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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世之恋:第四世 塞外牧羊人和老妇人

(2013-01-06 16:06:42) 下一个

我坐在蒙古包前面的一个小板凳上,看着黑黑的天空和笼罩在阴云中的夜幕。空气是青蓝色的,犹如一片薄雾把夜空罩住,近处和远处的圆顶蒙古包在薄雾中似隐似现。我的身后的蒙古包的窗户里散射出橙色的烛火,父亲和那个花白胡子的牧羊人还在里面大声喝酒和亲切地叫着对方的字,像是故友重逢一样地感叹着。青色的雾气笼罩住了不远处的冰封了的湖面,青白色的湖面上泛着一片一片的银白的光,一长条一长条的雪堆积在湖面上,像是在湖面上刷上的灰白的漆。湖中心的一个小岛隐没在暮色之中,岛上的没被雪遮住的岩石呈现棕色,与黑魆魆的树木和泛着青光的湖面融为一体。

一只带着花色豹纹的雪豹从冰封的湖面上走过,它的尾巴卷曲着,头低着,短小的耳朵伏在额头上,身子很瘦,皮肤上是一块一块的豹纹。它身体轻盈地跳过一处凿开的冰窟窿,一条前腿在冰窟窿旁边的反射着蓝光的碎冰块上歪了一下,很快站直。雪豹走到湖边的时候,抬起头来咪着眼睛看了一眼我,小眼睛里闪着青磷一样的光。它站在湖边上,身后是平坦的湖面,眼睛上有两条黑黑的线垂到嘴部,显得孤独而又阴森可怕。我静静地看着它,没有畏惧也没有说话,也没有进蒙古包去找我的父亲。雪豹凝视了我一会儿后对我丧失了兴趣,它漠然地扭头离去,后腿一踹,跳上了一颗老树的侧倒的树干,消失在了黑黑的树丛里。

发灰的记忆随着雪花纷纷坠落,在蓝色的雪雾中,我低头寻找着记忆的碎片,在地上辨识着,拾起一片片过去的踪迹。

 

这已经是我的第四世了。上一世我出生在匈奴单于家,母亲是汉朝为了与匈奴和亲而嫁给单于的汉室宗亲。最后跟雪儿在一起的时候,是在戈壁滩的一座荒城里,那时我是单于的太子,雪儿是吴王的公主。我带着侍卫深入中原救出了跟着吴王逃难的雪儿,却被我的急于篡夺太子地位的兄长杀死在荒城里。我死在雪儿的怀抱里,她赤裸着身子,用胳膊抱着我的头,一只手试图堵住我的脖子上的往外喷射的血。我不知道我死去后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确信前世的兄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既然在杀死我之前许诺会把雪儿给送到匈奴的一个安全的地方照顾起来,他就一定会把雪儿藏在塞外的一个偏僻的地方,让雪儿过一个平静的隐居的生活。

六年前我再一次转世到了荒凉的塞外,不过这次我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匈奴人。我不再是匈奴王子,而只是一个投降匈奴的汉朝将军跟匈奴女人生的儿子。在我转世之间的这些年里,我的前世的父亲军臣单于去世了,经过一番波折之后,我的长兄终于继承了单于位,成了且鞮侯单于。在那些年里,匈奴与汉朝不合,战争不断。像他所立志的那样,且鞮侯单于梦想着率领匈奴骑兵征服中原,他在匈奴境内扩招兵马,开始了与汉朝的连年征战。

我这一世的父亲是一个世代出身将门的作战勇敢的将军,在一次汉朝与匈奴的交战中,他率领五千弓箭手,孤军深入,在塞外的浚稽山遇到了亲自率领三万骑兵寻找汉军交战的且鞮侯单于,因弹尽粮绝而被单于俘获。且鞮侯单于敬佩他的勇敢和家世,没有杀死他,后来听说他的母亲和妻子被汉帝处死之后,把自己的女儿跖跋氏嫁给了他,更封他为右校王,期望他能辅助单于跟汉朝作战。但是我的父亲并没有为单于效劳,而是带着母亲来到了塞外的一个偏远的地区,过着与世隔绝的寂寞的生活。在后世的时候,很多人都为他惋惜。许多世纪之后我曾经读到过辛弃疾的一首词,里面说:“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这首词讲的就是我这一世的父亲 

 

【将军的惆怅】

五年以前我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记得父亲经常走到家门附近的一处山崖上,对着远处的黄色的沙漠沉思。母亲抱着我在蒙古包门口来回走动,我看见夕阳余辉中,父亲的黑色的背影孤独地笔直地站在石崖上,像是一尊石铸的雕像,立在天际的彤红的云彩之上。有一次父亲抱着我站在山崖上观看落日,那天风很大,塞外的寒风把远处的尘沙卷起,像是千军万马在沙漠上厮杀交战,呜咽的风声像是战士们的呐喊。他呆呆地看着远方,我扬起头来看他时,见到他的眼角滴下一滴浑浊的眼泪来。

