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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八月》(第四章)

(2010-08-15 15:35:57) 下一个

第 四 章

 

   

 

 

                                          ---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当乔、小苏、姜敏等人回到学校时,已经9点10分了。保卫组办公室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乔推开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乔与小苏身上,嘈杂的人声顿时静了下来。

    “李晓鲁呢?”

     乔脸上阴云密布。

    “在里屋。”

     看到乔脸色不对,一名初三的小家伙小心翼翼地答道。

    乔推开里屋的房门,李晓鲁与陈景贻正在窗前小声商量着什么。

    “怎么样,老乔?”

    见到乔,李晓鲁迎上来问道。小苏的从容、姜敏的沮丧使李看出,事情发展似乎并不象他所预想的那样。

    “哼!”

    乔把自行车钥匙重重地惯在了桌子上。

   “还说人家小苏如何如何!李晓鲁,你也不问问,你们保卫组的人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

    乔的震怒使李晓鲁怔住了。他脸上现出几分困惑的神色。

    李晓鲁脸上那迷茫而困惑的神色使乔胸中的怒火一下子升腾到了顶点。他转身向姜敏、赵明等人命令道:

   “去!把杨晋中、李志军、程湘滨三个人给我找来。”

    “是!”

    姜敏、赵明转身去执行乔的命令。

   

   “老乔,出了什么事?”

    陈景贻走过来,小心地掩了房门。家丑不准外扬,这是共产党最重要的一条宣传纪律。对人民群众只能进行正面教育,这样才能使他们对党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永葆信心与忠诚。作为一位老共产党人的后代,陈深知这一条纪律的重要性。他从乔的神色中已敏感地意识到保卫组的人员一定干了什么不光彩的,不宜于让外人知道的事情。

    正在火头上的乔并没有觉察到陈的苦心。他直言不讳地把小苏所告诉他的一切一五一十地都讲给了陈景贻与李晓鲁。陈听着听着,脸色不觉大变。他作梦都没想到,在八中,在自己身边,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李晓鲁更是听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报告!”

    姜敏、赵明把杨晋中等三人带到了门外。

    “都给我滚进来!”

    乔盛怒之下,声色俱厉。

    杨晋中、李志军、程湘滨被吓得心惊胆颤,乖乖地“滚”进里屋,沿墙边站成了一小排。李志军、程湘滨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两条腿直打哆嗦。杨晋中虽然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但那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还在四处张望,窥探着屋子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乔铁青着脸,一声不响地来到杨晋中面前。他抬起手,猛然给了杨一记清脆的耳光。

    杨晋中被打得一连倒退了两步才站稳了身子。脸上暴起五道鲜红的指印。

    “混账的东西!”

    乔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来人!把他们都给我绑起来!”

    屋里屋外的人一下子全都楞住了。

    乔再次扬起了手臂。杨晋中吓得用双手捂住了受伤的面颊,倒退了两步。陈景贻抢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乔扬起的手臂。

    “老乔,冷静点儿。”

    陈的声音不怒而威,有一种镇摄人心的力量。乔顿时楞住了。

    “晓鲁,你把他们三人先带到外屋去!”

    陈景贻在乔迟疑之际不失时机地向李下达了命令。

    “是!”

    李晓鲁心领神会,迅速把杨晋中等人带了出去。

   

   “老乔,先坐下来,消消气。”

    陈景贻恳切而诚挚地把乔按坐在了椅子上。

    李晓鲁安顿好外屋的人员之后,重新回到里屋,并按陈的吩咐,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老乔,遇事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冲动。”陈平心静气地劝慰乔,恳切的语气中带有几分温和的批评。“......不管怎么说,杨晋中他们毕竟还是我们自己的同志,自己的阶级弟兄。”

    “自己的同志”,“自己的阶级弟兄”!陈的话使乔心中一震,不觉抬起了头。

    迎着乔疑惑的目光,陈的神色恳切地说道“......所谓阶级弟兄就是说,当年他们的父兄曾和我们的父兄一起,为了新中国的诞生,在枪林弹雨中并肩战斗过;今天,为了捍卫新生的红色政权,为了捍卫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我们又走到一起来了......

    陈锵铿有力的话语,深深地震撼了乔、小苏与李晓鲁的心灵。

    ... 看人要看大节,看根本,不能只看一时一事。只要没有大是大非的原则性问题,在小的方面,在生活作风问题上,那怕是犯了很严重的错误,我们也应该坚持以教育为主,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老乔,你说对吗?”

    陈循循善诱,话语中没有丝毫批评与责难。相反,充满了同志式的信任与关切。陈的启示,陈委婉的规劝使乔心悦诚服。

   “景贻,是我不对。是我刚才不够冷静,犯了错误......

    乔站了起来,直率地承认自己行为过火。陈宽慰地笑了。他亲切地拍了拍乔的肩膀:        “坐,坐,老乔。”

    乔重新坐了下来,陈景贻含蓄地征求乔的意见:

   “那么,这件事就先交给我和晓鲁负责处理,你看如何?”

    “行!”

