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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爱》_97

(2016-11-17 01:26:37)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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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菲一个人坐在家中流下眼泪。小峰正在医院抢救,沈菲此时感觉这个家空寂得让她恐惧。她无法忍受这种空寂。这些年来,女儿不在了,两个人相依为命。他们在国内资助过几个贫困地区的孩子上学,但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孩子。在美国,他们每年也都会给一些帮助儿童的组织机构捐款。他们还曾想过给国内帮助失独家庭的组织捐款,但没有找到这样的组织。小峰在这些日子里不愿意外出,总是呆在家里;沈菲则仍然很活跃,经常在外面跑,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有很多朋友。她一直不承认他俩老了。但这次小峰住院后,她不得不正视了。她不敢想小峰不在了,自己将怎样一个孤独的走下去。是的,他们现在是老人了。沈菲又想起当年和库克的那些谈话。她记得库克那时曾询问,她是否去过老人院采访过那些老人。沈菲摇头,库克说,我们做基础科学的人就是这样,我们关在实验室里研究延长寿命的方法,转入一个基因,或者灌服某种药物,然后,你的线虫、果蝇、或者小老鼠的寿命延长了20%、50%、100%,你觉得非常有成就感。p<0.001,有极显著统计学差异,结果是可信的。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去了老年院,在那里呆上了几天,你可能就会变得非常沮丧。那些老人们到了一定年龄,就普遍的身体情况变得很差,骨骼严重佝偻变形,推着车子移动,歪着脑袋看你抬不起头来。很多人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年轻人陪护照料。有些躺到床上或者从床上起来,都需要用吊车将他们吊起来,两个护士在旁边帮助。身上常常有这一股子尿味儿。他们的生活每天就是坐在那里发呆,或者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然后醒来接着看。你不得不说,电视是人类一项最伟大的发明,充满了仁慈,消磨掉人生多余的时光。很多人都有定向障碍,搞不清时间和地点,有些则完全痴呆了。他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病痛,常年折磨着他们,那些疾病已经不可能再被治愈。他们大多数人并不快乐,性情古怪,表情阴郁。他们的医疗护理费用耗资巨大。

沈菲仿佛又听见库克那爽朗的孩子般的笑声啦,回响在这栋空洞的大房子里,那孩子般的笑声,但一听就是一个老人的笑声。像孩子一样的老人和因为基因突变而变得像老人一样的早老症儿童,前者,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是个老人;后者,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仍然是个孩子。是的,衰老是不容否定的。是无法战胜的。

沈菲想,自己将在这间大屋子里行走越来越缓慢,吃力,直到有一天,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都可以成为一次旅行了。不,她想,简直就是一次远征。最后,会老得一头栽倒在地上,或者是躺在卧室的床上,再也醒不了了。自己再也不知道发生在这个可爱的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最后,自己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房子。再后来呢,这座房子也会消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这里曾经有过一间房子,在这间房子里,曾经有过多少快乐的时光啊!自己在这里和自己的男人做爱,举办过盛大的聚会,自己亲手装饰过这座房子,打扫过它的每一个房间,在夜晚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点亮,自己还在这里生下过一个孩子,并把她养大。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了呢?这些记忆温暖着沈菲的心。

 

*

小峰的记忆正在离他而去。度过危险期后,小峰的运动能力逐渐恢复了。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全身的肌肉包括脸部运动时都显得不协调,迟缓、吃力。在身体恢复的过程中,人却迅速变得痴呆了。沈菲来看他,主要就是陪他说话,试图唤醒,或者挽留住他的记忆。每次总是先问:“我是谁?”一直注意地看着他的眼睛。小峰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就会停下来,缓慢而长久地注视着沈菲。那样子,有时像是在做着艰难的思考,有时则无法断定他在想什么,但都是一样的认真。最后,他会吃力且犹豫地给出答案。有时能说对,有时说出的话匪夷所思。当他用疑惑的语调说出“沈菲”时,沈菲就松一口气,心里一下子非常愉快。但有时他会说“小菲”,沈菲就不能肯定他说的是她,还是他们的女儿。这时沈菲的心里就会疼上一下。然而,越来越多的时间,小峰会说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答案,这让沈菲痛苦。后来,沈菲解嘲地想,“我是谁”这是一个多难的问题啊!“我是谁”这是一个连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我是谁?”是啊,自己的丈夫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眼眶再次湿润。

