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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狂人日记 (转载)

(2022-04-02 03:52:35) 下一个

【华夏文摘】莱云:新狂人日记

【题记】老刘,东北人,在我原来任教的大学教书。二十年前回国与老刘邂逅,相谈甚欢。老刘年轻时到上海念大学,毕业留校。一口东北话,乡音未改,还留着络腮胡,一看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只是当年风华正茂,常常写诗,近些年神情有些疲惫,兴意阑珊。老刘和我属于君子之交,每次见面时就在学校食堂里吃碗面在办公室喝个茶晚上喝个小酒海聊。从发的帖子看得出老刘依然关心时事,但近日他微信动静渐小,他告诉我已经懒得动笔。昨日收到老刘寄给我一篇小文,无题,道是疫情中的闲笔。我看了觉得挺有趣,得到老刘同意,我加了个题目(因文风与鲁迅的《狂人日记》相似),晒给网友们聊作消遣,奇文共赏,或有所得(另,老刘老李及小D为化名,以免骚扰之困)。2022年3月10日

(一)

今天一起床,阳光特别好。心里也敞亮了不少。

昨天上课,讲到兴致上,“卧槽”脱口而出,居然被一学生举报了,一定是期中考试给了他不及格。他心怀不满,告我对社会不满,出言污秽。我跟系主任兼书记老李打了招呼,这小子有意找茬。这股歪风邪气不可长。

我骂娘咋啦。不让人骂,那还叫国骂吗!乔丹在篮球场上怼对手,脸直接凑到对手脸上,恶狠狠的一句Fxxx Yxx!卧槽,那叫个痛快!

蒋介石私下也喜欢骂“娘希匹”。最近拜登总统记者会上记者问了有点刁钻的问题,拜登老儿没答上来,按捺不住喃喃自语“son of bitch”,被逮了个现行。总统骂得,我咋骂不得?Fxxx Yxx!

我就是一粗人,骂人就是标点符号,就好像李逵说“哥哥便做了皇帝…杀去东京,夺了鸟位”,话糙理不糙。宋江羞羞答答,反而虚伪。伟大领袖说“不须放屁”,我放个屁咋就不行? 强者须公正,弱者求安全,那土豪打你的脸,总不能认了屌丝的命,把另一半凑上去?人家孙二娘还要耍一回“母夜叉”的威风,秋菊还要打官司讨说法,李什么莲还叫冤“我不是潘金莲”。让老娘们儿冲在前面堵枪眼,大老爷们儿都躲在碉堡里做缩头乌龟,这合适吗!

晚上回家,喝了一瓶啤酒,吃了半碟花生。累了,睡觉。

(二)

上海的鬼天气,说变脸就变脸。

学校正在进行师德建设,我这点屁事,居然在系里交头接耳地传开了。副书记小D(不知是不是阿Q的同乡)认为这是严肃的思政问题,专门找我谈话,要求我写一篇“深刻”的自我反省。嘿,我居然成了反面教材,他还把我两个月前打架的事又刨出来说事,说我造成很坏社会影响,影响学校声誉。这不没事找事嘛!

我读小学就碰上了文革,没读几本书,不知咋滴就混进了教授队伍。我喜欢王朔的小说,他的痞气(还有他的坏笑)很有范儿。我钦佩的陈丹青先生也是一口一个“卧槽”,时时提醒我们那一代本质上没文化,全是混进教授队伍的,上海人说的“吃相难看”就是形容我们这拨人的。袁腾飞骂灰孙子,得理不饶人,必须滴。我看那个跟陈丹青叫板的郭文景也是一身匪气,和咱一丘之貉。郭怼木心让气闷的生活添一些生气,丹青先生犯不着生气。其实,期待我们那一代有胡适先生那样的“雅量”和“修养”,要求高了。

(三)

