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丰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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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梁思成与林徽因之死

(2009-08-31 10:56:55) 下一个
也谈梁思成与林徽因之死 (朱小丰 2009.8.31 )历史在阳光与幽暗之间迂回,有时会沉入黑暗。如果你生逢阳光之际,那是你幸运。若逢幽暗之际,多数人实际上很难透过迷雾与阴暗,去聆听知识与智慧的声音,当权者的话语被传布为唯一的真理。智慧的光芒被迫远离芸芸苍生的生命,成为被排斥的异像。愚昧振振有词,落地有声。从1949年以降,中国的知识份子有两个非常活跃的时期,一个是从1949到1956年这个时期,一个是从1978到1989年这段时期。在这两个时期,中国的知识份子满腔热血、斗志昂扬,一心一意要想发出自己的声音,想要帮助和引导这个民族与这个国家走上它应该走的道路。马寅初、梁思成这些人活跃的是第一个时期,他们没能熬到第二个时期。也有一些勇者熬到了第二个时期,老一辈的如朱光潜、杨玉清、梁漱溟等,年轻一些的如谢韬等等。前不久去世的季羡林先生,如果跟前述这些人比起来,恐怕都不能叫做知识份子(这个汉语词汇的本源文字Intellectual,原本有专门的语义所指),他是个杰出的专家学者,但不是什么“国学家”,他的去世犹若一个美丽的花瓶落地而碎。这里只谈谈梁思成与林徽因。(一)梁启超先生晚年从事国学研究,案头一部《仪礼》,讲述着两千年、三千年前的中国。我不知道这对他的儿子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但他的儿子梁思成,活脱脱就是一个从古代儒学中走出来的知识份子,一生儒雅,一身飘逸,一世意气风发而后却是悲哀。建国时期,毛泽东(敏感词)意气风发地登上天安门,以领袖的姿态把手向天安门右边一挥,不容置疑地说:今后,从这边望过去,是一排排高大的烟囱,冒着滚滚黑烟。然后他又将手往天安门左边一挥,说:从这边望过去,也是一排排高大的烟囱,冒着滚滚黑烟。这话传到建筑学家梁思成耳中,令他呆若木鸡。当年美军轰炸日本本土时,他就建议保护古建筑群集中的日本京都和奈良,使其免被炸毁(美军採拿了他的建议),何况这是故土北京?在他心中,北京是中国乃至世界建筑和历史文化遗产中最珍贵的瑰宝,是几千年中国传统城市和建筑艺术的精华,不论城市的平面布局和空间尺度、皇城与胡同井然有序的安排,还是拱卫内外城的城墙与城楼,乃至小到一座座牌楼,无不凝聚着中华文明的结晶,因此,后人的任务,首要是千方百计地保护和继承好这份瑰丽的遗产。于是,以一介书生的热忱和勇气,梁思成、林徽因夫妻开始了他们保卫北京的抗争,也开始了他们令人叹息的悲剧。最初,由梁思成和陈占祥(城市规划专家、时为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企划处处长)提出在城外另建行政中心的方案(即梁陈方案),这一今天看来无可置疑的最佳方案,被当局毫不犹豫地否定。梁思成认为,“北京是五代之都,是个古代文化建筑集中的城市,不宜发展工业,最好像美国首府华盛顿那样,是个政治文化中心,风景幽美,高度绿化,而北京的大批名胜古迹可以发展成为一个旅游城市。”他提出把整个北京城当作一个大博物院来加以保存。但当权者从一开始就打算要拆毁古城墙,也选定了风景如画的中南海为自己的居住地。梁思成、林徽因等不得不为保留古城墙作注定要失败的抗争。当时的争辩有如:毁方:城墙是古代防御工事,是封建帝王统治的遗迹,其历史任务已经完成,理应拆除。梁:那么,故宫不是帝王的宫殿吗?天安门不是皇宫的大门吗?这一切建筑遗物虽然曾为帝王服务,被统治者专用,但都是古代劳动人民创造的杰作,今天已属于人民大众,成为民族的纪念文物了。毁方:但是,城墙限制和妨碍城市发展。梁:现代城市为防止过度密集和拥挤,采取大城市用园林地带分隔为小区域的办法。城墙正可负起新的任务,承当现代大都市的区间隔离物。而当国防上需要时,城墙上还可利用为良好的高射炮阵地,古代的防御工事在现代还能再尽历史任务。