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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对不起(八)

(2014-08-08 21:24:20) 下一个


随着一声离站的汽笛声,火车向后退了一下,随即向前开去。像其他站在过道里的人一样,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他伸出左手抓住了头顶上的一根铝制横杆,身体前倾,两眼注视着窗外。昏黄的夹杂着人影和灯影的月台很快就消失在身后,火车带着轰隆隆的声响,踏上了南去的铮亮的钢轨。一股带着温热的浑浊空气在车厢里蔓延开来,让他觉得有些闷热。他把车窗的玻璃拉开一条小缝,让外面的凉爽的空气吹进来。他一个人坐在过道边窄小的椅子上,左手放在长方形的窄条小桌上,右手放在膝盖上,透过厚厚的玻璃,看着一幢幢亮着灯火的高楼大厦闪过车窗,一条条宽阔的四通八达的公路汇聚在立交桥上,一排排耀眼的汽车前灯和一排排醒目的汽车尾灯组成一条条光的轨迹,一个个熟悉的路牌和广告牌不断消失又不断跳入眼帘。龙潭湖的黑色的树林从窗边向后闪去,在拐弯时可以看见车头投射出的一条黄色光雾透过黑暗,沿着发亮的铁轨迅速地移动着。

多年以前,他也是坐着这趟火车,去了她在的小城。只不过,那次他带着第一次离乡的伤感,她带着回家的欣喜,一起坐在车窗前,数着铁轨边的灰色的水泥路标,看着北京城的点点灯火逐渐远去,在视野中消失。而如今,他只是一个人旅行,没有了当年离家的伤感,却增添了一种莫名的惆怅。他没有坐飞机去小城,而是选择了火车,是因为他想重温一下多年之前的那次小城之旅。他让秘书给他买火车票的时候,特别说是要个硬卧的上铺,秘书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并没有问为什么,就去给他搞了一张硬卧的上铺来。此刻他不想去上铺休息,只想靠着窗口,看火车驶过一条条亮着街灯的街道,超过一辆辆行驶缓慢的汽车,穿过路边的黑魆魆的树林。电线杆上的高压线在窗玻璃上画着起伏不平的线条,火车随着地势不断上升和下降,很快就把熙攘和喧嚣的城市甩在身后,穿过被黑暗笼罩的一片的白桦林,驶入了空旷的墨绿色的原野。

他坐在窗边,像是一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看着火车驶过一片静谧的湖水。湖水镜子一样地反射着灰黑的天空,火车的倒影在湖水里飞快地移动着,惊走了游荡在岸边的几只灰色的鸭子。不知什么时候,雨水如丝一样打在窗户上,沿着玻璃斜着流下去,在窗户的底部汇聚成一条凸起的细流。潮湿的雾气爬满了玻璃,让窗外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房舍,树林,山坡,灌木丛都变幻成一个个不同形状和颜色的色块,在窗户上随着越来越大的雨滴流动着。对面驶过一列客车,车厢昏暗,只有餐车灯火通明。他看见对面的飞驰而过的火车的餐车里坐着几个大声说笑的年轻人,他们的桌上摆放着一只只空了的啤酒瓶。他突然觉得饿了。

他站起身来,在火车的摇晃和颠簸里,穿过一节节车厢的狭窄昏暗的通道,拉开一个个金属门,走到了最后一节的餐车。餐车一侧歪歪扭扭地挂着一个牌子,桌子上铺着廉价的白色朔料桌布,桌布皱皱巴巴的,带着一些残余的暗色的污迹。他在那里要了一只德州扒鸡和一瓶五星啤酒。他用手撕扯着扒鸡,端着冒着白色泡沫泡啤酒喝着。隔壁桌上坐着一对情侣,他们坐在桌子的一侧,甜蜜地黏糊着,像是在度蜜月一样。他看着他们年轻的充满朝气的面容,看着他们的幸福的样子,看着他们开心地笑着,心里羡慕着。他觉得裤兜在震动。他用餐巾纸快速擦了一下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着蓝色的荧光的屏幕,上面显示是午夜1145。他看见上面有一个短信,是女儿刚发来的。

 

爸,一路都好吧,女儿在问她。有点儿不放心,想问一句。

很好。他的手快速地敲击着键盘。正在餐车吃夜宵。你怎么还没睡?

