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国

天涯浪迹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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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由美(4)

(2012-08-10 10:36:24) 下一个

“您是说夏由美需要继续治疗?”

 

    哈里森先生,我指的是心理治疗。这不是我的专科范围。不过我可以说,能帮助夏由美小姐走出过去阴影的、一定是一位天才心理学家。特别是像她现在这种情况:本人失去记忆,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轻生,周围没有亲人。一般心理医生一定束手无策。”

 

    “布鲁斯医生,在没有找到合适的心理医生之前,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很难说。问题的关键是不能让她受刺激。她的心理承受力比较弱,需要专家帮助她开导、分析、慢慢接受那些她从前不能接受的人生经历。找医生的事,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留心。找到医生之前,不妨试着帮助她找找亲人。总之,她需要开始新生活。因为日常充实的生活内容能帮助她转移注意力,生活中出现的艰难困苦也能自然地锻炼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有时候,命运本身就是天才的心理医生。一次负荷恰当的精神打击很可能治好从前不敢面对的心理创伤。当然,实际生活中很难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前提下设计这样的心理治疗”

 

    留小胡子的年轻人一直站在楼梯拐弯的地方听着。听到这里,他悄悄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船舱。想了片刻,取出纸笔写下一行字:

 

    “一郎:南京的表妹把家里的帐目都带出来了,正在前往美国的路上。是否迎接?盼复。六郎。”

 

    他叠好字条,出门直奔船上的电报室。

 

    夏由美一觉睡了十六个小时。自从南京城被日军包围那天起,她还是第一次没有做噩梦的睡上一觉。可惜,她醒来后觉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无论怎么使劲,她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个到处是白布帘子,而且空气中充满医院味道的小房间里。她更不明白,为什么布鲁斯医生提出的问题都那么难回答。比如说“她的父母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她自己在什么地方学会说英语”等等,让她感觉答不上来很难为情。假如不是罗伯特事先告诉她叫夏由美,恐怕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布鲁斯医生安慰她说,像她这样不小心掉到海水里的人刚被救上来的时候都跟她差不多。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需要一段时间恢复状态。不用耽心,那些想不起来的往事其实并没有丢,只不过暂时封存在自己脑子里。等到身体复原之后,所有被封存的记忆都会慢慢回到她的面前。

 

   这两天把罗伯特累坏了。他真想倒在床上不吃不喝睡上三天三夜。没想到刚刚回到房间,就有一个满脸胡子的服务生跑过来喊他,说夏由美发烧昏过去了。罗伯特一听,想起布鲁斯医生最担心的就是发烧。他顾不上取下脖子上的相机便冲了出去。跑到医务室一看,夏由美好好的正和护士聊天。难道是那个该死的服务生开他的玩笑?当罗伯特气冲冲地回到房间一看,门没有锁,里面的东西显然被人翻过。他这才明白,一定是那个“服务生”故意骗他离开房间。记得当时心急,没顾上锁门。为了找到那个服务生,大幅带着他见过所有工作人员,结果一无所获。经过仔细清点,贵重物品一样没丢。可惜,所有胶卷和笔记本都不见了。幸好最后一卷胶卷还在相机里面,夏由美的日记一直带在身上。

 

剩下的航程里,罗伯特暗中注意着每一个乘客。既然工作人员里面没有那个骗子加小偷,剩下的只有乘客化妆一种可能。既然是化妆,只要完事后把妆一卸,那里还找得到?就在罗伯特找嫌疑人的同时,他感觉到身后好像总有人跟着他。因为每次回头,都能看见什么人一闪,或者转身离去。其中有一个人鼻子下面留着一撮小胡子。

 

照过两次面之后,罗伯特准备直接了当过去和那个人打招呼,看他到底想干什么。奇怪,小胡子再也没有在他的身后出现过。

 

    终于有一天,罗伯特敲门进来对夏由美说美国到了。他们走上甲板,感觉到空气温暖许多。罗伯特指着远处一条灰色的曲线说:

 

    “看见那片陆地了吗?那就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美国。很美吗?”

 

    “太美了。你一定喜欢。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是吗?我到过的最美的地方叫‘南京’。那里有秦淮河,紫金山,燕子矶。”

 

    罗伯特小心地看着夏由美,她讲话的神态很天真。好像在挑战,你说美国美,能讲出几个有名的地方吗?” 看起来,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南京城沦陷之前。那段恐怖的经历仍然被封闭在大脑深处那个特别的地方。布鲁斯医生说,他无法判断这种封闭是不是永久性的。假如不是,那么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偶然事件、情境,都有可能解除封闭,让她重新体验那些尘封许久的可怕内含。要想彻底治好她的心理创伤,一般大夫很难胜任。需要找到一位天才心理专家。找到这样的专家谈何容易!对罗伯特来说,即便有一天,那位天才心理专家从自己面前经过,凭他那一副肉眼肯定认不出来。他需要一位天才来帮他找到那位天才心理专家。

 

    这时,六郎也在甲板上,远远的看着罗伯特和夏由美。一个船员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六郎:表妹大了,不必接。定期探望即可。尽速将家中帐目明细收回。一郎”

