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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讲齐物论之十五

(2009-05-17 09:56:53) 下一个

第十五讲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

 

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

 

这一段说天下间的辩是没有胜负的,谁来证明你是胜利呢?谁来证明你是失败呢?看起来是诡辩。那么,你如何暸解这一段话呢?

 

假定我与你两个人辩,你胜过我了,我胜不过你。你以为你一定对,我一定不对吗?胜败与对不对不是一回事呀。那么,你首先要暸解为甚么辩论的胜败与是非不一样,你要有一个解释。社会上一般有这个情形。辩论的时候有胜败,胜败与是非不一定是相同的,胜者不一定是,败者不一定非,分别在哪里呢?争辩而有的胜败不一定完全合乎真理的标准嘛。譬如,两国打仗,你打胜了,你也不一定对嘛。这在现实上很显明的。是非是客观的真理标准,而辩论的胜败跟客观的真理标准有不同,辩论中有主观的成分,意气的成分,有不讲理的成分。庄子在战国时代就观察到这一点。

 

反过来说,我胜过你,你胜不过我。我就一定对,你就一定不对吗?其中或有一个对,或有一个不对,或都是对,都是不对呢?不能知道嘛。辩论的胜败不能决定之。

 

「若」、「而」皆汝也。

 

假定你要决定至少有一个是对的,那么,你得把天下人的争辩按照矛盾律分成两类,就是得按照对偶性原则把天下人的争辩分成A类与,A与—A类合起来是一个整一,这个「一」是全体。那么,不是A,就是—A;不是—A,就是A。你能不能造成这么一个情形呢?假定你能造成这个情形,那么,其中至少有一个是对的,不是A对,就是—A对。不是—A对,就是A对。绝不能说两个都对,也绝不能说两个都不对。假定你不能造成这样的情形,你就不能决定其中至少有一个是对,也很难决定两个都对,或两个都不对。你按照甚么标准嘛。

 「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人」指社会上一般人。我与你都

不能相知,则一般人在这里就被弄胡涂了,我找谁来正之呢?照庄子的意思,第三者也找不出来。

 

第三者有四种情形。第三者或者与你一样;或者与我一样;或者既不与你一样,也不与我一样;或者同于你与我。那么,你看看这四种情形哪一种可能证明呢?都不可能。如此说来,「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我」是第一人称;「若」是第二人称;「人」是他,第三者;「彼」是谁的意思。

 

我与你与第三者都不能相知,你待谁来决定呢?这是诡辩,你很难对付的,你能答复这个问题吗?那么,这里面表示一个甚么问题呢?就是说,从辩的立场讲,没有证明的。所以,科学真理靠经验。形式真理,数学真理没有内容,都是tautology。自然科学都是靠实验,实验都是暂时的,没有绝对性的。而且那也不是辩论的问题。他这个意思是说最后的最绝对的真理是每一个人各归其自己,各归其自己就是自证,最后就是如是如是。这个地方庄子、道家与佛教一样。一切东西归于自己,如其所是。争辩是起小波浪,风一停就完了。小波浪没有了,那个地方就是绝对的,凡在小波浪之中都是相对的。当庄子说这段话的时候,他有这个 insight在脑子里。

 

所以,没有绝对的是,也没有绝对的非,谁也不能证明谁。因为作证明的那个人无论是第一人称、第二人称,或者第三人称,也是一些小波浪。你找一个第三人称来证明,你这个第三人称是一个甚么样的小波浪呢?或者同于你;或者同于我;或者既不同于你,也不同于我;或者既同于我,又同于你。这个小波浪也停不住嘛。所以,马上都要停下,停下就没有波浪了,那就是如,就是suchness, as such。这个地方就是绝对的,就是绝对的真理。

 

