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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忆旧

(2009-02-16 05:31:38)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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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中行

                                   一

  一般人谈起北京大学就想到蔡元培校长,谈起蔡元培校长就想到他开创的风气
——兼容并包和学术自由。课堂,由宗周的国子学到清末的三味书屋,规矩都是严
格的。北京大学的课堂却不然,事实上总是可以随随便便。说得鲜明一些是:不应
该来上课的却可以每课必到,应该来上课的却可以经常不到。
  先说不应该上课而上课的情况。这出于几方面的因缘和合。北京大学不乏名教
授,所讲虽然未必都是发前人之所未发,却是名声在外。这是一方面。有些年轻人
在沙滩一带流浪,没有上学而同样愿意求学。还有些人,上了学而学校是不入流的,
也愿意买硬席票而坐软席车,于是都踊跃地来旁听。这也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
面是北京大学课堂的惯例: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且说我刚入学的时候,首先感到
奇怪的是同学间的隔膜。同坐一堂,摩肩碰肘,却很少交谈,甚至相视而笑的情况
也很少。这由心理方面说恐怕是都自以为有一套,因而目中无人。但这就给旁听者
创造了大方便,因为都漠不相关,所以非本班的人进来入座,就不会有人看,更不
会有人盘查。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学期,上课常常在一起,比如说十几个人,其
中哪些是选课的,哪些是旁听的,不知道;哪些是本校的,哪些不是,也不知道。
这模模糊糊,有时必须水落石出,就会近于笑谈。比如刘半农先生开“古声律学”
的课,每次上课有十几个人,到期考才知道选课的只有我一个人。
  再说应该上课而不上课的情况。据我所知,上课时间不上课,去逛大街或看电
影的,像是很少。不上有种种原因或种种想法。比如有的课,上课所讲与讲义所写
无大差别,可以不重复;有的课,内容不深,自己所知已经不少;等等。这类不上
课的人,上课时间多半在图书馆,目的是过屠门而大嚼。因为这样,所以常常不上
课的人,也许是成绩比较好的;在教授一面,也就会有反常的反应,对于常上课的
是亲近,对于不常上课的是敬畏。不常上课,有旷课的处罚问题,学校规定,旷课
一半以上不能参加期考,不考不能得学分,学分不够不能毕业。怎么办?办法是求
管点名?进课堂看座位号,空位画一次缺课?的盛先生擦去几次。学生不上课,钻
图书馆,这情况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盛先生总是慨然应允。
  这种课堂的随随便便,在校外曾引来不很客气的评论,比如,北京大学是把后
门的门槛锯下来,加在前门的门槛上,就是一种。这评论的意思是,进门很难。但
只要能进去,混混就可以毕业,因为后门没有门槛阻挡了。其实,至少就我亲身所
体验,是进门以后,并没有很多混混过去的自由,因为有无形又不成文的大法管辖
着,这就是学术空气。
  记得是1947年或1948年,老友曹君来串门,说梁思成在北大讲中国建筑史,每
次放映幻灯片,很有意思,他听了几次。下次是最后一次,讲杂建筑,应该去听听。
到时候,我们去了。讲的是花园、桥、塔等等,记得幻灯片里有苏州木渎镇的某花
园,小巧曲折,很美。两小时,讲完了,梁先生说:“课讲完了,为了应酬公事,
还得考一考吧?诸位说说怎么考好?”听课的有近二十人,没有一个人答话。梁先
生又说:“反正是应酬公事,怎么样都可以,说说吧。”还是没有人答话。梁先生
像是恍然大悟,于是说:“那就先看看有几位是选课的吧,请选课的举手。”没有
一个人举手。梁先生笑了,说:“原来诸位都是旁听的,谢谢诸位捧场。”说着,
向讲台下作一个大揖。听讲的人报之以微笑,而散。

