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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六章(2)

(2013-12-29 07:34:23) 下一个


周六的中午,我坐在唐人街的一家旅行社的办公室里,手上拿着一本时装杂志,在等着前面的人订完票好询问去北京的机票。在这家旅行社坐落在唐人街的中部,与几家超市相邻,门口有一个小停车场,小萍走的时候的机票也是在这里订的。小萍回去之后,跟家里人谈了在北京举行婚礼的事儿。说自己肚子大了,不好看,不想把婚礼搞得过大,想两家人自己聚聚就行了,然后给亲戚们分发一下喜糖。小萍父亲不太同意这样悄悄举办婚礼的想法儿,他觉得那样面子上有些说不过去。小萍母亲也说,即使我们不请朋友,两家的亲戚至少要请到吧。经过一番协商,小萍决定在八月底举行婚礼,把两家的所有亲戚都请到,朋友只请个别的好朋友。我的实习工作预计在八月中旬结束,如果那时飞回去,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准备婚礼。小萍几次打电话来催问我订没订回北京的机票,今天早上我睡了一个懒觉,把一个星期缺少的觉给补了过来,快十点了才起床,中午特意来到了唐人街订机票。

 

前面的人跟订机票的小姐说个没完没了,不断地让小姐查各种航班,想找出最合适的路线和时间,我只好坐在墙边的一排椅子上,耐心地翻看着手上的杂志。杂志上有一幅摄影,照得是一个像是纽约第五大道那样的街头。老式的洋房建筑被路边的古色古香的路灯照得明明暗暗,灰黑色的长方形的大理石堆砌得整整齐齐严丝合缝,天上飘着雪花,马路上铺着一小层白色的积雪。街角拐角处是一个大玻璃橱窗,橱窗里灯火通明,里面展览着几套时装:红色的套头衫,青灰色的牛仔裤,白色的石膏人。一个时装设计师一样的男人和两个店员一样的女人站在橱窗里,设计师穿着一个黑色短大衣,他一手插在兜里,一手举着一个黑色的烟斗,像是在指示女店员如何摆时装。玻璃橱窗外站着一个穿着青绿碎花色棉袄的年轻的中国女人,她推着一辆自行车,好像从这里路过,受到橱窗里的时装的吸引而不由自主的停下来看一样。她的自行车前面车筐里和车把上挂着几个小包,包里面伸出几颗青菜来。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围巾,手上戴着手套,腿上是黑色的裤子。她凝神的看着橱窗里面,清秀的脸上流露出对里面的时装和人很羡慕的神情来。我觉得画上推着自行车的女人的神态和打扮似曾相识,但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像谁来。

等了半个多小时之后,终于轮到了我。我放下杂志,坐到订票的小姐桌前的座位上,告诉她说我想订一张八月十五号之后的机票,越快越好。我订机票比较简单,主要是想早些回去,对于价格和路线都不挑剔。很快,订机票的小姐把航班和行程敲定,我用银行卡付了钱,把机票买下来。把机票订妥当后,我走出旅行社,在街角的树荫下拿出手机给小萍拨了一个电话。

嗨,是我,咱们女儿怎么样了?我第一句话就问小萍肚子里的孩子。

你怎么这么认准是女儿?小萍笑着说。

因为我想要个女儿,我说。女儿多乖啊,省心。

那就当是个女儿吧,小萍说。我也希望是个女儿。她在肚子里踹得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调皮。现在每天我给她听音乐,进行胎教。你赶紧回来吧,她在等着爸爸隔着肚子摸摸她呢。你机票订了吗?

刚订好的机票,八月十七号早上10点从W城的飞机场飞T城,从那里转机,十八号下午445到北京,航班是UA781,我告诉小萍说。

太好了,到时我让我爸派司机去接机场你去,小萍说。终于就快见到你了,这一个多月见不到你,真烦死了。你自己过得怎么样?没有我管着你,自由多了吧?晚上有没有跟着学博士出去散心去?

