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 （61）：梦残西域 （上）

曹操率领大军撤离汉中七天后，刘备才确认这不是圈套，派人去清扫曹军遗弃的大营。有人在曹操中军帐的废址上找到了一个卷轴，刘备令小校展开，只见洁白的绢帛上几行酣畅流利的草书，他认出曹操的手迹：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刘备不由大声地念出了这两句诗，对法正和诸葛亮说道：“孟德真是我的知己！”他令侍从将诗轴挂在寝帐里，昼夜欣赏。

可不出三天，将曹操成功逼出汉中的喜悦和自豪，就焦灼所取代。面对渺无人烟的城郭村落，刘备再次领教了曹操的阴毒狡猾。没有人民的土地不但不是财富，反而是累赘，刘备如今必须从归附未久的西川移民来此垦殖荒原。蜀道艰难，川人安土重迁，怎么说服他们放弃安稳繁华的生活到汉中来，十分令人头疼。再有就是谁来守汉中的问题。刘备虽比不上曹操手下名将如云，军中也汇集了荆州、巴蜀的许多豪杰，再加上从北方一直追随他的那些旧臣，可谓人才济济，但挑选一个可以看守巴蜀门户的将领却不容易。

刘备自从起兵以来，关羽、张飞和他生死不离，恩若兄弟。如今关羽作为刘备的分身镇守荆州，张飞理所当然地应该出镇汉中才对，可是因为夏侯紫菱的关系，刘备实在不想把守汉中的责任交给张飞。这些年来，紫菱在刘备眼中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除了专心照料儿女，她从不过问男人之间的征战，以至他有时候都忘了这个替他抚养儿子的女人，其实是从老对头曹操的家族里掳掠来的。今年在定军山成功伏击夏侯渊后，紫菱不顾艰险，从成都翻山越岭赶来，向刘备哭求礼葬伯父。他才蓦然惊觉这个沉默温柔的女子身上流淌的毕竟是夏侯家族的刚强血液。刘备从不怀疑张飞对自己的忠诚，可是他爱妻如命，如今镇守长安的曹军将领中就有夏侯紫菱的堂兄弟们，如果在战场遇到他们，刘备怕张飞会左右为难。

另外一个人选当然是赵云。他于患难中追随刘备，智勇双全，做事周到缜密，堪当守土之责，可是刘备对他始终有种说不清的忌惮。刘备骨子里是个生意人，善于用金钱财物来回报麾下将士的付出，换取他们的拥戴。五年前围攻成都时，为了激励士气，刘备曾经向军将们保证城破后可以尽情劫掠三天，他决不干涉。赵云立刻出面反对，让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快。刘璋出降后，将士们果真把成都抢劫得干干净净，以至市面萧条，军用不足，差点激起民变，最后用发行大钱的方式才平息了川人的愤怒。刘备事后想起赵云的劝谏，十分羞愧。

益州局势平静后，为答谢重臣爱将，刘备将刘璋私库中未被劫夺的金银缎帛平分给关羽、张飞、诸葛亮、法正四人，每人黄金五百斤、白银千斤，铜钱五千万，蜀锦千匹。另外他还志得意满地宣布要把成都城中最精美的房屋和城外最肥沃的桑林、土地、果园全部收缴上来，分给其余将士。别人听了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唯独赵云又跳出来反对。他说天下未定，军人应该效法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精神，不能苟且偷安，最好等到天下平定，重返故乡，再去享受田园之乐。

刘备当时差点笑出声来，暗想赵云实在太天真了。一般的将士并不是像他那样是为了解民倒悬这样高尚的目标才从军的，他们在乱世中追求的无非是女人、财物和田产，刘备总不能把每个人想像得都和赵云一样，用为国为民这种大道理就激励得动。可赵云接下来的话令刘备蓦然心惊。他说益州人民经过三年的兵祸战乱，现今应该把田园故宅归还给他们，结其欢心，然后才能调遣差役，否则益州人和外来的兵将间将永远有隔阂和仇恨，西川也不可能成为北伐中原的基础。

刘备意识到赵云这番谏言里的真知灼见，他当即听从了劝告，不再强行分配成都城内外的房舍田地。益州土著的财产权益得到了保护，可是随刘备入川的外来军将们则恨透了赵云不通世故、挡人财路的行为。不过赵云向来不和诸将来往，平素没有什么朋友，多几个敌人他也不知道。

成都进谏后，刘备开始疏远赵云。当年北方英雄割据，赵云选择了他是因为他高举着仁政爱民的大旗。可是这些年来，为了抢夺益州，他对刘璋使尽了一切坑蒙拐骗的手段。刘备是个处处以仁政信义来标榜自己的人，面对赵云的执著认真，禁不住有些心虚。他不想把汉中交给赵云，担心在战争来临的时候，一个真心爱民的人在百姓和胜利之间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

至于马超，刘备根本就不信任。马超家世显赫，勇力过人。当年刘备率领张飞、赵云、诸葛亮、法正等久围成都不下，马超在城下一现身就摧毁了刘璋的意志，举城投降，这令刘备对他的威名十分警惕。刘备深知像马超这样曾经割据一方的人，雄心不会轻易消散，尤其他才刚四十岁出头，比起年过花甲的刘备来，有的是时间等待卷土重来的机会。

