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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院故事 铁拐李(完全版)zz 作者 萨苏

(2006-11-28 11:59:12) 下一个

来源: 国士無双06-11-24 01:41:32 奇闻怪谈

[genevalley: This is the best story I read in 2006. Hehe....Just stolen from my favorite BBS HOST@wenxuecity.]

1.北京火车站的瘸子

文革抄家那年秋冬之交,北京乱得跟巴勒斯坦似的,红卫兵在大街上设岗,见着烫发的就剪阴阳头,见着穿皮鞋的就剁脚尖,怕事的老百姓一般就不出门了。外地?外地更?瘆人,科工委的强唤文大校说,他那年到重庆办事,到驻地进食堂一看窗户上都挡着水浸湿的棉被,问,说是挡子弹的,外边正武斗。坐下,老战友给他接风,拿出个西瓜刚要说话,外边轰的一声 -- 迫击炮!老强反应快,扑通就趴地上了,只觉脑袋上冷风嗖嗖,硝烟呛人。抬头一看,大门不见了,低头一看,十几号打遍美帝蒋匪无敌手,扬威三千里江山,傲视喜马拉雅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军官 --- 都乖乖在地上趴着呢,爬起来再看,桌上那西瓜已经齐齐整整的切成了两半 --- 让炮弹片切开的。

饶是老强军官半世,多少年以后说起这事,依然心有余悸 --- 要是让武斗的炮弹给光荣了,这兵当得实在太窝囊。

这还是在部队驻地阿。

那时候除了大串联的红卫兵,或者在老家给逼急了来北京投奔亲友的,因公因私出门的人就很少了。

所以,那天晚上在北京火车站对面胡同口上站着个拎俩大旅行袋的瘸子,就显得很突出。

这瘸子一只脚向后不自然的翻曲着,拄一根黄杨木拐,满头短发如同钢丝般支支楞楞,茫然的站在街上,两只不大的眼睛东瞅瞅,西看看,表情呆板,间或挪两步,又瞅瞅看看,看样子八成是个刚到北京的外地人,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有个好心的老头问他:你去哪儿啊?要不要我领你去?

他说:谢了,我哪儿也不去,我就想在这儿凉快会儿。

老头一边走一边回头,心说,这人一口北京片子,满明白的样子,怎么说的话跟失心疯似的?这什么天儿啊,凉快会儿?!莫非受什么刺激了?这年头。。。

那瘸子还在左顾右盼的走走停停,就走到通东四南小街那条窄街前边了。

这时候,一边街角上坐的几个小伙子站起来,溜溜达达的走过来,正好走到这瘸子旁边,为头的一个胖子转头看看他,开口了:哎,你这瘸子,找不着路了吧?去哪儿啊?

那瘸子傻乎乎的转过头来,笑笑,道:俺,俺找俺亲戚。。。

胖子一笑,挺热情的 --- 你亲戚在哪儿啊?

在。。。在个地儿叫西直门。。。

哦,西直门啊,往北边一拐就到了。胖子说着指指胡同往前走。

谢谢。瘸子挺感激的说,提着包要走。

后边一个一身绿的小伙子说了 --- 胖哥,你看你,人家瘸哥拿那么多东西多不方便,你就不知道帮帮人家?

哎呀,应该的,应该的,哎,瘸同志,我们也正好往那边去?要不咱们一块儿走?

那敢情好,首都好人多阿。瘸子笑嘻嘻很感动的说。

就有俩小伙子上来,一人接过瘸子一个包来,一个小伙子差点儿一个趔趄,心里话 --- 什么玩艺儿啊,这么沉。。。

那绿衣服小伙子冲胖子使个眼色 --- 有货。

胖子就挺热情的扶着瘸子说,瘸同志,没几步路,我扶着你。

谢谢啊,谢谢阿。瘸子靠着那胖子一步一步往前挪。

走了一会儿,瘸子似乎觉得有点儿不对,停下说:哎呀,俺看这地方咋有点儿背呢?西直门,在这边儿么?

可不是?胖子说,用手一指 --- 你看,那边,不就是西直门城门楼子。

瘸子正往那边张望的时候,穿绿衣服的小伙子冷不防抡起腿来,照着瘸子撑的拐杖猛踢过去。

过了好久,当这个叫军儿的小伙子成了大小伙子,和还没长成小伙子的萨说起那件事来的时候还懊恼得很。他指着小腿迎面骨上紫色的伤疤说 --- 我踢谁不好,踢杨瘸子阿。

数学所这片儿,华罗庚能吓得萨爹卷铺盖卷,陆启铿教授能让外国留学生尿裤子,真算得厉害,可杨瘸子的厉害就和他们完全不同了。

杨瘸子的大名在数学所,可以止小儿夜啼!

中国科学院系统所副研究员杨耀武,人称杨瘸子,还有一个绰号叫做“铁拐李”。




2.小儿不敢夜啼

有句话叫“无知者无畏”,所以秀才碰上兵就有理说不清,大知识分子周作人也会被吓得做。

如此推论,小孩儿最无知,所以应该最无畏,能止小儿夜啼应该比把外国留学生吓尿裤子可怕得多。

当年,有一回中关村街上两伙学生打架,打急了就动了家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书包板砖一类,一个小子抡起书包来,不留神,就把旁边路过的一个更小的孩子的眼睛给打着了。

那孩子眼睛给书包打了一下,坐在地上就哇哇哭起来。

这时候另一个学生看看变了脸色,喊:糟糕,快跑!你把杨瘸子的小孩给打了,你不想活啦!

一群学生顿时作鸟兽散。

这样描述下来,好像杨耀武研究员是数学所的一霸,很野蛮似的。

其实,杨叔叔这个人不但不凶,而且性格很好。

他快乐达观,为人幽默,跟人极少斗气。杨先生到九十年代还是副研,并不是他的水平不够好,说杨耀武先生是中国现代信息学的奠基人之一不算过分,中国大学最早的信息学教材就是他和另一位金先生合写的呢。他没有评正研因为他与世无争,谦逊让人,另外,他在数学所那些年,主要作的都是给大家当人梯的工作。萨爹说过,这干活,忙的时候都一样,出成果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有的活儿它容易出成果,有的它不容易出,这没法衡量。杨耀武先生经常干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但是他从来不争。这影响了他的晋升,可是给他带来了更多的朋友。杨叔叔人缘之好,让另一位脾气不好的研究员嫉妒得要命,这老兄醋意十足的说 – 就是杨瘸子把马桶倒在咱们楼道阿,你们也得说是我干的。。。

杨先生不争,大概除了性格好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在这帮老九里面有优越感。

九十年代早期,随着改革深入,科研院所的项目减少,有一段传科学院要解散,以后科研走美国日本的路子,放到大学里面去做。科研人员要么归并大学,要么自谋出路。

于是,老九们就人心惶惶起来,纷纷议论,就我们这帮人,最小的也奔五十,干不了几年就要退休,到哪个大学有人要阿?

那。。。自谋出路?

他们会干什么阿?上火车站扛大包肯定没人要,扫大街?闹不好把大街扫得跟离散方程似的。。。

老哥们儿们就在一块儿长吁短叹阿。

就一个人不发愁。

谁?

杨耀武。

人家说杨瘸子我们这么着急,你该喝茶喝茶,该看报看报,怎么跟没事人似的?

杨先生说我着什么急阿,忙了这么多年,好容易闲在闲在,我不喝茶看报我干吗阿。

你就不着急解散。

解散就解散呗。杨先生扶扶拐,笑嘻嘻的,解散了我去开业,推拿按摩,扎针灸,我干什么不比在科学院挣得多阿。

一众哑然。

半晌,大家忽然活跃起来,说对阿对阿,我们怎么没想到,吴文俊先生可以去教法语么,老萨你不是会修电视?开个电器修理部怎么样?杨立芝你可以去演电影,肯定挤兑得潘虹跳槽阿。傅高标,老傅,你对易经熟,要不去摆摊子算命?

说实话,过了好几年听这样的笑话,心里还有点儿酸酸的。

都是在数学领域里干了几十年的阿,外国数学学者想和他们交流都巴结不上呢。。。

杨先生这几手绝活可是真的,他幼年残疾,杨老太爷非常替他的将来操心,于是想个主意,请附近中药堂的坐堂推拿大夫教他几手医术,将来万一有事,凭这点儿本事,也免得他饿死。杨老太爷想不到的是,那坐堂大夫本不是等闲人物,而是从湖南犯了大案北上避祸的一位武林高手。这人年纪虽老,却膝下无子,杨聪明伶俐,引得老师不由喜爱,渐渐师徒情深,遂把一身本领倾囊传授。中国古代的医术本来和武术就是相通的,所以杨学习医术以外,也就学了一身好武功。

研究员会武术?这有什么奇怪,没听说哪家武馆规定学武术就不能学数学的么。

萨不懂武术,但看现在武术论坛上的内容,大概知道,杨先生的武功,也许称不上第一流。

因为他学的本领,属于外家功夫,杨善于给人推拿,正骨,兼修针灸,从武术角度,他不练内气,无论行医还是动武,多半凭手劲,腿劲,抗击打和深湛的人体解剖学知识解决问题,用他自己的说法,那是“硬碰硬”。

杨先生的本门功夫,据说是一种很古典的东东,叫做“分筋错骨手”,听听就是满瘆人的玩意儿。

不过,杨先生极少动武,象北京火车站一战,那更是绝无仅有的主动找碴,他当时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这样做要出大乱子的。更多的时候他热衷于行医。

也正是因为行医,给了杨先生可以止小儿夜啼的威名。

因为杨先生的师父百分之九十是练武的,只有百分之十算是行医。杨先生虽然不再动武,但他行医的时候,还是免不了让人觉得太过霸道。



3。刀箭药师傅

数学所各位老大的孩子差不多都被杨先生“治”过,落枕扭筋他治起来手到病除,让家长感激不已,而当孩子的则咬牙切齿。

我就有一次被杨先生治过。

那是去中关村游泳池游泳,当时试着跳水,其实也就是在深水池旁边学个扎猛子。深水池一头深一头浅,我因为想事走神,有一次一下子就从池子浅的那头下去了。

多亏,也就是下去的一瞬间,我想起来了,觉得不对,哎呀,这样要把脖子戳断的阿。急忙中手用力向前一推,正好推到池底。这样,缓了一下,而且当时我尽力的把头往上仰,所以只是鼻梁和池底轻轻的擦了一下。

赶紧上来,就觉得全身不对劲。小伙伴看了我,都挺吃惊的样子。赶紧跑去照镜子,一看,好么,感觉是轻轻擦了一下,鼻梁已经变色了,跟唱京剧的萧长华似的,这不奇怪啊,水泥池底么。更糟糕的是,脖子歪了过来半边,转不过来了。

就这样擦干了身子跑回家里,想去医院。

可巧杨先生正和我爸讨论问题呢。

杨先生说我给治一下吧,几分钟的事儿,省得跑医院还受罪。要说弄脖子这地方可是有点儿悬,但是萨爹对他很信任,知道杨先生手上有把握,说行,你帮个忙吧。

我就坐在椅子上,杨先生搬着我的脑袋,轻轻的转,一边转一边和萨爹聊天。别说,他这一弄阿,虽然脖子还是转不过来,可是感觉满舒服。杨叔叔不时的问:疼不疼?疼不疼?