刚上完自习回到宿舍,女儿很快回了一个短信过来。爸,有件事儿想跟您商量一下,我想一毕业就跟男朋友结婚。

你不觉得太早了吗?

不觉得,他很爱我,说想跟我结婚,想天天在一起。

你很爱他吗?

很爱。

那就结吧。我也希望你们能早些结婚,好有个人能来照顾你。

这样您就放心了是吧。您是不是老怕我嫁不出去啊?您不用担心,校里校外好几个男生都在追我哦。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好好爱你的男朋友,别想别的。

知道,我就是开个玩笑。

不早了,早点儿睡觉吧。

嗯。您也该早些休息了。等您到了那里,给我个短信告诉我一声。

好的。

 

他按了结束键,把手机放回裤兜里。瓶子里剩下的五星啤酒已经不多了,他把里面的啤酒都倒在一个杯子里,一口气喝了。一瓶啤酒进肚之后,他觉得餐车有些闷热,想打开一下窗户去让头发淋淋雨水,但是看了一眼四周就餐的人,还是决定不要去开窗户。隔壁的那一对年轻的情侣还在甜蜜地腻在一起,男的像是醉了,一脸通红地凑在女的耳边说着什么,女的一脸幸福的样子,吃吃地笑着,轻轻用拳头捶了男的胳膊一下,又把头靠在男的肩膀上。他看着窗户玻璃上映出自己被沧桑刻出痕迹的前额和忧郁的眼睛,脑海里努力回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否也曾经像隔壁桌上的情侣一样这样年轻过,这样幸福过,这样开心过。

他从餐车回到卧铺车厢的时候,天花板上的灯已经灭了,只有车厢的地灯在发着青白的微弱的光,照着涂成暗红色的地板。同行的旅客们都已经进入了梦乡,有人张着嘴在轻轻地打着鼾。他依旧坐回到窗边,看着火车驶过夜雨中的原野。窗外的雨点中,对面的轨道上驶来一辆油罐车,椭圆形的铝制罐子四周冒着青色的雾气,雨点打在光滑的铝制罐子上,反溅了出来,在铝罐四周形成了一层弧形的水帘。油罐车的车轮像是被雨水弱音了一样,悄无声息地碾着轨道,轨道四边溅起扇形的浑浊的泥水。火车在黑夜里沿着山间的轨道蜿蜒前行,山脚下有点点幽蓝的灯火,像是鬼火一样孤独地闪亮着。车进入了一个山洞,车厢里一下变得很黑,雨滴停止了在车窗上流动,凸凹不平的石壁从眼前晃过,车轮发着沉闷的哐哐哐,哐哐哐的响声。他凝视着隧道里的连绵不断的黑暗,觉得那些黑暗沿着玻璃四周的缝隙挤进了车厢里,在车里弥漫变硬,变成一块块黑色的岩石,把他的脸挤在玻璃上,挤得变了形。火车出了山洞之后,他看见一片黄色的落叶贴在了玻璃上,落叶的一侧在风雨中哆嗦着,另一侧牢固地黏在玻璃上。火车开始下山了,山脚下村落的寥落的星火越来越近,不久就看见前面出现了电线杆。从一个立着横杆的路口经过的时候,他看见横杆前停着一辆运货卡车,卡车的雨刷后面坐着一个毫无表情的穿着雨衣的男人。

他觉得有些疲倦和困了。他脱了鞋,爬上上铺,躺好,把被单拉过来盖在身上。他把双手放在脑后,在车身的不断摇晃和颠簸里,听车轮碾过雨水的声音,看着对面的空空的上铺。

依然是一个雨夜。依然是在同一辆驶向小城的火车上。依然是在同样的上铺。只是对面的上铺上,已经没有了她。

 


