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禅心

文学是一条寻找回家的路……
正文

曼哈顿(十)

(2013-06-15 17:46:15) 下一个

  《曼哈顿的中国村》
 
      第十章  陪读大妈
(婴子)

    一个周末的晚上,苛月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高洋她们,老熊的官司打赢了!她俩好一阵高兴。这不但是自己朋友的大事,也是为咱们中国同胞骨气的大事。

高洋同萨姆电话里谈起了这场官司,本来总以为他们美国人都很守法,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但这件事多少让人对美国的法律有了点见识。萨姆并不认为他们的国 家是十分讲法讲公道的,不平等的事哪儿都有,哪儿都一样。他又约高洋工休的时候出去。她不知他怎么总是在她工休的时候既没课也不忙。尽管心里很愿意和他相 处在一起,但还是挺犹豫总这样跟他外出。一鸣是知道的,嘴上没有说不容许,但也没表示乐意。男人总是自私的,不愿意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有太多的共同语 言。加上她们住处又搬进了一个老妈妈,每次萨姆送她回来,无论是多晚,她都在等门,还要从头到脚地上下打量个没完:闺女啊!没事吧?她那神乎乎的样子,好 像她面临着多大的灾难似的。高洋知道她倒不是恶意,可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关心,慢慢地成了高洋精神上的负担。她不得不回避了一些萨姆的邀请,改在电话里和他 一、两个小时地聊天。这样心里很舒服,也很踏实。

安怡比高洋更麻烦。店里的男伙计常常找上门来,总拒绝不好,热情了又违背心意。一轮到工休,她就东躲西藏外面流浪,最后干脆躲到她干妈特蕾西的亲妈那儿一夜不归。相比之下,萨姆却成了高洋的保护神。管他来不来,她是有“男朋友”的。哎!女孩子真是让人担心。

店里的生意依然不是很好,但气氛稍稍有了一些改善。阿基开店有些厌倦,又舍不得轻易卖掉多年心血开起来的小店。正好江老板琢磨自己单干,阿基便有意与他合 作,想保留小店作为投资。江老板对此也十分感兴趣,一下干活的劲头来了,又把太太招了过来帮工,几乎成了店里的二主管。其他的伙计是各有各的经念,到这里 是只管赚钱的。结果中间突然杀出了一个“刘姥姥”妈,有一天张开金口,一语惊人,把后厨的平静掀了个脚底朝天。

    “这叫啥呢?我一个黄土盖到下巴根儿,两脚跑不过板车轮子,双手细致不了针线活的黄脸婆子,还能抢了你们的饭碗子?”她一口浓重的唐山口音,满腹天下酸甜苦辣,眼睛一眯,眉毛一挑,说上了。

她话音刚落,大家都笑翻了天。

“这位唐大妈,您老人家误解了我们大家的意思。您看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干起活来不要命。您老干再多,也只拿小时工,老板不多付您一分钱。我们也是心疼您老的身体不是吗?”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的“唐大妈、唐大妈”叫,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却都听得出她的唐山口音,就这么叫上了。

    “这话说得真个爱人,你们个个像我闺女、儿,知道疼人儿!”唐大妈又话上来,“可咱们出来打工的,就要打出个模样,凭良心做事儿!没有那个金刚钻儿,就别 揽那个瓷器活儿。我这黄脸老婆子,读书不认几个字儿,干起这粗活儿,不比你们小年轻差!再说阿基老板娘吧,这闺女也不容易,里里外外一个人儿。你们这些孩 子不知道,我这当了大半辈子娘的看的出,身子亏了不少。别管是谁的女儿,见了心疼!咱们人到了这座庙里,当一天和尚就别光顾撞钟,是和尚干得活儿,就别留 给姑子干。做和尚做俗人,做的踏踏实实、象象样样,这叫做人做出品质!”

