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火之约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正文

《红楼梦》前言 --舒芜。 (三)(四)(五)

(2009-02-23 21:59:16) 下一个


<红楼梦>作为对女性的颂歌,不仅加强了它作为女性悲剧的力量,而且是它之所以能够写出女性悲剧的原因.这就是说,中国封建社会的青年女性的悲剧,早已演出了一两千年.直到曹雪芹,才把这个悲剧写出来,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他把女人当人,尊重女性,才看得出这是悲剧."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世有曹雪芹,才看得出青年女性是"山川日月之精英",才看得出写得出她们的悲剧的命运.有才情的女子常有,而曹雪芹也是不常有的.

前面说过传统的"宫怨"诗,已经其是屿那些不得害怕的妃嫔宫女了.但是,替她们"怨"什么呢?"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入时十六今六十."见了又怎样呢?原来怨的只是没有得到"君王恩幸"罢了,直白地说,只是没有受到封建帝王的玩弄罢了.如果用这个眼光看,宝玉的大姐贾元春,入宫受宠,晋封贵妃,全家沾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该是多么幸福!总该不是悲剧了吧!可是,曹雪芹也把她列入"薄命司"的册子,写她奉旨回娘家省亲,说不尽的繁华热闹,富丽庄严之中,从头到尾却是一片呜咽哽噎之声,在艺术上达到"以乐景写哀"的极致.对元春的描写只是寥寥几笔,但是她公然埋怨父母当初送她入宫是把好送到牢狱般的"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只这一笔就使读者隐约窥见她的内心深处闪烁着某种高出流俗的光辉.

曹雪芹的眼中才看得出的悲剧,在<红楼梦>的艺术世界里,就是贾宝玉的眼中才看得出的悲剧.

可以设想,如果不是从宝玉的角度来看,而是从贾母,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的角度来看,所有女孩子的悲剧,都不成其为悲剧,有的是咎由自取,有的是死有余辜,有的是命中注定,有的是偶然事件,------例如,贾母认为黛玉的死,是死于她自己的"心病".王夫人认为晴雯的死,是死于她自己的"女儿痨".贾赦认为迎春的死,是死于她自己的"命";鸳鸯的死,是公然要逃脱我老爷的掌心,正是活该.至于贾珍,贾琏,薛蟠之流淫魔色鬼的心里,臬想那些美丽的女孩子,更是不可问.

便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如贾政者,心里又何尝干净呢?他听说儿子宝玉从小就宣布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那些话,便十分不喜,认为这个儿子将来不过是"淫魔色鬼","酒色之徒".可见这位正人君子眼里,女人仅仅是性的对象而已,男人除了"淫魔色鬼""酒色之徒"而外,都不会也不应该对她们发生举,也可见被贾政认为"淫魔色鬼"的宝玉眼中所见的悲剧,从贾政看来都不是悲剧.

宝玉其实并不是"淫魔色鬼",而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母腹中开始孕育的"新人"胎儿.除了自家姐妹而外,他对周围那些美丽的青年女性是爱的,他的爱要说全无直接间接或隐或显的性爱成分,也不符合书中写明的事实.但是,他的爱却有一个全新的性质,这就是鲁迅深刻地指出了的:"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

'昵而敬之"说得真好!昵,就是多少含有性爱因素的爱.何其芳曾经指出,贾宝玉这个典型形象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多情".这是说得对的,但是,宝玉这种"多情",不但不是西门庆式的兽性的占有,甚至也不是晏小山,纳兰容光焕发若那种眵情"所能比拟.新就新在加上了一个"敬"字,这就大大不同了,惟其"昵而敬之",方能看出所敬的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悲剧,把她们每一个人的悲欢哀乐,荣辱得失,都包括在自己的关心注念当中,这就叫作"爱博而心劳".

这就是说,宝玉感受到的,不只是他自己的悲剧的重量,加上所有青年女性的重量的总和,而是远远超过这个总和.因为身在悲剧中的青年女性,特别在那个时代,远不是都能充分感受到自己这一份悲剧的重量,更不能充分地同感到其他女性的悲剧的重量.例如平儿,宝玉深深屿她夹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当中的不幸处境,替她愤恨贾琏之"惟知以淫乐悦已,不知作养脂粉";可是她自己却一味"周全妥帖",不仅看不出有什么不满,就是平白无故挨了凤姐的打,稍经调停,反倒跪下来给凤姐磕头谢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事后照旧巾心得力地当凤姐的助手.又如香菱,从小被拐出来,卖到花花太岁式的恶少薛蟠手里,已经够不幸的了,可是她一味憨头憨脑地学作诗,似乎一点不幸之感都没有.

