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尘

试着告诉读者,生活是多样的。每一个活着的人,在多元化的人生时空里, 扮演着某种角色,向着不同的方向展现着自己的千姿百态,书写着与众不同的生 命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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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复视的士兵

(2010-05-16 09:26:12) 下一个
尤塞瑞恩健康的身体归功于体育锻炼、新鲜的空气、伙伴的精诚合作以及他所具有的良好的运动家的风范。可是打从他发现了医院,健康便得离开他。一天下午,当洛厄里基地的体育教官命令所有人员原地解散做健美体操的时候,尤塞瑞恩却独自去了医疗所,报告他的右腹有些疼痛。

“拍拍它,”正在玩纵横填字游戏的值班医生对他说。
“不能让他拍,”一名下士说,“对于腹部疾病,刚刚出台了一条新规定。我们得把病人留下来观察五天,因为他们其中有许多人在我们让他们拍过腹部后便死去。”
“好吧,”医生咕哝道,“留下来观察五天,然后再让他拍。”

他们把尤塞瑞恩的衣服拿走了,让他住进一间病房。病房里没有人在他附近打呼噜,他很高兴。
第二天早晨,一位很帮忙得年轻的英国实习医生匆匆走进来询问他的肝脏情况。

“我想我的阑尾有了麻烦,”尤塞瑞恩对他说。
“你的阑尾坏了,”那英国人以专家的口吻自鸣得意地断言,“如果你的阑尾出了毛病,我们可以把它割了,马上就可以让你回去值勤。但是要是你来跟我们说你的肝有问题,那倒可以糊弄我们几个星期。你知道,肝对我们来说可是个又大又丑的神密玩意儿。如果你吃过肝脏,就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今天很明确肝的存在,而且很清楚当它按理正常工作时,肝的功能是什么。在这以外,我们真的是一无所知。说到底,肝究竟是什么?比如,我的父亲死于肝癌,可直到肝癌弄死他前,他一生中未生过一天病,从未感到过有半点的疼痛。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太便宜他了,我恨我的父亲。要知道,他把我母亲当成了泄欲工具。”
“你一个英国医官来这儿值勤做什么?”尤塞瑞恩想弄明白。

那医官笑了起来。“明天早晨来看你时我再把一切都告诉你。 把那个该死的冰袋扔掉,要不你会得肺炎死掉的。”

尤塞瑞恩再也没见到他。那是有关这所医院里所有医生的一件趣事。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位。他们来去匆匆,消失了。

第二天代替那个英国实习医生的是一组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医生,他们向他询问有关他的阑尾的情况。
“我的阑尾没有问题,”尤塞瑞恩告诉他们说,“昨天的医生说我的肝有问题。”
“也许他的肝是有问题,”那个负责的白发医官说道,“他的血球计数多少?”
“他还没有做过血球计数。” “立即给他做一个。像他这种情形的病人我们不能冒险。万一他死了,我们得有个理由为自己辩护。”他在带夹子的书写板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对尤塞瑞恩说:“在此期间,把那个冰袋一直放在上面,这很重要。”
“我没有冰袋。”
“找一个吧。这附近什么地方一定有个冰袋。假如疼痛变得不能忍受,告诉我们。”
到了第十天时,又来了一组医生,他们给尤塞瑞恩带来了坏消息: 他身体极为健康,必须出院。在此关键时刻,走道对面的一个病人出现了复视,这下可救了尤塞瑞恩。
没有任何先兆,那个病人突然坐在床上叫了起来。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成双的。”
一名护士尖叫起来,一名护理员晕了过去。医生从四面八方跑来,有的拿著针,有的拿著灯,还有的拿著试管、橡皮槌和振动金属叉。他们又陆续用车子推来了复杂的仪器。 这儿只有这么一个病人,于是那些专家们便排成一队,一个接一个地轮著为他诊治。一个个火气十足,后面的常常不客气地朝前面的大声嚷嚷,催他们快点,给后面的人留点机会。不久,一个大脑门,戴著一副角质边框眼镜的上校做出了诊断。
“这是脑膜炎,”他以强调的语气喊道,一边挥手让其它的人回去。“虽然天晓得没有丝毫的理由这么认为。”
“那你为什么说是脑膜炎?”一个少校带著讥笑的口吻问道。 “为什么不是急性肾炎。”
“因为我是个脑膜炎医生,不是个急性肾炎医生,这就是原因,”上校反驳说,“我可不打算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将他拱手送给你们这些摆弄肾的家伙。我可是第一个到的。”