不疼。我挺舒服的回答。

正这儿飘飘欲仙呢,忽然风向大变,杨先生手上骤然一紧一推,我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剧痛,要说萨那也不算窝囊人,就这一下,一声惨叫啊。杨先生弄你疼,那不是一般疼法,真受不了。怎么形容呢?平常你疼,那是肌肉疼,牙疼您有过没有?那是神经疼,所以才让人觉得要命。杨叔叔那一下,我觉得他就是用我的骨头去搓我的神经呢。那种疼让你一辈子忘不了。

更奇特的是此时我有了一个古怪的感觉。

这种古怪的感觉我想在座的朋友都没有过,要有的,就只能是戊戌六君子了 – 砍脑袋的感觉。我的感觉就是杨先生把我的脑袋摘下来,跟身子分了家。。。

好在这感觉也就是一瞬间。杨先生已经松了手,萨抱着脑袋就蹦了起来,眼泪这才迸出来。

杨先生对萨爹说 – 怎么样,能转头了吧?好了。

。。。

上大学出车祸,锁骨长的不正,大夫说需要掰开重新接,不然影响以后运动。萨娘问我的意见。我那时候正打羽毛球上瘾,而且自负豪气,说没事,重接吧。萨娘说,要不,我问问你杨叔叔。。。我说,那,那还是算了吧。萨娘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找他咨询咨询。。。

到地坛骨科,大夫动作极利索,就是一样让人痛不欲生,出来我刚要说话,萨娘说哎呀,果然好得快,你杨叔叔说这个大夫是他师弟。。。

我。。。。

我认识的小朋友们几乎没人讲不出类似的故事。

所以有时候数学所的小孩儿不老实,家长就说:要不,让杨瘸子给他治治?

嘿,只要这孩子听得懂人话,立码就老实了。

杨先生除了正骨,还会推拿按摩,也是见效极快,鬼哭狼嚎,他练的大概纯是外家功夫,一捏一拿下手极黑。

现在看报纸,经常看见外边有按摩女让人给杀了的,个别的还被大卸八块。我有把握说这些按摩女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真正做按摩的不论男女,那是那么好杀的?杨先生的徒弟林瑛女士现在虎坊桥开业行医,您去试试,那学按摩的手上都有功夫,你看林大姐斯斯文文的,干起活来手一抄,别管你是状如奥胖还是雄如姚明,一条腿刷就给你抄起来,如提婴孩儿,要敲要捏你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对这个功夫没概念的可以拿身边的兄弟或者老板练练手就明白了,一条腿是那么好抄起来的么?

所以,要是色狼敢惹这样真正做按摩的,还不定谁给大卸八块了,人家还不用动刀。

我对武术一窍不通,只能听人家讲究,纸上谈兵。不过大多数武术家都讲武学的大道在于由内而外,由骨而皮,这我觉得很有道理,就象我们做计算机网络这一行的,如果有扎实的数理逻辑功底,比对具体网络协议信号的熟悉更为重要。这样说来,武林高手中练内功的或许最终要比练外家硬功的高出一筹。

有趣的是武侠小说里面那种纯粹练外家功夫的,多半是黑道恶魔,还必须给好人留出一个练门来。

我的看法,杨先生的师父应该是内外兼修的。有这个判断是杨先生讲过他师父避祸的经过。这位老师傅出身是湖南一个大土匪寨子里的刀箭药先生,据说是土匪看重他医术武艺双全,屡次下山礼请,把他请上山的。这土匪竟然这样有礼貌,今天听来新鲜,我的湖南同学说这在当时挺正常,湘西自古土匪是一种正当职业,大家都很看得起的,很多书香门第都和土匪有来往呢,逢年过节土匪到地主家喝酒拜年,跟自己兄弟一样。所以,对湖南人大家应该礼敬一点,象李谷一那样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你要惹毛了她,送两担谷子给哪位大王明天您就神不知鬼不觉找教宗喝茶去了。

言归正传,这位师父在山上干得挺好,没想到有一天山上的老大良心发现,不想当土匪了想当正规军。于是招安进城。

自古以来招安下场作陈明仁的少,作宋江的多。

招安本来就是当地县长的一个圈套,等土匪下山换了军装,集体照相的时候,照相机就忽然变了机关枪。

二百多条湘西汉子,那叫血流成河。

刀箭药先生不算正式土匪,换句话说土匪的正规编制里没他,所以土匪招安他没跟着走,回家接着干他的农活,结果逃过一劫。

但是这位老兄和大多数楚人一样,义气深重,他知道了这件事,就在县长衙门对面开了个摊子,专门推拿按摩,结交衙门中人,伺机给弟兄们报仇。

终于有一天,县长大人身上不爽,师爷就想起门口那个摆摊的来了,说让他给捏一捏吧。

刀箭药师父就恭恭敬敬的进了衙门。

一阵揉捏,县长通体舒泰,舒服极了,告诉人给刀箭药师父打赏。

县长还见了刀箭药师父,说,你这个手艺好啊,真舒服。你还会别的医术么?

师父想他是不是在试探,就摇摇头。

县长说,你这个手艺让人舒服,不过不是正道,多学些救人的医术吧。

县长的眼睛明如秋水。

刀箭药师父连夜逃走,穿州过府,奔了北方,从此隐姓埋名。

当夜,县长全身骨骼齐断,惨死床上。

多年以后,刀箭药师父问杨老太爷 – 你说我给弟兄们报仇,这件事干得是对呢,还是不对呢?




4.杀人于无形

白日按摩深夜暴死,下手以后行若无事,杀人于无形,这绝对不仅仅是外家硬功。

不过杨叔叔应该没有学到那样高深,因为他师父是先教他医术,后来大概看着这个徒弟太好了,手痒痒的不行,于是对他说,你身有残疾,出去人家会欺负你,学些武艺吧。这样杨叔叔开始学武,可惜的是他师父没有来得及教很久就解放了。解放的时候这位老师傅思谋良久,和杨先生洒泪而别,飘然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杨老太爷曾经劝过他留下来看看局势。

老师傅苦笑一声说,咱是土匪出身,糊弄国民党老蒋不成问题,这整天毛匪共匪的,一直打上金銮殿,我怎么糊弄得过他们?我们这种人的日子到头啦。 -- 你看着吧,三年之后,天下无匪。

所以杨先生学功夫应该是只学了一半。这样的功夫教训小流氓富富有余,对付一流高手或许还有不足。

不过我觉得今天这个社会,有杨先生这样的功夫就足够了,因为你一辈子能碰上几个武林高手?这个观点和我们院艾树庭艾大爷的看法是一样的。

艾大爷是科学院一位处长,不过他这个处长的顶戴可不是钻营来的,是战功换来的。艾大爷是第四野战军的军官出身,从东北打到康定,杀人如麻。虽然战场杀敌是军人本色,但有人说艾大爷盼了多年儿子只生闺女大概因为有人命在身吧。艾大爷盼儿子不是重男轻女,而是他盼有个儿子继承参军的祖业,听了这话鼻子气歪,怒道:我老艾从此吃素,天天念佛,这回行了吧?

大概,他念哪个佛,哪个佛会觉得脖子后面冒凉气。

我们小时候看武侠小说,在院子里争论,艾头儿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终于晒道:那都是吹牛,你们说的那俩人手顶手七天七夜,哪有人受得了?不吃饭不喝水么?

我们对武侠小说的了解可比他强多了,马上七嘴八舌的反驳他 – 大爷,您看啊,这人家书里写了,有西瓜吃啊,西瓜,又能充饥,又能解渴。

艾头儿冷笑道:那他们能七天不拉屎?不撒尿?

我们#¥¥%%……····#¥¥¥。。。

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

有一个小子脖子硬,硬挺着说 – 大爷,您没见过武林高手,您没有发言权。

艾大爷眼睛一瞪,我没见过武林高手?我见过的多了,说出来吓死你。

就讲了一个。

四九年,艾头的部队进川西坝子,艾头奉命带一个警卫员去收编一伙地方武装。

川西坝子是刘文辉将军和平起义交出来的,所以地方上没有领教过解放军的厉害,当地盛产袍哥,好勇斗狠,就有的人很不服气。这支地方武装开始就是这样,及至跟解放军发生了冲突,让解放军一个冲锋打得七零八落,死的死伤的伤,这才决定投降。

投降是投降,可还很有人不服呢。有的人把兄把弟被打死了,更是输得眼睛发红。

所以艾大爷去交涉的时候,走到寨门,就看见周围聚集着不少人,有的持刀,有的持枪,气势汹汹,寨门里头坐着一条大汉。这条大汉应该是功夫真的不错,算得上武林高手。因为艾大爷说这人抱着刀坐在那儿,斜愣着眼睛看他走近,一用劲,全身骨节就嘎巴作响,声如爆豆。

要是搁电影里,这时候的解放军应该是从容不迫,过刀枪林,让人家老大敬酒佩服。

那是电影,真事儿你走过去他真能砍你个一刀两断,那人眼睛都是红的。

艾大爷自有他的办法,这么个土匪都对付不了四野凭什么狂得没边阿?

艾大爷当时就把手枪掏出来了,照着那大汉脚底下就是一枪,尘土飞扬。那大汉一下就蹦起来了。

他把手枪指着那条大汉,硬梆梆的走过去,冲他嚷 – 你X巴狂阿,你X巴怕不怕这玩意儿?不怕你再打阿?回过头来用手枪指那一大帮人 – 你们怕不怕?谁不怕谁来,咱们再打!