还好,我说。从周一到周五每天都忙着工作,周末画画,周六晚上有时跟哲学博士一起出去喝喝酒。

他也怪可怜的,你说这么大了也没个女朋友,小萍说。哎,他是不是有毛病啊,不是gay吧,怎么也没个女的跟他好?

没有,他就是没工作没钱,长得也不帅,别的正常着呢。他有时在屋里放成人片,我从他的门口过的时候都能听见。

今天是周六,晚上你跟他出去别喝太多酒哦,要是醉了就多呆会儿再回来,酒醒了再开车。小萍关切地说。多晚回去都没关系,注意安全第一哦。

 

晚上冒着雾蒙蒙的小雨,我开车带着哲学博士,沿着街拐上五号公路。纸屑一样的雨打在街上和车窗上,让我想起秋天的林间小径纷纷坠落的落叶,那些落叶凌乱地飘落下来,和地上的其它的落叶混在了一起。在五号公路上我差点儿把去舞场的出口给错过去。在即将错过去的一刹那,我紧急并线,没来得及查看盲点,车在路上摇晃了一下,几乎擦上了旁边的一辆车。那辆车急打方向盘,躲开了我。司机猛按了一通喇叭,对我发出不满的警告。我在后视镜里对他打了一个道歉的手势,心里庆幸那个司机手脚敏捷反应快,不然可能就出车祸了。我有一个朋友,他开车的时候被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撞死了,我想那是他的运气不好,如果遇上一个反应快的司机,他也许就没事儿了。我不喜欢开车,但是这个城市的公共交通很糟糕,没有自己的车几乎寸步难行。从五号公路出口右拐下去,沿着一条街道往前开,穿过一座铁桥后再往左拐,远远的就看见了一个很大很显眼的二十四小时开放的麦当劳。麦当劳的对面竖着一个醒目的红色大广告牌子,牌子的背景是红色的,上面画着一个头发飞扬的舞女的黑色剪影,中间一排醒目的白字写着Pigale,那就是我们要去的脱衣舞场。

因为是周末的晚上,又是十点钟人最多的时候,停车场里的车停得满满当当的。不断有车开进来,找不到停车位,又掉头开了出去。几个年轻人一起结伴在停车场走着,说笑着进了舞厅。雨水细细地从广告牌上飘过,广告牌上的舞女的黑色剪影显得朦胧起来。我们在停车场也没找到停车位,只好把车停靠在前面不远的一家银行的停车场里,沿着湿漉漉的街道冒雨走回了Pigale门口,头发上和身上都被雨水淋湿了一些。

进了舞厅的大门,迎面是一个宽阔的楼梯,楼下是存衣帽的地方,有十几个大学生一样的年轻人在前面排队。我跟哲学博士没有什么可存的,但是必须要在这里交三元钱的门票钱才能进去。我们耐心地站在后面排队等着,一边等着一边看前面的一个小电视,上面放着里面的跳舞的实况录像。录像的摄影角度取得很好,既能照到舞台全景,又不会让人看到顾客的和舞女的面孔。舞台上一个看不清面孔的舞女正在绕着钢管转圈,她的手抓住钢管顶部,身子快速绕着钢管旋转下坠,腿横着飞起来,像是一只坠落的花蝴蝶。等轮到我们的时候,我把十块钱交给存衣间的一个衣着性感的女孩,她穿着一个短到腿根的短裙,两条光滑的长腿像是电线杆子一样长。我跟她说不用找钱了,她微笑着在哲学博士和我的手背上各盖了一个荧光戳。三年以前我刚到W城的时候,那时他们往手背上盖的是油墨的戳子,像是手上的一个刺青。每次回去的时候,我都要用肥皂把手上的戳子洗掉。

在门口我们把手背亮给保安看,圆圆的小戳子在蓝色的灯光下熠熠发光,可以看到上面的图案。保安面容严肃地点点头,放了哲学博士进去,拦住我要看我的证件。我把驾照掏出来递给他,他扫了一眼就放我进去了。舞厅内的空气有些污浊,光线既昏暗又暧昧。我和哲学博士坐在一个小圆桌边,各要了一些啤酒,一边喝着酒聊天,一边看着舞女们在台上的表演。