    唐大妈的话朴素、幽默、富有哲理,没人不爱听。打那儿以后,只要有点芝麻事,伙计们总留给她:唐大妈,您看是这个理儿吗?唐大妈从来不厌其烦,活越多,手下干得就越有劲儿。

    阿基也是个眼里有人的女人,她深知唐大妈能卖命又能体贴人,总是隔三岔五地从外面买来她老人家爱吃的咸菜、泡菜,唐大妈感激地恨不能把命都给了她。

“您说,放着大鱼大肉您不吃,成天吃这些破咸菜,有什么营养!您老在吃上还给谁省钱?”

阿基一出去,大伙就说上唐大妈了。

    “这叫啥话呢?大妈我活了大半辈子,吃了半辈子的咸菜,生了五个孩子,个个象妈妈我一样的身子骨儿。啥叫有营养?大鱼大肉的好吃,吃下肚子咋就不听使唤?”

说话多是在找笑话。高洋曾听人说,唐大妈老两口出来是为儿媳妇伺候月子带孩子的,她老人家却一门心思跑出来打工赚钱,儿媳妇好不满意。她不好提,只是婉转地问:

“唐大妈,您说儿子这么孝顺那么孝顺,怎么舍得让您老出来打工呢?”

    “嗨!哪个儿子舍得妈出来卖苦力?我是在家里闷得慌。儿媳妇生产的日子还有一段,烧饭做菜的老头子也能干。我就这么想,出来这么轻轻一干,一个月下来就是 千八百块,这合多少人民币?说心里话,这辈子我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啊!想当初,老头子一人儿工作,我拉扯着孩子又在外面找零活干,卖冰棍、扫大街、捡废纸 瓶子,风吹日晒,一个月下来有个二、三十块的,高兴的我不知咋的呢!那时的苦,就别提了。现在这活比起算啥?我合计着,干他半年十个月的,我这下半辈子的 钱就足了。儿媳妇生了孩子,我给她两三百找人伺候月子,再加上老头子管,我就放心了。”

    “可公公伺候月子总不如婆婆方便吧?”高洋说。

    “公公不也是爹?自打她迈进俺家的门儿,就把她当亲闺女一样的待。还有我儿,对她也像对他妈一样疼,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唐大妈心底善良,无论是对店里的谁,都是尽心尽力的,大家心里都明白。看到安怡近日无精打采的样,她关心起来也无微不至。

“闺女呀!不是大妈嫌你抢了我的咸菜,你得多吃点肉。你们年轻人身子骨娇贵,从小又缺乏锻炼,还是该吃些大鱼大肉的,有营养的。”说着就往安怡碗里夹了一块油淋淋的牛肉。

安怡一看,一手捂住嘴,扭过头去,险些没吐出来。

唐大妈突然警觉起来,放下手中的筷子,手拍着安怡的背,说:“闺女?身子不舒服?”

安怡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是不是有身子了?上月啥时的例假?”

安怡无精打采,说:“谁知道?忘了!现在也没个准。”

唐大妈立即跑到杭大夫的身边,低声地说:“嗳! 杭大夫,给她号号脉,看看有没有那个问题?”

这么一说,杭大夫不耐烦地呛出了一句:“号脉能号出个什么?没热没烧的又不是伤寒流鼻涕,女人除了得这病还会有什么?”

    杭大夫家里不愉快,外面曾邀请过安怡又被她拒绝,情绪正低落得很。每次工休从家里回来,他都要在锅铲上叮叮嗵嗵发泄一天,这一天大伙也都很少和他开玩笑。 他和太太关系本来一直很好,太太出国以后没多久,他就出来陪读。初来的学生家庭经济条件都不好,他一个大男人在家靠太太养活,怎么能安下心来?于是他开始 打工了,一边打工,一边准备英语,两口子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没多久,太太张罗着把她的父母办来了。这以后又开始忙着给她的弟弟联系学校,心思全都投到她的 大家庭里,全然没有把丈夫放在眼里。家里现在快搭起上下铺了,弟弟来了,弟媳妇也要来了,哪还有他们小家的立足之地?体力上的付出,学习上的压力,加之生 活上的不如意,他精神都要垮了。男人不象女人那么容易倾诉,大伙都知道他的苦,就连阿基也说:我还预备着新锅,让他砸吧!