甚至林黛玉,她对自己的价值,对自己的悲剧,也未必能象贾宝玉认识的那么深刻.宝玉最敬她的,是她从不劝宝玉"仕途经济"路.但是,宝玉是常常不得不参加"峨冠博带"的场合,见惯了那些讲"仕途经济"的人,厌恶他们.黛玉不可能达到与宝玉同样的认识水平.而这一点认识水平上的差距,就使黛玉不可能充分估计自己在宝玉心中的价值,和自己的悲剧在宝玉心中的分量.宝玉在黛玉面前说"你死了,我当和尚",黛玉很不愿听,几次为此生气,恐怕她只把这句话理解为一般的爱情的誓言,不理解自己在宝玉心目中是人世最高价值的体现,不理解自己如果死了,对宝玉不仅是爱情的毁灭,而且是人世最高价值的毁灭,这样的人世当然不值得留恋,

宝玉就是这样的"爱博而心劳",比所爱者本人还要操心,还要忧深虑远,自然是"而忧患亦日甚矣".几千年来被否认的女性的价值,仅仅在宝玉眼中充分反映出来,几千年来被遮掩住的女性的悲剧,也仅仅在宝玉眼前拉开惟幕,所以鲁迅又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俯之者,独宝玉而已."




<红楼梦>虽是女性的悲剧,女性的颂歌,全书最中心的人物,还是男性的贾宝玉.前面说他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母腹中开始孕育的"新人"的胚胎,他为女性唱颂歌,唱悲歌,都是他作为"新人"的表现.

所谓"新人",就是有了"人的觉醒"的人.但是,贾宝玉的觉醒,不是看到地自己是个"人",自感人的尊严,倒是看到自己是人当中的"渣滓浊沫",自惭形秽.这似乎很奇怪,其实也不奇怪,无非是因为他还仅仅是"新人"的胚胎的缘故.

贾宝玉对女性的尊重,并不是来自理性的认识,而是来自直接的感受.他对一切"峨冠博带"的"须眉男子"深恶痛绝,又在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身边,长期接触到那么多的聪明美丽的青年女性,看到她们受到不应有的轻视,看到她们的地位是那样屈辱,命运是那样悲惨,对她们又爱又敬,为她们又悲又愤,回过来就更对"须眉男子"深恶痛绝.他对女性的尊重,看来也许有过于美化的地方,其实那只是他所理想的最完美的"人",穿着女装的形象罢了.他在穿着女装的"人"面前自惭形秽,就是以理想的完美的人"标准来要求自己.实际上,人类的"渣滓浊沫"并不是宝玉,而是贾琏,贾环,薛蟠之流,正因此,他们决不会自惭形秽,他们正自幸生为"须眉男子",可以玩弄女人,奴役女人,在女人面前自觉高她们一等.

贾宝玉对女性的尊重裨上就是对"人"的尊重.他理想着完善的"人",但是现实中的男人他觉得太丑恶了,只有美丽的女性才比较能做他塑"人"的完美形象的原型.他唱的女性的颂歌,其实是'人"的颂歌.但是,他又眼见一幕又一幕的女性的悲剧,眼见这人世间公有的美逃不了毁灭的命运.他念着<芙蓉女儿诔>,其实就是惧整个的"人"的毁灭;他痛哭潇湘馆,就是为"人"的毁灭放声一哭.

