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凤囚凰 作者: 天衣有风 (全文)

(2008-12-23 10:05:35) 下一个
第一章 春色关不住


一觉醒来,比发现身边睡着一个裸男更可怕的是什么?
是五个裸男。
现在的楚玉,便面临着这样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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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甜美的酣睡中醒来,楚玉隐隐约约感觉到身边有人,她半支起躺得酥软的身体,睁开朦胧睡眼,楚玉随意的,甚至是有些漫不经心的朝身旁看去。
睡得很舒服。
她以为是她的好友在闹着玩。
这一看之下,楚玉却如遭雷击,周身的舒适闲逸不翼而飞。
睡在楚玉身旁的少年,年岁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乌墨一般的长发披在赤裸的圆润肩头,形容秀美,眉是远山之黛,唇似三月桃花。
这少年生得好像女孩子一样秀美绝伦,可是再怎么秀美绝伦,他都是个男人。
任何一个正常女孩子,一觉醒来时,发觉身边睡着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恐怕心情都不会太过愉悦,即便这少年相貌十分的秀丽。
因为睡眠还有些迷蒙的脑子顿时被炸得清醒过来,随后,她更加吃惊的发现,丝被下自己的身体,也是一丝不挂的——难怪她方才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震惊之中,楚玉慢慢的感受到一丝屈辱,随后陡然放大,因为这屈辱她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楚玉方发觉,身上盖的被子是非常精细的丝被,被面绣工繁丽精致,而身下所躺的床,大得可以随意打滚。
这个少年是谁?怎么会睡在这里?她为什么又没穿衣服?
咬着牙,楚玉想要推醒那少年,忽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浅浅的呻吟。
她的身体僵直住。
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调动目光,看见身后躺着的另一个没穿衣服的男子时,楚玉终于无法再控制自己保持冷静。
错愕,惊恐,屈辱,复杂而强烈的情绪在楚玉胸中激荡,太过突然的变故让她无法接受,思维甚至陷入停滞状态,最后化作一声低哑的,极度压抑的叫喊:“啊————!”她双手紧紧的抱着丝被遮挡自己赤裸的身躯。
被楚玉的叫声惊醒,躺在她身侧的两个少年很快睁开眼睛,而在两个少年坐起来后,楚玉看见,在床下又先后爬起来三个少年,他们身上都只裹着一层薄薄的绢布,伴随着起身的动作滑落在地,露出赤裸的身躯。
楚玉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过去,所幸她自制力还算不错,强令自己不在这个时候失去意识,饶是如此,她还是不由得有些恍惚:一,二,三,四,五,竟然有五个没穿衣服的男人,这算什么?6P现场么?
这么荒诞的场景,怎么会在她面前呈现?
楚玉用力的咬一下嘴唇,坚硬的牙齿陷入柔软的唇瓣之中,微微的疼痛让楚玉冷静下来,神智略为清醒。
待楚玉定下神来时,那五个少年,其中四人已经整整齐齐的跪在床边,而剩下的那人,便是楚玉最先看到的少年,他飞快的一展臂,将挂在屏风上的宽大衣服拉下来,宽大的衣服像蝴蝶羽翼一样展开,披在他光洁修长的身躯上。
衣袂破空之声打破死寂的安静。
少年是屋内唯一一个勉强算是穿衣服的,楚玉不知道往哪里放的目光无措的投向了他。
楚玉这时候注意到,那衣服很宽大,制作得非常典雅,衣料是纯白色的,但领口与袖口却有一条大约一寸半宽的黑色镶边,其上纹着隐约滑过暗光的精美纹样。
衣服往身上这么一批,少年的神采气度当即显现了出来,他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模样,容颜秀丽,还带着那么一丝心底无邪的纯真稚气,可是他的眼神却那么的高雅,好似蓝天白云,高山流水。
方才他闭着眼时,觉着他容色秀美,可是他睁开眼后,楚玉却只能注意到他的神情高雅不可攀附,仿佛那温柔的秀色,都被高旷之气洗涤一空。
他是谁?
少年将衣服的领口用一只手拢着,另一只手将头发捋至颈后,偏头对楚玉微微一笑,相比其余四人的跪伏的姿态,少年几乎有一种洗练般的豁达。别人跪着,他站着,他是屋内惟一一个以平等的目光与楚玉对视的人。
少年慢慢的走过来,衣摆有少许拖过光滑无尘的地面,他温柔的看着楚玉,漫声道:“公主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空气中弥漫着舒雅慵懒的靡丽香气,楚玉心头陡然升起无可遏止的寒意,甚至在这温暖如春的室内,她也忍不住想要颤抖。
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玩笑?


第二章 魂魄今安在(上)


这里是一间卧房。
这卧房内的摆设繁丽精美,透着一派婉雅秀丽之相,墙边挂着鎏金凤灯,屏风案几端庄典雅,皆是古式家具。
之所以开始怀疑这并不是一个玩笑,是因为,楚玉在找回了清醒之后,也终于想起,假如按照常理来说,她应该已经死了。
在这次醒来之前,她最后的记忆是飞机失事,那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可是她也必须去面对。
飞机失事,然后,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睡在五个赤裸少年的身边,身上没有半点伤痛,屋内的摆设都是不可思议的繁华古雅,而她的手……
楚玉看着自己抬到了眼前的手,这根本不是她的手,骨肉均匀,白皙纤丽,细嫩的肌肤上没有伤痕或粗糙的硬皮旧茧,这双手简直养尊处优到了极点,绝不是楚玉自己所拥有的修长有力的,曾经伴随着自己攀援过高山,闯入过原始森林的手。
这是最大的不协调,也是莫大的证据。
这不是玩笑,她所认识的人里,没有人能和她开这样大手笔的玩笑。
楚玉生前闲暇之时,也曾看网上的流行小说,其中有写穿越时空,借尸还魂,夺魄重生,虽然极为新颖有趣,但楚玉却丝毫不曾当真,只作是奇妙的幻想,可是当无法辩驳的证据放到了自己面前时,楚玉才想起了这个不可能的可能。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少年,以及陌生的身体。
除了穿越,楚玉想不到别的更合理的解释。
楚玉眼前黑了一下,几乎要晕倒过去,心脏剧烈的紧缩,巨大的变故让她几乎无法接受,可是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并且开始思索。
少年的说话的口音有些奇怪,发音与现代汉语截然不同,像是某地的方言,却又不是楚玉自己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可是奇怪的是,楚玉却能够毫无障碍的听懂,好像她原本就掌握这门发音一样。
楚玉知道,古代汉语的发音,在经历了千百年的变迁之后,与现代汉语是有些不一样的,但这都不是她所要追究的重点,目前最关切的是,她是谁?她在哪里?什么时候?
心口被极度的惊慌恐惧与不知所措充斥着,但是在理智被逼到极限的时候,却又无端的衍生出一种计算机般的冷静,好像将理智抽取出来,分成另外一个灵魂,冷冷的旁观着思索着考量着。
这少年叫她公主,在看他的衣衫,多半不是清代或元代的,这两个朝代首先可以排除,但是她现在的身份,难道真是一个公主么?
心念电转,片刻功夫间,楚玉脑中飞快的晃过了几个念头,她以尽量平稳的声音道:“你们都起来吧,先把衣服穿上。”话才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要是让她们听出发音不同该怎么办,可是片刻之后她又猛然发觉,自己说出来的话,说话的语调发音,也因为这身体的改变而改变了。
发音的变化这个疑问也可暂时押后,因为楚玉分明的瞧见,在自己说了让四个少年起身的话后,最先站着的那少年,漆黑的眼睛里闪过惊诧之色,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可是这也被敏感的楚玉捕捉到了。
她说错话了吗?
楚玉心跳加快,不安的猜测着,只见那少年的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后,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公主今日看起来有些不同。”他偏头随意的吩咐那四名少年,“你们先出去,待会有事便会唤你们进来。”
他的话似是极有威信,四名少年原本听楚玉要他们不要再跪,并不动作,但一听到他的话,却当即纷纷站起来披衣,楚玉甚至能听到,其中微微松了口气的声音,这让她心中越发的怀疑与不安。
四人绕过门口竖立的屏风,陆续离去,屋内只剩下楚玉与那神情高雅的少年,尽管少年的样子纯稚无害,可是楚玉依旧觉得很不自在,她轻轻开口:“你也出去。”她需要一个足够她冷静的空间,既然这少年叫她公主,那么相信她还是有些权威的。
“公主?”少年愕然,似是料不到自己也会遭到这样的对待,看着楚玉的眼神也随即变得有些奇异,好像指控楚玉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一样,楚玉被看得十分心虚,但是此时此刻,她自顾不暇,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顾虑别人的感受。
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楚玉收回成命,少年神情中流露出丝丝奇妙的莫测之意,他微微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容止告退,但是公主,倘若有什么事,请随时传唤容止。”
自称容止的少年说完,便不疾不徐的,也跟随着先前四名少年的步履,离开了这间卧房。他走得不快不慢,阴暗的光线里背影孤绝料峭,与温和面容大不相同。
随后,这间宽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楚玉一个人,孤独无助像云一样卷上她的身体,楚玉深呼吸了几下,才用力的压制住胸口疯狂滋生的软弱。
即便是在原始森林之中迷失,在黑暗之中只身摸索脱险的道路,她也不曾有过这样惨淡的情绪。
因为这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掌控的。
身上还裹着丝被,楚玉下意识的寻找衣衫蔽体:距离床边不远的地面上摆放着一张方形的案几,上面整齐的叠着几件衣服,大件小件层层叠叠的让楚玉看得有些眼晕,一下子不知道应该先穿拿一件。
不等楚玉深思,被屏风遮挡的门外传来怯生生的女声:“公主,幼蓝来给您更衣了。”
楚玉原想不搭理,忽然念头一转,抿抿嘴唇,朗声道:“进来。”


