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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一封没有写完的情书(四)

(2011-11-09 17:26:33) 下一个

十七

木樨地的三里河桥头上这时已经聚集了有上千名学生和市民。我带着纠察队员们向桥下走去,夕阳把我们的身影拉长,每个人的影子都像是长长的电线杆子。天上没有风,鸟儿也不见了踪影,路边的建筑的背光的一面开始变黑,阴影里的人像是鬼魅一样在游动。

成千的市民们跟在我们后面一起走,他们的影子叠放在地上,像是一群被唤醒的多头的怪兽在沿着桥头移动。我回头望了一眼,最后的一抹夕阳平射进我的眼里,晃的我眼睛痛,我看见成百上千的人跟在我们后面,无数的头在攒动,他们的背光的面孔黑魆魆的,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闪闪发光。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带着成百上千的人往前走,那种气势,让我觉得很威风很自豪,心里说,有人民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什么都不怕。我想,当年的陈胜吴广的揭竿起义大概就是这样吧,秦朝失掉了民心,陈胜吴广这两个田头种地的赤脚贫下中农,举个大杆子一呼,立刻就有成千上万的人响应。不是陈胜吴广有什么魔术有什么本事,是秦朝的暴政让百姓觉得活不下去了,只要有人领头,就会有无数的人跟着站出来。就像今天,人们对贪污腐化和官倒的痛恨和对政府军管戒严的不满,让人们拧成一股绳,一个人振臂一呼,就有无数人出来呼应。

人们蜂拥着跟着我们往桥下走,里面有学生,有工人,有农民,有无业游民,他们的衣服有蓝色,有白色,有黑色,有红色,他们兴奋的跟在我们后面走着,冒汗冒油的脸上发着光,唧唧喳喳的互相说着话,但是没有人大声喧哗,也没有人吵闹。他们像是一股能够吞并一切的泥石流,带着一股惯性,声音不大但是气势逼人的向着桥下涌去。越来越多的看热闹的人从街道两边赶来,看出了什么事情,他们的身子融入到越来越大的泥石流里。

我们走到桥下第一辆停着的公共汽车前,看到庞大的公共汽车的几个门都关着,里面没有司机也没有乘客,司机大概早就离开了。我回过头,看见那个大个子篮球队员正在我身后站着,就说,你上到驾驶室里去,把好方向盘,我们去推车,把车给推到桥中去。

大个子篮球队员答应了一声,走到汽车门口。浅黄色的的公共汽车上,中间和底部刷着一条红漆,黄白相间的车门紧闭着。他把双手伸进门缝的黑色橡胶皮里,用力把门往两边扒。几个身材粗壮的市民看见了,也一起上来伸手帮他扒车门。刚才在桥上抽烟的一个年轻农民工走过来,他的有些发乌的白衬衫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红背心。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黑头的木把铁锤子,他把锤子的木把塞进汽车门的黑色胶皮里面,使劲一撬,就把车门撬开了一道缝。大个子篮球队员把脚塞进了车门打开的缝隙,用膝盖顶着车门,双手使力,把车门往两边推。他的旁边有几双大手一起帮他把车门往两边扒,车门被缓缓的打开了。篮球队员抬腿进了车,一屁股坐到带着一个舒服坐垫的驾驶座位上,双手把好了黑色的方向盘。他从车窗里向我点点头,做了一个OK的手势。

纠察队员们此时已经和市民们一起走到车门边和车后,他们有的把手放在车门上,有的用双手推着车尾,有的把手放在黄红色的车壁上,凡是可以搭上手的地方,都有一双或几双手在上面。公共汽车周围一圈全是人,他们弓着腿,身体前倾,坐好了一起推的准备。他们的眼光看着我,在等待着我来喊口令一起推。

我站在车前一米远的地方,开始给大家喊着号子:一,二,三,推!人们一起发力,公共汽车晃了起来,车轮开始转动了,车摇摇晃晃的向前一点一点运动起来。我倒退着,眼睛看着把着方向盘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引导着他往桥上开。我看见数学系的那个小男生也在人群里奋力的推着,他的吉它还背在背上,被人群挤着。还有那一对工人情侣,男的站在车后跟着人们用力推着车,女的在旁边给他加油。我向车里看去,只见大个子篮球队员紧张的用双手把着黑色的方向盘,目视着我,汗水从他通红的脸上留了下来。他使劲儿的转动着方向盘,汽车的轮子开始扭动,庞大的公共汽车向着桥头的方向移动起来,跟着我向桥上缓缓行进过去。

真是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我们就把第一辆公共汽车推上了桥头。我在前面指挥着,让人们把车横挡在了桥中央。我觉得车横的是地方了,就跟大个子篮球队员点了一下头,然后喊:停。人们停下了手,高兴的欢呼着。大个子篮球队员从驾驶座走下来,流着汗的大脸盘上满是兴奋的表情。我跟篮球队员说,好样的,你这个司机做的好。现在我们要去推第二辆车。他说好,就举起胳膊喊了声,我们去推第二辆车!带头向桥下走去了。人们跟着他,洪流一样往下一起走。几个路旁看热闹的人啧啧的看着说,别看几个学生,还真有号召力,说什么大家都听。