夕阳坠下之后,大漠一片黑暗,灰色的归鸟早已从天空消失。他抱着我踯躅地走回家里,把握放在摇篮里,自己走到蒙古包的帐篷边上,抚摸着帐篷上挂着的一把生了黄色的铁锈的佩剑,叹息着,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父亲一定是在思念故国,或者是怀恋自己过去带兵打仗的那些往事吧。一个离开自己国家的人,被自己的国家宣布为叛徒,并且妻儿老小被自己的国家屠戮的人,他的心肯定被伤透了。一个将军,他最痛苦的恐怕是无法再继续带兵打仗了。单于把自己的女儿下嫁给他,又封他为王,本是期望他能效忠单于,带领匈奴进攻汉朝。但是他并没有帮助单于去打汉朝,而是宁肯在偏远的地区过着寂寞无闻的生活。塞外的寂寞,比不上他站在岩石上的孤单身影的寂寞;大漠的凄凉,比不上他咽着泪的心底的凄凉。长烟落日,坠下的是一颗勇敢和赤诚的心;孤城紧闭,关不住的是他壮志难遂的惆怅。风卷黄沙,卷起的是漫天的愁绪;胡笳声起,吹得是无边无尽无处驱散的乡愁。本来以灭匈奴为己任,发誓要马革裹尸,黄沙埋骨的一个壮志凌云的年轻将军,最后却流落异域,娶了单于的女儿,在塞外的大漠里默默地过着寂寥的生活。命运的无情和捉弄,总是让人唏嘘。

 

【似曾相识的背影】

从前一世最后见到雪儿,到现在已经三十一年了。这三十一年里,有二十五年我是在忘川河里渡过的,因为我需要等待一个机会,才能离开忘川河。在忘川河里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自己在河里游荡,那个与我很谈得来的鬼魂不知道转世到哪里去了。六年前的一天,黄泉路上又来了很多很多的浑身带血的鬼魂,他们在炉火熊熊的奈何桥边排了长长的队伍,等着孟婆把他们每个人的前世的泪熬成一碗汤给他们喝。我利用这个机会,趁着孟婆手忙脚乱的时候,告诉孟婆我转世的时辰已到,得到了孟婆的允许,走过了奈何桥。我走在奈何桥上的时候,依然忍不住心跳嗵嗵。孟婆的嘶哑的嗓音从我的身后飘来:

爱情是什么?不过是一碗水,喝下去就会忘记。

每次我听到孟婆的声音,总想对她说,爱情不是一碗水。爱是心动,爱是珍惜,爱是思念,爱是不舍。

 

因为想寻找雪儿的缘故,我从小就磨着父亲到哪里都带着我。我一岁的时候,他带我去看匈奴的一年一度的骑马射箭大赛。每逢这种射箭大赛的时候,就像一个大运动会一样,各处的人都聚集到赛场上来看比赛,赛场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在赛场上我看到了我前世的母亲,她已经有六十岁了,人比过去显得既苍老,又瘦弱。她坐在一处帐篷里,半眯着眼看着帐篷外来往的人群。虽然军臣单于死去好多年了,她也早就不是皇后了,但是人们还是把她当作皇后一样的尊重,在她的门前恭敬地行礼请安。当父亲带着我从她的帐篷前走过,给她请安的时候,她叫住了我的父亲,跟我父亲说了几句话,聊了一些中原的事儿。我站在父亲的身旁,看着她,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想起了前世她对我的很多照料,想起了我前世小的时候,她经常红着眼睛给我讲起汉朝的事儿,讲起她的父母和家乡的那些事儿,想起她经常思念中原,在夜里弹起琵琶和胡笳,弹得那些声调凄凉的歌。她看着我睁大着眼睛看她,就把我抱过去,亲了我的额头一下。我想跟她说句话,但是我那时太小,还不能说话。我只能伸手伸脚乱抓乱踹。她慈祥地笑了一笑,抓住我的手握了一下,对我父亲说:

看到这个可爱的孩子,我就想起了死去的风儿。风儿小的时候,跟他长得一模一样。要是风儿今天还活着,应该是单于了,我们跟汉朝也不会打那么多的仗了。

在赛场上我还见到了前世的长兄,那个把我杀死在戈壁滩的荒城里的人。他现在是且鞮侯单于,坐在赛场前面的一个大帐篷里,负责给比赛的优胜者发奖。很奇怪的是,再一次见到他,我一点儿也不恨他,好像觉得他杀死我就是无法避免的宿命一样。他比过去显得苍老了许多,眼角上有了皱纹,但是依然身体强壮,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父亲带我过去给单于请安的时候,单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阵,眼里突然有了一丝悲哀,好像我引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一段悔恨和内疚似的。他让我父亲抱着我坐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比赛。中间比赛间歇的时候,他指着我对我父亲说:

这孩子长得真像我的弟弟小时候。唉,要是我的弟弟还活着,我们肯定会是很好的兄弟。

单于的帐篷里还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也一起走过来看我。我认出那个女人是我前一世的妻子玉儿,在前世的我死去之后,她按照匈奴的习惯,改嫁给了我前世的一个弟弟。玉儿老了,但是相貌依旧像是过去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她。她的笑容依然美丽,脸上施了一点薄薄的脂粉。她的皮肤在塞外的凛冽的风的吹打下,依然显得很细腻。帐篷外的微风吹来,玉儿拢了一下头发,伸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胳膊,把她腰带挂着的一个精巧的小铃铛摘下来,用手摇着哄我笑,然后把铃铛塞到了我的手里,让我拿着当玩具玩。我前世曾经误以为,没有了我,玉儿会过得很凄惨,但是看上去她似乎过得还算开心。

我在赛场上用目光到处寻找,想找到雪儿,但是让我失望的是,我没有看见雪儿。她也许是不喜欢这种热闹,没有来参加;或者也许是不敢来参加这样的活动,怕被人认出来,报告汉朝她藏在匈奴。我觉得非常失望,因为匈奴地大荒凉,人员住的很分散,如果在这种大集会上碰不到她,那么要想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去找雪儿,就很难了。

比赛结束了,父亲把我抱在肩膀上,跟着人流往赛场外面走。一个老妇人走在我们前面,她的走路的姿势和背影看上去很熟悉,很像雪儿的走路的姿势。她走得很慢很慢,我们很快就超过了她。父亲从她身边超过去的时候,我想看看她的面孔,但是她正巧停下脚步,扭过头去看路边的一个卖东西的小贩。我看不见她的容貌,只看见了她的脖子。我踢踹着父亲,想让他停下来,他却以为我要掉到地上去,反而把我抱的更紧了。我大声的哭了起来,想以此引起老妇人的注意,但是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哭声,依旧在跟小贩讲着什么。父亲抱着我越走越远,我一直盯着老妇人看,终于等到她抬起头,能够看到她的面孔了。但是那时我已经离她太远了,她的面孔一片朦胧,看不清她的眉毛眼睛。朦胧之中,我觉得她的面孔很像雪儿。

之后的五年里,我跟随父亲走过很多地方,但是再也没有见过任何像雪儿的人。

 

【北海牧羊的老人】

六岁的时候,一个初冬的日子,父亲要去远方去看望一个老朋友。像过去一样,我磨着他,要他带我去。他本来想自己去,但看我非想跟着他一起出门的样子,就无可奈何地把我抱上马。他往马上栓了一大口袋熟牛肉熟羊肉和一壶酒,骑着马带着我穿越戈壁滩,走了很久很久,来到了一处很大的湖边。冰封的湖面很开阔,三面环绕着冰雪覆盖的山丘,一面与远远的地平线相接。几只灰色的鸟在青色的天空上飞行,不时滑翔到湖面上,在湖面的冰雪上掠过。湖面上耸立着一些冰川一样的巨大的冰块悬崖,上面栖息着一些黑嘴白肚子的鸟儿。冰块呈乳白色,像是一块一块半透明的玉石。湖的远处是茫茫的雪山,上面裸露着褐色的岩石。

这是北海,父亲告诉我说。

我们沿着湖边骑了一会儿,就来到一处散落着几个蒙古包和帐篷的很小的村落,看上去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样子。父亲骑到一个圆顶的灰色毡帐篷前,看到帐篷门口立着一个竹竿子,竹竿上系着一些牦牛尾毛,就翻身下马,把我也抱下马来说:

到了。一看这根杆子就知道是他的帐篷了。

毡帐篷的主人是一个头发和胡须都变白了的老人。他听见门口的马蹄声,掀开厚厚的门帘走了出来,看到我的父亲,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拱手施礼说:

原来是少卿兄,长安一别,多年没见,少卿别来无恙?

一言难尽。父亲拱手还了一礼说。没想到在这冰寒草衰的异域还能见到子卿兄,真是难得啊。

屋里请吧。白发老人一手掀开帐篷的厚厚的门帘,把我父亲让进毡帐篷里。

 

帐篷里有些灰暗,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过来,看清帐篷里的简陋的摆设。我父亲把马背上的那口袋肉和酒送给老人,老人感激地收下,请我父亲盘腿坐在一个矮小的木桌子边,拿了两个脏兮兮的木杯子,打开酒壶,斟满酒,跟我父亲喝了起来。他们“少卿”,“子卿”地互相叫着,像是他乡遇故知一样的亲切,听了半天我才搞明白“少卿”是我父亲的字,“子卿”是白发老人的字。

早就听说子卿为汉朝使节,被羁留北海多年,恨未能早来相见叙旧。我父亲举着酒杯敬了老人一杯酒说。想起当年在长安城共为仕郎,一起吟诗赋词的翩翩少年,现今都已白发染鬓,怎能不令人扼腕叹息呢?