 

跟我们坐在一桌的舞女眯着眼睛看着我。她的打扮是一身红:红色的乳罩,红色的蕾丝裙子,红色的长靴。嘴唇也是涂得猩红,乳罩的红色带子勒在瘦瘦的肩膀上,手上还带着一双红色的手套。她的长靴非常漂亮,靴子紧紧地箍在腿的膝盖下方,靴身略微有些弯曲的弧度,像是一条完美的小腿肚。靴子最底部是三寸高的透明的靴底,像是钢化玻璃或者朔料制成的,里面是空心的,厚得像是京剧舞台上的厚底靴。一根细小的高跟从靴底伸出来,精致得像是一个高脚杯的腰身。靴子的前面是一排黑色的小圆孔,两条红色的鞋带在黑色的小孔上打着叉穿过,在长靴顶部打成一个美丽的蝴蝶结。舞厅的迷离灯光下,长靴的足尖部和靴身在闪烁着红光,紧靠着腿的靴子的边沿也形成一圈高光点,靴子深红的颜色衬托着与大腿上的肉色,让舞女的腿部显得非常曲线优美和性感。舞女自我介绍说是个学生,假期出来旅游,白天玩,晚上做跳舞挣钱,刚从蒙特利尔玩完,昨天坐灰狗长途车来到W城的。我知道,像别的舞女一样,她只想在我们身边坐一小会儿,看我们有没有意向请她给我们跳舞。如果我们没有跳舞的意思,她很快就会离开,到下一个桌子去搭话。过去也曾经有舞女到我们喝酒的桌子边来搭话,所有的聊天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的:你叫什么?从哪里来?喜欢这里吗?想让我给你跳舞吗?

你去过H城吗?舞女有些慵懒地靠着椅子背儿说。很大很好的海港城市哦,挨着海边。还有很好的大学,我就在那个H大学读书。

去过,我点头说,以前去过一次,也去参观过你们H大的校园。我有个前女友叫直子,在这里的C大读过新闻系,原来住在离H城不远的一个海边小镇上,听说她后来转学到H大去了。

啊,太巧了,舞女扬起眉毛说。你是说直子吗?她跟我就在一个系读书哦,还在一个学生宿舍里住过呢,她讲过以前就在你们W城上学,家里是那个海边小镇上。她现在没准儿还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住院呢,一个多星期前她在宿舍里切腕自杀未遂。当时的景象好恐怖哦,我从图书馆回来,刚一进宿舍的门就闻着屋里有一股很浓的血腥味。走进浴室,看见她坐在浴缸旁边的地上,厨房里一把很锋利的刀掉在地上,手上的血正在不断地往外涌,哗哗的,堵也堵不住,把她的身子和衣服都染红了。我当时要吓死了哦,幸亏学过点儿急救的知识,赶紧用毛巾把她的手腕勒住,给她止住血,然后喊人打911叫急救车来----

像是大厅里一颗定时炸弹砰地一声爆炸了似的,我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把面前桌子上的一个啤酒杯给碰倒了。盛满啤酒的酒杯倾斜着慢动作一般缓缓地倒下,橙黄的啤酒闪着蓝色的光从玻璃杯里流了出来,顺着桌面流下,滴到我的牛仔裤和地板上。我看着舞女的嘴唇在快速蠕动着,但是听不清她后面讲得是什么。哲学博士睁大了双眼,面孔上带着惊讶的表情。舞女有些迷惑和惊慌地站了起来,伸手去招呼不远处的女招待。大厅的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吊灯,苍白得像是黑夜里被浓云笼罩住的月亮,震耳欲聋的音箱突然像是被按上了弱音管,安静了下来,舞台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仿佛从雨水打湿的舷窗里看到的雾蒙蒙的海洋。一片血迹从对面的墙玻璃画上的埃菲尔铁塔顶端向四面喷射出来,像是一只喷枪向外喷射着一片散雾状的红点,把埃菲尔铁塔上空的夜幕点缀出了千万颗猩红色的星星。红色的斑点开始向四面殷湿扩散开来,把玻璃画点缀得非常美丽,像是在玻璃上盛开出无数的殷红的梅花来。