两个月前的那事,真不值得一提。

那天下午,路过云南路一小吃店,肚子饿了,就坐下吃碗馄饨。我正吃着,大堂突然骂声骤起,一个50左右的中年男顾客对一个老年服务员破口大骂五分钟之久,整个大堂就他一个人的声音,那女服务员一声不吭(《繁花》里的“不响”),继续收拾桌上碗筷,清理地上的食物。那厮欺人太甚,我实在忍不住,站起来隔空向那泼皮“开火”,这小子碰上我这对手哪是对手。我也不知道他骂我什么,叽里咕噜的上海话,好像说我“拎勿清”。我说你才拎不清,你大爷的。小子跟我来真的了,我当然奉陪。最后有人叫了警察。

被带到派出所作笔录。客客气气,倒也相安无事。

房间里进来一位老兄,他是个小摊贩,也因为骂了城管,得了“寻衅滋事”的嫌疑。他还牵着一条狗,据说是捡的流浪狗。那小狗塌鼻子,耷拉着耳朵,脏兮兮的,蔫了一般也不叫唤,大眼睛里全是忧愁,似乎一肚子委屈,不是我喜欢的那种,跟我家的露露没得比。

那狗看了我好几眼,好像有些个不放心。它看我时的眼神,似乎我就是个异类,咋看咋不顺眼。《狂人日记》里“赵家的狗”也是这么看人的!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那摊贩兄弟得知我是教书的,问我咋进了局子,我说跟一个“拎不清”的上海人对骂,也不知谁多事叫了警察。这兄弟听了大笑,说我骂娘可以,你是教书的骂人就需要警察叔叔教育。这小子还蛮幽默。我怼他,难道我连狗都不如,大狗小狗都要叫的,你能叫,我就不能叫,我必须装B,这是什么逻辑。没听说狗因为汪汪几声被逮起来训话的。这兄弟说,你咋跟狗比,我说我现在连狗都不如啊。不过说实话,我确实也动了粗,但是对方先动的手,派出所居然打电话让学校来人领人,这不闹出了动静,老李大老远地过来把我捞出去,真丢人现眼。

小时候我托儿园跑得慢,小伙伴们一看阿姨来了,溜之大吉,我被逮个正着,然后叫来我妈一顿数落。逮我的回数多了,我就天天巴望星期天可以不上托儿所了。怪就怪我从来就不学乖。我想写一篇《泥鳅赞》。下辈子要做泥鳅。泥鳅真好,身段又滑又软,你就是逮不着它。我就羡慕像小D那样从来不惹事、永远政治正确、活得八面玲珑的人,不像我一大傻冒,总是被老婆吐糟。他们西装笔挺、头发梳得光亮,而且温文尔雅,从不骂娘,卧槽。他们即使卖的是狗皮膏药,也卖得有鼻子有眼,无懈可击。那种con-artist,我要好好学习。

(四)

猪上身了。

今天,老李来办公室问我检查写了没。什么,来真格的,老李你没搞错吧。

和往常不同,老李脸色难看。可我不冤吗?为屌丝鸣不平有错吗?再说了,中国有不骂娘的人吗?现在网络喷子像三文鱼迁徙产子那般前赴后继。韩国的航空公司大小姐还打人呢。美国人也半斤八两。我那年去美国做访问学者,车开慢了点,后面那辆赶上来就向我伸中指,这狗娘养的。那特朗普不靠谱总统也是个没教养的。跟拜登电视辩论,一开场就说拜登智力不行小时候是个学渣,有这么说话的吗?

系领导要我写检讨,等于说要我交代我这粗鄙之人是怎样混进教授队伍的,我是粗人,卧槽卧槽惯了。陈丹青槽得,我咋槽不得。知识分子队伍里那么多缩头乌龟,他们闷声大发财,腔调着实温柔得紧,但你咋知道他们骨子里就比我温柔?我骂一回就礼崩乐坏啦?要说烂它早就烂了,还用我骂?

