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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一零五 迷津

(2015-09-27 13:38:49) 下一个

    在天熊和云鹏进监的同一天,戴家骥和吕仕顺被送入南监,犯号是405和404。

    家骥正是很幸福的和全家人等待宝宝出世的时候,挺着大肚子的燕子快生了。他画了很多妻子怀孕的速写和素描,为将来的正式作品的底稿。谁知被突袭的拘留了。幸好已及时和死党老吕作好串通,知道吕也没事,不很担心下场。

    四年前只是关在单位隔离,这会是进铁笼子,家骥愤恨极了。安眠长久的政治思维又活跃起来,他的出身和仕顺不同,他是在底层以下的,他的思想开始向右转。他的立场和仕顺不同了,友谊可以不变,而他在想像的辩论中对吕怒吼:你是干部子弟,当然共产党是好的!

    接受了娘的教训,对自己不利的话,打死他也不会讲。丘胡子想从他这儿突破,只能落空。

    他回想运动初期,他跟随仕顺来提审过几个打倒的教职员工,包括校长。后来自杀有十几人,他开始体会他们的受屈的悲凉的心境了。当初自己那么积极,对他们吼叫,不由内疚、忏悔。这是报应啊!


    丘胡来提审他了。剃了光头、挂着南405犯牌的家骥脸上是仇恨的情绪,他感觉到了,闪开眼睛,装和善道:“戴家骥,我本来是不想动你的,你相信吗?”

    家骥不答。

   “你不说出吕仕顺看文件的事,我只好,嗯。”

   “你和吕仕顺这么要好,单位说你们是割头朋友——”

   “没这么好。”

   “说说看。”

   “他是高干子弟,我是什么?好得到哪里去!”

   “可是你结婚他来了。”

   “同学又是同事,不叫要被人骂的。”

   “他还带来了詹叔清。”

   “我讲过不认识这个人。”

   “酒席上没说话?”

   “没有。是老吕带来的?”

    丘胡不说了,应该是跟梁家人过来的。

   “你进来,不是我的决定,是上面的指示。你明白这问题的性质了吧,还是那句话,吕仕顺要给詹叔清看市委文件,你知道这件事,就可以放你。”

   “可是我不知道。”

   “你跟他这么铁,会不告诉你?”

   “没有。“

   “你有个模糊印像也可以说。你是知识分子,听说高等数学有一种模糊肯定——反而正确,那是符合科学的。”

   “我没学过这个。”

    家骥摸摸头皮,他原是潇洒的长发,很配他脸型,眼神灵活,应对敏捷。尤其婚后,衣着入时,脸上刮得干净,洋溢着幸福的神情。人也发福了,腰带渐宽,学生叫他科伏龙斯基教授。如今刨光头,还没适应,像觉没睡醒。

    丘胡沉默良久。缓和道:“好吧,我不记录了,不要太紧张,随便谈谈。不管案子如何,你还是要回社会去的。高级知识分子、艺术家,住洋房,比我舒服多了······你认为梁天熊这人怎样?”

   “他是小孩子,比我小十岁吧,没什么谈过。”

   “不对吧,从前你常去梁家。”

   “那是文革前夕和文革初,我没有住房,暂住学校,离梁家近,所以去走走。”

   “和谁谈得多,梁廷?”

   “他是长辈,思想跟我们两样的。我跟天晶谈得多些,她因为相信组织、算是保皇派,运动初受压制,所以跟我观点是对立的。现在看来,还是她省事。保皇派变逍遥派,多好!”

   “梁云鹏呢?”

   “不了解。我家是天熊外婆家的亲戚,比较远的,云鹏是他们梁家的亲戚,远开八只脚了。”

   “郁晓风呢?”

   “他人聪明,文化修养是有的,思想落后,破落户子弟。”

   “吕厚哲?”

   “他是破落户中的破落户,都不问政治,还看不起我。”

   “为什么?”

   “因为我造反吧,他们大概以为只有长毛、太平天国才造反。”

    丘胡摇头:“他们从前是班主席、学校团委的······现在又是什么公司和街道团委了。”

   “有这种事?”

   “你是糊涂人······梁廷是历史问题严重的人,老狐狸,关过的,你怎么看?”

   “关过?好像是隔离吧?”

   “不严重会隔离?”