    杭大夫对安怡没有敌意。他曾对高洋讲过,他很欣赏安怡。他看安怡终日里闷闷不乐的样子,以为和他有些同命相连。本渴望能有一个相互倾诉的朋友,没想到碰上 了个冰美人,搞得杭大夫里外冰凉。对安怡他倒没什么成见,俩人见面还是以礼相待。只是心情不好了,说话就有些走火,大伙都能理解。杭大夫这么一说,高洋心 里一紧,安怡是不是真有了这种病?杭大夫讲得是实话,一定得去查查。

    无论在曼哈顿还是在堪城,她们都曾看到过一则广告,是关于作怀孕检查的。广告上说这个测试中心实行免费、保密政策。高洋和安怡俩还取笑过,美国单身妈妈一 大堆,怀孕检查还用的上保密?现在事碰到自己身上了,还真得光顾一趟,没准也需要保密。她和安怡商量,工休的那天去作一次检查。

    这些日子安怡是有些反常,最初没大留意。经唐大妈这么一提,杭大夫不冷不热的回答,她有些坐立不安了。她很怕自己真的怀孕了。她第一次怀孕时就很不幸,因 为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好,加上丈夫正复习考试准备出国,不得不去做了流产,多少对自己是一次打击。这次出来又因为情况的变化,迫使她打工、上学,自己奔出一 条路子,不是生死之时也是危难之机。如若真怀孕了,她又不得不决定第二次失去孩子。三十岁的人了,还有多少青春能经得起这么折腾?孩子对于女人来讲又是那 么一种神圣的期待。想到这儿,她心焦如焚。

    工休这天,她俩借助地图,找到了这个怀孕测试中心。号称“中心”的地方却坐落在一个极小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她们两天前就预约了时间。

    走进屋里,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接待了她们。这里很像一个普 通人的住家,只是客厅里多了一张办公桌。老人核实了一下安怡的姓名,然后引安怡去卫生间取了尿样。之后便和她们一起坐在沙发上。她的神态十分高雅,穿着一 套花而不俗的长裙,胸前配着一条长长的白色珍珠项链,眼影和指甲都打着相近的颜色,看起来十分协调而富有美感。她说有一些简单的问题要问安怡,于是拿起笔 来。

    “你结婚了吗?”她问。

    “当然!”安怡说。

    “好的。有没有其他孩子?这是第几次怀孕?”

    这是一个十分难受的问题,她真不想再提起。但面对着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她还是如实说了。老人同情地点点头。

    “如果这次你怀孕了,你高兴吗?”老人问。

    安怡低下了头,她很难过。

    “没有关系!”老人不再让她回答了,安慰着安怡。安怡在上面签了字。

老人把她俩带到另一间屋里,一个很小的会客室,也如同家里的书房一样,很多书籍杂志。角落里放着一台彩电,她走过去拿了一盘录像带放了进去。

“你们在这儿看一下电视,希望对你们有所帮助。我一会儿就过来。”说完,微笑着出去了。

这是一部反映婴儿在母体内生长全部过程的科教片。是用显微摄影镜头伸入子宫内拍成的。她俩从来没有看过如此逼真的录相片,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这简 直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从卵子与精子撞击的那一刹那,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诞生了。一天,一天,水晶般的精灵神奇地长出了眼睛,又长出了耳朵,又长出了手。八 个星期,所有的器官就都出现了。她将成为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在母体里享受着温暖。高洋还从来不知道,胎儿在母体里四个月时,就像真正的孩子那样含着自己的 手指,她那么满足、那么幸福地蜷在妈妈的怀里,还娇滴滴的样子活动着四肢。高洋突然想到流产,是如何将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撕裂,然后排出体外,不禁打了一 个冷颤。她看了一眼安怡,她已经完全进入了那个神奇的世界,似乎把周围的一切都忘掉了。

胎儿九个月的生长过程全部讲完了,安怡的眼睛还直呆呆地望着电视。随后播放的是社会各个阶层包括大学生、中学生怀孕之后各种复杂情况的自身阐述。他们呼唤人们珍爱生命、珍惜胎儿……

录象结束了,她俩都默不作声地进入了沉思。安怡紧闭双目像是在默默祈祷。

    不一会儿,老人进来了。她走过来,微笑地拉起安怡的手说:“祝贺你,你怀孕了!”