医生向沈菲详细解释了小峰的病情。老年失智,阿尔海默氏症伴随脑血管性痴呆,属于病情发展迅速的一类,伴有精神症状。这位主管医生,样子年轻而自负,穿着非常讲究。沈菲没有告诉他自己所从事的研究的内容。对于大脑衰老的认识,她可能要比这位医生深入得多。她甚至能说出这个领域近年来,每一篇重要论文的技术细节并就结果进行讨论。但是,这些理论现在在小峰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一组病因未明原发退行性脑变性疾病,主要病理改变,皮质弥漫性萎缩,沟回增宽,脑室扩大,神经元大量减少。那些严重的阿尔海默氏症患者,大脑的影像令人恐怖。整个大脑像一座空荡而复杂的迷宫。患者可能出现谵妄,具有攻击性,语言困难,容易迷路,走失,情绪不稳定,最终将丧失所有的记忆。但或许这是上帝给老人们准备的最好的礼物了。忘记一切。在更为微观的层面上,这种疾病似乎与一种十分令人迷惑的蛋白错误折叠有关。而错误折叠的ß类淀粉样蛋白和ta蛋白现在正缠绕、纠结、沉淀在小峰的大脑中。对于这种疾病,我们目前还没有任何有效的办法可以治疗,帮助患者找回或保持那些正纷纷碎成粉末化为乌有的记忆。医生所能给沈菲的唯一有益的建议就是,出院后把小峰送到专业康复养老机构。医生告诉她,照顾这样的患者需要专业知识,经验,和巨大的耐心与精力,这是常人难以承受的。有调查发现在家人照顾的这类病人中,90%以上存在有某种形式的虐待。当然这种虐待患者的定义较为宽泛,比如,急了打几下,推搡,责骂,训斥,甚至不给饭吃。

在为小峰联系养老院时,沈菲在养老院里看到了库克当年给她描写的景象。那里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缓慢的动物园,那些老人们都像一只只奇怪的动物,佝偻着身体,推着车子移动,遍身皱纹,表情迟钝,用一双苍老的手在一顿早餐中慢慢掰碎一块饼干,头始终垂着。

沈菲记得库克说过,很多人希望自己能死在一个甜蜜的梦中。他预测,如果有一天,人类的寿限能突破400岁,那时,自杀将成为一种时尚。在某个冗长的晚会终于结束后,一个个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400年的老人,从最后一个party上走回家中,用枪或者药物结束生命,达到晚会的高潮,终于摆脱了生命对于他们的折磨,让曲终人散最终获得了全新的含义,积极的含义。但是,库克说,他并不想在睡梦中死去。他认为那是一种悲哀的结局。他希望在一场性爱的高潮中死去。如果这个并不现实,那么就死在一场欢宴中,突然栽倒在美食和酒水旁,或者,在一天清晨跑步的途中突然猝死。不需要葬礼,不需要有人悲哀。这些都是人生一种极幸福的结局。说完,库克放声大笑。

 

*

 

在大笑之后,库克又告诉沈菲,他在临终前将拒绝抢救。他才不会让那些医生在的身体上瞎鼓捣呢。

 

