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两个女人的命运 原创 1-4

(2009-10-10 04:40:10) 下一个



城里的街名是各种各样。有条街叫汇泉寺街,因为那里曾经有个寺庙,也是众多泉水汇集的到此,涌入湖中的一个地方。现在或者20多年前,那里已经见不到寺庙了,也见不到泉水汇集。只有两边灰砖的房子,一个挨一个,都是黑色大门,两扇。有的颜色很黑,有的颜色剥落,成了浅灰色。灰色的街道,灰色的砖,灰色的大门上有蓝底白色的门牌号。上写着,汇泉寺街某某号。

我实在想不起他家的门牌号码是多少,我家在右边,是双号,那他家在我的左边,所以现在只能推断是单号。他是个老大爷。夏天这里经常坐着一个老太爷。我放学回家,一定会见到他。他坐在大门口,穿着白汗衫,灰色裤子,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也是灰黄灰黄的颜色。 街上有很多柳树,基本上三家的距离就有一颗。老大爷家门口就有棵柳树垂下柳条。起风的时候很多柳条飘来荡去,看有点像飘扬的国旗。

这是我回家的路。 上学的路总是不记得什么。 大概是因为怕迟到。回家的路就记得真真切切。好像一闭眼,我就又走到了回家的路上。谁家门口有石凳,谁家门口放着辆落满尘土的车子,车子把手上还挂着几个各种颜色的布兜,车子后面还堆着一放满杂物的篮子。我都记得真真的。

夏天总是很热的,我总撑着我妈的洋伞。我妈的朋友从杭州带给我妈的。洋伞是白颜色的,还有白色的花边。我撑着伞,远远的看到老大爷,他也看到了我。他有很长的白胡子,脑门像老寿星一样往外突出。我对他笑笑算是打个招呼,他也笑笑,然后摇了摇芭蕉扇,算是回应。

这都是20年前的事情了。我曾经再次回去,可这条街已经不复存在,只有一大片瓦砾,瓦砾,瓦砾,空气的每个细胞都饱和着尘土的气息。

可20年前,我曾经在烈日下,撑着我妈的洋伞,和柳树下的老大爷打招呼。回到家,推开那颜色剥落的大门,走过木匠老陈家,走过剃头的理发师付老李家,还有铅笔厂的老赵家。外婆的声音就轻轻的传送过来了,倩倩来了。

喝的总是薄荷水。理发师傅老李家门口,墙根下,长出几株薄荷。 绿色的叶子上,还有很多白色的柔软的绒毛。那里的泥土总是很湿润,因为临着大湖。湿润的泥土总是能长出些东西。有次我家厨房墙外,就涨出了一株桃子,还有一株香椿芽。这些都是真的长出来过,春天,他们那么勃勃生机的,充满了希望从土里漏出了头,在我们都不注意的时候,生好了根。
我现在社会经验很丰富了,我知道其实他们都是上夜班的。证据是因为我每天起床后,都发现他们高一截。可白天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完全是种沉睡的状态。

我走到到窗台前,窗台前是个写字台,我都是在这里写作业,写完作业,还要在这里对着外面朗读课文。阳光里的写字台上有个绿色琉璃的杯子,盖子上坐着一个无头裸体女人像。本来是有头的,但是不知道被谁被摔掉了。这个杯子里放着白糖。两片睡着的薄荷叶子被我放进了茶壶,加上白糖,冲出来的水是芥末色的。原来薄荷叶子的梦是甜甜的芥末色的。

这些都是真的发生过的。虽然我是写小说,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本来可让我的院子里长任何东西。不久的将来,我会让我的院子里长几株人参。但这次我不想,因为我写的是个真实的故事。对于真实的发生过的故事,任何的编造都是脂粉。脂粉不是不好,但是会遮住明珠的光辉。



