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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讲齐物论之十二

(2009-05-17 09:53:40) 下一个

第十二讲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hù
闭,塞)
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进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这一段又说一个故事。这都是神话式的故事,这种神话式的故事就是一种象征式的语言。

 

啮缺,王倪是两个修道的人,此二人不一定是历史上的人物。他们有一段对话。啮缺对王倪说:「你不知道利害,但至人也不知道利害吗?」啮缺对至人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差一点,不够格。王倪的想法与啮缺不同,他说:「至人神矣。」

 

啮缺所想的至人是知道利害的,而王倪所想的至人是超乎利害以上的,那么,你所指的利害的境界是很低的。甚么是至人呢?至人是指神这个境界上讲的。甚么是神呢?中国人所谓神,不管是道家,或儒家,那不是西方人所说的神。在儒家,「神」字见之于哪一部经典呢?哪一部书说这个「神」字说得最多呢?就是《易传》、《中庸》。

 

中国人说「神」有两层意义。儒家、道家所说的「神」大体是境界意义的。还有一种意义是从民俗学上讲,就是一般社会上风俗习惯所说的「神」的意义,那是鬼神之「神」,儒家道家两种意义的「神」都有,但都不停在这个意义上说「神」。

 

鬼神之「神」也不是西方所说的那个God,那是希腊意义的那个神,希腊多神教,到处是神,神打架。照中国的philosophical thinking,鬼神之「神」属于甚么呢?这个哲学的解释很普通的,不是甚么很了不起的专家的哲学,就是一般人的想法。在中国看,鬼神之「神」不很重要的,所以,儒家、道家都不停在这个层次上。王倪说:「至人神矣。」这个「神」显然不是鬼神的「神」。

 

照中国的哲学词语讲,鬼神属于气,是个material的观念。鬼神是阴阳二气,阳气是神,阴气是鬼。神者、伸也。鬼者、归也。所以,鬼神是形而下的。属于material concept,它可以变化的,在时间中变化。不能说没有鬼神,但是,它不能永久存在。

 

鬼神这个「神」你说是不是一定迷信呢?不是的。鬼神是有的,但不是一个etemal being,不是一个永恒的存在。基督教说personalGod,那不是属于气的,那完全是spiritual,纯粹是精神。所以,祂无所不知,无所不在。God是永恒的存在。

 

亚里士多德想God是怎么想的呢?尽管希腊是多神教,但哲学家总有一个最高的God,亚里士多德讲God是pure from,没有一点matter的成分在内。这是哲学家的想法,pureform还不能成为宗教家的崇拜的对象。到耶稣出来的时候,pure form就成了pure spirit,pure spirit就成了崇拜的对象。

 

Pure form不能成为崇拜的对象。朱夫子所说太极就是pure form,就是理。在思想文化发展中,从pure form发展到pure spirit,这就是人类文化发展中的重要的关键。

 

鬼神之「神」属于气,用理学家的讲法,这是属于形而下的。「形而下」这个名词是中国固有的名词,这个名词见之于《易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系辞上传〉)我们用「形而上」这个词翻译西方得metaphysics,翻译得很恰当。Metaphysics是亚里士多德的词语,而「形而上」是中国固有的词语。

 

鬼神之「神」用阴阳可以解释,就是形而下的,属于气。气是可以变化的,在时间中变化无常,所以它不能永远存在。说鬼神是迷信,这是不通的,这是浅薄的科学主义、理智主义。鬼神是有的,但它不是属于理,它不是etemal,它不能永恒存在。它属于气嘛,气总会完。所以在中国的老社会里面,闹神闹鬼的都是那个暴毙而死的人,尤其老社会里自杀的妇女,不得其死就容易出鬼。乡下的老太婆、老头子活八、九十岁,绝不会闹鬼的。闹鬼不是永远闹嘛,那个气完了就拉倒了,气消散了嘛。这是可理解的。

 