*

后来库克又回到了加州。在某一天清晨,他的妻子从一个梦中惊醒。醒来后,感觉到熟睡在她身边的自己丈夫的呼吸有某种异样。那时,才凌晨4点多。这个老女人看见窗头的那一轮月亮已经变成了淡白色的一芽儿。远处天边只有一小片天空,现在开始映现出一点点微弱的光,变成一块边缘被触摸得隐隐发亮的暗蓝色的石头。她下了床,光着脚,穿着一条垂至脚踝布满皱褶的薄棉布睡袍,在昏暗中走到床的另一头,她的假牙还泡在自己床头柜的水杯里,她拧亮了台灯,弓着腰,仔细注视着熟睡中丈夫的呼吸。库克赤裸身体,仰面躺在床上,闭着眼,只穿了一条白色内裤,内裤下堆起一团肉乎乎的组织,一席薄被已滑到身旁。他的身体苍老粗壮,肚子很结实,高高隆起,皮肤赤褐,布满密密麻麻的更深色的老年斑。而那个老女人看见库克的呼吸正在变慢,变浅。她感觉从空中仿佛落下了一只手按在了丈夫的胸口。老女人不知不觉中把右手放在了胸前握了起来,伸着头,嘴唇塌进嘴里,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注视着自己丈夫的胸脯,那张宽厚的胸脯上长满一大片杂乱已变得灰白的胸毛。这时库克的呼吸停止了。老女人皱紧眉头,眼角的肌肉收缩,心悬了起来,一直升到嗓子眼,卡在那里不停地扑腾着,她张开嘴,好像就要尖叫出来了,感觉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而这时,库克的呼吸又重新出现。老女人的那颗心这才掉了下去,眉头稍稍舒展。但仍然惊恐地盯着库克的胸口,像是小时候自己在一场嘉年华中,长时间地站在原地注视着空中徐徐旋转的那架巨大的摩天轮。现在库克的呼吸又开始从浅、慢逐渐加深加快,最后到达高潮,变成一种令人恐惧的深大呼吸。他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胸廓在不断地膨胀,仿佛它就要充满整个房间,他的胸膛上密布的大大小小的老年斑间的距离在变大,仿佛大爆炸的一刻四下飞溅开的碎石。一股红潮从他的胸口升起来,扩散开了,经过脖子,向着他的脸颊慢慢淹了过去。但不久,呼吸又开始变慢。老女人在凌晨时分惊讶地看到了这一切,心中堆积起越来越阴郁的铅块,仿佛自己来到了外太空某个陌生的星球,站在那里,看到这颗星球上的赭红色的大海,海水荡漾。这里的昼夜短促,晨昏快速地交替,天空中飘荡着苍白的风,在日月瞬息间的轮转中,巨大得难以想象的红色潮水令人恐怖的快速的涨落着。老女人在注视中,嘴角渐渐泛出一丝笑意。她对眼前看到的一切,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自己在这个众生沉睡的黎明前最后的夜色里,目睹到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带有某种可笑意味的神秘事件。明天当自己的丈夫醒来后,她要把这一切告诉他。那时,他听到了,先是会吃了一惊,然后放声大笑。这样那个老女人便又弓着腰,回到她的床边,小心的爬到床上,躺下来,带着微笑很快睡去了。直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天光大亮,屋子被阳光照的暖烘烘时,她才醒来。这时发现库克已经奄奄一息了。那时他已经失去知觉,但还没有死。库克是被送到急诊抢救了一番后,才最终离去的。在那天下午的总结讨论中,急诊室主任分析到这个病例。他的判断是,这是一个简单的病例。患者在夜间熟睡中血管壁的斑块脱落,随血运栓塞了心脏或者大脑的动脉。他对着他面前站着的一排年轻的实习医生重复了一下“血栓”这个词,然后给他们讲了一个趣闻。他在做实习医生时遇到一个急诊病历。一位青年恋人的猝死。死时他在这位恋人,the lover,的脖子上的发现一枚深紫色的吻痕。而让这位掉入爱中的恋人丧命的正是这枚吻痕。最终发现死因是,吻的过深又恰巧在颈静脉上,结果形成了一个血栓。主任再次重复了血栓这个单词,thrombosis,血栓形成。死的是那个男的。急诊主任又特意强调。刚才在讲这个故事时,他不得不刻意的一直用the lover来叙述着,避免使用he,这时他想要是可以说中文就他妈的好受多了。这位急诊科主任当年在哈佛医学院里,因为自负而选修了这门据说是世界最难的语言,而他学的还相当不错。所以,悠着点吧。他看着面前的一个个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真正的医生,社会上的成功者,受人尊重,收入丰厚。最后他宣布,等到他现在正在研制的携带装置成功后,携带者24小时的身体状况都会即时传输到远程终端,被计算机监测分析。那时,这种情况就再也不会发生了。这时,一个实习医生小声地评论:那时,人们要想在睡梦中死去,将是困难的。有人在下面轻笑。可是深吻仍然是危险的。只因爱的太深。那个小伙子自己呵呵笑了一声,似乎意犹未尽,还想说点什么。但这时主任突然咳嗽了一阵。咳完,他说了声抱歉,就接着分析起下一个死亡病例了。