从月台跟随者人流冒着细雨出来,曾经熟悉的小城映入他的眼帘。他在火车站门前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站前的小摊和熟悉的老建筑,闻到了江边飘来的带着咸味儿的风。自从穿越之后,许多年他都没有回到小城了。他在站前,闻到了江水的潮腥味儿,听见了哗哗的潮水声。他带着一身的疲累和火车上的浑浊的气息,绕过火车站,向着江边走去。雨是细微的雨,打在身上有些湿润,但是不会把全身打湿。雨水把江边的一阶阶的石阶洗刷得青青白白的,也刷去了他身上的火车味儿。他在江边冰凉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看潮水一波一波漫过石阶下的浅滩,泛着泡沫的水淹没白色的细沙和贝壳。他看见江上驶过几艘运货船。船驶过的地方,江水起了一阵阵涟漪,涟漪闪烁着天空的青灰色。江边有一个细长的公园,他从公园穿过,看见清晨的青草上坠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他走过一处小亭子,看见一个老人在亭前打着太极拳,眼睛半闭着。他想起那些在小城的日子里,他和她经常一起穿过公园到水边散步,累了的时候就坐在江边的石阶上,剥着橘子皮一起吃橘子。回到小城,他才发现,记忆里很多早已遗忘了东西,原来还那么清晰地存活着。

他从江边的小公园出来,站在街边的一颗树下,看见一辆亮着黄灯的出租车在马路上碾着水驶来。他跨出一步,举起手臂拦住了出租车。出租车缓缓地在他身边停下,他拉开车后门,坐进了出租里。他告诉司机说,要去郊外的监狱。司机奇怪地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启动了车。出租车驶过一些熟悉的街道,每条街道都引起了他的一些回忆。半个小时之后,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告诉他到了。他下了出租车,看见一所墙壁上立着带刺的电网,被大铁门和高大的青灰色砖墙围绕起来的监狱。他把一卷钱给了司机,让出租车在门口不远的一处空地等着他,自己走进了监狱的大铁门。

 

监狱的漆成蓝灰色的会见室被一堵厚厚的玻璃墙隔成两半,里面空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他坐在靠着玻璃的一个座位上,有点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没多久,工程师就被一个监狱表情严肃的看管人员带着,推开一扇竖着铝合金栏杆的门,走进了会见室。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窗,他几乎快认不出工程师来了。工程师面容憔悴消瘦,眼窝深陷,眼镜腿上缠着一块胶布,身体佝偻着,穿着一身宽大的不合身的衣服,头发蓬乱,像是好久都没有理了。

你怎么来了?工程师缓慢地在玻璃后面的椅子上坐下后,好奇地问他说。

找你,他说。穿越。

别提穿越了,工程师沮丧地摇头说。我就是因为这个进了监狱。

听说你是因为散布什么谣言被抓起来了?他问工程师说。

什么谣言,都是事实,工程师看了一眼左右,压低了声音说。我去过未来,我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们不信,还把我给抓起来,把时光机给捣毁了。我告诉过你,股市会大涨然后大跌,房价会一直往上涨,我没说错吧?

当然没有,我还靠你说的赚了不少钱呢,他笑笑说。可是我听说,你是因为说了某个领导人会下台的事情才被抓的?

就是,工程师叹了一口气说。算我冒傻气,我本来想提醒那个人一下,没想到那人认为我在散布谣言攻击他,就派人把我抓起来了。你怎么听到这一切的?他们不让媒体报道。所有的记者都不敢报道我的案子,没人知道我关在这里。

一开始给你打电话,老没人接,他说。留言也没人回。我琢磨着,你不是继续穿越去了,就是出事儿了。我打电话找了公安部的人内部查了一下,才知道你被抓起来了,关在这所监狱里。公安部的人说,你要是只谈股市,就没人抓你了。他们说有不少人从你告诉他们的股市行情里赚了不少钱。可是你非要显摆自己知道得多,把领导人的一些事儿也说出来了。谁让你谈那些跟政治有关的事儿?你不是找抓吗?

我也在后悔呢,工程师摇头叹气说。算我晦气,等我出去,我就穿越走了,再也不在这里呆着了。

吃一堑长一智,发财可以,不要谈政治,他看着工程师说。你想出来吗?

当然了,工程师点头说。这里面真TMD不是人待的地方。如果你有钱的话,可以把我捞出来。这所监狱烂透了,上上下下都认钱。我就是没钱,要是有钱的话,早就找个借口保外就医,出去了。

需要多少钱才能把你捞出来?他问工程师说。

他们说我是政治案,属于攻击国家领导人,工程师看了一眼站在会见室门口的看管人员说。得要一千万才能放我出去。

这好办,他点头说。这些钱不成问题。我可以拿出这些钱来给他们。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出来以后带我穿越回去,回扬州。

是想回去找到她吧,工程师狡黠地笑了一下说。

嗯,他说。

猜着就是这样。可是她不想回来了,你为何还要回去找她呢?工程师迷惑不解地问。她在那边做王妃,享受着荣华富贵,不是更好吗?

