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的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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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伊人(78)相册

(2016-03-12 20:13:25) 下一个

何葭上床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她依照在加国的习惯,卧室里没装分机,电话机连着留言机,不接电话,那电话会自动接通留言机。

何葭因为还没睡着,索性爬起来去接电话。

是沈远征。他问:“葭葭,今天还顺利吗?你还好吗?为什么你的手机总是关机?”

为什么?为了不被骚扰!她没有回答。

沈远征又问:“葭葭,你在吗?为什么不说话?我本来想去看看你,但是天太晚了,影响你睡觉,所以想打个电话问问。”

何葭抬头看钟,已经接近十一点,他跟那女孩子在一起待到接近十一点。

她淡淡地说:“是啊,太晚了,我都上床了。你还没到家?”

沈远征说:“那你快睡吧。我在路上,大约要半个小时四十分钟才能到家。”

何葭说:“噢,你开车小心。我挂了。”搁下电话抱着靠垫坐进沙发, 用手抹把脸,深深吸一口气。

她为了接电话,光着脚跑过来,此时感到有些冷。她又光着脚走到五斗橱前,打开其中的一个抽屉,翻出几本相册,搬到沙发上,盘着腿坐着,把脚藏在臀下,一本一本,一页一页地翻着那些老相册。

父亲的照片,母亲的照片,父母的结婚照。何致远,党育红——多么奇怪的名字,这个名字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这个女人是个孤儿,那个年代的孤儿,叫党育红,党向阳,党培红,很多诸如此类的名字。姑妈说过,单位里的人叫妈妈都叫“阿红”,从来不会叫“小党”。“小党”,这么叫就太好笑了,当心被打成反革命分子。

何致远和党育红的结婚照,何致远穿着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党育红穿着一件棉布印花衬衫,两根辫子搭在肩膀上。何致远的表情比较严肃,党育红嘴角向上翘着,笑得很甜蜜。

任何女人嫁给何致远这样的男人,都会这么幸福地笑吧。父亲那个时候真的很年轻,母亲那个时候也真的很美丽,黑白的照片,看不出她的嘴唇是紫色的,只会觉得她文静而美丽。

何葭小时候的照片,满月的时候还很瘦,整天闭着眼睛睡,到了周岁,整个脸都是圆的,肉从腮帮子上垂下来,可见父母养她养得多么好,为了喂肥她不惜血本。据亲戚们说,何葭是上了小学后窜个子的时候开始瘦下来的。那个时候妈妈去世,父亲工作学习顾他不暇,再加上她正在发育,长个子,后来又到姑妈家,跟在沈远征后面疯跑,渐渐瘦了。

再后来都是她跟姑妈姑父或者沈远征的合影。那个时代姑父姑妈还年轻,姑父威严,姑妈秀气和蔼,沈远征也瘦瘦的,也正在发育,像根豆芽菜。那个时代他们在外面的留影非常多,因为何葭是外地人,夏天游湖,秋天登高,都有照片以兹纪念。

回到上海后的照片都是彩色的,非常少。那个时候她住校,偶尔回家。父亲和陈珊都忙,一家人出去玩的时候非常少。这些有限的照片还是陈珊在他们兄弟姐妹一起打牌的时候抓拍的,也有些是沈远征初学摄影,拿她跟阿青做模特儿拍的。

呵,还有他们骑车游苏杭留下的影子,在太湖边,在杭州太子湾,那么青春那么妍丽的容颜,似乎画面里飞扬的笑声都隐约可闻。

再接下来就是工作以后偶尔照的照片,有她穿着职业装陪同国外总公司的人考察的时候拍的,有的是在机场埃立克帮她拍的。有几张是在深圳跟张帆李春明沈远征陆小雅的合影。明明五个人各有心事,各怀鬼胎,可是在这张合影里,依然笑得春华秋实,看起来和谐美好。

面子功夫做足。

这样翻了两大本,何葭一些睡意也无。翻着相册,那些逝去的岁月带着青春的气息迎面扑来,令她流连忘返。

再打开一本,都是在加拿大的日子。刚去的时候拍的多大校园古老的建筑,现代化的图书馆大楼,绕着校园隆隆驶过的有轨电车,唐人街拥挤脏乱的街道。

最多的当然是跟弗莱德在一起的照片。圣诞晚会,湖边度假,结婚仪式,家庭生日聚会,家庭聚会,张张都是笑意盈盈,她,还有弗莱德。

还有弗莱德妹妹的两个小天使,那么漂亮,那么可爱。他们说:“舅舅舅舅,舅妈是不是中国公主?”