    乔爽快地答道。

    “晓鲁。”陈转向李晓鲁说道:“现在请你把杨晋中他们三个人带到西小院去,先让他们好好反省反省。等会儿我要和他们谈谈。”

    “是。”

    对陈景贻这种折冲樽俎,在谈笑间化干戈为玉帛的手段,李晓鲁佩服得五体投地。

    “慢。”

    李晓鲁刚转过身去,陈又叫住了他。

   “通知外屋所有在场的人,对刚才的所见所闻一定要严守秘密。任何人走漏了消息,败坏了八中的名声,我们一定严惩不怠。”

    陈神色严肃,眼睛中闪动着少有的杀气。

    “是!”

    李晓鲁领命而去。

  

 

    小屋里恢复了宁静。陈景贻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眉梢眼角那隐隐的杀气使小苏感到有几分忐忑不安。同学多年,小苏对陈的为人多少也有点了解。他可以原谅杨晋中他们的“错误”,但绝不会放过李小桃的“失踪”。

    果然,李晓鲁回来之后,陈下令关上房门,把乔、小苏、李晓鲁都召到了自己的面前。

    “现在还有几个问题需要研究一下儿。”

    陈景贻的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首先,我们可以肯定,小苏反映的情况是真实的。昨晚杨晋中他们是干了不光彩的事情。不过这件事的处理关系到我们八中的名声,我们一定要慎重。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

    乔与李晓鲁同时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由我和晓鲁负责处理。现在我们所要侧重研究的问题,是李小桃失踪的问题。……”

    说到这里,陈景贻顿了顿,犀利的目光依次从乔、李晓鲁、小苏的脸上扫过。小苏的心沉了下去。陈景贻果然放不过李小桃。看来事情还有点儿麻烦。小苏心中虽有几分不安,脸上却还装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似乎在很认真地考虑着陈所提出的问题。乔和李的脸上却都显示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既然是杨晋中他们干了坏事,人肯定也是他们弄死的,现在只需向他们查问尸体的下落即可,这又有什么可研究的呢?

    陈景贻从乔与李晓鲁的神色中读出了他们的心理活动。

   “…也许有人认为这个问题没有研究的必要,但我不这样看。我觉得李小桃的失踪与杨晋中他们无关。这里面另有人在捣鬼。这是我们学校里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陈景贻语出惊人,乔与李晓鲁的眼睛一下子都瞪圆了。“有人在捣鬼?”捣了什么鬼?乔与李一时间都坠入了五里云雾之中。小苏倒吸了一口凉气,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种提法不仅使人心惊,还带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陈景贻面罩寒霜,凝聚在眉梢眼角的杀气逐渐扩散开来。

    ... 我很了解杨晋中他们。他们可能侮辱李小桃,杀死李小桃。但他们绝不会放走她。从昨晚的情况来看,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想杀人灭口。如果是他们弄死了李小桃,他们就不会再费心去藏匿尸体。但今天早晨我们没有找到李小桃的尸体。这件事就足以说明李小桃并没有死,她肯定是逃走了,而且是从我们鼻尖底下无声无息地逃走的。大家可以想想,昨天晚上,我们有足足一个班的人员在守夜,李小桃人生地不熟,如果没有人暗中相助,她怎么可能从我们鼻尖底下无声无息地溜掉呢?……”

    陈景贻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谨,说得乔与李晓鲁连连点头。连小苏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暗佩服陈景贻的精明。

    ... 在当前这种形势下,居然有人敢在暗中帮助一个在押的阶级敌人,居然有人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对抗党、对抗人民、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难道不是我们学校中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吗?......

    陈景贻的话字字千钧,撼击在乔、李晓鲁与小苏的心头。

    ... 虽然我们现在还弄不清楚,这个人,或者说,这些人倒底是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就隐藏在我们学校中。对这个事件,我们一定要追查到底,一定要彻底挖出隐藏在我们学校中的一小撮阶级敌人!……”

    陈景贻的推论使小苏不寒而栗。“隐藏在我们学校中的一小撮阶级敌人”!小苏此时此刻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昨晚一时冲动所产生的严重后果。

    屋子里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人有几分窒息感。

    “当然,”陈景贻的话锋一转。“我们的目光也不能只在自己人的圈子中转。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角度来分析,昨天在学校守夜的不只是我们红卫兵人员,还有为数不少出身不好的同学。因此,我建议成立一个调查小组,专门负责对这件事进行调查。我看调查小组就由老乔、晓鲁、小苏你们三人负责,工作人员可以从初三(三)班抽调。老乔,你看如何?”

    “行,就这样吧!”