绝对的真既不同于数学的那个tautology的真,也不同于经验科学、自然科学的那个经验证实的真。中国以往讲学问,儒释道三个大教最后就是向往这个境界。我们现在是站在科学范围之内,科学范围之内是以数学作标准,但是,数学没有内容呀。数学不能使你造原子弹,造原子弹要靠物理学。所以,数学是 formal truth, formal truth都是重言式,都是tautology。我们有用的都是靠经验科学、自然科学。自然科学靠经验,都是在时间过程之中,是暂时性的。所以,照西方讲,科学真理都是概然的,都是pto中a,ility。只有数学是tautolo杂,数学真理是绝对真,一定真,不是probability,而是 necessity。它为甚么是necessity呢?因为它是analytic,没有内容的。现在的人了解的真理是如此。现在的人的这种了解还是在小波浪的范围之内,因为数学没有用嘛,要归于真实才算是真理呀。数学是我们的思考抽象出来的,上帝不用数学嘛,上帝看世界还用数学看吗?就是说,上帝看世界一眼就看到了,不要通过抽象嘛。这个境界在以前很容易懂的,现在的人就不容易懂。所以,我在这里讲给你们听都是天方夜谭。实质不是天方夜谭嘛。上帝就是不用数学。

 

上帝不用数学,这是一句话。说实了,良知的表现也不用数学呀。数学是在某一个范围之内有用呀,只在抽象思考中有用呀。甚么叫做抽象的思考呢?譬如,粉笔不作粉笔看,把这个粉笔剖解开,就是经过一种手术把它肢解开,那个是它的质,那个是它的量,那个是它的关系。这个地方数学才有用呀。你这样一肢解,粉笔没有了。粉笔是甚么东西呢?粉笔是上帝面前的一个具体的东西呀,粉笔就是粉笔呀。在科学面前,粉笔没有了,粉笔不是一个个体了,就变成量。譬如说,病人到医院去,西医把人也是这样看,医生不把你看成是一个人呀,他就把你看成是一个机器。他把你看成是机器,人的意义没有了,他把你抽象化了,把你分成多少细胞,多少量,等等。通过一个抽象,真实就没有了。在这个范围之内才有自然科学的真理、数学的真理。

数学的真理是形式的,不接触内容的,不接解实在的。自然科学是通过经验来接触实在,就是经过抽象,肢解吊起来而了解某一面。所以,这不是真实。真实的个体、真实的人没有了。上帝不是这样看,上帝不用数学,就是上帝看这枝粉笔不是通过抽象,肢解吊起来来看,祂看粉笔就当一个个体,一个最真实的 individual。

粉笔就是粉笔,人就是人。甚么叫人?人就是human being,假定给人下定义说:「人是理性的动物。」那就等于把human being这一个最真实的individual加以抽象、分解,吊起来了。人没有了。所以,这个定义是一个很坏的走义。科学对于人的了解第一步就是要下定义,说「人是理性的动物。」首先把人划进动物里面去,再进一步又看你这个动物与牛马那一类动物不一样,因此加一个「差」,以示差别,理性就代表那个差(differentia)。这不就是把你这个个体肢解、抽象吗?这个就是科学知识。上帝看人不这样看的,上帝看人就是一个人嘛。中国人以前站在儒家的立场看人就是个人嘛,在良知面前看人就是个人嘛。没有说看成是个理性的动物。也有人把人看成是会笑的动物,因为只有人会笑,牛马不会笑。还有人说:人是会语言的动物,其它的动物不会讲话。也有人说:人是无毛两足动物,荀子就是这样规定。有许多对于人的定义,那些定义都是离开人的立场来了解人的。这个不是真实的,这些了解是起小波浪,都是一面之辞,没有一定的。

 

以往的人有这么一个insight在那里看世界,看万物、看人也这样看。所以,程明道有一句诗说:「万物静观皆自得。」他看万物、看人都是从「皆自得」的立场看。「皆自得」的立场就是《庄子?齐物论》逍遥自在的立场,就是没有把一个个体加以肢解、抽象吊起来。「自得」就是「自在」。「自得」并没有很了不起、很玄呀。因为我们现实上的人太习惯于抽象、肢解,习惯得太久了,一看到「自得」,好像玄得很。事实并不如此。「自得」是最真实的,以前的人看,这是家常便饭。现在的人看,这玄得很。在这个立场讲,达到这个境界,这个真实自在不需要任何证明,也不需要第三者来正之,不需要甚么人证物证。把这些都去掉。

 

法院里面打官司,找许多律师来辩,还要找人证物证。这个人明明犯罪,结果没有罪。这有甚么可靠呢?

