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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八十)

(2015-11-22 18:01:58) 下一个

八十

再次见到明宵,不知是欣喜还是悲伤,她的头趴在明宵的肩膀上,眼泪像是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着。自从在医院门口看见志宏被军官当胸给了一枪,她已经知道,这样的一个夜晚,什么都可能发生。当听到天安门广场方向传来的阵阵枪声后,她以为军队在扫射广场的学生,以为广场上一定死尸累累,血流成河。而现在,她发现明宵依然活着,好好的站在她面前,跟她拥抱着,她怎么能忍得住泪水呢?

明宵一动不动地紧紧地抱着她,因为激动而说不出话来。她搂着明宵的脖子,让眼泪任性地流着。她知道周围的士兵们在看着,但是她不在乎。坦克四周的荷枪实弹的士兵们好像看呆了,没有人去打搅他们。他们不知道拥抱了多久,直到纪念碑北面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才松开手。

她抬头向着纪念碑望去,只见“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的碑文下,一群不断移动的绿色钢盔反射着昏暗的灯光和火光。十几个士兵端着冲锋枪在碑座上走动,两个士兵把一挺重机枪架在汉白玉基座上,枪口对着撤出广场的学生队伍,枪管上散发着幽蓝的钢光。广场上有几堆篝火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火焰上空腾起灰黑色的烟雾。一架涂着红色五角星的暗绿色军用直升飞机飞临广场上空,机翼旋转着,卷起阵阵旋风。广场上枪声阵阵,坦克马达轰鸣,烟雾与天上的黑云相接,像是一幅残酷的战争画面。

 

她扭过头仔细打量着明宵,只见明宵的脸颊上和胳膊上添了几道青肿,肩膀上有一处像是挨了一棒子,皮肤破了,紫色的血正在凝成血痂。明宵的衬衣也破了,白色的衬衫上沾着一些血迹。

疼吗?她有些心疼地看着明宵的伤口问明宵说。

没什么,明宵说。这是他们冲上纪念碑的时候,用枪托打的。

不远处传来一阵学生们的口号声:团结起来,不怕牺牲。团结起来,不怕流血。她和明宵一起扭头看去,看见学生们的队伍已经沿着缺口走出了包围圈。学生里面有的人头上缠着绷带,绷带里往外渗着血痕,有的衬衣上沾着血污,有的脸上带着血迹和黑灰,有的身上的衣服满是皱褶和肮脏,有的像是在混乱中丢掉了鞋子,光着脚一瘸一拐地走着。有几个女生看上去面色苍白,表情悲切,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被身边的男生搀扶着走着。然而,绝大多数的学生们都昂着首,挺着胸膛,脸上带着不屈的神态。他们的手臂或者挽在一起,或者伸出,对着士兵们和坦克打着V字型。学生们的左右是穿着迷彩服的野战军士兵,他们紧闭着嘴唇,平端着冲锋枪,手指放在扳机上,枪口面对着学生,像是随时准备扫射一样。学生们后面十几米远处,是一批手持木棍和枪支的士兵,士兵里混杂着手持盾牌和棍棒的武装警察,后面是几排庞大的坦克和装甲车。

一颗颗红色的曳光弹从广场四周升起,像是在报告广场被军人们完全占领,又像是在炫耀着军人们的胜利。广场边上的一杆粗大的铁制旗杆被一辆坦克撞倒,轰隆一声倒地,砸在了一个水泥墩子上,把水泥墩子砸得粉碎,细碎的水泥粉磨瞬间飞扬起来。在士兵们和防暴警察的枪口,棍棒,和后面步步紧逼的坦克和装甲车的压迫下,学生们走出包围圈,沿着布满碎石的街道向着西面走去,一边走一边继续唱着悲壮的《国际歌》:

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是我们劳动群众。

一切归劳动者所有,那能容得寄生虫!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吃尽了我们的血肉。

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看着这些幼稚而又充满着不屈的神情的一张张年轻的脸,看着学生队伍里一面面被风吹得卷起来的红色的校旗,听着几千人带着嘶哑和呜咽的歌声,她又一次伸手抱住了明宵,把头趴在明宵肩膀上,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真没想到,明宵悲愤地说。没想到他们真的开枪了。

我也没想到,她抽泣着说。泽宁打电话来说军队会开枪,一开始我还不太相信,以为就是吓唬吓唬人,或者会用橡皮子弹,不会真的开枪。没想到真的开枪了,还用得是真的子弹。刚才在医院里看见好多人被子弹打伤了,还抬进好几具尸体来,真害怕---

你怎么在医院?明宵问她说。

齐静在天坛医院生孩子,她抬头看着明宵说。我陪着齐静,志宏也在。志宏在医院门口中了一枪,差点儿被打死。志宏说白天在广场见到你了。刚才听见广场这边枪声响得厉害,我以为你们都被打死了,才赶紧跑过来。

志宏伤势怎么样?要紧吗?