是啊,我们都老了,白发老人饮了一口杯中的酒说。我这辈子恐怕无法回中原了。单于说我何时能够养出能挤奶的公羊就放我回去,公羊怎么能挤奶呢?少卿羁留匈奴,现在已经多年了吧,少卿可曾想过回中原吗?

我的父亲沉吟了一会儿,把酒杯放在桌上,半响说到:

子卿,说来令人伤心。当初我率步兵五千,出征匈奴,独自面对匈奴十万骑兵,三军视死如归,虽然连日征战疲惫不堪,依然以一当十,斩将杀敌。后来被单于亲自合围,士兵们死伤殆尽,弹尽粮绝,依然跟着我奋勇冲杀,最后只剩下几百人。我虽然兵败被俘,但子卿知道,我是那种苟且偷生的人吗?我本是想假降匈奴,以后寻找机会回报汉朝,无奈汉帝认为我该自杀,因为我投降了匈奴的缘故,就把我的母亲妻子处死,夷灭三族。李家世代为将,还出过李广这样的让匈奴害怕的飞将军,皆因为我兵败,诈降匈奴,子弟都被杀死,李家在中原无一传人,你让我如何不心寒,如何不怨恨,心里如何不泣血呢?

听说了你家里的事了,白发老人叹了一口气说。我听说是有人报告朝廷,说你在为单于教授兵阵,为虎作伥,所以夷灭了你的三族。

替单于教授兵阵的根本不是我,我父亲激动地说。那是李绪,朝廷搞混了。等我以后非找机会杀了他不可。

人死不能复生,家人死了也没有办法让他们活过来,老人接着劝我父亲说。朝廷对功臣不薄,少卿若有可能还是回去吧。

你说朝廷对待功臣不薄吗?父亲有些脸红地气愤地说。可是你看一看,为汉朝夺取江山立下累累战功的韩信和彭越的结局怎么样,不是最后都被处死了吗?主持消藩的晁错不也是被腰斩了吗?即使像贾谊和周亚夫那样的命世之才,不也是最后受人诽谤,才能得不到施展吗?我的先人李广,那样的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最后不也是受权臣挤兑,在异域自杀而死了吗?功臣义士们谁不寒心呢?难道这就是朝廷对待功臣的不薄吗?像子卿这样的忠心耿耿的为朝廷尽心尽力,出使匈奴,在这不毛之地依然坚守气节,朝廷里有人会在乎你吗?而那些妨功害能之臣,亲戚贪佞之类,一个个贪污腐化,不是万户侯,就是廊庙宰。能人志士,能不伤心吗?要说对人不薄,那真正对我不薄的,倒是匈奴的单于。我一个降将,没有为单于做什么,还被封王。大丈夫生不能成名,死后宁肯葬在异域,谁肯低头折腰,奉承权贵。子卿不要指望我会回中原了。

白发老人听了我父亲的这些话,知道无法再劝我的父亲,于是什么也没有说,又叹息了一声,举起酒杯来跟我父亲互相敬了一下酒,仰头一饮而尽。

 

【对面蒙古包里的老妇人】

我坐在父亲身边,听不太懂他们的交谈,于是趁着他们饮酒的时候,悄悄站起身,自己走出帐篷,坐到帐篷门口的一个木头墩子上,看外面的冰冻的湖面和水面上的飞鸟。湖边一片青灰色的岩石重重叠叠地摞在一起,像是石阶一样。岩石旁边是一些落光了叶子的光秃秃的树木和灌木丛,天空一片阴暗,像是要下雪一样。我看见帐篷门口竖着的那根竹竿好像被人经常抚摸,上面有几节显得很光滑,就觉得好玩,忍不住伸手也去抚摸了一下竹竿,这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来:

你最好不要动这根竹竿,它叫符节,是汉朝派来的使者的象征。他最宝贝这个符节,谁都不让碰。

我回过身来,惊讶地看见一个老妇人站在我身边,正在低头看着我。老妇人面容慈祥,虽然脸上有了许多皱纹,但是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漂亮的容颜。她有一双细长的黑黑的眼睛,这双眼睛让我觉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一样。

你是谁家的孩子?她笑眯眯地慈祥地问我说。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我是跟父亲来看望一个老朋友的,我看着她说。我们住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你想喝牛奶吗?她问我说。

