度。我绝对相信在她成为诗人之前,就已经坚定地以文字孤独地熬煮灵魂很久很久了,只是这回她的声音风一般穿透了荒原般的网路文学,也掀开了这世纪初文明假象里充斥氾滥的躁动和喧嚣。
有人说,诗人而不被称为诗人是难得的福分,余秀华这一睡,成了中国近来最负盛名的诗人,网路上排山倒海的褒贬和廉价无比的话题式消费,会使接下来的风会怎么吹,我不愿揣想,却想起宫崎骏封刀之作「起风了」里的一句话,宫崎骏借法国诗人保罗•瓦勒里在《海滨墓园》里的诗句,让男女主人翁在残酷无比的世界里,咏出了他们诗意无比的相遇:「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是的,儘管是最动荡的时代,也当使劲儿地活!这句直追高山流水的唱和,不正是余秀华独语时的希望么?
我但愿一鸣惊人的余秀华,从今能聋于轰起的众声嗡嗡之外,继续使她文字的蛮劲儿,让她心底的话穿越大半个中国,拥抱她灵魂的知音,去睡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踏实生活,继续以她不息的创作欲望,将她的诗炼作永恒。
好诗里的白话短文精简有力,余诗精彩处处可见:
“我窃取你的一个短句
徒劳地安慰我世尘的不安”
“坚强不是一个好词儿
两岸的哈哈镜里
它只能扁着身子走过”
“酒杯倒塌 无人扶起
我醉在远方
姿势泛黄”
我说,如果赵梨花也算现代诗人的话,余秀华当然比她更算一个诗人。
我只是死皮赖脸地活着
活到父母需要我搀扶
活到儿子娶一个女孩回家
生活一无是处,爱情一无是处
婚姻无药可救,身体有药难救
在一千次该死的宿命里
我死抓住一次活着的机会
在这唯一的机会里
我唱歌,转动我的舞步
我的脸消失在黑夜
天亮我又扯起笑容的旗帜
有时我是生活的一条狗
更多时,生活是我的一条狗
坚强不是一个好词儿
两岸的哈哈镜里
它只能扁着身子走过
二十年的时光,你离题千里
那一个在北风里呼啸的村庄
那里的北风打不开你的坟
春天来了,无人知道
风帆从海上来了
没有人看到
我的村庄,或许也是你相似的故乡
你看这个下午的阳光
把谁变的这么慈祥
如果我坐在你身边
我将怀抱怎样的不安
我无法说清自己的身份
栓在我家的老槐树上的
不是你的马
盘旋在天空的,不是你的喊声
我窃取你的一个短句
徒劳地安慰我世尘的不安
二十年后
你呀,离题千里
《风从田野上吹过》by 余秀华
我请求成为天空的孩子
即使它收回我内心的翅膀
走过田野,冬意弥深
风挂落了日子的一些颜色
酒杯倒塌,无人扶起
我醉在远方
姿势泛黄
麦子孤独地绿了
容我没有意外地抵达下一个春
总有个影子立在田头
我想抽烟
红高粱回家以后
有多少土色柔情于我
生存坐在香案上
我的爱恨
生怕提起
风把我越吹越低
低到泥里,获取水分
我希望成为天空的孩子
仿佛
也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