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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 一封没有写完的情书 (二)

(2011-11-05 10:28:18) 下一个

那天是1989年六月三号。

那天下午快黄昏的时候,天气很闷热,空气湿度也大,几乎没有风,树叶一动不动,天边有一片黑色的浓云在慢慢的移动着,好像酝酿着一场大雷雨一样。在这种天气里骑车,就像是进了桑拿室一样,随着脚蹬子的运动,浑身上下挥汗如雨。那一天我骑在街上,头有些发晕,因为好几天没有得到好好休息的缘故,特别是昨天晚上在街头拦阻军车一晚上都没有合眼,我的头痛的发麻发胀,神经既疲劳又兴奋。我的腿也疲累不堪,这是24个小时之内我第二次向着长安街骑去。我的陈旧的自行车在咯吱咯吱的响,轴的厉害,骑起来特别费劲儿,它早就该修理一下加加润滑油了。我想起我爸经常对我说,你要想一个什么东西好好服务你,你就要好好服务它。每次他看到我把自行车推回家,总是摇摇头,说该擦车了该修理了。那天看到我的人都说我显得像个疯子,皱着眉头,满头乱发,长长的头发弯曲着垂到脖子上的领子上,眼圈是黑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眼镜的中央缠着一块胶布,那是昨天被人把眼镜挤掉在地上,我捡起来,临时找了块胶布给沾上。

我和二三十个学生纠察队员们在黄昏的时候,骑车来到了离长安街和木樨地交界的地方不远处三里河桥上,身上的衬衫都湿透了。我们骑车骑得很急,出了很多汗,汗水把我的白衬衫贴在了前胸和后背上,觉得身上黏糊糊的,有一股汗馊味。在闷热的六月天的阳光的暴晒下,我用胳膊擦了一下满头的大汗,觉得很渴。由于出发的急,这支学生纠察队的大多数人从学校里出发时,都没有来得及带水和饮料。我骑在道上就想起了冰镇的北冰洋汽水,那种从冰柜里拿出来,流线型的玻璃瓶子上沾着冰凉的水珠,一打开盖就向外冒着白色雾气的橙色的汽水,想要是有一瓶这样的汽水对着嘴灌下去,让汽水的碳酸从胃里冒出来,打个嗝,来个透心凉才痛快。但是我没有冰镇的汽水,因为时间紧促,也不能停下来到路边去买一瓶。只有脸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到了嘴角里,我用舌头舔了一下嘴角,觉得有些发涩发苦。

也许是因为戒严部队指挥部的严厉得异乎寻常的通告的缘故,街上的空气中充满了躁动和不安的情绪。从人大校门口路过的时候,我听见人大对着校外的喇叭也在重复的广播着戒严指挥部的通告:

。。。。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戒严指挥部这样严厉的通告,过去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几乎所有听到通告的人都被通告的语气给震惊住了。这则通告杀气腾腾,在明显的警告人们今天晚上会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军队好像一夜之间失去了耐心,准备要大开杀戒了。毫无疑问,今天晚上肯定要出现流血事件,只是流血的多少要看事件的发展了。

从胡耀邦逝世开始的大规模学潮,到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任何人的控制,连学自联的学生领袖们也无法控制广场上的那些北京的和外地的学生的行动。学运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按照自己的节奏,狂野的飞奔了下去。

这几天来,要出事的征兆一个一个出现,所有的预兆都显示,大规模的流血镇压迫在眉睫。先是各个地方不断发现有化妆成市民的士兵们进城。他们三三两两的穿着便衣,搭载着公共汽车和地铁,进入市区。细心的人会发现,他们穿的白衬衫,是军队里特有的那种白衬衫。他们留着小平头,操着各种外地口音,对北京全不熟悉,拿着地图寻找着要去的地方。昨天不断有报告说学生截住了一些车辆,上面有军队的枪械,今天白天的时候还发生了武警出来抢夺一辆载有军队军械的车辆的事,中间还施放了催泪瓦斯。从中午开始,各种小道消息开始流传,有的说军队得到了死命令,必须在午夜之前占领天安门广场,完成清场的任务。有的说西边的一些军队大院里,军官已经向士兵们分发了子弹和催泪瓦斯。有的说学生领袖们已经开始部分转入地下,准备以南下扩大学运的名义,离开北京,躲避即将来临的大镇压大搜捕。