    乔很干脆地接受了任务。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高一(四)班守夜期间。乔认为自己有义务为自己的班级洗刷耻辱。

    作出决定之后,陈景贻匆匆赶往西小院,处理杨晋中等人的问题;乔则在保卫组办公室召集初三(三)班红卫兵人员开会,布置了在校内外进行全面调查的任务。

 

    十点半钟,小苏来到了高一(四)班教室中。他的任务是观察班上同学,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们的动态。根据校革委会与红卫兵总部的安排,高一(四)班的全体人员今天没有外出的任务。全班同学正在分组学习讨论《十六条》。王新民受命组织学习。他向小苏作了简短的汇报。班上一切情况正常。只有穆秉义没有到校参加学习。刚才他的父亲打电话代他请假,说他发高烧,近几天内无法到校参加学习。

    小苏听完汇报,点了点头,没有作任何表示。他心中很清楚,穆秉义今天患的是心病。回想起昨晚穆秉义慷概激昂的神态,小苏不禁有几分为他担心。想不到穆秉义年纪轻轻,对人生,对社会却有一套自己独立的看法。不管他的看法是对是错,那一片真诚的忧国忧民之心却给小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几天穆秉义不来也好。否则,他很有可能落入乔与陈景贻所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

 

    下午,调查小组在保卫组办公室碰头。李晓鲁带来两条重要消息。据初三(三)班王大明调查,昨天下午古昆曲借口守夜,从工友老韩手中要去了学校后门的钥匙,今天早晨7点钟才还。另外,据高三(二)班的陈江反映,昨天晚上他十二点多钟从师大女附中回来,在车棚存车时曾看到古昆曲匆匆忙忙从西小院方向往中院方向走。

    这两条消息立刻引起了乔的重视。学校后门晚上一般不开,古昆曲要钥匙干什么?西小院是红卫兵总部所在地,古昆曲,一个右派的儿子,半夜三更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这两条消息也触动了小苏心底所存储的记忆。他回想起来,昨晚走廊西口传出异响时正是午夜十二点多钟。当他手持木枪冲到走廊西口时,穆秉义的神态确实有几分古怪。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好象被吓坏了似的。记得在小苏开亮电灯之前,穆秉义一直紧靠在门边站着,他所站立的姿态与位置都有几分奇特。当时小苏心中只惦念着李小桃的安危,并没有留意穆秉义的举止。现在回想起来,事情确实有几分古怪,当时穆秉义很有可能正在用自己的身体掩护躲在他身后,躲在那楼梯下死角中的什么人。联想起后来出现在穆秉义手中的钥匙,小苏心中顿有所悟。昨天晚上,穆秉义想方设法要调来与自己值班,其真实目的大概就是要借讨论《十六条》之机,吸引住自己的注意力,掩护古昆曲乘机营救李小桃。只可惜当时自己的警惕性太高,使他们俩的计划功亏一篑。早知如此,自己当时还不如装聋作哑,听任他们救走李小桃呢。……

    经过仔细研究,乔、李一致认为在李小桃失踪案中,古昆曲有重大嫌疑。李晓鲁主张立即抓人。抓住古昆曲之后,只要狠狠地揍他一顿,打掉他的嚣张气焰,不怕他不老实交代自己的罪行及李小桃的下落。乔反对李晓鲁的建议。作为同班同学,乔了解古昆曲不是那种肯在高压下低头的人。而且仅凭这两条线索抓人。证据似乎不够充分。在学校中抓自己的同学比不得在校外抓阶级敌人,不仅需要慎重,更需要考虑影响。小苏当然支持乔的意见。

    最后,乔、李晓鲁、小苏来到西小院,把有关情况向陈景贻作了汇报。陈也不同意现在就抓人。陈认为昨晚学校中警卫森严,古昆曲独自一人未必有那么大胆量营救李小桃。他很可能有一个或几个同谋。我们应组织人力,对他进行全天候的监视,放长线钓大鱼,力争把古昆曲与他的同伙一网打尽。

    陈景贻的精明,陈景贻对问题的洞察力使小苏暗暗心惊。看来要想骗过陈景贻还真不容易,自己今后必须格外小心。

    根据陈的意见,调查小组当场便制订了一个对古昆曲进行二十四小时全天侯跟踪与监视的计划。

 

    下午五点钟,乔与小苏带领四名初三(三)班的红卫兵来到古昆曲家所在地区的东单派出所,请求派出所与当地居委会予以协助,对古昆曲及其家人进行二十四小时全天侯的跟踪与监视。

 

 

    东奔西跑忙了一整天。当小苏最后回到水利科学研究院,在自己家的小楼前下车时,已经十点多了。整幢小楼静悄悄的,只有西单元二楼许院长家窗子还亮着灯。老院长大概还在赶写交代材料。

    夜凉如水,树影婆娑。回到了自己家的小楼前,小苏的心情反而有些紧张起来。整整一天了,家里的情况如何?妹妹一切都照自己的吩咐办了吗?李小桃的伤势如何?母亲几点钟回来的?她发现了什么没有?现在睡下了吗?......小苏脑海中涌现出一连串的问号。

    锁好车,小苏轻手轻脚地上了楼。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窗,可以看到家里没有一丝灯光。打开大门,走廊中静悄悄的。小客厅的门开着,这表明母亲已经回来了。卧室的门关着,这表明母亲已经睡下了。小苏掂起脚尖悄悄地穿过走廊,来到自己房间的门前。他轻轻拧了拧门的把手,门是锁着的。小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好!看来妹妹一切都照自己的吩咐办了,母亲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什么。小心地打开房门,小苏没敢开亮大灯。借助于窗外散射进来的路灯的余光,他轻手轻脚来到床前,扭亮了案头的台灯。柔和的灯光漫撒在窗前与地板上,为小屋增添了几许宁静与安详。

    李小桃侧身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她的眉头微蹙,双颊通红。看来烧还没有退尽。桌子上的铜镇纸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是妹妹娟秀的字迹:

  

   “中午,11:30,体温38℃,消炎片4,安乃近2。稀饭小半碗。

    下午,5:30,体温38.5℃,消炎片2。鸡蛋西红柿面一小碗,苹果半个。

    晚,7:30,体温38.5℃,消炎片2。......