我看见数学系的男孩走在人群后面,就叫住他说,你别去推车了,怕人多,把你的吉他给挤坏了,你去桥西头去帮助一下那个拉二胡的瞎子乞丐吧,把他扶到桥下去,别让他在桥上呆着了,要不一会儿军队过来他跑不了了。数学系的小男孩说,好,然后背着吉它向着桥头的瞎子走去了。

看到这么多的市民还在跟我们在一起,在帮我们推公共汽车,我心里觉得很受感动。今天,在军队大兵压境的时刻,在戒严部队一遍又一遍的广播“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的时候,这么多市民仍然停留在街上,支持学生们堵截军车,这是何等的勇敢和无畏啊。在这个措辞严厉,充满着警告和威胁的通告用戒严部队指挥部这一军方名义发布的时候,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何况,现在在街头进行任何反对政府的行动,都有可能被便衣侦探们拍照下来,作为以后清算和抓捕的证据。这些工人和农民们,除了冒着流血的危险,还冒着自己饭碗被砸,被关进监狱的风险来支持学生。他们也知道政府是不会改变的,如果政府会改变,在学生绝食的时候他们就会改变立场了。但是他们还是无畏的站出来,跟学生们在一起。

我为学生们感到悲哀,觉得我们这些学生们毕竟是太年轻太天真了,我们以为绝食可以让政府改变把学生运动定性为动乱的立场,我们以为他们还是会有一些良心的,我们以为在成千的学生大规模绝食的情况下他们会良心发现,承认和改正四二六社论的定性,会说一句学生不是动乱。这么多学生以生命来抗议,就是为了一句简单的话:我们不是动乱。这要一个什么样的铁石心肠的政府才能拒绝说这一句话啊。

我们错了。七天的绝食,成千的学生在绝食的死亡线上徘徊,他们绝食到了人体的极限;为了求得一句公平话,他们义无反顾的准备告别年轻的生命。他们的热血和对制止物价飞涨,贪污腐败的强烈呼吁,没有能够唤醒政府,没有换来他们所要的一句公平话,没有换来一句哪怕是句空泛的许诺,却换来的是冷漠,换来的是麻木,换来的是戒严令的发布,换来的是坦克和大兵压境。我们错了。对一个装聋作哑的人,再强烈的呼吁又有什么用呢?对一个彻底丧失了良心的人,热血又怎么能唤醒他的良知呢?对一个把自己的利益凌驾于人民之上的人,人民的呼吁又算得了什么呢?

 

十八

天擦黑的时候,第二辆和第三辆公共汽车相继被学生和市民们推上桥来,与第一辆一起,横断在桥中央,组成了一道宽宽的车墙,把桥上的交通都给堵住了。一些骑自行车想过桥的人纷纷把车推到两侧的人行道上走过去。他们毫无怨言的向我们打着V型手势,有的还把车支在一边,过来帮我们一起推车。

我看见有一个留着长头发,打扮的流里流气的小年轻走到汽车旁,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三棱刮刀,对着车上的车胎扎去,车胎嗞的一声就瘪下去了。这样瘪了轮胎的车,别人想推也推不动了。他的长头发垂到了眼睛,头也不不抬的一个一个车胎挨个儿扎下去,把车胎里面的气都放光了。他扎一个轮胎,周围的人就叫一声好,给他鼓一次掌。

我看着他的娴熟的动作,觉得这位恐怕是扎过不少轮胎的人,一看就专业。这让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一些满载士兵的军用卡车的轮胎被扎,在路上抛锚走不了的情景。他扎完了轮胎,把刀子擦了一下,放到一个刀鞘里,放回兜里,也没抬头,也不理周围那些给他鼓掌的人,好像那些人全都不存在一样。他走到桥边,一言不语的骑上停在那里的一辆自行车,向桥下骑去了。

数学系的小男孩从桥下上来,跟我指着桥下说,把瞎子乞丐送到对面的居民楼里去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他说,那个瞎子说,如果能睁开眼睛,也会跟我们来一起推车挡住军车的。我点点头,说,你看到了,一个瞎子都看得比政府清楚,到底是谁是谁非。一个乞丐都比政府有良心。

我正在前面端详着横在那里的三辆公共汽车,琢磨着怎么把路障设得更好一些,忽然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戴眼镜的大学老师一样的男人走过来,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抬头看他,觉得他面熟,但是想不起是谁了。

你不认得我了?他说。我是经贸大学的老师,圣诞舞会的那天,你去过我的宿舍的。

我一下想起来,这不是你们学校的班主任吴老师么?你们学校那次圣诞舞会的时候,我跟你跳舞,你的室友王燕在跟他跳,后来我们还到他的宿舍去玩来的。我点点头说,想起来了,您是吴老师,您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吴老师笑了一下,说,我是喜欢热闹的人,我顺着长安街往这边骑,看到你们在这里设置路障,就停下来看,正好就看到了你。你们眼光不错,这个桥是个必经之地,掐住了这个地方,就把军队进攻的主要路线给封锁住了。

吴老师,您看您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

吴老师前后看了几眼,说:马路中间最好多设一些路障,把那些水泥墩子什么的抬到路中央去。让市民们多准备一些石头砖块什么的,如果军队往前冲,就用砖头石块把他们打回去。军队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桥上的汽车给推开,到时你们要准备好顶住汽车,不让军队给推开。还有,你看桥的侧面那边有片小树林,最好有人守在那里,用石头从侧边袭击军队的侧翼,分散他们的进攻力量。