我看到街上的行人明显的比平日少了许多,就是那些还在街上的人,也都在面容严肃的匆匆的赶路,像是要在雷雨之前赶回家去一样。往日街上的喧嚣和嬉闹都消失了,换来一片沉闷和严肃的气氛,没有人有心思开玩笑,就连街边的一些小餐馆里吃饭的人,也在低头默默的吃饭,更无一人大声喧闹。街上几乎见不到任何小孩,沿街的一些店铺大多已经早早的关门休息了,没有关门的也在把外面的桌子收拾干净拿回屋里去,像是在准备随时关门似的。路边的那些卖衣服和小吃的小摊都失踪了,只剩下空空的架子和简陋的木板搭的柜台留在马路边

我们从校园骑到木樨地的路上,天空在奇妙的变化着。我们出了南校门的时候,太阳还在天上斜照着我们,晃得我睁不开眼,天上的几长溜的云彩还是白色的。地上拉长的自行车影子在越拉越长,我的影子像是一个瘦瘦的电线杆子,在地上拽来拽去。等我们骑到木樨地的时候,太阳已经变得像个血色的大盆,慢慢的沉到一片云彩里面去了。近处的天空虽然还是青灰色的,但是远处的已经是一片鲜红,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的云彩是透明的,金黄金黄的。整个世界被夕阳染成一片血色,我的胳膊是通红的,手是通红的,路边的树是通红的,饭馆的玻璃是通红的,就连马路边上的铁栏杆也是通红的,就像是一个画家拿着一罐红漆挨个把画布上的一切景物涂红一样。在一片血红色的背景上,一片浓浓的黑云,像是慢动作的万马奔腾一样,在天边缓缓地的向着我们的头上移动着。

那天的血色的夕阳给我浑身带来了一阵震撼,唤醒了我体内的久已消失的一种深深的恐惧感。平时我很少在户外活动,绝大多数时间都是闷在教室里,图书馆里和宿舍里看书睡觉,很少在外面看夕阳西下。在我的一生里,我从来没有看见夕阳像那天那样的红得吓人。我想,那是我的直觉,我的第六感官在警告我,巨大的灾难就要来临了。那一瞬间的恐惧沉甸甸的攫住了我的呼吸,让我几乎窒息。

这种恐惧感只在我生命中出现过另一次,那一次是在高一的时候,我兜里揣着一块砖头,站在街头,在跟另外一拨学生碴架,因为他们抢走了我的一个好朋友的一个学生证。站在我面前的那个凶狠狠的瞪着我的高年级男生,他的个子不高,但是他的眼神很凶。他把手也揣在兜里,我看得出来,他的手在兜里紧紧的攥着一把刀子。他并没有把刀子拿出来,这样反而让我觉得更恐惧,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子。也许那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也许那是能一把一刀就能致人于死地的三棱刮刀,他只是凶巴巴的瞪着我,等着我的下一步行动。我们相距只有一尺的距离,在这么短的距离,如果刀出手的话,是没有时间躲避的。我们互相逼视着,在眼里较量着力量。那一天,我恐惧了,第一次感到死亡的威胁,感到死神的阴影。我胆怯了,退却了,答应跟他们讲和,为此我割地赔款,给他们赔了一条劣质的烟。后来那个凶巴巴的高年级男生跟我说,那天我只要把砖头一拿出来,他们就会一起上来把我身上插几个眼放放血。想想那时我就觉得很后怕,为了一点小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有的时候生命的代价就是一个证件,一条烟。

我看着天上的不可思议的血红的云彩,怀疑是我的头在晕或是眼睛出了问题。我向跟我并排骑车的别的学生看去,他们只是在自顾自的默默的低头骑车,没有人有任何诧异的神情。他们的脸上像我一样的流着汗水,这些汗水被夕阳染红,像是血一样往下流淌着。他们的年轻的脸和胸脯被夕阳照得通红,像是沐浴在一片血里。

这些人都是在学校里通过广播临时召集起来的学生,都是男学生,里面高年级和低年级的都有。我们来到这座桥上,担负着一个使命:

堵住即将从西面来临的军队。

我们来到三里河桥下,把自行车集中停放在桥下的一个平坦的地方,一起走上桥来。桥上的人好奇的看着我们这一支臂戴纠察队袖章的学生,纷纷给我们让开道路。有一些市民激动的从不远处向桥上跑来,激动的喊着,学生来堵军车了,学生来堵军车了。

