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8月,我从广州中山医学院毕业。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以及文革中“逍遥”的关系,被发配到云南省金沙江畔一个小小的公社卫生所工作。刚去没几天,就比较成功地处理了两例难产(以后再写)。县革委卫生组的头头秦老当一时高兴,送我到州医院外科进修。
一个初冬下午正做手术,快结束时外科主任黄医生推开门,对主刀的郭医生说:“老郭啊,西舍路公社老米来电话,说有个气胸,叫出诊。你看怎么办?”老郭说:“是什么个情况啊,气胸也要叫出诊?”老黄说:“老董(医务处负责人)接的电话,全听不清楚,只知道是气胸。你知道老米这人做事有谱气(云南话:有分寸的意思),既然打电话来一定是处理不了。老董已经答应去了,他去,老蒋(救护车驾驶员)开车,让咱科也去一个人。”郭医生30出头,是科里资历最浅的,他说:“那就我去吧。”老黄说:“那你就辛苦一趟,我给你准备点器械。”
老郭马上边脱手套边对我说:“我先走了,你把剩下的手术收拾完了休息去。”我忙问:“郭医生,西舍路在哪?”他说:“远得很,要过礼社江无人区的。”(礼社江是元江和红河的中游段,下游在越南海防市附近入海。2008年,因山高坡陡,西舍路发生泥石流灾难。新华社及中央台曾播送救援队伍穿越这一无人区的消息,请参阅:http://www.360doc.com/content/08/1107/17/13012_1894207.shtml)我一听马上兴奋起来,说:“我也去行不行?”老郭说:“你以为是逛公园啊,告诉你,要走好几天大山路的,豹子狗熊都有。”我这就更来劲了,说没问题,我能走,碰到豹子多个人也多份胆子呀!老郭说那好,到时走不动你可别哭噢。
我在器械护士的帮助下完成了手术,匆匆回宿舍披上件棉衣就往医院车库跑。他们几个都在等我,立马就开车了。老郭递给我两个热馒头,他有全院最好的一支双筒猎枪,今天也带上了。出城后沿柏油质滇缅公路一直往西开,一个多小时后经过一个县城,从这里拐向南进入山区沙土质岔路,车明显少了。老蒋停了下来,换上老郭开车。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郭那么慷慨答应跑这趟苦差事:这家伙在悄悄地跟老蒋学开车。老郭是印尼归侨,文革中造反(八派),当了医院革委会委员。老董是保守派(炮派),当时失势灰溜溜的,对老郭的明显违章行为只好装聋作哑。
开没多久就进入横断山原始森林区,路窄弯多,天也渐渐黑了。到了一个山口,路旁有山区简陋旅社的灯光。老郭把车停下,就听到路旁有个年轻人喊:“郭医生!董医生!”我问:“这就到了?”老董说:“还早着呢,这是大田丫口。要在这里过夜。前边路险,夜里走不成。”我们四个人都下了车,跟着那小伙子进了旅社。原来医院已经来了电话安排好住宿。我们在火塘边吃了一顿美餐,就睡觉了。
睡了不到几个钟头就被叫醒,起床吃了点心,天开始朦朦亮就又动身了。从这里起全是很陡很险的林区公路,云雾下面是几百公尺深的山沟,摔下去骨灰都怕难找,怪不得晚上不能开车。老郭也不敢开,老蒋的开车技术是一流的,也聚精会神不敢疏忽。又走了一两个小时,到了一个叫黑牛山的小村子停下。村民们见到救护车,围上来看稀奇,里边有个生产队干部。老董向他问路,知道西舍路公社就在对面高高的哀牢山上,云里依稀看得见。从这里起只有羊肠小道下山,穿过无人区下到礼社江边过铁索桥,再往上爬四十二道拐就到了。那干部说,无人区的路要走两天,今晚可以在江边一个马帮窝棚过夜。
老董问:“我们是去抢救病人的,两天太长了,有没有近点的路呢?”那干部说:“有是有,可得淌水过礼社江。眼下虽说是旱季,可江水也有人腰深,流急得很,你们得会水才行。”老董是四川人,不会游泳,一听就面有难色。我立马拍胸脯:“没问题,我包你过去。”(我不是瞎吹的,半年后州上组织庆祝毛主席畅游长江5周年纪念活动,州水球队对县联队表演赛,我是州水球队中锋)。那干部指着另一条根本算不上公路的土路,说朝这开车十多公里再走路就近好多,今天能走到。