我顺着吴老师的眼光看去,果然看到桥的东侧有片小树林,就说,吴老师,您的眼光贼厉害啊,姜到底是老的辣。

吴老师微微一笑,说,也不冤比你们年长几岁吧。你们在这里忙活着,我再往前骑一些,替你们做些侦查。要是军队来了好叫你们做好准备。

谢谢您了,吴老师。我说。

吴老师骑着车向前骑去了。我把身边几位热心的市民叫道一起说,你们看,侧面那个小树林有树木作掩护,你们到那里去吧,要是军队来了,你们可以从那边搞一个侧面袭击,用石头袭击他们,牵制他们的进攻。那几位热心的市民听了,就呼着一些人说,走啊,到那边去,就带着一些人去小树林了。

我招呼着纠察队员们在市民们的帮助下把路上的灰色的水泥墩子一个一个抬到桥上,放在公共汽车后面摆成又一道路障。水泥墩子死沉死沉的,很难抬,幸亏市民和学生们多,几个人抬一块,很快就把水泥墩子都抬到汽车后面去了。

 

十九

看到路障已经设置好了,我把纠察队员们叫到一起商量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分成两道防线:第一道防线在桥西面一点,第二道防线在桥中。第一道防线由学生们在那里坐在地上等待军队,在军队到来的时候靠静坐拦住车辆,同时做军队的思想工作,劝他们回去。如果第一道防线挡不住军队,就退守第二道防线,依靠横在桥中的公共汽车和路障挡住军队。

大个子篮球队员说,这个主意好,以逸待劳。第二道防线也可以组织好市民,准备好石头砖块,等士兵们接近路障的时候用砖块石头迎击他们。

我说,这样吧,把纠察队员分成两队,一队归你指挥,在路障后面建立第二道防线;一队我带到桥西面去,在那边迎着军队。

我问纠察队员们谁愿意跟我去第一道防线,一些纠察队员举手愿意跟我走,我让剩下的纠察队员听从大个子篮球队员的指挥,叮嘱他发动好市民做好准备,同时叮嘱他,无论我们前面第一道防线出了什么问题都不要往前冲,不要乱了阵脚,就在这里严阵以待。他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我带着第一队纠察队员和一些学生走向桥西,一些市民们在后面紧跟着我们。我看了一下地势,决定在桥西三百米左右的地方坐下。我让纠察队员们坐在第一排,其他的学生们坐在纠察队员们的后面。学生们在路上坐了下来后,几千名市民自动的站在学生们的周围。在路边,还有一支观战的市民队伍,他们在路两边站着,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靠在栏杆上,有的爬到树上,有的蹲在地上,他们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一边看着我们这支静坐的队伍,一边看着远方,像是在看着军队什么时候过来。一些市民们运来了砖头和石块,在学生们的后面站了几排手里拿着石块的市民们,他们后面是负责给他们递石头的支援的队伍。我看见那对工人情侣站在静坐的学生们后面,男的手里拿着石块,女的用裙子兜着一些石头,站在他的身边。

我站起来看了一眼我们的队伍,看到第一排臂带纠察队臂箍的纠察队员,他们人人的脸上都带着坚毅的神情,后面是满脸严肃的学生们,再后面是手拿着石头严阵以待的市民们,组成了一道坚强的人墙。我觉得很满意。我想,像前几次拦截军车一样,也许我们这一次也能依靠市民和学生的齐心协力,把军队拦在桥头西侧。

 

二十

太阳已经完全的落下山去了,天开始黑下来,路边的路灯开始亮了,苍白的灯光照着学生们一张张年轻的脸和瘦弱的身躯,地上是一片蓝黑色的阴影。我看到除了我认识的纠察队员之外,还有大概有两三百名各校的学生,他们是在我们购建路障的时候,陆陆续续来到这里参加堵截军车的,里面还有不少穿着花裙子的女同学坐在那里。

我站起来,向远处看去,黑黑的夜幕中,只有稀疏的星星在闪着微弱的光。远处天际偶尔闪过几道亮光。天气很闷热,像是一场大雷雨要来临了一样。路灯的昏暗灯光下,一些居民穿着短裤背心往大街上向这边走来。黑暗里看不清远处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人声在喧哗,还有越来越清晰的马达的轰鸣声,街上不断有人骑着自行车向着远处的喧哗声骑去,路边观战的人群也在向着远处张望着。

我听见天上传来一阵轰鸣声,我们都一起抬头看去,只见一架绿色军用直升飞机由西向东飞来,在超低空飞行,飞机顶上和尾部的螺旋桨在飞快的旋转着,把下面的树梢吹得左右摇晃。直升飞机发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我们的头上绕了几圈,向着西面飞回去了。

我想,督战的飞机来了,军队的大队人马一定随后要来了,这也许是最后的平静了。让暴风雨来吧,让雷电来吧,让坦克来吧。我心里想起了北岛的诗: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我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学生们,他们个个年轻,幼稚的脸上带着青春的朝气和勇敢无畏的神情。一个戴眼镜的女学生正在拿出一块手绢来扇风,旁边一个男学生手里举着一块横幅,上面写着“别了,爱人”,另外一个男生举着的白布横幅上写着“我们感动了上帝,却感动不了皇帝”。他们默默的坐在地上,面容严肃,好像在等待着暴风雨来临一样。

