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棉

有些情怀,万水千山走遍,亦难忘 ~
正文

《满街都是艺术家的年代》(5)

(2009-12-21 21:44:19) 下一个

第四章   画家村的生活

        看小五成天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地,身体里的能量似乎全被消耗在了嘴上和腿上。但小五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叶城很快就体会到了。
        搬过来的当天晚上,和一大帮人吃过饭后,回到小五的住处时已经很晚了。不过两人倦意全无,依旧兴致勃勃地聊着绘画圈子、聊着刚才见过的那帮朋友。
         两人一边聊着,小五的手也一直没闲着。他从小储藏间里一会儿拎出个旧画箱,一会儿又搬出个画架子,然后陆陆续续地又翻腾出来一些调色板、画笔画刀啊什么的,摆在叶城床边的空地上。
         忙活完了后,为增加效果,他还顺手拿过自己的一张画,放在刚支好的画架上。
       “怎么样,哥们这儿东西够全活的吧?”他一边眯着眼睛欣赏着,一边得意地问叶城。
         叶城多少有点感动地,“多谢了啊。”
       “谢啥呀,这都是以前谁搬走不要的东西,我捡回来的。都挺好的东西,旧点算什么,我还就喜欢旧东西,有感觉。”
        “我也是。”叶城说。
         叶城说的是心里话。电子之类的他当然喜欢新的,可书画用具这样的东西,他总觉得用得久的有感情、有气息,更不用说他现在当然不愿意自己一切都“新”的扎眼了。
         小五推心置腹地对叶城说,“以后啊,能省的就得省。你还没试过不挣钱天天天花钱的日子呢,那钱整个一个都跟长了飞毛腿似的,“蹭蹭蹭”地往外跑,捂你都捂不住。”
         叶城马上说,“知道,知道,都苦孩子出身,哪能不知道没钱的滋味呢。”
         叶城大学毕业后,就直接应聘在那家跨国公司。起初工资不算高,租房、购置生活用品、和燕京约会,以及和同学、朋友们时不时的聚会等等,弄得他总是没到月底心里就常常捉襟见肘。
        一年后,他的工资才一点点地提了上去。日常开销不再是问题,逢年过节还能给父母寄点钱回去。他爸妈坚决不要他的钱,他们说,他能把自己管好就行了。不过他们也没忘了提醒他存点钱,让他为出国留学做准备。
         就这样,工作了几年下来,他多少有了点存款。当他打定主意辞职画画去的时候,他算计了一下手头的钱,如果一切节俭,维持个一年多的时间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小五知道了叶城积蓄的数目后,立即瞪起眼睛说,“我得先给你打点预防针,你可别给我在这儿显摆露富!”
         叶城“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啥,就这俩破钱,你说什露富’?你可真敢拿穷人开心!”
        小五让叶城给说的也忍不住笑了。
        不过他很快止住了笑意,正儿八经地说,“现在说啥你都觉得好笑,以后啊,怕你就笑不出来了。我可告诉你,咱这儿的穷人,比你想象的要多多了,有上顿没下顿、到处蹭饭的天天都有。”
         叶城这时候也不笑了,他明白小五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时候能卖出张画,或者抽冷子能接到点报酬不错的活儿,能滋润一阵子。要是赶上点儿背呀,那就惨了,你根本不知道下笔钱在哪、啥时候能熬过去?那日子你没过过,我可是太知道那滋味了!所以我提醒你,别像我刚来那会儿似的,傻逼兮兮地成天买单、没两天就把钱给嘚瑟没了!”
        叶城看着他,小五扬起眉毛,“没吓唬你,真惨起来,那日子你都没法想……”
       “嗯”叶城能想象出来画家们穷困潦倒的样子。
       “其实哥们们要是有啥急事、难事的,帮个忙那是没得说的,咱也让人帮过。但要是碰上了那种心里没数、成天东借西借的,就等着哪天卖张大画、卖个好价再还债做梦的主,那你就绝对完蛋了!过两天,他没要饭、你要饭去了,你还哪有心思画什么画啊?”
         一番话说得叶城直点头,“谢了,五儿,都是心里话。”
        小五一脸坏笑地,“就是,都心里话!我那意思呀,其实就是你把钱包看好了,时不时的救济我一人儿得了。”
       “我就知道,我这是搬到狼窝里来了!”叶城咬牙切齿地说。

