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 （64）：铜雀高台 （下）

离邺城还有五十里，魏王太子曹丕已经率领百官臣僚在迎接父亲归来。见到相别多年的青芷，他更是喜出望外，和父亲商谈过公事后，就特地来看望妹妹。青芷急忙让文薰拜见舅舅，看着外甥俊美的面颊，曹丕笑道：“难怪你当初不肯入宫为妃。”青芷不置可否地一笑。他们兄妹又寒暄客气几句，话题就转到了朝廷局势。

 “爹终于立我当太子了，妹妹为我欢喜不？”经过和弟弟曹植十年的争宠夺爱，几经波折，曹丕终于被定为太子。这个位置实在来之不易，他忍不住在远别的妹妹面前流露出喜不自胜的样子。

 “本来也该二哥当太子，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青芷满面堆笑地说道，心想太子是代君王主持宗庙社稷的储君，这是何等庄严艰巨的责任，应该戒惧非常，可是曹丕显然把当太子仅仅看成是个人的胜利，青芷顿觉不祥，脸上还是笑吟吟的，不让哥哥看出她的忧悒。

 “我的书也写完了。”曹丕的声音有些颤抖，命随从向青芷呈上一套书稿，绢壳封面上写着《典论》两个大字。十年的耕耘，写作人的甘辛不足为外人道，在他看来这二十篇论述天地间万物内在法则的文章字字是血。曹丕谈论书稿的神情远比他说起朝政要严肃得多，青芷觉得此刻的曹丕方是自己记忆里那位酷爱文学的兄长，她答应一定尽快拜读他的大作。

青芷连夜把全书看完，曹丕论述精辟，见解独到，令她佩服，唯一觉得在评论当代人物时对蔡瑁过于严苛。“蔡瑁说服刘琮举州归降，兵不血刃，与国于民，都是美事，何必苛责他呢？”

曹丕脸色一沉，“蔡瑁为了一己私心，怂恿刘表废长立幼，这是人神共愤、有违纲常之举，怎么不该谴责他？”对蔡瑁的批判，是对嫡长子继承权的维护。政治是种联想的艺术，打击蔡瑁，就等于打击一切拥护曹植的人。青芷心下一凛，立刻意识到此时的曹丕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潜心诗文的贵公子，而是国之储君，言谈举止，都有用意。于是她不再多说什么。

众人一路迤逦行来，远远地看到邺城方向金光闪闪。文薰问：“外爷，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吉祥鸟。”

 “凤凰吗？”

 “不，比凤凰更好，这是九鼎中的铜雀鼎。”曹操得意地说。

铜雀实际是一种鸟形的铜樽，本是古代的礼器，天子祭天用的酒具。大禹之时，“贡金九牧，铸鼎象物”，令九州的牧守贡献金属，然后根据龙、凤等神兽神鸟的形状铸造了九个巨鼎。以后商代夏，周易商，九鼎相传，成为上古时国家权力的象征。等到战国末期，秦国灭掉了东周，将九鼎迁往咸阳。途中一鼎（即雀鼎）落入水中，从此失踪。后来秦始皇统一天下，其他八鼎和从全国收缴来的兵器一起被融化铸造成了金人。曹操在扩建邺城时，无意中挖到了铜雀鼎，他认为天命有归，于是建铜雀台，并在台顶铸造了一只高达一丈五尺的铜雀，遍体镀金，熠熠闪光。晴天的时候，五十里外都能看得到铜雀的金芒。

 “自从得到铜雀后，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去年邺城的居民纷纷捐钱铸造一根金链子，拴在铜雀的脚上，生怕这只神鸟会飞走。”曹丕凑趣说道。曹操听了心下舒坦，微笑着点点头。

经过曹氏父子十多年的悉心经营和修缮扩建，邺城比起当初更加雄伟繁华。除了著名的铜雀台外，还有金虎台和冰井台，外表看是雕梁画栋的崇楼峻阁，可实际上是可攻可守的军事堡垒，里面盛满了煤炭、米粮、食盐等军用物资。曹操如今主要在铜雀台起居，青芷带着儿子陪伴他住在那里。青芷身为鲜卑王后，掌控着长城内外的通关贸易，尤其是每年从关外输入马匹的数量，所以要和有司官员商议公事，又要把谈判结果随时向塞外的燕翔通报，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有时间去拜会兄弟姐妹和亲戚故旧。

这一日，她偷闲去太子宫看望嫂嫂甄箢。见她优雅如昔，可是神情暗淡，意兴阑珊，仿佛心事重重。席间甄箢让她的两个儿女来拜见姑姑，曹睿已经长成一位风流倜傥的美少年，他的妹妹曹明只比文薰大半岁，他们对塞外来的小表弟很喜爱，拉着他问东问西。等孩子们出去了，甄箢刚想和青芷说些什么，忽听侍女们报太子来了。