还好,他胸膛中了一枪,但是子弹偏了一些,抢救也及时,不然就死了,现在正在医院输血。

我想去看看志宏,明宵说。

我带你去,她擦了一下眼泪说。

 

沿着漂浮着催泪瓦斯和火药味的街道,他们离开了广场,走过前门,向着南面走去。天空渐渐亮了,白色的黎明降临在宽阔的街道上。一缕阳光穿透漫天浓云的缝隙,照在曾经平坦美丽,如今却被坦克履带碾压得伤痕累累的街道中央。他们走过一条条布满了血迹和碎砖石的路口,绕过冒着黑烟的公共汽车残骸,在零散的枪声中来到天桥路口。

天桥路口聚集着一群市民,他们在一个中年人的指挥下,正在喊着口号:中国人,站起来!中国人,站起来。十几辆坦克和装甲车从天桥大街南面驶来,在空旷的街道上如入无人之境一样飞快的开来,装甲车上的士兵们举枪对着人群上空扫射着。聚集在路口喊口号的市民们一瞬间吓得东奔西跑,四处躲藏。装甲车上的士兵们耀武扬威地唱起了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站在街边看到这一切的明宵气得无处发泄,反身把路边一座楼上挂着的“旗帜鲜明地制止动乱”的宣传横幅扯了下来。

明宵,她伸手拦住明宵说。别,他们看见会开枪打你的。

你听他们唱得是什么?!明宵激愤地说。他们是在练习打靶吗?

明宵一边走,一边气愤地把街道两边建筑物上悬挂的宣传横幅一条一条地拽下来,扔到地上踩烂。她拦不住明宵,只能跟着明宵走着,眼睛看着街道远处,祈祷着不要有军车过来。

 

快走到天桥剧场的时候,她远远地看见南面来了一排坦克和装甲车,赶紧拉住明宵,把明宵拉到路边的树后蹲下躲避。坦克和装甲车从他们的面前隆隆地驶过,把马路压得颤抖着跳跃着,像是地震一样。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的树后站起了一个小伙子,手里的相机不断地闪烁着,对着坦克和装甲车拍照。

闪光灯引起了一辆装甲车的注意,装甲车在马路中央停了下来,车上的士兵对着树后一阵扫射。几只黑色的冲锋枪口射出了几条交叉的火舌。小伙子被一颗子弹击中,身子一仰,手一张,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手里的相机在地上摔得粉碎。装甲车和坦克继续向北面驶去了,她和明宵向着小伙子跑了过去,四周也有几个市民一起跑了过来。她跑到小伙子身边,看见小伙子脸色煞白,嘴在一张一合地倒气,血从身子底下不断地流了出来。她抱着小伙子的头,看见小伙子的血流在了她的裙子上。

伤口在后面,明宵说。

她和明宵把小伙子的身子翻过来,看见背后有一个子弹炸出的大洞,血在那里不断地涌出。

一个中年人骑着一辆三轮车过来,把三轮车停在小伙子身边。她抬着小伙子的脖子,明宵抬着小伙子的双脚,几个市民托着小伙子的腰和肩膀,把小伙子平放上了三轮车。

快送医院抢救,明宵对骑三轮车的中年人说。

他们扶着三轮车一起向医院跑去。小伙子的伤口不断地往外涌着血,她一边跑一边想用手堵住伤口,但是怎么也堵不住往外涌的血。跟在三轮车后面的一个市民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衬衫,塞在了她的手下。伤口终于被堵住了,血虽然依然在透过衬衫殷出来,但是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多了。

 

把小伙子送进天坛医院的急诊室后,她带着明宵来到了志宏的病房。走进病房,她看见志宏很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睛在看着身边的一个护士给他的胳膊上打针。听见脚步声,志宏的眼睛转过来,嘴张开,像是想叫明宵,但是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哥!明宵走到床边,握住志宏的手说。小曦在广场找到了我,说你中枪了,我来看看你。

志宏把另外一只手盖在明宵的手上,紧紧握住明宵的手。

你是刚从广场过来吗?护士在旁边急切地问。学生们都真的撤走了吗?他们去了哪里?