    安怡呆呆地望着老人,半晌说不出话来。随后泪水哗哗淌了下来,她哭了。

    她们记不清老人是如何为她们作了最后祈祷。高洋搀着安怡出来,一路上她俩都默默无语。无论是高洋还是安怡,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实打得晕头转向。脑子很乱,乱的理不出头绪,又很空,空的虚无缥缈。就这样昏昏然然地回到了家。安怡倒下了。

连着两天,安怡滴水未进,高洋在住所陪着她。唐大妈有空就从餐馆打电话询问情况,她让高洋给安怡熬点粥,晚上她从餐馆里带点凉拌菜回去。还告诉高洋不必太 担心,不吃饭暂时没关系,主要是怕脱水,一定让她喝水。听起来像医生似的,尤其是“脱水”二字。她想到了杭大夫。管他是谁呢,就照她说的办了。

安怡一下子变得十分虚弱,她开始呕吐了。看这样子,绝对不能再打工了。高洋唯一可以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是电话通知建法。

建法得知了情况,放下电话就要往来赶。他说一定要当晚把安怡接回家。这样高洋也放心了。

唐大妈晚班回来带了凉拌清丝,清凉爽口。可安怡还是一口吃不进,只是一个劲儿地闷声抹泪。唐大妈见状,心疼得左一个闺女,右一个闺女地叫,像对自己的心肝宝贝似的。

“闺女呀,哭啥?这是喜事啊!别怕耽误了学习。我儿媳妇都三十好几了一样念书。念书本子啥年龄都能念,生孩子可赶早不赶晚,不是啥年龄都能生。闺女,听大妈我的话,别哭,啊?”

一席话说得安怡一嗓子哭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了。

    这时,建法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七月初,曼哈顿进入酷暑,气温常常达到四十度,人们都圈在室内依赖空调解暑,外面简直不能呆。学校里已经放假,学生们依旧很忙。能出去打工的出去了,有资 助留在学校日子并不好过,两个月的暑期要完成一个学期的课程,压力比往常更大。建发和一鸣系上都有活干。老熊也没出远门,系上有课,外面又兼了一门课带, 算找了一点外块。

    苛月在家里还是干着老妈子的活,心里也闷,可又没有其他的办法。她想找一份零工干,曼哈顿这个小地方又没多少机会。洋人主事的地方,根本不会雇佣这些没打 工卡的,要干也只能是在亚洲人开的餐馆里,就那么三、五家。僧多粥少,老板凶的能把人吃了。挣不出几个钱,却要受一肚子气。就算忍气吞声地干下去,从她家 的实际情况来考虑很不合算。侨侨出生在加拿大,算加拿大公民。尽管家庭收入在贫困线以下,孩子仍领不到州政府发的生活补助,而且也得不到免费的医疗保险。 这些福利是给人家自己公民的。她要是出去打工,把侨侨放进托儿所,孩子免不了三天两头染病。既得搭人手,又得搭医药费,孩子还得遭罪。挣的那点钱没准还不 够付托儿费、医疗费的呢!劳民伤财!想到这些,她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伺候老公和孩子了。可整日里关在家,还不圈出毛病?归根到底还是钱的问题。钱不是个好 东西,又不能不是好东西,真要了人命。好事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想当初,老熊联系到美国读书,本来一月份就可以过来,硬是要求拖到九月份来,就是考虑到一 定要把孩子生在加拿大。加拿大是一个社会福利性国家,几乎人人有免费的医疗保险,从怀孕到孩子出生,全由政府一手包办了,自己不花一分钱。可美国不一样, 一个孩子从怀孕到出生,不管你有没有医疗保险,自己至少也得出到三千块。对学生家庭来讲,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考虑到这个原因,他们坚持把孩子生到了加拿 大。好歹凑合过了满月,就匆匆来到了美国。谁想到,到了美国,又碰到是这种福利政策。