所以,孔夫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儒家也讲另一种意义的「神」。《易传》里讲「神」的多得很。《中庸》也讲「神」。儒家发展到《中庸》、《易传》,这种意义的「神」讲得很多,那就不是属于形而下的鬼神之「神」,那就超升了,那就是属于形而上的了。那么,形而上意义的「神」是从哪个地方往里入呢?不是从气往里入。照儒家从「诚」这个观念往里入说「神」,就是说从道德的观念入

 

「至人神矣。」至人怎么能有「神」呢?我们为甚么没有「神」呢?因为我们不是至人,我们是普通人。那么,至人与普通人的分别在甚么地方呢?要讲修养。至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个与基督教不一样,这不是上帝的派遣呀。照中国的讲法,这要经过修养,要实践。道家要经过道家的修养,儒家要经过儒家的修养,在这个地方,儒家、道家都如此。

 

经过修养才能成为至人,你成了至人,你就有这个「神」。所以,「神」这个观念是属于practical。照儒家讲,这属于道德的practical。道德是泛称,儒家有一个现成的专有的词说道德,这就是「诚」。儒家就是从「诚」这个观念往里入说「神」。

 

照儒家讲,「诚」是表示道德意义的专词。「诚」是德之目,是一个moral vitue的观念。所以,儒家是从道德的观念往里入说「神」。而道家这个「神」是自然,是从修这个道往里入说「神」。甚么是道呢?照《道德经》的讲法,就是玄智、玄理,它不一定是moral。所以,《易传》、《中庸》《大学》、《道德经》这些书一定要读,《论语》、《孟子》要随时看一看。中国文化的基本观念都是从这几部书来。

 

《中庸》、《易传》,以至理学家所讲的「神」都是从道德的路往里入。这个意义的「神」不能以气言,不是属于形而下的,要以理说,这个理是通过德这个观念来暸解的理。而且这个成「神」的理也不是西方希腊哲学家所说的pure form。这个「神」也不是基督教所说的personal God,这个「神」不是personify,不是一个可以作为崇拜对象的格位神。这是修道达到的一种境界,一种精神境界。这种意义中国社会很容易懂。

 

所以,「运用之妙存乎神。」中国人这个意义的「神」是以function的观念来规定,不是以entity的观念来规定。中国人说的这个「神」是 runction的观念,不是entity的观念。鬼神的「神」是个entity,是individual,它是个实质的个体存在,尽管它不是永久存在。 personal God也是entity,祂是无限,但祂也是个个体,祂是infinite individual。

 

中国人这个意义的「神」不是individual,所以,这个意义的「神」不用entity的观念来define,来暸解,而用function 的观念来暸解。Entity是个广义的东西,entity是可以崇拜的,这才能够personify。那么,function是甚么意思呢?这个字的意思多得很,可以到处应用。但无论取那一种意义,它总是与substance、entity意思相反、相对的。

 

在数学里,function是函数。在生物学里,function就是功能。我们这个地方所说的「神」用function的意义来断定,那么,这个 function是甚么意思呢?这个地方不说功能,功能这个词的意思太死板。我们这里的意思还更活动一点,那是甚么意思呢?就是作用。「神」这种用后来再用另一个词表达,那就是「妙用」。

 

「妙用」还是用,为甚么名之日妙呢?就是这个用是无限性的,用英文表达就是infinite function。无限性的作用就是妙用,有限性的作用就不妙。假定是有限性的作用,它只可以做这个,就不可以做那个嘛,我一下子就把它把握住了,那就不妙了。譬如说,粉笔的function是写黑板。但是妙用呢?你说它写黑板,它又不一定写黑板嘛。它不能限于写黑板,限于写黑板就不妙了。

老子《道德经》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无之以为用。」的「用」就是妙用,就是玄。这是中国人所了解的「神」的意义,这个「神」的意义完全是精神的无限的妙用,这个无限性是我们通过修行可以达到的。西方人所向往的上帝,pure spirit就是无限的妙用,它甚么时候变成一个个体呢?变成一个entity,变成一个无限性的individual呢?当你崇拜它的时候,它就 personify。所谓personify就是人格化。

 

