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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情结

(2008-12-31 06:05:38) 下一个

    并非是如宝黛有“木石前盟”,但说了木头,终究忍不住想说说石头。 我从小就喜欢石头。刚刚有记忆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吧,住姥姥家。隔壁有个董爷爷,那时约六十多岁,矮矮的小老头,腰是弯弓形,大概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惯了,再也伸不直。小眼睛总是红红的,像兔子眼。他背着手走路,手里不离白玉嘴的烟袋锅儿。每天吃了饭就上街找个墙角“晒阳阳”(蓬莱话:晒太阳。不过“阳”发音不是四声中的一声)

    农村的老太太都很忙,家务劳动全靠两只手。抱柴、烧火、做饭、刷锅、带孙子,两顿饭之间有点空闲了,还得做针线,糊袼褙,纳鞋底子,串门找鞋样子和绣花样子,一并传传东家长西家短的“瞎话儿”。老头儿们则清闲多了。吃了饭,背着烟袋锅子就找向阳的墙角蹲。愿意结伙的,凑一起打牌、下棋或者神聊奇闻野录国家大事。喜欢独处的,就抽袋烟,打个盹,再眯着眼睛看看太阳,余下的生命就这样一天天走过去了。奇怪得是劳累忙碌的老太太大多比悠闲自在的老头儿长寿。

      董爷爷喜欢小孩,会变戏法。把个玻璃球从耳朵里塞进去,又从红红的眼睛里取出来。想看董爷爷变戏法的小孩,都得给他满山满坡去拣点烟袋用的“火石”。就这样董爷爷先教我认识了火石。有幸运的小朋友还拣到了“五花石”─ 如宝石般鲜艳透剔的彩色石头。我羡慕之余,听说“五花石”是埋在土里变成的,便掘个坑,埋了一些有点苗头的粉红带黄的火石和带绿斑的白石头。过几天便去挖出来看看。很失望,童年都过去了,石头的颜色却一直没有变。“五花石”终究只是一个童年的梦幻。在写此文时问了妈妈,她说抗战时期“二鬼子”曾在另一个乡开采五花石矿,用来造炸药。姥姥村是不产的,但是因为是交通要道,也许有运石头的卡车上掉下来的。这么美丽的石头竟然用来做杀人的炸药,令人难以接受,但愿是妈妈记错了。

      第二次亲近石头是大学时代在泰山脚下读书的时候。泰山以“敢当石”著名,门旁竖上一块,可以辟邪保平安。但泰山只有花岗岩或石灰岩,粗老笨壮的,有王者之威却不入画,它们一定是中国古画里那些“瘦、漏、皱、透”山石们的“反物质”。泰山石难以入画,也就难入青春期少男少女的眼和心。青春期是浪漫的花季,青春的憧憬里有“欲语还休”的羞涩。与之相匹配的石头,必须象云一样飘逸,如水涡镟出来一般的圆润。是唐诗宋词里的亭台楼阁,流水落花,曲径通幽。与这样的优雅相配的石头一定瘦漏若枯骨,皱褶如柏皮,灵透似参禅。它们茕茕孑立在李清照的漱玉泉边,朱淑贞的幽栖居内,或是林黛玉的绿纱窗前,这样无论是“寻寻觅觅”,“十二栏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还是“绕篱欹石自沉吟”,“倦倚西风夜已昏”的时候,都有幽有藏,心曲如兰,不做一览无余的坦荡。这样的石头泰山是没有的。

      年轻时不明白贾宝玉的那块玲珑剔透的宝玉怎么可能是女娲氏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的第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的顽石?是僧道二人嫌它质蠢,“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上大学之前,母亲一直不许我读“红楼梦”。当我倚着泰山石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时候,发现开篇竟有我的名字。我的名字竟是那块宝玉的一个形容词。我不知道这个形容词是否增加了我读“石头记”的兴趣,反正梦时醒时偶尔会恍然如那块石头一般以入世的热情参与人间冷暖,有时又感到有阅世千年的沧桑和淡泊。不仅仅是万丈崖,泰山随处可见大得象女娲补天用的巨石。这些巨石是我离开泰山多年后仍然梦魂常绕的东西。人生的薄书翻到中页了,有了经石峪大字石的平阔坦荡,才有了能够看到并欣赏泰山石的眼光。