第三章 魂魄今安在(下)

绕过门口竖立的插屏,出现在楚玉视线之中的,是一个相貌清秀神情胆怯的十五六岁少女,便是门外自称幼蓝的人,那名叫幼蓝的少女穿着浅蓝色的曲裾,端着一只铜盆,而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女,两人手上一人捧着一块叠起来的手巾,低头跟在幼蓝的身后。
幼蓝走进来后,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楚玉一眼,随后将盆放在墙边的六脚盆架上。
楚玉阻止了她接过布巾放进盆中浸湿的动作,道:“你们两个出去……幼,幼蓝你留下来。”试图用一种熟练的口吻叫出幼蓝的名字,楚玉觉得很别扭。
两个少女不敢有异议,欠身拜了一拜便慢慢的退出门外,楚玉冷淡的吩咐幼蓝:“你过来,靠近一些。”
幼蓝神色间飞快的晃过一抹不安,她慢慢走到床边,端端正正的跪下,唯恐触怒楚玉。
少女惶恐的态度,让楚玉慌乱的心得到了一丝安慰,方才在面对那名叫容止的少年时,少年不卑不亢的态度,让楚玉无法把握与掌控,她想要得知自己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最快最直接的办法,莫过于询问身边的人,但楚玉性格谨慎缜密,深知自己的问题也许会惹来怀疑,而容止看起来又是一副不好糊弄的模样,相比之下,眼下诚惶诚恐的幼蓝,才是最好的询问对象。
楚玉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慌乱得害怕得要从别人的胆怯身上获取自信和勇气,可是现在事实却是如此。
她需要勇气,让她面对这一切。
稳定住情绪,楚玉微微一笑,道:“幼蓝,我问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幼蓝神情有些畏惧,怯生生的道:“回公主,十六。”
楚玉沉吟片刻:“你来我这里,有多久了?”
“三个月。”
巧妙的引导,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话,片刻后楚玉转向正题:“我问你一些事,答得好了,我不会亏待你,要是你敢有半句假话或欺瞒,可就要多加小心……看着我回话!”最后一句话,她突然抬高音调,语气冷厉,从威慑入手。
面对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办法,虽然吓唬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孩不太厚道,但是楚玉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最后的低喝让幼蓝胆怯的瑟缩了一下,她不敢抗命,怯怯的抬起脸望向楚玉:“公主请问。”
见想要的效果已经差不多达到,楚玉缓和语气,张口便直接切入主题:“我是谁?”
幼蓝愣了愣,很不理解楚玉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您是公主啊。”
楚玉心中暗道你们一直叫我公主不问也可以知道,她点出了重点:“我问的是,我的名字,我要你说出来。”
幼蓝赶紧伏拜在地:“幼蓝不敢直呼公主的名字。”
楚玉淡淡道:“我叫你说你就说,我不怪罪你就是。”她心中急切,想要知道答案,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随意淡然的神情,不让焦虑流露出来。
“公主……”声音犹在为难。
在幼蓝的迟疑之中,几个呼吸的功夫,楚玉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说!”
楚玉一声低喝,这喝声之中的决断冷厉之意吓得幼蓝全身打一个哆嗦,跪在地上快速道:“公主姓刘名楚玉,封号山阴。”
山阴公主刘楚玉?!
一秒钟。
有一秒钟的时间,楚玉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的,就连眼前,也好似瞬间失去了视觉。
山阴公主……刘楚玉?
历史上,是有这个人的。楚玉知道刘楚玉是谁。
这个时代有掷果盈车的潘安,有明珠美玉的卫玠,有凤止阿房的慕容冲,侧帽风流的独孤信,音容兼美的兰陵王,广陵绝响的嵇康,兰亭集序的王羲之,也有……山阴公主刘楚玉。
历史大部分公主,都是只有封号而没有名字记载的,而山阴公主刘楚玉,这位生于南朝宋国的公主,她的名字却流传到了一千多年之后。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名声,刘楚玉之名,在一千多年前就以一种耻辱的姿态,被钉在了淫荡的罪柱之上。
这位公主最出名的功绩,便在于她的弟弟刘子业当上了皇帝后,她对刘子业说:“我跟陛下虽然男女不同,但是我们都是同一个老爹生的,为什么你可以嘿咻那么多女人,我却只能每天守着驸马一人,这真是不公平?”
虽然荒淫的宫廷之中,偷偷寻欢作乐的女人不算少数,但是像山阴公主这样光明正大问皇帝要男人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简直可说是剽悍!不是一般的剽悍!
美国总统他女儿都不敢这么干,但是一千多年前的山阴公主干了,不仅干了,还干得理直气壮。
而身为皇帝的弟弟刘子业听了他姐姐的话之后,竟然脑残的认为很有道理,随后立刻知错就改,精心挑选了三十名俊美少年供她享用。
对于楚玉来说,山阴公主的身份倒是其次,她甚至几乎忘却了方才所感受到的羞耻,屈辱,从他人的口中,确定了自己所处的时代后,她的整个灵魂,处在急遽的动荡之中,好像周围的世界寸寸断裂崩毁。
一千多年!
时光是多么的恐怖!
身体不是自己的了,环境也发生了巨大的变迁。
也许她应满足,毕竟她本来应该已经死去,但是生命却以这样的方式得到重生。这条生命,可以说是捡回来的。
可是……
她的家人朋友她的一切都离得那么那么遥远,远到了即便楚玉竭尽所能伸长手臂,伸得断了,也没有能力触碰到一千多年后,二十一世纪的残影。
父亲低沉威严却暗藏亲情的询问,母亲有些絮叨的殷殷关切,兄弟姐妹偶尔飞过的只言片语,朋友欢笑的眼神……全都没有了。
多么汹涌澎湃的灭顶之灾。
那么多的眷恋和羁绊,被时间之刀狠狠的斩断。
痛得她鲜血淋漓。



