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冰雪刚消融,不惊意间又已是遍野盎然春色.经历过那样酷寒的白冬,这样青绿灿烂的绽放,想来只是为了向我们证明:世上最美的风情,总是历尽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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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吠风雪

(2005-05-10 17:31:41) 下一个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是在那天给一位朋友打电话时忽然想起这两行诗句来的。

 

那天,心情很郁闷。

两周前,父亲静默地过世了,没留下只言片语。做女儿的,远在万里关山之外。想着临行时因不堪那份纷繁的思绪,甚至没有去向他道别。总想着他应该知道做女儿的心的,他应该知道我已经计划着来年清明会回一趟家,会陪着他一起慢慢爬那已经二十多年未曾走过的起伏曲折的山路,回老家扫墓。可他终于等不及了,赶着今年清明的尾巴,赶着漫山遍野的小白花还没有被霏霏的淫雨浸腐还能那般热烈灿烂地向游荡的魂灵提供哀思和慰籍的时候就走了。

 

那段时间,空气中刚开始有一点温暖的味道,新生活似乎刚展开她七彩的帷幕。在一个成人教育中心学着法语,参加了当地为普及法语而组织的活动,还很幸运地得到了一笔奖学金。虽然只是一百二十五加元,那份兴高采烈却似乎更有甚于十年前的夏天领到的第一份工资。那天,本来是自己要到市政府领奖的日子。前一天夜里还专门挑了件色彩艳丽的上衣,临睡前搭在床前的椅子上。是凌晨二时收到先生的越洋长途,知道了父亲过往的消息。半晚上就冷冷地坐在那里,脑子中一片空白,总觉得是一场梦。过去经常做的恶梦,场景一点点重现,人更迷糊了。早上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射进来,刺痛了眼睛,知道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还得到学校,那天却是不能没有音信的逃课的,大家都还等着。换衣服时,看了搭在床边的衣服,有点发楞。平时都是喜欢暗淡素静的颜色的,不容易挑出一件色泽亮丽的衣服来,却是这样的反差。想了一想,却还是穿上了。竟然是天意,我要为父亲挑这样的丽赏做悼念的哀衣?父亲近年来因病的缘故,瘦得很厉害,也怕寒冻。他现在还有一大段风雪的路要走,想来他会喜欢看到这样温暖的色彩的,会让他少一份瑟缩。

 

就那样穿戴起来,往学校去。到学校的时候仍红肿着眼睛,颇有点呆呆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一个朋友,本只想让她代我请个假,帮我去参加一下那个庆典活动,可终于大家都知道了,还送来了安慰的卡片。心里感动,却更不知道在教室里摆出怎样的表情才好,要畅快地笑是为难的,耷拉着伤心的脸孔却会耽误教室里原本生动活泼的气氛。何况,他们看着我那艳丽的上衣,也有点迷惑不解的样子。我又如何解释呢?于是,便离开了。颁奖仪式是没有参加,更有几天连学校也都不能去了。临时的家也是不能久呆的,不想影响本身就很郁闷的室友,还有朋友不间断打来的安慰电话,重复的提醒一件本想遗忘的事情使节哀顺变变得更为沉重困难,只能在外面清冷的风中闲逛了。父亲没有了,我也无处可去。尝试着到河边走走,这里却是异乡。刚解冻的河流在夕阳的余晖中呼啸而去,风仍刚劲,还有一些寒冻,泪水滴落在脸上冰冷冷的,终于也没能畅快地哭,只是郁闷着。

正好一直打工的茶馆因开了分店,在很远的LAVAL,人手缺乏,再三询问我能否帮他们的忙,最好是全职地做,还把将来若干的好处和可能一点点分析了。

正愁着逃遁的去处,便答应了他们,星期一二工作,从早上八点出门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家。总想着,因为在那样工作的环境中,因没人知道自己生活中的这一点小小的变故,再不需要考虑表情和环境适宜的问题,应该轻松一点了罢。泪水似乎是没有了,偶尔也能和客人笑一笑,但却更累了。

 

或许是有温暖的家的人都会在黑暗降临之前回家了吧,店里每天下午七点以后客人就会很少。就这样闲散中隐隐约约想起这个朋友来,那么多年似乎只有给他打电话是没有负担的,不管他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我的呓语,却深信自己是不会成为他的笑话的。

是一个很多年的老朋友。十六年前的中学同学。十六年,还不足以苍海桑田,但已足以使许多昔日熟悉的风景变得依稀难辨,许多曾经往往来来的朋友也都象雾蔼中遮掩的山路愈行愈远,许多曾灿烂飞扬的青春有了层层的暗影,只有这位学哲学的朋友还在那里,象一缕风。只要空气拂动,总知道他在那里。

 

他真的就在那里。被我从睡中搅醒过来。

想哭就哭吧,反正也不是没见过,没听过你流泪。

听到我的诉说,他似乎仍是不吃惊的,仍是那样淡然的话语。

没有泪水,积在心里的苦痛和内疚终于无声畅快地流出来了。原来苦痛不需要麻醉,就象春天的来临从来都不需要伪装和铺垫一样。

想起来就给我来信,邮件还记得吗?