打开电脑,进入google.cn. 点击地图,找到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名字被其他城市的名字包围着。点击放大,一 点击了6次放大后,我看到了我要找的地方是一片灰色。灰色的边上,散乱着彩云飞面店,好运来塑钢店,大大商店,金山广告。这里像那片泡水的薄荷叶子一样,消逝在时间里,好像从来不曾有过。

原来这里密密麻麻的街巷,错综的像薄荷叶子的叶脉。从汇泉寺街出去,走60米,左边就是秋柳园街。右边是阁子后街。

这是我离家的路。

汇泉寺街是沥青的小街。到了阁子后街,街道就变成了大青石板的。估计铺了很多年,青石板都已经被踩的高低不平,青石板好像喝醉了一样,看起来都是东倒西歪的。每一次下雨,他们就喝很多,然后就长醉不起,歪的越来越厉害了。有的翘的很厉害,像闭不上的嘴巴,而那残留的雨水,就像是他睡着流下的口水。这都是我现在的想象。 20年前我是很快乐的走在这个路上,青石板正好可以用来跳房子,翘起来的石头看着像咧嘴笑的大石榴。而残留的雨水,则是石榴汁了。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

我和外婆走出阁子后街,右拐弯,就到了历山街。历山街口上是买小吃的。有个很大的小吃店。先用钱换个牌子,然后拿牌子去领油条,烧饼和豆浆。小吃店对面是个理发店。我们院子里的老李师傅就在里面干活。我和外婆走过去,我总是要往里面看看,老李师傅是里面最高的一个人。他穿着和医生一样的白大褂。他很严肃,在家和理发店都是那个表情。我从来没有见他笑过。他穿着和医生一样的白大褂,有时也做些救死扶伤的工作。比如脱臼。我小时候经常脱臼。然后我们家就把我送到这里,老李师傅会给把我的胳膊安装好。当然我一点也不记得。都是听大人说的。

那天外婆领着我出了家门。她一手提着大布兜,一手领着我。那个大布兜是空的,里面盛满了我的希望。我们走出汇泉寺街,拐上了阁子后街,直奔历山街上那个小吃店。油腻腻的褐色牌子写着个2. 我们从窗口领出了两碗豆浆,还有两个炸盒子。

路过理发店门口看到李师傅。他正坐着喝茶,嘴里叼着烟卷儿,看来大清早的都不忙着理发。理发店里的大镜子里我和外婆走在大太阳下面。我外婆要去邮局,给她弟弟寄信。然后我们又去副食店买点心。橘子瓣糖和枣泥酥皮点心。邮局里我们还买了电影画报。我外婆说你还要什么吗? 我说不要了。回家的路上,又到历山街,外婆走的慢了下来。说那我们去串个门。我们来到一个小院前。这个院子的墙比邻居们的都高一截。门只有一扇,显得很窄小。

门是墨绿色的,从墙上伸出葡萄架的藤条,藤条顺着墙,铺了下来。外婆抬手,敲了敲那绿色的门。听了听没有什么动静。外婆又敲了一下。里面传出妇人的个声音,谁啊。然后是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8,9岁的男孩子的头挤了出来,看看我又抬头看我外婆。接着一个比外婆年纪还长的婆婆把男孩子揪了回去,一边说,是静美啊。外婆毕恭毕敬的说,是我。三姑。我没有看清婆婆的长相,就看到外婆和她的背影,她盘着发髻。很瘦小的样子。

那院子是细长条,一个葡萄架一直架满了细长的院子,一直到屋子门口。外婆和这个姑婆婆拉着手 进了屋子。姑婆婆给我说,你和小弟去院子里面玩去。

小弟是这个男孩的名字,我外婆给我说,叫呀,叫小弟舅舅,跟你小弟舅舅出去玩吧。
然后外婆往屋子里看说 二姑呢,我来看看她。

我和小弟坐在葡萄架下,他手里捧着从屋子带出来的一个木头盒子。他双手抱到我面前说 你听听!我说听什么。他说听不见吗。他把盒子的盖子打开,里面一堆电线漏了出来。看起来是一锅面条,盘在一起。他把那些电线有重新盘了盘,然后说可以听见吗? 然后又晃了晃。他说完了就看着我。我说我好像。。听见了。他说他手工课做的。我说手工课没有让做这个吧。他说他看了本书。自己想的。而且还参加了学校作品展览。后来他又站在院子的椅子上,自己打拍子唱了一首国际歌。