 

「万物静观皆自得。」这是以前的人所向往的。这个地方不需要证明的,不需要第三者来证明,也不需要科学、数学来证明,也不需要实验来证明。那么,最后就归于自证。这个最真,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如」。「如是如是」的这个地方的「真」是最真最实,真、善、美三者合一就是至真至实。

 

真、美、善三者是一,真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那个真的意义,美也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那个美的意义,善也没有平常所说的道德的善的意义。到这个地方,尽管说的是真、美、善,而真、美、善已经丧失了那个真、美、善的意义。假定真、美、善三者还是不同的,还真正可以说真、说美、说善,真、美、善是三个独立的概念,真不同于美,美不同于善,三者各不相同。那怎么能是一呢?不能是一呀。

 

那么,我们说:真、美、善是一。这时候,作为「一」看的那个「真」就没有平常所说的那个真的意义。平常所说的真的意义以甚么作标准呢?以科学作标准。科学的标准一个是数学,一个是实验。真、美、善是一的「真」里面还有这个意义吗?那里面没有数学嘛。这就是上帝看的那个「真」呀,上帝看的「真」不用数学来看,也不用实验。因为上帝不用经验嘛,我们有经验,上帝哪有经验呢?我这里举上帝说,这是因为现在的人喜欢说上帝。中国人以前说良知、般若、玄智,在良知、般若、玄智中没有平常所说的真的意义,没有数学的意义。在这里面,最真就是最美,这个「美」没有平常所说的美学意义的那个美。

 

美学意义的美是独立意义的,美者不善,善者不美。也可以说,美者不真,真者不美。科学有甚么美呢?假定你以科学的观点看,美没有了嘛。可见美与真不是一回事嘛,美与善也不是一回事嘛。所以,讲美学,讲文学艺术的人最讨厌讲道德。苏东坡最讨厌程伊川,这两个人互相讨厌,这就表示美与善的冲突,这个冲突是永恒的冲突。不但不合一,而且冲突。

 

站在科学的立场也没有美,把美分析掉了。那么,这样一来,真、美、善哪能合一呢?并不合一嘛。庄子所说的不是这种立场,他是指真、美、善合一的境界说的,在这个境界,真理不需要第三者来证明的,也不要辩的,辩不出结果来的。两个人辩起来的时候,谁胜利呢?谁的嗓门大谁胜利。谁说最后一句话谁胜利。后死者胜嘛,谁气力大谁胜利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难道谁气力大就是真理吗?你要暸解这个道理,要暸解庄子向往一个甚么境界,你才能读懂庄子这段话。

 

庄子就是向往这个最后的真实,绝对的真实(absolute reality)就在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地方没有波浪嘛。在人世间,我们的人生都在波浪中,由那些小波浪撑起来,有精彩,一旦波浪没有了就没有精彩。但浪花飞溅算甚么真理呢?

 

浪花没有了,那才是绝对的真。但我们人间世俗的生活都是在浪花之中。所以,苏东坡的词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生活在浪涛中才有风流人物呀。人间就是这样,文学家所说的那个美就在这里面找。讲道的人所说的美不是这种美,而是真、美、善合一的美。真、美、善合一的美丧失了独立的意义了,没有美的独立意义了。

 

善也是如此,甚么是moral good呢?我们平常在人间世里面能显出moral good,既与科学真理有冲突,也与美有冲突的。那种moral good是斗争中的moral good,所以,道德的唯一目的就是胜利。这就是「克己复礼」。要斗争呀。与谁斗争呢?与罪恶斗争,与魔鬼斗争,与艰难困苦斗争,与贫穷斗争。所以,中国以前说:「家贫出孝子,国乱出忠臣。」但是,单靠家贫才出孝子,这太悲惨了嘛。我们要有忠臣这么一个道德,非得靠国家乱才行,这个悲剧性太大了嘛。我们所了解的道德都是这个悲剧性的道德,这个才能显出道德来。所以,你要显道德,非得接受考验不可。最大的考验是上十字架。那么,一定要受苦才显道德,这个道德太悲惨了嘛。但是,在现实人生的奋斗过程一定要这样呀。

 