没有不怕的。

所以,艾大爷的意思很明白,有枪的时代,武林高手练得再高明,也比不上一杆枪。

这个说法有些片面,不过我觉得武术的价值的确在从战场上走向民间,也就是说,今天的武术,防身的价值更高一些。

杨耀武研究员的功夫,虽然不一定能和武林高手较技,但却让他这个瘸子直到这么大岁数从没人敢欺负他。

所以,那个穿绿军衣的小伙子踢他的拐,是找倒霉。他的脑子本来挺好使,这踢拐的招数,颇有古代射人先射马的兵法精要,问题是他这一脚踢出去,忽然就发现杨先生的拐往前挪了一尺,够不着了。

更糟糕的是,杨先生的拐并没有停在那里,那样也就是踢不着罢了。

杨先生的拐往前一移,接着就迅捷无伦的抡了回来,正砸在小伙子的迎面骨上。

这可是硬碰硬,黄杨木拐碰骨头。

多年以后,这一拐留下的伤疤犹在。

人身上有些地方打上不太疼,比如屁股,有的地方打上就特别疼,这迎面骨就是其中之一。

杨先生说我已经够客气了,稍微多用点儿劲儿他一条腿就折了,我不想让他也残废,就是让他疼一点。

杨先生给人治病都让人死去活来的,他要让人疼还得了阿。

所以小伙子马上抱着腿,尖声叫着倒地打滚。

与此同时,不等那胖子反应过来,杨先生一把攥住了他四个手指头往手背上一拗,别看那胖子块头大,也吃不消这轻描淡写的一下子,哎咬一声就跪下了。

杨先生一手夹拐,一手拗着胖子的手指头,半个身子的重量就压到胖子的手上了,换了一口京腔问:说,昨天你们劫了一个眼睛不好使的对不对?他的包呢?

那胖子满头的汗珠象黄豆一样就出来了,不过他还是硬挺着,不开口。

杨先生倒有些奇怪 – 这小子看着不象这么硬气阿。

我问过杨先生,我说杨叔叔你怎么下手这么狠阿。

杨先生苦笑一声,说我没办法,我是瘸子阿,象我这样的出手就要毒一点,不然人家看我一条腿,震不住场子。

就这样一愣的功夫,一个提行李的小伙子已经扔了行李,从杨先生背后窜上来,一声不吭,袖子里掏出一样家伙,冲着杨先生的后背就扎。

这个东西,是北京小流氓打架专用的东西,叫做管叉。

管叉不是传统的兵器,是北京流氓的发明,原料是东风牌雨伞的伞杆。东风雨伞的伞杆是一根中空的钢管,硬度极好,锯成斜茬非常锋利,力气大的可以把人刺穿,而它的尺寸又可以藏在袖子里,比较隐蔽。更可怕的是这东西中间是空的,如同刺刀上的血槽,可以让人短时间大量失血而死。

杨先生后来说我当时都有点儿后悔了,一出手就要人命,没想到现在的小孩儿下手这么黑阿,我们小时候。。。



5.夺命王传奇

杨先生年轻的时候,动武的的确没有这样一上来就要命的狠法。

兄弟在美利坚作挨踢的时候,公司附近有一家非常华丽的中国饭馆,叫做“皇宫”,金碧辉煌,连砖瓦都是从中国运去的。小掌柜小王先生已经很美国化了,中文都说不太好,老掌柜老王先生则是山东人改不了的拗舌头口音。我带了一帮青岛客户去吃饺子,老王掌柜热情得很,告诉灶上今天的饺子别放Chess,自己下灶打馅,要让老乡们吃好。他热情,因为奥马哈是美国的肚脐儿,中国人去得不多,特别是山东人少,老乡见老乡,亲切万分。

我在奥马哈呆了两年,始终对西餐不太适应,经常去“皇宫”吃,到后来老王掌柜的菜单都不用看了。

奇怪的是这饭馆几个老跑堂的都有些恶形恶状,年纪虽老,年轻时候彪形大汉的底子依稀可辨。日子久了,知道老王掌柜的原来身世非常坎坷,一生走了不少地方。有一次看着武侠电影,跑堂的说走了嘴,竟然讲老王掌柜是香港黑道上混过的,不禁让人倒吸一口冷气。下来打听,人家说没错,老王掌柜的有个女儿写小说,名字叫作《My Daddy Killer King》(翻译过来大概是《俺老爹叫“夺命王”》。。。行,好名字,这丫头够会煽情的。 – 萨评)

这本书我后来得这位在当地教散手的女作家惠赠一本,看完觉得要是她写得不假,老头的故事可以拍电影。

照她的说法,老头儿王掌柜原来是练武术的,有个师父叫马永珍,当年曾带着一帮山东徒弟在上海和人争霸,也是一代枭雄。不过那个时代英雄短命,不久马师父一个不留神让人家给剁了,群鸟失头,人家报仇,徒弟们作鸟兽散,其中一个姓王的一猛子就扎到了香港。

这就是当年的王老掌柜。

问题是他除了会武术,也不会别的阿。没办法,就在码头给人扛大包。

扛着扛着,当地码头的黑帮就打起来了。

原来香港这地方,码头是寸土寸金之地,也是黑帮争斗最为激烈的地方。三天一小打,半月一大打很正常,那是黑社会在作企业结构调整呢。

不过王老掌柜看来,香港黑帮跟上海相比,简直就是小儿科。香港的帮会动棍子乱打的居多,会众就是码头工人,说白了一群乌合之众,还真没有几个懂武功的。

于是有一天两边打架,老王手一痒痒就参加进去了,帮着自己这边的帮会打。

现在我们知道,没练过武那跟练过的你根本没法打,人多你也不行 --- 那不是一个数量级的。老王一出手就给对方残了一个,震惊四座,这种事当时并不多见,王老掌柜这边一仗大获全胜。

虽然大获全胜,打伤了人,避几天警察是要的。躲开了警察躲不开仇家,人家那边报仇的就找上他了,七八口砍刀把赤手空拳的老王掌柜堵在饭馆里,说要砍他的脚筋。

好个老王掌柜,身处绝境毫无惧色,大喝一声,抄起椅子撅下两条凳腿,抡起来就打。

恶斗结果老王掌柜杀开一条血路,扬长而去。老王头上被人砍了两刀,可对方七八人无一不伤,更有两个反而被老王掌柜夺刀斩了脚筋。此战之后老王扬名香港黑道,人送一号“夺命王”。

当地黑帮的老大就看中了老王的这手好功夫,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 就是这位女作家的老娘了。老大让他专门作自己的左右手 – 用现在话说,脱离生产劳动了。

此后夺命王在香港黑道横行数十年,义薄云天,血债累累,其中传奇书中都有,我也不再赘叙,有兴趣的朋友自己可以到书店买一本来看,或者到奥马哈皇宫饭馆找老王掌柜自己问去就是,也许他今天还在那儿开店,希望他的买卖越发红火。

到了六十年代,夺命王的老丈人翘了辫子,众望所归,这一帮人就公推夺命王作了老大。

奇怪的是他的故事到此嘎然而止。

有一天,兄弟大着胆子把这本书拿给老掌柜看。

王老掌柜不懂英文,但这本书显然他知道得很清楚,嘿嘿一笑,说界丫头,炊(四声)牛儿。

“吹牛?那这都是虚构的了?”兄弟多少学过点儿新闻采访,知道这种敢动手夺刀的多老都是一激就跳。

王掌柜的斜愣了我一眼,说,在香港混了这些年,偶尔动动手,有几个老弟兄倒是真的,夺命王啥的,那是炊(四声)牛儿。

我就问了 --- 您在香港混的那么好,干吗上美国开饭馆阿?这么大岁数还得学美国话。

老王掌柜当时坐在我对面,本来起身要走了,听到这句话,又坐下了 – 你雪(说)的对阿,我愿意学那个夜死,努,那个哈罗阿?那是没办法。混不下去了啊。

怎么?您堂堂的夺命王,谁敢惹您?

嘿,夺命王不夺命王,混了这么多年大伙儿还卖你王叔点儿老面子。谁知道。。。谁知道后来从广东来一帮红卫兵,三下两下把道上的弟兄全他妈打趴下了。

红卫兵?

是啊,这帮小子好像去越南过,犯了啥事儿,不能在河那边呆着,偷渡过来,瘦得跟小鸡子似的还说是要在香港闹革命。你说香港谁能跟他闹革命阿,弟兄们也没把他们当回事。嘿,这些小子一看干革命不行啊,他就入了我们这一行。

您怕他们?那都是雏儿啊。

雏儿?你王叔都让这帮雏儿挤兑到九州外国炒米饭了。

嘿,混了几十年阿,几十口刀街上对着砍,你王叔也算见过世面。可最狠不过,咱也就是挑人个手筋脚筋,这帮小子。。。这帮小子上来就把人往死了整。谁惹了他们 – 咱就是没惹他们,只要他觉得咱碍事,当,一枪就给咱竖大街上了。一年里死十几个弟兄,后来咱也急了,送个弟兄混进去,这才知道他们上课。讲那个唯物主义。。。

阿?黑道上课?还唯物主义?王叔,这也太夸张了吧?!

咱不夸张,“唯物主义”,这个词咱记住了。要真叫几十号人对面开打你王叔还真不怕,可人家不这样跟咱打,他专在咱背后下手儿。人家说了,唯物主义,就是怎么效果最好怎么来,什么江湖规矩都是放屁。明着打不定谁输谁赢呢,还是背后给咱一家伙省事。砍脚筋?人家说,那咱将来还能找警察指认他,弄死了咱上哪儿告状去?唯物主义不承认阴曹地府。用刀?用刀他没把握他用枪。。。哎,以前咱们哪见过这玩意儿。。。你说咱们还能混么?老啦,跟不上趟儿啦。。。

。。。。

我想,杨叔叔被人家照后背就是一管叉时候的感觉,和老王掌柜看见红卫兵出身的后起之秀动枪一样觉得自己脑子跟不上趟儿了。

从他说的话看,杨先生温良恭俭让的性格肯定不是先天形成的,他小时候,恐怕也不会少和别人一样干开瓢打架的事儿。不过他没说过具体的事情,我也就无从考证了。瘸?瘸怎么了?人要活跃可不管是瘸是瞎,那是先天性格决定的。杨先生说过,他在中学里老拿一位校工开心。那位校工分不清色,就是我们今天说的色盲,杨先生叫上一帮孩子追着冲他喊 – “大色迷,大色迷!”学校里面喊,走大街上也喊,弄得大姑娘小媳妇对人家校工侧目而视。

等校工急了来抓,就一哄而散,您别看杨先生拄拐,他自己说熟能生巧,急起来一般人还真追不上他。

不过这种上手就一管叉,不管不顾取人性命的狠法,他那个时代肯定没遇见过,所以杨先生看见这小子使出兵器来,着实吓了一跳,要知道小一辈儿的打架这样狠,他肯定不能一个人来,他又不是兰博。