最后,医生的意见达成了一致。他们一致认为,他们不清楚那个看见重影的士兵得了什么病,于是,他们沿着走廊把他推入了一间病房,并将原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隔离十四天。
感恩节到了,尤塞瑞恩仍呆在医院里。感恩节过得很平静,没有出任何乱子。尤塞瑞恩感到唯一不好的事情是火鸡晚餐,即使那火鸡相当不错。 这是他渡过的最平静的感恩节,于是他立下了神圣的誓言:以后每年都要在与世隔绝的医院病房里过感恩节。但是,他第二年便打破了这个誓言,那一年他在一家旅馆的客房里过了节。

那天,他与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太太进行了学者式的谈话。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戴著多丽·达兹的身份证。尽管她同尤塞瑞恩一样不太相信上帝,但却像鸡婆那样责怪尤塞瑞恩对感恩节玩世不恭、毫无感情。

“我可能和你一样不信神,”她以自夸的口气推测道,“即便如此,我感到我们也需要在许多事情上感谢上帝,我们不应该为表现出这一点而感到羞耻。”
“你举个例子,说说有什么事情值得我感谢上帝,”尤塞瑞恩兴趣索然地以挑战的口气说道。
“这个...”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时语塞,停了一下,犹豫不决地陷入了沉思。
“为我。”
“咳,得了吧,”他嘲弄道。

她惊讶地扬起了双眉,问道:“你难道不该为我而感谢上帝吗?” 她气冲冲地皱起了眉头,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并不是非要跟你过夜不可,这你知道,”她摆出一副高贵的神气冷冰冰地对他说,“我丈夫有整整一中队的航空军校学员,就算是为了增加一点刺激,他们也会非常高兴同他们队长的太太过夜的。”

尤塞瑞恩决定换个话题。“你在变换话题嘛,”他很策略地指出来。“我可以打睹说,对于你所能列出的需要感谢的每件事,我都能举出两件使人感到痛苦的事情。”

“你应该感谢上帝你得到了我,”她坚持说。
“是的,宝贝。可是我又非常难过,因为我再也不能跟多丽·达兹好了,也不能跟我这短短的一生中将会遇到,并想要的成百上千的其他姑娘和女人好了,就连跟她们睡一觉都不可能了。”
“你身体健康,应该感谢上帝。”
“你不能那样一直保持健康,应该感到痛苦。” “
你还活著,应该感到高兴。” “你会死,为此而怒气冲冲。”
“事情可能更糟,”她喊道。
“事情也许会更好,好上千倍,”他情绪热烈地答道。
“你只举出一件事情,”她抗议说,“你刚才说你能举出两件。”

“别跟我说上帝的工作是神秘的,”尤塞瑞恩不顾她的反对,连珠炮似地继续说道,“上帝没有什么特别神秘的地方。他根本没在工作。他在玩。要不就是他把我们大夥儿全忘了。那就是你们这些人所说的上帝,一个土佬儿,一个笨手笨脚、笨头笨脑、自命不凡、粗野愚昧的乡巴佬。天啊,你对一个把像粘痰和龋齿这样的现象都必须包含在他神圣的造物体系之中的上帝能有多少尊敬呢?当他剥夺了老年人的大小便自控能力时,他那扭曲、邪恶、肮脏的大脑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到底为什么要创造出疼痛来?”

“疼痛?”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下抓住这个词,露出得胜者的神态。“疼痛是个有用的症状,疼痛警示我们:身体有了危险。”

“那么危险是谁弄出来的呢?”尤塞瑞恩问道。他嘲笑说:“哦,他用疼痛警示我们,真仁慈啊!他为什么不用门铃,或用他唱诗班来警示我们呢?他也可以在每个人的额头中间安个红蓝霓虹灯装置嘛。这种事情任何一个地道的自动唱机制造商都能办到。他为什么不能?”
“人们额头中间装上霓虹灯管四处走动,那样子看起来一定很难看。”
“他们因疼痛而扭动身体或被吗啡弄得呆头呆脑看起来一定很漂亮, 不是吗?真是个不朽的,犯大错的人!你想想他有的是机会和权力去认真做件事,再看看他搞成的这个愚蠢、丑陋混乱的局面,他的无能几乎让人吃惊。显然他从没有见过工资单。为什么任何一位有自尊的商人会雇用像他这样的笨蛋,哪怕雇他去做个发货员。”