这十公里土路老蒋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一个村子也没见到。远远曾看到几间房子,老蒋说可能就是这里的麻疯村,与世隔绝的。最后,连土路也断了。救护车停在一个小小的村庄前,村庄大约有四,五家人,建在陡峭的山坡上。找到一个会说汉话的彝族老乡,他说西舍路就在对面高高的山坡上,看得很清楚,那白色的房子就是供销社,供销社旁边就是公社卫生所了。公社所在地后面,山峰连着山峰,最远处就是哀牢山的主峰----大雪锅,缥缈在云雾之间,白霭霭的山峰壮丽得惊人。看了那景色,觉得真不枉此行。可眼下首先得赶路。老乡指着一条羊肠小道说从这里往山下走,一直走到礼社江边,淌水过江,再往上爬就到了。他又再说了江水湍急,冰冷,千万小心。我们问他今天能走到吗?他答走快点天黑前能拢(云南话“到达”的意思)。
我们就准备出发了。老郭根本不带黄医生为他准备的那包器械,只带了一枝小小的胸腔穿刺针,还有一瓶葡萄糖注射液(起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老蒋说:“郭医生,你那猎枪怕是背不动的咯,留给我啦。”老郭无可奈何同意了。北风呼呼的很冷,下着小雪,我们都穿上了棉衣,沿着那条陡峭的山路出发了。刚出村子不远,就发现路已被两边高高的山草遮盖了,几乎没有路的痕迹,我们实际上已进入了无人区,只能靠感觉摸索向下迈进。好在是下陡坡,他们两个是在云南走惯山路的,我年轻身体好,都走得挺快。老董走在最前面,不知是哪个淘气鬼恶作剧,把两边的山草拉拢打了个结,老董绊上去,咕噜噜地往山下滚去,幸亏被一棵树挡住,捡了条命,只是额头和鼻子都磨破了。把老董扶起来后,老郭拿出那瓶葡萄糖,藏在那棵树下草丛中,说回来时可以喝的(原来如此!)。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越走越低,越来越热,大约正午时分我们终于到了礼社江畔。
虽是冬天,深山沟里仍热得要命。太阳光辣辣地晒在头上,汗流浃背的。我们都脱得只剩一条衬裤,累得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喘气。这时我注意到老郭左胸有一条长长的外科手术疤痕(下集会交待)。江面约有五六十米寛,江水奔腾咆哮如雷鸣般响。我把衬裤也脱了,试着探过江的路线。正如乡民说的,水深及腰,冰一般冷。反复走了几次,确定一条较浅的路。我又把三个人的全部衣物顶在头上送过江去,这才回来,和老郭两人架着老董,三人全赤条条地相扶持着过了江。这反复在冰水里折腾把我给冻坏了,刚迈上对岸,我已差不多僵了,躺在沙上半天才热乎回来。还是赶路要紧,天黑前一定要到达,不然三个人都没命。无奈只好爬起来背上衣物往上走。
这上坡一走就晓得陡的厉害了,山坡足有三四十度,每迈一步都要使大劲,走上十来步就想坐下来喘气,脸上身上的汗像小河般地淌。可时间不等人,太阳一点点往西斜,像在跟我们赛跑。只好咬着牙使出吃奶力气往上拱,一步又一步,终于在太阳下山时分看到一个村子,算是离开了无人区,大家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进了村问“卫生所在哪?”村民指着对面山坡说:“那边。”天哪,还隔一道山沟呢!好在这道山沟看来不太深。实在是饿坏了,又问能买到吃的喝的吗?村民把我们带到一户人家面前,只见一位解放军同志走出来欢迎我们,他领章帽徽穿戴整齐,真想不到这深山老林有这人物。原来他是本地人,在西安当兵,回来探亲,家里杀猪。当地风俗,谁家杀猪免费款待宾客。我们正好来得及时,进得屋来一屁股坐下喘息,主人家端茶递烟真客气。老董和我都不抽烟。老郭是烟鬼,一包《金沙江》香烟在过礼社江时让我给掉江水里冲跑了,一个下午爬坡时都在咕噜埋怨呢。此时如见亲爹娘般,接过来立马吸了半截。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饭,还向村民们打听了有没有病人的消息。他们说昨天有人上公社去,听说有个小姑娘让枪给打了,现在是生是死不清楚。我们还得赶路,吃完就起身道谢告别,那家人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和粮票。解放军同志送我们出了村,指着右手一条小路,说朝这往下走过了山沟再左转顺小路往上爬就到公社了,然后向我们挥手后回村去。