回学校去了,明宵说。外地来的同学分散到各个学校,暂时住在北京学生的宿舍里。

真可怕,护士说。这一晚上我们都在抢救负伤的人。受伤的人太多,大夫的手术刀都无法按照正常程序消毒,只能用酒精擦一下继续开刀。医院血库里储存的血都快用光了,院长在跟别的医院紧急商量借用血浆,我们护士也在给病人输血。

 

听见护士这么说,她觉得很感动。平时她对护士们印象不好,觉得护士们总是对病人爱搭不理的,还经常训斥病人,打针也不认真。现在,她觉得这些护士们都很可爱。护士聊了两句天后,推着盛放着药物的小车去别的病房了。她和明宵坐在志宏床边,心情很沉痛。她把手隔着病床伸了过去,明宵伸出胳膊来抓住了她的手。他们眼睛对视着,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个照相的小伙子背上流着血的伤口还在她的眼前晃动,她的悲愤心情掩盖了跟明宵重逢带来的欣喜。明宵似乎也陷入悲痛之中,他们握着手坐着,眼睛看着对方,谁也说不出话来。

这里有收音机吗?过了一小会儿明宵问道。想听听美国之音和外面的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北京现在怎么样了。

我去找找去,她松开手说。

她站起来走了出去,去了护士值班室。过了五六分钟,她从护士值班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台小的收音机。

从护士值班室借来的,她把收音机递给明宵说。可能没有短波,不一定能收到美国之音,凑合着听吧。

 

明宵扭动着收音机的调台旋钮。他反复调了几次,也没有找到美国之音和BBC对华广播。各个频道几乎都在一遍一遍地播放着北京市政府和戒严指挥部的通告。明宵最后把电台调到了北京国际广播电台。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六点半。收音机里响起了新闻节目开始的声音:

“中国国际广播电台 --- Radio Beijing”

随着几声钟响,电台里传出了《东方红》缓慢而悠扬的乐曲声。乐曲刚一结束,一个成熟而带有磁性的男中音在电台里响起,语调异常平静,然而却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悲痛:

“This is Radio Beijing. Please remember June the third, 1989. The most tragic event happened in the Chinese capital, Beijing.

Thousands of people, most of them innocent civilians, were killed by fully armed soldiers when they forced their way into the city. Among the killed are our colleagues at Radio Beijing.

The soldiers were riding on armored vehicles and used machine guns against thousands of local residents and students who tried to block their way. When the army convoys made a breakthrough, soldiers continued to spray their bullets indiscriminately at crowds in the street.

Eyewitnesses say some armored vehicles even crushed foot soldiers who hesitated in front of the resisting civilians.

Radio Beijing English Department deeply mourns those died in the tragic incident and appeals to all its listeners to join our protest for the gross violation of human rights and the most barbarous suppression of the people.

Because of this abnormal situation here in Beijing, there is no other news we could bring you. We sincerely ask for your understanding and thank you for joining us at this most tragic moment.”

(“这里是北京国际广播电台。请记住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这一天,在中国的首都北京发生了最骇人听闻的悲剧。

成千上万的群众,其中大多是无辜的市民,被强行入城的全副武装的士兵杀害。遇害的同胞也包括我們国际广播电台的工作人员。

士兵驾驶着坦克战车,用机关枪向无数试图阻拦战车的市民和学生扫射。即使在坦克打开通路后,士兵们仍继续不分青红皂白地向街上的人群开枪射击。目击者说有些装甲车甚至碾死那些面对反抗的群众而犹豫不前的步兵。

北京国际电台英语部深深地哀悼在这次悲剧中死难的人们,并且向我们所有的听众呼吁:和我们一起來谴责这种无耻地践踏人权及最野蛮的镇压人民的行径。

鉴于目前北京这种不寻常的形势,我们沒有其它新闻可以告诉你们。我们恳请听众谅解,并感谢你们在这最沉痛的时刻收听我們的广播。”)