这一紧张,杨先生手上就没了轻重。

所以,玩管叉这小子伤的最重。



6..动了高射炮

写到杨先生被管叉吓了一跳,后面因为有别的事,暂时甩开这个话题,去写了另一篇随笔,讨论道德底线的问题,主要的观点是现实社会每个人道德底线都不一样,比如,日本社会压力大,鬼子又心理素质不佳,所以弄得很多日本人变态,在电车上多有色男对女人上下其手,这在日本不算古怪,属于一个独特的社会文化现象。这种人叫“痴汉” --- 听着就那么王老五的感觉。同样是“痴汉”,假如摸的正好是木子美,只怕会当场弄到马上风,要摸的是蓝凤凰呢?那能剩几条腿回去就很难说了。

哈哈一笑,这大概就是因为每个人道德底线不同的原因吧。

尽管大家的道德底线不同,但是对杨先生在北京火车站一扫斯文,玩出全武行,数学所的上上下下,看法倒颇为一致,都给与极正面的评价。

说到这里,大概有不少朋友已经看出来了,杨先生到北京站,是抱着找碴的心理状态去的。这对一个研究数学的科技工作者来说多少有些古怪。

的确如此,事情是因为前一天所里一位作密码研究的先生出事引出来的。

文革乱是乱,但有人“抓革命”满街喊口号喊到High,总有人还要“促生产”,给你送米,给你送水,给你掏厕所吧。这么大的国家,那就不仅仅是送米送水掏厕所这样简单的事情了,文革没有造成更惨重的损失,恐怕不是我们中国人运气好,而是因为我们经折腾,另外还要感谢在一片红色的躁动中,有一些不起眼的人默默的,象蚂蚁一样努力的作他们的工作。文革以后,给这些人的评价是他们“维持了国家机器最低水平的运转”。

其实,有的时候所谓中流砥柱,看起来,反而是很平凡不起眼的。

这位先生应该算是那些“维持了国家机器最低水平的运转”的普通人中的一员吧。所以,即便北京街头变成巴勒斯坦的时候,他还要到外地去出差办事。既然外边乱得很,先生属于重要人物,眼睛又不好,所里便专门派了个保卫干事全途照顾他。

去的时候一切顺利,回来的时候可就出问题了。

怎么回事呢?

文革的火车,它连翻三张都是白板 -- 没点儿阿。走到一个小站,到时间了车却迟迟不开,据说是前边武斗把路给断了。

这一停,就停了两天。

这么多人吃住都在车上怎么可以?可是你又不能走,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就开了。

兄弟其生也晚,没见过文革,不过到印度出差的时候,算真正理解了什么叫火车晚点。因为有两天空余时间,准备到外地玩玩,到车站买好票,晚了四个小时以后火车终于姗姗而来。

赶紧往车门跑,就让一印度“李玉和”给抓住了。

我又没密电码你抓我干么?萨举着车票一阵的比划,以为他不明白。

这印度老哥看来非常明白,呵呵一笑,大胡子底下露出一张嘴来,告诉我这个车不是我要坐的。

不对啊,你那车上面车号明明写着。。。

哦,No,你的车号是对的,不过它晚点了。。。啊,你这票是今天的?

对阿,当然是今天的,都晚了四个钟头了,你快让我上车!

今天的就不能上了。

为什么?!

因为这车是昨天的。

¥##%·!!!!

结果是这两天我就在新德里呆着吧,对出去玩我算是没了信心,首都都这样,到外地某个地方把我搁半个月那还不平常?回去的飞机是中际航的,中国人也晚点,也气的嗷嗷叫,不过要中国飞机等我半个月这种事还是想都不要想。

我又不是贪官,还不想吃一辈子咖喱呢。

文革的时候大概就和印度差不多。

所以这位先生就和保卫干事一块儿在车上耗着。那时候人都习惯乱,天南地北聊聊天,倒也没什么可着急的。

是人就要吃要喝,科学家也一样 – 陈景润那样甜味苦味不分的他不讲究也得吃也得喝。于是,车上的人隔一段时间就有人下去找吃的。那位保卫干部心好,说您别下去了,挺挤的,我去想办法。这保卫干事当兵出身,战友满天下,还真有办法,居然在那种混乱的状态下能弄到德州扒鸡,两个人吃得满不错。

这样,一次,两次出去弄吃的东西都没事,干事胆儿越来越大,听说武斗的动了高射炮,觉得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一次出去就跑得远了点儿。

等回来再看,忽然觉得站台上有点儿异样 – 那火车它没打招呼就跑了!

敢情正打着呢,来了一列援助越南的军火列车,要走这条线。武斗的弟兄们虽然斗的眼红,到底还明白这是国家大事,于是停火,压了几天的火车乘着过军火列车闯关了。

就来不及通知下车的人往回赶了,谁知道这帮兄弟的停火能维持多久呢?

保卫干事最后是搭济南军区进京的军车回来的。

而这位先生在车上属于糊里糊涂的就到了北京,下车一看,天都黑了。他眼睛不好,按说你找找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拿出科学院的牌子来,再看您那么一圈一圈的眼镜,人家肯定帮你。但是知识分子对生活上的事情普遍想的简单,而且比较犟,所以这位先生根本就没琢磨这个,他觉得都到家了还能有什么事?没人帮忙我还回不了家了吗?提着行李摸索着出站,想找公共汽车回家,结果就碰上了几个不怀好意的小伙子。

几个小伙子看出他眼睛不灵,三绕两绕把先生骗进胡同里,一跤推翻,抢了行李就跑。

先生摔伤了腿,还好有几个过路的好心,把他扶起来,有个蹬三轮的把先生一直送回中关村来。

说说容易,从北京站到中关村骑车还要一个多钟头呢,要说那时候人心还真是古朴。

但是蹬三轮的也说不清楚那几个小子的形象,只说经常看见他们在火车站周围转悠。

问起来,先生说丢的东西重要的不多,没了,就算了。唯独自己一套笔记是多年的心血,准备将来写本书的,随身带着,想不到也丢了,太可惜。

别人不理解,每天在一起干活的,都明白这东西的重要,有人说,找华老,他有直通总理办公室的电话。 -- 这说明在那种混乱下,处境很糟糕的华罗庚或许未必真的象看上去那样狼狈。不过马上有人制止,说不行,你要是公家的东西丢了找华老说的过去,自己的笔记本,华老恐怕也不好帮忙。

于是杨先生就说,好,你好好养伤,别管了,我去给你找回来。

杨先生就在旅行袋里装上两本辞海,奔了北京站。

那位说了,这种好勇斗狠,用拳头解决问题,毕竟不是一种好的处理问题的方法,至少和现代社会不太合拍,劫机,只要不是拉登你最好和歹徒暂时合作,动刀动枪上牙咬解决问题有警察呢。怎么杨先生这种颇有争议的行动获得大家一致的正面评价呢?

因为北京那时候根本没地儿找警察阿!

当时公检法都砸烂了,警察不是没有,都带着学生抄家呢,哪儿有人管你丢个笔记本的案子呢?

杨先生去,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过据说如果不是杨先生仗义出手,后来就不会有《现代密码学基础》这套教材了。他还有个好条件,他瘸阿,人家防谁也不能防他,还得琢磨他是个好目标。

但是杨先生没想到会这样危险。杨先生理科什么书都看过,就是没好好读文科的书,三国志里面写的清楚,大名鼎鼎的庞统怎么死的?就是为了诱杀张任拿自己做靶子,结果张任抓住了,庞先生也变成刺猬了。杨先生拿自己做靶子,这是一种很危险的举动。

人家说了,你这一管叉三天都扎不下去,你累不累阿。

还真累了,我喝口水去。



7。那一管叉的风情

有朋友说老萨你这一管叉也太费劲了,三天了,谁举着这管叉得累死。

没办法,您别看萨上班没干过文科的活,一写东西文科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 --学文科的写东西罗嗦,起程转合的习惯了,要理科来写,那才叫干脆利落呢。

比如,萨爹描述北京火车站一战的时候,交待比萨简单多了 – “你杨叔叔把一个拿管叉的打了。”

完了,没下文了。

萨爹就这个德性,多复杂的事儿到他嘴里都味如嚼蜡,问题是虽然如同嚼蜡,你还不得不承认他都交待清楚了,且一个字都删不得,这好像叫做写论文的好功底。

有一段时间萨爹萨娘合伙教一班学生,多年以后这些学生到家里来做客,对课堂上的事情还如数家珍,可见二位给学生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这二位风格截然相反,正好是文科理科的代表。

萨娘每上课必拖堂,可学生还爱听,浑然不觉,因为她讲课天南地北,行云流水。她讲金属学是这样讲的 -- 意大利人造假的大马士革剑卖给法国人,弄得法国佬打仗增加一道程序 – 杀死一个敌人,要把剑放到地上踩直了再打 -- 这就是萨娘讲关于热处理历史的课!她的课学生都爱听。(您说不对啊,您老娘不是学理的么?对,她是学理的,可架不住她俩哥一弟都是学文科的大白话阿!这就叫近朱者赤)

萨爹呢?学生都说他那是真有货,听他的课特别长学问 – 说完多霸道的学生也得补充一句 – 就是听着太累。没办法,他没有一句废话,干巴巴的讲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您都得把耳朵跟帆似的竖起来,就是兔子他也得累。

实际上这一战远没有那样简单。

用管叉的小子确实比较黑,不出声上去就是一叉,一般人就算练过武的恐怕也要着道。

有人说不会吧,那练武的不是都反应快,耳聪目明么。其实不是谁练武都越练越明白的,有的人武功不错,对这种意外黑手的反应却相当迟钝。

大学毕业那年大家比较激动,我们宿舍老贺一发疯,把大伙儿用了好几年的腌咸菜坛子扔出去了,不一会儿西北楼窗户下面围了一大群人,有一位用手绢捂着头对上面乱骂,意思是哪个驴球球的干这种黑手下流无耻暗算不是人的勾当?不出来你是缩头乌龟,没盖王八云云。

仔细一看,原来是天天在我们楼下练八卦掌的小刘老师,平时挺斯文的一个人,原来骂起大街来也够水平。

小刘老师据说在北京市武术协会算一号少年英侠,每次运动会都给北京市拿名次的,这种好功夫大家当然是宁可作缩头乌龟,软盖王八,谁也不敢接口。。。

事后说,练武恐怕还真有用处,那么大个的咸菜坛子,四楼扔下去,要是招呼到老萨头上,就不是手绢捂着那样简单的问题了。

杨先生这方面反应就快多了,这大概和天生性格有关,他性情活跃,精力过剩。有一段时间杨先生负责他们办公室对外的咨询联络工作,所以我去那里写作业的时候,经常看见杨先生拄拐靠在墙上,一边耳朵夹着电话神侃(他们的外线电话只有一部,旁边还没椅子,不知道谁琢磨的,可能是为了避免有人煲电话粥吧),一边眼睛看着技术资料,两只手还忙着剥花生吃。一会儿电话桌上花生皮能垒成鬼子炮楼状。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体如此。