        对叶城来说,目前经济上的事还不是事儿,真正让他感到困难的,其实还是创作上的问题。
        毕竟有太多年没动过画笔了,他实在是不知从何入手。他先是找了一幅山川风光的挂历,准备先试着画一小幅风景画。
         可画了几天,构图怎么看怎么松散、色彩也粘粘糊糊地、在一块。他涂了改,改了涂,结果还是惨不忍睹。他曾经潜藏的那一点点自信,就像桌上那根放了很久的丝瓜一样越来越抽抽了。

        这天上午,叶城还是不得要领地在画布前忙活着。几次要跟小五说话,可见小五状态极好地正在一幅画幅不小的画布前打着底稿,就不想打扰他。他知道这是小五这批画的第一幅,小五说他想了好几年了,一直觉得时机不够成熟所以没有动手。他这次准备画一批比较深刻一点的、有意思的东西。
        叶城最后决定一个人出去转转,“我可能会进城,回来也可能晚点。”他对小五说。
        小五别有深意地望着他,“憋不住啦,找女朋友‘谈谈’去?”
       “你小子胡咧咧什么呀?”他断然地说。
        可离开住处,他还真没忍住给燕京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拨就通了,但是铃声响了很久却没人接。叶城不甘心地又拨了一遍,还是那种空茫的、无人应答的“嘟、嘟”的声音在一遍遍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一种空落落的、怅然若失的感觉袭上心头。他知道,从此以后,那个他已经习惯了的、任何时候都很亲切而热闹的铃声也许就永远地沉寂了。他只是急于开启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却忘记了身后的另一扇门却绝然地对他关闭了。
         他有些垂头丧气地将手机放进口袋里,站在福缘门的村口,许久都在品味着那难言的失落。

        叶城坐在了公共汽车上,打算去城里的书店转转、买几本急需的有关绘画技法的书。他很清楚自己目前的欠缺,但为了面子,他又不愿意多问小五,尽管看得出小五其实很乐意指点他。这几天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看着小五画画,也受到了不少启发,但嘴上他却啥都没说。不管怎样,人都是些爱虚荣的动物,他不想给小五太多机会让他过瘾,自己却不知不觉地沦落为“徐五洲”的“学生”了。这不是“徐五洲”将来“嘚瑟”不“嘚瑟”的事,这还关系到自己“师出何处”的大是大非问题,这事儿在他的脑子里可从来没含糊过。
        公汽经过中关村的时候,中关村还是人来车往拥挤不堪的老样子。到处都是匆忙急行的公司职员、还在求学的大学生、灰头土脸的民工、抱孩子的外地妇女念经似的对路人“要光盘吗?要光盘吗?”送货的、送饭的货车、面包车和三轮车,毫无预兆地说停就“噌”地一下子停在你的脚前。
        这就是他曾经经历过的生活。那个身背背包正在赶路的小伙子,不就是昨天的自己吗?他也和当初的自己一样,在这片沸腾的日新月异的地方,激情满怀地开始着他的新生活吗?他衷心地希望他能热爱他的工作、他所从事的一切。至于他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过那种日复一日的生活了。他只想做一个有血有肉的身躯与面孔,向这个风云变幻的世界证明自己的存在。
    