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脸色变得苍白,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用媚眼向他警示。“你最好别那样谈论上帝,宝贝,”她带敌意地低声责备说,“他会惩罚你的。”

“他难道惩罚得我还不够吗?”尤塞瑞恩气呼呼地咕噜道,“嗨,我们不能让他做了错事就这么放过他。哦,不能,他给我们带来这么多苦难,我们不能就这样让他逍遥法外。总有一天,我会要他偿还的。我知道是哪一天。就是世界末日那天。对,那天我会离他很近,可以伸出手去抓住那个小乡巴佬的脖子,然后─”

“住口!住口!”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突然尖叫起来,用两只拳头朝他的脑袋四周乱打。“住口!” 她在一阵狂怒中冲著他乱打了片刻,尤塞瑞恩举起一只胳膊护著头。然后,他果断地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慢慢地把她拖回到床上坐下。

“你这么发狂到底为什么?”他用有点过意不去,但又快活地口气困惑地问她。“我以为你不信神。”
“我是不信。”她抽泣著,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但是我不相信的上帝是个好上帝,是个公正的上帝,是个仁慈的上帝。他可不像你污蔑的那样是个愚蠢的上帝。”

尤塞瑞恩笑了起来,松开她的双臂。“让咱们两人之间多点宗教自由,”他彬彬有礼地建议道,“你不信你要信的上帝,我也不信我要信的上帝。这样行了吧?”

那是个他记得渡过的最荒唐的感恩节。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前一年在医院里度过的十四天平静的,与世隔离的生活。即使那段田园生活,也是以悲剧结束的:隔离期满时他的身体仍旧很好,于是他们再次告诉他,他得出院上战场。

尤塞瑞恩听到这个坏消息后,坐在床上喊起来: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
病房里又是一片混乱。专家们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把他围在中间进行仔细检查;他们围得那样紧,他能感觉到从不同鼻孔里呼出的湿呼呼的气息,喷到他身体的不同部位,令人难受。他们用细微的光线来检查他的眼睛和耳朵,用橡皮槌和振动叉敲他的双腿和双脚,从他的血管里抽血,并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在他视力周围让他看。

这队医生的头头举止庄重,细心体贴,颇有绅士风度。他在尤塞瑞恩的正前方举起一只手指,问道:“你看见有几只手指?”
“两只,”尤塞瑞恩笑答道。
“现在你看到几只?”医生伸出两只手指问道。
“两只,”尤塞瑞恩笑回答说。
“那么现在几只?”医生问道,一只手指也没伸出来。
“两只,”尤塞瑞恩笑说。
那个医生满脸堆笑。“啊,他没做假,”他兴高采烈他说道,“他真的看什么都是两个。”
他们把尤塞瑞恩放在担架车上,把他推到另外那个复视的士兵住的房间,并把病房里所有其他的人再隔离十四天。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当他们把尤塞瑞恩推进病房时,那个看什么都是两个的士兵叫喊道。 “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尤塞瑞恩用同样高的嗓门朝他喊道,同时偷偷地朝他眨眨眼。
“有两道墙!有两道墙!”那个士兵嚷著,“把墙往后移一移。”
“有两道墙!有两道墙!”尤塞瑞恩笑也喊道,“把墙往后移一移。”
其中一个医生假装把墙往后推去。“这样行了吗?”
那个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的士兵无力地点了点头,又在床上睡下了。尤塞瑞恩也无力地点了点头,以极其谦卑和钦佩的眼神注视著他这位室友。他知道他面前这位是个大师。他这位天才的室友显然是个值得学习和仿效的人物。那天晚上,那位天才的室友死掉了,尤塞瑞恩断定自己跟著他已经走得够远的了。


“我看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啦!”他赶快喊道。
又一组医生带著各种仪器涌到他的病床旁边,来查看真象。 “你看见几只手指?”带队医生伸出一只手指问道。
“一只。”
医生伸出两只手指。“现在你看见几只手指?”
“一只。” 医生伸出十只手指。“现在几只?”
“一只。” 带队医生诧异地转过脸望着其他医生。“他真的看什么都是一个!”他感叹道,
“我们把他治得好多了。”
“而且还很及时,”另一个医生评论说。