西方的神本来也是无限的妙用,它本来不是个人格嘛,你把它人格化嘛。为甚么你要把它人格化呢?好像我们呼「天啊!天啊!」你这样一叫就是坏了,这样一叫,天就成了崇拜的对象了。所以,司马迁说:「人穷则呼天。」人穷则返本,未尝不呼天也,未尝不呼父母也。小孩叫父母呀,呼天就好像小孩叫父母一样。那就是 personify。人格化才能作为祈祷、崇拜的对象。

 

在中国,儒释道都没有把神人格化。「神」就是无限性的妙用,儒释道并没有把这个无限性的妙用推出去,没有personify、 individualize。这个文化的思路非常清楚嘛。所以,这种「神」的意义每一个人修养达到最高的境界就呈现。儒家就成圣,道家就成真人,佛家就成佛。佛教的般若、法身、解脱都是无限性的作用。

 

儒家最高的目标是成圣,儒家怎样规定「圣」呢?孟子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章句下》)怎样规定「神」呢?「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同上)这种话头不是随便说的,这成了格言了。「神」是通过无限性的作用来暸解的,甚么叫做无限性的妙用呢?就是它这个function不能限定于一个方向,一定如此而不如彼,一定如彼就不如此。

 

你暸解「至人神矣。」这个「神」的意思,那么,下面那段文章就是神话,这是个境界,不是事实。你不要当事实看,这是象征意义的境界。宗教家喜欢把本来是境界的当成一个事实,就是神话化。

 

甚么叫做「至人」呢?「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有这个事实乎?你说没有这个事实,那么,也没有意义吗?是不是像逻辑实证论所说的这没有意义呢?也不一定。这在佛教名之曰神通,那就是当事实看,他可以表现这个事实给你看,你拿火烧他吧,就是烧不到他。这就是当事实看,这就是神通。在基督教说,这就叫做神迹(miracle)。耶稣对病人说:你相信我,你的病就会好。那个病人说:相信。他回家去,病马上就好了。他果然好了。但这个没有保障的,耶稣也不敢写保票给你。假定他没好,耶稣也有话讲,那是你没有真相信嘛,你信不诚呀。他总有话讲嘛。他怎么说,他总有道理。这就是神迹。

 

佛教所说显神通与基督教所说的神迹不太一样,神通是通过修行可以达到的,我们的精神可以通过修行达到涅盘,我们生理的身体也可以通过修行达到神通。神通是可以修炼到的。譬如说,鸠摩罗什就有神通。在佛教,神通不是很高的境界。显神通是为了使你相信,因为一般愚夫愚妇就喜欢这个,你总要显一点神通给我看看嘛,要不然我就不相信你,你不灵嘛。

 

「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这个在道家、儒家都当境界看,不当事实看。不当神通看,也不当神迹看。这在道家成一个玄谈。它是超过冷热这种经验现象的有限范围,就是一切焚热、冱寒无所系于心,我们的精神不为其影响,能无入而不自得,到处自在。这不是超化、超脱了吗?向往至人,真人就是向往这个境界。这就是逍遥自在。

 

假定你要受冷热的制约,冷热作为你的condition,你在condition里面,你就不逍遥自在嘛,你就在自然因果关系中,也就是有依待。那么,庄子说逍遥,甚么是逍遥呢?就是无待。无待是境界。凡是在有条件的串行中都是依待,结果依靠原因,原因又依靠原因。我饿了就要依靠面包。这就不逍遥自在了。那么,至人不吃饭吗?至人也吃饭呀。所以说,无待是一个境界。他的精神可以不为冷热、寒暑、饥饿所制约,就是说你的精神能不能独立,是你主宰它,还是它主宰你。而不说至人可以不吃饭。就好像人都要穿衣服,但人为衣服活着呢?还是衣服为你存在?问题就在这个地方。圣人也穿衣服嘛。至人也不是不穿衣服嘛。那么,你说这就是在condition中,就不逍遥自在了吗?你要知道,逍遥自在不是说不穿衣服呀,只是看你是为衣服而活,还是衣服为你而存在。这就是境界问题。这个问题必须这样暸解。