所以那小子的管叉刚一出手他就发现不对了。吃惊之下杨先生手上可一点儿不慢,杨先生当时的姿势是左手拄拐,右手拗着胖子的四个指头,背对用管叉的小子。这个姿势我觉得要是自己处在他的境地不太好办,因为拄着拐,毕竟躲闪不便,背对着凶器,要抓要拿要挡都不容易。

但杨先生毕竟是湘西老匪教出来的徒弟,功夫未必高明却实用。杨先生右手一推,抓的那个胖子不要了,拐作轴,全身象转门一样向左画了个半圆疾转,那用管叉的小子一叉就刺了空。

眼前一花,杨先生不见了,人呢?他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发现杨先生已经到了他左面。

他原来在杨先生身后,杨先生绕着拐转半圈,可不是正转到这用管叉的兄弟身边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杨先生双手齐出,拿住这小子持管叉的手臂(杨先生后来说这人是个左撇子,省了自己不少麻烦),不等他挣扎,左手托肘,右手拿肩,如同今天我们拆组合家具,只听咔嚓一响,惨叫一声,那小子的一条胳膊已经卸了下来。

用管叉的这位和萨说起当时的情节来历历在目,甚至有些卖弄的意思。他说当时自己的胳膊被拿住,就活像落入了两柄老虎钳子,来不及挣扎,也根本不能挣扎。杨先生一手捏住他肩窝,一手拉住他臂肘,一时麻酥酥的竟有些舒服。。。不等他舒服够,猛觉一股大力往上一托,肩膀上如同被烙铁烙了一样剧痛,一只胳膊就不是自己的了。

“把胳膊卸下来”是一种夸张的习惯说法,实际上更正规的民间说法是把胳膊的“环”给摘了,而医学上的术语叫做肩关节脱臼。结果就是对手就此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臂,而且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一般人被弄成脱臼,也就失去了战斗力。摘人关节,正是杨先生这一派分筋错骨手的拿手好戏。

但刀箭药师傅的武功还有他的个人特色,所以杨先生完成脱人关节的工序以后,抓住那只脱臼的手臂向外一拉,然后再对着他的肩关节臼窝里猛力一戳!

杨先生说一般人脱臼也就没战斗力了,这小子这么黑,谁知道他是不是一般人啊?

还好杨先生生活在一个法制社会,要是在无法无天的年代。。。

不过,杨先生说这已经是客气的了,刀箭药师傅的传授是摘人关节以后捏着那胳膊大转720度,一点儿外伤没有这人的一只手就彻底废了。

饶是如此,刚才那小子是疼得惨叫,这回身子一挺,一声惨叫憋在嗓子里,硬是叫不出来,杨先生放开手臂,那小子就地倒下缩成一团才叫出声来,抱着膀子疼得全身抽搐,两脚乱踢。

也许是杨先生动作太快来不及,也许是杨先生动作太狠吓住了,其他几个小子瞠目结舌,有人已经掏出了三棱刮刀,却没有一个敢上来帮忙。

杨先生松了手,拄着拐掂两步,把那个胖子提起来 ---

我问那胖子(他们怎么都和萨有交情?您别急啊,慢慢看) – 大胖哥,当时你怎么不跑阿?

胖子横我一眼 – 跑?能跑我早就跑了。。。它。。。它疼啊!

把胖子放开之前,杨耀武先生把他手里胖子那四根手指头用力一捏。

那胖子只觉的眼前一黑,满天星星,等杨先生回来把他提起来,还没缓过来呢。

杨先生把那个胖子提起来,到旁边一个磨盘上坐下。把他脸朝下按着,手别在身后,还是把胖子的手指头一捏,接着问:“你们昨天是不是劫过一个眼睛不好使的?”

“对,对,我们劫过,我们劫过。。。”

这回不逞英雄了。周围几个小子也吓老实了,谁也不敢往前凑合,离开三丈远,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有人把那个腿受伤的小子扶起来,可是没人敢扶那个胳膊脱臼的,那小子疼昏了,谁碰他他咬谁。

“他的东西呢?都给我还回来!”

“这。。。”

“嗯?”杨先生手上一紧,另一只手用力一捏。

“哎,呀。。。瘸大哥,不,瘸大爷阿,有话好说,您别动手!老二,大三,快,把昨天那包拿回来,在我们家灶台边上。”

别说,这胖子好像威信不错,两个小子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带回来了一个旅行袋,一看,可不,正是昨天那位先生丢的。

杨先生接过包,拿包的两个小子赶紧撒手,往后一直退到路边上。

杨先生一手捏着胖子的手指头,一手翻开包看 – 换洗衣服,两本杂志,眼镜盒。。。没有笔记本阿!

“不对,这不全,你跟我耍花活啊。”杨先生火了。

“瘸大爷,都在这儿了阿。”胖子勉强抬头看着,眼珠子骨碌乱转。

这胖子显然说谎话的本事不佳,杨先生这样的书虫子都能看出他说的不是实话,可杨先生也不明白,那么个笔记本这胖子扣着它干什么?难道这胖子对密码有特殊爱好?

“看来你是想让我给你拿拿笼啊。”拿笼,是修自行车的一道工序,比如车轮变形不圆,要用工具把它整圆了,就叫拿笼。杨先生说“拿笼”的意思显然不是要帮胖子修自行车,具体的含义,您就自己体会吧。

于是杨先生就把手摆成鸭嘴状,顺着胖子的脊柱从上到下捏了起来。

那胖子嗷的一声叫,像一条鱼一样直挺起来,大声喊道:“瘸大爷。。。瘸爷爷,疼。。。疼啊。。。我赔,我赔!”

杨先生约略明白了,看来是这小子把那笔记本给毁了,自己这一趟白跑,还白挨一管叉,想到这儿不禁怒从心起,手上加劲,怒喝道:“你赔?你赔得起么?”

“哎呀,爷爷。。。瘸爷爷。。。哎,您是我祖宗行了吧?我赔,10块。。。哎。。。20。。。哎。。。100还不行吗?”

那年头一百块够买自行车的了,结婚能当一大件,这胖子肯定是疼昏了,一个笔记本他拿一辆自行车来赔。

这时候,那个叫老二的小伙子哆哆嗦嗦的站出来了 --- “瘸。。。瘸大爷,您饶了我们胖哥吧,我们一块儿赔还不行吗?确实。。。确实不是他一个人吃的。。。”

“吃?”杨先生脑子没转过来。

看杨先生没有恼火,老二胆子大了点儿,咽了口唾沫,道:“是我们几个分着吃的,要赔,我们一块儿赔行吗?赔多少您说个数,我们马上就凑钱。”

轮到杨先生犯糊涂了,这几个人就算数兔子的,也不至于把个笔记本撕撕吃了吧?



8。流氓与科学

那个腿受伤叫军儿的小伙子忍着疼,大着胆儿道 – “不就是两只鸡么?不吃也坏了,我们吃了,我们赔,还不成吗?”

“什么鸡?”杨先生问着,忽然就想起来那位先生交待过,说包里有两只扒鸡,要是还在,就让杨先生拿回去吃掉,不用给他带回来了。

“这。。。昨天我们摘了这包,里头有两只扒鸡,挺香的,我们几个就给吃了,吃了也吐不出来,都吃下去一天了,您整死他,他也吐不出来啊,您就别难为我们胖哥了。”军儿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

靠,我怎么这么命苦,玩命一回,连只鸡都没落下。

“我问的不是扒鸡!这里面有个皮子的笔记本,你们给弄到哪儿去了?”

。。。

那胖子摇摇头 – “笔记本?没有啊?”(他后来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 – 那么多人,谁不能说啊,我。。。我多什么嘴?)

“没有?”杨先生本来注意力都在老二和军儿身上,一回头,又想起这胖子来了,一抬手,又搭在胖子肩膀上了。

还没等他发力呢,那胖子已经用帕瓦罗蒂水准的高音叫起来了 – “您是我爷爷,您是我祖宗,您别动手。。。”

倒把杨先生吓了一跳。

忽然,这帮孩子里面最小的那个,有点儿怯生生的站出来了 – “是。。。是有个笔记本,我。。。我拿去了。。。”

“你?”胖子抬起头来,吼起来,“你XX的怎么不早说啊?让我受这份洋罪!”

“不是说分东西之前谁也不许拿么?我。。。我怕你打我啊。。。”

“你不看看我都成什么样儿了,我还能打你?我叫你小祖宗行了吧?还不快给我拿回来!”

询问之下才知道,这胖子的确不晓得笔记本的事儿。

原来这一伙儿半大孩子,都是12X中的学生,12X中因为师资和生源的问题,名声不太好,俗话说“12X中门朝北,不出流氓出土匪”,说的就是这个学校的传统风格,这几个小子在这个问题学校里又是典型的问题学生。

文革起来,学校停课了,老师批斗了,这帮小土匪也都放羊了。因为原来名声就不大好,“革命组织”对这几个刺头管不住也有点儿害怕,不肯吸收,百无聊赖之下,几个人就蹲了火车站,专门劫上下车的旅客,看成龙或者上海滩时代的电影,这好像也是动荡时期无业游民的典型职业。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比如分东西必须公平,谁也不许多拿多占,打起来必须有难同当,谁先跑谁就是王八蛋等等。。。忽然感觉这和很多军队/山寨的条令大有共通之处,看来存在于流氓团伙的问题,也普遍存在于革命或者不革命的军队,黑道豪侠的团伙之中,只不过对这些问题的管理力度,就各不相同了。

前一天他们几个劫了旅行包,那笔记本放在侧面的拉锁里,看包里的东西时候几个小子都让扒鸡吸引住了,没注意侧面还有这个口袋。就是这个孩子觉得好玩,把拉锁拉来拉去的,结果发现了这个笔记本。那笔记本是羊皮面的,柔软可爱,他一喜欢,就悄悄藏起来了。。。

找到了也就得了,杨先生不为己甚,把笔记本和包收好,教训了几句这几个小子,末了说算了,吃了的吐不出来,你们把那个小子给我抬过来,我给他把胳膊接上。

抬。。。抬过来?我们抬不了他。

嗯?