 

    罗伯特看着夏由美无忧无虑的样子和脸上阳光一样的微笑,他开始发愁了。她在美国举目无亲,没人投靠。原本希望她可以帮他完成他的长篇连载,最后出书。现在她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恢复,作为亲眼目睹日本军队暴行的证人与公众见面看来是不行了。他不忍心将这样一个美丽却饱受创伤的女人送到难民收容所。唯一能指望的便是自己的父母答应临时让她和他们住在一起。

   

码头上冷冷清清,罗伯特的妹妹温蒂站在那格外显眼。罗伯特已经两年没有见到她了。兄妹之间有许多新鲜事要谈。夏由美走在罗伯特身边安静的听着。温蒂在一家公司当打字员,而且快结婚了,她想利用结婚后怀孕前短暂的自由时间保留这份工作,尽可能多赚些钱。否则,单靠未来丈夫那点工资肯定养不起孩子。让罗伯特感到欣慰的是,温蒂很喜欢夏由美。她一口气说完自己这两年发生的大事,便跳到夏由美身边拉她的手。她没想到哥哥会找一个中国女孩,因为他从小到大一直喜欢金发女郎。罗伯特赶紧纠正,说夏由美救过他的命,现在中国不太平,她会在美国住一段时间。

 

听说夏由美救过哥哥,温蒂感激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说哥哥走之前她曾苦苦相劝,不想让他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去寻找什么闻所未闻的新闻故事。不管事业多么重要,那不过是养活自己的手段,犯不上把命搭上。命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事业?她一定要夏由美给她讲救哥哥性命的经过,救人的动机是不是因为哥哥太帅了之类。无论罗伯特怎么打岔都无济于事。最后,夏由美痛苦的说,实际上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温蒂以为哥哥在说谎,两只眼睛盯住罗伯特,等他做出解释。为了不至于失去妹妹这个同盟者,罗伯特把她叫到一边,告诉她夏由美落水被救的事。因为大脑受伤,失去了记忆。不过医生说了,像她这种情况早晚是可以恢复的。她现在需要帮助,希望能让她住在妹妹房间。

 

温蒂明白了,她说只要哥哥认为该做的事,除了去一个陌生危险的国度之外,她都会站在他一边。跟夏由美住一个房间没问题,而且可能挺有意思。

   

到家之后,罗伯特发现母亲玛丽有些苍老了。恐怕父亲汤姆工作不顺心,回到家里没少跟母亲吵架。汤姆是个管子工,整天给人修水龙头,通下水道。经济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水管子也变得争气了。隔三差五的就没有事做。有时候好不容易帮人干完活,雇主却说没有现钱,希望拿东西抵工钱。这些人还不能得罪,否则下次不找你了。从前可不是这样,忙的时候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活儿没干完雇主已经把钱准备好了。他最喜欢听的话就是“不用找钱了”。

 

当汤姆和玛丽看见罗伯特带回来一个中国女人,脸上有些不高兴。趁着夏由美和温蒂去她房间的空档,玛丽说,你那个大学的相好还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你准备怎么跟她解释?听说夏由美并不是罗伯特的女朋友,而且还要住在家里的时候,汤姆更加不悦。他说你回来我们很高兴,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做出格的事。如果你把她的肚子搞大了,我们有应付大肚子的办法。你这样不明不白的把她领到家里住,确实有些欠考虑。我们有我们的难题,没有人会帮我们。

 

罗伯特很生气,他说很快他们就搬出去,希望汤姆不要再说什么更难听的话。夏由美大脑受伤,不能受刺激。如果汤姆或者玛丽有意刺激夏由美,他便彻底搬走,永远不会回来。因为夏由美救过他的命。汤姆嘀咕着,她救过你的命,你的命还是我给的呢!现在长大了,站到我的对立面了。玛丽让他少说两句,汤姆左右看看,说既然她不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可以随便说?

 

    吃晚饭的时候,汤姆一直不说话。他认定罗伯特把夏由美留在家里一定不是儿子的初衷。一定是夏由美使手段让他上钩。不然的话,怎么离开美国才两年,就把从前一起长大的女友给废了。看的出来,他在脑子里搜索恰当的话题,既能起到刺激夏由美的作用,又抓不住他存心刺激她的把柄。

 

第二天,罗伯特一早就出门去报社谈工作。他希望主编能采用他的日军暴行连载,这样,他就有钱替夏由美找个尽可能接近天才的心理医生。没有额外收入,光靠他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肯定不够。

 

总编翻翻他的提纲说,“罗伯特,你在电报里说带回来一个身受摧残的南京人,她在什么地方?”