我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看着哲学博士手忙脚乱地扶起酒杯。哲学博士也知道直子,因为我曾经跟哲学博士讲过直子的故事,他自然也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失态,哲学博士没有说话,只是拿餐巾纸擦着桌子上的酒,同时伸起一只胳膊招呼附近的女招待来擦桌子。舞女疑惑地看着我,以为我喝醉了。

医院把直子抢救过来了吗?我把倒了的酒杯拿起来,问舞女说。

抢救是抢救过来了,不过伤势挺重的,舞女说。

她为何自杀呢,现在她在哪里?

你得请我跳舞,我才会告诉你,今天还没有人请我跳过呢,舞女说。跟我去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好吧,我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我跟你去。

舞女站起来,拿起毛巾,跨上手包,拉着我的手,带我向前面DJ旁边的贵宾室走去。我回头跟哲学博士打个手势说一会儿就回来,哲学博士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跟我打个手势说不要着急。我端着啤酒,跟着舞女穿过闪着紫色霓虹灯的贵宾室的门口,沿着灯光昏暗的台阶走下去,觉得像是喝醉了一样,全身的血液都升到了头部,头重脚轻地机械地走下了台阶,像是穿行在时间通道一样。

 

舞女带我沿着台阶走了下去。台阶的底部是一个很大的大厅,分成几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两排隔断,由一人多高的木质隔板分开。略显昏暗的灯光营造出了一种暧昧的气氛,音乐是流行音乐,但是比上面安静得多。舞女领着我在走廊走过,旁边的隔断里有几个舞女在给客人跳舞,不断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舞女领着我走到最后面的一个隔断,看着有两米宽和长,靠墙板的一侧有一个棕色的双人沙发,前面有一把简陋的椅子,浅颜色的墙板上有一块可以放酒杯的小木板台子。天花板上的一盏凹陷的灯照下来,暗黄色的灯光像流水一样洒满小小的隔断。舞女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把手包放在小木板上,把小毛巾铺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一只长腿看着我,红色的长靴在灯光下熠熠发光。我坐在舞女的对面,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恢复了一些平静。

等下一只舞曲开始的时候再跳好了,舞女眯着眼微笑着说。这支曲子一会儿就该完了。你喜欢这个城市吗?

喜欢,安静也舒适,我说。就是冬天太冷了一点儿,你要在这里待很久吗?

待不长,过一两个星期就该走了,舞女说。

准备去哪里呢?

T城,想在那里住几个星期,舞女扭动了一下身子说。T城是我的最后一站,在T城玩完了,就该回东部了。开学以前还要回去看看父母,他们跟我不在一个城市里。夏天我把房子转租出去了,回去没地方住,想先在父母那里住一段,住到我租出去的房子空出来再回去。把房子转租的时候,为了腾地方,我把自己的东西都拉到外面的一个储藏室里,开学前要去把东西拉回来,还有家具啊什么的需要捣腾。

都你自己干嘛?

不自己干又怎么样呢,我也没有男朋友,舞女说。到时只能让同学帮一把手,主要还得靠自己,谁也指望不上。

你学什么专业的?

公共管理,舞女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来说。我们这个专业最容易进政府的,毕业了我就找份儿政府工作,没准儿还会到W城来工作呢。

舞女说话的时候显得很兴奋。她看起来很年轻,像是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说话和笑的样子显得很天真。隔壁传来一阵说话声,一个男人开着粗俗的玩笑,女人的笑声透过隔板传过来。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有人从走廊走过,往我们的隔断喵了一眼走开了。舞女没再说话,她把手轻轻搭在我的膝盖上,手上的指甲像是贝壳一样的光滑,指甲油泛着粉红的光。天花板上传来的舞曲接近了尾声,舞女按了我的膝盖一下说,新曲要开始了,我要开始给你跳了,你知道这里的规矩吧?