 

所以,王弼说,「圣人有情。」圣人吉凶与民同患。我们一般人有喜怒哀乐,圣人也有喜怒哀乐。假定大家都高兴,你却在那里闹别扭,这个人很讨厌的。这种人怎么能做圣人呢?圣人有情,那么,他与我们一般人的有情不同,不同在哪里呢?这是精神境界的问题。一般人有情就为情所累,为情所困,就是情成了主动,你的生命成了被动。圣人也有情,但圣人不为情所困,就是有情而不陷于情。这就成了境界问题。你不要以为圣人喜怒哀乐都没有了,跑到真空管里过生活。也没有这种圣人。

 

中国人很喜欢讲这种境界,因为他老经验嘛,人生的经验太多了嘛。人在青年、中年奋斗的时候不讲这种问题,那是发挥你的本事的时候,发挥本事的时候不讲这种境界。到甚么时候才喜欢讲这种话呢?就是总有你的本事所不能解答的问题,你的本事很有限的。到这个时候,道家的这种境界就来了。打天下的时候不讲这种话,打天下不信邪。但到时候你要信邪。打天下的人以为一切东西都可以掌握得住,在我这里无所谓为情所困,我可以尽量用我的情,天下的情都在我身上,我都能甩得开。人在气盛的时候都是这样,打天下都是这样。甚么叫做陷于情呢?整个情我都在指挥运用嘛。

 

有情就尽量使用你的情,有才就尽量使用你的才,有气就尽量使用你的气。没有所谓尽。但是,人总不是无限嘛,总有尽嘛,总有不能解决的问题嘛。你以为天下的人都可以用你的情通达到吗?你那个用情的范围很有限的,你那个情的感通力很有限的。不管是那一种情,父子兄弟朋友之情都是很有限的,气也是如此。可是,人到得意的时候不讲这种问题,人在他的才、情、气还有发挥余地的时候不讲这种话。

 

所以,你要了解,「大泽焚而不能热。」这类话在道家、儒家都不当事实看。道教才把它当事实看,道教炼丹,它在相当范围内可以做到佛教所谓的神通。所以,当宗教看,它就可以当事实。

 

儒家不讲宗教家那些神通、神迹。那么,儒家拿甚么来代替呢?儒家也承认人有达不到的,但它不讲奇迹、神通来补救。宗教都向往这个东西,从有限向往达到无限嘛。道教讲炼丹,通过个人达到长生不老。佛教讲神通。儒家不讲长生不老,哪有长生不老呢?那么,它用甚么办法来代替这个观念呢?它用「生生不息」。大生命之流永远连续下去,你们不是求无限吗?这个就是无限。我一个人办不到,靠社会,靠全体的力量嘛,也就是靠全人类。宗教是靠一个人,上天堂是个人的事。儒家在这个地方不是靠一个人,生命要继续,我肯定下一代就等于生命无限。这是彻底的道德的进路。

 

儒家不说个人生命可以长生不老,我不在这里求,我把生命传给下一代,一代一代往下传,重视人类生命永远持续,要连续下去。儒家肯定「生生不息」,这是儒家的智慧。「生生不息」没有科学证明呀,这句话没有科学的根据呀。现在的人天天讲科学,以为一切都是科学的。从科学上我们不能够证明这个太阳系永远存在呀,你能保证太阳的热力永远放射吗?哪能保证世界永远存在呢?

 

所以,儒家肯定「生生不息」,肯定人类生命永远继续下去,这个肯定不是一个科学的肯定。这叫做理想主义。有人骂这是唯心论,这个唯心论岂能反对呢?这是理想主义(idealism),人就是要靠这个理想才能维持得住。儒家肯定「生生不息」,那不是就个人说,个人不能生生不息,不能永远存在。它是靠你子孙,靠一代一代往下传。不是靠个人的生命通过修行长生不老,儒家不做这种妄想。也不像基督教那样向往灵魂不灭,我虽然不能活一百岁,但我死后可以上天堂。儒家也不做这种妄想。也不像佛教那样各人修行涅盘。依儒家,成德就行了,人的一生的过程就是成德的过程。