想,我不加思索地说。

那你跟我来吧,她微笑着说。我就住在旁边的那个帐篷里,有今天刚挤的新鲜牛奶。

老妇人伸出手来拉着我。她的手很小很白,但是皮肤很干枯。我拉着她的手跟她一起走,进了旁边不远的一个帐篷。她让我坐在帐篷里的一个小椅子上,给我倒了一杯牛奶,切了一碟羊肉放在我面前。牛奶白白的,稠稠的,上面飘着一层乳白色的油。我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打量着她的帐篷,看见里面有一张铺着毛毯的很舒服的大床,上面铺着白色的床单,还有一个白纱一样的透明的帷帐从蒙古包顶垂下来,围住大床。旁边有一个木头的梳妆台,上面放着几把精致的梳子,梳妆台边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一把琴平放在上面。帐篷的一面墙上挂着一把擦得雪亮的剑,我觉得这把剑看上去很眼熟,于是喝完牛奶后就站起来走过去看。老妇人把剑从墙上摘下来,递给我看。

你可要小心,剑刃很锋利的。她警告我说。

这是什么剑呢?我抬起头来问她。

这是一把宝剑,老妇人说。相传是以前月氏国的太子的,后来成为匈奴太子的一个最珍爱的武器。

看着这把宝剑,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认出了这是我前世天天带在身上的宝剑。

宝剑的主人呢?我问老妇人说。

他死了。老妇人神情悲哀地说。

说完这句话,老妇人低下了头,手里轻轻地抚摸着宝剑,眼里呈现出一种更加悲哀的神情,陷入了沉思,好像在回想遥远的往事。

你怎么得到这把剑的呢?

是他哥哥送给我的,老妇人眼睛依然看着宝剑说。给我留作纪念的。他的尸骨埋在了大漠的黄沙之下,带不来,他哥哥就把这把剑送给了我,这是他的唯一遗物了。

说完这句话,我看见她的肩膀抽慉着,她依旧低着头,手里抚摸着宝剑,像是要哭了起来。她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红肿和湿润。

外面是要下雪了吗?我用手指着外面说。

是啊,冬天这里雪很大,漫山遍野的雪。老妇人看了一下我,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说。你看到湖面上的那些冰了吧,冰很厚很厚,可以沿着冰面从湖边走到中心的那个小岛上去。冬天的时候湖面总是一片白茫茫的,很美很美。你爸爸探访的那个人,叫苏武,他会在冰上凿洞,钓一些鱼上来,有时他给我送几条鱼来,我做好了,跟他一起吃。我们都是汉朝来的,言语和文化都相通,辛亏有他在这里,我没有觉得很孤单。

她说完话,小心翼翼地把宝剑重新挂在了墙上。她用手抚摸着宝剑的刀刃,就像是在轻轻地抚摸一个人的脸庞一样。

人要是能像宝剑就好了,她看着宝剑自言自语说。一擦就会亮,一磨就会锋利,永远跟新的一样,不会变老。你们今天赶不回去了吧?天看着就要黑了。

嗯,我点点头说。爸爸说今晚要在这里住一晚,明早一早出发回去。

我端详着她的脸,确信她就是雪儿,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雪儿。可是我不想告诉她我来了,毕竟我还太小,想长大一些再回来找她。我很想抱抱她,于是我把手伸向她,抱住她的腿,把脸贴在她的肚子上,依偎着她。她一开始有些惊奇,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很快就伸手慈祥地揽住我,抚摸着我的头发。

她坐了下来,让我挨着她坐下。我依偎在她身边,她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很凉很凉,像是在凉水里泡过的一样。我把她的手放在脸上温暖着。她笑了,脸上是慈祥的开心的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面容神态跟年轻时一模一样。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从我的脸上抽开,说:

你该回去了,不然你爸爸会以为你丢了呢。

我点点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向着门口走去。她走到门边,帮我把门打开,然后指给我看我爸爸去的那个帐篷。我离开了她的帐篷,走到了那个门前竖着竹竿的灰色圆顶毡帐篷门口的时候,回过身来,看见她还站在自己的帐篷门口,在跟我挥手再见。我冲她挥了挥手,看见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回帐篷里去了。

 

【雪夜幻觉】

半夜里,父亲和牧羊人还在点着烛火聊天,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忆不完的旧。他们的说话声和烛火让我睡不着觉,于是我爬起来,走出蒙古包外。蓝雪在青夜中慢慢地从天上飘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飘过黑色的树丛,落在树丛中的草地上和结了冰的湖面上,不多久地面和湖面上就落了薄薄的一层青蓝色的雪。雪花织成了一道青色的网,罩住了对面不远处的雪儿的蒙古包,包里依然闪着温暖的橙红色的烛光。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在蒙古包旁边的一颗奇形怪状的老树的树梢上闪烁,像是一把剪子把天幕剪出了一个圆圆的洞,从洞里发出幽蓝的光来。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想再去看雪儿一眼。我不知道早上跟父亲走了之后,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见到她。北海里我们住的地方很远,如果没有父亲带着,我无法自己来这里。于是我踩着地上的雪悄无声息地向着对面的蒙古包走去,雪地上留下了我的清晰的脚印。雪在我的身边前后左右地飘落着,有的雪花落在了我的头发上,有的雪花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和身上。在蒙古包的门前我停下了脚步,凝神细听蒙古包里的动静,月亮的幽蓝光照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蓝色的精灵。

