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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夏花

(2010-10-15 09:58:25) 下一个

六弦琴
-- 致夏天

叹息的季节伴着我
忧伤的朋友
只有轻柔的歌

它对我默默诉说
别去寻找爱吧

那样只会失落
我笑着依旧哼着欢愉的歌

夏日的风突转清冷
昨日的梦黯然飞逝

假如血色的夕阳映出一个忧郁的背影

请轻轻走过他的身旁

宁静中将每一份美好留住

留在这灿烂燃烧的季节

信里只有这样一首伤感的诗。我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看着他清秀的字迹静静坐在未名湖边的长椅上,柳树上的知了聒噪地鸣叫着,刺眼的阳光穿透我的记忆,我仿佛又听到他嘹亮的歌声: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

写信的人是白杨,我爱了整整十二年的人。

白杨是他的外号,他原来的名字非常与时俱进,叫钟卫青,保卫江青的意思。他出生于1975年夏天,虽然那时已经很少有人给孩子取这么富有阶级斗争含义的名字,无奈这名字是他在总政歌舞团工作的女高音歌唱家妈妈还没怀上他的时候就起好了的。后来四人帮被打倒了,单位干部和居委会大妈都来做他母亲的思想工作,他母亲考虑再三在他上小学的那年把他的名字改为:钟小青。合起来就是钟情。

不能否认大家都觉得这个有些娘娘腔的名字对于活泼开朗大大咧咧的他来说显得相当可笑,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钟情,钟情……”哥哥的同学都这么叫他,他就笑呵呵的答应。

“青青…….青青啊……”他母亲经常在楼道里声音浑厚地喊他回家吃饭或做功课。“唉,来啦。”他声如洪钟。饭菜当然是他父亲做的,自从结婚之后,举凡买菜做饭洗碗铺床等一切家务他都包了,而且是终身承包,不得反悔。在我的印象里白杨的父亲总是戴着围裙和一副大眼镜笑眯眯地望着妻子和儿子,幸福和甜蜜尽在不言中。

白杨和他的父亲一样非常爱他的母亲,毫无疑问,他遗传了母亲优良的歌唱基因。高中一次新年晚会上他拗不过同学的起哄即兴唱了一首《小白杨》,轰动了全校。那年我刚上小学,也跟着大家称呼他白杨。《小白杨》遂成了他每年必唱的保留曲目。

也许就在那个夏天,在我哥的吉他伴奏下,白杨笑呵呵地看着我唱起小白杨的时候,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白杨和我家一个大院的,他父亲和我父亲都在地球物理系教书。他是我哥的发小儿,呆在我家的时间比在自己家里还多。我出生的时候他们正整天腻在一起趴在院子里扇pia几弹玻璃球;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和我哥一起考上北大中文系,他带着招牌式的灿烂笑容摸着我的头说,“小白兔,真好,这样真好。”我对于他第二志愿报的厦门大学的忧虑一扫而空。那天我特别高兴,晚上我趴在被窝里在日记里写道:我也要考北大中文系。我要和白杨哥永远在一起。还在旁边郑重地画上一个心型。

白杨和我想像中的北大中文系戴着小眼镜脸色苍白忧郁深沉的才子很不一样,他身材高大,脸色红润,阳光灿烂,在我眼里,他就像热情奔放的夏天,散发着无穷的活力和希望,每次见到他都让我这个生性悲观懦弱的人感到明天会更好,明天一定会更好。

白杨上大学后非常活跃,不但成为校宣传部的部长,还和我哥组织了吉他协会。我的小学时代在他和我哥的吉他声中度过,点缀着浓浓的希望和淡淡的哀愁。大学毕业后白杨如愿以偿地进了解放军报,我哥则去了南方,在深圳特区报谋了份差事。那个流火的夏日,白杨和我哥在北京西站的站台上紧紧拥抱,洒泪告别,仿佛是永别。他们的离别几乎是沉默的,因此让我心情格外沉重。火车轰隆隆地开走了,白杨拉着我走出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悠长的汽笛声依然在我耳边回荡,让我对未来和远方产生从没有过的恐惧感。我紧紧拉着白杨的手,不禁暗自庆幸,还好走的是我哥,而不是白杨。