           曹丕带着一大群姬妾孩子走了进来和青芷相见，众人欢声笑语中，青芷瞥见甄箢被姬妾们挤到了厅口，立也不是，走也不是，神情落寞尴尬。曹丕也不招呼她，只忙着把新宠们一一介绍给青芷。曹丕的姬妾们早知道青芷是魏王最疼爱的女儿，所以都围着她百般奉承。青芷见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姬妾有几分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那个女人立刻满面堆欢地跪了下去。 

“芷妹妹，多谢你当初救了女王。她如今可是我的贤内助。”曹丕乐呵呵地说道。青芷这才想起来眼前的女人就是她从战俘营中救出的那个美女，名叫郭女王。她曾经在公主府服侍过一阵，后来青芷随军南征，就送给了甄箢役使。郭女王不但美貌出众，而且工于心计，很快就赢得了曹丕的欢心，成了他的爱妾。

甄夫人本来就比曹丕大四五岁，年轻时倒还看不出来，可是随着岁月流逝，加上生育了两个孩子，她那曾经令建安文坛上最著名的诗人们为之震撼的美貌，已开始像花儿一样凋谢。红颜老去是所有女子都要面对的悲哀，可是美女的衰老比平常的女子看起来更凄凉刺目。幸亏甄夫人早年生的一儿一女是曹家的长孙和长孙女，他们容貌清秀，聪敏多识，深得祖父曹操、祖母卞夫人的宠爱。

              曹操主张乱世峻法，以法治军，以术驭人，曹睿虽然年幼，可是对法学理论别有见解，曹操很欣赏这个头脑清晰的孙子，不但常常带着他出席宴会，有时候出征都亲自带他在大营里历练。母以子贵，见父亲这样喜爱长子，曹丕对其生母，当然礼遇有加。          若曹丕只是一个寻常的纨绔公子，他和甄夫人未尝不能就这样若即若离地共度余生。可他的父亲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面对权力，任何男人都无法不怦然心动。更何况一生不得父宠的曹丕想通过被选为嗣子来证明终于赢得了父亲的关爱和赞许。

甄夫人偏偏极其厌恶争权夺利，在袁家她就看够了兄弟阈墙的恶斗。她深爱当初潜心诗文的曹丕，只希望和他弹琴写诗，悠游岁月。自从曹丕作了五官中郎将以后，既忙于公务，又要延揽人才，还要天天和吴质、司马懿、陈群等人在一起筹谋怎样和曹植的谋士们斗智争宠，和甄夫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夫妇独处，也经常眉头紧锁，心不在焉。若是寻常姬妾，绝不敢说什么，可是甄夫人是正妻，她有权利也有义务规劝夫君。她建议曹丕学学伯夷、叔齐的胸怀，可一心夺嫡的曹丕怎么能听得下这些话，她越劝，曹丕就越生气，越疏远她。

             郭女王则不同，她是从战火中逃出性命的女人，经受了太多人世的屈辱和苦难，因此巴高望上，竭力讨好夫君。她也比曹丕大好几岁，虽说年轻时是个美人儿，但毕竟人到中年，并没有以色事人的资本。然而和那些只知道争宠夺爱的姬妾不同的是，郭女王的目标不是床榻，而是王冠。她是从死尸堆爬出来的，也是从女人堆里厮杀出来的幸存者，有着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坚忍意志，而且足智多谋，成了曹丕谋求大位的好帮手。对曹丕而言，她不是个半老的姬妾，而是一个可共枕席的谋士，什么阴谋诡计都不必瞒她，像收买笼络曹操侍姬这种阴柔的招数，还是郭夫人首倡并执行的。自从被立为太子后，曹丕越来越倚重她，对甄箢则日益冷淡厌弃。

青芷善于察言观色，立刻看出曹丕对妻妾态度的不同。身为小姑子，她不能对兄长的家务事多嘴。可作为女人，她暗暗为甄夫人的处境心酸。

等她回到铜雀台，发现内殿里站满了文武大臣。她正要回避，曹操道：“芷儿，你也来听听你三哥送回的消息。”殿内的使者是曹彰派回的，原来刘备已经自立为汉中王了。他在沔阳筑建了一个高坛，陈兵列众，读了群臣的劝进书，然后就给自己戴上了王冠。称王后刘备还把刘协封他的左将军头衔还给了朝廷。见他如此无礼，曹操的群臣们义愤填膺，有说要出兵讨伐他的，有说要汉帝下诏谴责他的，大家都骂得口沫飞溅，只有一个人默默无言。