我从书包里掏出一摞传单,转身用力地把印着“李鹏下台,反对军管,撤销戒严令,坚决保卫天安门场!”的传单向路边的市民们的头上撒去。它们一开始是浓密的一团,在半空中散开,粉红色的纸片在空中纷纷扬扬,像是鹅毛一样在天上飞舞着,落到人们的头上,手上和桥边的水泥栏杆上。有一些传单飘出了桥,向着桥下的水面飘去,在夕阳中像是红色的水鸟滑翔着。水面上反射着鱼鳞般的火红的光和纸片的倒影,几只水鸟惊恐的拍打着翅膀从岸边飞起,嘎嘎的叫着飞过天空,在天空留下黑黑的剪影。

 

回想起一个半小时以前,我还在校园的一个宿舍里,在窗口扶着桌子的两角,侧耳倾听着挂在窗外的学生广播站的黑色的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嗡嗡的声音。宿舍的两扇玻璃窗子敞开着,闷热的的空气从外面涌进来,宿舍里充满了桑拿一样的热空气,让人感到很烦燥。几个苍蝇嗡嗡的飞了进来,在宿舍的一个盛着剩方便面的碗上打转。

宿舍的窗台上放着一盆栀子花,那是你喜欢的。你有一次到我们宿舍来,带来了一盆花,我问你这是什么花,你跟我说是栀子花。你把它放到窗台上,每次你来都忘不了给它浇水。它刚开了一朵小小的洁白素雅的花。每天在宿舍熄灯后,我看着窗口,月光下那朵小花显得格外的冰清玉洁,看到它我就想起了你。

我从窗户向下望去,只见高音喇叭下,一些学生正站在那里仰脸看着喇叭,听着里面的广播。它先是广播了两遍戒严部队的紧急通告,然后是一个学生领袖在慷慨激昂的号召大家到广场去坚守广场阵地的煽动人心的演讲。

然后我就听到了这个紧急通知: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同学们,刚从广场指挥部传来的消息,长安街西部的木樨地一带急需一支学生纠察队去组织市民,拦截即将从那里向天安门广场进犯的军队。有消息说,西面的军队大院里的士兵们已经开始集合编队要出发了。现在我们需要有热血的男同学们站出来,组建一支纠察队,到木樨地去和市民们一起设立路障,堵住西面的军队。同学们,今天是最严峻的一天,有消息说军队得到了死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在今晚占领天安门广场。同学们,真正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为了中国的民主事业和这次学运的前途,请现在能够出发的男同学,响应我们的号召,10分钟后到28楼门前集合。注意,鉴于今天晚上形势的严重性,我们只号召男同学去参加纠察队,不号召女同学去。

我的室友小赵从敞开的门口提着两个暖水壶走了进来。他看见我默默的在往一个书包里塞两条毛巾,一本书,几件衣服和一个铁条,就问我这是干什么。我说毛巾是为了军队施放瓦斯时好用来捂住嘴,衣服和铁条是放在背上的书包里,如果士兵们的棍子打下来好保护一下背部。

小赵撇了撇嘴说,没有用的。军队要是开枪了,这些都没用的。

你真觉得军队会开枪吗?我把鼓鼓囊囊的书包背上后背说,我不信军队会开枪。你知道,历来镇压学生运动的从来没有好下场,谁开枪,谁就会被永远的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不相信他们谁敢明目张胆的下令让军队开枪。北洋军阀算是凶残的了吧,段祺瑞执政期间,学生们游行请愿,发生了三一八惨案,几十名学生被打死,其中也有刘和珍,为此鲁迅写了那篇纪念文章。惨案发生后,段祺瑞赶到现场,向死的人长跪不起,然后终身吃素,来表示忏悔。三一八惨案发生一个月之后,段祺瑞执政府就倒了台。我不相信今天的政府会比北洋军阀还愚蠢和疯狂,敢向这么多学生开枪。我觉得他们顶多只是敢用催泪瓦斯和橡皮子弹而已。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小赵放下暖壶说。你太天真了。他们死了多少人才夺得了政权?几百万烈士。对于几百万人头落地才夺来的政权,就是杀死几十,几百,几千,几万人,又算什么呢?