他在电话里把地址念给我听,听完后,有点难以置信,终于又确认了一遍。他为自己的电子邮件起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就叫YELLOWDOG,和我小时候村里的那条始终以堂堂正正的本名“黄狗”同名同姓。在连宠物都会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号的今天,他却如此回归本色?我看着他的名字,哑然而笑。

 

他似乎听到了我未曾发出的笑声,在电话的那头也朗朗而笑,声音低沉稳稳地传了过来:奇怪,卑微,是吧?除却人自以为是的认定,世间有哪一种动物,是真正的卑微?它们很多时候不都活得比我们更本色,自然?狗,何尝不是如此?我最敬重的一位学者的座右铭就是:我愿做一条狗,唤醒我们沉睡的民族。我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所以,就给自己找准了定位,就做我这一间小屋的守门黄狗吧。黄狗后的后缀404,就是朋友大学时代所住的宿舍号码。

 

朋友的电话挂上以后,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一个人坐在茶馆里给自己泡了一壶店里几天前新到的龙井,是清明前第一批采制的新茶。一点点清绿在水中舒展开来,看着那一缕升腾的热气,品着那一丝若隐若无的香气,希望父亲在天堂里也可以感受,也可以喝上我泡的茶,和我一起品那烟雨西湖春天的味道。

 

一边喝茶,一边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似乎真的开始喜欢喝茶了。

 

就在两年前,我都是很少喝茶的。喝真正的茶。但很奇怪,却有真正喝茶的朋友。

 

也正是有了朋友被漫不经心拒绝了无数次后仍温暖坚持的邀请,终于有机会到了师父那里喝茶。

隔着一杯潽洱缓缓升腾的热气,师父用很亲切和缓的声音问我:听说你决定要移民,为什么呢?一切还好吗?你快乐吧,自由吗?

那一瞬间,泪河几乎要冲垮堤坝。

一份轻松而待遇待可的工作,一个似乎和暖的家庭,似乎为很多人羡慕的生活,可是,我为什么会越来越烦躁孤独无助,甚至要远走他乡?

象一叶浮萍,从滴绿青嫩到色泽渐朗,从春到夏,从山间小溪清涧,汇入涓涓小河,一路听过鸟鸣,闻过猿声,顺流而下,家园已远,了无痕迹。听着一路同行的小鱼欢快地在畅谈理想,它们是有信心雀跃的,因为它们每甩动一次尾翼,离大海就近一毫米。可大海,那是它们归依的方向,对我,它或许只是更凸显孤苦的异乡?

 

何处是故园,何处又是他乡?

心在哪里,根就在哪里。

是带着那一缕茶香,和师父亲切和缓的声音来到了圣劳伦斯河的河畔,这里,似乎离大海更近。离风雪更近。

 

但我终于度过了在MONTREAL的第一个风雪之冬。

朋友们都告诉我,你这个怕冷的南方人真是幸运,第一年就碰上北美的暖冬,相比起去年,前年,大前年,对,尤其是因为暴风雪造成大规模停电的那一年——有案可查,但每个人提供的资料都模棱两可,缺乏历史学家的考证精神——,今年的冬天真的是很温情脉脉。

是吗,是吗?每一次听到不同朋友类似的陈述,我都笑着。

 

虽说是暖冬,仍是漫天冰雪。

而且,在这个城市最冷的冬天,我每天傍晚在一天的法语课结束之后,都要出门穿越半个城市到另外一所学校去上培训课程。会有犹豫,会有彷徨,会在每天出门之前,躲在屋内,透过窗户看外边从四点多钟开始就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的黑夜,一边挣扎,一边期待着电话响起,最好是从学校来的,是通知因为天气恶劣交通停顿的缘故,取消晚上的课程。课程持续近六个月,刚好是一个完整的MONTREAL的冬天,电话倒是在我期待的时间里响过许多次,但没有一次,是停课的通知。于是,在接完电话之后,我还会笑笑着,把那轻微的一声叹息留在温暖的屋内,然后走进那漫长的冰冻孤寂和无止无休的风雪黑夜去,一次又一次。直到从冬天到春天,直到我的课程结束。

 

你居然能这样的坚持?会有朋友疑惑。我总是笑笑,告诉他们,其实,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在这样冰雪严寒的冬夜里穿梭呢。只要你看看就会明白,无论什么时候,地铁总是满的,还有公交车,还有公交车外的车如水马如龙。还有,还有,是我不需要告诉他们的,因为,这实在不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风雪之旅。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就象父亲过往的消息。

 

就那样慢慢的喝完三泡龙井,倾出了茶叶,洗净了茶具。嗅嗅茶壶,有点惘然,茶味消淡了,换一个不知情的人,应已不知道刚才这壶中曾泡过上好的今年的新鲜的龙井。茶淡了,茶叶倾了,风雪还没有消隐。我却要赶着末班车,寻自己的路回去了。

远远几盏愈行愈近的灯,正是那趟末班车,几声喇叭,恍然间象听到几声犬吠,从千万光年外传来。我终于知道,即使搭不上这趟车,也可以循声而去。就象那一次,误了车,却多了一段在夕阳下散步的风景。

 

从地铁出来,一路走着回家。仍是很大的风。没戴帽子,一头乱发就在风中摇来摆去。我终于感受到父亲了。他何曾离开过我?每一丝风,原来都是他的抚摸。那么久以来,我还觉得自己孤独寂寞无人可慰籍呢。在风中终于没有流出眼泪来,而是微笑了起来。

 

听到自己的笑声在风中散落,希望它是有去处的,可以和别的微笑一起,化为静寂的雪夜里一声声低沉有力的叫声,给许多风雪中行路的人一点温暖的暗示,能激励着他们走向那间透着温暖灯光的小屋。

 

不管暴风雪多大,小屋里的红泥小火炉,水正初开,正待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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