今天我们来看,当时"人的觉醒"开始,怎么就见到了"人"的毁灭了呢?贾宝玉未免太悲观了吧!其实这也是难怪的.甚至历史已经发展到"五四"运动以后,大革命以前,据鲁迅分析,滑是这样的:"那时觉醒起来的智识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即使寻到一点光明,"径一周三",却更分明的看见了周围的无涯际的黑暗."这就是说,热烈,是由于爱人;悲凉是由于觉醒;开始觉醒者寻到的光明总是微弱的,只照到身边一小圈,更反衬出圈外的黑暗的无涯际.更在两百年前的青年贾宝玉,他心中那点光明更加微弱,照亮的圈子更小,反衬出周围的黑暗更无涯际,他的心情更加热烈而悲凉,当然就是不足怪的了.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贾宝玉所能寻到的一点光明虽是微弱的,他的心情虽是悲凉的,他这个艺术形象作为"新人"(尽管还只是胚胎)的力量却是强的.这个艺术形象十分可爱.书中有人给他钩出一幅速写肖像:他自己被烫了手,倒问烫了他的那位姑娘疼不疼.他自己大雨淋的水鸡儿似的,反提醒一位姑娘赶快避雨.没人在跟前,他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鱼儿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他甘心为丫头充役,受丫头的气.他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值千值万都不管了.他聪明而憨厚,女性化而不侧媚.他喜欢女孩子们,也为女孩子们所喜欢,尤其林黛玉是他唯一的知已.可是另一方面,有人认为他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认为他"乖僻邪谬,不近人情',认为他"潦倒不通遮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轻一点说也是有"痴病",------这样看宝玉的,不是他的仇人,而是疼爱他的祖母,母亲,和"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他们的观念都是当时最正统的观念.机房宝玉这样复杂的形象,带着光辉和芳泽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不是一件小事.

在<红楼梦>以前,中国文学作品里有许多忠良被谗,英雄失路,才人不遇,公子落难,佳人薄命,等等.他们不管遭遇到什么不幸,同当时的环境是直辖市的,同当时的政治道德观念,真善美的标准是直辖市的,就是说,他们代表着当时舆论公认的正义和美好的力量,在作品里总是能得到当时正直,善良的人们的了解,赞助和支持.而迫害他们的人,不管怎样嚣张,总归为当时的清议所不容,公认为奸邪,为丑类.即使是梁山好汉,他们的"忠"也好,"义"也好,替天行道"也好,仍然包括在封建伦理观念的体系之内.<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是中国文学作品里第一个下面人物而不大被了解的,但不了解他的只是那些鄙俗的八股之士;此外毕竟还有虞博士等人了解他,而虞博士等人仍是理想化了的封建人物.

只有贾宝玉,才是同他的环境完全不相直协调的.他的整个的性格,同当时社会,同他所属的阶层,完全格格不入.他只好逃到女儿国里去,尽管她们----包括林黛玉也未必能从理智上彻底理解他,介于邓能够爱他,暂给他一个温暖的存身之所,这种情况又使他在世人心目中更见荒唐乖谬.所以他一出场,作者便用一阕<西江月>描写他与环境的格格格不入,其中说他"似傻如狂",这不禁使人想起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从而思考一个问题:贾宝玉可不可以算是那们"狂人"的遥遥先驱?

"狂人"并不狂,他其实是从封建中国的母腹中脱胎而出的第一个"新人",只因为他全面判逆了旧世界,便被旧世界视为"狂人".这是和贾宝玉一样的.这说明他是属于贾宝玉的血统.但是,"狂人"看得出一部中国史都是在仁义道德的掩盖之下的"吃人历史",看得出他周围的人,他家里的人以及他自己,都是"吃人的人",闻到他们的血腥;宝玉却只看得出所有的男人,以及他自己,都是"泥做的骨肉",只闻到他们的浊臭."狂人"看得到"将来是容不得咆人的人",高呼"救救孩子";宝玉却只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女孩子们的泪海里.这是二者的差异.这说明相距二百年,"狂人"贾宝玉比他的后代"狂人",软弱得多,模糊得多,欠成熟得多了.

尽管如此,贾宝玉这个前代"狂人"的艺术形象,带着光辉和芳泽出现,仍然提出了一个极尖锐的问题:窨是他错了?还是社会错了?曹雪芹,<红楼梦>,<红楼梦>的千千万万的读者,一致用美学的评价作出了回答:这样美好的心灵,美好的性格,决不可能是真正的痴狂.那么,与他不想调和,把他看作痴狂的整个社会,显然不可能是合理的.<红楼梦>不公写了一群青年女性的毁来,也写到整个贾府的败落,过去很多人说这就是整个封建社会的败落的象征,其实未必如此.倒台贾宝玉这样"新人"的出现从精神上,从审美标准上,宣布了整个社会的不合理,这才真是封建社会将要彻底崩溃的朕兆.尽管书里面还是社会毁灭了宝玉,但这样的社会,在读者眼中,更显出丑恶,更不是合理的存在了.