上海人喜欢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我赞成。台湾人觉得上海人“凶”,吃相难看,去东北瞅瞅。东北人火气一大,拳头就痒。但也有可爱之处啊。台湾刚搞民主时套路是全武行,拳头唾沫鞋子乱飞如天女散花。美国人看了不禁感叹,“他们搞民主是动真格的”。

话说回来,人家台湾人就是比咱文明。中国人机场候机,动不动就骂街,航空公司就是灰孙子,该骂,就仗着上帝骂人谁也管不着。一次在台湾坐飞机,从上午到晚上,一次次延误,居然没人骂街,太沉得住气了,人家在公共场合hold得住,为啥?熟人之间要讲规则,陌生人之间(公共场所)更要讲规则。我们呢,没规则。熟人之间讲的是哥儿们意气(套的全是血缘的近乎,满眼都是哥啊姐啊叔啊姨啊),陌生人之间只有亲疏之分尊卑之别,一言不合就开骂压根就不是个事。

(五)

十几年来有好几次闯祸,都是老李帮我大事化小。老李就是那种“拎得清”的上海人,分寸拿捏得非常到位,不管是会上讲话,还是私下交心。老李说,你这个人的毛病就是太轴,一根筋。言下之意,我还是个好人,需要保护。上海人说话喜欢让你猜,我一东北粗人有时感觉累。反过来想想,在书记系主任的位置上一坐十几年容易吗,要摆平多少是是非非。老李是研究宋词的,他写文章和办事一样,有板有眼,对宋词的考据娓娓道来,诗词里的心绪曲尽其妙,他现在还是用钢笔字蝇头小楷码字。确实,电脑虽然省了事,但也让汉字失去了书法的意趣。

老李永远生活在宋朝了,气质拿捏得一等一。我学不了他那个气定神闲。可能是柴米油盐害的,我对“诗与远方”也产生了油腻感,还不如来点崔健的嘶吼,王朔的骂街得劲儿。到处充满戾气的地方你温柔如丝绒口吐莲花就不接地气了。我有点像那什么林格的“麦田守望者”,眼里看到的成人世界假模假式phony得狠。和那些貌似雅致、正统、装腔作势、假模假式的文明人相比,那格格不入的少年反而很有“逼格”。F-this, F-that也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反战反文化中流行开的,可当年“甲壳虫”的歌听上去咋那么甜蜜,真想回到那个年代去。王朔陈丹青都是老愤青,骨子里都有怀旧的毛病,失乐园的一代。今天,老李居然还问我一年前开始的《个人主义传统与西方女性主义的兴起》写得怎样了;这年头一地鸡毛,做学问真是太奢侈了。老李似乎却每天在古今中外之间游走,并无违和。我咋穿越不了。

当然,读李商隐的诗李清照的词,能感受精神贵族的优雅和精细。法国的贵族有无耻,也有优雅。虽然大革命以前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有些规矩还是保留了。比如决斗。当年马奈和一位艺术批评家的决斗,还是小说家左拉当的见证人。这比中国文化中的处处陷阱和阴招强多了。再比如,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要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太牛叉了,比咱的互掐喉咙你死我活简直是天壤之别。读十九世纪乔治桑的回忆录,读伍尔夫的《自己的房间》,总是感叹那时欧洲人从内心世界到社会观察都已经非常精致。大工业运作,民主社会,消费时尚,信息爆炸,一波又一波的狂流袭来。广告不间断的骚扰,手机视频润物细无声的“推送”,碎片化的时间和生活,人的神经系统咋受得了这般摧残!精细的感觉,缜密的头脑,优雅的身段,都湮没在喧哗和骚动之中。丹青先生心心念念的民国的风范、民国的讲究,民国的淑女,民国的义士,民国的慢生活,早已灰飞烟灭:回不去了,卧槽!

(六)

上海的冬天贼冷。早早赶回家。

每次回家一开门,露露就会一溜烟小跑欢腾地迎接我。露露是老婆半年前收养的小狗,“威尔士柯基”,半年前刚出生几个星期,捧在我手心里睡在我怀里就是个小baby小心肝宝贝。现在露露长大了一圈,很暖心,我看书,她会来陪伴。

老李说了,必须作书面检查,而且态度要诚恳,否则上面如何交代,这事已经在网上传开了,解聘也说不准。啥,这话弄得我一头雾水,这至于吗?算了吧写就写,还不是因为上有老下有小,蹭口饭吃。我这臭嘴把我给害的。我老脸都丢尽了,我整个一屌丝什么错不能承认。我认怂。

