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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在即 (2009年)

(2017-07-09 01:32:18) 下一个

(保留着篇文字,如同面对人类的黑洞。有话讲在前面。)

忘川在即

开车回家是很轻松愉快的时光,不像上班那样赶点,也因为下班总是晚,就过了车流的拥堵时段。山道上空旷宁静,落日在树梢和山颠闪烁着最后也是最绚烂的光芒,还有点刺眼,挡光板有点挡不住,因为它太低了,正是看落日的好时光!可是我并没有停下来,因为前面路还长。

车里回荡着蔡琴的歌声,我并不注意她在唱什么,只是喜欢她的声音,磁石般深沉委婉,很容易把你的思绪带向远方。比我年轻的朋友对我听蔡琴大做鬼脸:“还听蔡琴呀!都什么时候了!实在是太老了呀!” 我只是笑笑不声响,心里说:对呀,你没看见我也很老了吗?老和老心相近嘛!

山川原野正沐浴在漫天的晚霞中,想起菱姐博客里的文章《晚霞正红,爱情更浓》,其中每一则故事都在岁月的流水中清洌温润,都和蔡琴的歌声相近相契,都闪烁着琥珀般霞光的色彩。最后的那则故事给了我无边的感动!人世间有情如此真是值得留恋的!

在山间行车所看见的落日和在海面在平原在静止中所看到的是不同的,在动态下看到的落日时间更长,层次更多,有远近之分。身边的山野正渐渐暗淡下去,但远处的山间依然一片片黄色红色金色余辉斑斓。追着霞光的眼睛很忙,心里的思绪也有点忙。

阿尔茨海默症(简称老年痴呆症) 对我来说是太熟悉的生活。我很少见到外婆,想起来在她晚年也是不认识我的,那时候我还小,并不在意。嗯,应该说有点吃醋的,因为她认识表妹,很亲切地呼唤她。

两个姨妈还有大姨夫都有这个病。1998年带妈妈去新疆看四姨妈,她已经不知道早晨还是下午,早餐还是晚餐。

她问我:“姑娘,你到我家来找谁呀?”

我说:“你是我姨妈呀,我和妈妈从杭州来看你。”

“杭州?”她吃力地想。

“你记得六妹吗?我是她女儿呀。”

“噢,六妹。” 从表情上看,她在想六妹是谁。

这样的对话每天早晨重复一遍。

妈妈对她每天都自报家门:“我是六妹!” 接下来的情形很精彩,她们俩回到了童年,讲起兄弟姐妹和爸妈,讲起有条蛇进了家在堂屋的梁上,讲母亲怎样供出一碗米一碗茶一碗酒一碗菜,然后又磕头又念经把蛇请出家门;然后日本人来了;大火了;兄弟死了;一口大棺材……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妈妈终于大叫起来:“你为什么每天对我讲这些?每天都一样!你为什么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也忘了,她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姐姐面前的小妹妹,可以大耍无赖的。姐姐怔怔地看着她:“你是谁?” 姨夫跑过来提醒和安慰妈妈,我在一边心痛!

又过了两年,四姨妈渐渐地谁都不认识了。她常对姨夫说:“老同志啊,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总是来帮我,谢谢你噢!” 对女儿也一样:“女同志呀,你真好!谢谢你来看望我!”再后来她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存在,一个很爱说话的人再也不说话了。今年七月她走了。

而上海姨妈也这样病了十几年,我去看过她几次,她无声无息的,看你的眼光空空荡荡,看任何东西的眼光都是空空荡荡的,你不知道她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很多时候她就这样空空荡荡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最后她得了褥疮,很深,换药的时候也毫无表情,她都不知道疼了?

从前,我们在亲人远逝的时候,悲伤于天人两隔。而现在呢?这样眼睁睁的生别离,空茫茫的天人两隔,慢慢地让人痛到麻木痛到钝!

落日终于收掉了它最后的余辉,远山近川脱下它明媚的晚装,在古人的诗文中这该是有炊烟的时候了,四下看看无烟无尘的,路过小镇的时候,散步的人也很少,路灯已经亮起来。专心开车吧,暮色渐浓。

精神病医生阿洛伊斯·阿尔茨海默对这种病例经过四年九个月的观察和治疗,患者去世后又进行了脑组织的病理检查,在1906年11月向世界报告了他的研究结果,但声明病因不明。从此这个不明真相的病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而这位勤奋用心的医生竟英年早逝,年仅51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光阴如水转眼就是百年,对于这个病的治疗丝毫没有进展,唯一的变化是患病的人数大幅度增加,而且不分东方还是西方。人生如梦,这也是一场荒芜黑暗的梦吧?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惊恐不安。忘川无际,原是重门深锁的地方,而现代的人们却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里已经城池陷落重门失守,而且有如迷魂阵有如宇宙黑洞一般!

山路越来越暗了,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开夜车,特别是山间的双向道,如果对面车多,车灯下我会怀疑自己对位置和方向的把握。

又想起菱姐写道:“老太太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笑,一种如同婴儿般干净和纯洁的笑……安静的笑。” 听见自己的心在慢慢地向她走去,慢慢地在她的位置上坐下来,我的世界突然变了,脊背上一阵寒意,不禁举目四望,窗外暮色四合,只有车前灯光下的一段光明一颤一颤的。

位置变了,世界就变了。如果,我的人生最后也走到这里,如果我的手也被这样的一双手牵着,而且牵进一场婚姻,我愿意吗?我就不说不爱,退下一步说,就算是爱的吧,你愿意把一个灵魂空空的生命;一个痴痴傻傻的身体(就不说那臃肿和丑陋了) ;把疾病和生活艰难困顿的担子交给他吗?不!不!我不愿意!这样做,与爱不道德,与不爱更不道德!

一个没有意识没有思维的生命还是应该有尊严的,对于爱情和婚姻来 说,这必须是双方共同决定的事,是不可以单向作主和决定的! 如果是我,就请把我留在养老院,苦也好甜也好,让我安静地走到终点。如果爱我,请明白我最后的自尊和心愿!

夏天正在过去,天越来越短了而夜路会越来越长。明月在上,星星在上,离家不远了。离开山路拐上了高速,夜空星星闪烁,我把车速拉起来,坐端正了,认真开车回家。

2009年夏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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