封建社会果然彻底崩溃了.但是,封建主义的思想和文化的影响,直到今天还是很强的,要彻底肃清,还是不容易的.今天来读<红楼梦>,还觉得有很大的现实性,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况且,文学艺术中一切不配的典型,一方面有他的一定的时代使命,加方面还有他的不配的价值.贾宝玉,林黛玉他们,不配的是性格心灵之美.他们作为典型,每个人都是"这一个",是不能代替的.他们每个人的性格心灵之美,也是不能代替的.人应该无限丰富自己,吸收一切美好的东西.对于贾宝玉,林黛玉等人,只要你喜欢他们,象一个知已朋友一样同他们相处,爱他们,体贴他们,笑声交响在一起,泪水汇流在一起,你就会受到潜移默化,他们身上那种性格心灵之美,最主要的就是要求人生什么都美,要求千姿百态的美,要求无限丰富无限深刻的美,不能容忍任何一点对于美的粗暴和亵渎.谁要是能够多少吸收到这种向往和珍惜,谁的心灵里就多少具有了趋向于无限完美无限崇高的动力。




<红楼梦>写了一大群美人.她们住在大观园,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女儿国.贾宝玉是这个女儿国里唯一的男性公民.这个小小的女儿国,在短暂的几年中,充满了"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之美,充满了青春的笑和泪,爱和怨,酒和诗,享受到(今天看来)很有限,而又(在当时一般现实条件下)很难得的极其例外的自由,他们和以前的文学作品里的美人比较起来,有几个显著的特点:第一,不但容貌美,而且内心也美.第二,美得有个性,至少是二十个左右的主要人物写得个性鲜明,互相之间毫不雷同.第三,她们是现实生活中平常女子,不是仙女,也不是超风凡出众的女英雄女才子.第四,她们以平常现实的女儿之身,又体现了非凡的审美理想.第五,她们大都是十五六岁的姑娘,她们的一切都有一种青春的纯洁的气息,即使是比较有心计有世故的(如薛宝钗,贾探春),仍然是青春的纯洁范围之内的心计和世故.第六,她们的爱情纠葛,有灵的成分,也有肉的成分,而以灵的成分为主,主角林黛玉则是纯然"灵"的.

这个芳香美丽的小小女儿国,实际上是贾府的一部分.而整个贾府,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外表之下充满了污浊丑恶的贵族家庭,只有门前一对石狮子是干净的,并且和整个社会的污浊丑恶联成一片.大片的污浊丑恶之中,有一小块芳香美丽.前者暂容许后者存在,给予后者极有限的(时间,空间和程度上都极有限)一点点独立.后者在它暂存在的范围内,以其强大的美的力量,压倒了前者.但前者的顽固的现实力量,始终统治着支配着决定着后者,其影响深入后者,不久便轻而易举地毁灭了后者.

写出了这样丰富深刻的美,写出了美与丑之间这样复杂的相生相克的矛盾,这就是<红楼梦>艺术上的伟大成就.它一出世就受到读者的欢迎,因为读者一接触它,便感受到那种芳香美丽,那种青春的纯洁的气息,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是空前绝后的.我们可以比较一下.

<三国演义>写的是雄主名王,谋臣勇将之事,攻城略地,纵横捭阖之心.<水浒传>写的是草莽英雄,江湖豪杰之事.仗义行侠,报仇雪恨之心.

<金瓶梅>写的是恶霸帮闲,淫娃荡妇之事,谋财渔色,献媚争宠之心.这些都是大家久已熟悉的以成年男女------特别是成年男女为主的世界,作者以阅尽沧桑的老眼,看透这个世界的深层底蕴,写出来给我们看,其中有各种睥美,但没有青春纯洁的美.<西游记>是古之儿童唯一能当作童话来读的作品,其实不是童话,鲁迅把它列入"神魔小说"一类是对的,儿童读起来已经有一些不理解不喜欢的东西,成年以后还爱读的,恐怕不会有很多了.