        在王府井的新华书店、外文书店,以及他最喜欢的美术馆北面的三联书店盘桓了一整天,翻看了大量的画册,买了几本有关技法方面的书,这才感觉有所收获似的赶回到福缘门。

        叶城一进屋门,小五就马上撂下手中的画刀、满脸坏笑地,“这么早就回来了?”
        “还早啊,都几点了?”叶城没明白小五的意思。
       “没找人……腻乎去啊?”小五边说边冲叶城挤眉弄眼地。
         叶城嘴硬地“瞧你那点出息!”说完他把手中的书王小五眼前一扔,“看看吧,书店泡了一天!”
        小五看了看那几本书,“真逛书店去啦?”
       “我急呀我,老找不着感觉!”叶城苦着脸说。
        小五笑了,“急什么呀,你?你多少年没画画了,这才几天的功夫啊,就想找到大师的感觉,抬笔就有?那是画画吗,那是做梦!”
        叶城被他气得直笑,“贫不贫哪你?
       “得,我贫,我不说了行吧?咱都吃了一个礼拜的炸酱面了,今晚我请客,再叫上唐力和泉子,咱吃羊肉串去!”小五很豪爽地说。
       “哎,你不是说咱尽量省着点,没事别外面撮去吗?再说不是说好了,你出房前,我出饭钱,干嘛你请啊?”
        “请客能算在咱俩的饭钱里吗?那我成了什么人了,杀熟?”小五瞪着眼睛嚷嚷道。
         叶城马上笑着说,“哎好,有人请客我还不高兴吗?走、走、咱这就走,我还真饿了呢!”
       “急什么呀你!泉子他们今天窜清华那边去了,那边儿也有哥们搬过去了,他们现在正往回赶呢。”
       “哦,那我先去洗把脸,再喝口水!”
         待叶城从厨房回来的时候,小五坐在房中央的椅子上,满脸神秘而得意地望着他。
         叶城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小子又搞什么鬼啊?”他问。
       “你看看、仔细看看,没发现这房间里有什么变化?”
叶城从靠窗的长桌子、两人的画架子、到沿墙根摆放的小五的作品看过去,晤,少了一幅画。
        “哎,你那幅《中央大街》哪去了?”他问小五。
        “你说呢?”小五反问他。
          噢,他明白了。“卖了?”他问。
         小五非常严肃地点了下头,“Yes,卖了!”
       “今天?咳,你怎么不告我一声,我就不出去了。我特想看看都什么人买画,你们怎么谈的!”叶城非常遗憾地说。
        “嗨,我也不知道哇。人中午一个电话说要过来看画,下午就过来了,也没呆太长时间,拿了画就上车走人,所以……”小五还洋模洋式地耸了下肩。
        “那、那画你卖了多少钱,我问这个你不介意吧?”叶城试探着说。
         小五做出一付没关系的样子,“咱俩谁跟谁呀,我肯定告诉你,不过你先猜猜多少钱。”
         叶城非常为难地,“我真是一点数也没有啊,所以我才问你嘛!”
         小五看着他,卖关子似的憋了一会儿,终于伸出手比划着,“五千。”
       “啊,五千?”叶城的声音里明显有些失望。
       “你想要多少,五万?”
       “不是,怎么着,我觉得也得一万左右吧?实话跟你说,我不敢说你的每幅画都是精品,但你的这幅画真的不错,拿到哪都拿得出手,这点眼光我还是有的!”
        听叶城这么肯定自己,小五有点激动了,“你能这么说,就跟我卖了个高价一样、我还是高兴!”
        “那是,要不你这儿这么多画,买画的人咋没挑别的专选它呢?大家都不是傻子。”
        “这我都知道。我们展出的时候,这人是跟我一朋友一块来的,当时就看出他非常喜欢这幅画。可他一个字都没提买画的事,只是随便聊了聊,弄得我还挺失望的。你丫不知道,我就指望着这次展出能卖出去两张,要不接下来还得成天琢磨怎么挣钱,烦死了!所以这人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就想,今天说什么都得卖出去一张。”
        “这你就完了,你这份等米下锅猴急猴急的样子,还不等人拿着刀砍嘛!”
        “也没你说得那么惨,以后你就知道了!像咱这样现在还没啥名的,有人开始买你画了,就说明你已经被人关注了。这帮家伙买画可不是为了回家挂墙上的,他们像投资古董瓷器一样,也开始收藏当代油画了,明白了吗?而且现在收藏的圈子并不大,有一个人买你的画了,就会带起别人来。所以,先别全盯着钱,只要出的价别太糟践人就行,就当做广告了。”
        望着口沫横飞的小五叶城心里暗想,还真别小看了这小子,自己还真有很多事未暗其道,看得还没他远呢。
         “得,有道理,算你给我免费上了一课!”叶城服气地说。
         小五马上得意地笑了,“你呀,慢慢学着吧!”
         叶城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他看了下表,都六点多了,可泉子、唐力他们还没影呢。
         小五看了他一眼,“我他妈的也饿了,这帮孙子,一点也不急。我去再呼呼他们,再不成,咱们俩先去吃!”说完,他就跳着脚跑了出去。
         叶城找了个西红柿,边吃边在工作台上翻看刚买来的书。看了半天,小五都没回来。
         唉,都一个德行,他心想,这儿的人过的可真是村子里的生活,做事都没什么时间概念。他站起身来,想出去看看,没准公用电话那儿又在排大队呢。