                                   二

  点滴一谈的是红楼散漫的一面。还有严正的一面,也应该谈谈。不记得是哪位
先生了,上课鼓励学生要有求真精神,引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改变业师柏拉图学说的
故事,有人责问他不该这样做,他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红楼里就是提
倡这种精神,也就真充满这种空气。
  举两件为例。一次是青年教师俞平伯讲古诗,蔡邕所作《饮马长城窟行》,其
中有“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两句,俞说:“知就是不知。”一个同学站起来
说:“俞先生,你这样讲有根据吗?”俞说:“古书这种反训不少。”接着拿起粉
笔,在黑板上写出六七种。提问的同学说:“对。”坐下。另一次是胡适之讲课,
提到某一种小说,他说:“可惜向来没有人说过作者是谁。”一个同学张君,后来
成为史学家的,站起来说,有人说过,见什么丛书里的什么书。胡很惊讶,也很高
兴,以后上课,逢人便说:“北大真不愧为大。”
  据说是对于讲课中涉及的某学术问题,某教授和某同学意见相反。这只要能够
相互容忍也就罢了;偏偏是互不相让,争论起来无尽无休。这样延续到学期终了,
不知教授是有意为难还是选取重点,考题就正好出了这一个。这位同学自然要言己
之所信。教授阅卷,自然认为错误,于是评为不及格。照规定,不及格,下学期开
学之后要补考,考卷上照例盖一长条印章,上写:注意,六十七分及格。因为照规
定,补考分数要打九折,记入学分册,评六十七分,九折得六十分多一点,勉强及
格。且说这次补考,也许为了表示决不让步吧,教授出题,仍是原样。那位同学也
不让步,答卷也仍是原样。评分,写六十,打折扣,自然不及格。还要补考,仍旧
是双方都不让步,评分又是六十。但这一次算及了格,问为什么,说是规定只说补
考打九折,没有说再补考还要打九折,所以不打折。这位教授违背了红楼精神,于
是以失败告终。

                                   三

  再谈容忍。我是在中等学校念了6年走入北京大学的,深知充任中学教师之不易。
没有相当的学识不成;有,口才差,讲不好也不成;还要有差不多的仪表,因为学
生不只听,还要看。学生好比是剧场的看客,既有不买票的自由,又有喊倒好的权
利。戴着这种旧眼镜走入红楼,真是面目一新,这里是只要学有专长,其他一切都
可以凑合。自然,学生还有不买票的自由;不过只要买了票,进场入座,不管演者
有什么奇怪的唱念做,学生都不会喊倒好,因为红楼的风气是我干我的,你干你的,
各不相扰。举几件还记得的小事为证。
  一件,是英文组,我常去旁听。一个外国胖太太,总不少于五十多岁吧,课讲
得不坏,发音清朗而语言流利。她讲一会总要让学生温习一下。这一段空闲,她坐
下,由小皮包里拿出小镜子、粉和胭脂,对着镜子细细涂抹。这是很不合中国习惯
的,因为是老师,而且在课堂。我第一次看见,简直有点愕然;及至看看别人,都
若无其事,也就恢复平静了。
  另一件,是顾颉刚先生,那时候他是燕京大学教授,在北京大学兼课,讲《禹
贡》之类。顾先生专攻历史,学问渊博,是疑古队伍中的健将;善于写文章,下笔
万言,凡是翻过《古史辨》的人都知道。可是天道吝啬,与其角者缺其齿,口才偏
偏很差。讲课,他总是意多而言语跟不上,吃吃一会,就急得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疾
书。写得速度快而字清楚,可是无论如何,较之口若悬河总是很差了。我有时想,
要是在中学,也许有被驱逐的危险吧?而在红楼,大家就处之泰然。
  最后说说钱玄同先生。钱先生是学术界大名人。早年在日本,也是章太炎的弟
子。他是师范大学教授,在北京大学兼课,讲“中国音韵沿革”。钱先生有口才,
头脑清晰,讲书条理清楚,滔滔不绝。我听了他一年课,照规定要考两次。上一学
期终考,他来了,发下考卷以后,打开书包,坐在讲桌后写他自己的什么。考题四
道,旁边一个同学告诉我,好歹答三道题就交吧,反正没人看。我照样做了,到下
课,果然见钱先生拿着考卷走进教务室,并立刻空着手出来。后来知道,钱先生是
向来不判考卷的,学校为此刻一个木戳,上写“及格”二字,收到考卷,盖上木戳,
照封面姓名记入学分册,而已。这个办法,据说钱先生曾向外推广,那是在燕京大
学兼课,考卷不看,交与学校。学校退回,钱先生仍是不看,也退回。于是学校要
依法制裁,说如不判考卷,将扣发薪金云云。钱先生作复,并附钞票一包,云:薪
金全数奉还,判卷恕不能从命。这次争执如何了结,因为没有听到下回分解,不敢
妄说。总之可证,红楼的容忍风气虽然根深蒂固,想越雷池一步还是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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