 

所以,儒家不采取宗教家所企望超过个人有限而达到无限的那种宗教信仰、宗教的办法,它把这种企望寄托在道德生命的连续不断。这就是「生生不息」。所以,儒家虽然不是一个宗教,它就代替了宗教的地位。儒家不讲上帝创造世界,它讲「参天地,赞化育。」它是通过moral practice、moral good使这个世界一天天好,往前进嘛,不但一天比一天好,而且使它继续不断。儒家这种讲法比讲上帝创造实际多了,有效多了。说上帝创造那只是一句空话嘛。

 

譬如,我刚到香港的时候,土瓜湾是海,土瓜湾是填海而成的。这不是「参天地、赞化育」吗?这就是改变世界。这个不是上帝创造,这是人的道德实践嘛。

 

原始儒家有几个基本观念表示生命不断,「生生不息」是笼统的,是一个一般的原则。还有几个具体的观念表示这个意思,春秋大义其中一个大义就是「兴灭国,继绝世。」齐桓公所以了不起,成为霸主,就是他兴灭国、继绝世。还有根据「兴灭国、继绝世。」这个主要原则而来的「传三统」、「大复仇」。这些有甚么封建呢?十分现代化的,二十世纪还达不到这种程度呢。二次大战以后兴起的灭国有以色列、南韩,这就是「兴灭国、继绝世。」中国早在春秋时代就有这个理想了。

 

已经断绝了的世代能再继续下去,这就是「生生不息」。这是儒家的理想。所以,不准亡人之国。亡人之国、鱼烂而亡都是大恶。这些理想很具体的,不是空想。

 

这些经典你们都不知道,现在没有人给你们讲这些了。以前老新亚天天讲中国文化,大家都知道一些。现在的新亚洋化了。文商书院想要恢复当年的新亚,但你们不能振兴新亚精神,没有下一代嘛,没有人能奋斗,没有人有文化理想。当年老新亚有一批人有文化意识,有文化理想。这种理想、这种文化意识要经常讲才行呀。

 

「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这一段连接前面几句。前面已经讲过,这些当境界看,不能当事实看。也不是当神通看,你可以修行到这个地步,这也只是神通,神通不是最高境界呀。

 

凡是宗教里面说这一类话就叫做神通。在中国就不这样看,就当境界看。在基督教,这些就叫做奇迹。甚么叫做事实,甚么叫做神通,这两个观念要区分清楚。神通是不能解释的奇迹。儒家不讲神通、奇迹,儒家讲「生生不息」,不靠一个人,一个人做不到的。靠大家,在历史的长流中全体人在一起,这就叫做神通。「神」就是个人所做不到的企望于无限。神通是不可解的,不是理性的事情,不能说明的。假定能以理性说明的,不得名之曰神通。

甚么叫做事实(fact)?我们平常所说的事实是自然事实。怎么知道这是自然事实呢?靠经验。这是最普通的观念,最基本意义的事实就是经验事实。经验事实以外,还有理性事实。所以,事实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经验事实,一个是理性事实。而我们平常所说的事实是指经验事实讲,理性事实大家不知道。理性事实在我们脑子里,而我们没有意识到。

 

我们平常没有自觉到理性事实,所以没有这个名词。到康德出来说moral law是理性的事实,就是说理性上一定要如此,这就叫做理性的事实。中国人所说的五伦、天伦就是理性的事实。理学家讲实事实理,那个「事」就是理性的事实,从理性来决定的,康德有这个名词,我们平常没有注意到。

 

所以,你们要注意甚么是事实,甚么是境界。从自然事实、经验事实看,人不能「乘云气,骑日月。」嘛,这是神话嘛。理性也不能说明,但我们也不当神通看。所以当境界看。

 

假若理性与事实分开讲,那么,事实就指经验事实讲,就是自然现象。理性中有两种:一种是逻辑理性;一种是道德理性。这就是理性事实。神通既不在事实里面,也不在理性里面。中国人既不说这是事实,也不说神通,而说境界。中国人所说的境界这个观念不在自然事实里面,也不能用实践理性、知解理性来说明。