我想,让我们来享受一下这最后的宁静吧。

我看到数学系的小男孩坐在第一排,他的手里还抱着他的吉它,就走到他面前问他说,趁着军队还没来,你给我们弹首大家喜爱的歌吧。他点点头,答应了。我说,弹你最拿手的曲子吧,你喜欢那首?他想了一下说,《花房姑娘》吧。我说,好。

我走到静坐的队伍前面,举起手,大声宣布说:

同学们,大家听到远处的喧哗的声音和马达声音了吧,那是军队的士兵和坦克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刚才飞过我们头上的直升飞机,一定是督战的,说明军队马上就要来到我们这里了。同学们,在我们用我们的年轻的血肉之躯,挡住军队的坦克之前,让我们最后来见证一下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吧:现在请我们的校园歌手给大家弹唱一首歌:崔健的《花房姑娘》,请大家鼓掌欢迎。

坐在地上的学生们鼓起掌来,有的后面的人欠起身好看的清楚一些。

数学系的小男孩站起来,对着大家鞠了一躬,把手放在吉它上。随着熟悉的旋律响起,他边弹边唱了起来: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

并没有话要对你讲

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噢……脸庞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的惊奇象是给我噢……赞扬

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

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噢……方向

崔健的充满粗野与温情的歌,里面的对自由和美丽姑娘的幻想和渴望,让我想起了你。现在的你在哪里呢?你是在你的宿舍里,还是在街上?我知道你一定在听着广播,知道了戒严指挥部的严厉的通告,你一定会在担心我去了哪里。我心里祈祷说,但愿你还呆在你的宿舍里,没到街上来。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和你的室友王燕已经来到天安门广场,正焦急的在各个人堆里查看,在寻找我。

数学系的小男孩还在用手弹着吉它,他的模仿崔健的嘶哑的嗓音引起了一阵掌声。有几个男学生举起手里打火机,打火机上的微弱的蓝色火苗在夜色里闪烁着,把旁边的几个女生的脸映得通红。有几个女生在激动的看着小男孩,身子跟着节拍晃动着,手里打着拍子,嘴里随着他的弹唱一起唱起来:

你要我留在这地方

你要我和它们一样

我看着你默默地说噢……不能这样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这时我才知离不开你噢……姑娘

崔健的这首在嘶喊中多了几分柔情的歌,让我想起了校园里的那些狂躁,那些哀伤,那些情感,那些压抑和那些渴望。

数学系的小男孩还在弹唱着吉他,突然西面几辆自行车飞一样骑过来,其中一位是吴老师。他骑到我们面前,猛地把自行车刹住,高喊了一声:

同学们,军队就要来了!

他们前面有手拿大棒的突击队开路,马上就要来到这里了!

二十一

            我坐在河边的一个绿色长椅上,点上一支烟,在烟头升起的淡淡的灰白烟雾中望着塞纳河缓缓流动的河水。平静的水面上飘着一些黄色的落叶。落叶漂浮着,顺水向下游流去,一会儿就流出了我的视野。河对岸有些酒吧和商店,霓虹灯和广告牌的五颜六色的灯光在水面上闪动着。不远处有一座小的拱形桥,桥面上闪着黄色的灯光,不断有行人从上面走过。

我侧耳细听着河水,以为会听到一些水声,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水流得太平缓太平静了。水面上飘来一股潮气和发霉的味道。一阵秋风吹过,河边的树叶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又是几个黄色的树叶在风中斜着飘了下来,悄无声息的落到水面上。我的思绪像落叶一样漫无边际的飘着,随波逐流。

你常常在我的梦里出现。我经常梦见你的两只大眼睛在幽怨的看着我,眼神里透出绝望和忧郁的神态。你的黑黑的瞳孔直视着我,我能看见你的眼球上的高光点,里面一圈圆圆的瞳孔,上面反射出我的脸来。在你的瞳孔里面,我面容清瘦,带着一副眼镜,书生气十足。你的睫毛弯弯的翻到眼皮上,细长的眼睛里有一些红丝,眼角上红红的,像是有眼泪要流出来。你的嘴唇微张着,露出一道细细的黑黑的缝隙,但是我看不到里面的牙齿。你的嘴唇饱满,上面有一些纹路,口红上反射着白光。你有一个俏瘦的脸型,不大不小的鼻子挺立着,眉毛清秀,皮肤细嫩。我有时梦见你的身上裹着一层青色的薄纱,在一片灰色的岩石和深蓝的海面上飞行,黑色的头发飞扬起来。我有时梦见你躺在床上,两条长长的光滑的腿从床头上垂下来,脚上是白白的指甲。

我有时梦见你像是一个仙女,穿着一身绿色的裙纱,坐在一个锯断的褐色的树桩上,绿色的长裙子垂下来,盖住了脚面,背后是一片树丛,红色的树叶和有些发白的绿色的树叶交织在一起,太阳从树叶的枝缝里照进来,你的身影垂在暗绿色的草地上。你的瘦瘦的右胳膊弯曲着,一只苍白的手扶在嘴唇边,手指头半蜷着,中指触摸到了鲜红的嘴唇,食指搭在中指上,小拇指托住下颚。你的左一只胳膊成九十度放在胸前,手腕山带着一圈珠子,细长的手指并排伸出,轻轻的搭在右胳膊的肘弯里。