谁碰他,他就咬谁啊。

少废话,你们几个人还抬不过来他?再不治,他这条胳膊就废了。

--- 可不是,那小子的胳膊已经肿得跟大腿一样粗了。

给那个咬人的小子接好胳膊,杨先生就回了中关村。他把笔记本和包还给那位先生,告诉他 – 笔记本是找回来了,您那扒鸡。。。哎,就忘了它吧。

说到这儿,走一下题,现在人们提到北京人打架,最容易想到的武器就是板砖,一来二去好像板砖成了北京人打架的固定武器,甚至有笑话说北京人在纽约怎么牛不起来了? --- 因为这儿盖房都用水泥,找不着板砖。。。

其实,这只能说是一种误解。

抄板砖打架,那是有历史缘由和时代背景的。

七十年代末期,八十年代初期,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终于结束了他们的漂泊生活,从黑龙江,新疆,吉林,内蒙古各地纷纷返回北京。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一项德政,让盼儿盼女的千万家庭皆大欢喜,但是,大批知识青年的回城,给那个时代北京脆弱的社会环境也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这些人要吃饭,要工作,要结婚,要生孩子 --- 最简单的,他要有个住的地方吧。

在国家没有办法解决的情况下,老百姓就极力开发自己的智力解决问题,到今天,您访问北京旧城的胡同,还会感叹那一个个大院怎么都设计得如此拥挤?能容一辆自行车单向通行的地方,就算是宽敞的过道了。

其实,当年这些大院都相当宽敞的,院子里还多有个花坛,甚至回廊什么的,东城贵,西城富,北京老城的房子颇为考究呢。

但是知青回城彻底改变了这些院子的格局。八十年代早期,每个院子里都堆满了破砖烂瓦,处处可见祖孙三代齐上阵,共同大造“违章建筑”的场面。那时候各地的房管部门明知大家都在建“违章建筑”,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好了说,房管部门也是人,他知道老百姓多不容易,知道这时候去制止太缺德。往坏了说,那知青经过“八年抗战”,早已各个练得天不怕地不怕,脑袋砍掉碗大的疤,谁敢惹啊。那叫怕“激起民变”。

我认识的一位社会学老师,居然说这是中国现代史上,标志着文革之后“人权意识”的觉醒。

这些“违章建筑”,解决了一代人的住房问题,也诞生了整整一代新的北京人。满街到处可见的砖头,被生活和经历弄得烦躁而暴烈的回城知青,自然而然的造就了京城斗殴历史的“板砖时代”。今天用板砖打架的,那只不过是那个时代的一点余绪罢了。

看《贫嘴张大民的故事》,那抱树修房的中国人的智慧与幽默,让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包括我这样只能见到一个尾巴的人,也会跟着笑。

只是那笑声背后,心里面是怎样一种抽抽的心痛的感觉呢?

想起了林语堂先生的名作 -- 《吾国吾民》

这本书的内容已经忘记,只记得一个名字了。

言归正传,实际上传统北京流氓打架,对兵器相当讲究,常常体现出一种“科学”精神。他们最典型的武器是管叉,三棱刮刀,还有火药枪。

管叉已经介绍过了,三棱刮刀,本来是车工的一种工具,北京的弟兄们居然把它磨平,让它变成了一种锋利的刺杀武器。这东西有三条棱,穿透力强,威力近似军刺而短小易于隐藏在袖子或者兜里,使用它是一种职业流氓的标志。北京警察很会区分这个,如果打急了用水果刀拼命的(这个话题内容很多,我在东四的家本来是一个大院的最后一进房子,前面两进则是东四派出所,警察怎么从凶器上判断正当防卫?以后有空可以慢慢来讲)那多半是正当防卫,而一旦案情中出现三棱刮刀,肯定是流氓斗殴。

至于火药枪,那本来是一种土造武器,俗称“喷子”,和猎枪差不多。

可要单独是这样的一种兵器,也就算不上北京流氓斗殴的独特武器了,前面讲过,北京这种斗殴兵器上,也都体现一种科学精神呢。

72-73年间,东四派出所的警察从一伙儿流氓手中缴获了一支枪,外观极似勃朗宁,弹道稳定可以发射标准手枪子弹,警察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枪,真是开了眼。

把这支“外国枪”报上去,市局说这不是走私进来的,这居然是自己造的!

同时,市局通报,最近流氓斗殴中缴获类似枪支已经好几只了,有短枪,有骑枪,都是制造精美,除了撞针强度不够以外,不亚于正规兵工厂的产品,甚至枪柄上还用化学蚀刻的方法加有防滑的装饰花纹。

弄得公安干警爱不释手,但什么人能造出这样的玩意儿来呢?警察追了半年,竟然一无所踪,小流氓们谁也说不清这些枪从哪儿来的。

当然,谁也想不到这件事和科学院有什么关系。

直到一九七三年冬天,警察才碰上了好运气,“王克利枪案”水落石出。





9。王克利案件

一九七三年的冬天,北京郊区一处荒僻的树林子里,发现一具来历不明的尸体。

死者男性,年龄二十余岁,仰天倒在枯叶败草丛中,身边丢着一支造型奇特的手枪和一辆自行车,他的右眼被击穿,初步判断是开枪自杀身亡。

经过调查,这名死者,是中科院50X所钳工车间职工王克利。

王克利,一九五零年生人,自幼聪颖,多年连续三好学生,共青团员,中学时就是国家二级海模运动员,其父为中科院XX所副研究员,其母是某大学教师,但是他父母上一代都属于产业工人,所以出身在科学院的子弟中算是相当不错。他的家庭在文革中因此也没怎么受到冲击。王中学毕业的时候早已没有高考,他没有上山下乡,通过他父亲的关系,“幸运”的在50X厂当了一名工人。

当了工人的王克利和其他青工并无不同,他给人的印象是热心好学但是胆小怕事,循规蹈矩,有点儿象女孩子。他出事的那个星期一,车间都感到非常奇怪,因为王自上班从无迟到早退,忽然不打招呼就旷工一天,简直不可思议,结果晚上警察就找了来。王在机床上似乎有着特殊的天才,学的特别快。俗话说钳工怕打眼,王克利打的八棱孔,八角螺丝扔进去怎么放怎么合适,而他在短短几年里,还学了一手车工的好手艺。科学院工厂的师傅出色固然是原因之一,王克利当年作过海模,大概也是有好底子。

大家都说王克利是个太平常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玩出这样一个古怪的结局。

王克利案件,曾经是科学院内部相当轰动而且神秘的事件。那个年代人们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阶级敌人和克格勃特务,即便到了八十年代,科学家彭加木在罗布泊考察中为找水不幸失踪,还有很多想象力丰富的人怀疑是苏联人“派原子直升飞机劫走了彭老”。如果苏联当时有这样的人员定位水平,他们的科学技术大概可以比今天还要领先几十年吧。所以,对于王克利的死亡,当时有各种各样的传说也就不奇怪。这些传说,大体是有两种,一种说他是某国特务,在盗窃国家机密交货后被某国特务机关杀人灭口。另一种则说他是秘密的公安人员,在追踪敌特的途中不幸被敌人发现,壮烈牺牲。

反正两种传闻都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其中还总少不了一个(或者几个)神秘的女特务和她的美人计,内容荒诞腐败,细节惟妙惟肖。所谓食色性也,那个时代物质精神世界都比较贫乏,吃不着好东西更没有花花公子看。王克利虽然不可能提供给大家每人二斤猪肉过年,但他既然弄出了这样一个事件,借着这个机会,想来便有不少人乘机宣泄欲望方面的幻想了。

当然,王克利案件被越传越神,也是因为这个案子本身带有相当的神秘色彩。

首先,那个荒僻的树林子从中关村骑车过去大概要三个多小时,方圆几里地人烟罕至,周围是近似封闭的山坡,大冬天的,50X厂职工王克利没理由吃饱了撑的骑三个钟头车去那里散步,没有特殊的目的他肯定不会去那里;其次,王克利精神健康,乐观老实,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没有抽烟喝酒之类的恶习惯,吃喝不愁,也没听说他谈过恋爱,他没有自杀的理由阿;再有,根据警察分析,王克利死于前一天的下午,那是个星期天。王的尸体周围,没有发现第二人出现的痕迹,看来他就是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给了自己一枪,但是,他自行车上的挎包里面还带着四个包子,看来是给自己准备的晚饭。。。有要自杀的人给自己准备晚饭的么?

当然,最让人觉得神秘的,还是他哪儿弄来的枪。那年头寻短见的不是上吊就是跳河,中华人民共和国管制一切杀伤性火器,弄杆枪的困难程度绝对在找个媳妇之上,想买枪有多少工业券也没地儿买去不是?王克利要自杀干吗用这种麻烦的方法呢?

枪,关键是枪。

这可以算是各种谣言一个共同的兴奋点了。

后来案子破了,为了辟谣作了内部传达,各种谣言才灰飞烟灭。

警察最开始注意到的,也是王克利身边的枪。

这支枪虽然有些损坏,依然可以看出其造型优美,转轮型弹仓可以容纳六发冲锋枪子弹,长度介乎手枪和骑枪之间,可以单手持枪射击,也可以一手持枪柄,一手扶护木射击。因为枪柄位置靠前且有一个奇特的弯曲,所以单手持枪射击重心依然稳定,端的是支好枪,可是找遍全枪,就是没有制造批号,也无从分辨是哪个厂家生产的。

因为案件涉枪,市局也专门派人来参加侦破工作,这位一看此枪顿感似曾相识,马上调来档案对比,结论是这支枪,和近一年来从流氓团伙缴获的那一批“外国枪”带有大量相同的特征,应该是同一工厂,或者是同一个人的作品。

把这批武器拿到50X厂一检验,证实他们正是在50X厂制造的,老实巴交的青工王克利,把科学院的试验工厂变成了地下兵工车间,从他的宿舍,又找到一支造型精巧别致的“掌中雷”型小手枪,一支半成品的双管猎枪。

看到此处,读者不免询问,大概想到的问题有三 –

第一,怎么检验能够断定这些枪是50X厂制造的呢?

第二,当初公安人员收缴到枪,怎么没想到上50X来查呢?

第三,王克利怎么能在车间造枪,还没人发现呢?

这些问题虽然令人头大,所幸还是可以一一回答的。

第一,其实每台车床铣床制造出的产品,都有着共同的切削特征,就好像指纹一样,即便是来自同一个厂商同一批号的车床,产生的特征也绝不相同。所以,用这些“外国枪”上的制造特征和王克利使用车床制造的其他产品对比,它们的来历就很容易确定了。

第二,当时中国的警察虽然死板,却称得上尽忠职守,“外国枪”案件发生后,警察也曾经怀疑过是有人自制,曾经进行大规模排查,但是没有结果,根据这批枪支的精美程度,最后还是倾向来源于走私。有朋友说过,制造一支正规的枪,没有内镗床这样的精密机械根本不可能,而当时北京有内镗床这类设备的地方并不多,这还不好查么?咱们能想到的,警察们也能想到,问题是找遍了北京各大工厂,全无进展。这里面原因是50X厂属于中央直属的科学院保密厂,它有怎样的设备属于国家机密,警察无从得知。实际上不要说内镗床,七十年代的50X厂连数控机床都有,有材料不要说枪,反坦克炮王克利有图纸也造得出来。

第三,在车间王克利能造出枪来,就有些复杂了。没人发现这不新鲜,50X厂这种地方,承担的工作试验性居多,内容五花八门,有时候一个熟练工人同时为几个项目组服务,所以每个人作的工作别人根本无法掌握,保密厂大家的嘴都比较严,就算有人看见王克利在那儿车出一只枪栓样的家伙来,也不会有人奇怪,有人问。可是王克利怎么能造枪呢?枪的图纸从哪儿来呢?

