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烛

同坐西窗下,尽听风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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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春天 2020》46

(2020-08-16 19:58:38) 下一个

辛夷停住,回过头。

刘开轩律师离开座位,走到辛夷面前,原本七分严肃的面容带上了三分为难,他搓了搓手,抿了抿嘴唇,低声说,“这个,辛律师啊!上周末我遇到件事情,挺为难的,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其实这件事吧,我个人没有任何立场和你说,可是吧…我要是不和你说呢,就会对我和我的家庭有很大妨碍。”

刘律师软糯的江南口音说起工作绵里藏针,这几句显而易见的私人话题,乍听在辛夷耳中,就像个半熟的糯米团子,卡在喉中。若是让不相干的外人听见了,一定以为她做了什么妨碍刘律师家庭幸福不道德的事。

辛夷也有点紧张,不知道刘律师究竟什么意思,她深吸了口气,沉声说,“刘律师,您请讲!”

刘律师看着辛夷的眼睛,好像能从中找出答案,“是这样啊!辛律师,你知道的,我家老三刚刚3岁,刚刚能自己睡觉,我和我太太刚刚能有点自己的时间,可是吧…可是吧…”刘律师深深地看着辛夷,“上周六,耿逸飞他半夜三更闯到我家,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了一整夜,我家保姆都当笑话看…以前呢…唉,以前也就算了…我站在我家领导的立场其实不应该和你说他的,可看在咱俩好歹都是老沃克门下出来的…你能不能…能不能抽空和他好好谈谈,劝劝他…让他以后不要再这么无节制地胡闹。”

这番话,就像是家长会后,受尽委屈的学校老师跟镇日惹事的校霸家长说,请你回家好好管管你家孩子,别让他总在学校胡闹,我们还得好好学习,提高升学率呢!

“酩酊大醉,胡言乱语”这几句,听得辛夷喉中原本卡着的糯米团子越涨越大,眼泪几乎都被卡出来了:明明是耿逸飞言行无忌伤人在先,害她哭了一夜,怎么到刘律师口中,居然变成他受了天大的委屈,回到姐姐家撒酒疯胡闹,姐姐没出面,害得两头受气的姐夫出面求人。

可今后,不论是姐姐还是姐夫,不论是喝酒还是胡闹,和她辛夷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哪怕刘律师刚刚替她解决了天大的难题,她的天枰都开始向上海倾斜…刘律师还说什么以后,她和他没有以后了…

辛夷尽量放缓语气,隐藏住自己的情绪,话说得公事公办,“对不起,刘律师,工作之外的事,我不方便和耿总说!”

刘律师不再搓手,却依旧皱着眉,甚至越皱越紧,看着她,好一会儿,长长地“哦”了一声。

辛夷觉得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正要转身打开门,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她顺手打开门,小陈神色亢奋地指着小会议室,“快快,快去看,出大事了!”

辛夷跟在刘律师身后,快步走进紧邻的小会议室,几乎是在同时,几个英文单词飘进她耳廓:双塔、着火、飞机、爆炸。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立刻变得像被抽空了的气球,轻飘飘的,瞬间就要跌落,她本能地伸出手,扶住了距离最近的一把椅子,“咕咚”椅子撞在了桌子腿上,惊得电视机前正全神贯注的几个人同时回头看向她,他们让出的空隙正好让辛夷看到了屏幕上最震撼的一幕。

刘律师立刻扭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辛夷,当众责怪道,“辛律师,是不是忙得又没吃晚饭?唉!姑娘,减肥不是这么个减法,跑这两步路就这样,万一身体垮了,怎么给所里挣钱哪!跟我来,我那儿还有点巧克力,先垫垫,你们几个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女士优先啊!”

背后传来轻轻的笑声,出了小会议的门,刘律师一把托住几乎要跌倒的辛夷,搀着她又回到他办公室,细心地扶她坐在小沙发上,真的从抽屉里拿出了半盒瑞士巧克力,放在茶几上,转身关上门,又拖过一把椅子,和她面对面坐下来。

此刻的辛夷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刘律师将茶几中央的纸巾盒推到她面前,看她抽出厚厚的纸巾,一把捂在眼睛上。

办公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刘律师立刻站起来,冲到桌边拿过手机,声音低沉地说,“喂…嗯…我在办公室,辛律师也在…知道了,你放心吧…好…没问题…早点睡,晚安!”