   

    望着妹妹娟秀的字迹,一股暖流从小苏心间流过。在这“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年代里,人间的真情显得格外珍贵,格外温暖人心。

    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之后,小苏倍感疲倦。他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过眼睛了。漱洗完毕,小苏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地方可睡。平常来了客人或同学,小苏可以到母亲的小客厅中或父亲的书房中去睡。但今天不行,如果自己去小客厅或父亲的书房中睡,必然会惊动母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自己的房间中只有一张床,床虽然比较宽大,可以挤得下两个人。但李小桃不是自己的同学,不是一个男孩子。自己怎么能和一个姑娘挤在一起睡呢?小苏虽然只有17岁,但在传统文化的熏陶下,已经有了几分“男女授受不亲”的潜意识。

    一时想不出其他办法,小苏决定先在地板上对付一夜,明天再说。他实在太疲倦,连脑筋似乎都转不动了。用床单铺地,书作枕头,小苏为自己设计了一个“临时铺位”。临时床位虽有点儿凉,而且“枕头”也太硬。但极度的疲倦使小苏倒在“铺位”上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小苏仿佛走进了一片原始森林。极目所至,到处是崇山峻岭,到处是莽莽山林。奔走在无边的林海中,四周凉阴阴的。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几滴雨水透过密密的枝叶洒在了小苏的手臂上。蓦然间,什么庞然大物从树顶上直扑了下来,一下子把小苏扑倒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小苏猛然间从梦中惊醒。借助于窗外散射进来的月光,他发现原来是李小桃从床上掉了下来,正压在他的腿上。小苏翻身坐了起来,双手扶住了李小桃。月光下,他发现李小桃满面泪水。

    “怎么,摔痛了吗?”

    也许是刚从梦中醒来,平日制约人们行为举止的种种潜意识及规范尚未完全复苏;也许是出于一种对女性,对弱者的同情与怜悯;小苏把李小桃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安慰道:

    “别哭,别哭,哪儿摔疼了?让我看看。”

    伏在小苏怀中,李小桃抽泣得愈发历害。

    “你......你到床上睡。我......睡地上......

    李小桃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使小苏恍然大悟。大概李小桃半夜醒来,看到自己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而让她睡在床上,一时冲动,挣扎下床,一下子没站稳,摔倒在了他身上。

    “嗨,这有什么呢!天气太热,我睡在地板上正好,挺凉快的。来,别哭了。半夜三更的,小心惊醒了我母亲,她就睡在隔壁。”

    小苏一边说着,一边把李小桃扶到了床边。

    “不,不,让我睡地下......

    李小桃挣扎着不肯在床上躺下来。李小桃的挣扎与扭动使钢丝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你还在发烧,怎么能睡在地下呢!听话,赶快躺下吧。”

    小苏象哄孩子般劝慰着李小桃。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醒了隔壁的母亲,在这夜静更深之际,任何异常的声音都具有极强的传导性。

    “不,不!我睡地下。”

    李小桃还在抗争。执拗得象一个不可理喻的小娃娃。小苏的额头上急得冒出了细细的一层汗珠。……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隔壁房间中突然传出咳嗽声和母亲开灯的声音。小苏大惊失色,伸手就关闭了台灯,同时向李小桃做了一个不要作声的手势。小客厅中传来开门的声音与母亲的脚步声,小苏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中。小苏紧张的神态也使李小桃受到了感染,她坐在床边一动也不敢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在一片静寂之中,小苏听到母亲不是向自己的房间而是向厕所方向而去。听到母亲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小苏这才松了一口气。危机虽然过去了,但局势仍不容乐观。现在自己不仅不能再与李小桃争执,而且也不能再睡在地板上了。母亲半夜起来,很可能会过来看看他回来了没有。如发现小苏在地上睡,一定会叫他起来,去书房或客厅中睡。如果那样的话,李小桃的存在就会暴露。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也上床,和李小桃挤挤。母亲万一过来,看到他已经睡下,也就不会打扰他了。

    形势逼人,小苏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了。他三把两把收起了地下的床单,压低声音对李小桃说道:

   “快躺下,往里点儿,咱们俩挤一挤。”