蒙古包里没有声音,四周一片寂静,可以听见雪落在地上的声音。我想从窗户里再看一眼蒙古包的里面,但是六岁的我个子太矮,看不见里面。窗户前有一颗光秃秃的老树,上面缠绕着粗大的藤蔓。藤蔓的叶子都已经落尽,只有枝干缠绕在树干上。我拉住藤蔓的枝干,顺着藤蔓爬上去,爬到了窗口。窗口被帘子挡着,看不见里面。我找到了窗户角落的一个帘子没盖住的缝隙,从缝隙向里瞭望进去。蓝雪继续飘着,落了我一头一身,藤蔓上也落满了雪,摸上去凉凉的。窗内是一张大床,床上垂挂着白色的轻纱,轻纱里面躺着沉睡的雪儿,她的身子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头发散落在枕边,身子蜷缩着,一只手弯曲着伸过额头。床边一个小桌上的残烛摇曳着照着白纱,给白纱染上了透明的橙黄色,烛光柔和地照在她的身体一侧,把她的皮肤照得半透明一样,在另一侧留下了黑黑的影子。她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身子扭了过来,胳膊落在白色的床单上,脸转向了窗户这边。我看到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脸上有着老妇人的皱纹,胳膊干瘦,嘴唇失去了血色。虽然时光流逝,年轮在她的身上凿刻出了岁月的痕迹,她的面容依然匀称迷人,鼻梁直挺,脸颊消瘦,下巴略尖,梦里的微笑带着特有的魅力。像是被什么惊动了一样,她在睡梦中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却依然是美丽如初,黑黑的瞳孔,细长的眼睛和眉毛,带着迷人的眼光。看着她的眼睛,我几乎想在树上叫她一声,让她知道我来了。但是我还是忍住了,觉得还是不要打搅她的宁静的生活吧。

从枯干的藤蔓上顺着老树的树干蹑手蹑脚地退了下来,我像是一只深绿色的壁虎从灰色的墙壁上爬下,无声无息地踏到了积满了雪的地上。我走到蒙古包门前,侧耳细听,里面传出沉稳均匀的呼吸声,像是雪儿重新回到了睡梦之中。刚才在窗口时,我看着她的被岁月凿刻在眼角的线条和满头发灰的银发,还有嘴角的深入的线条,觉得一阵心酸。时光无法停滞,生命在每一世都走向自己的尽头,四季在变幻,太阳每一天都同样的生起在同一个地方,但是生命却无法避免地走向衰老。

站在雪儿的蒙古包的门口,我想在那里守着她一会儿。虽然不能跟她在一起,但是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守着她,我的心里也觉得很温暖。她的蒙古包门前有一小块遮起的布,我站在布的下面,布遮挡着纷纷落下的蓝雪。我想起第一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站在她的帐篷外,守候着她。那时她是大家都喜爱的虞姬,我是项羽派来给她站岗的小兵。雪夜很静,静得能听到雪儿在蒙古包里的沉睡的呼吸声。我在雪中守候着她,跟她只有几尺的距离,隔着一个蒙古包的门帘。

蓝色的雪继续下着,晶莹脆弱的六角形雪片在寂静中不断旋转着,像是阴郁的忘川河里顺着河水流个不停的落寂的思念。天空和大地都被蓝色笼罩着,刚才失踪的那只雪豹疲惫孤独地走在冰冻的湖面上,它的四只肌肉发达的矫健的腿在平滑的雪地上踩出一个一个蓝色的花瓣。天空的倒影落在湖面上,把冰冻的湖面切割成了深蓝和青色的不同区域。

在雪儿的门口不知站了多少时间,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冷,身上却觉得很温暖。时光在倒流,我仿佛回到了前世,穿着盔甲,手里拿着一杆长枪,在雪儿的帐篷外面站岗。我听见雪儿在蒙古包里叫我说:

风儿风儿,你帮我抬一下桌子好吗?