            我的烟快燃到了头,烟丝燃起的暗红的火光在两指之间闪动,一股温暖的热量顺着手指传来。我的心情很压抑,回忆过去,特别是那一段时间的事儿,常常使我压抑的透不过气来。

我想起了刚才坐在河边的那个黑裙子黑鞋的法国女人,她好像也是很孤独的一个人坐在河边喝酒,在借酒浇愁。我想我该回去找她。与其一个人烦闷着,不如两个人聊聊天。

            我弯下身,把烟蒂按在地上碾灭,扔到长椅边上的一个绿色垃圾箱里。我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对面走过来一个老人,他跟我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与我擦身而过。我沿着河岸走了一会儿,就看见那个灰色的通向水边的石阶,看见了石阶上的那个孤独的身影。那个黑裙黑鞋的法国女人还是一个人坐在河边的石阶上,青灰色的石阶的一侧是一片青砖垒成的一堵墙岸。我走到她跟前,看到她的啤酒瓶里面的酒已经喝光了。她侧着身子,歪靠在青砖墙上,两眼迷蒙的看着我说:

            你终于回来了。再晚来五分钟我就走了。

            现在走吧。我向她伸出手去说。我跟你一起走,找个地方喝点儿酒去。

她微笑了起来,笑里面有一丝醉意。她把手伸给我,我把她拽了起来。她站起身来,抚平了裙子上的褶子,她的身材很苗条。她挽着我的胳膊跟着我向岸上的小径走去,黑色的高跟鞋在石阶上响起清脆的敲击声。

 

十分钟后我们坐到了附近一个酒吧外面的桌子边。我身后是一颗很高大的老树,枝叶茂盛,地上两盏圆圆的橙色的灯向上照射着,树身上粗糙树皮的纹路在灯光下显得很清晰,树的一半被灯光照成明亮的橙黄色,另一半背光的是灰褐色。老树的根部有一些树皮脱落了,里面的木头有些发白有些发乌,上面还有些黑乎乎的虫子蛀的洞。前面是酒吧的大落地玻璃窗户。酒吧里面透出橙色的和白色的灯光来,一个白色的长条大理石吧台边上,立着一排一米高的高脚凳,上面稀稀疏疏的坐着几个人在饮酒。

酒吧外面是几张黑色的小圆铁桌,圆桌旁边是几把精致的乌黑的铁椅子,椅子面和椅子背都是由丝网状的细铁丝编织而成。我和她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烛光在微弱的闪烁着,随风摇曳。淡黄色的月光从撕破了的薄云间流了下来,流了一地,流了我们一身。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想跟人说?她就着烛火,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烟雾在淡淡的月光里冉冉上升。她的眼睛的瞳孔被烟雾挡住,显得朦朦胧胧的。

嗯,想跟人讲讲我喜欢的一个女孩。我说。我拿起面前的盛着绿色的液体的高脚杯,舔了一下杯子边上的盐,嘴里咸咸的。绿色液体中的白色的冰块浮在透明的酒杯中,像是冰山的一角。

            说吧。她吐了一口烟,向桌上的一个白色陶瓷烟灰缸弹了一下烟卷头上的烟灰,缓缓的说:都告诉我,从头慢慢来,从你跟她第一次认识的时候讲起,我喜欢听这类的故事。

 

二十二

其实我们很早就相识了,你父母在外地,但是你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北京,在北京上的学,怎么那么巧,跟我在一个初中,不过是在不同的班。我在一班,你在三班。

在初中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只是从来没敢跟你表白过。那时,班里有几对谈恋爱的,都是像搞地下活动似的,不敢让老师和家里知道。我们初中几年,互相说话大概不会超过5次吧,里面只有一次多说了几句话还能大概记得,其他的都记不得了。

初中的时候,男女生的界限很分明,课堂休息的时候和上早操的时候,你常常跟你的同学在操场上站着。我只敢偷偷的看你,却不敢走向前去跟你说话。我跟男同学大声说着话,打闹着从你的面前走过,想引起你的注意,可是总看不到你有任何的反应,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记得有一次我们两个班篮球比赛,看你代表你们班打篮球,觉得很诧异,你那么瘦,个子也不高,怎么能打篮球呢,看你在场上跑来跑去,接过别人传给你的球,投到篮板里面去,每次都准确无误,觉得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平时安静,沉默的你。

有一次学校在一个体育场开运动会的时候,我们班和你们班挨着,我坐在一个能看见你坐着的地方,假装低头看书,用眼角在观察你的一举一动,默默的偷看着你。你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偶尔你把眼睛扫到我这个方向来,我赶紧把头低到书上去,却是一行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你的黑黑的眼睛。我看见你弯身去捡一张落在地上的纸,腰部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肌肤,心里朦朦胧胧的产生出一种情欲来。头一次,我想吻一个女生,就是你。我还不知道怎么去跟女生接吻,只是从电影里和画册里看见过接吻的镜头,想就是把嘴唇压到嘴唇上去吧。以后每天上学之前,我都把牙刷的干干净净的,虽然知道不可能的,心里总有一个期待,期待着小概率的事件发生。