他们的舅舅满脸带笑地回答:“是的,她是。”

何葭手指抚过弗莱德那张西方男人成熟的脸,心里一阵一阵地酸楚,眼泪忍不住落下来,一滴,两滴,很快塑料膜上形成一湾清澈的湖泊。

她扯过纸巾,把相册上的泪水都擦干净,合上相册,放在一边,又扯过两张纸巾,擦干泪。

不经意间,又看到左手无名指上的两只戒指——一只订婚的钻戒,一只结婚指环。平时戴在手上,已经跟手指融为一体,感觉不出它们的存在。曾经有几次,弗莱德的妈妈安娜劝她拿下来,她也想着听从她的劝告,要拿下来,可是终究还是没舍得。

这是一段历史,一段难以忘记的历史。

何葭注视着那两枚戒指,觉得还是让它们留在手指上比较好。

她起身去饮水机兑了一杯温水,取出安眠药吃了一粒,关了客厅的灯,回卧室睡觉。

第二天中午,她接到丽迪亚的电话。丽迪亚说:“姐姐,阿青不在,我放假了,我们下班后去逛街买衣服好不好?”

何葭一想到这个可爱的在异国他乡长大的ABC女孩心里就充满阳光。她想着这个表面不在乎的女孩是不是想从她这里探听一些未来婆婆的消息,于是满口答应,跟她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临下班的时候,沈远征约她吃饭,她说:“有约了,改天吧。”

沈远征本能地反问:“跟谁啊?公事私事?”开始管头管脚了,他是她什么人啊?

何葭本来想问一声“关侬啥事体”,话到嘴边改了口,说:“跟丽迪亚一起逛街买衣服。”

沈远征关切地说:“噢,这样啊。你们逛完,回家的时候给我挂个电话,我去接你们,送你们回家。”

何葭无可无不可:“再说吧。”

丽迪亚来中国以后,大部分时间用来适应装饰房子,备课上课,偶尔跟阿青一起去泡泡酒吧,看电视,听广播,学说普通话,逛街都在五角场附近转,这是第一次跟何葭去淮海路,感到十分好奇,特别是何葭带她去一些本地的小店特色店,看到一些传统的中国布旗袍,更是兴奋不已,试了几款短摆的,配着牛仔裤穿,别有风味。

售货员看她的发型体型打扮,以及说话的时候略显生硬的语调,知道可能是根“香蕉”,趁着她试衣服的时候到何葭这里来问。何葭点头说:“她是海外长大的中国人。”

丽迪亚买了两款印花短旗袍,付了钱同何葭一起出来,何葭笑着跟她说起售货员对她的好奇。丽迪亚问:“一眼就能看出我不是本地人吗?从什么地方看出来呢?”

何葭说:“气质啊。你的气质一看就不像中国人。比如说你的肤色,本地人大多数比你白,并且以白为美;化妆方式,本地人很少像你这么化妆的,你的发型,你看大街上跟你同龄的小姑娘多是直发。还有你的体型,奇怪,可能是饮食的关系,你的曲线比本地人要好——”

丽迪亚说:“还有穿衣服,我觉得本地人的衣服颜色好单调,颜色都黑黑的。”她不知道正儿八经的中文,应该说“颜色都很暗”,而不是说“黑黑的”。

何葭笑着说:“加拿大人穿的颜色要明快些,纯净些,尤其是夏天的颜色。”

丽迪亚又说:“姐姐,我知道中国很多地方跟西方不一样。中国男人喜欢包二奶,喜欢年纪小的女孩子。”

何葭当时拿了一杯奶茶在喝,听她这么一说,一口奶茶几乎狂喷而出——她的中文真是日新月异,居然连“包二奶”都知道!

丽迪亚很认真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阿青说报纸上很多这种故事。远征哥有没有三十五?我昨天看到他跟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大约二十五都不到。姐姐,中国的女孩子为什么喜欢比自己老的男人?她们都喜欢sugar daddy吗?他们能交流吗?他们没有代沟吗?”

何葭手一抖,那杯奶茶几乎倒翻在地。缓了缓神,她镇静地说:“别瞎说。你怎么知道那是他的女朋友?”

丽迪亚争辩说:“真的。我昨天在徐家汇那边上课,阿青不在,我跟同时下班的戴维去吃饭,看见他们也在吃饭,好像他们还吵架了呢,那个女孩一直哭一直哭,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说,远征哥大约做错事了,在旁边不说话,不停地递纸巾——其实做sugar daddy很累的,要像哄女儿一样哄女朋友,将来结婚了要把老婆当女儿宠。”

何葭勉强笑笑,都不知道自己后面在说什么:“你和阿青,他宠不宠你?你们吵架,都是谁先说话?”

丽迪亚说:“讲道理啊,谁说的对就听谁的。阿青哪里会宠人啊,我宠他还差不多。”说完咯咯地笑。

她们逛得两脚酸痛,转进旁边路上的酒吧街,看见一家酒吧人还不算满,进去找个座位坐下,叫了两杯饮料,若干零食,休息聊天。

她的手机没有关,但是酒吧里糟杂的声音令铃声被淹没,沈远征几次致电给她她都没听见。那天她喝了一点酒,有些微微地醉。夜深了,她们从酒吧出来,叫辆出租车,把丽迪亚先送回家,何葭才回到自己在提篮桥的家。

付完车钱她下车,手机铃响,何葭取出来看看,脸色变了——又是那个水静雯。她犹豫着要不要接这个骚扰电话。

中国要是加拿大多好,她可以给她去法庭申请一个禁止令,如果她这么持续不断地骚扰她,她可以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女孩送进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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