风儿风儿,你帮我烧些水。

风儿风儿,你看看我这件衣服好不好看。

风儿风儿,你帮我看看项王帐篷里开会的人走了没有。

风儿风儿,你看我这段舞跳得好不好,项王会不会喜欢。

风儿风儿,我想家了。

在幻觉里,我提着一桶热水走进雪儿的蒙古包,把水放满地上的一个大木盆。我试了一下水温,觉得不冷不热,然后走到她的床边,把她从睡梦里唤醒。她从床上坐起来,神情恍惚地看着我,面容回到了十七岁的少女时代。她跳下床,脱掉睡衣,走进澡盆,身体依旧像是玉石雕刻出来的那样晶莹美丽。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四目相对,我们的眼里交流着穿过时空相爱的目光。

对面的蒙古包里走出了一个人,他身材高大,向着我的方向看来,伸出一只手臂招呼我。我在奇怪他是谁,为何对我招手,直到他叫了我的名字一声,我才从幻觉里惊醒。那是我的父亲在叫我回蒙古包里去睡觉。他一定是跟牧羊老人聊完了,准备睡一觉早上好离开。我低头一看,脚边的雪已经厚了很多,雪把我来雪儿的蒙古包时的脚印都遮住了。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雪儿的门口,在父亲的不耐烦的呼唤声中,一步一回头地走向了牧羊老人的蒙古包。

 

【重访雪儿住的蒙古包】

父亲带着我离开牧羊老人后不久,痛恨因为李绪的缘故自己的三族无辜被杀,就派人刺杀了李绪。这一刺杀行动惹恼了匈奴的皇后大阏氏,李绪本来是汉朝的防守边关奚侯城的一个都尉,投降匈奴后,为匈奴出谋划策,教给匈奴汉朝排兵阵的办法。大阏氏对李绪很信赖,李绪死后,大阏氏发誓要为李绪报仇,要杀死我的父亲。单于偷偷的把我的父亲送到北方的一个偏远地区藏起来,我们在那个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住了几年,哪里都不敢去,直到大阏氏去世了父亲才敢出来走动。

在我十岁那年,终于能够又重新露面的父亲骑马带着我,又去探访了湖边的那个白发老人一次。父亲告诉我说,白发老人要回汉朝了,这次要去给他送行。我们到了白发老人的帐篷面前,看到那根竹竿还竖在帐篷门口,竹竿依旧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显得更光秃了,上面的牦牛尾毛都掉了。

父亲还是像上次一样带来了一些酒肉,跟白发老人盘腿坐在一个小桌子边上一起喝起酒来。父亲一定是喝醉了,他中间站了起来,红着脸,抽出身上的宝剑,在帐篷中间边舞边唱了一首歌:

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趁着父亲唱歌的时候,我悄悄地溜出了白发老人的帐篷,踏着地上的野草,走到了以前雪儿住的那个蒙古包前。不远处的湖水解冻了,湖水碧绿碧绿的,灰色的野鸭子在不慌不忙地在水里自由地游动着,湖边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树上是绿绿的树叶,鸟儿在树枝上歌唱着,蹦来蹦去。我的心情十分欢乐,连天空在我的眼里也变得碧蓝碧蓝的,比平时美丽了许多。

想到就要见到雪儿了,我的内心十分激动,心里腾起了一股燃烧的火焰。跟着父亲来这里的一路上,我都心花怒放,看到路上的一切都觉得美丽和可爱,期待着再一次见到雪儿,渴望着站在她的面前,跟她说我来了。

我站在蒙古包前,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帐篷里走出来一个年轻女人,看了我一眼说:

你是找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吗?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去哪里了呢?我问他。

她死了。年轻女人说。

 

我听了这个意外的消息之后,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五雷轰顶一样,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觉得有些晕眩,像是要摔倒一样,浑身的血液好像一下都失踪了,脸色煞白,身体颤抖,说不出话来。我内心的本来燃烧着的火焰像是被一盆冰水浇下,瞬间就熄灭了。我的心好像被刀子剜出了来一样,火辣辣的痛,泪水从眼眶里忍不住的流了出来。

她两个月以前刚病死的,年轻女人接着说。我在这里伺候她来的,所以她死后把蒙古包留给了我。不过她死的时候很安详,一点儿都没有痛苦。

年轻女人见我楞着不说话,就掀开门帘准备进屋去了。我醒过味来,拉住年轻女人的衣服追问:

她死后葬在哪里了呢?我想去看看她的坟。

她啊,死前让人给单于送了一封信去,死后不久单于就派人来把她的尸体拉到戈壁滩里的一座荒城去埋葬了。听说是她自己要求被葬在那里的,据说她爱的人死在那里。单于在那座荒城里给她立了一个坟,坟上刻了一块石碑,有人看见了碑文,上面写着她是吴王的公主。

过去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世,年轻女人唏嘘说。都只知道她是个很好心眼的汉人,是个对谁都很好的人,也没有架子,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是个公主。

年轻女人说完这句话,就回帐篷里去了。我呆呆地在她的帐篷前立了一会儿,心里觉得很难受。她怎么会死去了呢?我觉得十分悔恨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告诉她我来了。