            我们住在同一条街道上,你住在你的爷爷奶奶家,比我的家离学校略远一些。你上学时经常从我们的大院前面走过,我有时藏在院子的门后等着你,等你快走到我们的大院门口时才走出来。但是我那时羞于开口跟女生讲话,何况你是我暗中喜欢的人,就更不敢跟你讲话了。所以虽然出门见了你,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却不敢去跟你并肩的走,只是跟你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你走在前面,有时我走在前面,中间隔着几米。我走在你前面的时候,总觉得特别不自在,觉得后背上都是你的眼睛,走道的时候觉得自己身子僵直,手不知道是放在裤兜里好还是放在书包上好,特别拘谨。

有一次走在路上突然赶上下冰雹,我赶紧跑到一个门道躲避,你也跑了过来,跟我躲在一个门道。我只说了句,冰雹好大啊,就再也没别的可跟你说的了。你红着脸点了一下头,站在门道的另一边不说话,跟我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我看到你的身子有些颤抖,想你是冻的,就想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你披上,但是因为自己一向是个胆小的不敢跟女生主动说话的人,所以尽管心里是这样想,却没有行动,终究没敢。我看见你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抿着嘴,嘴唇轻轻的咬着手指,我就想吻你一下,但是我怕亵渎你。我想时间要是能凝聚就好了,我愿意老死在这个门道里,只要有你在一起。从此后我总是盼着遇见你的日子天上能够再一次下冰雹。

我跟你讲话的那一次,是在离我家不远的副食店里。那次我在副食店里排队等着买带鱼,队很长,我站在前面,一回头看见你站在队尾。我想把你叫过来在我这里加个塞儿,可是我每次心里下定决心要叫你一声,回过头去看你时,都看见你的眼睛在看着别处,我的勇气就再也没有了。我回头看了几次你,最后终于看见你在向我这边看我,我冲你挥挥手,鼓足勇气大声的叫了你一声,说,过来吧,我给你站着队呢。你从队尾走过来,在后面的排队的人的一片不满声中,犹犹豫豫的走到前面来。我让你站在我前头,你的脸和脖子涨得粉红。你小声的说了声谢谢。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我本来以为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因为我们在不同的班,从那次我知道了,你早就知道我叫什么,这让我觉得很高兴,说明你留意过我。

售货员开始卖带鱼的时候,排队的队伍开始向前涌,后面的人使劲往前挤,我尽力挡着后面的人,怕挤着你,也怕你觉得我故意往你身上挤。但是我终于顶不住后面的人,我的身体碰到了你的身体,我的胳膊碰到了你的后背,你的圆圆的肩膀就在我眼前,脖子下面是一片雪白细嫩的肌肤,胳膊上面有几个像是被蚊子叮的包。我想你可能觉的不自然了,因为你的脸上泛起一片粉红的云霞,脖子和耳朵也红了。

 

二十三

那天我们买完带鱼一起从副食店往回走,破天荒的你跟我说了几句话。

你平时在家都做什么?你问我。

看喜欢的书,玩牌,下象棋啊。我说。我两眼直视着前面,不敢看着你。

你不用帮着家里做饭吗?

有时帮我妈把白菜剁碎包饺子,有时擀饺子皮,有时帮着洗洗菜,扫扫地什么的,别的就不用了。我边走边说。我有两个姐姐,她们和我妈把家务都承担了。你要帮家里做很多事情吗?

当然了。你举起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我爸妈都不在这里,只有爷爷奶奶,他们年纪大了,我要给他们做饭啊,还有洗自己的衣服啊,拆被子啊,总不能什么都叫爷爷奶奶做吧。

你想你爸妈吗?

想啊。不过,已经习惯了不跟他们在一起了。你小声说。他们说北京的学校好,学得东西多,让我跟爷爷奶奶这里,好在这里上学。爷爷奶奶对我比他们对我还好呢。

你有兄弟姐妹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没话找话的问了一个傻乎乎的问题。

我有两个弟弟。你一只手给自己扇着风说。他们跟我父母在一起。真的很想念他们,弟弟们小的时候我老带着他们去玩。你知道吗,有一次在菜市场我把最小的小弟弟给丢了,把我要吓死了,差点儿去自杀。他本来在我身边,我买糖交钱的时候,一转眼,弟弟就没了。我赶紧在菜市场里面和外面转啊,找啊,喊啊,也没找到他。我急死了,想回家里怎么可交代了啊,弟弟可是家里的宝贝,让我给丢了,我爸妈还不得把我骂死啊。我急得哭了起来,在菜市场门口嚎啕大哭,别人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们把弟弟给看丢了。后来有一个老大妈领着弟弟来了,说弟弟走到胡同里去了,在胡同里迷路了,老大妈看见了他自己在哪里转悠,觉得很奇怪,过去问他,他说找不着回去的路了。老大妈问他刚才在哪里,他说刚才在买东西,老大妈就领着他到菜市场来了。弟弟一下看见我,就跑过来了。我抱着他,高兴死了,本来刚才还想揍他一顿,看见他回来了就都给忘了。我以后带着弟弟去哪里都再也不敢松手了。

太可怕了。我说。幸亏旁边没有坏人,要是有坏人把你弟弟给拐骗带走了,那一辈子你都要内疚啊。

要是那样的话,我肯定会死了。你看了我一眼说。顺便问你一句啊,我们班小萍跟你挺好的,是吧?