这个医生后来与尤塞瑞恩单独呆了一会。他与尤塞瑞恩性格相似。他个头挺高,长得像只鱼雷似的,一嘴棕色胡子好久没有剃过了;衬衫口袋里装著一包香烟,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
“有几个亲戚上这儿看你们来了。哦,别担心,”他笑着补充说,“不是你的亲戚。是那个死了的小伙子的母亲、父亲和兄弟。他们大老远地从纽约赶来看望一个快要死的士兵,而你则是我们手边现成的一个。”

“你在说什么呀?”尤塞瑞恩满腹狐疑地问道,“我可不是快要死的。”
“你当然要死的。我们大家都要死的。你以为你还能往哪里跑?”
“他们可不是来看我的,”尤塞瑞恩笑反驳说,“他们来看他们的儿子。”
“他们能看到什么人就只好看什么人了。对我们来说,反正是快要死的小伙子,好歹都一样。对一个科学家而言,所有快要死的小伙子一律平等。我给你提个建议,如果你让他们进来看你几分钟,我就不把你一直在撒谎说你肝有毛病的事告诉任何人。”
尤塞瑞恩退得离他远了一点。“你知道那件事?”
“我当然知道。请相信我们。”那医生和蔼地轻声笑了笑,然后又点燃了一支烟。“每次一有机会,你就不断地拧那些护士的奶头,怎么能让人相信你肝有毛病呢?如果你想让人相信你有肝病,你得不沾女色才行。”
“付那么大的代价仅仅为了活命。既然你知道我在装假,为什么不告发我?”
“我干吗要告发你?”医生有点惊讶地问道,“我们大家都在一同做假。在求生的道路上,只要某个同伙也愿意帮我,我总是乐意帮他一把的。这些人走了这么远的路,我不愿让他们失望。我很同情老人。” “但是他们是来看他们的儿子的。” “他们来得太晚了。也许他们根本看不出你不是他们的儿子。” “说不准他们会哭起来呢。” “他们很可能会哭。那是他们来的原因之一。我在门外听著,要是哭得不可收拾了,我就来制止他们。”
“这一切听起来都有点疯狂。”尤塞瑞恩沉思著。“但不管怎样,他们干吗要看着他们的儿子断气呢?”
“我一直也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医生承认说,“不过他们总是这样。哎,你说怎么样?你需要做的就是在那儿躺几分钟,装得像要死了似的。这个要求不太过分吧?”
“好吧。”尤塞瑞恩让步了。“但只能是几分钟,而且你保证等在门外。”他对这个角色产生了兴趣。
“喂,我说,干吗不用绷带把我裹起来,那样效果不是更好吗?”
“这听起来倒是个好主意。”医生听了直鼓掌。

他们在尤塞瑞恩身上裹了一卷绷带。一帮护理员给两扇窗户都装上了棕褐色的窗帘,并放下窗帘,使房间里显得黑乎乎、阴沉沉的。尤塞瑞恩建议放些花,医生马上派了一个护理员出去弄来两小束快要凋谢的花。花散发出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当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们让尤塞瑞恩回到床上躺下来。然后他们让探视者进来了。

这几位探视者带著歉意的眼神,蹑手蹑脚、战战兢兢地走进病房,像是未经邀请闯入人家的不速之客。先进屋的是悲痛欲绝的母亲和父亲,然后是那位满面怒容的兄弟,他是个身材矮胖、虎背熊腰的水手。这对夫妇表情呆板地肩并肩走进病房,就像刚从一幅挂在墙上的既熟悉又神秘的结婚周年纪念银板照片上走下来似的。他俩身材矮小,形容枯槁但却颇有自尊心。他们虽穿着深色的旧衣服,但身体却似钢筋铁骨。那女人有一张椭圆形的长脸,呈红棕色,带著沉思的表情,一头粗黑的头发已经泛白,从头正中截然分开,简单地梳向脑后,披在后颈上,没有卷曲、波纹或带什么装饰。她既伤心又心情沉重,满是皱纹的嘴唇紧紧地抿著。那位父亲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穿着一套配有垫肩的双排扣西装,西装太小,看起来有点滑稽。他个子不高,但粗壮结实,满是皱纹的脸上蓄著两撇漂亮的向上翘起的小胡子。他的两只眼睛淌著粘液,眼角布满皱纹。他窘迫地站在那儿,一双强壮的劳动者的手抓著他的黑毡软呢帽的帽檐,搁在西装翻领前,看起来尴尬又凄惨。贫穷和辛劳使他俩过早地衰老了。那位兄弟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他那白色的圆帽傲慢地斜扣在头上,双手握成拳头,带著一种因受到伤害而产生的好斗神色,怒视著病房中的一切。