我突然来了灵感,鲁迅写过《论“他妈的”》,步其后尘写一篇《再论“他妈的”》,权且当作检查过关。一不做二不休,祭出“文化旗手”作挡箭牌,格调也高。

各位大人,各位前辈,鄙人的研究重点是为什么世界上所有国骂都一样。与其问国骂是什么,不如问文明是什么。文明之前人类不仅粗鄙,而且野蛮,发生冲突二话不说先用拳头,拳头使不上劲了就造兵器,打不过别人了才开始国骂,当然永远是槽别人的妈。文明的开端是讲道理,开始用谈判设立规则解决问题,这样避免了零和博弈。消极些,大家都有活路,都能活得体面;积极些,双赢局面,皆大欢喜。文明就这样诞生了。当然,本尼迪克特说文明起源于人帮助人,好像听罗胖讲的,这是社会协作的基础。尤瓦尔哈拉里在《人类简史》里好像也有这个意思。那是后话。

我觉得我的选题不错,想听听老李意见。老李说没见过你这样的无厘头,人家让你写检查,要诚恳,你写论文撒野啊。我辩解道鲁迅先生写过《论“他妈的”》,徐贲教授写过《论粗鄙》,而我要跟鲁迅跟徐贲切磋一番。我说这篇是我对国骂的检讨书,彻彻底底地反省,小D书记说了,我的检查要“深刻” 要灵魂深处闹革命,必须滴。老李说,你心里还是有抵触啊。他明白我这一出是以攻为守,蒙混过关,顺便堵了小D的嘴。不过老李还是跟我讨论了宋代社会和今天的异同;北宋确实是一个宽松讲理的时代,皇帝尚文不尚武,但也误国啊。我一看老李来了兴趣,我也来了劲。

(七)

白天跟老李讨论了一番社会问题。把要点记录如下。论点:社会性粗鄙,本质是人的精神的普遍失序。现象:价值紊乱,阶层错位,社会内卷。

我:以前有上帝的时候,大家安心,无论你多有权势,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到头来你一样接受最后审判,该下地狱还是下地狱。价值是人际关系紧张的润滑剂,但现实是满大街有那么多不怕下地狱的主,来世洪水滔天跟他没关系,那就没法整了。当然中国人没有宗教,价值观紊乱反映社会关系的混乱,礼崩乐坏。

老李:你说的是人的自律问题:西方人对上帝负责,尼采说上帝死了,于是西方人对自己负责。中国人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我们是国家所有制、集体所有制,所以我们的道德是他律的,不是自律的;只要觉得别人也在害我,我就有理由害人。

我:政客、官员、商人、知识分子这些“社会精英”们都干缺德的事情,失去了底层的尊重,而且上行下效,传统的等级文化规范已经从内部崩溃,一个小科长也能贪上亿的银子;人与人关系,上层与中层与下层关系失去基本的体面decency,帝都也“折叠”了(郝景芳《北京折叠》)。许多人退化到茹毛饮血的世界,甚至进入互害模式(如拐卖妇女儿童、兜售毒奶粉毒鸡蛋毒那个什么的),文明无以为继。伍尔夫也提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的精神失序,普遍的愤怒。她还没有经历二战更惨烈的局面带来了精神创伤,让她尝尝批斗会,“打倒破鞋弗吉尼亚”,她也扛不住一天,不是自杀就是疯了。

老李:哈,你说的是“溃败”。中国转型成现代开放社会,一直没找到路径,一条大船已经用了几千年,里面的材料开始腐烂,结构功能开始失灵,随它去最后必然沉了,重建又不可能,所以只有一边行驶一边修补。船上的人各种失态变态甚至弃船跳海都正常。恨铁不成钢没有建设性。你那弗吉尼亚伍尔夫,云间漫步,境界太高,世界上大部分人,包括你我,都是俗人(我插话:这大概也能解释中国为啥出不了大文学家大科学家大思想家)。但有一点她是对的,生活在精神世界里,你就必须和社会保持一定距离,太入戏了,你会被它吞没。