    黑暗中,李小桃的眼睛亮晶晶的,她顺从地躺了下去,侧身让出了大半个床位。小苏轻手轻脚地上床,在李小桃身边躺了下来。柔软的钢丝床在两个人的重压下向中间凹陷下去。小苏与李小桃的身体很自然地挤靠在了一起。李小桃偎在小苏的身旁,丰满的胸部紧抵着小苏的手臂,温暖的鼻息吹拂着小苏的发梢与耳根。生平第一次和一个少女靠得这样近,姑娘那富有弹性的身体,姑娘身上那淡淡的体香不禁使小苏有几分心猿意马。他紧咬嘴唇,拼命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挺得笔直,直到母亲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他那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当小苏再一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朝阳金色的光芒在玻璃窗上跳闪,机关大院的高音喇叭中正在播放毛主席语录歌曲。小苏心中大惊,一翻身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桌上的闹钟已指向八点五分了。

    “糟糕!”小苏心中暗暗叫苦。他没有想到自己一觉竟然睡到了这般时分。

  桌子上是妹妹留下的纸条。

 

    “哥哥:

          这里是她的药。你们起床后,请让她吃药。牛奶热好了,留在厨

    房里。”

 

    “你们?---

    小苏心中一震,转头向床上望去。李小桃还在睡着,已经掀开半边的毛巾被复盖着她那曲线玲珑的胴体;衬衣领口处,坦露着一抹雪白的肌肤;秀丽的面庞上有一层淡淡的红晕。

    小苏记得自己睡下时,身上并没有复盖什么东西。一定是李小桃凌晨时分觉得冷,用她自己的毛巾被复盖了两个人的身体。妹妹早晨来过,一定已见到了他们互相依偎,同盖一条毛巾被的情景。想到这里,小苏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但愿妹妹不要因此而产生什么误会。

 

 

    九点正,小苏赶到学校。从表面上看,学校中一切正常。高一(四)班的同学们,除穆秉义外,都到校参加了各项活动。但在暗中,乔所领导的调查小组却剑拔弩张,密切监视着古昆曲及班上所有出身不好的同学们的一举一动。

 

    整整一天过去了,调查工作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小苏本来下午5点钟就可以回家了。但他没有走,仍留在学校中协助乔处理各种琐碎事务。回家过早,母亲吃完饭,也许会到自己房间中坐坐,了解了解运动最新发展。这么热的天,总让李小桃躲在床下也不好。为安全起见,小苏必须留在学校中,必须耗到母亲睡下后再回家。

 

 

    小苏一直耗到十点钟才离开学校。回到家中时已经十点半钟了。家里四处静悄悄的,似乎所有的人都睡下了。小苏轻手轻脚地溜进了自己的房间。李小桃似乎也已睡着了。但她睡得并不安稳。她眉峰轻蹙,双颊通红。看来还在发烧。从妹妹留下的字条看,她的体温一直徘徊在38℃-38.5℃之间。热度不退,这是伤口仍在感染化脓的信号。以目前情况看,应该送李小桃去医院。但现在各个医院都在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看病需要介绍信,要表明身分。在运动的风口浪尖上,任何一个医院,任何一位医生都不会敢于收治一个遍体鳞伤,身分不明的阶级敌人。看来,只有请妹妹设法从母亲那里弄几支青霉素针剂。给李小桃注射几针大剂量的青霉素,也许可以抑制感染。不过,这一切都是明天的事了,现在当务之急是睡觉。

    小苏拿起脸盆向洗澡间走去。路过小客厅门口时,他直觉地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习惯地转过头,向母亲卧室的方向望去。刹那间,眼前的景色使他大惊失色,整个人一下了楞在了那里。----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卧室中的灯亮了。卧室的房门半开,母亲正站在门边静静地望着他。母亲的神色是那样肃穆,那样凝重。

    极度的震惊使小苏一时间呆若木鸡。母亲轻轻招了招手,小苏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所牵引,机械地随母亲进入房中。母亲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小苏屏声静气地侍立在一旁。房间中静悄悄的,静得可以听到针尖落地的声音。小苏注意到母亲穿戴整齐,似乎一直都没有睡,一直坐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归来。

    母亲抬起头来,灯光下小苏发现母亲眼角的鱼尾纹中,竟凝聚着那样多忧郁与悲伤。

    “孩子,不用再瞒我了。你妹妹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小苏心中一震。果然是妹妹!今天早晨,小苏就有预感,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妹妹今年虽已15岁了,但在思想上一直还很保守,很正统,特别是在男女问题上。小苏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妹妹早晨看到自己与李小桃同衾共枕时的震惊。看来妹妹震惊之余,对小苏与李小桃的关系,对小苏营救李小桃的动机也产生了怀疑。她一定是感到自己负不了这个责任,才把一切都告诉了母亲。

    大意,太大意了!小苏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如果今天早晨自己能抽出一点时间,先到师院附中去一趟,把事情向妹妹解释清楚,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妈,......”小苏刚要开口作一番解释。母亲却拦住了他。“你现在什么也不用说。”