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朝前走来。他们紧挨在一起,像去参加葬礼似的,蹑手蹑脚,几乎步伐一致,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到走到床边才停下来,站在那儿低著头盯著尤塞瑞恩。接下来是一阵令人厌恶、使人痛苦的沉默。这沉默像是要永远持续下去似的。最后,尤塞瑞恩再也不能忍受了,便清了清嗓子。
老头儿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看起来挺糟糕,”他说。

“他病得挺重,爸。”
“吉乌塞普,”母亲喊道。她已经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青筋凸起的手指紧紧地抓著膝盖。
“我叫尤塞瑞恩,”尤塞瑞恩说道。
“他叫尤塞瑞恩,妈。尤塞瑞恩,你认不得我了吗?我是你哥哥约翰。 你不认识我是谁了吗?”
“我当然认得。你是我哥哥约翰。”
“他真的认得出我呢!爸,他知道我是谁。尤塞瑞恩,这是爸爸。跟爸爸说声好。”
“你好,爸爸,”尤塞瑞恩说。
“你好,吉乌塞普。”
“他叫尤塞瑞恩,爸。”
“他那样子太可怕了,我实在是很难过,”父亲说。
“他病得挺重,爸。医生说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信医生的话,”父亲说,“你知道那些家伙说话是多么不可信。”
“吉乌塞普,”母亲又喊道,声音虽低,但却因为痛苦而变了调。
“他叫尤塞瑞恩,妈。她现在记性不大好了,在这儿他们待你怎么样,兄弟?他们待你还好吧?”
“挺好,”尤塞瑞恩告诉他说。
“那就好。可别让这儿的任何人欺负你。哪怕你是个意大利人,你也同这里的任何人都一样。你还有你的权利嘛。”

尤塞瑞恩有些胆怯,便闭上了眼睛,这样他就不必再看着他兄弟约翰了。他开始感到恶心。
“瞧,他现在这个样子多怕人,”父亲说。 “吉乌塞普,”母亲喊道。
“妈,他叫尤塞瑞恩。”那兄弟不耐烦地打断她。“你难道记不住吗?”
“没关系,”尤塞瑞恩打断他说,“她想叫我吉乌塞普就让她叫吧。”
“吉乌塞普,”她又叫了他一声。
“别担心,尤塞瑞恩,”兄弟安慰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别担心,妈,”尤塞瑞恩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有神父吗?”兄弟想知道。
“有的,”尤塞瑞恩撒谎说,禁不住又一次畏缩起来。
“那就好,”兄弟说,“只要你需要的东西都有就好。我们大老远从纽约赶来。原来还担心不能及时赶到呢。”
“及时赶来干什么?”
“在你死前见你一面呗。”
“那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想让你孤零零地死去。”
“那又有什么区别?”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了,”兄弟说,“他总是翻来覆去地说同一句话。”
“这事情真是滑稽,”老头儿说道,“我一直以为他的名字叫吉乌塞普,可现在我发现他的名字叫尤塞瑞恩。真是太滑稽了。”
“妈,使他高兴一点,”兄弟劝她说,”说点什么让他高兴高兴。”
“吉乌塞普。” “不是吉乌塞普,妈。是尤塞瑞恩。”
“那有什么区别?”母亲用同样悲伤的调子,头也不抬地答道,“反正他就要死了。”

她肿胀的双眼老泪纵横,开始哭起来,身体在椅子里缓慢地前后晃动著,两只手平躺在膝盖上,就像两只死去的飞蛾。尤塞瑞恩担心她会大哭起来。父亲和兄弟也开始哭起来。尤塞瑞恩突然想起来他们为什么都在哭,于是他也开始哭起来。这时候,一名尤塞瑞恩从未见过的医生走进病房,很有礼貌地对来访者说他们该走了。父亲挺直身体,很正规地道了个别。

