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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房子梦

(2010-05-07 12:31:41) 下一个
      
        据说,刨出来时,父母是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的,分开已经20多年了,他们再也不想有片刻的分离。

  风似乎更腥了,雨仿佛更凉了,断墙残壁上的人们都不见了。但是,我却一点点抻平蒙盖着父母的白布单,心中似乎温暖了许多。我的多灾多难的父母啊,一路走好。

  我特别惧怕黑夜,尤其夜色里影影绰绰的房屋。因为每一栋房屋都会勾起我不堪回首的心酸,让我撕心裂肺般的哀痛。

  随着太阳西下、小鸟归巢、黑色暗沉,我便惶惶地四处张望,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奈。因为,我又将无处可睡。这不是一个童话故事,而是我青少年时期的生活。

  一家人脑袋挨脑袋地挤在炕上

  我的家乡虽是海边的小镇,却是浑一色的土草房。土路土街、土院土墙、土坯土房、土屋土炕,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浓浓的土里土气的腥草味。土镇子的人们说话唠嗑更是土花子气:干啥呐?又铡马莲草儿呐,是抹房吧?伺候这房子咋比伺候老娘们儿还费事呐。土镇子的人话里话外都显示出对房子的痴迷和炫耀。

  然而,从我记事儿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家无房。每到亮灯时,让父母唉声叹气的总是沉重的房子话题。

  当时,我家租住的土房太老了,一刮风,屋里屋外的墙皮就掉渣儿。由于海边特殊的环境,屋内如坑,晴天噗噗冒土,雨天滋滋泛腥。一家人大小七口都挤在一铺狭窄的土炕上,脑袋挨脑袋、身子挤身子,睡觉都得一个姿势。

  外屋窄窄的一条,一个灶台、一个斑驳的破箱子。破箱子既当饭桌,又是全家的百宝箱。倘若还有空间,就要码放柴草。否则遇到雨天,连饭也吃不上。

  父亲每月可怜的工资,三分之一为吃饭、三分之一为房租、三分之一为买房。每日每月积攒下的钱都存在一个带黄锁的小匣子里,这是妈妈的陪嫁物件,但是,全家人都叫它“房匣子”,犹如菩萨一样敬护着它。因为,它装载着全家人的希望。

  为了买房,母亲每天都领着我,背着小妹,去菜市场捡烂菜。萝卜白菜老黄瓜,棒子面高粱米,逢年过节才能吃顿白菜饺子。

  老屋如土窖,吃睡在一起,每个人都有一股浓浓的腥酸味。尤其连雨天,那股又腥又潮的霉气仿佛凝固在老屋内,人人身上似乎都粘出一层小绒毛。因此小学一二年级时,所有女生都不乐意和我同桌,连我悄悄递给人家糖块,都会遭到恶狠狠的白眼。

  父亲一夜老了10岁

  我家人睡觉特别讲究排座次,父母居中,男左女右。左侧父亲、大哥、二哥和我,右侧母亲、大姐和小妹。

  据说,我小时很得宠,能睡在父母中间。稍大些睡在窗台。直到某个夜里,因为晚上喝多了粥,我又无法下炕,只好一泡尿浇惊了大伙,于是我被流放到外屋柴草上,享受“独屋独人”的特权。在雨夜,我猛然惊醒,一只大耗子,毛绒绒的从我脸上跃起,我又蹦又叫,谁也劝不住。因为,我实在无法控制那种哆嗦不止的恐惧。那一夜,其他人睡没睡,我不知道,但是,在粘糊糊的雨夜,父亲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直到天明。

  从门外卷进的又腥又凉的雨丝,似乎永远也浇不灭父亲一红一暗的旱烟头。

  天亮了,父亲猛然苍老了10岁。我的哭闹像重锤,把父亲的自尊砸得粉碎。没几天,父亲忽然作了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他申请到偏远的农村供销社,既上白班又值夜班,成了一年365天的全天候红色员工。母亲懵了,每日悄悄抹泪,那种绝望和悲戚,至今想起,仍叫人心中哆嗦。

  父亲走的那天,我家仍喝的粥,只是买了两毛钱的猪头肉。父亲把猪头肉一片片夹在我们碗里,随后就闭上眼摇头晃脑地吃,这是他吃上好东西时的习惯。然而,等他睁开眼,大家都没动筷,都在默默地盯着他。