你说小萍吗?是啊,我们是一个院子里面的。我点点头说。她跟我从小就是好朋友。我没有什么别的朋友,只有她。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小时候还打过不少架。

哦,是这样啊。你好像松了一口气说。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找我来玩吧。我说。你知道我住在哪个院子里,我们家有一只狸猫,可好玩了,你一定要来看啊。你喜欢猫吗?

喜欢。你笑笑说。不过我没有很多功夫。爷爷奶奶看得我很紧的,在家要赶紧做作业,然后要帮奶奶做饭还有打扫卫生。奶奶老了,我得多帮着她一些。你的猫是找人要来的吗?

不是,是它自己跑来的。

是吗?猫不是很害怕人的吗?怎么会自己跑来?她好奇的问。

它一开始是很害怕。它跑我们家来,都是因为我们家有一个阁楼。我每天要自己爬楼梯到阁楼上去睡觉。我自己睡在阁楼上,上面有一个有很多格子的纸窗户。它本是一只野猫,冬天的时候,有一个窗户格子的纸破了,它夜里就从破了的窗户钻进来,在阁楼上取暖。我看到了它在那里,就想把它抱过来,它一见我从床上起来,就吓得赶紧跑了。后来,慢慢的,它跟我有些熟了,每天晚上都是它陪着我在阁楼上,它打的呼噜在夜里听起来可清楚了。我觉得它是一只很可怜的野猫,冬天也没有个地方呆,外面天寒地冻的,有时还下雪,就特意给它放一些吃的在窗户旁边等着它来吃,它进来后,闻闻就都给吃了。后来我把吃的放到里窗户远一些的地方,它也敢过去吃了。这样我跟它慢慢熟悉了,它好像不怎么怕我了,我就慢慢接近它,有几次快抓到它的时候,它都吓跑了。后来有一次我终于离它很近,它没跑。我抓住了它,把它带回了阁楼下的屋子里,喂了一些好吃的给它。它一开始吓的躲到了床底下,后来就不害怕了。从此它就变成了家猫,在我们家不走了。

听起来很好玩的。她说。平时都是你喂它吗,喂它吃什么呢?

是我喂它啊。我说。它什么都吃。喏,今天买的带鱼,回头我妈做带鱼的时候,就会把鱼头,鱼肠子什么的留给它吃,它可喜欢了。它还喜欢吃肉,有时候我妈做饭的时候,切了肉,我就去给它偷一些,藏在手里,偷偷喂给它。它是一只很馋嘴的猫。我想以后我什么时候上班了,就给它买很多鱼和肉,让它吃个够。你知道猫最可怜的是什么吗?

挨饿受冻?你黑黑的眼睛看着我说。

不是,猫有一身猫皮,所以冬天冻不着它们。另外,它们也总是能找到吃的,能够抓到耗子什么的。我觉得猫最可怜的是它的小猫被送人。我们家的猫每年总要生一窝小猫,可是家里不能养这么多的猫,所以就要一个一个的送给别人。想想看,它的那些活蹦乱跳的小猫,被一只一只的送走,它该多心疼。每送走一只小猫,它都要去外面叫,想把它的小猫叫回来。然后它会更加在意的看护它的剩下的小猫们,看见小猫们在地上玩,它就会把小猫们叼回窝里。可是,不久它就发现有少了一只,就又到外面去叫,去找,但是它的小猫不会回来了。每次送走一只小猫,它都要出门去叫好几天。你想它会多心伤啊。

那最后它的小猫都被送人了,它该多难受啊。你眼睛有些暗淡的说。

是啊,我说。有一次我觉得它特别可怜,就求我妈说,给它留下一只小猫吧,就一只。我妈答应了,我们就没把它的最后一只小猫送人。它的那只小猫长大了,也是个女猫,后来也生了一窝小猫,正好赶上它也生了一窝小猫,想想看,两窝小猫在一起,我们家那时有11只猫。

哦,那太好玩了。你高兴的说。你妈真好啊,让你养这些猫,要是我妈,才不会同意呢。

是啊,她是一个特别善良的人,我求她什么她都会答应的。你想一想,那么多各种颜色的小猫在一起,好玩是好玩,但是给家里添了多少麻烦。

后来呢?你接着问。那11只小猫在你们家还不闹翻天了啊?

后来吗?小猫还是都送人了。我叹了一口说。我要是能养的起,我会都养着它们的。

我们这样聊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我们家的院子前面。我说,我到家了。

你笑笑说,谢谢你今天让我加塞儿。

不客气。我看着你,突然想请你到我们家来玩。你不想到我家来看看我的猫吗?我问你。

下次吧,你低下头,看着脚底说。我还要赶回家去帮奶奶做饭去。

你提着带鱼接着往前走了。一辆公共汽车从远处驶来,缓慢的进站,站牌就在我们的院子前面不远。人群蜂拥而上,有的尖叫着说踩了脚了,更多的人从后面拥挤过来,守在车门口。下车的人侧着身子挤下车,一个扎着辫子的年轻的女售票员在扯着喉咙喊着:先下后上,先下后上,大家让一让了让一让了。人群却是依然我行我素的挤在车门口,好像是没有听见似的。

我看着你的背影走过车站,你的瘦小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下车的人群里了。

晚上吃完饭我在家里做作业,精神总是无法集中起来,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你的身影。我望着天花板发呆,心里在想着你。我心绪不宁的在一张纸上乱画着,快乐和忧愁一起涌上心头来。