 

境界这个观念不是康德所说的实践理性,但是说境界的时候就不离开实践,不离开实践的时候,也就是不离开理性。不过,这时候所说的理性就超出了康德所说的那个理性的意义。所以,在这个地方,境界这个观念很有意义。西方人大概不太懂这个观念,现在的年青人也不懂,不知道甚么叫境界。

 

西方人的头脑很死板,一定的,他们不容易了解境界这个观念。因为「境界」是一个虚虚实实的观念。你说它是理性乎?它又不一定像西方人所说的那个理性。你说它不是理性乎?它又是理性。「境界」这个观念就从这里转出来。

 

道家讲玄智、玄理,那就是境界。那么,玄智、玄理怎么样出来的呢?通过道的修行来的。甚么叫做玄智、玄理呢?康德所说的理性是不是玄呢?不一定玄嘛,实践理性第一步是道德法则,这个不玄呀,这个是很确定的。譬如,孟子讲性善的「性」,讲「仁义内在」,这是实践理性的事情。康德所了解的实践,moral law就是从这个层次讲。这个很切实,不玄。但也不是知识。

 

光讲「仁义内在」没有那种玄的境界,但是孟子也可以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章句上》)这句话与「仁义内在」是不同的意思,但也不是可以脱离「仁义内在」这个基本意思而可以达到的。因为「仁义内在」是一切道德实践的一个最基本的观念。

 

譬如,孟子还可以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章句下》)当我们说「仁义内在」的时候,隔「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远得很呀。「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是玄,「仁义内在」不玄。那就是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是圣人的境界,而「仁义内在」不是境界,是事实。这个事实是甚么事实呢?就是理性的事实。

 

所以,照道家讲就是玄智,照儒家讲,那就是神心,到神心就是境界了。在道家、玄智、玄理是境界,「有」、「无」是境界。西方人不太讲境界,所以他们头脑很质实,理性就是理性。甚么叫做理性呢?就着科学知识讲,逻辑就是理性;就着实践讲呢?道德就是理性。道德上面是宗教,二者分开,很清楚的。就宗教讲,他们就不讲理性,而讲信仰。

 

依中国人讲,「仁义内在」固然是道德,而道德上面的境界还是从道德转出来的。道家的玄智、玄理也还是从「有」「无」这些基本观念转出来的,你不先了解「有」、「无」,你也不了解玄智、玄理。照儒家讲,你先讲甚么是「仁义内在」,甚么是道德法则。照孟子讲,你能暸解「仁义内在」,你就可以知道甚么叫做道德法则。这是最基本的,一切道德实践要从这里开始。实践的最高目标是甚么呢?就是成圣。甚么是圣呢?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章句下》)你先得暸解「大」。「美」、「大」不是境界,不玄。这是可以分析地讲出来的。甚么叫做美,甚么叫做大,这都可以讲出来,都有一定的意义的。而进一步至「圣」「神」,那就是境界。

 

「充实之谓美。」这句话说得很好。这「美」当然不是纯粹美学家所讲的那个美。人的内部生命很充实,这就叫做美。只是内部很充实,但没有发出光来也不行。就是你学问很大,知道很多东西,但是没有消化,那没有变成你自己的东西嘛。充实当然好,但要发出光来。所以说,「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

 

为甚么说「大」还不是一个境界呢?「大」还有大的样子嘛。有大,就有小与之相对。为甚么再进一步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那就是境界呢?这两句都有两个「之」,前一个「之」都是代词,而且是一个受词。在「大而化之之谓圣」一句中,「化」是个他动词,「之」字做化的object,它代表那个「大」。就是要把那个「大」相化掉,这就是圣的境界。

 