  父亲苦笑了一下:“哎,你们咋不吃?嗨,爸爸是去享福了。”这样大家才稀里糊涂喝起粥。

  天阴沉沉的,冷风打着旋,把地上的黄土和草末卷上了空中。父亲背着大行李,摸着我的头,盯着母亲说:“让小三上炕睡吧。”随后,走向黑沉沉的天边。

  在街口,我们和母亲默默地伫立远眺。母亲又黑又瘦、目光呆滞、嘴角紧闭,像一尊石像,她才40多岁,却已满头灰发。据街里人说,母亲年轻时,还是七里八庄的一枝花。当时,我才七、八岁,不懂得什么叫生离死别,更不知心如止水。  半夜,我睡在母亲旁,被压抑的抽泣声惊醒,摸到母亲的枕头已经哭湿一片。刹时,我感到突如其来的惊恐和悔恨。于是,我也跟着哭起来:“妈,让爸回来吧。我……我还去睡,睡草堆。我不怕耗子啦!”灯亮了,大姐和小妹也跟着哭起来。

  突然,母亲叫起来:“行啦,死人了咋的?我们,我们一定买上房,接你爸回家。”那一夜,我突然长大,朦胧间似乎知道了什么是家庭的责任和使命。

  没有父亲在身边的日子

  家中的生活并没有随着父亲的离去而改善。每日的粥更稀了,青菜更少了。每月,父亲只在发工资时回家一趟,中午来,下午走。母亲总要炒两个菜,端上一盘猪头肉,这样,我们就跟着沾点荤腥。

  有时,父亲还能拎回一包糕点的折箩。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喜庆日。折箩里什么都有,麻花、麻芽、核桃酥,但都是碎末和碎块。然而,我们依然狼吞虎咽,瞪着眼,生怕比别人少吃了。可是,到了晚上,大家比赛着上厕所,因为肚子没油水,全都跑肚拉稀。妈妈说这是有钱人享受的,我们没这个福。父亲每回走,母亲总要送出老远。回家后,瞅谁都别扭,跟谁都没好气,仿佛我们就是逼走父亲的罪人。

  那年学校放暑假,母亲突然决定,要让大哥和二哥休学,娘仨儿一起去拉排子车。一个晴空霹雳,大哥和二哥都惊呆了。当时,大哥是学校的班长,二哥也是班内的尖子生。大哥跪在母亲脚下,抱住母亲双腿,仰天长叫:“妈,就让二弟接着念吧!我,我去拉车,我去拉车!”母亲闭着眼,热泪直淌。她跺着脚喊:“你们想要逼死我呀!你们不想让你爸回家呀!”

  顿时,我们都垂下了头。那一夜,大哥和二哥失踪了。天快亮时,母亲和大姐才把他们找回来。原来,哥儿俩在学校坐了一夜。拉排子车,是土镇子最挣钱的活,但是,一天下来,母亲和小哥儿俩尽管浑身带伤,却挣不过一头驴的脚力钱。

  母亲目不识丁,脾气又犟,时不时地就和工头吵架。久而久之,母亲居然成了码头上的“母夜叉”。 全家人如此拼命,而我也不能吃闲饭,于是,捡煤核、拾破烂、拉小网、拣柴草,成了我童年的必修课。不论春夏秋冬,不管刮风下雨,我必须每日有所收获,否则不敢回家,没脸吃饭。我成了全学校最脏最凶的调皮生。看见有钱的孩子,我就没来由地冒火。于是,就找碴打架。所以,直到小学6年级才勉强戴上红领巾。

  大姐与小妹的命运

  也许由于久居一室的原因,大姐和小妹养成了低眉顺眼、轻手蹑脚的毛病,干什么事都像只猫,简直令人害怕。

  后来,大哥在每天晚上就领着二哥和我转,转河堤、转码头、转苇塘、转大街,一直转到街上空无一人,街面漆黑一团,才悄悄摸黑回家上炕。因此,我家的人都不怕黑,越黑眼越贼,越黑手脚越轻,好像都有一身夜行的轻功。

  后来,大姐终于上了班,寻死觅活住进集体宿舍。但是,大姐夜行功的个性太强,令同宿舍的女工害怕,于是大姐只好匆匆嫁人。

  姐夫木讷,一脸黑麻子,虽是外地人,却有间土坯房;说话结巴,人却百分百听大姐话。大姐美得直哼哼,妈妈却唉声叹气几夜睡不好觉。她说大姐嫁的不是人,嫁了间房。果然,大姐不久就辞去了工作,每天都不出屋。终老,不读书不看报,也不屑于和外人来往,言谈举止恰如外星人,未到50岁已俨然病魔缠身的古稀老人。哎,我的大姐呀。