知道,我说。

那就好,舞女说。

舞女让我向后坐好,站起来随着新的舞曲扭起了身子,一边扭一边解开乳罩,露出小而鼓的乳房来。

你知道这是谁的歌吗?舞女把乳罩放到小木板上问我说。

好像是后街男孩的吧,我说。

舞女身子前倾,把乳房凑到我的脸前来,身上带着一股温暖的芳香,好像是喷了香水。她把身子贴近我,低下头,让长长的瀑布一样的头发垂在我的脸上,嘴唇凑到我的额头上来,一股温暖的呼吸在我的脸上拂过。随后舞女把身子转过来,弯腿脱下内裤放在椅子上。

你往后坐坐,舞女示意我说。

我把背靠在隔板上,两腿分开,在前面的沙发上腾出一小块地方来。舞女把毛巾从椅子上拿过来,铺在我的两腿之间的沙发上,坐了上去,背靠着我的胸膛,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让我的手握着她的乳房,像一只小猫一样用背在我的身上蹭来蹭去。过了一小会儿之后,她站起来,转过身把一只腿踩在我的两腿之间的沙发上,手指从长靴上划过,让我看她的腿。她虽然长得一般,腿却是曲线很优美,皮肤光滑,很有弹性。隔板上的灯光照下来,照在了舞女的腿和红色的长靴上,把她的腿的一半染成橘褐色。舞女的膝盖上有一处硬币大的疤痕,但是丝毫不影响她的腿的美丽。她的腿随着音乐轻轻地缓缓地摇动着,膝盖上面反射着灯光。她面对着我的时候,我看见在她的乳房上有一处刺青,上面刺着一个中国字“爱”。我问她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她说是love,然后转过身来,让我看她的左臀上的另外一个刺青,那也是个中文字,是一个刺得很工整的“鸟”字。那你一定也知道这个字的意思了,我看着刺青问她说。知道,是bird。她扭过头来说,蓝色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影里闪着光。一只曲子很快就结束了。舞曲和舞曲之间有几秒钟的空隙,舞女站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准备开始第二只舞。我摇摇头,示意她不需要了,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元钱来,放在墙板上的小木板上。

这是给你的跳舞的钱和小费,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直子那边发生了什么吧,我说。

你给我的钱太多了,一只曲子才二十元,我不能收你一百元。舞女有些为难地看着小木板上的钱说。

就当买你的时间好了,我说。

舞女笑了笑,把钱收进手包里,坐回到椅子上。她眯起眼睛看着我,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她的眼睛带着好奇的眼神,仔细地端详着我的面孔。

你肯定是那个中国人,舞女像是恍然大悟地说。我跟直子住在一个宿舍的时候,直子有时聊天的时候会提起你,她跟我说起过你们之间的交往。

两年以前我跟直子有过一段恋情,后来她在小镇上照顾父亲,我回到了W城,再以后她跟小镇上的前男友重归于好了。你怎么跟直子住在一个宿舍呢?

我在校外租了一间两个卧室的公寓房,想找个室友一起分担租金,舞女说。房子离H大很近,房租也便宜,就是房子老一些,里面的洗手间的下水道有时会堵住,别的倒没什么大问题。直子来看房,觉得挺满意的,我看她人也挺好的,就把一个卧室租给她,我们平分租金,还有上网的费用,电话费等等都一起平摊。直子是很好的一个人,跟我很和得来,我们周末经常晚上一起出去玩,平时也经常聊天,聊自己的男友什么的。

这次到底是怎么了呢?为何要闹到自杀呢?