 

 

*

在小峰住院期间,沈菲回过一次学校。走在校园里,她看见校园里到处都是年轻的陌生面孔,仿佛是一夜之间的突然变化,让她心惊。来到过去的实验楼前,沈菲站在外面看着大楼,却不敢进去了。以前她为自己属于这座大楼感到自豪,但现在她想这个世界永远是年轻人的。老人就像是一部电影的结尾:正剧已经结束,现在开始无声拉下一个长长的制作、演艺人员的名单和致谢,它是整部电影必不可少的部分,但已经没有观众再有兴趣去认真观看,这样就使它反而显得多余的漫长,观众已经开始纷纷离场,但电影仍在继续播放……。

出院回家。在等待住进养老院的日子里,小峰的记忆进一步丧失着,土崩瓦解。现在沈菲已经不再问他“我是谁”了。但小峰仍然能认识钱,喜欢金子,爱收拾家里的东西,把有用的东西放到找不到的地方,或者扔掉。沈菲现在时常在一旁观察小峰的一举一动,陷入遐想。他的那些记忆都到哪儿去了呢?如果一个人没有了记忆,那他是不是就已经死了?现在小峰的存在有意义吗?意义是什么呢?想到这些沈菲就不愿意再想了。她更愿意考虑记忆的分子机制。如果从分子水平考虑,恐怕就是一些神经突触间形成的特定回路,固定的反馈环,释放神经递质,甚至,是在特定神经元的细胞核内DNA、染色体上的修饰。但想到这些,现在她同样觉得是荒诞的。生命过程不过是一些分子之间的相互作用,特定的构型。爱也是,记忆也是。一旦那些分子散开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家照顾小峰的日子里,沈菲很快就疲惫不堪。有一次,小峰竟然把屎拉在卧室里,还涂在了墙上,满屋恶臭,气得沈菲捶了他两下。小峰毫无意义的哇哇大哭,沈菲自己也流出了眼泪。看着小峰,自己却感觉委屈。只有贝贝叼着屎在开心地玩,然后,竟然把一节屎给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沈菲看见了,又狠狠打了贝贝一巴掌。

照顾小峰等待入住养老院的日子,沈菲在网上读到的一位叫“裴615”的博主写的一篇网络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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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615在文章中提出一个观点:人不是动物,人是从动物进化成机器的一个中间环节。接下来裴615对他的观点的解释很粗略。他说,过去,生物进化是一种被动模式,随机突变,自然选择,适者生存;但人类进化是一种主动模式,即依靠制造工具来使用环境。因此,人类的进化最终就变成了工具的进化。自从人类出现后,工具在飞速的进化着。人类设计的工具和机器既是人类自身的延伸和强化,又在逐步地替代人的本身。这个过程开始时难以察觉,但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机器替代人的进程会越来越快。当机器有一天具有自我学习的能力之后,就会呈喷涌的方式发展。裴615预言替代过程将分成三个阶段:机器辅助人,人辅助机器,机器替代人。