   “那怎么又放了?回厂复职了。说他是特务,我知道当初劝他入党都不肯,说自己不够标准,天下有这样的特务吗?乱整。”

    丘胡无话。又寻话道:“你妻子、丈母很紧张、害怕,你要替她们想想。”

   “她们是家庭妇女、妇道人家,逼她们是太过分了。”

   “无产阶级专政过分吗?”

    大怒,忍住道:“我过去也这样,做常委时候,训人,开口就是这一套,有那么一天的。”

   “有哪一天?嗯?你现在是对文革不满了,对文艺旗手不满。”

   “没有的事。”

   “你那幅伟大女旗手指方向的画,怎么毁掉了?”

   “我比较珍贵它,收好了。”

   “现在挂起你们家老房子的画,什么用意,不是对现实不满吗?”

   “这是我小时回忆,是借住人家的,又不是我家的祖屋。”

   “你都有说辞,”丘胡摇头:“我承认,你不像犯罪分子,比一般人还有修养,有文化,我心里对你、对吕仕顺是平等对待的。”

   “那你放人。”

   “要你配合,承认一句话,有那么难吗?”

    家骥闭口闭眼,又来软一套。

   “我不费口舌了,你想到什么,写出来吧。405,醒醒,回笼子去!”

    他开始画画。是回忆冤死的的人的肖像。一个中年女教师,下面是一行几个字缺大部分字的短语:“周总理让人写信叫我回来的,二年后我成特务。”一个沉痛的白发老者,画下是“贺龙的人抓去我娘要八千大洋换,钱送去而人被杀了。”一个金丝边眼镜的老者:我不知道旧皮箱地衬的旧报有蒋介石像。一个中年西服领带:我是不问政治的乐队指挥。一个穿汗衫的老头:我在家养鱼养花,罪该万死······

    吕仕顺被升级,自己没料到。自父亲恢复工作后,也骄奢傲慢了。他和詹叔清在外吃过饭,也让詹看了文件,但事先说好退步,所以不担心。果然没人来对证或揭发。至于为什么自己要看文件,他在隔离时对丘胡子说是为父亲写回忆录准备材料,揭批林彪的。他进监后,思绪纷乱,轮到自己来坐班房了。第一顿饭就不吃。监长得知,跑来看这人。龙头犯人命令他站起来。

    监长道:“404,准备饿一顿还是两顿?”

   “没想好。”

   “是不是不服罪啊?”

   “是。”

   “那跟我没关系,我只是看守,你懂不懂? ”

   “懂。”

   “那怎么样才肯吃饭?”

   “给我调西监吧。”

   “为什么?”

   “从前我常来这里,去西监提审人。”

    大惊道:“提的是谁?”

    说出全国全市闻名的大人物。监长道:“哦,你从前迫害他,现在良心发现了?”

   “有一点,我对不起他。”

   “那就叫报应。你就安心吧,安不了?”

   “我父亲受冲击后就退出了,没再整过人。”

   “你是老干部家庭?”

   “是。”

   “他解放了?他关过这里?”

   “他管过这里。”

    监长眼发直,一声不吭的消失。笼子里大惊,都是政治犯,夸他有种。一个老犯人道:“风水轮流转。404你别急。这里先关革命党,大清朝完了关共产党。解放了关国民党。再关走资派,走资派出来关造反派。”

    仕顺点头:“还在转。”

   “就是。”

    龙头让仕顺别转监了,在这里大家聊聊,容易打发日子,说难得有个肚里有货的人。

    监长不久又来了,和气道:“404你一定要转监?其实哪里不是一样?”龙头起立说已说服404留这里。

   “那好吗。有什么事写条子出来,问题总搞得清的。”

    仕顺开始他的囚禁日子。和家骥不同,他是一天不能离开烟酒茶的,他父亲那里吃不完的高级货都转来他这里。夫人最头痛他的烟和酒,牙齿发黑,酒气熏人,要他向戴家骥学习,他哪里肯听!现在监房帮他戒!

    丘胡子也是先打他闷包,杀杀他的锐气。以后在天熊、云鹏、家骥那里没冲破,只得来提他了。

    404手里拿个纸。丘胡以为是交代,要过来看。是很多人名,有些好像新出现在报纸上,数了是三十个。不明白道:“这是什么意思?”