她的男友脾气暴躁,经常打她,舞女叹气说。但是直子离不开海洛因,自己又没有钱买,所以离不开他,只有他能给她一直提供海洛因。前一段听说两个人又闹翻了,是因为直子的男友把她的未读的email给删掉了,直子很不高兴,就去质问她的男友为何擅自删她的email。他的男友就骂她是婊子。他们因为这事情吵得很厉害,还打架打得很厉害。后来直子毒瘾上来控制不住,她的男友看着她难受,就是硬不给她毒品。直子就自己用脑袋撞浴室的墙壁,差点儿撞死,男的也不管,看着她把脑袋撞出血来了,才打911叫救护车。那次直子流血过多,几乎休克。从那之后,他们就彻底分开了。直子说没想到男友会对她这么粗暴,打她,见死不救,差点儿要了她的命,从此后就坚决跟男友断了。那个男的后来还找过她几次,想跟她复合,都被直子给拒绝了。

直子后来还继续吸海洛因吗?

她后来可能自己更郁闷了,更加离不开毒品了。舞女说。每天都得打针,胳膊上扎得都是针眼儿,我都看不过去了,劝她去戒毒所把毒给戒了,直子自己也试着戒过,但是好像沉溺得太深了,戒不了了。后来可能是没钱买毒品,又很绝望,毒瘾犯得太厉害了,拿不到毒品,会觉得生不如死吧,就拿刀子割了手腕什么的。

能告诉我那个医院名字吗?我想去看看直子。

舞女从手包里拿出一只原子笔来,把医院的名字写在了我的手背上。

不要告诉直子我跳脱衣舞啊,舞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舞厅有免费给舞女睡觉的床位,还能赚点儿小钱,我是白天旅游晚上挣点儿旅费,挣不到就蹭睡一晚。

当然,我点头说。这样也挺好的,还不用担心一个人会寂寞。

就是,舞女露出一些笑容说。有的请我跳舞的男生还让我去跟他们一起住呢,还有的白天陪我出去玩,给我照相什么的。昨晚上我就住在一个这里遇到的一个男生那里,他说今晚还会来接我走呢。

你真胆子大,不怕遇到坏人吗?

我也是先看人怎么样,不是随便就跟人走的,舞女笑笑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没有的话我要出去邀别人跳舞去了。

没有了,我说。谢谢你告诉我的一切。

舞女站起来,跟我抱了一下,侧过脸来让我亲了脸颊一下,带着我走出隔断。我们沿着贵宾室的走廊向着楼梯走去,在贵宾室门口舞女冲我微笑了一下,向我摆了一下手,走到DJ那边说话去了。

 

我端着啤酒走回到原来坐的桌子前,哲学博士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四处看了看,看见他坐在舞台旁边的一个座位上,旁边有一个空座位。我走过去,在哲学博士旁边坐下,跟他点点头,继续喝啤酒和看台上的表演,心里却一直很难受。没想到直子跟男友分开,又割腕住院,让我感到很吃惊和心疼。舞台四周的音乐声很大,说话的声音都被音乐声盖住了,听不太清楚。哲学博士大声问我说,那个女孩怎么样?我点头说不错,跳得很好。哲学博士说,看着就是挺好的一个女孩。旁边的一个陌生的大学生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跟我说这里的妞儿都很火辣,我点头说是。他伸出手来,自我介绍了一下。你是学生吗?他问我说。在C大,我回答说。我在O大,他说。他扯了一会儿学校的事,然后兴致勃勃地跟我讲这里的舞女的身材是如何的性感,我只是点头,心里一点儿都没兴趣聊天。一个姑娘在握着钢管旋转的时候把舞台边的轮椅老头刚倒满的酒杯给踢翻了,酒洒了老头一脸一身,把衬衫湿了一大片。那个姑娘吓坏了,穿着高跟鞋登登跑下舞台来,用餐巾纸帮老头擦脸,问老头是不是OK,老头慈祥地地笑笑,像是在说没关系。

把瓶子里的啤酒喝完,我觉得心里还是很难受,就想回去了。我问哲学博士还想看多久,哲学博士说什么时候走都行。那我去趟洗手间,回来就走,我跟哲学博士说。沿着走廊从几个悠闲地依靠着栏杆的舞女的身边走过,走进洗手间,才发现洗手间装饰得跟五星饭店似的。里面的洗手池旁站着一个黑人,负责给拧开水龙头,递洗手液和擦手的棕色的纸。我方便完,回到洗手池边,黑人早已经给我拧开了水龙头,递上了洗手液。洗完手后,用黑人递给我的纸把手擦干,从裤兜里搜出了一块钱硬币扔进一个浅碟子里做小费,我沿着走廊重新走回哲学博士坐的地方,看到哲学博士已经把瓶子里的啤酒也都干了。他看见我走过来就站了起来,跟我一起出了舞厅。

