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棉

有些情怀,万水千山走遍,亦难忘 ~
正文

《满街都是艺术家的年代》(9)

(2009-12-30 21:24:30) 下一个

 第八章   闹腾

        叶城搬到福缘门后,从最初的狂热,到后来画布前清晰可见的的失落,令他着实苦恼、郁闷了好长时间。因为不自信,所以特怕别人看见他正画的东西。一有人来,他就悄悄地拿一个空白的画框遮住正画的画,等人走了,他再把画框拿开。弄得泉子,尤其是张晓春和唐力他们几个,总想看看他的东西,可从来就没机会。
        直到有一天,小五看他倒腾来、倒腾去的了,终于忍不住了。“嘿,哥们,我说你天天这么干,累不累呀?”
        叶城有点不好意思地呲牙一笑,“这儿净‘大手’,就我这两把刷子,哪敢让大家看啊,不是现眼吗?”
       “哎呀,大帅,这可就不像你了!你能抽那么大的风不去美国来咱村里,还在乎什么别人怎么看你?”
     “还是别太寒碜了!”叶城争辩着。
     “虚荣!你起点越低,将来你画出来了,人越觉得你小子不一般。你看你这几天临的这两张,是不是比你刚开始的时候强老鼻子去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琢磨画,而不是别人说你啥,放开手脚,‘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吧’!”
        说罢,小五还做了一个“威风凛凛的”京剧造型,“前面就是那——大渡河!”
        定型没两秒钟,他连说“不对、不对,渡河?那得多费劲啊,你?”
        眼珠子一转,他又做了一个更夸张的亮相,“前面就是那——金光闪闪的艳阳天,哥们您就奔前方去吧!”
         叶城终于开心地笑了。
        虽然没直接说出来,但他心里真是感谢上帝让他在街头再遇小五。这家伙的血真是热的,热心、热肺、舌头也比别人更热情。多严肃、多麻烦的事,到他那儿都会变得滑稽可笑,嘻嘻哈哈的就把别人感到棘手的事给办了、把要说的话给说了。那种亦庄亦谐、荤素皆可的有点江湖特色的小五式的语言,叶城经常独自一人的时候,想起来还忍不住要笑。
        和小五住的时间越长,叶城的生命状态越放松。他现在每天穿着背心、短裤、片鞋,眼睛一睁开就盯着画布琢磨,晚上扔下画笔就上床,有人来看画他也不再遮遮掩掩了,相反的,他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一谈画,他也有点像小五似的有点话痨了。
       他心里已经只有画,画画变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了。而那个他曾那么在意的“我”,渐渐地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
    
       慢慢地进入状态的他,似乎早都忘了什么加州大学,燕京的身影也很少在眼前晃动了。他对自己说,有所失才能有所得,贪心只会带来混乱。既然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还有什么可多虑的呢,就全力去做自己所选择的事情吧。