结论让人大吃一惊,这批枪居然都是王克利自己设计的,虽然他全无这方面的经验和背景。出事以后大家才回忆起来,王有个癖好 – 逛军事博物馆。此人休息日没事就去军事博物馆消磨时光,一去能呆上一天。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爱好,因为王克利没有女朋友,就算想找人和他去逛动物园看狗熊也没人陪他去阿。逛军博又不犯法。

可是后来公安人员分析,王克利的全部枪械设计知识,都是从军事博物馆的公开展品中获得的。在后来发现的笔记本上,王留下了一千多幅分析图,内容都是对军博展出的各种轻武器枪支的构造分析。

而他居然就靠这一点知识,先后设计出了十六支枪,而且每支都融东西方风格于一体,既实用又如同艺术品般精美。

但王克利怎么会给流氓团伙提供枪支呢?王不但没有打过架,而且老实得窝囊。排查王的社会关系,根本不可能和那几个流氓团伙搭上关系。

事后证明,王克利确实和这些流氓团伙没有什么勾结。

他造枪就一个理由 – 爱好。

如果说中国军事发烧友想找找自己在历史上的先辈,可不要忘了王克利,而这位青工的发烧方式,大概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几年以后,有个老军人观看公安系统的功绩展览,其中有几支王克利的枪顿时让他爱不释手,末了,听说犯人来自科学院的保密厂,老人家问这个造枪的犯人有没有可能从宽?出来作点军工设计什么的?这枪 --- 真漂亮。

听说王克利已经“自杀身亡”,他觉得挺遗憾。

据说这位老军人,就是当时的国防部长 – 秦基伟上将。

那伙小流氓怎么拿到了王克利的枪,至今是一个谜,对于这件事有着种种的说法,其中一种最广为流传的说法讲事情是和一位后来的“太子党”有关。




10.铁齿铜牙太子党

“太子党”这个词据说首创于大清康熙年间,用于形容与太子拉帮结派的亲王大臣。因为这个原因,有些朋友认为今天把倒彩电的高干子弟也叫“太子党”不够科学。

这种看法未免有些学究气,“太子党”其实就是个口头语,老百姓顺手用来形容部分骄横跋扈不成器的高干子弟罢了,或者干脆将所有高干子弟囊括在内。民间口语,那不科学的到处可见。

兄弟曾见一位老哥一边痛打调皮儿子,一边大骂这小子“王八犊子”,“王八羔子”。老子打儿子在中国天经地义,不过这个骂法很值得商榷,首先,骂儿子“王八犊子”很容易让人怀疑当老子的血统有问题,其次,王八,也就是鳖,属于卵生爬行动物,不可能有“犊子”或者“羔子”。无论怎么说这种骂法都太不科学。可是不科学归不科学,老百姓该怎么骂还怎么骂,管不了。

言归正传,我们所说的这位“太子党”,其实就是个普通的高干子弟而已,他不但不跋扈,而且颇为憨厚,否则,也就不能和同样老实木讷的王克利交上朋友了。这位老兄是王克利的小学同学,虽然他父亲是一号开国元勋(门口带岗带警卫员和保姆的,大家有兴趣可以查一下当初怎样的军衔可以配门岗警卫员和保姆),但是为人低调,至少在学校,大家并没有觉得他有多少个别之处。他和王克利交朋友的原因不详,个人推测可能源于此人作为军人子弟,也是自然的军事发烧友吧。

作为军事爱好者的王克利,显然也很希望有人能够欣赏和分享他的杰作,这是人对于成就被承认的一种自然需要。这位老兄恰好符合所有的条件来欣赏和分享王克利的杰作。第一,他憨厚可靠,不会把这样重大的事情乱说;第二,他是兵家后代,从小有机会接触枪,不会被这玩意儿吓着;第三,以他的背景,对枪的评价自然专业而不会空泛,如果被他夸两句,那滋味自然不一样。简单说,两个发烧友自幼相交,而且一交往就是十年之久,很容易发展出一种无话不谈,肝胆相照的亲密友谊来。所以,王克利玩枪造枪,对别人来说是秘密,对这位老兄则是公开的事情。

根据调查的情况判断,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

王克利的枪越造越多,放在自己宿舍里和定时炸弹差不多,不免心里哆嗦。于是小哥俩一商量,就把这批真家伙转移到那位老兄的家里了 -- 他家独门独院,地方大,有的是地方可以藏。不过,敢藏这种东西而不露声色,不能不说这小子憨厚之外还真有些邪门。

这样,王克利放心了,接着进行他的军工科研,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好长时间。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好端端的日子过着,忽然来了个林副主席一号令,说苏修要入侵,感觉是如果苏联坦克从张家口打过来,林总准备放它进北京,拆掉所有下水井盖儿打城市歼灭战。为了保护革命的种子,北京的高干家庭集体疏散南方。

有人说那是林老板为了篡党夺权作的阴谋,这个属于上层内幕咱不清楚,只知道为了反击苏修入侵,北京市民那年大挖防空洞,到今天还能当地下娱乐城。我们邻居一位大妈绰号“二百五”,就是因为那年挖防空洞挖High了,和小伙子们较劲来个裸衣抡铁锹,结果被这外号压着半世不得翻身。。。

那位老兄的父亲属于典型的军人,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为了避免动摇军心直到出发前一天才告诉老太婆:“喂,明天全家去广东。”他可能觉得战争时期天天转移,这搬个家提前一天通知够充裕的了。

老太婆也是听过枪响的,问题承平几十年,忽然来这么一下子,搁谁都要抓瞎 ?C 那年头您以为出趟门容易啊?什么都得准备,什么都得带,不然一不留神能把革命干部家属当流窜犯抓了。于是全家大乱,收拾的收拾,找人的找人,盖章的盖章,骂娘得骂娘。。。第二天忙得晕头转向的一家子上了车,那位老兄忽然想起来咦,还没跟王克利说一声呢,还有他的枪。。。

可他还没法说: “爸,我还有十几杆枪在家里藏着呢,我得去处理一下。”

他那老爹性情暴烈,眼看苏修在后门拱火,脑子早回到了战争年代,这时候给他添乱,闹不好把这混账儿子拉下车去,就地给崩了。

他只好闭嘴。

以后的事情就没人讲得清楚了

这一家人搬走,房子封闭了一段,被一个厂子占了,以后几易其手,这批枪被谁发现,又被谁转到了流氓团伙手里,上帝也未必讲得明白。

不过最后警察也没法把这位老兄办了,一来他老爷子毕竟是一方诸侯,逼急了要护犊子,二来这位老兄确实小心谨慎,做事不留把柄。比如警察曾经怀疑他给王克利提供子弹,后来发现王克利的子弹大都是从清华大学弄来的文革中蒯大富在清华组织学生武装,号称蒯司令,敢对工人纠察队开枪。蒯倒台后他管下的枪支最终都被收缴,但子弹这类小玩意儿就难免流出。这位老兄面对警察同志的讯问铁齿铜牙,一问三不知,文革时候情况太乱,警察也难,最后弄得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王克利不知道这些阿。他只是知道自己这位老兄全家去了南方,科学院的孩子头脑简单,就想着等人家回来再要他那批宝贝呢。

没地方藏枪,王克利老实了一段时间。

问题这人要是有瘾,他能扛一段他扛不了一世。军事发烧友玩枪的瘾不亚于吸毒,王克利到底不是张学良,终于没忍住,“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了。

王克利的死因最后查明,不应该算是自杀。

分析认为,他跑到那个地方已经不止一次了,目的,纯粹是为了过枪瘾。那是,费了那么大劲造出来,他总得检验一下吧?这个是谁也抵抗不了的诱惑。而王克利绝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他不会去打人家鸽子或者路灯灯泡。这样做虽然方便,也很容易被人发现,为了去个放枪没人听见的地方,王克利能大冬天骑三个钟头自行车,放完枪再骑三个钟头回来,就吃四个冷包子顶着。谁说年轻人缺乏坚韧的意志呢?我看王克利要是把这种精神改到追女朋友身上,麦当娜也让他拿下来了。

王到地方以后,看看左右无人,把自行车支起来,选了一面土坡作目标,取出他的宝贝枪,压上子弹,开始过瘾了。从现场情况分析,王是采用立姿,单手持枪,三点一线瞄准进行射击。

没想到的是王造的那支枪结构不错,但材料强度不够这不怪王克利,保密厂不是兵工厂,能找到合格的无缝钢管就不错了,让他上哪儿找特种钢去?而冲锋枪子弹的装药又比手枪子弹多一些。于是,王一扣扳机,砰的一声子弹击发,枪膛却在火药气体的压力下散了架,枪机向后飞出,正击中王瞄准的右眼,一直贯入大脑。王克利当即死亡。

应该算是责任事故。

有人惊奇王克利的枪械设计如此精湛,竟能让国防部长动容,其实这一点儿也不该惊奇,您看王小波那本《革命时期的爱情》,王先生不也设计出一台要十个人配合操作,带有风向标和滑轨,射击精度可以开啤酒瓶子盖儿的发石机么?王小波还就是一大学子弟呢,王克利可是大学加科学院的双料子弟阿。

现在想想,王克利这个人其实相当可惜,假如他不是生在文革时代,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将来去做军工设计,恐怕今天已经是某兵工厂的轻武器专家了吧?

可惜,王克利的最终结局,只是一个私造枪支的青工罢了。

文革,只好让这些有才华的或者无才华的年轻人挥霍掉自己最宝贵的青春。

王小波还说过文革时候,北京的年轻人以抢人家的帽子为乐,预先设计好进退路线和接应人马,三传两递,动作熟练而精彩,所谓百无聊赖,大体如此。

所以,处在那样的时代,社会上到处是游手好闲的家伙。于是,那天一个刚上小学的小姑娘从脖子上取钥匙开家门时候,发现有个胖子探头探脑的看她,就本能的担心碰上了坏人。

那胖子竟然还大模大样的走上前来了,问:“小丫头,你姓杨?”