跟父亲骑马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十分沮丧,觉得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总是把我跟雪儿拆散,让我们无法在一起。当她还是一个汉家的小公主的时候,我是一个赤着脚流浪的孤儿,见到她的时候,我被仇家追捕,几乎死在她的身边。等她长大了,我转世成了匈奴王子,却又赶上七国之乱,她的父亲带头叛乱,被汉帝打败逃到东海王国,死在夷鸟将军的手里。我带着侍从们好不容易找到雪儿,带着她逃离中原,穿过戈壁滩,眼看就快来到了匈奴的时候,我却又被为了争夺太子位的长兄杀死在荒城。等我再一次转世的时候,她已经老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还太小,第二次再来找她的时候,她却离开人世了。

 

【荒城墓碑】

之后的几年,我一直在抑郁中长大,成了一个不爱说话,性格孤僻的少年。每天我像父亲一样,走到住处附近的一个高崖上,默默地看着远处的戈壁滩,心里怀念着雪儿。

十六岁的时候,我已经学会骑马了。我打听好了戈壁滩上的那个荒城的大致位置,决心去找到雪儿的墓碑,去看看她。自从听到她去世的消息以来,我一直想去她的坟上去看看,给她扫扫墓,跟她说说话。一天早上我悄悄地收拾了一些吃的和水,骑着父亲给我买的一匹好马去了荒城。

我在戈壁滩上遇到了大沙暴,在漫天的黄沙里迷了路,走错了方向。等我最后终于找到那座荒城的时候,已经没有吃的和水了,马也在快到荒城的地方累死了。靠着两条疲累的腿,我在空寂无人的荒凉的戈壁滩里行走了几十里路,最后爬到了那座荒城,找到了雪儿的墓碑。

到达那座荒城的时候,荒城里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戈壁滩上的风卷黄沙的声音。夕阳在天边显得又圆又大,好像可以直接走进去,融化在里面。城楼的飞檐被缓缓下坠的夕阳染得血红,天上的云彩像是被点上了火,燃烧起来一样。一只秃鹰从我的头顶飞过,它盘旋着,利爪蜷缩着,在城楼上空不断打转,像是在等待着我闭上眼睛,好扑下来把我抓走。

雪儿的墓碑立在离我们以前睡过的那个城楼底下的大殿不远的地方的一块空地上。经过戈壁滩里的长途跋涉,我太疲累了,太饿了,没有力气再走动了。庆幸的是,我没有死在沙漠里,而是终于找到了雪儿的墓碑,就好像最后看到了她一样。于是我坐在雪儿的墓碑前,用衣袖把墓碑座上的黄沙擦掉,对着墓碑,含着眼泪跟她说起了话:

雪儿雪儿,我是风儿。

我答应过要来找你的。

现在我来了,找到你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孤单着,受委屈了。

现在我要陪着你,不再离开你。

 

我对着雪儿的墓碑喃喃自语了半宿。夜晚起风了,远处的风沙呜呜地响着,像是又一个沙尘暴来了。不久,风声越来越近,黄沙卷过城墙来,从头顶纷纷落下。一些黄沙打到我的脸上和身上,进到我的脖子里。我的眉毛上,耳朵里和嘴上也沾上一些黄沙。黄沙越来越多,把我的脚和腿都埋葬起来了。我的头脑出现了幻觉,眼前的沙粒变成了雪粒,风把雪粒吹起,吹成了雪儿的样子,向我走来。我伸出手去拥抱雪儿,却抱了一身黄沙。我觉得饿得浑身无力,什么也不想动,只想睡一大觉。

靠着雪儿的墓碑,我闭上眼,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在睡梦中,我梦见了雪儿,梦见了她年轻的时候,梦见我跟她在这座荒城的大殿里相互拥抱着,梦见了她看着我,梦见了她在亲吻我的嘴唇。我在梦里笑了起来,嘴里很苦涩,一些沙粒吹进了我的嘴里。我闭着眼张开嘴往外吐沙粒,怎么吐也吐不完,只觉得身上越来越沉,好像盖着一条厚重的被子,不断有被子压到我的身上来。黄沙在我的身上越积越高,先是埋了我的腿和脚,随后埋到了我的腰部,最后埋到了我的脖子。我闭着眼,不想睁开,因为雪儿还在梦里等着我,我想回到梦里去找她,跟她在一起,因为她就是我的幸福,她就是我的快乐,她就是我转世的全部意义。我像是一个孤独了太久的人,在寒冷和黑暗中呆了太久的人,舍不得松手一点点的光明和温暖,即使是海市蜃楼般的虚幻的光明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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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bilantian 回复 悄悄话 再读一遍还是美得让人震颤。一天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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