做圣人第一步要大,小家气不行,不能成圣人。大固然好,但是,天天摆大的臭架子,那也不能成圣人。要把「大」化掉。「大」是个量的观念嘛。所以,「大而化之之谓圣」是境界。「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那更是境界了。这不当自然事实看,也不是理性的事实。庄子这个地方说「乘云气,骑日月。」与「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一类,这类话头都当境界看,不是自然科学、经验事实,不是理性事实,也不是神通。这三个观念东方都不要,东方的「境界」这个观念要与那三个观念分别开。

 

在西方,道德与宗教一定分开的,宗教一定是超道德的。在中国,宗教与道德不脱节的,尽管「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是境界,但这个境界与前面那个道德理性不脱节的,上下通气的。基督教上下不通气,宗教是宗教,道德是道德,尽管宗教要通过道德,但二者一定是分开的。

 

在儒家,道德实践、仁义内在在生活的践履中达致成熟,那就是圣、神。就看熟不熟。熟不熟就是化不化。这好比人一定要吃东西,就看你消化不消化,消化就变成你的血肉。光说「仁义内在」,那是对道德有一个分解的了解,能够一步一步讲给你听的。到孟子才有这个问题,孔子就没有这个问题。所以,到孟子才显出这个道德理性,道德到孟子这里才理论地摆出来。重要的观念在曾子,所以,传圣人之道靠曾子,道德的意识是表现在曾子那里。道德意识使我们自觉到,那是靠曾子。由曾子传下来,到孟子才大。在孔子那里是个浑沌呀,孔子并没有分解得那么清楚。但是,孔子的智慧方向首先给你一个道路,而意识得很清楚是曾子。由曾子开这条路,到孟子再给你讲出来,更明白了。儒家这个教训的方向是这样形成的。

 

为甚么说曾子代表这个道德意识呢?在哪一个观念上表示出来呢?孔子不是天天讲仁义礼智吗?那些只是描述地讲呀,从生活上指点呀。道德意识成一个 consciousness,能够自觉地很清楚,那是从曾子开始。曾子一生的生活道德意识非常强,但他不够大,也没有达到化的境界。但是,他是一条路,他走这条路呀。他死的时候也严肃得很,一丝不苟。那就是道德意识。

 

孟子以两个字说曾子的基本精神,那就是「守约」。守约的精神就是《论语》里的一段话: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篇》)意志力很厉害,不摇动。这在现实上很难的。所以,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篇》)这都是基本的道德精神。

进至《中庸》、《大学》讲「慎独」,那更切这个道德意识了,那是道德意识的本义。「慎独」这个学问是从《中庸》传下来的,这是曾子的传统。「吾日三省吾身。」就是慎独呀。慎独的时候,内部的真正的内在的主体才透露呀。我们现在说儒家讲主体,究竟甚么是主体呢?最内在的主体性(inner subjectivity)是从慎独这里透露呀。你不反省、不慎独,你不懂甚么是主体呀。

 

那么,你看《中庸》怎么讲慎独,《大学》怎么讲慎独。儒家从道德意识讲道理,决定生命的方向,都从这里开始呀。有这个你才能把孟子所说的「仁义内在」表露出来,才能把内在的主体表露出来,通过道德法则表露出来。

 

《中庸》云:「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戒慎恐惧,这就叫做慎独。「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它是从性体讲慎独。通过慎独的工夫,内在的性体才能显出来,才能彰显。这个性体是最内部的,但它「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你看它最隐藏,但是它最显明,最彰显。

 

甚么叫做「独」呢?「独」就从「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的「不睹」、「不闻」这个地方表示出来。「所不睹」就是看不到的,「所不闻」就是听不到的。看到、听到的是外部的东西嘛。这个是最内部的,你听也听不到,看也看不到的。在这个时候,你就要小心。平常你以为听不到、看不见,马马虎虎可以行了,但这更可怕。「独」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就是你独居的时候。那是看不见、听不到的孤独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单单你自己知道。这个「独」字就是从副词 “alone”那个字转过来的。单单你自己知道,那就是你的良心知道,这个地方就是良心呈现。你不要自欺欺人,这就是良心呈现。这就是我们平常说,你欺瞒不过你的良知,良知这个观念就从这里讲。王阳明讲良知就从这里讲。所以,你在这个地方就要戒慎恐惧,此名之日慎独。这当然是一个很可怕的道德意识嘛,这个意识说得太严肃了,令人可怕得很。所以,这个道德大家不敢讲,就是这个道理。这就像孙悟空上金刚箍一样嘛。讲道德的人第一步大体都是严肃主义。