    安怡请假回了曼哈顿。她妊娠反应很严重,人都脱了相。整日里躺在床上,大吐特吐不说,还胡思乱想没够。哭着闹着要去打胎。建法一个基督徒,让太太去打胎, 简直等于在上帝面前杀人。他鞠躬尽瘁地服待太太,磕头作揖求安怡,她还是铁了心地跟建法对着干,折腾得建法也没了招,打电话求苛月过去劝劝安怡。

    安怡已经背着建法看了医生,定好了时间去堪萨斯去做手术。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又整日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还能劝她什么?在苛月面前,安怡还能刨腹掏心的 说些心里话。她有她的委屈,她的难处。话说,来美国的这些学生,都不想轻易回国。国内的工作丢了,钱搭进去了不少,拚了命才奔了出来。就是回去,也该有所 收获才不枉此一行。本来建法的专业学的很好,四年大学,三年研究生,一共七年的电子工程专业硬是丢了,为了点资助转到物理系从头干起,就是学出来也不会是 出类拔萃的。“六四”之后,美国对中国在美的学生移民政策正在商议之中,希望还是很大的。不管成与不成,只要有了工作,在美国留下的可能性就很大。物理学 出来,工作前景很渺茫。自己如若再有了孩子,全家担子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即便这小家能撑着,也是半死不活。退一万步,打道回府,即便有一个洋博士头衔,也 是成绩不大年龄不小。她自己这边读了四年的专业,几年的工作课题全丢了,出国一趟,成了一个家庭妇女。如果丈夫硕果累累,她就是牺牲自己也是值得的。现在 男人是指望不上了,自己再不好强,家怎么办?别说脸面上过不去,就是生活也难熬得下去。说起来也都三十岁的人了,男人女人都到了而立之年,谁不想有个孩 子,和和睦睦地过小家庭的日子,可现在这情况行吗?他一个大男人家,现在仍是一门心思地认上帝不认钱。美国这社会,有几个不认钱的?没钱你能生活吗?要真 是中了邪不识柴米油盐也好,当初就硬着头皮学他自己的专业,别奔物理系的那几个钱,坚持上几个月,等不来资助等来媳妇,出去打上两年工,不也就熬出头了 吗?这里靠媳妇赚钱读书的不有的是?落得今天这个样,一个不象神,一个不象鬼,又活不出个人样,有了孩子该怎么办呀?

    人书读多了,想的事儿也就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也不至于没个活路。每个人对生活的要求都不一样。苛月不是那种好胜心强的女人,更没有强烈的事业心。 举家过日子,还是你男人给我闯天下吧!她常当老公的面讲:你要是喝西北风能饱人,我们娘俩也不怕着凉!话是这么说,逼上劲了,赶马拉车的事她女人家也能上 场。家里面主大事的还得是男人。女人依赖惯了男人,男人也就练出来了。她就劝安怡,天塌不下来。两口子打骂不碍事,就是别分心。安怡承认建法对她实心实 意,正因为这样,她才不忍心让他一人挑这么重的担子,她要尽早读书,读个好专业,不管将来靠谁,两个人找工作,总比一个人找工作机率大的多。这还有什么话 可讲的,生孩子、上学的事,还是人家自己做主的好。安怡看来是死了心了。