电台的播音被掐断了,随后换上了另外一个播音员。她和明宵吃惊地对望着,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虽然英文不太好,但是在纽约进修的这几个月里,她的英文听力进步了不小,所以能够大致听懂播音的内容。

你听见了吗?明宵急促地说。这不是美国之音,也不是英国对华广播。这是北京国际广播电台啊。这得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写出和播出这样的新闻稿啊。

 

病房的门推开了,院长带着一个大夫走了进来。明宵关掉收音机,站起来给大夫腾地方。大夫走到志宏床边,俯身查看志宏的病情。大夫查看完志宏的伤口之后,跟院长低声交谈了几句。

看样子没有生命危险了,院长对她和明宵说。他很运气,子弹只差一点就打中心脏。他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日子养伤,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的。

谢谢您,她说。真的太感谢您了。

他爱人在生小孩是吗?院长问她说。

是啊,不过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母女都平安,她说。

夫妇两个人同时住院,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院长感慨地说。不过我有些担心,外面有传言说,军队要进到医院来搜查暴徒,今晚受伤的人可能会被作为暴徒抓起来。你们最好还是把他给转移走吧,趁着军队没来搜查。

好的,她看了一眼明宵说。把志宏送我家里去,住在我家里好了。等他爱人能出院了,也搬过去。

这样最好了,院长说。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安排辆救护车,再派个护士跟你们走。

他是我表哥,明宵对院长说。谢谢您。我刚从广场那边过来---

听说学生们都从天安门广场撤出了?院长问明宵说。

都撤退了,明宵说。我们失败了,没能保护住广场。

你们没失败,院长一脸凝重地说。你们做到了你们能做的一切。历史不会忘记你们。如果人们还会有良知,人民也不会忘记你们的。

 

明宵和护士一起推着志宏到门口上救护车去了。她匆匆跑到齐静的病房,把齐静从睡梦中摇醒。她告诉齐静,要把志宏先给转移到家里去养伤,以后再来接齐静和孩子一起过去住。

谢谢你,妹妹,齐静噙着眼泪说。只要志宏能活着,让孩子有个爸爸,就是以后志宏残疾了也没关系,能做个平民百姓我也心满意足了。

姐姐放心,院长说了不会留下后遗症的,她安慰齐静说。姐姐好好休息,我安顿好志宏再回来看你。

从齐静的病房出来,她匆匆跑到楼门口,看见明宵和一个护士已经坐进了救护车的车厢里。

你去前面给司机带路,明宵对她说。

她把车厢的门关上,走到车前面,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救护车鸣着嘀,飞快地从医院门口沿着天桥大街向北开走了。

 

她坐在驾驶室里,透过窗户看见刚才的太阳已经失去了踪影,天空阴云密布,灰色的云低垂着,像是一场暴雨就要来临。街道上依然弥漫着硝烟,不时可以看到催泪瓦斯残留的黄色的烟雾。她坐在司机旁边,神情恍惚地看着前面的路面。一路上,好几条路口都有燃烧后的公共汽车的残骸,汽车残骸被坦克推到了一边,依然冒着浓浓的黑烟。街上不时驶过满载着士兵们的军车,车上的士兵们端着枪,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射击的姿势。路边经常有市民们对着军车喊骂,也不时有砖头瓦块向着军车扔去。每一块扔向军车的砖头瓦块都遭到了冲锋枪的回击。

救护车在东单路口驶过弹痕累累的长安街。她给司机指着路,继续向北开。一路上市民们给他们让着路,不久救护车就开到了一座立交桥下。她住的楼就在桥对面不远。还没到立交桥,她就看见桥上有装甲车和军车,还有一群市民正在和军人们对峙。救护车拉响鸣笛驶上桥头,市民们纷纷往两边躲避,给救护车让开道路。救护车开到桥中间,被桥上横着的装甲车和运兵车阻拦住道路,不得不停下来。她看见装甲车旁边站着十几排士兵,士兵们头戴钢盔,身穿整齐的蓝裤子,上衣上带着空降兵的伞形标志。市民们在四周呐喊着:法西斯,刽子手!士兵们气势汹汹地端着枪,整齐地喊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司机把车停靠在桥中央。身穿白色衣服,戴着红十字标识的护士下车去跟站在前排的一个青年军官交涉。青年军官手里提着手枪,面容严肃地告诉护士说,上面有命令,这座桥头除了军车外不许任何车辆通行。