接下来,裴615说到了自我意识。裴说:人和动物一个最深刻的区别,其实不是在于智力的高下,而是在于自我意识。人是具有清晰、完整、独立、复杂的自我意识的生命形式。自我意识的出现在生命进化过程中具有非凡的意义。它使人逐渐脱离了动物性。自我意识的出现是生命进化中另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然而,基因和自我意识是具有内在矛盾的。

裴615随后说:生命诞生之始就是基因的载体,是基因传播的工具,不同的生命形式只不过是基因传播的不同方式。生殖(复制基因)是动物生存的目的。动物生存从根本上说就是为了生殖。而快乐只是生殖的诱饵,伤痛是生殖的警铃。但是当人类的自我意识发展完整之后,人就不再仅仅是基因的载体,而是成为日益变成自我意识的载体。也就是说,人存在的目的就从传宗接代变成了实现自我的价值。人和动物是不同的,人即使基因的载体,又是自我意识的载体。随着自我意识的不断强化,人类的生殖欲望将日益减弱,性的目的将不再是为了生殖而是单纯的快乐。未来性一定将会变成一件越来越简单的事情,而不是越来越复杂。人类生存和行为的目的改变了。人类的体内虽然依然深深根植着生殖意识,但人正在越来越变成实现自我、满足自我和保持自我为存在目的地生物。没有动物追求永生,只有人追求永生。永生就是自我的永生,就是自我感觉和记忆的永生。

裴615在文章的最后说:人类最终将进化为一台机器。它将承载着人类所有的情感,意识,所有的记忆与幻想漫游于宇宙之中。那时人就获得了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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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打过小峰不久后的一天,沈菲回家,开门时望见贝贝正坐在门口看着她。沈菲跨进门,转身关门时,看见身后的院子,院外小区里没有人,路上也没有车,想到这个小区好静啊。沈菲随后关上门,贝贝就凑到她身前闻她的衣服。沈菲蹲下来轻轻抓它的脖子,这时贝贝又注视着沈菲。贝贝的眼神像个孩子,沈菲亲昵地抚了抚它的头。然后,抬眼向客厅里看。她的目光穿过门廊,进到客厅,看见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的那幅很大的油画,整幅画是一枝巨大的玫瑰,这是当年小峰在纽约一个画廊里买的一幅年轻画家的丙烯油画,画面异常逼真,像照片,玫瑰的颜色深红,背景深暗,花蕾充满整个画面,但从这里只能看到三分之二的画面。沈菲起身向着那支玫瑰花蕾的中心走去,贝贝一直跟着她。

进入客厅,沈菲看见客厅全乱了。知道这又是小峰干的。她心里生气,四下看看,然后,上楼去找小峰。楼梯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贝贝仍然紧紧跟在她的身边。走上二楼,沈菲首先走进自己的卧室,在要推开门的一刻,心里一阵紧张,生怕一开门看见自己的屋子被弄得一塌糊涂,她真的很累了。但门推开,屋子里却是整整齐齐的。这让沈菲反而感到异常。她于是又去小峰的卧室。小峰的卧室也里整整齐齐的。小峰正在屋子里,他穿着衣服,仰面躺在床套上呼呼大睡。沈菲注意观察小峰的呼吸,小峰的头向后仰着,呼气时,嘴唇打着颤,发出呼呼噜噜的鼾声,同时,从嘴角吹出一些泡沫和口水。沈菲感觉屋子里有什么地方变了,可是是什么地方变了她也说不清。她打量着这间屋子,床上很整齐,那是一张双人床,小峰躺在床的边缘,身下的床罩压出一些皱褶;床头柜上放着台灯,没有其他的东西;书桌上放了一个玻璃茶杯,紧靠在桌子的边缘,看着有点悬,杯子里剩下半杯茶水,黄绿色的茶叶整齐的沉在杯底;沙发是空的;墙上的石英钟仍然在走;沈菲走近书桌,书桌上的镜框里有女儿的照片,女儿的笑容正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中;沈菲又看看地上,地上也很干净。但她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对劲。沈菲再次环视屋子,仍然没有找到线索,只好伸手把那只放的过于靠边的茶杯挪到里面,这才仿佛安下心。随后,退出来,带上门。小峰的身影和鼾声也随即消失了。

