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

静以养性,平以做镜,深以承水。波涛不兴,微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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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插队的回忆(三):队部

(2009-12-09 03:10:27) 下一个

我们生产队的队部是一排七间土坯房,其中三间没打隔断,一溜大通炕,上面铺着炕席。每逢开会,来得早的社员们脱鞋上炕,比较斯文的盘腿一坐,大多是横躺竖卧。有的小青年调皮捣蛋,不脱鞋就往炕上蹿,招来一片笑骂。后到的社员挤不上炕,只好站的站,蹲的蹲。白天有干不完的农活儿,开会从来都在晚饭以后。那时队里还没有通电,房梁上挂着一盏马灯,灯光摇曳,忽明忽暗,墙上人影晃动不停。队干部精明干练,不用点卯,而是以屋里的人口密度判断社员是否到齐。不过,队干部最后往往要点几个老少滑头的名。“老齐头来没?大舌头来没?老王家的来没?”来了,固然好,如果没来,队干部也只能嘟囔着骂一句,再提高嗓门,喝阻男女青年嘻嘻哈哈的打情骂俏、妇女们嘀嘀咕咕的家长里短和老头子们扯不完的山海经,然后宣布开会。

队部有一个大院子。东侧是马棚、羊圈、牛栏,东侧是碾房、仓库,后来又盖了一间粉房,夏天做粉条,冬天做豆腐。我们那一带重马轻牛,一匹中等马能卖到千元以上,牛则便宜很多,几百块就能买上一头。我们队的牲口弱,两位队长和会计一合计,一咬牙一跺脚,出三千块天价买了一匹高头儿马子(当地管公马叫“儿马子”),通体棕红,四个白蹄,时不时一声长嘶,体壮声宏,煞是神骏。有见多识广的老乡,一口咬定这是东洋马。大夥儿既然无从考证真伪,也就姑且从之,称其为东洋马。车把式王老板儿鸟枪换炮,每天下工卸完套,总要拉着东洋马在队部院里溜几圈,听着乡亲们的啧啧赞叹,王老板儿纵使惯于不动声色,这时也难免从眼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三千块不是小数,那是上万斤苞米换来的。队干部们不是败家子儿,掏钱之前,委实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按照他们的盘算,买来东洋马,驾辕拉套还在其次,主要是要它配种,生出东洋马儿,东洋马孙,一举改变我们队畜力不济的局面。一、两年下来,大伙儿绝望地发现,东洋马敢情是样子货,中看不中用,不仅驾辕拉套稀松平常,最要命的是患不孕症,不能为壮大我们队的牲口队伍做贡献。一般社员说起这件事,叹息一声,也就过去了。队干部们平日神气惯了,这次买豆腐花了肉价钱,重大决策失误,脸上未免挂不住,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对社员们的态度体恤温和了许多。

队里资源有限,优待了马,就亏待了牛。马有马棚,有围墙,有屋顶。牛栏是露天的,无遮无栏。七零年冬天,一夜北风怒号,漫天大雪纷飞。早上,社员们到队部集合上工,只见几头牛蜷缩在牛栏里,体温来不及捂化急速落下的雪片,黄牛、花牛都变做白牛。面对这种景象,生不出“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俏皮,有的只是对大自然严酷和资源匮乏的无奈感慨。定睛再看,其中一头牛已经冻僵了,至于什么时候死的,没人说得清楚。牛冻死了,可怜归可怜,还是要吃肉。那年头儿,马死吃马肉,羊死吃羊肉,狗死吃狗肉,鸡死吃鸡肉,牛自然也不例外。哪怕是瘟死的,也照吃不误。饥不择食,这是在论的。屯子里接长不短地闹鸡瘟,这和眼下的禽流感是不是一回事儿,没有调查研究,不好乱说,不过当时的首要任务是“备战备荒为人民”,西反美帝,北拒苏修,解放全人类的重任在身,区区禽流感,即使有,料也敌不过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冻死的那头牛,当天就宰了,每家出一个人,拿上脸盆,到队部领自己的那份肉。集体户当然也分到一份,当晚炖了一锅,大家解馋。吃着香喷喷的牛肉,早忘了牛活活冻死的惨状。恻隐之心,实在是丰衣足食之后的奢侈品。

马棚旁边是羊圈。队里的羊倌每天清早把几十只羊赶出去放,天擦黑回来,把羊赶进圈里。《草原英雄小姐妹》歌中唱道:“天上闪烁的星星多呀星星多,比不上我们公社的羊儿多,天上漂浮的云彩白呀云彩白,不如我们公社的羊绒白。”看到我们队羊圈里那几十只羊,立即明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何啻霄壤。以前只觉得《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太假,如今才知道,敢情不论是人是羊,到了革命文艺工作者笔下,一律高大全,革命接班人不容有一丝缺点,公社的羊儿不容有半根杂毛。我们队的羊没有肩负歌颂光辉的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的政治任务,所以不但瘦,而且脏。毛色暧昧,沾着泥土、粪便,这一块儿黄,那一块儿黑,粘粘的,打着绺儿。透过羊皮,似乎能看到干瘦的肋骨。有几只羊是社员托队里代放的,为易于辨识,或者用孩子的墨水在羊屁股上划个蓝圈,或者在羊耳朵上穿一根红线。绝大多数是绵羊,只有两、三只山羊,恰与圣经暗合。

队部院子的东北角是碾房,没有窗户,从早到晚都是暗暗的,房子当中是一盘石磨。家家户户吃苞米面、黄米面,都少不了这盘磨。好在队干部体恤民情,养了两头毛驴,专供拉磨之用。毛驴双眼蒙着布,倒着碎步,一圈一圈又一圈,低头疾走。世人为逐名利,费神费力,不死不休,到头来身心俱疲,蓦然发现,原以为一直“人往高处走”,其实不过徒然兜圈子而已。人啊人,虽然大睁双眼,自以为心智已开,其实较之拉磨的毛驴,又能高明多少。议论发过,再说碾房。大婶、大嫂们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拿条笤,跟在毛驴屁股后头,把流到磨边的碎苞米、碎黄米往里扫。后来,电线拉到屯子里,大队安上了电磨,可很多老乡还是赶毛驴推碾子,说是吃惯了自家磨的面,“电磨整出的面不知咋的,吃着就是差异。”在大队看电磨是俏活儿,且不说比耪大地轻松许多,时而还被撞见开小灶。老乡究竟是口感敏锐,当真能吃出石磨和电磨的区别,还是担心缺斤短两,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老乡们的心思有时真的很细,而且说话懂艺术,讲分寸。过了两年,毛驴死了一头,队里没再添置。现在,队里的碾房恐怕早已不在,老乡们也早该习惯电磨磨面的滋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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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井 回复 悄悄话 是这话。谢谢阅读。
royalgala 回复 悄悄话 天上一笼统,地下一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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