第四章 翩翩少年郎

山阴公主变了,简直就好像彻底换了一个人一样。
几日之内,公主府上上下下,都有了这样新的认知。
自从有一日早晨,她将侍寝的五个男宠都赶出门,甚至连平日里最纵容宠爱的容止也没能留下后,山阴公主就忽然变了。
她不再整日的纵情享乐,而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叫人服侍,只让幼蓝几个侍女送三餐和打理她的起居,却从不肯见一见从前几乎离不开的男宠,几名男宠曾前去求见,都被挡了回来。
一连五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男宠之中已经有一个人按捺不住了。
柳色是山阴公主后宫的男宠之一,他今年十七岁,容颜生得丰润娇艳,喜欢穿碧色衣裳,眉目波光流动之间娇媚无比,楚玉发生变化的那日他没能轮上侍寝,这些天来屡次求见楚玉不成,心中不免惊疑猜测,便忍不住去找容止。
公主府内苑分别有东上阁与西上阁,贵为公主的楚玉住在东上阁之中,而相对的西上阁,则住着她的驸马和男宠。
柳色找到容止的时候,容止正靠坐在庭院中的梧桐树下,手握着一卷竹册,低头专心阅读着。
柳色是后来的,在他到来的时候,容止就已经在山阴公主身边了,山阴公主对这个少年的宠爱让人难以想象,她不仅赐给他西上阁最好的院子,还因为容止喜欢看书,就命人给他四处搜集流传较少的书籍。
甚至的,她免去了容止一切礼节,令容止可以不用对她行礼。
论容貌,容止并不是男宠之中最娇艳美丽的,而他对山阴公主,甚至也不够恭敬小心,可是不管之后来了多么美丽的男宠,山阴公主对于容止的偏爱,依旧丝毫没有减少。
容止的来路,身份,对于众男宠而言都是一个谜,他们不知道这个少年的底细,只知道容止在山阴公主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容止说一句话,抵得上他们说百十句话,而山阴公主的心意,容止一眼就能通透了悟。
山阴公主这些天来性情大变,让府内的男宠也跟着猜测不休,不知道她又要做些什么。柳色出身寒门,依靠色相成为山阴公主的男宠,这个身份虽然让人不齿,但是却很是实惠,因为他的身份,柳色家中的兄长已经做了小官,过得颇为滋润。因此,山阴公主不再召他们取乐,让柳色很担心自己是否会就此失宠。
但是楚玉让人在门口挡驾,他也不敢仗着公主平日一点宠爱硬闯,只有来找从前一贯看不顺眼的容止。
走到沐雪园门口,安静隔世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沿着曲折的道路,绕过亭台楼阁,柳色找到坐在梧桐树下的容止。
容止低头专注的看着竹简,侧面优雅的轮廓泛着玉石一般温润的光泽,呈现在扶疏的枝叶空隙之间,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悠闲自在,山阴公主的拒不相见,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柳色踩上花径的小石子,发出轻微的声响,划破满园的静瑟,容止抬起头来,执竹简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偏转过头,瞧着柳色浅浅微笑:“有什么事么?”
来向自己一直看不过眼的人求助,柳色心里是有些别扭的,但他男宠都安心的做了,又怎么会在乎这些别扭,只迟疑片刻,他就放开顾忌:“我想请你去看看公主,这些天来,公主足不出户,也不再召见我们,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容止慢慢的站起来,他一手拿着合拢的竹册,宽大的雪白衣袖轻柔的垂着,随着风吹而轻摆,仿若云一般轻缓,月一样柔和,柳色看得直眼热:这雪蚕丝所织成的布料极为难得,整个公主府就只有两匹,但只因为容止所居住的苑子名称里有一个雪字,山阴公主便将布料全部送给了容止,让他制成衣服穿在身上。
这并不是单纯的名字的缘故,柳色相信,即便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里都带着雪字,山阴公主也不会赏赐给他们一丝半缕雪蚕丝。
假如这小小的公主府西上阁是一个后宫,那么公主的驸马便如同那皇后,但是握有实际权利,最为得宠的宠妃却是容止,剩下的他们,不管多少人,都是容止照人光彩下的点缀。
容止将竹简放入宽大的衣袖中,微微一笑道:“公主自然有她的打算,我们又何必打扰她,给她增添麻烦呢?”
柳色愤然,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当然不必担忧,但我们……”话语忽然中止。
在发觉自己把心底不甘的怨怼说出来时,柳色就后悔了。他虽然不喜欢容止,可是也知道他在府中的地位,几乎一句话就能左右他的命运……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发作出来。
可是压抑不住。
他恨容止。
他的眼神总是那么高雅,恍若山巅不可攀附的冰雪,每每让他看了,都不由自主的自惭形秽。
明明都是男宠,为何他可以看起来如此洁白无垢?
容止发出一声轻笑,他好像完全没有将柳色的愤恨放在心上,脚步不疾不徐的走向门口:“好,那我就依你所言,去看一看公主。”
走出西上阁,穿过中庭,容止风采翩翩的身影来到了东上阁之中,找到山阴公主的卧房,因为容止拥有在府内随意来去的特权,院子门口的守卫没有阻拦他,自动放行了。
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容止光洁漂亮的下巴微微仰起,眉间却含着沉思之色,有些迟疑。
他确实是最了解公主的,也确实是最受宠的没错,可是在那日早晨,公主惊叫一声后,他便发现,他好像忽然看不透那个美丽的女子了。
容止微微皱起眉,回想起那日的情形,他被叫声吵醒惊起的那一刻,第一眼瞧见的,就是那个美丽女子惊恐慌乱错愕甚至……的神情,那眼神……
容止仰起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嘴角溢出一抹浅浅的苦笑。
真是不愿意回想。


第五章 来路不可溯

收回思绪,容止有些涣散的目光,又重新聚集在面前的门上。
其实这些天来,他心中不是不奇怪的,公主的失常,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真切的看在眼里,只是他的心志沉静坚定,养气功夫极好,没有如柳色等人一般流露出惊疑焦虑之态。
今日柳色找来,让容止猛然省起了一件事,那就是,全府上下,假如连他都不肯来探究山阴公主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就没人敢来第一个以身犯险了。
容止叹了口气,抬手推开门。
屋内是黑暗的,冷寂的,没有点灯,甚至也撤去了公主平日偏爱的熏香。
容止不由得皱眉。
当外界的光亮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精灵一般投入屋内时,容止听到那宽大的屏风后,传来低低的声音:“谁。”
那声音分明是熟悉的,却又是陌生的。
低柔微哑的调子,那是他听过了许多次的,只是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这般……
好像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冷静,坚定,内敛,并且,有着破茧重生的释然。
一瞬间,容止以为自己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谁。”也许是因为沉默得太久,屏风后的人等不到回答,又问了一次。
容止站在门口,伸手推了一下挡在门口的屏风,可是只推开了一小段距离,便没了气力,一道阳光从不算大的开口处洒进来,低头凝视自己修长的手,他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公主,我是容止。”
他缓步走向内室,再绕过一道屏风后,便瞧见了公主的卧房,不太意外,却又有些意外的,在床上看见了楚玉。
虽然已经成婚,并且广纳男宠,但是山阴公主目前还是少女的样貌与年岁,容止入目所见,便是那美丽的少女,身着深衣,乌黑的长发宛如丝缎一般披散着,坐在床边。
黑暗之中,少女的容颜还是欺骗世人的舒雅温文,可是眼神那么冷静清澈,与容止从前熟悉的迷离浅笑,截然不同。
同时容止也发现,几日不见,公主清雅的脸颊清减不少,他暗暗疑惑:山阴公主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你。”楚玉看了一眼容止,这少年的风采还是那么的清雅高华,气度还是那么的从容淡泊,与她来到这里第一日所见一般无二。他没有戴巾帽,仅仅将乌墨一般的头发盘结成髻,以一根玳瑁发簪固定。
但是现在的楚玉,已经不像几日前那么的惊惶,她甚至可以冷静的审视少年,打量他的模样,思量他的身份。
虽然对于山阴公主的习性有些郁闷,可是楚玉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审美十分不错,假如不知道容止的身份是男宠,她几乎会错以为,这眼神高雅的少年,是哪家显贵士族的孩子。
“你怎么进来的?”楚玉扬扬眉毛,假如她记得不错,她应该吩咐过,让人在外面挡驾,谁都不见吧?难道守卫给她摸鱼去了?
容止并未作答,他上前走了两步,就站在楚玉身前三步外,他温柔的道:“公主,你已经好几日没有出屋了,我们都很是担忧……”
楚玉淡淡接道:“担忧什么?”
容止笑了笑,宛如月光流水一般的宁静悠闲,他的语调也十分的悠闲安然,甚至有一些随意:“担忧辜负春光,再过一些日子,到了炎夏,便不那么有趣了。”
楚玉原以为他会说担忧她身体,却没料到他说这样一番话,惊讶之余也不由得莞尔:“你说得对,时光如水不待我辈,我确实不能一直这么关着自己了。”
容止眸光微闪,道:“其实容止也十分的奇怪,这些日子公主在房中,想了些什么呢?”
“想了什么?”楚玉微微抬起脸,从下巴到颈项,构成一条优美的曲线,她霍然轻松的笑了起来,“想了很多,有过去,有现在,告别已经无法挽回的,放弃终生不得见的,接受已经发生的,面对并非梦境的。”身为二十一世纪楚玉,所拥有的一切,都在睁开眼的那瞬间,失去了。
她的亲人,朋友,熟悉的生活环境,以及她的生命。
倘若迷路,第一要务便是冷静,不要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冷静的观察周围的环境,做出最有利自己的判断,并果断的采取行动。
即便穿越了时间与空间,在历史上迷失了道路,也应该是一样的。
只是这迷路,让她失去的太多了,以至于她花费了足足五天的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仓惶,震惊,痛苦,迷惘,清醒,冷静,抛弃,决断,思索。
死了,又活了。
回不去,怎么办?
正视自己,面对当前。
一片片将痛得麻木的伤口揭开,让冷静的思维手术刀慢慢切割。
从不知所措到将思绪整理得调理分明,楚玉的灵魂经过了一次几乎可说是浴火重生般的磨砺考验。这过程不能说是不痛苦,幸而已经过去。
但尽管已经做好了面对的准备,做了许多的心理建设,但是出于本能的惰性与对周围一切的未知,楚玉始终不愿意推开门走出去。
直到容止进屋。
他将门推开,把阳光放进来,也好像推开了她心中紧闭的不愿开启的门扉。
楚玉站起来。
她没有穿鞋,赤足披发,走在光滑冰凉的地面上,沁凉的丝丝寒意从脚心窜入身体里,却让楚玉更为清醒与坚定。
她走到门口,绕过歪斜的插屏,便见好大一片春光扑面而来,新抽的嫩绿映入眼帘,温柔清澈的日光一下子照亮了心底晦暗的角落,扫净沉闷之气,楚玉只觉得胸口豁然开朗。
多么美丽的景色!这些天来,她把自己关在了屋内,也把这大好的光景关在了屋外。
她转过头看向容止,真心实意的说道:“多谢。”透亮的阳光打在她白玉般的清丽脸容上,让她雪白的肌肤看起来好像半透明一般。
假如不是他闯入,她不知道还要磨蹭多长时间。
说着谢语的,不是山阴公主刘楚玉,而是千余年之后,穿透那如水的时光,越过不可逾越的障碍,来到此地的另一个楚玉。