人民的士兵是不会向人民开枪的。我说。

人民的士兵?他们只知道服从命令。小赵拿过一个茶缸子来,往里到热水。如果军官让他们开枪,他们敢不开吗?何况,军官们会说你们是暴徒,才不会说你们是人民呢。劝你别去了,多死一条命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该听说了吧,有些学生领袖已经开始逃亡了。

那是他们转入地下,保存力量,为了今后更好的斗争,我说。我端起了桌子上放着的一个一尺见方的纸盒子,纸盒子里放着一些学生纠察队的袖章和传单,向门口走去。

小赵站在桌子边,端着茶缸子,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我走到门口,回身看了小赵一眼说,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劳驾你帮忙告诉我家里一声,他们的电话和一封我给他们的信,我留在桌子上了。

他们要是问起我,我怎么跟他们讲呢?小赵问。

就说我对不起他们的养育之恩。我爱他们,下世再报答他们吧。我说。

哥们儿,我知道说不服你,你多保重吧。小赵走过来拍了我的背一下说。你说的我会做到的。

你就留守咱们宿舍吧。我说。谁出了什么事儿也好有人通知一声。

孔子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小赵说。我这几天也就要离开学校回家了。学运到此,已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学生们是不可能赢的。你要是能够堵住军队回来,我请你吃小炒庆祝。你到时长个心眼,能守就守,守不住就跑,珍惜生命吧,等着你回来。

我看了一眼小赵,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床,熟悉的桌子,熟悉的窗台和窗台上的洁白的栀子花,背着书包,手里端着纸箱子,走出了宿舍门。

 

几分钟后,我骑着车背着书包,车后座上的纸箱子里放着一摞纠察队的袖箍和一些油印的宣传品,来到学生宿舍28楼门前,那里已经有二三十个男同学面容严肃的推着自行车等在门前的空地上。

他们三三两两的站着,有的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有的在低头看书,有的耳朵里塞着收音机的小耳机。空地上有一条石子甬道,从门口曲曲弯弯的通向宿舍楼外面,宿舍楼灰色的墙根周围是一尺高的铁栅栏,里面圈着一小窄条草地。夏日的阳光下,草地上的草都晒蔫了,无精打采的趴在地上。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杂乱的停放着一些很破很旧的自行车,几张撕碎的纸散落在地上,还有几块西瓜皮仍在地上,一群苍蝇在上面嗡嗡的飞着。一个穿短裙的女生和一个男生并肩从门口走出来,他们从西瓜皮上迈过,好奇的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然后男的骑车驮着女生,沿着石子甬道向外面骑去了。

楼上的一些窗户开着,有几个人在探头看着楼下,一个窗户里传来崔健的沙哑的声音: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   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   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   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诉我  你爱我一无所有

。。。。。

 

我停下自行车,把纸盒子打开,拿出纠察队的袖章和宣传品来,那些在空地等待的学生向我围拢过来。看着站在眼前的这二三十个男同学的一张张充满了朝气,天真无畏的神情的脸庞,看着他们的瘦弱的身体和文质彬彬的样子,看着眼镜后面那一双双真诚的眼睛,看着他们沉静的站在那里,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悲伤,我觉得我的心像被洞穿了一样的颤栗着,眼里几乎要留下泪来。我想起了那句古话:我以我血荐轩辕。这不仅是古代仁人志士的一句话,也是这些热血青年们的行动。

没有人要求他们做什么,他们都是听了广播之后自愿赶来的。他们都听到了戒严部队的严厉的通告,都知道今天晚上上街,特别是去到阻击军队的地方,意味着什么。如果说,四二七大游行时,游行同学面临的是被抓被打被关进监狱的考验,绝食的头几天时候,那些学生们面临的是身体的摧残,那么今天,他们面临的是生与死的考验。他们知道这一切的可能,他们可以留在他们的宿舍里,但是他们还是自愿的站出来了。

为了和一般同学区别开来,纠察队的每个人的胳膊上都要带着一个写着纠察队三个血红大字的袖章。我把纠察队的袖章一个一个发给站在那里的同学,跟每个人说两句话,鼓励他们一下。我把一个袖章递给一个高年级的男生,他的面容黑黑的,个子高高大大的,像是个篮球队员。他的手里拿着一本托福词汇,一边站在那里,一边看着书,嘴里在默默的背着单词。他默默的接过袖章,把托福词汇书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腾出手来把袖章套在胳膊上,用别针把它小心的别在了皱巴巴的白衬衫的袖子上。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瘦小的像是十几岁的男孩,面容白净,长的很清秀,留着长发,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吉他。