外面好象是下过一场大雨刚停的样子似的,房檐上的水在滴滴答答的敲打着地面。下台阶的时候我绊了一下,差点儿一屁股坐到一个水洼里。我们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回到附近银行的停车场,找到了自己的车。从脱衣舞场回来的路上,哲学博士说今晚玩得很开心。窗玻璃上罩着一层雾气,街道都显得模模糊糊的。我按下车窗,让窗外的湿凉的空气吹进来把车窗上的湿气驱散。道路变得清晰起来,雨后的街道显得干净和新鲜,马路上的水在向着排水道留着,不断有车从旁边或者对面驶过,碾过马路上闪烁着街灯的小水洼,溅起一些水来。

5号公路下来后,我们开车穿过Byward Market。午夜时分的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十分喧闹。马路上零零散散的走着一些从酒吧里出来的学生,有的人喝醉了,有的人互相搀扶着,有的人低头快走。两个妓女一样打扮的女孩站在一个街口在聊天,看见我们的车经过的时候,对着我们抛着媚眼。我们从遍布着酒吧和舞厅的街道穿过,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看见那个曾经卖给我大麻的大学生在跟一群女孩站在街边说笑,另外一条街上一个老乞丐竖着衣领目光呆滞地坐在街边的一个石头台阶上。那个老乞丐总是坐在那里,每次我从那里走过的时候都能看见他。要是兜里有零钱,我总是给他一块钱或者两块钱,他总是很有礼貌地谢谢我。有时我兜里没有零钱,只好对他说声对不起,他也总是笑笑,祝我晚上愉快。在一条街的交口处等待红绿灯转弯的时候,哲学博士注意到了我手背上的字。

那是什么?哲学博士问。

一所医院的名字,我看了一眼手背说。

我们的车从热闹的York街穿过,开过在一家舞厅外面并排停着的两辆警车,拐上了宽阔寂静的King Edward街。从那里右拐上了Laurier街,穿过笼罩在夜色里的O大的几幢建筑,沿着空旷沉寂的街道向着住处开去。夏夜的凉风夹着雨后的潮气从车窗卷进来,吹在身上觉得凉飕飕的。哲学博士在车里跟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我却没有什么心情聊天,只是随口应和着。哲学博士看我心不在焉,就没有再说什么。我告诉哲学博士说,明天早上要去H城一趟。

你星期一不是还要去上班吗?哲学博士问我说。到H城要开十来个小时,一来一回就是两天,你怎么赶得回来呢?

只好给银行打电话请假了,我说。

你那个实习工作不是很重要吗?哲学博士有些担心地问我说。平时你都忙到午夜才下班,你这样请假不怕以后他们不给你offer,毕业的时候找不到工作吗?

我知道,我说。直子在H城割腕自杀了,现在住在医院里,我必须得去看看她。我快去快回,星期一就回来,请一天假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那小萍打电话来怎么办?哲学博士沉默了一下问我说。

你跟她说不知道我去哪里了,我想了一下说。等我回来我会跟她慢慢解释的。

跟哲学博士回寓所的路上,途径一处银行的取款机的时候,我把车停了下来,从我和小萍的联合账户里提了两万块钱。这是我爸当初在我出国的时候给我的钱,除了买了一把手枪和给小萍交过学费之外,剩下的这笔钱我一直都没动用过,现在只剩下这么多了。当初存这笔钱的时候,我就多了一个心眼,让银行在我的卡上没有设取款上限,就是怕万一有事取不出钱来。

我想到了H城,看看直子,把这笔现款交给她就回来。这笔钱应该够她打一阵子海洛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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