我抬头看他,看到他头顶上葡萄树叶子里,挂着一串的绿葡萄,藏在绿色的葡萄叶子里,好像在偷偷看我。外婆在里面说什么呢。怎么还不出来。



一九四六年,一月二十七,地处北纬30度57分,东经115度20分的山东定陶县下了一场大雪。大雪下了一宿,加上朔风凛冽,几户村民的柴房被压塌,山里据说有大树整个被压倒。

一月二十七,是阴历腊月十八,临近年关,定陶县城里来了唱戏的。那天傍晚,常简和常净姊妹两个准备去看戏。票是早就买好了的。戏是7点开始,叫好的黄包车6点50就来了,姐妹两个走出房门,天上就飘起了漫天的雪花。常简又跑回房去拿了两条围巾。一条给了妹妹,一条自己带上。这天冷的,皮袍子穿在身上都还觉得冷。姐妹两个钻进车里,前面黄包车师傅把毡帽子往耳朵下拉了拉,弯腰抽出个毯子,转身扔给递给姐妹两个,招呼一声说,盖在腿上唻!然后撮了撮双手说,走唻!车就在雪夜里跑了起来。

这天下午,定陶县县长程右三干了一天的工作,准备回家的时候,门口迎来了几个旧相识,聊了一会就和他们一起离开了。好像想起来什么,程右三又转回办公室来,对秘书说,给我家里捎个话,我出去和朋友叙叙旧。然后拿着帽子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暮色苍茫,残阳如血,朔风阵阵,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一边走,他一边竖起了大衣的领子。抬头看,天上密布着暗红色色的云彩。


雪花已经飘洒起来了,风也刮的紧了。城外还有赶路的人。两个汉子,顶着风走着.一个看了起来很壮硕,三十多岁的样子,满脸的胡子茬遮住了半张脸,看起来只有一对怒目。另外一个二十多岁,鼻子冻的很红,嘴唇青紫。
年长的瞄了一眼天色说,要快,不然关了城门,就进不去了。
酒家的旗幡在风里高高的飘着,呼啦啦的,呼啦啦的响。
要喝一杯吗? 老板走出屋子,对着风里的汉子喊着,这天 喝一杯,暖身暖胃好走路啊。
听到喊话,年轻汉子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年长的立即大声呵斥到,什么时候了,还喝?啥时候喝也不能现在喝。

戏园子灯火通明,人还是不少,这次来的可是名角。一般人家可是要去大城市的,如果不是因为南边有战事,也不回到这小县城里来了。今天唱的是整本的《白蛇传》“游湖”、“结亲”、“酒变”,“盗银”、“盗草”、“水斗”“断桥”,“祭塔”。自从嫁到这县城,姐妹俩个还是第一次有机会看这个戏。特别是断桥和祭塔,常简和常净都是会唱的。白素贞一亮相,一句“青儿带路!”话音未落,叫好声已经此起彼伏,赢得了满堂彩。白素贞转过脸来,唱,离却了峨嵋山来到江南,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常净就接了一句,离却了家乡来到定陶,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唱的常简扑哧笑了出来。
等到唱到祭塔,前面的观众已经有的站起来较好了。常简说,马上要结束了,我们到门口去吧,不然一会散场人乱,不好出去。姐妹俩站在最后一排看完了全场。

一出剧场,雪花就扑扑地打到到脸上,街上还有的店开着。买混沌的摊子还冒着着热气,灯光在雪夜里一点一点晕出来,看摊子的人嘴巴鼻子,呼出白气。因为知道有戏唱,观众也有的会吃宵夜。所以都等着呢。一个黄包车师傅蹲在石狮子旁,等了很久的样子,见到有人出来,他就迎了上去,去哪?姐妹两个人用围巾包的只剩下眼睛,跳到车上说,刘家楼。

雪花还是会漏进车里,飘到脸上,身上,转眼就化了。姐妹两个缩在一起,常净说,姐姐,三哥这会儿,该到家了吧?