第六章 唯恐负春光

“越捷飞,陪我走走。”楚玉向身旁穿着蓝色紧身武士服的青年道,随后也不等他答话,便自己走上了蜿蜒的石子小径。
名叫越捷飞的青年,有一具挺拔英武的身材,收身剪裁的衣服显出他漂亮的长腿窄腰和宽肩,他的面容虽然不是绝顶的好看,但是却别有一分飞扬英挺的俊气。
楚玉还记得她来到这个世界几天后,头一次走出屋子时,越捷飞好像鬼魅一般,无声无息的就出现在她身边,吓得她险些心肌梗塞,后来弄清楚越捷飞是她的贴身护卫,才稍稍安下心来,明白这大约是传说中高来高去的轻功。
只要走出起居室,越捷飞就会立刻出现在她身边,不分白天黑夜,不论什么时候,而只要楚玉回房,越捷飞就会自动消失,绝不浪费一秒时间。楚玉曾经尝试过清早突然跑出屋子,才踏出门口,往身边一瞧,就看见了那非常容易辨认的宽肩窄腰长腿,让楚玉不得不承认,越捷飞对她的保护真的是二十四小时贴身,完全不带休假的。
楚玉曾经私下里暗暗猜想,这么贴身的进行保护,越捷飞他平时都是在哪里休息的?难不成他每天就在她的屋顶上睡觉?万一到了下雨天怎么办?不过遗憾的是,楚玉自穿越过来始,几场雨都是在半夜落下,那时她基本睡得正香,哪里可能特地爬起来证实自己的疑问?
摆正心态以来,楚玉便敞开怀抱,享受原本属于山阴公主的一切,公主府占地面积可以称得上辽阔,简直就好像土地不要钱的一样,前世在现代城市里寸土值寸金,贵得不得了,有人工作一辈子,也不过是为一套房屋努力,但此时放眼放去,亭台楼阁,园林假山都是属于她的领地,让楚玉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心花怒放。
而公主的衣食,也是超出想像的奢华,三四十个菜式,那是最简单的早饭夜宵,正餐菜式至少过百,这还是楚玉自己一个人吃饭的状况,衣服更是每天翻着心思的换花样,都是簇新的衣料,没有哪一天的衣服是相同的,楚玉问过幼蓝,得知那许多精美的衣裳,山阴公主一般只穿一次,穿过之后便送到仓库里堆积灰尘,让楚玉小小的心疼了一把。
在适应了没有现代设施尤其是没有电脑的生活后,楚玉过得极为滋润。
“奢侈,真奢侈,腐败,太腐败了。”楚玉一边这么感慨,一边笑眯眯的享受穿越重生的福利,新身份所拥有的一切,只除了一样——男人。
虽然走出了屋子,但是楚玉走得并不太远,她忘了解除禁令,导致来找她的男宠还是如前几日般被挡驾,至今为止,楚玉依然没有见除了容止外山阴公主其他的男宠,最初醒来那日虽然还看见另外四人,但他们模样在楚玉脑海里还是一团模糊。
好吃好喝好睡,楚玉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在品尝古代天然无污染食品的活动上,过剩的营养迅速将前些天忧思造成的瘦削补了回来,只不过腐败了几日,楚玉的脸颊又恢复柔润动人的光泽,假如继续这么腐败下去,她怀疑自己的身材很有可能开始朝横向发展。
所以楚玉停了下来。不光是为了保持身材,也是想要活动活动身子,去见一见公主府上的其他人。
这其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便是那些男宠。
前夜下了一场雨,虽然已经过了一日光景,铺就小路的石子之间还残留着微凉的湿意,庭院之间树木新抽的绿叶笼罩着一层动人心魄的苍翠,这样清新可人的碧色,只有在江南的春日才堪拥有。
走了不过三两步路程,楚玉忽然想起,自己身为公主,巴巴的跑去瞅自家男宠,岂不是太过奇怪了一些,她顿住脚步,唤来幼蓝代为传话,说她要在府内办春日酒宴。
幼蓝小心的问:“此事是否还与从前一样,交给容公子打理?”就她所知,公主府内苑的许多重要事宜,都是交由容止办理的。
楚玉略一迟疑,随即微笑点头:“对,交给他。”眼下她对一切都还较为陌生,事情交代给熟手会比较省事,但是楚玉也在心里揣度,山阴公主给那容止的权限,是不是稍微大了一点?不仅能够无视她的禁令在府内任意走动,还经常经手山阴公主交代的事务。这少年在众多男宠之中,必然是有什么不同的。
不过楚玉暂时不打算有所动作,凡事皆应先谋定而后动,她计划先考量一番。
楚玉下达命令后,容止便去代为执行了,他效率不错,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在一片杏花林中,便摆开了坐席,缤纷的花树之间,一尺高的矮桌上两列铺开,摆放着美食佳酿,而一个个或者美丽或者俊俏的少年,也都纷纷入座。
楚玉静静的坐在首座。身为公主,她本不必这么早来,但是楚玉心中另有计较,便让幼蓝领路,几乎是第一个入席。坐在长几后的锦垫上,她静静的注视着庭院的门口,看每一个来人,用自己的眼睛去衡量判断。
这个时候,虽然椅子已经从游牧民族那里传入,可是并不流行。人们要做什么事,比如谈话办公吃饭等等,都是跪坐着,而且是那种双腿并拢,脚后跟贴着臀部的那种坐法。
因此,在公主开聚会时,即便是公主自己,也必须跪着。
楚玉一边暗暗挪动跪得僵硬的双腿,以此来缓解麻木的感觉,一边腹诽这个椅子还没有开始流行的朝代,虽然双腿之下有柔软的垫子垫着,可是被身体的重量压迫久了,血液循环迟滞,还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只跪坐了一会儿,楚玉便有些受不住了,但是她偏头看已经将所有琐事交代分派完毕,坐在右侧席首位的容止,他面上神情安宁平和,丝毫没有不适之色。她偷偷的撇撇嘴:难道这些跪坐的古人,腿都不会发麻的么?还是麻着麻着就习惯了?
楚玉只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便有人入席了,这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第七章 活色暗生香(上)