出来后,沈菲转身往楼下走。现在小峰总是不分昼夜,呼呼大睡。在下楼时,沈菲脚下一空,差点摔到楼下,幸好扶住了扶手。她吓了一跳,靠在楼梯上定了定神,手一直紧紧握着扶手。然后向楼梯下面看,楼梯显得很高,陡峭地伸向一层,沈菲有些后怕,忙闭上眼睛,再次定定神,突然感到一阵孤独,心想这房子已经不适合两个老人独自居住了。她第一次考虑应该卖掉这房子,换一个更适于他们这样的老人居住的地方,但舍不得。回到客厅,沈菲坐在沙发里,看着凌乱的屋子,想如果女儿还在,那这屋子里就有生气了。但马上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的女儿还总是那个孩子,其实,如果女儿现在还活着,也都是中年人了,甚至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在外面过着自己独立的生活。但那也是不一样的,有孩子就有未来。然后,她又想到过去小峰给她讲过,在远古时代老人都是部族里的财富,每当面临重大危机时,他们的经验往往能拯救整个部落。小峰说,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传说中预言者、先知都是老人。想到小峰现在痴呆的样子,沈菲笑了。先知,预言者。当然了,要是在远古,小峰这样早就没了,不可能活到现在。那时的老者都是身体健康没有疾病的。在现代社会里,老人就只是累赘了。当沈菲坐在沙发里想心事的时候,贝贝没有像往常那样跳上沙发,趴在沈菲的身边。这一次,它正对沈菲坐下,一直闷闷不乐地看着沈菲。其间,突然站起来走到沈菲跟前,无所事事似的用鼻子顶了顶沈菲,好像要跟她玩。沈菲无心和贝贝玩,她拍拍贝贝的脑袋,贝贝却甩开脑袋就走开。但没有回到原处,而是径直走到开放餐厅的垃圾桶旁,闻了闻那个大垃圾桶,然后转过身看看沈菲,但沈菲还在想心事。于是,贝贝又失望地走回原处,坐下来重新不开心地看着沈菲。沈菲是在贝贝第三次凑过来时才感觉到异常。这一次,她注视着贝贝缓缓走向那只垃圾桶。当贝贝转身看见沈菲在看它时,就坐在垃圾桶旁守候不动了。于是,沈菲站起来向着贝贝走过去。来到垃圾桶旁,她站住,看见贝贝还在看她。贝贝的眼神在看人时就像会说话一样。有时,沈菲觉得贝贝不能说话,是一种极大的痛苦。她真希望它能说句话,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两个词汇。沈菲蹲下来,盯着贝贝的眼睛,用目光询问它。然后,得到了答案。她将信将疑地又看那只垃圾桶,贝贝已经告诉她了,就是这个垃圾桶。沈菲犹豫地站起身到那垃圾桶旁,弯下腰伸出手去掀那盖子,但又收回来,用脚踩下垃圾桶的脚踏板。盖子打开了,桶很深,里面套着一只黑色的大塑料袋。沈菲用手把盖完全掀开,然后小心翼翼俯下身,探头向里面看,接着,发出了一声惨叫,两只手抓住垃圾桶的边缘,慢慢跪在了下来,惊恐地瞪大眼睛,再次伸头向里面看。然后,她捂住了嘴,眼睛仍死死盯着那只垃圾桶的深处。

在垃圾桶里,沈菲看到了女儿敞开的骨灰盒和散落在垃圾间的骨灰。过去它一直被小峰放在床头。沈菲从来不敢打开只盒子,不敢看它。但现在,盒子被打开了。沈菲第一次看到了女儿的骨灰。小峰把她丢进了垃圾桶。