我们是运送受伤的人,护士说。

军官走到救护车后面,拉开车厢看了里面一眼。

你们运送的是暴徒,军官对护士说。把车原路开回去,不然我们要射击了。

军官走回到士兵们的队伍前,让士兵们端着枪对着救护车,准备扫射。人群里站出来一个记者模样的老外,手里端着一个照相机,对着救护车和车边端着枪的士兵们拍照。军官大踏步走过来,一把夺过老外手里的照相机,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随后用枪口对准了老外的脑袋。老外吓得用手捂着头,用不利索的中文连声说,不要不要,我不照了。几个士兵走过来,用枪托把老外打走了。

一个女军医从士兵们后面跑来,跑到军官面前,拦住军官说:

张营长,不能对救护车开枪!他们的职责是抢救受伤的人,不论是士兵还是学生和市民。只要里面是受伤的人,就都应该让他们通过。

上级的命令是任何民用车辆都不能通行,军官把枪插回枪套里说。人可以下车过去,车不能过。

 

她跟明宵和司机护士一起,从后车厢把志宏的担架抬下了车。

明宵!路边一个学生跑过来,叫着明宵的名字。

小鲁,你怎么还在这里?!明宵看着学生说。

一会儿我再跟你说,小鲁瞥了一眼端着枪的士兵们说。谁被打伤了?

我表哥,明宵说。

小鲁跑到桥下去拦住了一辆三轮车,把三轮车带到桥上来。她和明宵还有小鲁一起把志宏的担架抬上了三轮车。士兵们给三轮车让开了一条道路。明宵让司机把救护车开回医院去,随后和小鲁一起提着打点滴的架子,护士背着盛满药物的急救箱,扶着三轮车,在士兵们的目光下穿过了军队的警戒线。

他们下了立交桥,刚走了不远,就听见桥上的市民们一起呐喊着:滚出北京去,滚出北京去,随后是一阵枪声和催泪瓦斯的爆炸声。桥上腾起一阵黄色的烟雾,子弹嗖嗖地从桥头飞过,带着尖锐的哨声。

瞧他们那德行,这帮孙子们把老山前线搬到北京城来了,骑三轮车的市民气愤的说。

 

沿着立交桥往西不远,穿过几条街口,就来到了一座长方形的灰楼前。她让三轮车停在二门的门口。

谢谢你,她对骑车的市民说。您真帮了大忙了。

没什么,市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别看这辆小三轮,从昨晚到现在,都救了二十多个人了。

骑三轮车的市民掉转车头走了。护士背着急救箱,她提着打点滴的架子,明宵和小鲁抬着志宏的担架,把志宏抬上了楼,抬到了她和徐泽宁的新房里。她把卧室里她跟徐泽宁睡的大床快速收拾了一下,铺好了褥子,让明宵和小鲁把志宏抬上床。他们把志宏平放在床上,把点滴架子立在志宏身边。护士解开身上背的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一根针管来,把一个小玻璃瓶里的液体吸进针管,给志宏的胳膊上扎了一针。

她把明宵和小鲁招呼到客厅,让他们坐在沙发上休息,然后去厨房用煤气火烧上了一壶水。她回到客厅来,看见明宵正跟小鲁低声谈着什么。小鲁脸色紧张和凝重,一边听着明宵说话,一边点头。看见她过来,明宵停止了跟小鲁的交谈,把小鲁介绍给她。

还记得小鲁吗?明宵转过身指着坐在沙发上的小鲁问她说。小鲁原来也住咱们那片儿,在西边的那座楼里。那时,我是东边的孩子的头儿,小鲁是西边的孩子的头儿,我们经常带着两拨孩子们互相碴架。

怪不得看着面熟呢,她向小鲁点头说。你一说我想起来了,他小时带着一帮孩子欺负过我。

对不起,小鲁惭愧地搓着手不自然地笑着说。小的时候不懂事,带着一帮孩子们到处惹是生非。小曦,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后来在报纸上和电视上看见你成了芭蕾舞明星了,特别为你高兴。我妈原来也是中芭的,认识你妈和你爸,小时我妈还带我去过你家串门,不知你还记得不记得了?