华丽!真华丽!
荒淫!太荒淫了!
一个两个三四个,五个六个七八个,九个十个十一个……虽然史书上载山阴公主刘楚玉一共三十男宠,乃是皇帝一次性批发给她,但是楚玉问过幼蓝,事实并非如此,公主府上的男宠,一共二十四名,虽然有半数是皇帝一次性送的,但是也有半数,是山阴公主自己精挑细选四处陆续搜刮而来。
其中容止,便是山阴公主最早带回府中的。
各色美少年美青年从庭院门口接连亮相,看得楚玉心中惊叹不已,并且再一次肯定了这位公主的审美,不仅品味极高,而且趋向于多样化,几乎每个类型的,都要来那么两三个,同类之中又有细微不同,风格各异,真是异彩纷呈。
山阴公主就好像是一个挑剔的收藏家,不断搜集家中缺乏的艺术品,每一种风格的,她只要两三样同类相似,务必做到种类齐全化,风格多样化。
原本以为容止的容貌便已经十分不错,怎料见过其他男宠后,楚玉才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假如撇去气质这一项,光以皮相论断,公主府内比容止强的,实在不算少数。
这些男子的年龄,从十多岁到二十出头,不一而足,楚玉瞧见一个看上去才十一二岁的孩子,那孩子生得玉雪可爱,睫毛又长又翘,水汪汪的圆眼睛黑黑亮亮的,脸蛋嫩得好像一掐就能出水。脑子里“嗡”了一下,楚玉强作镇定,好似若无其事的问一旁的容止:“对了,他今年多大了?”手指向那孩子。
“十二。”容止的回答让楚玉的脑袋又嗡了一下,觉得山阴公主简直就不是人,才十二岁的小孩,她也好意思糟蹋……虽说眼前这孩子确实长着一副让人看了就很想糟蹋的模样,虽说山阴公主的年纪虽也不算太大,只有十七八岁,可十二岁,十二岁……她这是在摧残祖国的幼苗啊!
再看席上其他人的年龄普遍都不算大,楚玉摇摇头:显然山阴公主不是一个全年龄爱好者,甚至的,有比较严重的啃嫩草习性。
男宠加上容止一共二十四名,有二人据说病了,容止提前代其向楚玉说了声不能来,但至于是真不能来还是别的什么,楚玉无从判断,只有暗暗笑一声,记住那两人的名字。山阴公主的那位驸马何戢也不在府上,来了这些天,都没有瞧过这身体的正牌老公,让楚玉有些遗憾,不过从这个角度,亦可以说明,山阴公主和这位驸马爷的感情不怎么样——这是当然的,不管哪个男人,看着老婆当着他的面出轨,他和老婆的感情都不会太好的。
可怜的何驸马……看着面前两排各有风采的美少年美青年,楚玉不由得深深同情起了那个尚未谋面的男人,他头顶上的绿帽子,算算摞起来该有一层楼那么高了吧?
最后出现在席上的,是两个神情娇媚容貌艳丽的少年,他们一个穿着浅粉色衣裳,一个一身仿佛要滴出来的翠绿,并肩朝楚玉走来,此时楚玉正端起酒杯啜饮一小口果酒,还没来得及品出味道,便见这一红一绿走了过来,险些岔气呛住,她赶紧低头,强行咽下酒液,这才缓了口气。
楚玉舔舔嘴唇,也没什么心思喝酒了,她看已经走近的两个少年:逼人艳色炫目夺神,不管哪一个,单看都是了不得的美人,但是……红配绿,这是谁想出来的搭配?
那一身翠绿的妩媚少年正是求容止去见公主的柳色,他得知公主要在杏林之中设宴,连忙梳妆打扮,甚至还洁身沐浴了一下,这才匆匆赶来,以至于有些迟了,而与他一样迟到了片刻的,是一直与他争宠争得十分厉害的墨香。
两人从两条相对的小道上走出来相遇,看见对方都是精心打扮,各自以仇恨的眼光剜了对方一眼,随后谁都不肯落后,加快脚步,几乎是同时来到席间。
假如要问柳色在这公主府中最看不惯什么人,这个人既不是公主的驸马何戢,也不是倍受公主宠爱的容止,而是这个墨香。
何戢这个驸马做得窝囊,于他们没有半分威胁,而容止虽然极为受宠,平日为人却很是舒雅清简,除了偶尔向公主要些书之外,从不去主动争取什么,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公主自己主动给的,柳色对于容止,与其说是憎恨怨怼,倒不如说是因为不可攀附不可企及的绝望妒嫉。
然而这个墨香,却是真正能威胁到柳色实际利益,目前最为让柳色痛恨的。
府里的人几乎都知道,山阴公主挑选男宠,不喜欢有太多的重复,那么越是独特的,就越为珍惜宠爱,柳色与墨香同样是以艳色夺人,虽说在姿色上,柳色胜出半分,但是墨香却有一项特点是他所没有的,这成了墨香最有利的武器,也是他最大的资本。
此时席间还有两个空位,但是两个艳丽少年,连看了不看那空位一眼,同时向楚玉行了礼,就从两旁分头而行,绕过案几,到楚玉身边坐下。
两人才靠近,楚玉便闻到一股甜腻柔润的芬芳,那香味不同于平日所用的熏香,不带烟火之气,却又比花香温厚悠长,还隐约带着温温的暖意。
楚玉略一思索,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忍不住偏头朝墨香看了又看,大约是路上走得急了,墨香的额头鼻尖,渗出一层微微的薄汗,轻风一吹,便有一阵馨香飘来。
清代有一位新疆的绝色美人,体有幽香,不施香料而自发香气,迷住了乾隆皇帝,被封为香妃,但楚玉没想到在一千多年前的南北朝,竟然有这么一个男性版的香妃,身在山阴公主的后宫里。
楚玉现在有点佩服山阴公主了:因为每个人自身体质的不同,能够天生散发动人体香的人少之又少,但这样少见的人,却被山阴公主这个美男子收藏家给弄到手,收入了后宫。


第八章 活色暗生香(下)

柳色墨香来时,也发觉了楚玉与从前的不同,两人心有顾忌,不敢贸然亲近,只保持着大约一尺多的距离,跪坐在楚玉的两侧随侍,但是柳色万万没想到,他们才一坐下,楚玉便立即扭过头,冲墨香看个不停,完全不顾另一旁的他。
相较于墨香的欣喜,柳色暗恨,面上却不能发作。从前此等聚会,他与墨香都随侍公主两侧,墨香虽然会与他争夺公主的注意力,可是他容颜生得娇媚,艳色比墨香更胜一筹,也不会被忽视,却不料今日……
柳色暗暗生气之时,楚玉还在看墨香,之前看着两人红配绿的出现只觉得好笑,没有细看两人的容貌,现在从近处仔细瞧了,却让楚玉从心底生出另一种惊叹,只见墨香姿容妍丽,凤眼中波光宛转,散发出的香气柔媚动人,肤如凝脂,这么近的距离也完全看不到毛孔,这样的美人,实在是世间难得,只是,呃……是不是太弱了一点?她现在感觉有点性别倒错了,一个男人比女人还妩媚,让她几乎错以为她才是男人,眼前的柔媚少年,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子。
原来山阴公主喜欢这个调调么?楚玉暗暗思忖着,她抬眼看一圈席上其他的人,目光扫到容止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想的不对,同是男宠,容止的风采气度,与墨香柳色便截然不同,而席上诸人,亦是气质容貌各异。
这些人对楚玉的态度也有所不同,如柳色墨香者是殷勤备至,也有人并不那么热切,甚至有面色僵硬神情抗拒者,想来是被迫成为男宠,不肯完全屈服的。
可是这其中最为独特的,却是容止,他的神情那么从容自在,淡定温和,好像周围的一切,皆与他没有关系,他独自一人,在清幽林间漫步徐行。
“公主。”身边带着几分幽怨的轻唤让楚玉想起了柳色,她偏转过头,见柳色双手端起琉璃杯盏,眉眼妩媚,娇艳欲滴的朱唇轻轻开启:“公主,您前些日子闷在屋里,让柳色很是担忧啊,柳色是着急得没办法了,才求容止去找您的。还望公主不要责怪。”
这回近处看了,楚玉才发觉,柳色容色更在墨香之上,恍若春光柳色之中,最浓艳凝翠的一抹。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勾魂摄魄,眼睫浓黑长翘,嘴唇莹润娇艳,柳色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小片白皙光洁的胸口肌肤,里衣领口的阴影下,还隐约可见漂亮的锁骨……这简直就是富有冲击性的美貌。
好在她方才看了一会儿墨香,有了点免疫力,这才不至于当场失态。定定神,楚玉眉毛轻挑,随口道:“原来如此,是你让容止来找我的,那么为什么你不亲自来呢?”
柳色愣了一下,旋即又笑道:“公主在拿柳色说笑么?公主不让我们见,我们又岂可擅闯?”他的语调转瞬间变得有些哀怨,“公主这样可不公平,容止时时都能见着您,但柳色却要苦苦思念等待呢。”
目光越过楚玉的肩头,柳色看见墨香讥诮的笑,两人的视线对上,墨香不屑的抬起头,嘴唇无声开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念头,你不就想和容止一样在府内有特权么?”墨香和柳色自从见面以来,两人便一直在斗,彼此都十分了解对方的想法,柳色才说出这饱含暗示的话,墨香便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
柳色也不管他,只冲着楚玉嫣然一笑,以此作为向墨香的示威。
楚玉沉思片刻,慢慢道:“你说得很对……”她说话间顿了一下,却让柳色心跳一下子加快,他原本并没有想到要得到与容止一样的待遇,只希望用这个为由头,以退为进的趁机要些好处,可是现在听楚玉的意思,似乎是有些赞同的味道,这让柳色也不由得紧张过度,猜想难道公主打算将他的地位提升到与容止一样了?
楚玉顿了一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微笑,接着道:“你说得很对,我确实该一视同仁。”就在柳色做好了准备,打算要表达感激涕零时,却听见楚玉淡淡道:“今后,把容止在府内的所有特权取消,如此大家就都一样了。”
她这话一出,几乎席间所有人,都对此产生了反应。
柳色极为惊愕,也极为不安,他没想到自己这番话不但没有捞到好处,还牵连得容止失去了一项特权,也许这并不影响容止在公主府上的地位,但是会不会因此让容止记恨上他了?
况且,容止在府上许多男宠之间极受尊重,假如因为他而遭到损伤,他今后也许会遭到大部分人的联合抵制。
柳色一下子慌了神,他这一遭不单是损人不利己,还有可能招来敌视,实在是太失策了。
相比柳色的惊愕不安,墨香却在偷偷暗笑。
席上诸人,也是各自反应不一,有的人不平的看向楚玉,有的人愤怒的瞪着柳色,也有少数幸灾乐祸不小心流露出一丝喜色的……
楚玉垂下眼帘,眸中笑意一闪而过。只是一句话,便好像巨石入水,激起汹涌的浪花。突如其来的惊变会让人难以掩饰自己的情绪,根据不同人的反应,可以初步判断他们对公主,以及对容止的态度。