“姓杨怎么了?”小姑娘警惕性极高,退后一步,双手暗中捏成鸭嘴之状。

那胖子一看她的手型,马上警觉的退后一步 --- “别,你别动手,我。。。我就是问问,杨耀武,数学所的杨耀武住这儿么?”

“当然住这儿啦,他是我爸。”

小姑娘一点儿不放松警惕,紧紧的盯着胖子。

杨耀武先生有两个女儿,因为岁数差得多,我们把大的那位称为杨小姐,小的那位称作杨小妹,这时候,杨小妹还没出生,这个警惕性很高的小姑娘,就是杨小姐。




11.两只烧鸡

杨小姐和杨小妹,是有真功夫的。

七十年代数学所组织家属去十三陵玩,张冬冰研究员的儿子小张(后来小张开了公司,成了中关村最年轻的小老板),为了抓蚂蚱不小心从堤坝上滚下去,脚崴了肿得象个球,护送的老师很紧张,把小张背回旅游车上,就让杨小妹看见了。


但见这小丫头一声冷笑,搓搓手兴致勃勃的走上前,大喇喇的让几个叔叔伯伯弄桶凉水来,递过一块毛巾给小张,说:“咬着,不许叫啊。”然后这位艳若桃李温柔贤淑侠肝义胆勇敢善良的杨小妹殿下将小张的腿一抄,三捏两掰,接着往凉水桶里一浸,对一嘴苦水,眼睛已经努出眶外的小张说 --过几分钟,你起来走走看。


过了几分钟,小张咧着嘴站起来。


唉,就好了。


这时候,开车的师傅说话了 -- 这小家伙,你怎么把我的毛巾咬了两个洞阿?


以后我们开啤酒瓶子盖,有小张在都不用瓶起子,一律交小张用牙咬开,责无旁贷 -- 都知道你牙好嘛。


知道这姐俩儿有功夫,平时一起玩,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随便招惹她们。


但胖子碰上杨小姐的时候,杨小姐也就刚上小学,学什么也就是刚开手的水平,真打胖子还能怕她?


我问过胖子,据说你见到杨小姐的时候直往后缩,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胖子大摇其头 -- 你也太小瞧你胖哥了,我再不济也不至于怕她啊,你得这么想,那小老虎出现了,大老虎还会远么?


这话明显是套用了雪莱那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胖哥这些年的学问见长看来不是吹的。



大老虎果然出来了。


楼道那头杨先生发话了 :“谁呀?找我?”杨先生柱着拐,手端一大盆面条,那是他和杨小姐的中午饭。等看清楚是那胖子,不禁一愣 -- “是你啊,诶,你招我闺女干吗?离远点儿,想找揍言语一声?”


“哎呀,杨师傅,可把您找着了。”胖子乖乖的站远了一点,这时候杨先生才发现,又有几个小子从楼梯口走过来了,都是那天挨揍的小混混。杨先生赶紧扶扶眼镜把面条放下了,心说,怎么回事?来报仇?追到科学院宿舍来报仇,反了你们了!


却见胖子毕恭毕敬的从背后拿出个口袋来。“我。。。我们没别的意思,这不,那天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吃了您两只扒鸡,我们,是给您赔那两只鸡来了。”


口袋里两只油纸包的,香喷喷的烧鸡,倍儿新鲜。


杨先生看看烧鸡,看看面条,撕点儿鸡胸脯就是鸡丝面,味儿肯定不错。


事情没那么简单。


杨先生让杨小姐进屋,自己关了门,端个煤油炉架子当凳子,背靠门坐下 ?C 武学上讲先处于不败之地,然后问:“你们几个小子哪儿那么好心?有别的事儿吧?”


“哎,”胖子满面堆笑,说,“您先把鸡收下,收下咱们再说。”


“没门儿,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还得给闺女热面条呢。”


胖子没辙了,把鸡放下,期期艾艾的说 -- “其实。。。其实我们是想拜您为师,学点儿本事,您。。。太了不起了,我们都想当您的徒弟。”说着,对后面一使眼色,意思是你们也说说啊。


呼拉一下,小混混们拥上前来,纳头便拜 -- “天下武林,都是源出我杨老师一派,只有杨老师的武功,才是真正一统,此外尽是邪魔外道。”“不学杨老师武功,终不免是牛鬼蛇神,自取灭亡。”突然有人放开喉咙,高声唱了起来:“杨老师,歌德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众人依声高唱,更有人取出锣鼓箫笛,或敲或吹,好不热闹--- 哦,弄错了,这段是星宿老怪大闹少林寺。不过北京素来盛产侃爷,文化传统几百年,几个小子满口恭维,那谄媚的手段是不会输给星宿派乌合之众的。


杨先生把煤油炉一拍 -- 筒子楼楼道里没有桌子 -- 打住,你们要干什么?上次的事儿我没送你们蹲芭蓠子就够给你们脸了,还得寸进尺?我不收徒弟,收也不收你们这号的。俩山叠一块,你们给我出去!


一帮小混混还想说什么,杨先生拐一撑跳起来,抄住那胖子的脖领子就给拎出去了 -- 他看出来了,这帮人里面这胖子是头,抓住他准没错。


他那个手劲儿,谁吃得消,一帮人灰头土脸的给轰出去,邻居都出来看。


回来,杨先生一看 -- 哎,那两只烧鸡忘了让他们带走了。。。


嘿,无论带不带走,杨先生的麻烦都算是惹下了,这帮人能找到这儿可不容易,要是阴魂不散的也真让人头疼。


果然,以后一连几天,几个混小子缠着杨先生不放,连杨小姐那儿,都是糖豆杏话梅的伺候着,杨太太自行车要打气,就有“雷锋”抢着来。。。


杨先生软硬不吃 -- 别给我来这套,没戏!


他事后说了,这天天运动的就够烦的了,还能再招一帮小流氓在家里?那不是给自己惹事儿么?


缠急了,杨先生有杨先生的办法,对那胖子和军儿说 -- 你们别再来阿,再来,我见一次,打一次!说话算话。


这回管用了,小子们有几天不来了。


杨先生松口气,晚上回家想轻松一下,走到楼道里就吓了一跳。


有俩人等他呢。


一男一女,男的长得跟黑铁塔似的。





十二。学医还是学数学

杨先生后来说刚看见这俩人的时候心中别的一跳,想,这么大个子,莫非是来比武的?这年头已经不兴这个了阿。

杨先生是见过比武的,但远不是武侠小说上那种眼花缭乱的比法。

幼年杨先生随刀箭药师傅坐堂,来了个老头儿,说膀子伤了,请大夫给看看。师傅把他让到里面铺上躺下,挥手让杨先生先去摸摸,看骨头有毛病没有。

杨先生上手一摸,就觉得不对。

以他当时的手法,一按两按,居然找不到老者的骨头在哪儿。错谔中抬头看时,却见老者目露精光,对他点头而笑。

他一愣的功夫,师傅已经看出不对来了,走上前来,伸手按老者的肩膊。老者不再托大,一闪避开,披衣而起。

以后的事情杨先生不太理解,那老者便和师傅说起话来,说着话脸上还带着笑意,师傅说请老者“赏一口饭吃”,老者微笑摇头,忽然间两个人就动了手。

杨先生当时还小,难解其中精妙,只说那老者绝非等闲,一出手之下太师椅的硬木椅背拦腰击断。刀箭药师傅甩了长衫,跳出门外,二人在院子中继续交手。不数合,老者忽然微微变色,似乎中了一招,回头就走。

杨先生出来看,师傅站在院里喘气,后背汗透重衫,竟是十分的紧张。半晌,师傅把手摊开,只见他手中握了一支飞镖,已经被捏得扭曲变形。他这才领悟到那老者实非善类,交手中突然用飞镖伤人,不料刀箭药师傅双手硬功过人,将飞镖抓住捏毁,才将他慑退。

师傅不让他多问,说江湖上的事情,与你无关。

这两位难道也是来干这个的?

正胡思乱想着,那位黑铁塔一样的开口了 – “您是科学院的杨老师吧?”

“是我,您是。。。”

“哎,我是X军他爸,这个是X军他妈。孩子不懂事,我们来看看您。”

X军,就是那个“踢谁不好我踢杨瘸子”的小伙子。

“噢,那快请进门说话吧。”其实杨耀武先生待人诚恳热情,看人家这么客气,自己还打了人家儿子,觉得很不好意思。进门,杨先生忙着倒水,那两口子一脸忠厚,女的还提着点心包,直说不用不用。

不用不用然后就冷了场,三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末了还是那黑铁塔一样的汉子咬了咬牙,说话了 – “杨老师,我们找您来阿,是因为这个,X军这小子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劫您呢?我们管教不好,您看,这小子说想给您交学费,今天偷了家里十块钱,我打他个臭死。”

“哎。。。”杨先生当时的尴尬就别提了。

“哎呀,你说的这是什么阿?看你也不会说个话,还是我说吧。”看看气氛不对,那位妈妈赶紧开口了。

别说,还是女同志厉害,终于把事儿讲明白了。

原来,这几个小子拜师不成,胖子想出一招 – 咱们不让杨老师白教,咱们交学费他还能不收么?于是几个小子就想办法搞钱。

那个时代又不能上麦当劳打工,在火车站刚“丢了份”也不能再去了,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能从自己家动手,兔子吃窝边草。

象军儿,就从家里偷了十块钱,结果,让他爸爸发现,痛打一顿。当妈的比较细心,觉得孩子这几天行迹诡秘,不放心,反复打听,终于弄明白了,于是找上门来。

杨先生觉得这毕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事情,道歉:“您看,都是因为我,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

“可别这么说。”X军他爸爸赶紧拦住 – “我们来可不是说您的不是,是有事求您的。”

“什么事儿呢?”

“您还是把X军收下当徒弟吧,交学费我们掏,我们夫妻俩求您了。”

“这。。。”杨先生挠头了。

原来,这X军家里是双职工,吃喝不愁,他小时候并不是学习不好的孩子,脑子很聪明,只是淘气异常,等闲老师降不住他,于是常常来家告状。X军的爸爸是朝阳锅炉厂的工人,脾气暴躁,老师告状就打孩子,当妈的胆儿小也不敢管。打来打去孩子也就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再交上一帮坏朋友,就经常不回家了。

现在说这X军恐怕不过是有些少年多动症,缺锌,让他啃两节电池的锌皮就好了。但那时候家长不懂啊。

不懂是不懂,看着自己的孩子这样儿,当爹当妈的也真是打心里着急。

这次又偷钱,当然又一阵暴打。

不过这次孩子很硬气,最初问起偷钱干什么一声不吭。

直到当娘的反复开导,才讲明白了,说到杨瘸子一个人放倒他们一帮,字里行间还挺得意。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帮混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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