4

雪花在北风里打着漩涡,涌向没有边际的黑夜。街灯变得忽明忽暗,似乎也被白雪蒙住了眼睛。车拉着姐妹两个在风雪的小路上移动着,远远看去,前面的路好像一程黑似一程。
看戏前的期待和冲动已经渐渐散去,看戏中的沉醉变成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浮起在常简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再来呢。她像安慰自己一样,拍打着妹妹的肩头,妹妹嘴里还哼着曲子,抓着姐姐的另只手,在姐姐腿上打着拍子。四周周身的惆怅忽然的又变成了莫名的担心慢慢灌入心底里。问问自己担心什么呢,却又说不出来一个字来。

前面的黄包车车夫的好像跑的更快了,这大概是他今天最后一个客人吧。送完了这客人,就可以回家了。家里的老婆孩子肯定还担心着呢。这天冷路滑的。。。

太太。到了。车夫停了车,他用手抹了一把脸,那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雪。 把钱塞给车夫手里,两人走进了院子。

刘家楼这所房子里还亮着灯。肯定是家里的老赵知道她们今天晚归,特意给她们留的。老赵原来是常简父母家的老仆,自从父母相继过世后,常简就把妹妹和老赵都接到自己家里。当时跟三哥提这个想法的时候的时候,常简还担心三哥会不乐意。
因为她知道三哥是个很爱清净的人,有时候一人在书房,一坐就是半天光阴。结婚后,本来要给请个阿娘帮助买菜煮饭,常简又不愿意,说一共两个人的饭菜,实在不用请人了。所以一直就是两个人过清闲日子。常简提出想把妹妹和老赵接回家的时候,三哥放下手中书,抬起头看着常简说,求之不得,家里正好却少个贴己的人照顾,把老赵接来正好帮忙看看门户你呢,有个亲妹妹白天陪你,我也就不用担心你闷了。这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在以后的时光里,这情景一直伴随着常简,随着岁月,有时候这情景甚至在常简心里变得更加清晰了。清晰的好像是能感到三哥的呼出的热气,看见三哥的眼睛近在咫尺,一边说话一边深情的凝视着她。而她也就被着眼神融化了,变成了三哥眼睛里的什么,无论是什么,只要是在他的眼睛里就好。

两人一走进院子,老赵就从厢房里出来了,手里提着灯笼。院子一下亮了起来。
小姐回来啦。 老赵披着棉袄站在那里说,胡子上接着就落上了雪花。
哦, 常简应着,说,外面下雪 进来说话。
老赵跟着常简来到花厅。
戏唱的好吗,这雪下的真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呢。他边关门边说。
是啊 好几年也没有看见过下这么大的雪,有什么讲究吗? 常简一边拍了拍身上的雪一边问老周。
夜雪三天吧,小姐要不要喝茶,对了 姑爷还没有回来呢!
天晚了,不喝茶了。老赵吹灭了灯笼,结过常简的袍子和围巾,挂在了衣帽架上。
三哥还没有回来?他不是说去吃酒了吗?常简坐下问,
是的,下午的时候,秘书来带的话,说是和朋友吃酒去了。这雪下的,老赵看了看外面的天,什么也看不见。可能路上不好走吧。
什么朋友?
姑爷朋友多,我实在也不好问。问了我也记不住了。老了。
对了,小姐,院子的里腊梅开了。话音未落,常净抱着几枝梅花进了门。抖落了一身的雪花。
好香啊,几株梅花竟然让屋子里溢满了花香。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