第九章 宠辱不为惊

虽然从幼蓝口中旁敲侧击的问出一些,但是楚玉未免露出破绽令人起疑,还是控制住自己没有问太多,更何况,从幼蓝口中得知的,只不过是一个不解事的小姑娘眼中的世界,真正的情形究竟如何,楚玉还要自己来判断。
席上诸人之中,有两人让楚玉较为留意,其中一个坐在左侧最下首的位置,那青年看上去比容止年岁大些,大约二十一二的模样,容颜瘦削清俊,但是这人自从进入庭院之后,神情郁郁,面上的孤涩之气半刻都无有消散。
他的神情气度,与这满园春色格格不入,明朗的蓝天白云之下,只这么一小片晦暗阴影,因而显得分外的醒目。
从入席到楚玉说出罢免容止的权力的话之前,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连一个目光都吝啬给予,好像看楚玉一眼,就会玷污了他的眼睛一般。
楚玉说出话后,便留神着他的态度,只见那神情郁郁的青年果然有了反应,他错愕的扫了一眼楚玉,神情有些不屑,也有些不忿,但是他压抑住了自己,什么都没说,眼中一道冷光闪过,便又扭过头去。
但是所有人之中,最让楚玉惊讶的,是容止。
楚玉说出要免除容止自由来去的权力时,容止正举杯欲饮,听见楚玉的话,他的神情丝毫没有波动,动作也没有停顿,只十分文雅的喝了一小口酒,轻柔的放下酒杯,神情安适的转向楚玉,微微一笑:“好。”
有人在为他不平,有人在幸灾乐祸,可是他却好像全不知晓,不,他其实是知晓的,只是他并不在意,那种沉静,是一种接近奢华的高雅,宛如和氏美玉,只可偶遇,不可强求。
好像一切纷乱的情绪,到了他那里,都会被梳理被安抚。
很仔细的看完了席上个人的表现,楚玉微微一笑,道:“我说笑的,你们不要当真。”在没有弄清楚容止的底细前,她并不打算着急做出太大的改动,方才的话,不过是为了试探一二,众人的反应没有辜负楚玉的期待,只除了容止。
这少年眉间眼梢似有芬芳书卷,每翻一页都能看到新的内容,楚玉直到现在,都没看清这本书一共有多少页。
听见楚玉这么说,柳色吊着的心才安下来,暗暗庆幸避过一劫,并在心底盘算着待会是否要前去向容止示好以免他记恨,相对的,墨香秀丽婉约的眉间悄悄的浮现失望之色。
容止则依旧温和淡定,如天边白云漫卷,花树之下,衣衫如雪的少年微笑着再应一声:“是。”
这本该是一场聚餐,但是楚玉忙着观察诸人,心中别有牵挂,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就是吃进嘴里了,也感觉不到味道。她在席上偶尔说一些话,并观察众人的反应,以此来做出相应的判断。
楚玉吃得心不在焉,大部分男宠也不得心安,有的人在心中揣测这位公主又打算玩什么花样,吃得甚至比楚玉还少。
这些天不见,公主的变化实在太大了,相貌并无改变,关键在于她的神情,那坐在首座的少女,欺骗世人的优雅面容上,呈现的不再是往日半醉一般的迷离笑意,她笑得很少,很浅,但是也很果决,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每个人的目光,好像要把他们看穿一样。
简直就像是,彻底变了另外一个人。
楚玉不是不知道众人的疑惑,但是她并不在乎,自打从侍女幼蓝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后,她就开始放下心来。
只要平素小心一些,不要留下切实证据,有人怀疑她又怎么样?谁能拿出证据,说她不是真的刘楚玉?谁敢来质问她这么一个地位尊荣的公主?她与过去不同又怎么样?她高兴她乐意改变,谁有资格过问?
真要逼得没办法,她还有“失忆”这手最后绝招可以祭出去。
丧失记忆,这可是古今中外,附体穿越小说百分之九十的必杀法宝。但是对于楚玉来说,却是万不得已的最后手段。
用失忆来扮无辜,依靠他人来感知世界,被人牵着走,有什么问题也不能掌控,这不是她楚玉的作风。
不过楚玉对山阴公主的淫威有一点信心,在这个王府之中,想必没有人敢随便对她发出质疑……除了容止。
这少年,是楚玉目前最为顾虑之人。
按照楚玉原来最先想的,是应该立即遣散所有男宠的,美少年固然赏心悦目,但她毕竟不是山阴公主,没有那方面的需要,还是不要耽误好男儿的前程为好。
通过观察,楚玉发现容止在山阴公主心目中以及在所有男宠之中的地位都极为特殊,而容止的身份来历竟是一个谜团,他看起来不像是被迫成为男宠的,可是对于楚玉的态度也绝不谄媚,他甚至拥有在府内完全自由的权力,但却又从不妄尊自大,恐怕只有原来的正牌山阴公主,才知道容止是什么人。
他看上去好像无所求,正因为如此,楚玉才觉得他深不可测。
聚会在半个时辰后便结束了,楚玉宣布散席,但是她不动,又有谁敢当着公主的面走人,因此出现的尴尬境况便是大家都一个个默默的坐在座位上,互相的大眼瞪小眼。
楚玉道:“我还想在这里多留片刻,你们都先走吧。”
她说了这话,还是无人动弹,楚玉初时不解,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恍然明白,这山阴公主只怕是有不良记录,曾经用类似的办法耍弄过人,所以这些人才会如此谨慎小心。
她正在思索应该如何劝解,忽然有人发出一声轻笑,楚玉抬眼看去,却是容止,他端起酒杯,对楚玉遥遥一举后饮尽,随即长身立起,洒然离去。
在容止之后,那不屑楚玉的清俊青年,也跟着走了。有人带头,便会有人跟随,不一会儿,席上的人走了大半,可是楚玉身边两个美少年却不肯走,一个楚楚可怜一个娇媚艳丽,都眼巴巴的瞧着楚玉。
楚玉无奈又好笑,她如何不明白这两个少年打的是争宠的主意,可惜她不是山阴公主,解不来这么多的风情。不得以只有再出声赶人:“你们也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墨香柳色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一缕敌意,又各自小心对楚玉行了一礼,才磨磨蹭蹭的走了。
两排坐席空落落的,虽说未必有多少感情,但是宴席过后那种曲终人散的寂寥,还是让楚玉不由得一阵怅然。
公主府富贵繁华,让初来乍到的楚玉狠狠腐败了一把,但是那么多的华服美食,却无法填满她胸怀之中的空旷。
来到这里,她付出了失去前世的一切的代价,虽然身为公主,拥有奢华的享受,可是却未必比在现代时更无拘无束更快活自在。
但是楚玉不抱怨,不自怜,不自伤。清醒过来后,她的目光坚定的投向前。
她骨子里便有着一种充满韧性的生机,在任何时候都那么的郁郁葱葱,即便是在这蒙昧的一千多年之前,也能绽放出绚烂的花朵。
这是一种坦然,发自灵魂上的高贵,与物质无关,与身份无关,与世俗无关,更与时间无关。
楚玉一抹眉毛,朝杏林之外看去,目光穿过艳红的花枝雪色的花瓣,蓝天白云辽远澄明。
她总有一天能自在飞翔。