如果要是这样,我就不会去了,他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再去想她,没想再回去找她。可是我最近才发现,她和孩子都有生命危险,他们可能都在多尔衮死后被杀掉了,连史书都被篡改了。她肯定不知道自己和孩子处于危险之中。

你穿越回去又能怎么样呢?工程师把眼镜摘下来,擦了一下说。历史是改变不了的。跟你说吧,我有一次穿越回去,去见过李鸿章。我当面告诉了这位中堂大人,中国会在甲午海战里败于日本,他一手栽培的北洋海军会全军覆没,中国自那之后会走上被列强瓜分的道路。我想说服李鸿章,不要把海军的拨款奉送给慈禧太后盖颐和园,要把海军的拨款全部用来建设海军,多置办几艘铁甲舰,才能在甲午海战里打败日本,免得中国走上一条耻辱的被列强凌辱的道路。结果又怎样呢?根本没人相信我。李鸿章说我是危言耸听,把我轰了出去。

她会相信我们的,他看着工程师说。她是穿越回去的,知道我们不会骗她。

那好吧,你要坚持的话,我只要能出去,就带你穿越回去,去哪里都行。不过时光机被他们捣毁了,得需要一些钱和时间重新造一台。

钱不是问题,多少都行。需要多少时间?

一个月吧,工程师想了想说。

 

他从监狱的大铁门走出来,看见雨已经停了,出租车司机正站墙边抽烟。他坐上出租车,让司机拉他去了小城里最好的旅馆。他在那里开了一间房,住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他找了监狱的医生,给了医生一大笔钱,让医生开了工程师患食道癌的证明。他找了一个律师,让律师代表工程师提出要求保外就医的请求。他找了当地的一个犯罪团伙,花钱买了一些案件信息,让工程师提供给了监狱,作为立功表现。他按照工程师开的名单,从银行里取出来一摞一摞现金,放在旅行包里,分送到各个需要打通关系的人家里。一个星期之后,所有的一切都齐备了:医生的证明,律师的请求,工程师立功的表现,监狱和法院的关系也都打点好了。他把剩下的事情委托给了律师,自己飞回了北京。两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他在办公室里埋头工作的时候,那个他聘请的小城律师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告诉他说:工程师顺利出来了,保外就医。

工程师果然不负前言,出来之后的当天晚上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感谢他把自己从监狱里捞了出来,说要立即着手重建时光机。他给工程师汇了一笔钱过去,跟工程师约好了,时光机一旦重新造好就通知他。

现在重新穿越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他知道工程师是一个很守信用的人,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穿越到过去了。他有些盼着和渴望着穿越回到过去,期待着再一次见到她。但是在穿越之前,他还有几件事要做。穿越总是带着一些风险:时光机可能出问题,也可能被人破坏,而且穿越到明末清初那个战乱的年代,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需要把一些事提前做好准备,以免因为某种变故滞留在过去回不来。他把期货公司里所有的股份都转到女儿名下,又把所有的钱都放在了跟女儿一起开的一个联合账户上。他在卖掉学区房买公寓的时候,房产证上写得是女儿的名字,他不用担心这些房子的产权将来会出什么问题。

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家里人,说需要再穿越回去一次。家里人所有人都不同意他回去。他们说那样太危险。他们说那样毫无意义。他们说父亲老了,需要子女在身边照顾。他们说女儿还没有大学毕业,也需要他照看。他知道,其实他们最担心的是他的安全,怕他去了那个世界里,再也回不来了。但是他不管家里的反对,还是决定去了。

在穿越之前,他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儿要做:跟女儿好好谈谈。

 