“仲达，说说你的看法。”曹操和蔼地对沉默着的司马懿说。

司马懿立刻恭敬出位施礼，然后说道：“大王，刘备从来以宗室中人自居，处处标榜他要扶助帝室中兴，可现在他自立为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这是失信于天下人的蠢行，不必在意。倒是从去年以来，关羽多次勾结叛将，挑拨怂恿汝南的屯田军民哗变，征南将军刚刚平定了南阳之乱，可是还有贼匪接受关羽的封号，在当地流窜骚扰，臣下认为要防范荆州有变。”

曹操频频点头。“仲达说得对，我这就再派十万兵马去增援曹仁。” 原来去年十月，南阳太守侯音据城叛乱，曹仁率大军围城两个月才攻克了宛城。他如今回师襄阳，处在对抗关羽的第一线。曹操决定调遣七支人马，由于禁节制，立刻赶赴樊城，同时派遣徐晃进驻宛城，保证曹仁和于禁大军的粮草供应。

大家议事后散去，青芷派人扶父亲回内室休息。曹操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了，尽管在臣下面前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机智敏锐，可是没有外人的时候，疲惫之态立显。他的头风病日益严重，三天两头发作，针灸药物都无法止疼，只能靠冰敷来减轻痛苦。 

侍姬们手忙脚乱地给他按摩冰敷了一番后，曹操看起来稍微精神了一点。青芷正想退出让父亲休息一下，曹操止住她道：“爹不甘心就看着刘备自立为王！让爹想想怎么对付他。”

青芷力劝父亲静心休息，见他还是烦躁不安，只得把曹彰的密报拿来，反复研读。忽然她看到密奏上写着刘备称王后封吴氏为王妃，于是对曹操说道：“刘备和孙沁虽然分居，可是他们的婚姻名分尚在。如今刘备不但重婚再娶，而且居然把后娶的吴氏立为正室，这分明是羞辱江东孙氏，以孙权的为人，他不会不嫉恨的。”

“是呀，刘备入川不久，孙沁就回了江东，刘备居然在那个背主求荣的法正怂恿下，娶了刘璋的寡嫂为妻。论起来刘璋和刘备是同宗的兄弟，作出这种事来，简直是败坏人伦呀！”

青芷想不到向来离经叛道的父亲会如此道貌岸然地批评刘备，笑道：“自从刘备得到西川后，孙、刘两家就冲突不断，这些年因为孙权始终无法突破合肥张辽的防线，也已经恭顺了不少，前年已经向我们秘密求和了。如今刘备得志，孙权肯定不太高兴，尤其刘备立妃居然无视孙沁的存在，相信孙权会趁机报复。这正是我们和江东修好的机会。”

曹操拈须思索片刻道：“让爹好好想想派谁去拆散孙刘联盟比较合适。”他突然眼睛一亮，问青芷道：“刘备立的那个太子，可是薰儿说的阿斗？”

 “对，他是甘夫人的遗子，今年十二岁了。他从小跟着紫菱长大。听紫菱说是个心地忠厚的乖孩子。这次文薰误入阳平关，和他玩了几天，两个孩子很要好。”

 “这些年刘封为他南征北战，数立战功，我还以为他会重用这个勇猛善战的养子。可他立乳臭未干的刘禅为后，不会不让刘封心生疑虑的。听说刘封被派去攻打上庸了，倒是可以给他写封信劝降一下。另外，刘备的亲生儿子，那个真刘封，这些年一直在邺城，已经娶妻生子了。他和刘备失散的时候都懂事了，如今听到父亲称王，他是嫡长子，怎会甘心让刘禅这个庶出的弟弟占了他的位子？嘿嘿，我这就派人送他全家到汉中，不，到荆州去。当年关羽去河北投奔刘备时没带上他，只怕心里一直很愧疚，此时见到他，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一定会立刻送他去成都请赏的。让他们父子祖孙团聚去吧！”曹操不怀好意地笑了。

“赤壁战前爹让这个真刘封给刘备写信，刘备没有回应。这次在阳平关刘备为两个女儿伤心落泪，却没有问及儿子的下落，可见他根本不相信这个孩子还活着。要是刘备说他是假冒认亲的骗子，不承认他怎么办？甚至把他作为间谍杀掉，岂不是白费一场功夫？”

 “那个真刘封跟刘备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关羽、糜竺、简雍这些人都还在，刘备想抵赖都不可能。况且刘备已是暮年之人了，心肠肯定不像当年那么硬了。见到失散多年的长子来归，他不会不生垂怜之心的。”

曹操算准这个真刘封一旦出现，势必会引起刘备集团内部的冲突。承认他，刘禅的地位就会岌岌可危，这会让这些年来培养刘禅的诸葛亮等人不满；可不承认他，刘备在旧臣前无法交代，良心上也不见得过得去。即使真刘封不争大位，也会让和他同名的假刘封觉得难以立足，和刘备之间心生嫌隙。这个携雏归来的长子，肯定能让刘备焦头烂额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