        一个周末的早上,都十点多钟了,他和小五都还没有起床。突然断断续续地听到一阵敲大门的声音,叶城和小五都被敲醒了。
        起初两人都赖在自己的床上懒得动,因为多半是泉子他们,想来就来,而且多半没什么急事,就是在家里闷得慌了,过来找人聊聊天。你要是没睡够,懒得理,他们敲几下门,知道你昨晚肯定睡晚了,也就走了,找别人去了。
         不过,这次的敲门声,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
        “讨厌,谁啊?”小五睡眼惺忪地从里面的房间出来,磨磨蹭蹭地去开门。
         叶城把头干脆转向墙里,想着要不是远道来的朋友,小五多半会打发他们过会儿再来,那样的话,他还可以再眯一会儿。别小瞧就眯那么一小会儿,一天的精神头可大不一样。正迷迷糊糊地想着,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哐、哐、哐”走进了院子。
        呦,是个女的,得马上穿衣服起来没说的,因为小五同志对女同胞的热情那是从来不加掩饰的。搞不好,又要留人家吃饭,花费不多,美其名曰为他俩的“招牌饭”——一大碗手擀炸酱面。
        刚找到裤子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穿上,房门就被打开了。叶城一抬头,马上愣在那里。
         来人竟是燕京。
       “燕京,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他惊讶地说。
        穿着一身浅米色套装、手里拿着墨镜的燕京,嘴角带点嘲讽地,“北京城就你们这儿住满了名人,有什么难找的?”
        “哎,你别挖苦我啊。我脸薄,要引起什么严重后果,你可得负责……是不是五儿?叶城对站在门边,有点要瞧好戏劲头的小五眨了下眼。
       “就是,嫂子,你不比我更了解你家叶城吗?他面子贼薄,要是一锅面煮过头了,他都恨不得一头撞锅里不活了……”
        “哎呀,你可真找对人了,怎么这还有比你更贫的?”燕京又气又笑地说。
        “谢嫂子恭维,不贫的人总把自己弄得事事儿的、多没意思!”小五嬉皮笑脸地说。
           燕京和叶城都没再说话,两人都偷偷地打量着对方。
         “得,我得有点眼力架,我去泉子他们那转转,这儿……就你们俩了。”小五意味深长的向叶城使了下眼神,然后就走了出去。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
        半天,叶城才慌慌张张地把短裤套上,一边说,“哎,快坐下,我都忘了。你这么大热天的跑来,渴了吧?”
        燕京站在原地没动。
       “你坐,这大热天的,你别生气,啊?”叶城小心地望着燕京说红就红了的眼圈。
         燕京忽然“吧嗒吧嗒”地掉起泪来。
       “唉,是我不好,燕京,对不起。”说完,他扳过燕京的肩膀,试图要拥抱她。燕京却倔强地扭动着肩膀,不让叶城碰她。
        “一声对不起就得了?看你这过得挺热闹的啊,你想没想过这两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燕京说完,眼泪流得更凶了。
         叶城自觉理亏地说不出话来。
半天他才找到个台阶,说,“我给你拿杯水去。”说完,赶紧“逃”了出去。
        其实,燕京在一怒之下,发誓尽快坚决彻底地忘记叶城。这两个月,在父母和友们的张罗下,她也见过不少异性。可是,总是她看不上眼的人喜欢她,她有感觉的,对方却没那意思。更可恨的是上个星期天,她见的一个博士毕业的搞生物工程的,那人对燕京印象不错,可竟然对她有过一个多年的男友耿耿于怀。脸红脖子粗地追问了燕京好多他们交往的细节,话里话外就差直接问她,有没有和叶城做过那件事了。
         天性直率的燕京受不了这份“侮辱”,她黑着脸对那位博士说,“你都三十多岁了,也谈过好几次恋爱,你敢说你还是处男吗?如果你不是,你有什么资格来要求别人?听说过没见过你这样的,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看那博士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她才觉得解了点气。

        比较来,比较去,燕京还是觉得叶城好。可叶城干的这件“鬼迷心窍“的事,她是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在她的头脑里,一个男人就应该做一件踏踏实实能养家糊口的的工作。艺术家的生活?听起来挺浪漫的,但就怕太浪漫了,她承受不起。她只想过一种安稳的生活,不求多么大富大贵、但也不能太贫穷了,太穷了她也受不了。丈夫、孩子、再加上一所房子,有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她真的很生气也很困惑,很多学历不如她、或者长相也不如她的女孩们,是个人都能轻易得到的东西,为什么轮到她却这么费劲?
        今天她能来,是她说服了自己一个星期的结果。为了一生的幸福,唉,就低这一次头吧,她最后对自己说。
        治气不是此行的目的,她想了起来,便顺手帮叶城叠好毛巾被,然后坐在了叶城的“床铺”上。
        这时叶城飞快地洗漱完毕,给她端来了一杯冰可乐。
        叶城也坐在了床边,默默地看着她。
        还是燕京打破了沉默。她用一种非常克制的声音说,“我其实也能理解你的心情,也很敬佩你的勇气。”
        “谢谢”。
         “你完全可以把画画当成一种终生的爱好,我会任何时候都支持你的,我保证。”
         叶城没吭声。
        “真的,我不是说说,哄你高兴,我说的是真心的话。”
        “我知道。”
        “那你同意啦?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先一起去美国。你离那边开学还有十多天,一切还都来得及。我帮你准备行李。你还可以马上回哈尔滨看你父母一眼,我这儿你甭担心,我会尽快准备好材料的……”
         “对不起”,叶城打断了燕京。
         燕京的眉毛和眼睛都立了起来。
       “别跟我说‘对不起’,我最恨这个词了。”
       “但是,我还是得对你说‘对不起’,因为我压根就没有改变主意,而且也绝对不会改变主意。”
        燕京气得大叫了起来,“你,叶城,我真想不到你这么自私。我等了你那么多年,说好了我们一起去美国,你突然说不去就不去了,你这不是害人吗,你?”
        “燕京,你别生气。我说过了对不起,我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是,我只是换了一种职业,换了一种生活方式,可我人没有变,我还是原来的我,我也还在爱你。只要你能接受我,我们仍然可以在一起。”
        “在一起干什么,和你一起疯?”
        “你要还是这么想,我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你说的倒是轻松,我怎么和你在一起?不出去读学位也就罢了,可你连工作都不要了,将来我们真的有了孩子,你就让我把孩子生在这租来的农民的房子里,冬天连个暖气都没有?”
        “农民也是人,他们也都在这生孩子,没听谁家说过把孩子冻死在屋里了。”叶城也上来了犟脾气。
        “我就不能,我不是农民,我的孩子也不是!”燕京气哼哼地说。
         两人都不看对方,谁都不说话。
         僵持了好久,最后,燕京“腾”地站了起来。
        “算我没来过。”撂下这话,她就冲了出去。
        “燕京,燕京”,叶城叫着燕京的名字追了到院子。。
        “干嘛?”燃起一线希望的燕京在院子里停住了脚步。
         “你……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希望你……能幸福,真的。”
         燕京非常非常失望地望着他,然后,紧闭双唇,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打开院门,然后“咣当”一声把门关得震天响。
     