         叶城还没走到公用电话的那户人家,在一个胡同,突然看见了小五那件不下身的大黑T恤。
        看样子又有什么人搬进来了,小五正拼着吃奶的劲和一中年男子从一辆板车上往下抬一张似乎挺重的木头床。
        见小五那狼狈的样子,叶城就忍不住想笑,不过他还是马上紧跑了两步过去搭了把手。
        “正好正好、来得正好。”小五满头是汗地说。
         那个面相清秀的中年男子也客气说,“多谢帮忙。”
        “哎,小事儿!”叶城笑笑回应着。
        三人边说话边将床抬进了大屋里。
        这时,从里面的房间里走出一位年轻女子,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薄棉布上衣,一头那年月已不多见的长辫子垂在腰间。
        一见叶城,她那双细长而又明亮的眼睛充满了笑意,“啊,谢谢。”
        “不客气”,不知为什么叶城忽然觉得呼吸有点紧张。
        她真是个很特别的女性,从容、淡定,仿佛从久远的时间的深处走出来的画中的人。但并不冷漠,相反,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很温柔、很温暖的感觉。
        “麻烦你们,放里面的房间”说完,她用手一指她刚刚出来的那间屋子。
         “好嘞,”小五立即应声道。
         三人折腾了半天才把那张床搬了进去,又将立在墙边的弹簧床垫放到床上,这才从小房间里出来。
         小五对叶城说,“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中央美院的吕芒,吕老师。”
        “啊,久闻大名,在不少杂志上看过您的画”叶城高兴地说。
        吕芒很礼貌地笑了笑,“徒有虚名。”
        大家都笑了。
        “这位是美院毕业的沈沉星,咱们老乡。”
        叶城瞪着眼睛,“沈沉星?”
        沈沉星也望着他,似乎在努力地想自己是否见过这人。
       “真不敢相信,你变化得这么大!”叶城有点惊讶地说。他没好意思说出口的是,真是女大十八变,她变得漂亮得太多了。
        沈沉星也似乎想起来似的,“你叫,你叫叶……叶……”
        “叶城。在陈老师的辅导班上,”叶城接着说。
        “哦……对……对,在陈老师那儿。”沈沉星看起来不是很有兴趣提起过去。
        “不过我一共只去了半个暑假吧……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高了?要不是你的名字很特别,加上小五说你是老乡,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就是沈沉星。”叶城尽量让自己显得很沉稳地微笑着说。
        沉星很矜持地笑了一下,“那时候……啊,咱们都太小了……”
        小五这边不干了,“哎,大帅,别我刚认识了个美女,你就跑出来认同学来了,怎么满北京净是你同学?”
        叶城又气又笑地说,“我又没说谎,怎么了,你嫉妒了?”
        沉星和吕芒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也笑了。
        沉星说,“遇上你们真好,以后有事我就不怵头了。”
       “这还用说么,都老乡,以后有事就叫我们!”小五抢着说。
       “那就谢谢了,等这两天收拾好了后,我一定请你们好好吃顿饭。”沉星柔声地说。
        小五一听有饭辙,两眼立即放光地说,“东北菜!”
       “没问题,我的手艺应该还说得过去。”沉星笑着回答。

        叶城和小五从沉星的住处往回走,叶城还是有点不能相信地念叨,“天下真小,真没想到在北京还能遇上你,又遇上沈沉星!”
        小五嘲讽地,“瞎想什么呀你,碰上了跟你也没啥关系,没看见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吗?”
       “你是说吕芒,那不是她老师吗?”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呀?你听说过有男老师帮已经毕业了的女学生搬家的吗,还一个人?”
       “晤,那到也是……哎,这跟我有啥关系啊?我又没像你,见女的长得好点就打人家的主意!”
       “你少跟我装清纯啊,你!”小五白了他一眼。
         叶城终于没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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