重要的是打破心理上的城墙。人民政府所规划的大北京市界已21倍于旧城区,政策方向早已确定,旧时代政治、经济上的阻碍早已消除,我们不应再被心理上的一道城墙所限制、所迷惑。毁方:城墙阻碍交通。梁:只要选择适当地点,多开城门即可解决。同时在城市道路系统设计上,控制车流,引导其汇集在几条主干道上,正可利用适当的城门位置导向。毁方:拆除城墙,可取得许多砖,可取得地皮,利用为公路。拆之无害,且有薄利可图。梁:城墙除1米厚的砖皮外,内皆灰土,总数约1100万吨,以20节18□车皮组成的列车日运一次,需83年才能运完。这一列车,83年之中可运多少有用之物?废物体积如十一二个景山,安放何处?北京城外并不缺少土地,四周都是广阔的平原,何苦要费巨大的人力取得这一带之地?拆除城墙的庞大劳动力又可积极生产许多有利于人民的成果。如此浪费人力,同时毁掉一件国宝文物,不但是庸人自扰,简直是罪过的行动。......争辩很快就被结束了,梁思成、林徽因等得到的,是一场夸张到政治高度的批判运动。(二)当时的北京市负责人彭真指示:“谁要是再反对拆城,是党员就开除他的党籍!”于是,反对意见、不同建议等,都沉寂了。科学、理性和人性,成了被排斥、压制和声讨的对象。对梁思成的批判开始了。于光远先生回忆云:“对梁思成的批判,上面是彭真负责管,我做具体事......我按彭真的意见,在颐和园的畅观堂组织人写批判文章,不久30多篇批判文章就写出来了,彭真拿到这批文章后,并没有让发表,而是交给梁思成看。彭真对他说:如果你不放弃你的意见,我们就一篇一篇地发表这些批判文章。”梁思成原来认为自己是这方面的权威,会受些尊重,没想到看到这么多上升到政治斗争高度的大批判。他是见识过大批判的威力的,在那些“阶级斗争”中,多少人批斗批斗着就拖出去枪毙了?梁思成不得不开始检讨和认错。彭真见威胁已凑效,就没把大批判的文章送去发表。但有一篇批判梁思成的文章没过彭真的手就发出来了,即时任中宣部卫生处干士的何祚庥自己送去《学习》杂志的《论梁思成对建筑问题的若干错误见解》(1955年10月2日《学习》杂志)。文章分5个部份,标题为:1•"梁思成颠倒了建筑学中‘适用、经济、和在可能条件下讲求美观'的原则"; 2•"梁思成所提倡的‘民族形式'实际上就是复古主义的主张"; 3•"所谓建筑上的‘文法'、‘词汇'论乃是一种形式主义的理论"; 4•"梁思成的建筑理论是直接违反总路线的错误理论";5•"梁思成的错误思想根源--资产阶级唯心主义"。何祚麻文中说,“他并曾一再顽固地反对拆除天安门前三座门、反对拆除西四、东四的牌楼。可是,梁思成的这些错误主张,却是一再在实践中破产,遭到广大人民的反对。” 又云,“北京市的城墙就相当地阻碍了北京市城郊和城内的交通,以致我们不得不在城墙上打通许许多多的缺口;又如北京市当中放上一个大故宫,以致行人都要绕道而行,交通十分不便。”依此文看,故宫也应该挖掉,大概这块地皮可用来修一条大马路、一个炼铁厂和公共汽车站吧(事实上后来长途公共汽车站就委屈地蹲在故宫前面的前门边上)。此文揭开了北京建筑领域阶级斗争的盖子,打击了“资产阶级复辟的嚣张气焰”,为广大革命群众撑了腰,壮了胆。对北京古文物和文化的破坏终于势不可挡地开始,从1951年,到文革初期,古城墙和几乎所有的城门被拆毁殆尽,一座经过一千多年营造和建设而形成的古城从地球上消失了。梁思成一看何文,赶紧写自我批评,自我批评在《人民日报》刊登后,彭真下令把所有已写了的文章都送梁思成参阅,但一切报刊暂停再刊登有关批梁的文章。一场波澜壮阔的大批判运动因为领导的意图被一时中止。(三)由于梁思成多方奔走、费尽心思地想替代方案,今天还能看见的北京古城残余北海团城得以幸免被毁 。1953 年5月北京市委拟拆掉朝阳门、阜成门城楼和瓮城,交通取直线通过;东四、西四、帝王庙牌楼一并拆除。梁思成认为,城门和牌楼、牌坊构成了北京城古老的街道的独特景观,城门是主要街道的对景,重重牌坊、牌楼把单调笔直的街道变成了有序的、丰富的空间,这与西方都市街道中雕塑、凯旋门和方尖碑等有着同样的效果,是街市中美丽的点缀与标志物,可以用建设交通环岛等方式合理规划,加以保留。在扩大的国务院办公会议上,他与自命“改革派”的北京副市长吴晗争得面红耳赤,吴晗竟站起来训斥:“您是老保守,将来北京城到处建起高楼大厦,您这些牌坊、宫门在高楼包围下岂不都成了鸡笼、鸟舍,有什么文物鉴赏价值可言!”梁思成气得当场痛哭失声。