    仕顺不眨眼的看着他:“现在是一对一,将来三十对一。”

    丘胡脸刷白,别过脸吼道:“我们有上级的。”

   “你写给我!”

    仕顺相貌美好,皮肤白,长得年轻,老是微笑的,待人真诚有礼,习惯于心情愉快的人,有上流社会的气息。长于油画教学,是学校油画民族化的小组组长。业余爱好唱戏、拉胡琴,颇有水平。向后梳的头发一丝不乱。不习惯与人凶狠的,在监房也是开口:“谢您了”、“您老请”,和丘胡一对面,照出后者丑陋猥琐、没有人形。丘胡也明显感觉,于是越发杀伐权重,弄成很威严似的。也许他向来自知貌陋才加倍向上爬,终于有志者事竟成?现在确实不是十五贯戏的时代了,是娄阿鼠当权审人!心地坦荡的人弄不过恶人,已是规律,幸亏吕家不是小百姓,不会轻易吓倒,豪门原有的怒气升起来了。

    丘胡好一会才平静下来,让对方坐下,自己也坐了,翘腿摆出长谈的架势,和气道:“你冷静,面对现实吧。听说你一到南监,就闹,要调监?”

   “是。”

   “那时你提审人,你们校长吧,你们搞群众专政。”

   “不是的,是旧市委抛出他,你们在搞,我们是配合的。”

   “唔。那时合作得可以么。”

    仕顺道:“这是个好例子,是个冤案。”

   “不能简单地讲。”

   “旧市委看不惯他,新市委往死里整,你们要弄死他,想不到有人告御状,最高下令放。”

   “那也是反面教员。”

   “你敢这样对他说?”

   “有什么不敢?”

   “你们上头也彻底转向,把市图书馆的公家图书都赔他的!”

    嘴硬道:“关他是对的,放他也是对的。”

   “你总是对的。”

   “然也。我现在关你是对的,将来放你也是对的。”

    仕顺叹气:“我碰见什么人了!”

   “我人不好?你才不好!你进来后单位开会揭发,没人同情你。”

   “这可以理解。”

   “不是做人失败?”

   “这种事情谁敢同情?别人进去,我也一样。现在提倡阶级斗争么。”

   “你的问题就是你的熟人老干部揭发的,你想不到吧?”

   “是。这个人也昏得很,这样就可以升官、可以自保了?幼稚。”

   “你想出去报复他?”

   “我不会像你的。我就是喜欢艺术,政治上没兴趣,完全没野心——这一点重要,你想想。”

   “我想过了,你肯定有问题的······你从前也隔离过,不接受教训啊。”

   “接受的。”

   “你参与炮打,真的后悔了?”

   “那时是随大流,听说是叛徒,我就气愤了,在后面跟跟的。”

   “被人利用了。这次呢?詹叔清是北京人,他拍拍屁股跑路了。”

    仕顺懒得回嘴。

    诱导他:“我们说开点,你刚才说到站队,你懂的,我站哪一边,我一直跟着谁?我用得到害怕?我知道你不怕我,我会怕你?”

   “要看形势。”

    吼道:“这就是句反动话!你知我知。”

   “这句话能判刑?”

   “我当没听见。其中含义,你多想想。”

   “我关在南监,头都想破了,想不明白。我这样的人去做特务,弄情报搞地下工作,有什么动机?我爷已复职,我又不要当官的。”

   “大概是你本性吧。”

   “我什么本性?嗯,你这样整我,是有人让你整我爸吧?”

   “胡说!我几时提过你爸?”

   “林彪系统排斥二野、三野是一贯的。”

   “这些我不管,听都不要听。”

    丘胡收拾皮包,准备走了,感叹又像开导:“你结婚,市里派你大房子,登天公寓,你应该满足了。你丈人家房子不小,照理不能派的。比方我丘某人,想都不敢想的!人要有感激之心!”

   “我好像堕进迷津,白雾重重,人昏冬冬,什么都看不见,我感激谁?”

    回到监房,先向同监犯说了情形,然后要报告白纸写信。他心里有底了,对方没拿到什么证据。信的抬头是“中央组织部转某省委组织部”之类······他不怀疑急坏的妻子肯定已向外地的阿公通报,外面的营救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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