记得,她说。你在我家,跟我一起玩,玩得很好,走的时候还说要做我的好朋友。后来你带着一帮孩子欺负我,那时我特别生气,觉得你就是个叛徒。

我还在天桥剧场看过你的演出的《吉赛尔》呢,小鲁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过没敢去后台找你,怕你不认我。

谢谢你刚才帮着找三轮车,她对小鲁说。过去的事儿就都忘了吧,以后你想看芭蕾,到中芭来找我,我给你留票。

这小子现在是高自联的常委,明宵说。我去天安门广场转交捐款的时候,就是他签收的。小鲁,不是说你们都要转入地下了吗,你怎么还在街上啊?

他们安排我去武汉,武汉那边有人负责接应。但是刚才去北京火车站,那里被封锁了,进不去,小鲁沮丧地说。我想过一会儿再去看看。我现在是有家难回,他们要是抓我,一定会去我家。

你要是走不了,可以住在我这里,没人会知道的,她说。这幢楼是高干楼,邓小平的女儿就住在我们楼上。泽宁的家,别人也不敢轻易闯进来搜查的,这里应该很安全。

 

炉子上的水开了。她去厨房把壶提来,从柜子里找出一罐速溶咖啡,给明宵和小鲁各冲了一杯。她把剩下的水灌进热水瓶里,把壶放回厨房。从厨房出来,她看见明宵和小鲁又在低声商量着什么。她不想打搅他们的谈话,就去了卧室。看见志宏闭着眼躺着,胸口的伤口处换上了新纱布,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根半透明的朔料点滴管子通到了志宏的胳膊上,朔料袋里的液体在一滴一滴地输入志宏的胳膊里。护士见她进来,一边收拾换下来的纱布,一边对她笑了一下说:

我给他打了针,吃了药,也换了纱布。他的身体虚弱,吃不了饭,需要打点滴。我来交给你怎么换点滴袋子好不好?

护士给她演示了两遍换点滴袋子后,对她叮嘱说:每四个小时你要给他量一次体温,吃一次止疼片和消炎药。记着给他及时换点滴袋子。如果他发高烧昏迷说胡话,就立即给医院打电话,我们会派大夫来看。如果不发高烧,就让他多睡,好好休息。

好的,她点头说。

今天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护士看了一眼志宏说。我要回医院去了,明天早上再来给他打针吃药。

她谢了护士。护士把急救箱给她留下,就下楼走了。她看着志宏沉睡过去,就悄悄把卧室的门关上,把身上带着血污的裙子脱下来,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绿裙子。她在衣橱里翻出两套徐泽宁的衣服,拿着衣服走出了卧室,把卧室的门在身后带上。她回到客厅里,把衣服交给明宵和小鲁,让他们去另外一间卧室把身上的带着血痕的衣服脱掉,换上干净的衣服。看着明宵和小鲁进了另外一间卧室,她转身去了厨房,在煤气上坐上了一钢种锅水,从柜子里找出了一袋挂面,又找出了几个鸡蛋,准备给他们煮面条吃。

煤气的淡蓝色火苗舔着不锈钢锅底。她站在炉子前看着锅里的水,觉得有些神情恍惚。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齐静生了孩子,志宏负了伤,医院门口和街头打死了人,与明宵在广场重逢,这一切都发生在二十四小时里,让她简直不敢相信。从昨天白天到现在,她一秒钟也没有闭眼过。她觉得疲累极了,很想立即躺到床上去睡一觉。

锅里的水滋拉响了一声,锅底上开始出现了细小的水泡。她看着锅里的水,觉得眼皮很沉重,像是一眨眼就会闭上。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皮,活动了一下身子,免得自己睡过去。她听见明宵走进厨房里,在她的身后停住。她没有回头。她能感觉到明宵站得离她很近,近得可以感觉到明宵的呼吸。明宵伸手从后面抱住了她。她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要带着小鲁走了,明宵在她身后悄悄说。刚才你在卧室跟护士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跟小鲁商量好了,小鲁也同意了。

干什么?去哪里?她猛地扭过身来,看着明宵问。

你不知道,小鲁是上了通缉名单上的人。明宵的手扶着她的肩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厨房门口,小声说。昨天有人把公安部的一个内部通缉名单偷偷送给了广场指挥部,小鲁和其它十几名学生领袖都在上面。通缉名单上的人,都是在天安门清场后重点抓捕的要犯。他不能住在你这里。一旦被警察发现,不但小鲁会被抓走,志宏也会被抓,连你也会因为窝藏罪被抓起来的。

那你带他去哪里?她有些惊恐地抓着明宵的胳膊问。

趁着混乱,送小鲁去机场,明宵说。小鲁跟我长得有点儿像,我把护照给他,让他拿我的护照去试一试。 现在局势混乱,机场应该也很乱,机场上的工作人员可能也会放学生一马,不会认真检查护照的。我带着小鲁去机场,如果他能够拿着我的护照混过边防,就能够上飞机去美国。

那把护照给了小鲁,你怎么办?