我:资源稀缺和社会两级分化造成恶性竞争和严重内卷(无端增加的生活和发展的成本),内卷时代要么躺平要么拼命,丛林法则回来了。语言的粗鄙化折射价值体系的崩塌,价值体系崩溃源于社会阶层错乱,价值体系崩溃的结果是争做人上人的一路狂奔、不计成本(包括生命成本、坐牢风险、丧失人性),“踩踏事件”习以为常。当人与人失去基本的体面和尊严,便只留下赤裸裸的权力关系,它必然会是个互掐喉咙缺乏宽容的时代,加之内卷时代的浮躁、戾气和精神失据,个人随时会被大众的唾沫星子淹死。语言成为赤裸裸的暴力、宣泄、敌意、鄙视、粗鲁、刁钻,尖刻、冷漠。野蛮时代,粗鄙算是文明的。

老李:所以你只有两种选择,躺平或者拼命,你还在骂娘,说明你还在拼命。哪天你躺平了,你骂娘的毛病就治愈了。

老李拎得清,他慢条斯理的一口上海普通话,总能让我心里敞亮。

莫冲动,冲动是魔鬼。

(八)

今天有点超现实感觉。小D今天脸上阳光灿烂,如沐春风,什么情况?写了个“下不为例”保证书交给小D备案。虽然得了个行政记过处分,“深刻反思”免了,我如释重负,工作保住了,谢天谢地。早早回到家里,好久没喝上一杯了。不料老婆发话了,你咋不长记性,弄得家里鸡犬不宁,弄得人家老李替你背锅。啥,老李替我背了锅?!我晕,这谁跟谁啊!

(九)

晴天霹雳。

白天开全系大会,院长宣布小D接任书记兼系主任,老李退居二线。原来是小D把我的事情捅到校党委,他的书面汇报提到刘某某(我)的问题不仅是师德问题,他还多次在课堂发表与中央精神不一致的言论,严重误导不明真相的学生,兹事体大。举报的同学觉悟甚高,值得称赞,相反,李书记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立场不稳,D性不强,处理不力,晚节不保。院部开紧急会议,作了这个决定。学校有人把消息捅给了在学校教务处当科长的老婆(老婆是我大学同学)。

我真想抽我自己耳光,这么明摆着的事,我咋一直蒙在鼓里!真是拎不清啊。小D想上位,在系里早已经是路人皆知的事。老李啊,你咋不跟我说呢,你替我受这委屈让我咋整咋活!我得去找校领导,我深刻检查,我向全校师生谢罪。不,我引咎辞职,可这事和老李八竿子打不着啊。

我立马去了老李家。老李正在打理“买汰烧”(做饭是上海男人的看家本领),看上去像没事人似的,不紧不慢地说他自己要求退下来,要服老。我说我辞职谢罪,轮不到你替我背锅。老李说你的毛病就是轴,好好做你文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有空常来坐坐,我这儿有五粮液。

下雨了。我打车回家。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匆匆回家的路人,渐次模糊。出租车后座上发呆的我,脸上是止不住的泪水。

(十)

跟老李的过从,像过电影似的,记得有次最逗:酒过三巡,两人微醺,我说我又疯了。老李说什么疯了?就是那个疯了。我已经疯了N次了。哦,疯了?疯了!又疯了!你真的疯了!

我也是醉了,我真是醉了。

我光荣了N回了,咋不见有人给我戴大红花?我百思不解,凡事得研究,我放下酒杯寻寻觅觅翻遍了我书橱里那些积满灰尘的藏书,踉踉跄跄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那些书的书名模糊得有些看不清,我终于在一本美国小说里找到了答案,里面歪歪斜斜地写着:

假如你疯了,说明你还没疯;
假如你还没疯,你一定是疯了。

我也想象一个乌托邦,那里国足全靠女人扛着,竟无一男儿。指鹿为马的,奖励大红花一朵;挂羊头卖狗肉的,请进电视台做青年导师。“公知”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贤淑“小姐”变身狂野站街女。土豪开着兰博基尼招摇过市,屌丝们躲在地下室算计着给土豪致命一击, 到京城讨生活的成了“低端人口”。《狂人日记》发表一百余年以后,人还在吃人,更有甚者,吃人的城市被评为模范城市,吃人的老汉有人请代言蹭流量直播带货不亦乐乎。还让人活吗?Celine Dion在尖叫:Oxygen,oxygen!