不久,小峰住进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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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的条件优越,小峰在里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突然爆发大面积脑梗塞,重新送到医院抢救。没有几天,便在医院急诊的重病监护室里去世了。住院的那几天,小峰始终没有任何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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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死后,沈菲把他的骨灰也撒了。没有特意地选择地点,一部分撒在后院,一部分撒在远处的那座大湖里。沈菲决定自己死后骨灰也扔掉。只是她想不出谁会来抛洒她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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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石错' 的评论 :

分行不能变的。有些地方就是要一口气下来的。分段也是考虑很多遍的。
石错 回复 悄悄话 写得很,真好!漏掉一些章节,读的时候总是串行,如果多分几段,看起来会轻松些?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uumia' 的评论 :

太好啦!总算又有人留言啦。谢谢你。
Luumia 回复 悄悄话 这无疑是部好小说!不需要比较也无需证明,触动读者柔软的内心,并且打动它。还应该有别的标准吗?
谢谢你的作品!在这点上,你是位艺术家!
回复 悄悄话 胡言乱语《失去爱》_2

我在发小说时,有一天在网上读到一首诗。读罢,先是热泪盈眶,然后才大吃一惊。吃惊,首先是因为,我这才知道这首诗原来是曹雪芹写的;而吃惊的第二个原因是,这首诗写的竟然是我的小说啊!你看,诗的第一句说,“满纸荒唐言”,你已经看到了,我的小说就是胡抄乱写胡说八道,满纸荒唐言;第二句呢,“一把辛酸泪”,如果你仔细看了,而不是像闲看那样,在我的小说里练习跳远,立定跳远,助跑跳,三级跳,向后跳,那么你就会发现,小说里所有的故事的文字都有一种伤感的语调,这种情绪就是一种内在的纽带之一,将支离破碎的段落连接成一个整体;“都云作者痴”,很多人都不理解我,说我的小说是瞎写,“谁解其中味”,这也不能怪他们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说什么。难怪废话话多多评论,“但最重要的是作家写什么要自己心里有底”。尽管叫废话多多,但我认为这个评论不能算废话,但可能也还是废话,因为明摆着的嘛,我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写什么。那时候,那个叫曹雪芹的男人人到中年,满腹伤感,写了一部小说。他最终没有写完。因为,在小说写到2/3的时候,这个孤独写作的男人终于忍受不住,把小说给了几个朋友看。结果事情就出在这里。他的朋友看完后都非常激动,找到他大加赞扬,拉着他彻夜谈论起他的这部小说,他们甚至连小说的结局都已经猜到了,就是一个“散”字和一个“空”字。在这之后,那个自恃颇高写小说的男人就彻底崩溃了。他再也没有动力把这部小说写完,不久就抑郁而终。之后,《红楼梦》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部小说。在曹雪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几度想烧掉这部小说。如果他真的烧掉了,那到了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完成了这个“散”和“空”的主题。但他最终也不能忍心烧掉他的心爱的小说。所以,就随他去了。他最终也没有解脱,而是心中有爱。

后来有一天,马蒂斯看到了毕加索的一部新作,完全不能理解。他说,这画的是什么呢?乱画嘛!画里还有字,有旧报纸,有照片,有剪刀,这简直就像是立写的小说,那干脆就叫“立体”主义吧!

你看,立又犯的老毛病了。在讲立的故事时,又不老老实实的讲他自己的故事,而是扯进了历史,和另一个男人的故事里。马蒂斯说的对,这就是立体主义。那时,马蒂斯逢人就说:吹个响牛皮的说,我大作读过不少,见过若干种穿插,但像这次越读越找不到北的情况还从未有过。那时,他不知道普鲁斯特曾经说过,当一个不知名的作者写出一部让很多人不快的小说时,你就要小心评论了。因为,这很可能是一个厉害的角色,他来了一种新的审美。是的,人们对于一种新的审美往往会感觉不快,甚至愤怒。马蒂斯都忘了,他们自己的画刚刚出来时,就是激怒了看惯了大画家的大作的人们,人们于是把他们叫做“野兽主义”。那名字可一点也没有幽默或者恭维的意思啊!



2016/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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