走了不到五分钟,左边分出一条岔路,笔直朝向沟底,正对着对面公社的方向。这时天已经开始昏暗了,老郭停下来端详了一会说何必绕道走呢?你们看这条直路通向沟底,对面公社那边也有条直路向下直通沟底,看来这两条路在沟底必定相连,不是近了好多吗?大家觉得没错啊,决定就走它!于是改了路线直往山沟底奔。走了大约半个钟头,路断了。原来这是村民们下山种包谷(玉米)的小路,对面的直路回想来也应该是公社那边村民下山种包谷的农路,两条路并不相通,中间还隔着丛林哪!这时天全黑了,山沟底是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荆棘比人还高。又没带枪,别说真有豹子,就是野猪都能要命啊。后悔是后悔,但谁也没埋怨(大家都同意的啊,再说那也不是埋怨的时候)。想往回退又得爬这陡坡,起码要多花一个多小时。接下来就犯了瀰天大错,决定硬着头皮往前闯,人一害怕脚也不酸气也不喘了,就是心砰砰地跳,一股劲往前钻,巴望快快脱离这危险地方。(待续)
本文在【几曾回首】 论坛登录后有多条跟帖,兹全部copy在下:
• 跟红军长征故事有得一比!不过老秦有意培养你,说人家是一时高兴就有点不“仗义”了,呵呵。 -多哥- ♀ 给 多哥 发送悄悄话 多哥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136 reads) 04/14/2012 postreply 20:02:43
• 秦老当(云南那时叫当权者“老当”)原是县医院的五官科医生,文革中造反当官。后期挨整,现已退休多年。2009年我随老婆回云南看丈母娘时还去看他,七十几岁了还每天骑摩托兜风,不改当年爱吹爱玩爱显摆的造反派本色。 -小百脸- ♂ 给 小百脸 发送悄悄话 小百脸 的博客首页 小百脸 的个人群组 (219 bytes) (4153 reads) 04/14/2012 postreply 20:39:45
• 呵呵,上海人谓之老摩登、老克腊的是也! -多哥- ♀ 给 多哥 发送悄悄话 多哥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115 reads) 04/14/2012 postreply 21:20:47
• 写的有血有肉,救护车是美军中吉普改的吧。 -吴人知- ♂ 给 吴人知 发送悄悄话 吴人知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71 reads) 04/15/2012 postreply 06:28:19
• 1970年的州医院条件还较差。只有两部救护车(一大一小)和一部生活用货车。凡去大山区都用小救护车,老蒋开,因为路窄危险。现在他们财大气粗了。 (143 bytes) (145 reads) 04/15/2012 postreply 10:14:09
• 记忆中州医院从未有过北京牌吉普车,州卫生局倒有一部,州医院头头也常用它去昆明。云南省的文革很特别:1975年以前,造反派(老八)掌权。像州卫生局,州医院都是年青八派当权,这几个“老当”挺要好的。1975年邓整顿时才由老干部上台。四人帮垮台后,八派全完了。 -小百脸- ♂ 给 小百脸 发送悄悄话 小百脸 的博客首页 小百脸 的个人群组 -小百脸- ♂ 给 小百脸 发送悄悄话 小百脸 的博客首页 小百脸 的个人群组 (263 bytes) (63 reads) 04/15/2012 postreply 19:25:28
• 云南省没屁派,是八派(八.二三派)和炮派。我从没参与任何派系,对它们的历史不太清楚 。只知炮派1968年曾组织了一次非常stupid的行动,叫“滇西挺进纵队”(滇挺),几千人武装从昆明出发,沿滇缅公路向畹町(中缅边境)进发。半路上被中央军委下命令军队包围解决。江青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法子了,要剿匪了。”那时我还在广东,去云南后才听说的。谭甫仁整炮派整得很凶,凡老炮骨干都要在胸前挂一块布质胸章“赵家保皇兵”才让上街(“赵”指赵健民)。据说整死几万人,我姐夫的表弟是解放初南下大军的团级干部,也因与赵的关系被打致残。-小百脸- ♂ 给 小百脸 发送悄悄话 小百脸 的博客首页 小百脸 的个人群组 (557 bytes) (122 reads) 04/15/2012 postreply 20:57:10