从前马超是曹操的死敌，刘备就是不放心，也敢把他放到对曹战争的前线。可是如今马超的女儿瑟依为曹青芷抚养，他对曹家的敌意大减。刘备早就看出那夜曹青芷不厌其烦地将马超和茉耶公主的故事娓娓道来，绝非慨叹一段凄艳的男女私情，也非出于善意让马超父女相认，而是旨在挑拨，用意甚深。

剩下的将领中，黄忠太老，刘封太小，都不见得能担此重任，刘备思来想去，终于确定了年富力强的魏延为守汉中的人选。他让人把诸葛亮请来商量。“魏延虽然勇猛过人，可是他为人骄傲急躁，守汉中这样的大事，还是挑一位稳重勤谨的将军比较好。”诸葛亮建议道。

 “文长不是没有毛病，打他在刘表手下当兵就和文案们处不好，再加上心直口快，很多人不喜欢他。不过他忠直豪迈，智勇双全，是个难得的将才。”见诸葛亮沉默不语，刘备笑道：“孔明，你别是还记得他当初的胡言乱语吧？”长坂兵败后不久，鲁肃来联络刘备共同抗曹，诸葛亮自告奋勇去江东劝说尚在狐疑的孙权。当时魏延脱口质问诸葛亮是否要借机逃跑。听刘备如此说，诸葛亮只得笑着摇摇头，说是在想如何向张飞解释，因为全军上下都认为张飞才是守汉中的不二人选。

宣布汉中太守那天，刘备特地把全军将佐以及文臣幕僚都召集齐了。大家看着张飞甲胄鲜明，精神焕发的样子，都觉得刘备是多此一举。等刘备宣布魏延为汉中守将时，群臣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飞带头向魏延致贺，其他人这才纷纷向他拱手道喜。

“文长，今日委任你重任，你准备如何守护汉中？”刘备问道。 

“如果曹操率领全天下的大军前来，请让我为主公抗击他；如果是偏将率领十万人马前来，请让我为主公吃掉他。”

刘备拍案赞许，众人听他说得豪气干云，也都十分佩服。不过追随刘备多年，熟悉魏延的那些老将们都觉得有点儿奇怪。魏延的长项是在阵前奋勇杀敌，能当着众人把话说得如此妥帖又掷地有声，实在不像性急嘴快，经常口不择言的魏文长。

明明众望所归，却落选汉中太守，赵云怕张飞难过。他不是个喜欢去锦上添花的人，所以没有跟着别的军将到魏延那里贺喜，而是让侍从们打听张飞回到军帐后，去陪张飞喝一杯落寞的酒。

刘禅和张飞的幼子、幼女们早就睡了，只有张蕊还在灯下跟着母亲张罗。她腕上带着一对半寸宽的紫金钏，钏上有翠玉镶嵌的飞凤花纹，灯影里金碧相映，宝光灼灼。赵云不觉怔住了，忘了去接张蕊递上来的酒樽。抬头见张飞夫妇诧异的目光，只得解释道：“这是当年光武帝册封阴丽华为皇后时为她特制的手钏。阴皇后过世后，此钏和皇后玉玺为历代中宫之宝。”

“这是宫中之物？”夏侯紫菱让张蕊把手钏退下来，递给赵云。

赵云点点头，停顿片刻，拿起一枚金钏，在手指上轻轻转动，垂下眼睛说道：“十一年前，伏皇后为了感谢兰陵公主拒绝入宫夺嫡的恩义，特地将这副照夜紫金钏送给她助妆。” 张飞和紫菱不觉对视一眼，心中均是一动。

紫菱安置好酒馔后，就带着张蕊退下了，留张飞和赵云自在慢用。张飞也知赵云的来意，满饮了两大杯酒后笑道：“主公昨夜就已经先和我说了，文长这些年屡立战功，应该让他独当一面，在汉中历练一番。”他沉默片刻又道：“子龙，不瞒你说，我本来以为会派我守汉中，和云长一样为主公拱卫西川，可是主公昨天说要我去阆中。”

 “阆中是进入巴蜀的门户，这样要紧的地方，当然应该由你来驻守。”

张飞点头，随即又笑道：“主公还劝我少喝酒，少鞭挞下人。可能他不放心我不恤士卒才会选文长的吧。”

看得出张飞心里对没能督掌汉中十分遗憾，赵云说：“益德，你平常爱敬君子人所共知，可是对帐前健儿，营中士卒，还是不要轻易用刑。就是他们有错，也应该交付有司处置，免得取祸小人。” 

张飞笑笑。“对了，上次兰陵公主送了我十坛西域美酒，我快喝光了，还剩了最后一坛，你要不要尝尝？” 赵云只能说好。张飞随即命令侍从换琉璃盏，斟上胭脂般的葡萄酒，等赵云喝下去，急忙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这酒入口特别香甜，再品却有些酸涩，不过最终回味十分醇厚，一波三折，和中原的酒不太一样。”

张飞高兴得一拍大腿。“这些年你总说不爱喝酒，没想到你原来是个懂酒的人。来，来，来，再喝一杯。”

“我从来没喝过这样的好酒，今夜我和你一醉方休！”赵云颧骨上那道伤疤很快变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