怎么样能见出你的道德比人高呢?就是你能抵抗得住魔鬼的试探。抵抗试探、诱惑,谈何容易呢?上十字架不是舒服的事情嘛。在这个地方,真、美、善怎么能合一呢?善的标准就是耶稣,耶稣是受苦的,上十字架是最壮烈的道德。那里面有甚么美呢?没有美呀。所以,真、美、善是三个独立的概念,各有特性,是冲突的,不是合一的。当真、美、善合一的时候,真不是当然的真,美不是当然的美,善不是当然的善。这就是最高的境界。

 

我们人生为甚么一定要受苦呢?上十字架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嘛。就是照基督教讲,最高的境界是圆满的善。康德讲highest good,highest good就是圆满的善。圆满的善是甚么意思呢?就是一方面有德,一方面也要有幸福才行。这个才是最高善呀。这是理想,人生的理想是如此。那么,耶稣显然没有幸福嘛。这不是最高的理想,这也不是上帝的理想,耶稣本人也不想这样。因为基督教讲highest good,也有virtue,也有happiness。假定没有happiness,我就不要上帝了嘛,要上帝就是为了保障happiness。可见我们肯定上帝的目的是要肯定highest good,highest good就是除virtue以外要肯定happiness。

 

福不是我所能掌握的,德是我们所能掌握的。孔夫子就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这是求之在我,「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依照儒家道理,德是我自己能负责任,我自己能决定。但幸福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幸福是属于存在的问题嘛,我不能说我要幸福就有幸福嘛。幸福是属于存在的事情,存在的事情就要靠上帝。

 

所以,庄子这种文章你要仔细思考它的意义。他讲得不一定完全对,但他总暗示出一些道理,总讲出一些道理。你怎么样把它完整起来,把它补充,不对的地方加以纠正,这才可以往前进。

 

所以,庄子最后说:「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结果是归于自证,最后的境界就是「万物静观皆自得」(程明道语)。我不要靠你知道嘛,不要靠第三者来证明。靠自知自证,不是需要靠旁人来给你证明。这是最高的境界。

 

接下去说:「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这是呼应上句,「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那么,我待谁呢?这是一个疑问句,接着说:「化声之相待……。」那是暗示一个方法。这是一个消极的方法,就是把那些浪花飞溅都给你放下,都化掉。化掉就是如是如是,这就是刚才所说的「万物静观皆自得」那个自得的境界。

「化声之相待」这个「化」字可以作动词用,也可以作形容词用。作形容词用,那就是说一切声音都在变化中。这个时候,「化」字就是变化的意思,作形容词用。变化的声音互相依待。所以,佛教说声是无常的,因为声音是造作的东西嘛。打钟的声音是靠打钟发出来的,我说话的声音是喉咙发出来的,都是有所造作的。「凡所作者皆是无常」。凡是人工造作的东西都是变化无常的。「化声之相待。」就是说,变化的声音都是依待而然的。

 

但是,刚才说「参万岁而一成纯」。这就是说,在时间流逝中当下永恒。永恒就是不变。所以说,「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表面看它是在变化之中,它是相依待的,但它当下就是无待,它就是绝对。「化声之相待」为甚么能「若其不相待」呢?为甚么就能像它不相待那样呢?当下就不相待,不相待就是无待。相待的东西为甚么能不相待呢?这个时候,时间最重要了。你有时间的意识,它就相待,有变化。你超过时间的意识以外,当下就是无待。这是东方人在相待之中,在变化之中当体求无待。并不是在时间以外讲一个上帝。在时间以外讲一个上帝那是西方人的讲法,因为上帝超脱于时间以外嘛。

 

所以,在时变中体会永恒,把握永恒。不是说永恒的时间呀。就是在变中求不变。这个意思就是六祖慧能所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和尚心动。」那个例所表示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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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吴明子 回复 悄悄话 这篇牟宗三的齐物论的解真是深刻。

“不辨”其实用于不与别人辩论较易,自己跟自己一遍一遍的辩,就超越自己了。
吴明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健的评论:
后来偷懒就不搬了,在新浪建了一个几乎和这个一样的博客。
回复 悄悄话 谢谢户主发此文及关于熊十力的上篇。都是我十分喜欢的文章。

我参与网上辩论一段时间后才体会到「圣人不辩」的道理,亦对西方思维对华人影
响的严重性甚为诧异。从此为自己立下「不辩」的原则。

户主曾说搬到「明紫」网户,改变主意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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