手术定下来安排在七月底的一个周二,这儿的医院能把人活气死,绝不做人流。整个州里只有两个诊所可以做人流,一个在堪城,另一个在威奇托。安怡选择了堪城 的那个诊所去手术。建法不去送她,她要自己开车去。要精神没个精神,要体力没个体力,又呕又吐怎么开车?苛月哪儿能放心得下?她一个女孩子家,爹妈不在身 边,亲戚没有一个,朋友就这么俩,能瞪着两眼不管吗?回到家她就琢磨着该让老熊送她一趟,自己拖着孩子走哪儿都不方便。老熊一听,扯开嗓门就跟她喊上了:

“我一个大男人家,拉着别人的老婆去做人工流产,象什么话?他建法不去送,也是想让他媳妇打消最后的念头!”他一手指着电视,一手指着苛月的鼻子叫:“你 看看现在的风声,反坠胎的气势这么凶,前几天还报道威奇托做人流的一个医生被枪杀了。现在医生都穿着防弹衣上下班,还有警察护送。我看你们这些娘们儿胆子 都吃大了。你趁早给我少揽这码子闲事!”

老熊可算美美地训了老婆一顿。苛月几天都没敢当着老熊的面谈安怡的事,可心里还是一直为她犯急。结果没想到建法亲自跑上门来了。他一个大男人眼泪汪汪的, 能怎么个办呢?他说安怡明天晚上就上路。手术时间是早晨九点,在此之前不能吃东西,怕路上太辛苦,身体受不住,还是提早一天赶去好。他说安怡就这么两个知 心朋友,只能求苛月了。

苛月又何承不想这么做?眼下老熊这副德行,自己又拖着个孩子,真是左右为难啊!

“明、后天我在家带孩子!” 老熊突然发话了。

苛月惊了一跳。这老先生怎么突然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

“我跟老熊谈过了。”建法说,“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现在她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我只能做到这儿了。求你能多照顾照顾她。天气太热,手术完了,路上开空调别吹着,盖好毛巾被……”他说不下去了。

苛月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淌了下来。

“这些我都知道,你尽管放心,我一定把她安全地带回来!”

安怡那边的情况高洋都知道了。晚班后,她提早二十分钟赶了回来。安怡的那间屋七月份已经租了出去,她只好在自己的屋里为她俩打了地铺。阿基知道安怡要做手术,买了些红枣、桂园之类的小货送来,唐大妈一早就泡上了。趁着这会儿功夫把它炖上,明天手术完后就可以喝了。

    安怡、苛月他们十点刚过就赶到了。

前脚进门没一会儿功夫,后脚唐大妈就回来了。她老一进门就叫上了:闺女!闺女!衣服没脱,一屁股坐在高洋屋里了。她一把拉着安怡的手,一把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些出来的闺女、小子真是不容易啊!这是你大妈我眼睛里看见了心疼。哪个不是娘心头的肉啊!这千里之外的娘要是知道了,心都碎了啊!”

苛月说:“有几个往家里诉苦,让老人担心的?”

   “我知道!都是好闺女,这不大妈我看了才心疼吗?我去给你们预备点吃的。” 唐大妈流着泪。她老说不下去了,自己跑到厨房去了。

高洋忙着去梳洗了,一天工下来的人,真可谓臭气熏天。这时,电话铃响了。高洋估计是萨姆打来的,果然如此。

唐大妈听了电话声,也跟进了屋里,一屁股还坐了下来。别人不怕,高洋就怕这个唐大妈。别看唐大妈她老没什么文化,手勤、脚快、嘴利索。她老也不嫌累,挂念 着安怡,还担心着高洋。常低着嗓门,一脸家谱地对高洋说:“不是大妈我多事,都是为你好。你那个‘什么’别太那么着了……”她把萨姆常叫成“什么”。高洋 知道大妈没什么坏心眼,可总这么盯着,好人不也都盯出了贼?高洋现在是打心眼里怕她了。这会儿大家都在屋里,又不能说把她一人赶到外面。听就听吧!