 

儒家的几个人物,从孔子开始,孔子的门生曾子、子贡,后来的孟子,他们的生命互相呼应。看来隔得很远,其实非常相近的,这就是所谓存在的感应。他们的生命有存在的感应,所以能开一个方向。现在,学生与先生没有存在的感应,所以,学问不能讲。耶稣与他的十二门徒没有存在的感应,他的门徒很差劲的。耶稣的精神后来靠保罗宏扬。

 

道德意识的表现就是从曾子开始,到孟子出来就讲「仁义内在」,就通过「慎独」这个观念讲「仁义内在」,把人的最内在的主体性显出来。主体是甚么呢?就是心性嘛。仁义内在于甚么呢?就是内在于moral mind,这就是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开展出来,这是很清楚的。所以,讲儒家就是要讲这些东西。平常没有人讲,讲出来可怕得很,所以讲讲佛教、道家,使人轻松一点。带点浪漫性嘛,讲儒家没有浪漫性。

 

现在的人不能讲儒家,他们不懂,就说这是封建。其实儒家与封建有甚么关系呢?这与封建、不封建没有关系嘛,根本是你怕这个道德意识。这不是封建的问题嘛。所以,理学家,尤其是朱夫子那套学问,现代人根本不能讲的。所以,转成宗教好一点,宗教不会令人可怕嘛。宗教替人祈福。但是,这根本不对的。所以,西方人的生命没有方向的,因为他的内心内部漆黑一团嘛。你光靠祈祷上帝,崇拜上帝,你的生命就能光明了吗?上帝不加恩于你,不降福于你,你永远在黑暗中,那有甚么保险呢?有甚么保障呢?你不靠自己行动,光靠祈祷旁的东西,这怎么可靠呢?

 

所以,西方人的生命是漆黑一团的,他的劲度就是靠他的冲动。这是戏剧性的。所以,西方的文化热闹一点嘛,他就是让它戏剧性。现实人生哪有这么老实呢?戏剧性一点热闹一点总是好嘛。戏剧性有光彩,这个光彩有时候是好的,有时候是坏的,反正是热闹嘛。这就是西方的文化。

 

儒家这套道理不是社会形态的问题,这是生命的方向的问题嘛。永远要有这个问题,这是eternal嘛。尽管资本主义社会

 

里,你跳舞跳得昏天黑地,忽然间静下来,这个道理又出来了嘛。封建是一个社会形态,历史发展到某一个阶段有这么一个社会形态出来,这个社会形态可以变,人类社会不能停在某一个社会形态之下,但是,不管社会形态怎么变,儒家并不可变,不可变的嘛。

 

儒家讲道德意识第一步一定要严肃,第一步一定要勉强。通过修行,道德成熟了,到达化的境界,把一切勉强化掉,把大也要化掉,这就是圣人,这完全是熟的境界。这完全从道德理性来,这不是信仰的问题。这与西方把道德、宗教分成两个阶段完全不一样嘛。依儒家,道德与超道德通而为一,上、下通。道德熟了就是超道德,而超道德也并没有离开道德的内容,超道德不能离开道德而有其内容。

 

孟子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这个「神」是我们自己通过修养可以掌握到的一个境界。这个「神」与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那个「神」完全不一样呀。那是上帝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呢?道家从玄智、玄理讲,这也是通过修行而达到的。佛教从般若、涅盘、法身讲,也是通过修行而达到的。

 

我们刚才讲「大泽焚而不能热,……乘云气,骑日月。」那一大段,你不要当神话看。你把这些当故事看,就不能暸解庄子这段文章。庄子是要你超化,不但超利害,生死也要超化。所以说:「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生死是最后的问题嘛,生死也不能影响你,何况利害之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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