我得改改,我是一只好斗的公鸡,成了学校里的异类,咋看咋不顺眼,也难怪学生举报,难怪小D要我作深刻检查,再下去要成人民公敌了。还是做老母鸡好,不惹事,还能下蛋。

想起老树,看云卷云舒,写打油诗自娱,好不快活,我充满羡慕嫉妒恨。他凭什么那么悠哉游哉的躺平,而我还在发疯、发痴、发昏。谁叫咱没本事,孩子还在上大学,我都奔六十了,财务自由还没实现,怪谁哪。伍尔夫说了,一个女人要成为莎士比亚那样的大家,需要三样东西,财务自由,闲暇,还要有自己的屋子。我做不了莎士比亚,我只想躺平。

(十一)

我打开电脑,开始写辞职报告。

“尊敬的小D书记,首先,恭喜晋升哈(捏着鼻子呢)。有个女教师说‘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人生苦短,我也想去看看…”。

对,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想买一辆房车,刚好老婆也快退休了,我们拟周游祖国大好河山。面包会有的,财务自由会有的,湖边的小木屋会有的。到时邀老李来小住,他做菜一手绝活。北京一朋友把房子卖了搬大理定居了。我也搬到那儿去住。面朝洱海,春暖花开。老婆,你可是说过你也喜欢老树老师的。老婆,我们把房子卖了,值千把万哪,够我们浪迹天涯。我半醒半睡、晕晕乎乎,灵魂从身体里飘了出去。

“邋里邋遢的.去把你的络腮胡剃了,打起精神来,别让人笑话。”老婆的声音把我弄醒了,原来老婆进了屋,后面还跟着露露。老婆从箱子里翻出一件风衣,结婚那时在南京路第一百货商店买的,已经二十年没穿了。

我回过神来。是啊,明天还有课。还得备课。哎…咋躺平啊,我们的宝贝儿子,我还得挣钱养家啊。老婆,我真没出息打你房子的主意。想当年我这外地人能在上海安家,还不是你不离不弃,这房子是我们的窝,兔子都不吃窝边草,我咋就打起了自己的窝的主意。老婆,我就是一败家子…我答应你五年里要升正教授的,这辈子看来要泡汤了。我什么活都不会干这些年亏了有你家里还算殷实。要辞职还要卖房子还要折腾除了给你添乱我还会什么我除了这张臭嘴一无所有。

开了一个头的辞职报告,撕了。眼睛有点湿润。

露露跳上来坐我膝上,她竖起了大耳朵,两只圆圆的大眼睛直愣愣看着我。只有从她的眼神里,我能看到innocence。

(十二)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个奇怪的梦:

一大半年轻人躺平了,没了我这大叔什么事儿。上面派巡视组严肃追责,商家逮着了机会,设计出一款特殊的床,睡上面瘆得慌,没法躺平!躺平问题,终于一劳永逸地解决。如今年轻人又玩失踪,都二次元了,甭说三孩了。不行,要把他们打回原形!

基辅沦陷了,女人们脖子上都挂着铁链,男人们要么跑了,要么在打巷战。孩子们都躲进了防空洞、地铁站,排排坐着,不出一声。可爱的小天使们,脸上带着防疫的口罩,一个个只露出两只惊恐的大眼睛。这边厢,键盘侠们大喊打仗啦要扔原子弹啦肾上腺素膨胀到手舞足蹈,上蹿下跳;还有一帮怂货眼神愣愣的流着哈喇子意淫着收获乌克兰美女。我一照镜子,吓了一跳,以为碰上了李鬼,面目可憎;我又何尝不是一流氓一怂货。这世界真的疯了!

救救孩子。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六一七期(cm042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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