“吉乌塞普,”他说。
“尤塞瑞恩,”儿子更正说。
“尤塞瑞恩,”父亲说。
“吉乌塞普,”尤塞瑞恩更正说。
“你很快就要死了。”

尤塞瑞恩也开始哭了起来。房间后面的医生从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于是尤塞瑞恩止住了哭。

父亲低下头,神情庄重地接著说:“当你向天堂里的他汇报时,我想要你替我给他捎句话,告诉他让人年轻时就死掉是不对的。我是当真的。跟他说,要是人非死不可,得让他们老了再死。我要你把这话告诉他。我想他不一定知道这事不对,因为他应该是仁慈的,而这种事已经延续了好长时间了。行吗?”

“别让上边的人欺负你,”那兄弟告诫他说,“哪怕你是意大利人,你也不比天堂里的任何人差。”

“穿暖和些,”母亲说道,她仿佛知道天堂里的事情。

第十八章 Chapter 18

CHAPTER 18: THE SOLDIER WHO SAW EVERYTHING TWICE Summary

When Yossarian is a private at Lowery Field, he complains of a pain in his right side in order to avoid a calisthenics class. He is placed under observation. An English intern tells Yossarian not to fake appendix pain but to fake liver pain. After ten days, a group of doctors come to Yossarian and tell him to leave because he is in perfect health.

At that moment, another patient in the ward shouts, claiming to see everything twice. Doctors and nurses rush to him. Each specialist wants to claim him as his own patient. But the doctors cannot understand what is wrong with the soldier who sees everything twice. Yossarian spends Thanksgiving inside the hospital. He decides to spend every remaining Thanksgiving in a hospital. The next year he breaks his oath, spending Thanksgiving with Scheisskopfós wife in a hotel room. Yossarian tells Mrs. Scheisskopf that he has very little to be thankful for, and that God has done a bad job creating the universe. Although Mrs. Scheisskopf claims that she is an atheist she gets upset when Yossarian paints a picture of a "mean and stupid" God. It is the "most illogical Thanksgiving" that Yossarian has ever spent.

The narrative returns to the previous year. Yossarian, who wants to stay in hospital, imitates the soldier who saw everything twice. Yossarian, too, claims that he can see everything twice. The doctors rush toward him and check his eyesight. Each time the doctor holds up his fingers, Yossarian replies that he can see two fingers. This is strange because sometimes the doctor does not hold even one finger up. Yossarian is taken into the room where the soldier who saw everything twice is kept. Yossarian thinks the soldier is bluffing about his illness. Yossarian gets a rude shock when the soldier dies. He then tells the doctors that he sees everything once. Even when the doctor holds up ten fingers, Yossarian says he only sees one.

Another doctor tells Yossarian that the relatives of the soldier who died have come all the way from New York. They do not know that the soldier is already dead, and have come to see him one last time. The doctor tells Yossarian to play the part of the dying soldier, as he does not want to disappoint the dead soldierós family. Yossarian agrees to play the part.

The family is Italian. The father and mother of the soldier do not recognize that it is not their son. Even when Yossarian tells them his real name, the family continues to mourn as if he is their son. Yossarian is so moved that he begins to cry.

Notes

Again the narrative moves backward through time. Yossarianós days as a cadet are described. Then, too, he is busy feigning illness to avoid performing his tasks.

In this chapter, we are given some of Yossarianós views on God. Though Yossarian claims that he is an atheist, he insists on trying to prove that God made a mess by creating a world full of pain and discomfort. He sees God as an evil being who causes injury to human beings. Though Mrs. Scheisskopf argues with him, her defense of God is not convincing. Yossarianós description of God may well be applied to the squadron commander at Pianosa, Colonel Cathcart, who is unconcerned about the lives of his men.

The rest of the chapter is quite absurd. There is a great amount of black humor. What is tragic is made to appear comic by means of the ludicrous. The death of the soldier and the grief his mourning relatives feel are both tragic, and yet strangely enough, they give rise to comedy. If the soldierós death is absurd his relativeós behavior is even more absurd. They refuse to accept the reality that it is Yossarian, and not their son, Giusseppe, who is "d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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