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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孤寡寡 (二)

(2004-12-12 12:37:13) 下一个

 

梅醫生和幼雲現在正看著第二張相片。是另一對的年青夫婦和女人懷中抱著的嬰兒。從衣著上看,和第一張相片中的人好像差了整整一代。男的站著,高挑身材,眉、眼、口鼻和第一張相片中的男子像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但臉比前者略短,呈橢圓形,氣清神朗。穿著白色的西服,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流行的服裝。女的坐在一個寬大的籐椅上,穿著貼身的一套衣裙,裙跟約在腳踝上面兩寸。鹅蛋臉,面容俏麗,臉露淺笑,眼中射出少婦青春幸福的神采。頭髮是直直的,垂到頸上。嬰兒被一張薄氈裹著,只露出圓圓,白胖胖的面部。嬰兒的眉眼還小,但幼雲看出他有些像英之。這樣,這對夫婦就是他的父母了。梅醫生看這相片的時候,眼中濕濕的,正在回想往事,怔怔地出神------

思明在大二的時候,才十九歲。經濟還未獨立,玉珊就叫他和相戀兩年的大學護理系的女同學楊小玫結婚。因為是兵荒馬亂的年代,她要儘早抱孫子,延續王家的血脈。思明是老大不願意這麼年輕就結婚的,但他生性孝順,不忍背拂母親的心意。婚後一年,就產下英之,玉珊十分歡喜。小玫是知 書識禮,心地善良的女性,從思明處知道婆婆的遭遇,對她曲盡孝道,這兩年對玉珊來說,是苦盡甘來,足以補償二十年的苦辛了。
日寇不斷空襲省城,人民傷亡、財產損失慘重。思明和妻子,雙雙參加了臨時的醫療隊,現場救治空襲受傷的市民,常常奮不顧身。嬰兒英之便由祖母照料,弄得她無法正常上班,只做些臨時工。

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突然警報大鳴,梅醫生急忙抱起英之,跑出屋外,奔向防空洞。抬頭看見東邊天空中,二三十架敵機,像一群黑烏鴉,遮天蓋地而來,發出駭人的轟轟隆隆的吼聲。梅醫生兩步拼作一步,跑進防空洞,裡面哭聲,吵鬧聲亂成一團,黑壓壓的擠滿了人,根本進不去,只有站在洞口邊,雙手緊緊把嬰兒抱在懷里。這時候,飛機的吼聲越來越響,中間夾著高射炮空洞的嘯叫。“轟”的一聲巨響,一枚敵機投下的炸彈在離防空洞口約六七十公尺的空地上爆炸,硝煙,碎彈片和激起的泥土捲成一團濃雲,飛快地向四周迸散。防空洞猛烈地搖了搖,像要塌下,簇簇掉落的泥土蓋了梅醫生滿頭滿臉。在她正要轉過身來,讓嬰兒朝裡面的時刻,看見洞口前面七八公尺處路傍,盛開的一小株紫荊花被飛來的碎彈片切成兩截。
過了半個時辰光景,警報解除了,人們亂哄哄地跑出防空洞,各自回到自己的家,如果沒有被炸毀的話。梅醫生紧紧抱着孙兒,拍去頭、臉和身上的灰土。被後面的人半推半擠地到了路上。她周身彷彿沒有什麼力氣,两腿很重,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向家,兩旁的人們都已經走散了。抬頭看,還好,租住的那所三層磚房安然無恙,但斜對面的兩層白色小洋樓被炸成平地,癈墟裡還有幾處在冒煙,燃燒,空氣中充滿煙灰、血污味------
她剛要進門,思明的醫療隊中的男青年小李滿面血污,混著泥土和汗水,上氣不接下氣,飛跑過來,巨大的手掌緊緊壓著她抱著嬰兒的小手,眼睛不敢正視她,用帶哭的聲音說:
“伯母,思明夫婦------遇難了!”
她覺得天旋地轉,當時就昏死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租住的房間內的床上,嬰兒靠在身側。房內站著幾個同屋的房客,大家靜默無言。好友若華坐在床前,摞著她的手,關切地看著她。她半睜開眼,淒然一笑,眼淚似乎已流盡,心中既傷痛又煩亂,不知身在何方了。蒼天啊!命運多麼殘酷!對我多麼不公平!可恨的日本鬼子,毀了我的家;苦苦熬了二十年,把獨子撫養成材,滿以為苦日子過去了------一切努力、希望又成空。那個女人像我,遭受兩次這樣嚴重的打擊啊!一切又回到起點,但那時我還年青,有公婆、父母和親弟。現在老一輩已去世,玉珂又無消息,舉目無親。我已三十六歲,精力遠不如前,這撫養孫兒的艱難責任,又落在我的雙肩,我不知道能不能擔當了,前景著實茫茫------她苦思良久,好像未找出清楚的答案,卻疲倦了,慢慢合上眼睛。那嬰兒也很乖巧,靜靜地躺著。
到天黑時,別人都走了,只若華在。玉珊覺得身心都十分脆弱,在昏暗的電燈光下,她斷斷續續地告訴若華,她對生命厭倦了,要尋死,托她照顧英之。若華嚇了一跳,嚴肅地對她說:
“玉珊,快收起這荒唐的念頭!妳以前已熬過二十年,今後的苦妳也能對付。我雖艱難,有兩個小孩要照顧,多一個英之是無所謂的;但是妳要想,如果沒有妳,他孤單一人,心靈會有多大的創傷!為了他,妳要堅強地活下去。兩年前,當我知道初雲他爸在加拿大重婚的時候,我也痛不欲生,像妳現在這樣,要尋死,但看著兩個繃繃跳跳、活潑可愛的孩子,我不忍心讓他們變成沒媽的小孩,咬緊牙,我終于熬過來了,------其實,我的境遇不比妳好多少呀!”
兩位同命相憐,平凡而又偉大的女性目光相對,手和心緊緊连在一起,對抗這暗無天日的,泰山壓頂似的惡運。玉珊又勇敢地承擔了母親兼祖母的雙重責任,她又開始找工,沉磨了幾年,在艱難中過日,直到抗戰勝利,才找到一份像樣的,在姓郎的私人診所的全職護士工作。白天請人照看孫兒,周末加班時則請若華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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