    母亲从床头的茶几上取下一只黑色的小皮箱。这是一只小苏在家中从未见过的小皮箱。小苏注意到这精致小巧的皮箱侧面有一个医院的红十字标志。母亲打开箱子,取出一只高脚杯和一瓶淡绿色的药水。她把药水注入高脚杯中,然后把杯子递给了侍立在身旁的小苏。

    “过去叫醒她,让她把这杯药喝下去。”

     母亲的命令简单明了。

    把这杯药喝下去?小苏惊疑不定地望了望手中的杯子,又望了望母亲。母亲脸上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高脚杯中的药水绿阴阴的,在灯光下闪动着一种奇特,诡异,甚至有几分阴森森的色泽。不详的预感在小苏心中升起。“阶级斗争... ”,“...你死我活…”,“...你不杀她,她就杀你......”,等一系列可怕的字眼在小苏脑海中闪过。

    “快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什么也不要对她说。”

    母亲神色凝重,语气中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小苏满腹孤疑地端着药杯来到自己的房间中。在没有弄清杯中是什么药之前,小苏并不愿叫醒李小桃,并不愿让她把药喝下去。但母命难违。多年来,无论在家中,还在学校,小苏都是一个循规蹈距,听话孝顺的好孩子。母亲的话对他来讲就是命令,具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不敢、也不习惯于违抗母亲的命令。小苏来到床前。他感到母亲深沉的目光就在身后盯着自己。他轻轻摇醒了李小桃。

    “起来,喝点药吧。”

    李小桃睁开眼睛,秀丽的面庞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眉梢眼角不胜娇羞。小苏扶她坐了起来。刚从梦中醒来的李小桃并没有觉察到小苏神色有异。她接过杯子,没有任何怀疑地将杯中的药水一饮而尽。

    “谢谢。”

    李小桃抿了嘴唇,将杯子还给了小苏。那明如秋水般的大眼睛中流动着无限的柔情。

    “你先睡吧,我今天到我父亲的书房中去睡。”

    小苏扶李小桃躺下,细心地为她掖好毛巾被的被角,然后轻轻关闭了台灯。小苏的心中沉甸甸的。他总觉得自己已经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作为儿子,他不愿也不敢去猜测母亲内心深处的秘密,他不愿也不敢猜测那神秘的高脚杯中倒底装的是什么药。但母亲关着灯,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候他归来的反常举动,母亲递给他药杯时,不准他向李小桃说什么的凝重神态,以及杯中药水那阴森森,绿幽幽的色泽,都使小苏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

    回到母亲的卧室中,母亲坐在沙发中,以手支颐,正在思索着什么。小苏不敢惊动母亲。他把药杯放在茶几上。轻轻在母亲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母亲卧室中灯光柔和,一片静谧。小苏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问些什么,但都被母亲眉稍眼角所凝聚的忧郁与悲伤所镇摄,所阻止。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看了看腕上的表,然后站起身来。

    “走,我们过去看看她。”

    “过去看看她?”

    母亲的话使小苏吃了一惊。他抬起头困惑地望着母亲。一时弄不明白她话中倒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过去看看她。”母亲拿起了茶几上的小皮箱。“刚才我给她喝的是水合氯醛,一种速效安眠药。现在她已经睡着了。”

    来到小苏的房间中,母亲站在床前凝望着李小桃。李小桃侧身躺着,似乎睡得很深沉。而小苏的心却悬到了嗓子眼中。他屏声静气地侍立在母亲身后,不知母亲倒底要干些什么。

    母亲在床前伫立了片刻,才轻轻地把手中的皮箱放到了床头的小茶几上。她打开箱子,取出一块带有红十字标志的白布铺在桌子上,然后一样一样取出了箱中的物品:纱布、敷棉、红药水、酒精、碘酒、注射器、小镊子、酒精棉球......

    泪水迷朦了小苏的眼睛。在那一刹那间,母亲的身影在小苏心目中高大了起来。医生,一个真正的救死扶伤的医生!

    “来,让我看一看她伤势。”

    母亲转过身平静地吩咐道。小苏用手揩去眼角的泪水,走上前去,揭开毛巾被,协助母亲为李小桃脱去了衬衣。在安眠药的作用下,李小桃睡得很深沉。她四肢松软,听任他人摆布而没有任何反应。

    看到李小桃身上所裹着的大浴巾,母亲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这样热的天气,伤口上裹着这么厚的浴巾,能不溃烂化脓吗。解开浴巾,母亲仔细审视了李小桃背部的伤势,然后动作轻巧地用剪刀,用镊子,用棉球蘸生理盐水为李小桃清洗伤口,剔除腐败组织,并根据创面的不同情况,予以施药或用敷棉复盖。最后当母亲正准备用纱布将李小桃背部比较严重已用敷棉复盖着的伤口包扎起来时,突然好象想起了什么。她把纱布收了起来,交给小苏,吩咐他明天让妹妹给李小桃换药,然后重新用浴巾把李小桃的上半身裹了起来。