• 北京吉普要70年以后才多起来,这以前都是美式吉普,嘎斯69. -吴人知- ♂ 给 吴人知 发送悄悄话 吴人知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28 reads) 04/15/2012 postreply 20:47:22
• 7几年的时候北京吉普蛮多的了。71-76年我在昆明上中学,所在单位就有一辆。 -宰相肚- ♀ 给 宰相肚 发送悄悄话 宰相肚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18 reads) 04/16/2012 postreply 08:26:51
• look forward to Part II -arbing- ♂ 给 arbing 发送悄悄话 arbing 的博客首页 arbing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19 reads) 04/15/2012 postreply 20:19:45
• 等待续集 -Snowbirds-- ♀ 给 Snowbirds- 发送悄悄话 Snowbirds-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20 reads) 04/15/2012 postreply 20:46:29
• 楼上两位,下集已基本写好,再修改一下一两天内可贴上。 -小百脸- ♂ 给 小百脸 发送悄悄话 小百脸 的博客首页 小百脸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18 reads) 04/15/2012 postreply 21:00:14
• 应该是楚雄州的医院吧? -樱花剑- ♂ 给 樱花剑 发送悄悄话 樱花剑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21 reads) 04/16/2012 postreply 07:47:31
• 正确。 -小百脸- ♂ 给 小百脸 发送悄悄话 小百脸 的博客首页 小百脸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17 reads) 04/16/2012 postreply 09:32:56
• 那时候的人尽管大闹阶级斗争,但还是很朴实的。 -宰相肚- ♀ 给 宰相肚 发送悄悄话 宰相肚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20 reads) 04/16/2012 postreply 08:22:50
• 不完全同意,那时只是没有“不朴实”的条件。本文中的老董,其实一肚坏水。后来八派输了,改革开放后他当了院长,整起人来阴得很。其贪无比,他得肺癌(此人从不抽烟),州医院群众私下说:“共产党不长眼,老天可长眼。” -小百脸- ♂ 给 小百脸 发送悄悄话 小百脸 的博客首页 小百脸 的个人群组 (233 bytes) (76 reads) 04/16/2012 postreply 09:42:35
• 那时哪有照片?请试试现在的 http://baike.baidu.com/view/2073997.htm -小百脸- ♂ 给 小百脸 发送悄悄话 小百脸 的博客首页 小百脸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31 reads) 04/16/2012 postreply 14:15:30
下边接:
谢谢!这帖是7年前登的,这次出诊已是49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