        燕京地这次来访,搅扰得叶城好几天心神不宁、无心画画。一想到和燕京多年的感情,想到他们曾在一起时的那些美好的往事,想到燕京委屈的泪水……他的心也忍不住有些动摇起来。
        而接下来,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过去的那帮相处得不错的同学、朋友,原以为他临出国前先回老家看父母去了,后来可能从燕京那知道了这一“变故”吧,都纷纷“骂”他太“神经”,并为燕京鸣不平。
         电话、来访轮班轰炸,搞得他那一段“众叛亲离”,差点没有真的神经了。

         一天晚上,都半夜两点多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意全无的他,终于一屁股坐了起来。
         他并不嗜烟,只是偶尔和小五聊艺术聊兴奋了,才点上一支凑个热闹。这会儿,他没开灯,坐在黑暗中,在堆满画册、工具、茶杯的书桌上,摸摸索索地找了半天,才找到一盒已经抽得差不多的干瘪的烟盒。
         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不料却被呛着了。咳嗽了半天,才缓过气来。
         唉,坚持还是妥协?何去又何从?他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也许大家说的对,就把画画当个爱好好了,犯不着这么吃力地从“新”开始。这样,父母高兴、燕京也高兴、朋友们也都高兴……可是,可是自己会高兴吗?其实,父母有很好的工作,收入也都不错,他们并不真的需要他来赡养,他与他们之间,实际上只是人生观、价值观上的冲突,这一点,他相信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尤其是有一天,当他的作品能够被人认可的时候,他们还是会为他感到骄傲的。退到最坏的一步说,即使他最后在绘画领域毫无建树,再回到老本行混饭吃的时候,他相信他们也仍然会爱自己,这个他不怀疑。
         而燕京则不同,哪个女孩找丈夫不希望对方经济有保障,这他完全能理解。但他现在是不可能向燕京做什么保证的,而且即使他承诺了什么,她也未必相信。可是,让自己再回到过去的生活,每天对着电脑,脑袋里全是数据、编程、西装、公文包……他心里有一千张嘴在说“不”。转念再想,如果今天他为了不“负”女友,暂时妥协了,但万一哪一天又“犯病”了,怎么办?那时候,他“负”的可不仅是妻子,没准还有孩子,自己的罪过就更大了。
        可人生只有一次啊,凭什么他就不能走自己选择的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就得为别人做“牺牲”?道不同不相与谋,走不到一块就不要勉强往一块拧了吧。他突然想起了斜对门的高一鸣和郝让来了,高一鸣怎么就能有那么好的运气?想想,他还真是有些“嫉妒”起老高来了…….

        “都几点了,还在闹猴?” 小五不知啥时候也醒了。说话的时候,顺手打开了书桌上的长臂工作灯。
        “唉,睡不着。”叶城无精打采地说。
        “让那帮丫的给闹腾的吧?”
         叶城点点头。
        “嗨,这事儿至于那么复杂吗?”
        “你说呢?”叶城合上了眼睛。
        “你那帮同学朋友,就像长了一个脑袋、说的话也全像是一张嘴说出来的。自己还没活明白呢,就给别人上课,你听他们的?“
         叶城没说话。
        “你就好好问问自己,你倒底想要啥、为谁活,想清楚了,答案不就出来了?”
        “唉,我不是没想清楚,我早都想好了。架不住咱都是凡人哪,就算砍你自己的尾巴,不干别人的事,你这手,不也得哆嗦哆嗦?那尾巴再麻烦、好歹也是块肉,你能不流点血,疼好几天吗?”叶城面色沉重地说。
         “说得好,说得准确,搞不好,你画没画出来,过两天又改行搞哲学去了。”小五给自己也点上一支烟,笑嘻嘻地对叶城说。
         “累!”叶城说,他现在没心情听小五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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