这是我们初中几年唯一聊过的一次天。在那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我们又回到了以前的的状态,谁也跟谁不说话。每天你依旧在课间和同学在操场上玩,我和男同学打闹着从你的前面跑过,你偶尔看一眼我,又把目光收回去。我还是经常藏在院门口,等着你从院前走过,心里响着《童年》的歌声:

隔壁班的那个女孩  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嘴里的历史  手里的漫画   心里初恋的童年

 

二十四

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心事,知道了什么是思念,什么是陶醉,什么是忧愁,什么是牵挂。我开始喜欢上诗歌了。我背着纪弦的诗,觉得里面写的就是你:“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 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 画你的名字, 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 

初中几年下来,我给你写过一首诗,几封情书,都没敢交给你,自己偷偷的写,偷偷的看,觉得写的不好,偷偷的撕了。我在纸上写满了你的名字,又把纸揉成一团,仍掉了。

初中毕业之后,你去了另外一所高中,虽然在同一座城市里,但是你的学校离我的学校很远。我觉得很失落,心里很悲哀和惆怅。晚上在家的时候,总是想找个借口出来,在街上走走,走过你所在的院门口,想跟你偶遇一下。我想我若是见了你,一定会主动上前跟你招呼,但是终究没见到你。我跟家里说要每天早上去跑步锻炼身体,从此我每天早上从你的院门前跑过,只为了从院门口向里面望一眼。不管刮风下雪的跑了一年,我也没有见到一次你,最后只好放弃了跑步。

你们班里的小萍跟我住在一个大院里,她高中的时候交了一个男朋友,两个人老是拉着手在街上走,让别的孩子们都很羡慕。后来快高考的时候我有一次跟小萍坦白说我喜欢你,小萍说你早搬走了,为了准备高考,你回到你父母所在的外地去了,那里高考录取分数低,家里想让你上个好大学。小萍惋惜的把我教训了一顿说:

怎么不早说,早说了给你们创造点儿机会不就结啦?你啊,不是我说你,发觉你丫有时真TMD的磨叽,一点都不值得可怜。就该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女朋友,还男的呢,跟女生说句话都不敢,说句话你会怀孕会死啊?

小萍是我的比铁哥们儿还铁的姐们儿,她是我的发小,跟我同岁,从小跟我在一个大院里一起长大,无话不谈。在我小的时候,她几乎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她是我们院里一个著名的疯丫头,谁也不怕,胆大泼辣,什么亏都不吃。她一直到初中的时候总是跟我在一起玩,为此我没少受到院里别的男孩子的羡慕和嫉妒,也没有少受别的女孩子的白眼和鄙视。后来她高中的时候交了一个男朋友,就主要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玩了。再以后她考上了北京外语学院,换了一个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也在我们大学,从此她和她的男朋友经常到我的宿舍来坐一坐。她和她的男朋友常常替我出谋划策,给我支一些大胆追女生的招儿,虽然事实证明他们的招数一招都没灵验过。这倒也不能怪他们,事实上,他们给我支的招数我一招都没敢用过,因为我比较腼腆,他们支的招儿都太猛。

后来我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偶遇过你一次。那是放暑假的一天,我正在家门口的副食店排队买东西,从窗户里看见一个很像你的女孩从副食店门前走过。我觉得很疑惑,你不是去外地你的父母家里去了吗?后来一想,可能是暑假你回北京来看你的爷爷奶奶吧。我跟后面的人说劳驾替我站个队,赶紧从排的长队里跑出来,出去看是不是你。我出去的时候,看见你走在前面,个子长高了,胳膊更细长了,显得更苗条了。你穿着一个朴素的白色连衣裙,裙子下面是你的白白的腿,脚上是一双简简单单的白色的平底凉鞋。

我一眼认出了就是你,但是却没有勇气去追上你跟你讲句话。我就在后面跟着你,想看看你去哪里,好假装对面遇见你。我看到你跑过马路,上了一辆刚开过来的39路公共汽车,我也赶紧跑过去,正好后面又来了一辆39路公共汽车,就上了后面的车,站在司机旁面,两眼盯着前面的车,想看你哪里下车我就哪里下车。我这样的跟到了公共汽车的总站,也没有看见你下车。我下了车,跑到前面的39路车去看时,里面早已经空无一人了,你肯定是中间哪一站下了车,我没有看到。我只好懊悔的坐车回来,心里很沮丧,很后悔没有去追上你去跟你讲句话,也后悔没有中间停站的时候赶紧换到你的那辆车上去。

那次偶遇你的事儿我没敢跟小萍唠叨,怕她再骂我一顿没出息。

我自己安慰自己说,以后还会有机会遇见你的的。可是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自此你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几年中我再也没有碰到过你,直到小萍告诉我,她在紫竹院的英语之角遇见了你,说你高考时考回了北京,在北京上大学。

想想人生的缘分就是如此吧,几年初中,我喜欢你却没有跟你讲,后来你走了之后,我跟你偶遇又失之交臂,再后来你又考回了北京,遇到了小萍,小萍又告诉了我。

也许命里注定我们是有缘分的。后来才知道,其实你初中的时候也喜欢我,也猜出了我在上学的路上经常偷偷等着你。只是,你不会主动跟我说话。啊,青春的朦胧的爱,有多少是羞于说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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