只有<红楼梦>写的是一个以少男少女------特别是少女为主的世界,然而并不是幼稚无知的世界,作者也是以阅尽沧桑的炯炯双眸,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深处.大家都知道,他实际上是从自己少年时代的亲身经历中取材的.回忆的温馨,身世的悲凉,更给作品增加了艺术的魅力.龚自珍<已玄杂诗>中有一首云: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

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

大致可以借同描述<红楼梦>的写作:书中的取材,大量来自自己少年时代的哀和乐,歌和泣.然而写作的时候,已是经历了几十年的世路周旋,心中夹杂着音心未泯的"痴"和洞明世情的"黠"了.书中的事不等于少年时代的真事,前者已经把后者化为凄丽温柔的一梦.书中的贾宝玉也不等于真正少年时代的曹雪芹,前者只是后者垢"音心来复梦中身".是的,<红楼梦>的独特的卓越的艺术贡献就在这里,少男少女的读者们倒不必真能理解它,反而越是成年,甚至老年,越是爱读,越是能够贪图其中深意,每一个人都能从中获得"童心来处长梦中身"的难得的人生体验和艺术享受.

<红楼梦>最初出现,大约在十八世纪五十年代,当时是以手抄本的形式.昂贵的价钱,被爱读者争相购阅.媾书名还不叫作<红楼梦>,而是叫作<石头记>;故事没有完,只有八十回,而不是现在这样的一百二十回.但是读者不管,还是争相购阅.明明一部未完成的作品,立刻受到热烈欢迎,世界文学史上不知怎么样,中国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抄本淬了三四十回增加到一百二十回,故事才完整了.排印本的出版者和编辑者是程伟元和高鹗,据他们声明,后四十回也是原作曹雪芹写的,不知何帮与前八十回分开了,没有流传,现在由程伟元他们费力搜购得来,才使<红楼梦>成为完璧.读者当然更加欢迎这个完整的本子,从此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一直流传下来,八十回本<石头记>逐渐绝迹.

直到民间初年,有几种<石头记>古抄本被学者胡适发现.经过胡适,俞平伯的研究,看出<红楼梦>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特别是与<石头记>八十回的原貌,情节上有许多不衔接,思想上有许多不一贯,艺术上也颇有高低;还核对出<红楼梦>前八十回并非<石头记>八十回的原貌,而是颇有改动,再加上别的证据,于是1921年胡适宣布他的研究结论:后四十回其实是高鹗写的,他伪称曹雪芹的原稿,今天我们不能承认,其实是曹雪芹写了前八十回,高鹗续写了后四十回.学术办都承认这是重大的发现.从此,关于后四十回的作者究竟是谁,对后四十回究竟怎样评价,成为<红楼梦>研究当中热烈争论的问题之一,意见纷纭,至今未能趋于一致,看来还要争论下去.但是,读者不管这些,要读的还是故事完整的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而不是八十回的<石头记>,尽管他们之中也很有些人认为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差得太远的.反正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已经成为一个完整的"社会存在",没有人能把它切开了.

晚近<红楼梦>版本学上又有一重大发现,即苏联列宁勒藏抄本<石头记>的公开面世.此本于道光十二年(1832)传入俄国,沧桑历尽,始赋归来,实乃书林盛事,文坛佳话.这个抄本的底本属于脂砚斋评本,这是毫无疑问的.有的专家研究后认为,它是游说早期印刷前校阅过的最完整的一个本子.例如,抄本第六十七回"馈上物颦卿念故里"一节中,宝玉为了使病中的黛玉高兴.急于把南方带来的的士物送给黛玉,描写的文字比其他各本都要长得多.过去印行的各种版本的<红楼梦>,因为没有见到这个极有价值的旧朱抄本,无法据以校勘,当然也就不可能吸收它的优点.这次李全华同志重新标点分段,特别根据影印列宁格勒藏抄本,在许多地方改正,补入有关的文字;同时还依照影印乾隆抄一百二十回本,订正了通行本中个别疑误,难解的字;这一点也是值得提出来向广大读者介绍的.

舒羌

一九八七年一月二十六日,于北京碧空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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