你是低年级的吧。我走到他身边,把袖章递给他。

嗯。大一。他睁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睛,接过袖章,看着我回答说。

哪个系的?我停下来问他。

数学系的。他仍然很简洁的回答我。

数学系的?听说你们那里都是奥数得冠军的人。我说。我曾经在数学系旁听过数学分析课,对数学系的那些高智商的天才们印象很深。

嗯,高中时参加过几次比赛,名次也不太好。他很谦虚的说。

你怎么还带着吉他呢?我好奇的问。

喜欢,要是那里没事儿,我还可以给大家唱唱歌,娱乐大家一下。他扬起脸,带着天真的神气说。

你多大了?我问他。

十七岁。他说。我们那个地方上学早。

十七岁!我的心揪了一下的疼。怪不得他看着像个大孩子,才十七岁。他太年轻了。在一般的学校里,他也就是个高中生。十七岁,那是连生命中最美丽的季节还没有经历过的年龄,是生命之花正要开放的年龄。十七岁的人生是多么的短暂,如果真的出了事,这么一个年轻的生命。。。我不敢想下去。

我看着他的孩子一样的脸庞,觉得他实在太年轻了,不忍心让他跟着去。

你知道今天晚上的危险吗?我两眼看着他说。军队可能会开枪的啊。你最好还是别去了。你父母要是知道你去拦军车,肯定会不让你去。

我知道。他说。但是,这里的学生谁没有父母呢,谁的父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呢?

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我问他。

有,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在农村老家。他闪着真诚的眼光说。我死了没关系的,我们家孩子多。

听了他的这句话,我心里涌起一股要流泪的冲动。我忍了忍眼中要滚出的泪水,冲他伸了一下大拇哥,微笑了一下说,好样的。

 

把袖章和传单分发给了这二三十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学生们之后,我看到他们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好像在等着我说几句话似的。我清了清喉咙,示意他们围过来,然后看着这一张张陌生而严肃的年轻面孔,说:

刚才的紧急通知已经讲了我们要去做什么,我就不重复了。补充几个细节,第一,这次行动是自愿的,如果谁改变了主意,现在和将来任何时候都可以自己退出,不需要告诉我。第二,今天晚上,从西面来的军队,据说是第38军和第27军,这两只军队都是以纪律严明著称。他们的士兵会执行上级的任何命令,所以不排除他们采取任何极端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包括开枪,大家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这次不是闹着玩儿的。第三,我们要去的木樨地,那里有一座桥,西面的军队要想冲到天安门广场上去,必然要经过这座桥。而我们只要能扼守住这座桥,就能够阻止住西面的军队。第四,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去那里发动市民设置路障,然后在桥的前面静坐,如果军队的坦克想进到天安门,他们必须从我们身上压过去。第五,我们纠察队要站在第一线,如果军队开枪,我们会是第一个倒下的。大家都明白我们的任务和风险了吗?

明白了。他们一起回答说。

好了,那我最后问一下,有没有谁想退出的?我征询的问他们。

没有人说话。我等了一会儿,看没有人想退出,就说:

那好吧,我们上车出发吧,大家跟在我后面骑。

我骑上车之前,看了一眼四周。这座灰楼门前的空地上,没有欢送队伍,没有旗帜,没有那些写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一类的横幅,没有喝彩的人,甚至也没有什么旁观的人,除了楼上窗户里探出的几个好奇的脑袋外。这里只有这二三十个正在纷纷骑上自行车的默默无言的学生,在需要的时候,他们默默的站了出来,义无反顾的准备用他们的年轻的躯体去阻挡军队的荷枪实弹的士兵和钢铁的坦克。

他们有的人也许有女朋友,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去告诉他们的女朋友;也许有的人还没有谈过女朋友,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

他们就要以自己的热血和生命,去面对军队的枪口去了。

没有欢送,没有掌声,没有迎风招展的旗帜,在这么一个闷热的夏日,我们二十几个男生,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带着纠察队的臂章,每个人背着自己的书包,从28楼门前的空地上开始出发了。我们排成一个队列,我骑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我的是背吉他的数学系小男孩,再后面是那个高大的篮球队员。

从我的宿舍楼前经过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三楼上我的那间宿舍,看见小赵在窗户里对我打着V型手势。他在窗户里喊了一声:祝你们胜利回来! 我冲他点了点头,挥挥手。他的胳膊底下的窗台上摆着你拿来的那盆栀子花,上面的那朵小小的白花,依然纯洁美丽的开放着。看到它,我就想起了你,想起了北岛的一首诗:

低低的乌云用潮湿的手掌

揉着你的头发

揉进花的芳香和我滚烫的呼吸

路灯拉长的身影

连接着每个路口,连接着每个梦

用网捕捉着我们的欢乐之谜

以往的辛酸凝成泪水

沾湿了你的手绢

被遗忘在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里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唤醒记忆

 

我们从学校的南门骑出,默默的向着木樨地的方向骑去。这支年轻的由互不相识的学生组织起来的小小的队伍,每个人都面带着坚定的神情,奋力的蹬着自行车,年轻的胸膛一起一伏,脸上冒着汗水。

骑出校门的时候,我们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沉重的,因为谁也知道这只匆匆组织起来的小小的队伍,到真正面对训练有素的强大的军队的时候,将会是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我想起了四二七大游行的那次,我们也是怀着悲壮的心情走出校门,去冲破军警的拦阻。只不过不同的是,那一次我们是两千学生走出校门,拦截我们的只有两百个军警,是我众敌寡。这次,是少数学生,去站到最前线上阻击成千上万的士兵和他们的坦克和装甲车,是敌众我寡,相差太悬殊了。我们比他们强大的只有道义的力量和市民的支持。

我回头看了一眼校园,那熟悉的院门,熟悉的灰楼,校园内林荫的道路上走着一些如花似玉的女学生。门口传达室的老大爷在麻木的看着我们,他对游行一定早已经司空见惯了。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的和平的校园啊。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动,蝉在树枝头鸣叫,门口的学生宿舍的阳台上有人站在那里向远处眺望。

在这个学校里我住了好几年,从来没有觉得它如此美丽动人过。

我心里默默的凄然的说,再见了,燕园。再见,未名湖,如果我还能回来的话。

 

事隔二十二年后,坐在巴黎的这个咖啡馆里,我依然还能记起那天发生在桥上的一情一景。类似的场景也曾无数次的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梦里把我惊醒,让我浑身出一身冷汗。我总是梦见你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站在一个桥的扶手上,面向着我,身子后倾,要掉进深渊里。你的身子向桥下后倾着倒去,我抓住你的白色的衣裙,衣裙被撕裂了。你向我伸出手,眼睛惊恐的瞪大,张开嘴,好像在说,救救我。我抓住你的手指,你的手指被汗水浸得滑腻腻的,从我的手中脱落。你沿着桥墩跌落,像是慢镜头似的,白色的衣裙飞起来,你的长发飘起来,在月光下光亮亮的闪着光。湖水碧蓝碧蓝的,像是一面硕大无比的光滑的平平的水银镜子。你的坠下的身体把镜面砸开,千万片水银碎片在你身边腾起,成扇面散开,像是溅起的水珠一样。

这样的噩梦我做过很多次,每次醒来,我都把眼睛睁大,看着黑黑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我知道那天你没有在那个桥上,但是我总梦见你在那里。那个桥成了我永生的梦魇。

            端起冒着热气的咖啡,用嘴轻轻舔了一下上面的白色的cream,我想起在一个停电的夜晚,我们曾经在你那个简陋的学生宿舍里并肩靠在床上,你跟我一起憧憬过将来,幻想着我们在一起的未来的美好生活。你说你觉得将来我们会在法国的尼斯,你会从积满落叶的校园走出来,看见我靠在一辆淡蓝色的跑车上,等着你。你说我会戴一个宽边墨镜,穿一身米色西装,西装裤线笔直,脚上是乳白色的皮鞋,白色衬衫上系着蓝色领带,一只手扶在敞篷车上,等着你下学。你说我会用脚把烟头碾灭,然后带着微笑走向你。你说我们会开着车,沿着蓝色的海岸线急驶,地中海的温暖的海风会扬起你的长发,你会大声的对我说,我爱你。

        我想象着你跟我一起坐在这个咖啡馆里的样子。你会跟我一起坐在一个长沙发上。树皮色的长沙发,坐上去软绵绵的,很舒服。沙发面前是一个椭圆形的棕色的小桌子,上面放着几个白色的咖啡杯子,和几张棕色的薄纸,纸上印着一行 字:1871 Paris。我的咖啡在散发着热气,它的上面是一圈白色的cream,再上面是撒的棕色的巧克力和cinnamon粉。对面的墙壁上是一幅大的壁画,画上两只精致的女人的手捧着一把闪着光泽的黑色咖啡豆,咖啡豆从手缝里漏下来,像小溪一样流下。