刘律师收好手机,又坐回来,低声解释着,“是我家领导,她让我和你一起在办公室等小飞的消息。”

辛夷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双肩不停地耸动着。

刘律师摘下眼镜,抽出张纸巾擦了擦,又戴回眼镜,叹了口气,说出来的话从没有过的柔软,“别担心,小飞应该没事,你也知道,他们办公室离双塔远着呢,再说他是下午的会,怎么会一早进城…这事出来,他一时打不通电话,也回不来倒是真的…那个…谁都年轻过,吵架拌嘴还不是家常便饭…咱们干这行,怎么不明白…没什么…他们姐弟俩是一样的脾气,人都很实在,习惯了就好…”

辛夷点点头,又摇摇头,仍旧说不出话。

刘律师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到抽屉里找了盒没开封的香烟,抽出一支,点上,用力吸了两口,吐出口烟,压住早已溢满胸膛的惊惶,好继续安慰辛夷。

逐渐浓重的烟味在封闭的空间里慢慢弥散开,也唤醒了哭泣不止的辛夷,她渐渐收住眼泪,哽咽着,“刘律师,我能回办公室了吗?”

刘律师连忙点头,打开门,温声嘱咐道,“我会一直在这里等,我们随时通电话!”说完,顺便把那半盒巧克力塞在她手里。

灯火通明的巨大办公空间,远远的角落里有人还在不知疲倦地敲键盘,辛夷低着头,一手拿着巧克力,一手扶着墙,从前几步就能走完的过道,她用掉全身力气才挪回自己的办公室。

一进门,她扔掉巧克力,放下玻璃门上的百叶窗,踉跄着扑到办公桌边,拿起桌上的烟盒,哆嗦着抽出一支,哆嗦着放进嘴里,再拿起打火机,打了几次,却怎么都打不着,她换了一个,使劲按了几次,才打着,不停晃动的微弱火焰却怎么都碰不到烟头,她只好双手握住打火机,慢慢接近烟头,终于点燃了香烟,她双腿就像失去了支撑,靠着办公桌,滑坐在地上。

辛夷狠狠吸了一口,用力吞下,强烈的烟草味瞬间充满了肺,停顿一下,她将烟缓缓吐出来,反复数次,直到抽完。她又点了一支,抽到一半,才能感觉到隐隐的痛从身体内部渐渐强烈起来。这痛先是一个小小的点,一点一点汇成一条线,两条线,三条线,四条线,每条线的疼痛都不一样,有的如炸裂,有的是抽搐,有的是撕裂,有的是破碎,各种痛交织在一起,又向不同方向撕扯着,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抬起手摸到疼痛的地方,在胸口,正是心脏的位置。

辛夷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依然不敢在办公室放声大哭,半个小时前,她刚和大老板义正词严地表明:此刻正在纽约出差的耿逸飞,不过是她的客户罢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要是为个普通客户在办公室哭泣,肯定能为赵老在下次的全体会上增加谈资。

可她的心为什么这么疼?疼得她恨不能立时划开胸膛,将心掏出来,免得这么痛苦。这种痛不久前她也经历过,也是在这样的无边暗夜里,无休止地撕扯、碾压着她,将她的世界完全倾覆。

在心痛的喘息间,她问自己,那天干嘛要和他吵架?不就是她心里的那点不舒服吗?当时直接告诉他不就没事了?他一直都是那样的脾气,不过想帮帮她,不过着急了些,总归一番好意…她终究辜负了他的好,让他记住了她的恶…她要是能像其他女性那样,撒个娇遮掩过去,多好…她的那点不舒服和眼下他的安危相比,唉,她当时怎么就那么任性?那么不体谅人呢?…只是,痛苦后的这点领悟,她还能有机会告诉他吗?

刚才刘律师不过是安慰她,他们都去过纽约,都清楚那里的位置,这么大的灾难,谁能幸免?若是,若是…她真的不敢想下去了…

已过子夜,窗外的长街上,七彩霓虹依旧闪耀,无尽车龙继续绵延,天堂般的北京城,带给了她如地狱般的经历,她无论如何要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不再回来了…

辛夷靠坐在地上,抽了整整半盒烟。

窗外的天空渐渐变得稀薄、透明起来,一丝淡淡的橘色光亮一点一点从东方刺破了最漫长的夜。

咚咚的敲门声后,刘律师端着杯咖啡进来,立时被浓重的烟雾呛得咳嗽起来,满室的烟雾里,却没看见辛夷律师。他心下一惊,正要说话,办公桌上的手机恰在此时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办公桌下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抓住了手机。

辛夷哆嗦着翻开手机盖,嘈杂的嘶嘶声传来,随后是个失真的、懒洋洋的声音,“喂,是不是吵醒你了?起来了吗?…”听到这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她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哭出来。

刘律师只愣了一瞬,扔下咖啡,弯腰从辛夷手里抓过手机,气急败坏地喊叫着,“你他妈的没死就快点滚回来,在那儿瞎啰嗦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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