    生了小孩后,童心再次勃发,千方百计跟孩子一起玩耍。读了三毛的书,讲她画石头的乐趣,便跃跃欲试,也拣了一筐鹅卵石哄孩子一起画。没有绘画的基底,也不会象三毛一样解读石头的灵魂,只是瞎画,但收获的快乐却毫不逊色。瞎画最好是画山水,而且水彩比广告色更适合。不仅是因为不满意了可以洗掉重画,就湿湿的颜色顺石头纹理流动,象山间的小溪,有曲折自然的纹路。尤其几种颜色流到一起的效果令人惊讶,象宣纸一样随机洇染,象窑变一般不可预测。我把它美称为“禅画”。其实更象医学和药学中常用的“双盲”(double blind) 统计方法,下笔前胸中毫无沟壑,我不知石头,石头亦不知我。信笔涂来,奇峰异岭,灵光突显,皆为神迹,令人叹为观止,不禁与小孩一起欢呼雀跃。

      再次亲近石头是为了了解为什么“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而去了罗马。确实意大利是得天独厚的。罗马的气势全在石头。没有中部山脉的大理石和花岗岩石矿,便没有罗马。从矗立了一千九百年的角斗场,一千七百年的罗马大帝康斯坦丁的凯旋门,到那些宏伟的大教堂,以及无数的王府豪宅,都倚仗大石的气势。还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理石雕塑,纵使人有鬼神之功底,也离不开洁白的大理石做载体。

      最具有代表性的当数梵帝冈的圣彼得大教堂了。先说教堂前的广场是一个梯形外接一个椭圆形。椭圆形的外沿是两个半圆的长廊,用284根白石圆柱支撑,每根石柱高十六米。环广场的廊顶及教堂面对广场的屋顶上有140尊白色大理石圣像雕塑,每尊三米多高。椭圆形广场的中心是有两千多年历史的花岗岩石碑,高25米,重327吨。它是从埃及水运到梵帝冈的。中世纪天主教受迫害的时候,彼得与其他九百八十名信教者就是在这块石碑前坚持坦白他们的信仰后被集体烧死。所以这块石碑又被称作“沉默的见证”。至于大教堂本身的壮观和美丽,我除了“震撼”之外,不知该怎样描绘。

      学了多年抽象的数学,脑子里慢慢有了一个宏大的建筑模型,比一切可见的物质都美丽,比所有星辰都璀灿,比一切人造建筑都齐整规范神奇壮观。一拱一穹都是准确精妙的定义定理构成,严丝合缝。在看了圣彼得大教堂后,觉得人间所能及的最靠近数学的形象物化的建筑便是这座教堂了。而这座教堂也是我心目中人间所能建成的最接近想象中的天堂的建筑了。

      入眼入心的石头还有恐龙化石,那里面藏载着太多有人类之前地球的秘密。紫禁城光滑的汉白玉都曾有谁抚过摸过?谁曾走过只有皇帝能走的雕花通道?当初凿花铺路的人是谁?他在一锤一凿中都想过些什么?圆明园的残垣断柱假如是一部日记,那会是怎样的文章?曲阜孔庙的龙柱是孔子死后家族因他而享有的荣耀,若在他颠沛流离的生前能预计到这份殊荣,他老人家又该“子曰”些什么呢?

      姥姥家几代人用过的那块青蓝闪亮的捶衣石丢在老家不知什么地方了。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块长方石上一面是齐整的斜排凿痕,搓衣服用的,另一面光滑如镜,是捶衣服用的。那上面留有姥姥一生的捣衣声,有母亲接下来浆洗被褥的捶痕,有我跟着捣蛋把手绢蘸了淀粉浆捶来捶去的童真。姥姥用它之前的故事我不知道,我用它之后的故事我也不知道。现在人们不再用淀粉浆洗了,也不再捣丝捶绢了。多年以后人们看见这块光闪如玉的青石,一定会诧异它为何平滑似镜,还不知得费多少周折才能考证出它的用途?

      至于宝石、玉石、钻石、砚石、印章石等等美丽又昂贵的石头,我也常在博物馆里看看。自己既没有足够的财力,也没有收藏的嗜好。它们对于我是象泰山石、崂山石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身外之物,我对此毫无牵挂。

      人生苦短,石寿绵长。我没有三毛能读懂石头的慧眼,只是浑如石头般在这世上匆匆走过,偶尔伫足,听见人说“栏杆拍遍”,不禁愣愣地想:最好不要是石栏,那会把手拍疼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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