然而,从那之后我却很少见到白杨了。我上初二的时候一次下课白杨到学校找我,说要请我到学校外的大拇指饺子馆吃饺子。他留了长发和胡子,肩膀上像过去那样挂着军挎,可是脸上却不见了昔日的招牌微笑,看起来闷闷不乐心事重重,一向沉默寡言的我装做活泼可爱的样子嘻嘻哈哈地给他讲笑话。他敷衍地笑笑,我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

白杨走后我赶紧给哥哥打了电话,跟他通报了白杨的极度不正常状态。我哥听了啥也没说,叹了口气,嘱咐我照顾好爸爸就挂了电话。后经过反复盘问我哥才告诉我,原来白杨早在大二时就爱上了中央芭蕾舞团的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比他大三岁,后来她脚踝受伤不得不退役回了新疆老家,白杨立即跟报社申请到新疆采风。那个夏天我绞尽脑汁找各种借口去白杨家,寄希望于他父母能作主包办我们的婚姻。他父亲依旧沉默不语,他母亲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流泪,“小丫啊,你不知道当娘的苦啊。你小青哥怎么就一根筋?为了她抛下我去了新疆,你知道吗?那里可都是戈壁沙漠啊…….”

我实在不能相信自己就这样失去了白杨。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每逢夏天,我经常一个人坐在这张长椅上默默地哭。我怎么会不知道?母亲生下我后难产死去,很小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把白杨的母亲想像成自己的妈妈。电视上她唱歌的时候总穿着帅气的军装,而不是像其他女高音歌唱家那样穿着俗艳臃肿的连衣裙。看着她唱歌我总在想,她要是成为我的妈妈就好了。而实现这个愿望的唯一途径就是白杨娶我,我成为白杨的妻子。

为此,我仔细查过白杨的星座血型,认真研究过易经八卦面相手相。除了他比我大九岁之外,我和他是那么般配,简直可以说是天生的一对。关于我们的未来,我想了很多,也想得很远。虽然我很害怕生孩子的时候像母亲那样死去,可还是下定决心要为他生孩子,生一个像他一样带给人快乐的孩子。

再见到白杨时我已经上高三了,就快高考了,我为了能考上北大中文系然后分到解放军报起早贪黑地用功。一天晚上,我下晚自习回来,看见白杨坐在客厅里正和我爸聊天,地板上堆着几箱水果,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库尔勒的香梨阿克苏的冰糖苹果。他的头发更长了,胡子也更长了,让我想起王洛宾,沙漠中的歌者。他冲我微笑,又见到久违的阳光,我强忍着泪水冲他笑了一下慌张地回到我的小屋里假装复习功课,竖着耳朵偷听着他和爸爸的谈话。他声音低沉,他说,那个芭蕾舞演员嫁给了一名军人。但是他还不想回北京,他已经爱上了新疆。他又说,他让母亲伤心了。

白杨回新疆的那天我送他去机场,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悄悄把朴树的新专辑《生如夏花》塞在他的军挎里,CD里夹着我的情书。

六年过去了,除了时而在解放军报上看到他的文章,白杨音信皆无。不知道那些歌他听了没有?那些幼稚真挚的句子他读了没有?他知道我还在北大中文系接着读研固执地等他回来娶我吗?

最后一次看见白杨是在立夏那天的解放军报头版上,他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脸上挂着他招牌式的灿烂笑容。照片的旁边是他的英雄事迹,在阿勒泰,为了救一位牧民的儿子而壮烈牺牲。

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这封信,落款时间是六年前的那个夏天。还有一张磨旧了的CD《生如夏花》。我静静地坐在未名湖边的长椅上,呆望着那张CD封面上泰戈尔的诗句:

生如夏花之绚烂
死如秋叶之静美

柳树上的知了聒噪地鸣叫着,赤裸的阳光穿透我的记忆,我仿佛又听到他洋溢着青春与梦想的歌声: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

 

雨山 二O一O年立夏 于波士顿

(本小说纯属虚构,如有雷同,概不负责。谢绝转载,违者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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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树:生如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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