第十章 绿竹伴疏桐

该走的都走了,长几锦垫什么的都撤得差不多了,只是没动她公主大人面前的这张。
人也几乎走得干干净净,但是越捷飞却一直守在她身后的不远处,楚玉扭过头看着越捷飞挺拔的身姿,道:“越捷飞,你到前面守着,不要看我。”
越捷飞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奇怪,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脸上微微一红,便依言向前走了十多步。
看见越捷飞脸红,楚玉脸有点绿,他刚才那个表情,该不会是以为她要做什么下流事吧?其实她之所以让人先走,只不过是因为……
楚玉一下子垮下脸,挣扎着挪动身体,双手撑着地面,将两条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的小腿从身下解放出来,坐得太久,她腿麻了。
手攥成拳敲打没有感觉的双腿,针刺般的痛感一寸寸卷入肌理,揉了一下双腿,舒活被压迫久了的血脉,再站起来摇晃的走几步,楚玉才堪堪恢复过来,打定主意今后要在公主府内大力推行座椅。
在来回走动一会,行走才完全自如,楚玉轻轻的吐了口气,叫唤越捷飞:“跟我过来,我想走一走。”她还没有好好看过公主府。
越捷飞道:“是,我这就命人将轿子抬过来。”从前若是走得远一些,山阴公主总是以轿子代步的。
楚玉摇头道:“不必,你陪着我步行就好。”
“是。”越捷飞嘴上应着,眼神却左右漂移,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楚玉,好像楚玉是什么吃人的野兽一样,过了片刻他犹豫的问道:“公主是否需要多叫上几人作陪?”
楚玉先是一愣,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反应过来,敢情这小子是怕她趁着两人独处时兽性大发非礼良家帅哥,把他给糟蹋了,才这么的不清不愿。
以公主府上那么多美貌男子为参照标准,越捷飞这样的容貌简直就是在及格线之下,这样他还能如此自恋,也让楚玉不由有些佩服。
楚玉好气又好笑,想要解释两句,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便先行朝杏花林外走去:“得了,别罗嗦,随我来。”
一边走着,楚玉一边默记府内的地形路线,慢慢的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副公主府局部地形图,之所以说是局部,主要是因为公主府占地面积太广阔,楚玉足足走了三十多分钟,走走停停,偶尔看看风景,才将内苑走了一半。
整个公主府分为外府和内苑,简单的说就是内外两层,这两层之间的等级界限十分的严格,有资格住进内苑的,都是公主信得过的侍女部下,以及所有男宠外稍带俊美驸马一名,而外府的部分,除了修葺来游玩享乐的地方外,还居住着一些门客,府上的官吏以及卫队私兵,最开始楚玉听说自己府中有私人武装时十分的惊讶,暗道这难道不会被皇帝咔嚓掉么?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时候皇亲贵族的权利还是很大的,甚至可以在府上私人任命官吏。
既然不会被咔嚓,加上这些事有专人去管理,不须她多操劳,楚玉也就不再理会。
虽然路上不时的停下来,但是半个多小时站着走着,楚玉还是觉得累了,对于这个身体的娇贵,她有些不满,但是这个问题不是一天能改变的,现在只有忍着。
靠在一株梧桐树下休息,楚玉拿袖子轻轻擦拭额角的薄汗,四周种植着绿竹疏桐,环境极为清雅怡人,风吹过树叶发出的轻微声响,细细碎碎的抚慰着心中的躁动。
公主府内花木茂盛,园林假山秀丽端方,动辄小桥流水花树成林,美则美矣,但这般景色看久了,未免觉得枯燥,这片桐林竹枝,入目的清幽绿意,便有一分别样的雅意深致。
透过竹枝之间的缝隙,楚玉勉强看清前方立着一堵白墙,墙后也有桐竹扶疏,她唤过越捷飞,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道:“这附近是谁的住所?”
越捷飞不疑她在探问,不假思索道:“是容公子的沐雪园。”
楚玉轻轻的“哦”了一声,忽然隐约看见似有人朝这边走来,她定睛一瞧,却是一名儒雅俊美的青年男子,峨冠博带,行走之间宽袍广袖款摆飘动,颇有古时风雅名士之姿,他没有注意到隐藏于竹桐之间的楚玉,脚步匆忙的走向沐雪园,推开虚掩的朱漆门,便那么直接的走了进去。
楚玉这才注意到,沐雪园周围没有守卫,也看不出有任何的警戒布置,也正因为如此,此地才有那么清逸的脱俗之意。
那青年的面孔是楚玉没有见过的,出现在内苑,他的相貌又如此俊美,身份很快的在楚玉心中呼之欲出,要么他是她那尚未谋面的驸马,又或者,是那两个称病的男宠之一。
楚玉原本就怀疑,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在这么滋润温暖的春日,一连病倒了两个,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还需要她进一步求证。
楚玉心里面还在盘算着应该怎么做,不一会儿又见一人走来,那人是先前在宴席上所见的神情阴郁的孤傲青年,与方才那人一般没看见她,并且也一样朝那沐雪园而去。
楚玉依稀记得,席上曾有人唤他做江淹。
嗯哼。
楚玉从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哼声:她才在杏花林里办了春日宴,容止就要在自己的底盘办春日小宴吗?
随手扯下一片新生的竹叶在指尖缠绕,柔软的叶片随着她手指的动作不停的扭动,楚玉眼中忽然漾开笑意:很有意思。
丢下撕裂的叶片,她大步朝沐雪园走去。


第十一章 捉奸要成双

沐雪园之中,也是大片的翠竹与梧桐,枝叶扶疏之间分外的安静,地面上的败叶残枝已经陈腐,脚踩上去软绵绵的,空气湿润而清新。
按照楚玉的猜测,容止大概和那两个人,也许还有先前来的更多人,一群人聚集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容止身为头领坐在中央,其他人围绕在他身边,脸色阴森森的密谋什么坏事。
甲说:嘿嘿嘿。
乙说:如此如此桀桀桀。
丙说:这样我们的奸计就可以得逞了嘎嘎。
……以上纯属楚玉夸张无聊的胡思乱想。
事实大大出乎意料,楚玉像做贼一样悄无声息的闪进朱门内,才走了两三步,就愕然的瞧见,她想象中的邪恶轴心悠然的坐在一株梧桐树下的青石台上,手捧一卷竹简阅读,楚玉发现他后,他也发现了楚玉的到来,抬起脸容。
层叠的翠嶂绿云之间,衣冠胜雪的容止眉目分外的分明。楚玉瞪着容止,容止也凝视着楚玉,他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好像宇宙尽头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又似最高山巅,永世不可攀附的冰雪。
撇了撇嘴,楚玉回过神来,她左右看了看,没瞧见先前进来那两人的影子,于是又望向容止。
两人一站一坐,隔着一丈多的距离心电感应眉目传情,但是大概是两个人之间导电率不够的缘故,楚玉除了眼睛有些发酸外,再没有别的收获。
大概是总算觉得这么怠慢不太好,容止把竹简放进袖子里。
楚玉又撇撇嘴,转身朝竹林后的阁楼走去,既然那两人不在周围林子里,就该在阁楼之中。快步的走出竹林,楚玉放轻脚步,这回没有让她失望,前方两扇半掩的纱窗内,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
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偏头一看,发现容止也跟了过来,楚玉扬扬眉毛,心说你打算怎么办呢?出声朝他们示警么?倘若容止故意发出较大的声音,那么正好,她更有理由怀疑里面人的谈话见不得光。
容止微微一笑,飞快的眨眨眼睛,示意楚玉跟着他来。
回头瞟一眼越捷飞,他一直在身后不远处跟着,楚玉安下心来,抱着看容止要做什么的念头,放轻脚步跟随他走到窗边,这个时候,阁楼内的人声已经十分的清晰了。
才听到时,楚玉有那么一点点兴奋,以为能抓到什么好玩的把柄,但是等到听清楚谈话的内容时,她一阵失望。
屋内两道好听男声,一个温柔款款,一个隐带锐气,交织起来,竟显得异常的和谐,楚玉从窗缝里朝内看去,但见屋内两条人影投射在地面上,几乎交叠在一起,而影子的主人跪坐在侧面窗边的一张桌案后,两人肩膀相靠,低头看着桌案上摊开的竹简。
那古雅俊美的不知名青年身量稍高,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着竹简上某处,对江淹道:“你方才所言,我并不赞同,你看这里所写……”之后便是对典故的论证。
江淹偏着头,阳光从窗口投射而入,打在他的眉梢和侧脸的轮廓上,将料峭染得柔和,虽然从窗外漏进屋内的春光只有一点点,可是现在的江淹,整个人都好像化在了春意之中,与杏花林中的形貌大不相同。
两人在争论文学上的一个问题,时而彼此阐明论点,时而微笑着倾听对方说话,伴着微微的点头,不过对于不太听得懂他们在谈论什么的楚玉来说,她只觉得这两人身边好像漂浮着粉红色的梦幻雾气。
这个气氛简直太可疑了。
在前世的二十一世纪,网上流行一种文化,叫做耽美,便是两个美男子谈恋爱的小说故事,楚玉虽知道一些,但是并不沉迷,可是不料回到一千多年前的今天,却给她看见了活的断袖。
楚玉原是想来窥探江淹等人的秘密的,可是眼下确实给她窥探到了些东西,却不是她所想要的那种,就好像一个丈夫原本打算抓妻子的奸夫,掀开棉被,却看见床上滚成一团的是两个男人。
这落差让楚玉十分的失落。
两人所谈论的内容在文学方面太过艰深和专业,楚玉越听越是茫然无趣,心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想离开。
这么想着,楚玉不经意的瞟向站在窗户另一侧的容止,却见他神情专注的倾听着。他原就生得翩翩,这般神情更显动人,漆黑温润的眼眸好像夜空泛起星辰的波澜,安宁,深邃,美丽。
过了片刻,屋内两人似是谈论到了观点矛盾的地方,争论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才令楚玉惊醒,她看容止还在听,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朝林中一指,示意他那边说话。
来到林中,两人对面站着,楚玉望着他,却并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容止先开了口,他轻叹了一声,道:“公主既然瞧见,我也不能再欺瞒,桓远并未患病,我称他卧病在床,实是在说谎。”
他坦坦荡荡的承认,楚玉也在一愣之后将那个峨冠博带的俊美青年与桓远这个名字联络起来,这名字赫然便是,两个称病未到的男宠之一。
楚玉低低的轻笑一声:“好大的架子啊。”她面上悄然无波,无喜无怒,容止一时间也猜不透她的想法,只又叹一声低声道:“桓远有惊世之才,这等人物百年才得一见,性子傲一些是难免的,偏偏身世畸零坎坷,才造就如此行为,公主请不要太过责罚他。”
他说得没头没尾,楚玉听得一头雾水,她今天才是第一次瞧见那桓远,对他的身世啊性格啊什么的简直全不知情,容止劝解的话,却是站在知根知底的角度上说的,两人所知不同,也造成理解不能合拍。
楚玉自然不会追根究底的问怎么回事,只估摸着容止在为那桓远求情,便顺势微微笑道:“好,我不追究,这个人情算是卖给你了,但今后不要让我发现这样的事。”
她心里面也有了大概的猜测,版本一,估计桓远本是一名良家帅哥,路上走着走着被公主瞧见,色心大发抢回府内,这帅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前途无量,可惜被公主看上后,似锦的前程都葬送在公主床上。
版本二:这桓远和江淹原本是一对断袖楷模,然而奈何容貌生得太好,被山阴公主给硬生生的拆散,全部来伺候她了,情人被夺还得伺候情敌,不恨才怪。
不管哪一种,桓远当然都是对山阴公主恨之入骨仇深似海,却又无可奈何,只有借助与人谈论诗词歌赋来排遣忧思,又或者偷偷幽会老情人,她举办的宴会,尽量是能不去就不去,最好一年到头每天装病。
可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对于桓远的这些猜测,虽然不能说是全错,但也几乎差不多了。