  大姐的匆忙早嫁,更加剧了母亲置房的疯狂。为了更省钱,我们又搬家了。这是一间放置寿材的小厢房,厢房两室,外间豁然摆放着一色柏木的大棺材。房租虽然低,但条件却苛刻。烟熏火燎,不许熏坏棺材。于是,母亲只好到院内砌土灶做饭,遇到刮风下雨,全家人只能捱着。

  小妹大了,母亲在土炕的一侧,置放一个窗帘。小妹乐了,我却惨了,我只能睡棺材盖,棺材盖要倒过来,上下要蹬着凳子,而且,绝不能弄脏棺材。否则,要赔棺材,还要扫地出门。

  后来,我和小妹主动报名下乡。火车驶出家乡的那一刻,别人都痛哭失声,唯有我和小妹却默不作声,既有浓浓的哀伤,也有淡淡的欣慰。因为,不管前程如何,我们毕竟能像正常人一样睡觉了。

  苍天有眼,4年后,我考上了师范大学。尽管有招工的职标,小妹却毅然决然地和一位农民结了婚。因为,家中还没置上房,大哥和二哥已成愁房结婚的老大难,她再不能给父母增添忧愁了。小妹结婚的那一天,我代表全家赶到东北乡村,我痛不欲生,觉得愧为人兄,就拼命喝酒,居然醉了三天三夜。什么叫做哀痛,什么叫做无奈,那一刻,我体会得淋漓尽致、刻骨铭心。到了1975年末,父母终于如愿以偿,买了3间房,房前有小小的空地,还可以盖小房。作为大龄青年的大哥、二哥,终于可以完婚了,早已超龄的父亲终于可以退休了。 父母终团聚却携手仙游

  分隔20余载,白发苍苍的父母亲团聚了,两位老人拉了一天手,说了一天话。苦尽甘来,我家终于有了自己的房。父母每夜都要笑醒,随后就感叹大姐和小妹的命运,总认为对不住她们。但是,不知为何,老天似乎总和穷人过不去。  1976年唐山大地震,我家的房屋全部震塌。当我从外地赶回家,父母已双双震亡。大哥和二哥哽咽地告诉我,第一次震波,父母完全可以跑出来,但是,两位老人就是不跑。终于,与他们一辈子的心血和结晶同归于尽,携手仙游。

  我在深深的悲痛之中,更切切地体会到父母慷慨赴死的悲壮,房子没了,他们的一辈子也就没了,还能再给小辈人添麻烦吗!呜呼,我的父母啊!苦雨腥风,凄惨满目,街道两侧摆满震亡的人,一个个都蒙盖着白色的布单。而活下来的人,一个个浑身泥巴。在斜斜的如丝一样的风雨中,在一片片破砖烂瓦中,艰难地翻找着震后的希望。  我呆呆地坐在父母遗体旁,任雨水悄然地将全身浇透,雨水泪水都浸不透我对父母一生苦涩的回忆,更浇不尽我对房子的刻骨仇恨。据说,刨出来时,父母是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的,分开已经20多年了,他们再也不想有片刻的分离。

  我用雨水抹了一把脸,暗下决心,不用和大哥、二哥商议了,尽管我仅是个工资收入微薄的教员,尽管也在艰难地攒钱买房,似乎也在重复父母的老路,但是砸锅卖铁,我也要给父母买一块宽敞的墓地,将两位老人火化后合葬一室,永远不再分开,让我的父母了却今生的宿愿。

  风似乎更腥了,雨仿佛更凉了,断墙残壁上的人们都不见了。但是,我却一点点抻平蒙盖着父母的白布单,心中似乎温暖了许多。我的多灾多难的父母啊,一路走好。

  摘自《天津日报》

  文/刘振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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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10)
评论
晓青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安静的评论:
所以转来这贴也是因为有跟你一样的感受,看到有这样的家庭我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安静 回复 悄悄话 一大早被你惹哭了,想着好好抱抱你,结果却是转帖来的。
不过真的心疼这一家人,虽然知道这种家庭绝非独有。这种生活
实在是我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人难以想象的,所以一定要知足!感恩!
常抱心头一点春,须知世上苦人多!
波大才是人 回复 悄悄话 现在不是都有几套房子了吗?
ITYS 回复 悄悄话 回复999ggg的评论:

那是万恶的 -- 旧社会!!
999ggg 回复 悄悄话 这是旧社会还是新社会啊?让人无语。
竹天 回复 悄悄话 那个年代的房子情况和现在的不是一回事。不能要太多孩子,如果经济不允许的话。
还是困 回复 悄悄话 回复网恋无罪的评论:
同意, 看得很吓人.
网恋无罪 回复 悄悄话 建议标明清楚ZT,否则误解楼主为文学城里最苦的孩子:)
心灵泉 回复 悄悄话 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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