            窗外是高大的梧桐树,黄色的,深红,浅红的和发白的树叶混在一起,还有一颗深绿的雪松立在那里。停车场上是各种车辆,有一个少妇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向咖啡馆走来。小女孩伸着小小的胳膊,在跟少妇激动的比划着什么,她的小嘴张开着笑,里面缺了一颗牙。窗前是一杆桔黄色的灯,里面发出温暖的橙色来,一个圆的绿色灯标挂在窗户上,灯标的中心是一个大眼睛的女人,披着长发,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外围是一圈绿底白字,写着 一行法文。窗户上的遮阳的纱窗还在半垂着,窗外的一半景色被半透明的纱窗布挡住,显得的更加静谧。

咖啡馆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几个人,顶上几排黑色的灯罩,里面的灯把灯光打在不同的角落。对面的一个桌子上,有两个大学生一样的年轻女人在低语,其中一个短头发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一个穿着黑衣服,系着绿围巾的法国女孩在柜台后面忙活着,柜台后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咖啡机的轻微的搅动声。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柜台边上等咖啡,她穿着一个紫色的外衣,太阳镜推到头发上,耳朵上戴着一个硕大的耳环。

        你会坐在沙发上,轻轻的眠你的咖啡,也许不是咖啡,是加了冰块的柠檬汁。你的身边放着一张纸,纸上放着一小块淡黄色点心,点心上涂着一层白色的糖皮。你咬一口点心,手轻甩几下,把落在手上的点心渣给抖落开。你侧过身去,打开放在你的身边的手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着什么。

我蜷缩在沙发上,电脑放在膝盖上,敲我的字。我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棕色的外衣搭在沙发背上。我留着一个长头发,还打算留得更长,因为你说过,你喜欢我留长头发的样子,觉得那样像是一个艺术家。

我喝一口咖啡,一股掺杂了苦味的温热的甜味慢慢融化在我的口腔里。你会抬起头,看着我微笑一下,然后接着低头写字,你的黑色的长发会垂下来,半遮住你的脸庞。你的眼睫毛轻轻的闪动着。你会把一只手伸过来,让我握住,你的黑色短裙下的长腿会伸到桌子底下去,优雅的诱人的伸着。

 

你曾经问过我,世界上有没有一种爱是可以永远的。我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东西都不会是永远的,就是万里长城也有一天会倒塌,可是即使万里长城倒塌了,我们也会相爱的,对吗?我说,永远要看有多远,对有些人来说,永远就是一瞬间,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永远可能是十年,可能是二十年,可能是终生。

可是我们的爱是会永久的,你坚持说。

我说,我不知道。

你生气了,撅着嘴说,你爱我爱的不够深。

我知道的是,二十二年前我遇到了你,爱上了你,现在我还在爱着你。纵然时光可以流逝,二十二年漫长的岁月里,我对你的爱就像是流淌的河水一样,不断的,万古常新的在心底深处流着。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坐起来,走到书桌前,看着你的照片,照片上的你站在一个雪地上,地上是厚厚的雪,身边是一个围着你的围巾的雪人,你搂着雪人,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微笑。我拉开抽屉,拿出一摞纸来,像我答应你的一样,每天给你写信。只是我再也不需要去邮局给你寄信了。

我给你写我周围的发生的事情,给你写我的惶惑,我的不安,我的沮丧,我的无奈,我对你的思念和眷恋。我相信你是最理解我的。

每当看到你的照片,我的心里就会感觉无比的郁闷和难受,正如那次送你坐火车回家,汽笛响起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巨大的悲哀一样。你在车窗那边的车厢里,对我微笑着,挥着手,你的微笑被车轮哐叽哐叽的带走,我想伸出手去抓住你的微笑,却什么也没抓到。火车沿着的蓝色的闪亮的钢轨开走了之后,我就像一个孤单的旅人,满带着愁思,慢慢的走出月台,心里忍不住要哭出声来。自从见不到你,我才知道是何等的需要你,离不开你。

我相信你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依然在看着我。

每当想到你还在看着我,我的眼泪就会流下来,就会想起二十二年前我们相遇的那些个场景。那些永不尘封的记忆,就会一帧一帧的慢动作似的在我眼前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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