    萨姆说马克去度假,顺路到他那儿看看,一定要高洋明天去他那儿。高洋对马克这个花花公子一点兴趣也没有,心里想,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凑个周二来。明天正好有要紧的事,一下就推辞了。

    萨姆一听急了:“嗨!洋,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总躲着我?”

 “是 啊!下辈子变成小狗的时候一定爱你。” 她也开玩笑说。有一次她当着他的面比喻洋人,波斯猫眼,卷毛狗,讲完了,突然意识到犯了口误,因为忘了萨姆就是洋人,并且他还有一头卷发。她一下很尴尬, 他却一点不觉得,反而对她的比喻十分有兴趣,以后常常称他自己是卷毛狗。今天没有情绪跟他多开玩笑,她实事求是地告诉他,明天要陪安怡去做手术。

    他一听,电话里大吼了起来:“什么?你疯了吗?”

她没想到萨姆对这事如此敏感,可话已说出,没法收回,就平静下来说:“是的,我是疯了,怎么样?”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这种事你也帮她去做,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必须帮她。你怎么能知道我们的苦衷。”

    “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告诉我。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在帮她做杀人的事啊!”萨姆急切地说。

她一听这话,火冒三丈喊起来:“你以为你是上帝、是救世主?你们美国佬吃饱了撑了没事干,管东家管西家,总想摆世界警察的姿态,你知道我们在这儿有多难?做女人的,哪个心甘情愿流掉自己的孩子?”   

“如果不情愿就不要去。既然不想要孩子,为什么要有她?”

为什么要有她?为什么要怀孕?听见男人讲这种话,就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喊到:“为什么?为什么?问我干什么?要问问你们男人!”

高洋摔下电话,一屁股坐了下来。

大家都听到他们吵架。安怡忍不住哭了。高洋知道安怡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唐大妈一边又叹气了,说:“唉!这叫啥事呀!好端端的快两个月了,要说起来也成了形儿,怪可惜的。咬咬牙再坚持上一个月,大人也就不折腾了。拖到这时候才来做,叫啥事呀!”

苛月急忙把话打住,说:“这位唐大妈,您就别火上浇油了,您看安怡她……。就这鬼地方,没两个医生做,不得一个一个来,慢慢排队嘛!”

正说着,电话铃又响了。她们目光都转向高洋,她拿起电话。

    “是我!萨姆。”

    高洋知道是他,没有讲话。

    “对不起!洋。我可以帮你们做点什么吗?”他的语调很低沉。

    “谢谢你,不必了!”她很坚定。

    “再跟安怡谈谈好吗?”他恳求道。

    “看吧!”她不报什么希望。

    “请一定跟她谈。”他又一次恳求。

    高洋很为难,但心软了,说:“好吧,我试试吧!”

第二天一早,她们还是提前一个小时上了路。堪城市内的交通不是很好,公路尽是“补丁”,碰上修路是常事。她们尽管在这儿生活了大半年,很少单独出门,就是出门,高洋也常是坐萨姆的车,交通一点也不熟。还是赶早不赶晚。

按照医生的叮嘱,安怡在手术前不能吃任何东西。车在路上跑了半个小时,空腹的安怡更加要了命,一个劲的呕。

好容易到了这个区域,又看不到标志。停下车来查门牌号码,就应该是在这附近。真是活见鬼了!路上有一些挂牌罢工的人,他们说说笑笑、游游荡荡,好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心里想,这帮鬼人,那么多人找不到工作,有了工作还罢工。真不知好歹!

高洋索性把车停了下来。这时走上来了一个热情可亲的女士,问她们需不需要帮助。苛月告诉她门牌号,又把信封上详细的地址拿给她看。她一看,更加热情了。这时前面又急步跑上来了两个女人。高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听苛月大喊一声:

“不好!快走!”