这次来了就没想再回去,明宵说。我买得是单程机票。我想通了,也下定决心了,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次来北京,我就不想再回纽约了。以后他们不让我拍电影,我可以写剧本,一样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儿 ---

明宵 ---

我爱你,明宵抓着她的肩膀说。不想再失去你。是死是活,我都在北京,跟你在一起。

明宵 ---

明宵用手托起了她的脸颊,低下头来,把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她闭上眼,手四处抓挠着,抓着明宵的胳膊,肩膀,头发,最后扶住了明宵的脖子。明宵的手抚摸着她的背部,嘴唇上下移动着,如饥似渴地吻着她。一个长长的晕眩的吻之后,明宵抬起头,眼睛看着她说:

你离开纽约后,我每天都在想你。每天早上,每天晚上,每时每刻 ---

不要说了,明宵,你不要说了。她眼里闪着泪花,手抚摸着明宵的脸颊说。今天早上,听见天安门那边的枪声,我特别害怕,特别担心,怕你死在广场上 。见到了你的那一刻,我才放下心来。我一直想忘掉你,一直害怕跟你在一起,所以提前离开了纽约,可没想到会跟你在北京重逢,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可怕的一天 --- 但是我很高兴,因为你还活着,这么多人死了,你还活着,还能见到你,你说这是不是命 ---

广场上枪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想得是你,明宵说。那时,我以为我和广场上的学生们都会死在士兵的枪口下。那时我害怕了,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总是随身带着你的一张照片,我把你的照片交给了一个同学,告诉他说,如果我死了,让他把照片交给你,说我爱你。士兵们冲上纪念碑来,他们的枪托和棍棒打下来,四周的同学的喊声连成一片。那时,我抄起了一根棍子,想跟他们拼了。但是那一刻,我看见了你,看见你就在我面前,对我微笑着。那时我想,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我要跟你在一起 ----

明宵 ----

明宵伸手把她揽在怀里,手在她的后背上紧紧地抱着她。她把胸脯挺起,跟他的胸膛贴在一起。明宵低头看着她,眼圈红了,眼睛里满是泪水。她仰头看着明宵,眼睛里也跟他一样都是泪水。她的手指抚摸着明宵的脸颊,眉毛,眼睛,鼻子,抚摸过他的嘴唇。她把嘴唇凑上去,手吊着明宵的脖子,一遍一遍地吻着他。

明宵,厨房外传来小鲁的声音和脚步声。

她松开手,把明宵推开,转过身去往已经滚开的锅里下着挂面,眼里的泪水扑答扑答地滴在炉台上。

 

她把挂面分盛在三个碗里的时候,手有些哆嗦,一些面汤洒在了炉子边上。她把面端了出去,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明宵和小鲁一边吃着挂面,一边看着电视。电视画面上,中央台的新闻主持人杜宪穿着黑色的上衣,头发蓬松,面容苍白而严肃,像是参加追悼会一样,坐在电视机镜头前。跟杜宪一起主持新闻的薛飞也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打着一条黑色的领带,语调悲痛地低头看着讲稿说:

戒严部队指挥部发言人称,戒严部队平息反革命暴乱,进驻天安门广场。。。

他们恐怕以后再也当不成主持人了,小鲁看着电视画面说。

她看着电视画面上的报道,吃到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她放下碗筷,走回卧室里,坐在床边看着昏睡中的志宏发呆。过了一会儿,明宵走了进来,对她说:

那我和小鲁走啦。

骑我的自行车去,她说。

 

她走出卧室,在门口挂着的一件衣服兜里找到自行车钥匙来,交给明宵。她送明宵和小鲁去了楼下,在楼门口找到自己的自行车,指给明宵看。明宵打开自行车上的锁,一腿跨上自行车,让小鲁坐在后车座上,跟她挥了一下手说:

走啦。

小鲁,祝你好运,她对小鲁挥手说。

谢谢你,小鲁说。

送完小鲁就赶紧回来,她对明宵说。如果有什么事儿回不来,给我来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别让我太着急。

知道。明宵挥了挥手,骑上车带着小鲁走了。

 

她看着自行车消失在楼房拐角,心里充满了焦虑和惆怅。她爬上楼梯,站在一楼的窗口眺望了一下远方。她看见明宵骑车带着小鲁在沿着街道向东骑去。她一直看着,直到他们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才离开窗口。她走回房间,坐在卧室床边,守着志宏,心里很不踏实。她有些后悔同意明宵去送小鲁。应该让小鲁自己走就好了,她想。如果明宵万一出了什么事儿---

她不敢想。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她匆匆走到客厅,是徐泽宁来的电话。

院长说你带志宏回家了?徐泽宁问她说。

嗯,她对着电话点头说。院长怕志宏被作为暴徒抓起来。

这样好,徐泽宁说。回头你把齐静也接回家去,咱们不是有两间卧室吗,让他们住一间。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

告诉志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徐泽宁说。我这边太忙,挂了。

 

放下电话,她重新回到了卧室,给志宏量了一下体温。她看见点滴架上的袋子里的液体不多了,就从急救箱里找到一个新的点滴袋子换上,看着点滴流进志宏的胳膊里。志宏依然沉睡着,但是呼吸很均匀,也没有发高烧。

那天她坐在志宏床边的椅子上,心情焦虑地等着明宵回来。她强睁着眼睛,时睡时醒,一直等到深夜。明宵和小鲁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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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一剑飘尘 回复 悄悄话 我的第一部小说就是写64的:天安门情人。
一剑飘尘 回复 悄悄话 wow,竟然是写64的。失敬失敬!要从头看起。
HP67 回复 悄悄话 刚知道美加两国感恩节日子不同。拥抱哥不会罢工,不是在和老板周旋,就是在按自己的节奏慢慢构思。
树荫满地 回复 悄悄话 楼主罢工了啊!伤心死了!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HP67' 的评论 :
谢谢HP67。 感恩节快乐!
我在加拿大,我们的感恩节已经过完了。
HP67 回复 悄悄话 天安门事件是中华民族的悲剧,摧毁的都是最优秀的人才,和整个一代人的思想道德和政治热情。靳曦错过了最好的艺术年华和爱情。就像文革是悲剧,摧毁了那么多的优秀人才。

拥抱哥构思好,等着看下文。感恩节快乐!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树荫满地' 的评论 :
谢谢树荫。好在国家毕竟进步了,不是文革那时了。有靳凡和徐泽宁,靳曦以后还能重返舞台。
树荫满地 回复 悄悄话 “靳曦因为受六四牵连,无法再继续演出芭蕾。只能在中芭教学。” 可怜历史小姑娘虽然被重新打扮了一下,但悲剧仍然是悲剧!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夏天的夏' 的评论 :
谢谢夏。不着急,下面是以后的剧情:
明宵和小鲁路上被戒严部队抓走。从自行车牌照上牵连到靳曦 (那时自行车还有牌照)。
靳曦被戒严部队士兵从家里抓走,徐泽宁闻讯后怕戒严部队士兵莽撞,连夜驱车进京救靳曦。
靳曦获救之后,央求徐泽宁把明宵也救出来。
徐泽宁要靳曦答应一个条件,以后永远不能见明宵。
靳曦答应了条件之后,徐把明宵救了出来,把护照还给明宵,让明宵立即去机场回美国。

天安门事件之后:
徐泽宁因为在西安镇压不力,同时因为关键时刻脱离岗位进京去救靳曦,被罢免副省长,调回北京,仕途受到很大的挫折。
志宏受到处分,在西安无法待下去,跟着徐泽宁回了北京。
靳曦因为受六四牵连,无法再继续演出芭蕾。只能在中芭教学。
明宵在机场失踪,一直没有音信。


十年之后。。。
徐泽宁东山再起,权倾朝野
志宏跟着徐泽宁复出
老四借助腐败发了大财,富甲天下
靳曦发现了明宵失踪的秘密,也发现了徐泽宁的一个秘密
明宵。。。


夏天的夏 回复 悄悄话 终于等到你更新了!着急啊!这剧情更让人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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