    处理完上半身的伤口,母亲额头上已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母亲作了个手势,示意小苏协助她抬起李小桃的双腿,以便翻起裙子,检查下半身的伤口。小苏顺从地弯下腰。用双手托起了李小桃的腿。当母亲翻起李小桃的裙子时,小苏本能地把头转了过去,转向了床尾。母亲微微一怔,脸上随即浮现出了几分赞许的神色。

    下身的伤口处理得当,没有什么溃烂化脓之处。母亲为李小桃换过药,打了针青霉素和安乃近之后,重新为李小桃套好裙子,盖上了毛巾被。最后,母亲把李小桃明天应服的药及应注射的针剂一一向小苏作了明确的交代。

  

 

     回到母亲房间中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夜风吹拂着窗纱,带来了几许秋的凉意。母亲把黑皮箱放在茶几上,神色疲惫地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孩子,你现在可以把事情的经过讲一讲了。”

    小苏怀着崇敬之情在母亲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回忆起前天所发生的一切,小苏心中又掀起了波澜,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李小桃身上的累累伤痕,刘玉琴仰卧在血泊中的情景;乔悲愤的面容,穆秉义慷慨激昂的神态......又一一浮现在小苏的脑海中。回忆起自己所走过的心路历程,回忆起那令人难忘的夜,小苏的陈述慷慨激昂。心中的感受,心中的疑问,如洪水,如海浪,在奔腾,在翻涌,在倾泻。……

    母亲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从脸上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只有无限的凝重与肃穆。……

    当小苏把事情的过程,心中的感受全部倾泻出来之后,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夜是那样静寂,静得可以听到楼外草丛中的虫鸣。

    “孩子!……”

    在夜的萧瑟与静谧中,母亲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沉重而有几分悲凉。

   “…你父亲去年就对我说过,你已经长大了,已经成人了。有些事,有些话该对你讲一讲,该提醒你注意了。但我总觉得你还小,你还不懂事。过早地知道某些事,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现在看来,我错了。你确实已经长大了,已经在探索着人生的道路了。……”

    “唉!……”母亲沉痛地叹了口气。“孩子,你可知道,前天晚上,你不仅差一点毁了你自己,也差一点毁了我们全家!”

    母亲沉痛的语气,悲凉的叹息使小苏震惊了。“差一点毁了自己,差一点毁了全家!”小苏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望着母亲,有几分不敢相信事情居然会有这样严重。

    “…孩子,今天你父亲虽然不在家,但我可以代表他,把该讲的话,该告诉你的事情告诉你。这是我们在人生道路上的一些经验与体会。希望你能认真听一听。……”

    母亲郑重其事的神态使小苏心中一震。他坐直了身子,静静地聆听着母亲的每一句话。

    母亲把目光转向窗外,凝望着那飘动的窗帘,凝望着窗外那无边的夜色,她脸上现出了异样的神彩,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回忆中,仿佛又回到了那遥远而令人难忘的年代。

    ... 三十年前,我和你的父亲还都是刚刚踏入大学校门的年轻人。三十年前,正是中华民族的多难之秋。日寇的铁蹄蹂躏了东北三省,侵略者的魔影笼罩着整个中国。华北之大,再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了。年轻的大学生们冲出校园,走上街头。他们呼唤,他们呐喊!抗日救亡已成为了时代的最强音。然而当时执政的国民党人却奉行着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眼看着国土一天天的沦丧,耳听着江西、陕北‘剿匪’的炮声隆隆。年轻的大学生们痛心疾首。复巢之下安有完卵!国破家亡就在眼前!我们民族的希望在哪里?我们国家的前途在何方?在这茫茫的黑暗之中,中国共产党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宣言象春雷,象战鼓,激励,震奋了千千万万颗年轻人的心。遥望西北,延安象一座灯塔,照亮了祖国万里山河。

    “1937年春,你父亲与清华、燕京的三十余位同学怀着爱国的热忱,怀着对真理的渴求,在我们党地下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跋千重山,涉万道水,冲破重重险阻,终于到了革命的圣地延安。年轻人的到来,受到了党中央的热烈欢迎。革命事业的发展0壮大,正需要千千万万知识分子的智慧与力量。经过短时间的培训,年轻的大学生们便被分配到各部队及中央各部门从事实际的革命工作。

    “接触到实际生活之后,年轻的大学生们凭借着他们敏锐的政治观察力很快就发现,现实的延安与理想中的延安居然会有那样大的差异。在年轻的大学生们的心目中,延安是革命的圣地。这里的一切都应该是圣洁的美好的。然而现实生活中的延安却处处带有旧世界的烙印与污泥浊水。吹牛拍马,阿谀奉承,贪污腐化,专制独裁,甚至连国民党官场上利用职权玩弄女性等恶习都一样不缺。如果说在国统区,人们还可以就种种腐败现象发发牢骚,骂骂大街;那么在革命的圣地,任何不满与牢骚都是对革命的亵渎,都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面对现实生活中的黑暗与丑恶,年轻人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与震撼。他们很快就分化为了三种不同类型的人。

    “第一种人,他们认为自己是受了骗,上了贼船。国民党富有天下,贪污腐化,专制独裁还有一些资本。共产党偏安一隅,便如此胡做非为,一旦夺得天下,情况将更不堪设想。失望之余,他们逃离了延安。但他们来的时候有我们党地下工作人员的掩护,回去的时候形单影只。许多人刚过封锁线,便被国民党方面所逮捕,以通匪罪名投入铁牢。解放后,我们党继续关押这些‘革命的叛徒’。到今天,他们之中不少人已经在铁窗后面度过了整整二十九个年头。......