高洋急忙挂上档,一踩油门就奔上了路。说时迟,那时快,一把传单已经撒到车里。

“关窗子!关窗子!快走!”苛月还在喊。

车“嗖”地一下跑出了那条街。

    “什么罢工的,宗教极端分子!诊所就在那里!没错!”苛月气喘吁吁地说。

高洋吓出一身冷汗。她把车开到附近的一个加油站停下。她跟苛月商量,如何绕到后面,避开那些人进去。或者就干脆直冲“封锁线”,闯进去。她俩想征求一下安怡的意见,一起转过头去。一看她,她刚看完传单,捂着脸哭上了。

安怡哭得很伤心,手里捏着的传单在颤抖。

高洋一把扯过来传单,粉红色的小纸上写着:“不要把我留在这儿,妈咪。”

高洋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闭起了双目。她的耳边依然回响着婴儿的呼叫:“别把我留在这儿!妈咪……”她想起了孩童时看过的一部电影,一个双目失明的孩子被人丢在了茫茫雪地中,孩子伸着双手呼叫着:“妈妈!妈妈……”她再也忍不住了,扒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自己的孩子啊!安怡在哭,高洋也在哭。苛月急了。

    “嗳!这又是何必?不然就别做了!咱们那儿又不是没有带着孩子读书的,有什么嘛!说起来,也就怀孕头三个月苦,这马上就快熬过去了。孩子是愁生不愁养,认真不认真的,一两年稀里糊涂就过去了。哪有你这么严重的!”

    高洋不愿意再坚持了,哭着嗓子问:“安怡,你实话告诉我,到底想不想孩子?我们俩是冒着危险陪你出来的,你这个样我们心里怎么能踏实?”

    安怡还是哭,嘴里喃喃地说:“真觉得对不起你们。”

安怡也被吓着了,主要还是没有完全死下心来做人流。

高洋看了一眼苛月,苛月领会到了,说:“你好好想想,现在不要孩子,书读完了就能马上要?再去找个工作给老板卖几年的命,你以为你还是个小姑娘?自己一大把年龄的,到时候要不上孩子,哭死也来不及了!”

让苛月这么一急,安怡更没有主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们俩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磨了一会儿时间。

    “几点了?”安怡突然想起来,问道。

    “还几点了?早过时间了!”苛月甩给她一句。

她一听,一下呆了,眼里空空的。没别的可选择了,也没意思再哭了。她们三人大眼瞪小眼,都忍不住笑了。

苛月又气又恨又爱,伸手拍了安怡一巴掌,训到:“再别给我瞎折腾了!”

说完,她们都舒了一口大气,轻轻松松返回了住所。

回来以后,高洋马上给萨姆办公室挂了一个电话。

“好消息!”

电话那边大舒一口气:“噢,感谢上帝!”

    苛月和高洋烧了两样菜,三人小宴一顿。她们俩准备歇一会儿就上路。正在这时,有人敲门。高洋猜不出会有谁能来,把门打开。一盆盛开菊花出现在她面前。

    “安怡小姐。 ”投递员手拿着记录本,报上收件人姓名。

    “她在这儿。”

高洋接了花,又忙取了一块钱小费给他。

“祝你们愉快。 ”

高洋抱着大盆鲜花进来。鲜花中牵着一个红色的大气球,上面一个醒目的大字“爱 ”。她抽出插在鲜花里面的明片,心里一阵欢喜。恭恭敬敬走向安怡,殷勤献上。

“献给你,安怡小姐。 萨姆。”

苛月和安怡终于走了。高洋也如同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如果在中国,她也许不会有这种感觉。可在美国,流产在多数人看来极不人道。怀孕被认为是很荣耀的 事。无论是在哪里,孕妇和儿童都受到良好的待遇。每个地方,都设有专门的机构,为贫困线以下的孕妇、儿童提供正常的生活补助,这方面,人们不该有太多的忧 虑。面对这样一个气候环境,流产多少会让人觉得有些罪恶感。还真应该感谢上帝,否则的话,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实,又如何面对她的好友萨姆。想起来都有些后 怕。好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让她感到那么舒畅。在这样的心情里,她愉快地接受了萨姆的邀请,去听音乐会,享受打工以来的第一次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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