 

“总编,出了意外事件,她现在不能出来和读者见面。医生说……。”

 

“听着,你的连载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这个传说中的目击者。我们要让读者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他们面前,诉说她的遭遇。我希望看到眼泪,看到无辜的脸。如果这个人不存在,我们便没什么好谈的。我会派你去希腊,奥地利,或者法国。欧州的形势如今更吸引眼球。”

 

“可是,日军在南京的暴行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我这里有受害者的日记。看了让人落泪。正是因为无法面对这些耻辱,她选择跳海自杀。被救活后因为大脑受伤,失去记忆。不过这是暂时的。她会好起来。请相信我。再说,我还希望能预支一笔钱用来给她治病,这笔钱可以从连载稿费当中扣除。”

 

总编看着罗伯特,试着读出这个年轻的记者在想什么?究竟罗伯特想发表他的连载还是想预支一笔钱?往好处想,总编出于对报社负责,在脑子里过电一样想过一遍读者对这类报道的反应。他相信他,同时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觉。根据多年来办报的经验,读者想听的不是记者的一言堂,而是背后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的经历。“我不愿意说‘不’,但又不得不说。我不能给你预支一笔你挣不到的钱。好了,这件事就说到这吧。还有什么?”

 

“总编,我的全部精力都扑在南京沦陷。凭着一个记者的良心,我要把他们报告给读者,让他们看看我们政府与之交往的日本人是什么样子!”

 

“好哇,你终于开始跟我说‘记者的良心了’。这话还是我教你的吧?你难道不看看周围,这世界如今正处在一个多事之秋。不光南京沦陷了,整个欧洲都会沦陷。美国人离不开欧洲。你知道我们社的董事长吗,他本人就有亲戚在纳粹的集中营里,生死未卜。这个时候你跟大家说中国的事,有多少人感兴趣?你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小子了,应该知道成人世界里做事要讲先后顺序。欧洲局势是重点,现在还不是刺激日本人的时候。最主要的,你应该清楚只要这个报社还没有沦陷,就必须是我来决定新闻的主题和范围,你来凭着你的良心到外面去采集事实。永远不要试着颠倒我们之间的关系!除非你的证人一夜之间恢复记忆,或者你一夜之间忽悠出来另一个证人,否则不要再提日本人在南京都干了什么。”

 

从总编室出来,罗伯特心存最后一线希望。如果心理医生能治好夏由美的病,让她恢复记忆,他的连载还是有希望面世的。只不过原先他希望能用连载的钱来给她治病,如果把顺序颠倒过来,看病的钱从什么地方来?

 

下船的时候,布鲁斯医生给过他一个心理医生的地址,他叫格里格。对于这个格里格医生的专长,布鲁斯医生并不十分清楚。不过找到他便找到了熟悉美国西海岸心理学界的元老,最起码,他可以帮助夏由美找到合适的天才心理医生。

 

格里格医生留着与弗洛伊德一样的胡子,只不过胡子更向两颊延伸,几乎触及耳朵,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他说人的记忆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有时候你以为失去了,却无意中又把它找了回来。有时候你觉得就在脑子里,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世界上没有专门帮助患者找回失去记忆的专科医生。至少他没听说过。但是每一个受过精神分析训练的心理学家都应该可以帮助精心选择的患者揭开那些封闭记忆的障碍。多数人都或多或少,或有意无意地忘记一些他们不愿意面对的记忆。这些记忆通常被压抑在精神世界的深层,以一种能量的形式存在。它常常潜移默化地影响日常意识、情绪、和行为。如果不加治疗,患者将永远不能完全自由的生活。

 

罗伯特对格里格医生提到的“精心选择的患者”不甚理解。格里格医生解释说,并不是所有失去记忆的病人都适合心理治疗,适合心理治疗的患者也不一定对所有治疗方法都反应敏感。没有见到病人,他根本不能确认将来治疗的结果如何。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心理治疗是一个长期,昂贵的治疗过程。每个病人和家属都要事先做好思想准备,确认费用问题不是妨碍治疗的因素之一。因为一旦治疗开始,中断治疗对患者是一个打击,好转的病情可能出现倒退,结果有可能比治疗前还差。

 

问到治疗费用,格里格医生的收费标准是每小时五十元。罗伯特吓了一跳,又让格里格医生重复了一遍。他不敢相信,心理医生一小时的收费比他一个月的工资少不了多少。这还不算,整个治疗可能需要几年,甚至更长!好在格里格医生答应,初次诊断可以免费。

 

从医生诊所出来,罗伯特不知道该干什么。南京沦陷的报告文学连载计划落空,夏由美治病的费用没有着落,写书跑出版商需要时间。光顾着想事,没留神身后紧跟着三个人。当时是下午三点左右,医生诊所附近都是一幢幢独立房屋,街上没什么行人。按理说如果不是因为精力过于集中在下一步如何给夏由美治病的难题上,罗伯特应该注意到身后有人跟着。当他觉察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个男人用生硬的英文警告他别乱动,继续往前走,否则就没命了。同时,一只抢已经顶在罗伯特腰上。他回头一看,才知道自己正被三个男子紧紧跟定,其中一个人在女神号上见过,就是鼻子下面留一撮小胡子的那个乘客。他们讲话时候生硬的英语发音一听就是日本人。罗伯特明白,如果反抗,三个人当时可以马上把他控制住。几秒钟后,一两轿车停在身边,罗伯特被三个人推进车里。车子随即加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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