    讲到这里,母亲神色黯然,无限感慨。小苏心中也涌起几分悲凉。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群当年空怀抱国志,而今却万念俱灰,戴着手铐,脚镣,神色枯槁的老头子、老太太。

    ......第二种人,他们血气方刚。自认为是人民群众中的先知先觉者,自认为是劳苦大众的代言人。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丑恶现象,他们愤怒地拍案而起。他们抨击黑暗,揭露丑恶,为人民请命,为共产党清弊。然而,在革命战争的严酷岁月中,士气只可鼓而不可泄。军法无情,任何动摇军心、士气的言行都是不能容许的反革命行为。他们之中许多人,先后都象著名作家王实味那样,死在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刑场上。

    “第三种人,也就是你父亲这样的人。面对现实生活中的丑恶与黑暗,他们也曾苦闷过,傍徨过。但最后他们还是认识到了理想终归是理想,现实终归是现实,二者之间不可能没有差距。他们认真研究了历史与现实,他们最终看到,中国共产党本身不管有多少缺陷,多少黑暗与丑恶之处,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她毕竟代表了一种新的理想与信念,是一枝新生的力量。中国共产党取代国民党将是历史发展的趋势。为此,他们努力改造自己,努力使自己去适应现实。这样,在革命战争胜利之后,他们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与荣誉。”

    “孩子,”母亲沉痛地告诉小苏,“在历史转折的时刻,历史的车轮总会碾碎一些无辜的生命。在这种时刻,如果你过于软弱,过于多愁善感,不能明辩方向,不能站稳自己的立场,你就会被甩下战车,你就会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身碎骨。

    “就李小桃的事情而言,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回顾历史,她也许是无辜的,你营救她的行动也许是正义的,无可指摘的。但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在文化革命的高潮中,你不能这样做。你这样做就是在对抗党,对抗人民。就是一种反革命的行动。

    “孩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你多么小心,多么谨慎,事情总会有败露的一天。事情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如果这一切仅仅是你个人的行为,是你背着父母干的,那么在事情败露之后,党和国家看在你父母追随革命多年的份上,也许可以从宽处理,给你一线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我们全家都支持你,参与了你的行动,那么一切就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这就是我今天不愿让李小桃看到我的原因......

    母亲对整个事件性质的剖析使小苏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确实没想到事情的性质会有这样严重。他不仅差一点毁了自己,也差一点毁了全家!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如不能给父母带来安慰,确实也不应再拖累、牵连自己鬓发已发白的父母,不应再拖累牵连自己未成年的妹妹了。

    ... 孩子,希望你什么也不要对她讲。希望你在她伤势有所好转时,尽早让她离开我们这个家。”母亲神色惨淡,语气苍凉:“... 孩子,不是你妈妈心狠,不是你妈妈不愿帮助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而是现实,严酷的现实不容许我有过多的同情与爱心。......

    母亲凄凉而带有无限内疚的自白深深震撼了小苏的心。从母亲那无奈而苍凉的话语中,小苏感受到了母亲内心的痛苦,感受到了母亲那颗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苦苦挣扎,悸动着的爱心。

    沉默良久,斟酌再三,母亲又继续说道。“孩子,刚才在你的谈话中,我还发现了一种危险的趋势。你对我们党,对我们今天的红色政权不仅有怀疑,甚至产生了一种敌对的,反抗的情绪。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你父亲年轻时读的是历史。他常常和我谈起,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纵观历史,在春秋战国的长期动乱之后,经过一个短暂的秦王朝就出现了一个强盛而稳定的汉王朝。在南北朝的长期纷争之后,经过一个短暂的隋王朝,就出现了一个强大而鼎盛的唐王朝。而今天,在民国初年长期的军阀混战之后,经过一个短暂的蒋家王朝,就出现了我们共产党人的红色中国。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不管我们今天红色政权的实质是什么,不管她有多么黑暗,多么残暴,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只不过是一个封建王朝的翻版。她也是一个新兴的王朝,最少要维持一两百年。在她刚刚兴起的时候,你就试图反抗她,推翻她,那注定是徒劳的。顺天者逸,逆天者劳。孩子,你懂吗?识时务者为俊杰!”

    母亲的话有如暮鼓晨钟回荡在小苏心灵深处,引起了一阵阵的强烈的震撼。一个封建王朝的翻版!一个新兴的王朝!多么沉痛而深刻的语言。如果说自己仅仅是在两天以前,才发现了金色大厦下的阴影。那么自己的父辈在二十九年前就已经看到这伪善背后的邪恶。

    带有几分秋凉的夜风吹拂着窗帘。母亲房间中的钟声响了。凌晨四点。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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