(此事见《城记》,王军著)他无法让一群不懂文化价值的人去明白道理,就像我们始终无法让一群猪明白什么是珍珠。他只能痛哭。当时梁思成对北京市长彭真说:五十年后,历史将证明你是错的,我是对的。除了想要保存北京的古建筑,他还想努力去保存中国其它地方的古文化。五十年代,当听说河北宝坻辽代建筑三大士殿要被拆除,他立刻向河北省政府提议,希望一定要把这座辽代古建筑保存下来。官员和官方学者反对说:辽代建筑又怎么样,不过是个没用的破庙,不如把这些辽代木头拿去造桥,还能为人民服务。于是也拆了。今天在中国,你还能找到几座真正的古建筑?后来在被批判之余,梁思成多次感叹:“我也是辽代的一块木头啊。”(四)是林徽因让梁思成成为一个建筑学家。梁思成与林徽的金玉良缘,是上苍给这一对书生最大的恩赐。梁启超和林长民(林徽因之父)两家乃世交,故二人两小无猜。长大后,梁思成深爱林徽因,因之两家约定婚事。听林徽因建议,梁思成始确定去学习建筑学。此后二人一起留学海外,归国后一起教书,一起考察古建筑,一起研究古文化和艺术,意趣相投,相得益彰。1951年北京要开拆古城墙时,时为清华建筑系教授的林徽因与丈夫共同挺身抗争,当然也共同经历了打压与挫折。 1953年,林徽因肺病已经几乎说不出话,但为了保住永定门城楼不被拆,她仍然奋起力争。她曾指着北京市副市长吴晗的鼻子说:“你们拆去的是有着八百年历史的真古董......将来,你们迟早会后悔,那个时候你们要盖的就是假古董!”历史很无奈地被一个弱女子说中了,2004年8月18日, “假古董”永定门城楼竣工。1955年,建筑界和官方兴起对“以梁思成为代表的唯美主义的复古主义建筑思想”的批判,“城墙公园”创意的提出者林徽因自然也是批判对象,在忧愤中病情加剧。作为一个诗人,一名非常聪颖而高傲的女性,她已经看见了未来的幽暗,她不愿多活几天,不愿活到1957年,更不愿活到1966年。她谢绝吃药医治,怀恨去世,时年五十一岁。 林徽因的去世是对梁思成最彻底的打击。他心已死,随所爱而去,在一个没有强权与乌云的时空中飞扬。作为一个不懂政治也对政治没有兴趣的人,作为一个被批判、被侮辱、同时又被利用被吹嘘的工具与花瓶,他在沉默中又活了十几年。虽然在1962年被官方宣布为“国宝”“脱去资产阶级的帽子”,但随1966年文革而来的却是更惨酷的迫害与打击。1972年,他点火烧毁了他与林徽因共同设计绘制的图纸,流下人生最后的眼泪。1972年1月6日,梁思成去世。(五)为什么要写梁思成、林徽因?他们的事不是已经有很多人写过了吗?但是写的都是才子美女,有几人还记得他们的眼泪?我想说的原因是:由他们所开始的抗争,到今天还没有结束。例如,1995年,成都市政府为了满足一个台湾房地产商的需求,强令挖掉了不意中发掘出来的规模宏大、保存完好的唐代供排水系统,这可是人类建筑艺术史上保存至今、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当时就有专家们抱着那一堆堆精美的唐砖痛哭失声。也是那一年,成都整治府南河,无意中发现了明代万里桥,这是世界闻名的古桥,在日本的普通词典中都能查到,但成都市政府毫不犹豫地就挖掉了这座古桥,以扩建在它上面的水泥桥,即今之老南门大桥。这样的事,在中国还在不断发生。当然,在城市和建筑领域,知识份子们的抗争看来很快要结束了。因为能毁的都已经毁了,假古董全面取代真正古文化的事业早已如日中天。该上报业绩的都已经报了,该升官的都升了,该发财的也都发了,你们能怎样?从马寅初、梁思成那一代到我们这一代,中国持有不同意见的知识份子已经是第三代了。我们这一代甚至不如第一代,连一个花瓶的位子都不会有,因为假货花瓶已经太多了,不需要真货了。我们这整整三代知识份子,在现实中都是彻底失败者。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专制与强权,这个强权认为话语权是用枪杆子打出来的,而不是以知识与真理建立起来的。但是,我相信我们留给世界的将不仅仅是眼泪,我相信未来会证实我们的价值。我相信,未来的中国人终有一天会从我们的失败中,学会怎样对待知识、科学、文明,学会怎样面对人类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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