女儿周末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他正站在二十二层公寓的阳台上,看着外面的萧瑟的晚秋。不远处的一座立交桥上,不断有亮着红色尾灯的车驶过,带来一阵汽车驶过的嘈杂声。侧面两幢三十几层高的高楼,窗户里透出朦胧的灯火。对面的小公园的树木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一片柴草一样的光秃秃的树枝,在夜风中摇摆着。小公园的草地疏黄,水池枯干,成片的落叶被风吹起,在没有水的水池底部盘旋着,移动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台上,手扶着阳台的栏杆,眯着眼睛,看见一轮皎洁的月亮在薄薄的云层里出没,把树影和人影照在地上。他看见一辆银灰色的尼桑轿车停在楼前,看见一个女孩从车的副驾驶座拉开车门下来,向着车的方向做了一个飞吻,转身了楼。他看见尼桑车在门前停着,直到女孩进了楼门,才缓缓地开出了小区。

房间的门在响,有人用钥匙打开锁,推门走了进来。他从阳台上扭身过来,看见女儿脖子上系着一条蓝色围巾,穿着一件天蓝色的外衣,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兴高采烈地从外面进来。

你男朋友呢?他从阳台走回客厅里,问女儿说。

刚走,女儿放下书包,坐到沙发上说。把我送到楼门口就开车走了。

没上来坐坐?

有些晚了,得回家。女儿说。

饿了吗?厨房里有从全聚德打包回来的烤鸭和小饼。

吃过了,女儿摆手说。在外面吃的德州牛肉面。

 

他往茶壶里放入了一些茉莉花茶。他跟女儿一样,喜欢这种普通的带着清香的花茶。他拿起茶几上的暖水瓶,把茶壶里加满滚烫的开水,又从青色的茶盘里拿出两个白色的瓷杯子来,一个放在女儿面前,一个放在自己面前。他伸手要去拿茶壶倒水,被女儿拦住。

您歇着,我来。女儿说着,端起茶壶来,给他倒了满满一杯茶水。

这星期功课忙吗?他吹着漂浮在茶杯顶部的茶叶碎末问女儿说。

还好,刚考完期中考试,女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说。

考得好吗?

嗯,凑合,女儿点头说。

女儿是个很用功的人,不用督促就会自己学得很好,但是也是很谦虚。女儿每学期都从学校里拿一些奖状回来,各门功课都是班里的前几名。他看着女儿的成长,总觉得很骄傲和欣慰。

您这周忙吗?女儿问他说。

忙,他说。下个星期要出趟远门,一些事都要交代给别人。

又出差去吗?去哪里?

不是,他停顿了一下说。我要穿越回去。还记得那个从扬州把我们带回来的工程师吗?他下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时光机重新造好了,下个星期就可以出发了。

您跟他穿越回去?女儿放下手里的茶杯,吃惊地问。为什么啊,咱们现在多好啊?咱们这里什么都有,干嘛穿越回去啊?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他清了清嗓子说。现在该是告诉你的时候了。

我早就知道了。女儿把头从茶几上伸过来,身子前倾,带着几分诡秘对他说。我早就猜出来了。您当初是跟妈妈一起穿越去的,后来跟妈妈分开了,妈妈变成了王妃,不想回来了,所以您想回去再去找妈妈,是这样吧?

猜得有几分对,他喝了一口茶说。不过,我不是你的爸爸,那个人也不是你的妈妈。你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清军攻占扬州城后的大屠杀里死去了。

爸,您不是开玩笑吧?女儿惊愕地说。这怎么可能呢?您就是我的亲爸爸,从小您可就是我爸,从我一懂事的时候,从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您就一直是我爸啊。

没开玩笑,这是真的,他思索了一下说。那时你还小,只有两岁,还没有记忆。在那个屠城的夜晚,好多好多人都死了,留下了很多孩子。我看见你自己在街上爬,就把你抱了起来,收养了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没告诉你。下周我要再去小城,跟工程师回合,一起去穿越。我怕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回不来,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你,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另外,我把期货公司的股份和账上的钱都转到你名下了。如果万一我回不来,你和男朋友有这些钱,一辈子什么都不做也吃不完用不完的。

----钱我不要,我们以后可以自己挣,女儿摆手说。您别穿越回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您好好活在现在,多好啊。

爸从你这个年龄开始,一直就爱着一个人,他看着女儿说。爸一辈子,只爱过这么一个人。她现在有危险,不光她,还有她的三个孩子都有危险。没有人能够提醒她这些危险。只有爸穿越回去,才可能让她避开这些危险。爸想把她带回现代社会里来,如果她不愿回来,至少爸会告诉她将会面临的危险,让她自己考虑怎么办。

如果她不回来呢?您可一定要回来啊。

会回来的,他点头说。这次穿越回去,除了想见到她,我想还找到你的生身父母,把他们从扬州城带回来,让你能够见到你的生身父母。

--- 您不要去冒风险,女儿焦虑地说。千万不要去扬州找他们。像您说的,我爸妈是屠城时候死的,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您只有在屠城的时候回到捡到我的那个地方,才能找到他们。但是那里多危险啊,您要是被清军抓住,他们也会把您杀了的,就像他们杀了我父母一样。这么些年来,都是您在养育我,您就是我的亲爸。您要非去不可,就办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再去扬州。您要答应我,千万不要去冒险,好吗?

到时看情况吧,他说。如果能做到,我就去做,如果做不到,也只好放弃了。

您一定要回来,女儿看着他说。我不能没有您。这么些年来,我只有您这么一个亲人。您一定要回来,无论怎样都要回来。

我会的,他点头说。我会的。你不知道从小你给我了我多少快乐。那时,我眼睛瞎了,每天听见你说话,听见你走动,就觉得生命有了意义。我在柜台里面做蛋糕,你站在柜台边招呼客人,闲下来你坐在柜台边写字,我坐在前面的椅子上教你生字,一天就很快过去了。没有你,那些小饼屋的日子会漫长和难受很多。我会回来的,一定的。

 

那天晚上,他跟女儿谈了很久很久。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女儿,女儿说能理解。女儿说,如果是自己处在他的境地,也许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也会这样去做的。他说在小饼屋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的眼睛会重见光明,女儿的腿也会被矫正好。他说看见女儿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进了一所好大学,有了一个很好的男朋友,他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说女儿的男朋友不错,是个聪明而用功的男生,看得出来很爱女儿。他说女儿过去跟他一起吃了不少苦,相信将来一定会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和开心的生活。女儿说,如果不是他那时把她抱了起来,带到小饼屋,哪里会有今天。女儿说,其实挺怀恋小饼屋时候的,那时生活很简单,也没有烦恼。女儿说,刚一回到现代社会的时候,心里觉得挺害怕的,那么多没见过的东西,街上车也那么多,连马路都过不去,总怕被车撞着。女儿说,自己后来越来越喜欢现代社会了,觉得哪里也没有现代社会好,有这么多好东西。他说,女儿大了,有出息了,他可以放心了。

午夜之后,女儿困了,回自己的卧室睡觉去了。他把灯熄了,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着城市的夜色,抽了几根烟,继续坐了一会儿。月亮像是一只小船,在紫色的薄云之间滑动着,蓝色的月光丝绸一样光滑地披在胳膊上。秋风像是小虫一样挠了他的脖子一下,消失在阳台的暗处。四周一片寂静,听不见蟋蟀的叫声。一辆车从小区的门口开进来,车灯扫过沥青路面,消失在一座楼的后面。

现在,一切该办的事都办好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像是等待一次不寻常旅行,他想让自己的心情尽量安稳下来,但是心情总是不能平息。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他能找到她吗?他能够说服她吗?她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之后,会改变主意跟他回来吗?他不知道。一切都无法确定。烟头在凉爽的夜风里一闪一灭,隔壁的高楼上的不少窗口的灯都早已熄灭了,变成了黑黑的四方形的洞口。不远处立交桥上的车辆也变得稀少了起来,平时拥挤的桥面变得空空荡荡,没有人走动。路灯闪着冷峻的光,把黑色的沥青路面涂上了一层青灰色。没有了车的噪音和人的噪音,世界也变得像是静止了一样,只有立交桥下的一个红绿灯每隔几秒钟在变幻着颜色。

他坐在藤椅上,像是困意突然袭上来一样,眼皮逐渐闭上,头慢慢低垂下来,落在藤椅的一条扶手上。他的背部疲倦地斜靠在藤椅背上,身体放松,像是要滑下来一样,一只手垂在藤椅扶手外面,指尖向下,几乎触到了水泥的阳台地面。他睡着了。月光照着他的安睡的脸庞,像是照着一湾平静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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