第十二章 玩物的游戏

目送楚玉出门,容止叹了口气,转身朝阁楼内走去,推开门便见桓远与江淹并肩坐在桌案后,可是走近之后,却可以看见,那桌案上摆放着的竹简,竟然是反着放的。
见容止回来,桓远与江淹都站起来,躬身一揖,道:“多谢容公子为我二人示警。”其实楚玉最初所想虽然有些差错,但是距离竟然不是太远,桓远与江淹二人,却是在这府上,谈论着如何扳倒公主,获得各自的自由。
容止的居所孤幽偏僻,兼之因为他喜好清静,山阴公主便撤去附近的守卫,甚至下令不得轻易叨扰,桓远江淹二人皆是才子,原本来容止这里,只为借阅典籍,可长久相处下来,却逐渐觉察出对方心中的不甘抑郁,两人心思相同心意相通,一拍即合,日后再来,却是密谋思反。
虽然容貌俊美,可是因为不愿讨好公主,兼之桓远身份特殊,在公主府内极不自由,别说出府,就连要去什么地方,也要提前备报,容止这里,对他们而言反而是最安全的。
最初这件事,两人是瞒着容止进行,交换的任何意见,都是只言片语,甚至是通过暗示委婉传递,可后来江淹觉察出容止已经发现他们正在密谋的事了,二人担忧容止向公主告发,便索性将计划向他盘托而出,并且邀请他加入反叛计划。
那时容止神情散淡,只道:“你们要做什么,皆与我无关,我既不会将此事密报公主,也不会帮助你们,不论成功失败,结果自己承受,你们好自为之。”
从那之后,两人每次商谈,容止都会主动离开坐在林中看书,表明不愿参与他们的事,放任自流,但是他却又在林中青石下布置机关,一旦有人到来,只需起身之间的动作,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传递警讯。
桓远以为,容止如此行为,已经证明了他的偏向。
容止漫声道:“我前几日便说过,公主似是有些不同,今日在宴席上没有见到你,竟然寻到此地,不知她有什么打算,我从前如此说,今日也是如此。”
淡淡的交代几句,他便要转身离去,桓远却大步赶上来拦在他面前,恳切道:“容公子留步,桓远有事相商。”
容止停步,敛眸:“请说。”
桓远犹豫了一下,片刻后才下定决心道:“我与江兄密谋,公子隐瞒不报,这份恩德桓远铭记在心……但是公子可否想过,公子虽从不参与,但是他日不论成功还是失败,公子只怕都逃不脱干系。”他说罢嘴角露出一丝微微笑意,“公子虽然受尽公主宠爱,但放纵甚至暗中提供便利方便我等反叛,只怕公主也不能容忍。”
虽然这么做有些恩将仇报,可是为了争取容止的支持,他只能将心头愧疚暂且压下。容止在公主府内苑权力极大,地位极尊,几乎大小事务,只要他愿意,都可随意插手,不夸张的说,几乎可谓一手遮天,倘若有他相助,他的行事便可以更加的便利。
桓远在说出话来时,早已准备好承接容止的怒气,可是等了片刻,却见容止十分随意的笑了笑。
他神色原本柔和散淡,但是这一笑之下,却显出微微的犀利:“你在威胁我?”他的语意低柔宛转,可是隐约之间却有一种凛然的威势,令桓远心神为之一慑。
桓远强压下心头升腾的不安,拱手温声道:“在下只是无奈出此下策,请容公子不要见怪。”
容止展颜微微笑道:“我的立场始终如一,我实话告诉你,桓远,我之所以不将你与江淹的图谋告诉公主,是因为我认为你根本就无法动摇公主分毫,等待他日你事败,尽管将事情推到我身上,你倒是看看,我会不会因此受到责难。”他似笑非笑,神情散淡,语意却隐带尊贵之意,“我知情不报,只是懒得作为,并不是护着你们,你千万不要自作多情。”
他这一番话连打带消,损人不带脏字却又讥诮无比,说得桓远无言以对,白皙的脸上泛起愤怒的红晕,却偏偏发作不得,只能将一口郁气积在胸口。
咬了咬牙,桓远甩甩袖子,切齿道:“江兄,我们走。”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的穿过竹林梧桐,离开沐雪园,但是他们都没有发现,就在那阁楼顶层的飞檐之上,有两道目光一直看着他们。
一直到桓远江淹的身影隐没在林木的遮蔽之中,楚玉才收回视线,她望着距离脚下七八米的地面,淡淡一笑道:“好了,他们走了,越捷飞,带我下去吧。”
方才她虽然表面上做出了离开的假象,但是立即就杀了个回马枪,让越捷飞暗中的带她回来,听到桓远与容止的谈话,这才是她所想要获取的真正真相。刚才为了避免与出来的桓远二人撞个正着,越捷飞带她跃了上来,仿似短短片刻的腾云驾雾,让楚玉亲身体会到世界上是有轻功存在的,现在,她又要再“飞”一次。
越捷飞揽上楚玉的腰,轻轻一带,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宛如一只大鸟般从飞檐上轻飘飘落下,半空中一个转折改变路线,斜插入竹林之中,落地之后他立即放开楚玉,动作极为规矩守礼,不过楚玉猜他大约是怕她忽然兽性大发把他给玷污了,才这么的小心翼翼。
虽然频频遭到误解,但楚玉并不打算解释,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他人总会觉察出“公主”的改变。
桓江二人走后,容止将两人放下的书册收拾起来,片刻后耳边听到微小的衣袂破空之声,他微微皱眉,快步来到窗边,却正瞧见越捷飞带着楚玉落在竹林之中。
楚玉双脚站定,回头对上容止的目光,并不惊愕,也不慌忙,只非常自然的冲他粲然一笑,便转身朝园外走去。
容止轻轻的摇摇头,暗道桓远二人只怕尚不知他们早已失败,多么苦心的策划落在公主眼里不过是玩物一点小小的反抗游戏,只是楚玉最近一些举止大出他意料之外,让他有些许困惑。
……只是少许而已。


第十三章 江郎才未尽

楚玉走出沐雪园,便朝自己居住的东上阁走去,她来时强记住路线,回去之后已经不需人指引。
回到东上阁,楚玉命人取来府上所有男宠的卷宗记录,交待下去后她瞥见越捷飞站立一旁,脸上神情欲言又止,便笑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越捷飞想了想,道:“公主打算如何处置桓远与江淹?”
楚玉微微蹙眉,她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打算,听方才容止所言,似乎对山阴公主十分的有信心,认定桓远二人不能把她怎么样,但可惜她不是正牌的公主,遇到这个情况,实在是有点不知所措。
想了想,她抿一下嘴唇,笑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两人根本不需要太过计较,我先瞧瞧情况。”
卷宗即刻被送来,这些男宠的资料是以锦帛卷轴记录的,卷起来后盛装在丝绢袋子里的,淡青色的绢丝上书写着所记载的男宠的姓名,随意打开一封,便能看见该人的资料。
虽然是繁体古文,但是楚玉父亲是研究古代文学的,她幼时曾受过一阵子家学熏陶,虽然不能说是很有研究,但是看懂这些叙述性的文字还不算太过吃力。
楚玉首先打开了写着江淹名字的袋子,卷轴上记载,江淹原本是少年丧父,甚有才名,曾经做过小官,后来被人诬陷受贿入狱,他在狱中上书陈情。可是那陈情书却几经辗转,落入山阴公主手中,山阴公主见那陈情书写得辞气飞扬精美绝伦,字里行间不卑不亢,便动了心思,设法将他从牢狱之中弄出来。
可怜江淹以为自己出了牢笼,却不料却又立刻进入另一个更为华丽的监狱,在山阴公主的后宫,有志不能抒,有才无用武之地。
江淹,江淹……楚玉皱着眉头反复在齿间咀嚼这个名字,她怎么感觉这名字有点眼熟呢?努力的思考了许久,楚玉猛地一拍桌案,叫道:“想起来了,江郎才尽!”
江郎才尽是一个成语,用来比喻一个本来很有才华的人才情减退,但是这个成语的典故来源,也就是这位江郎,正是公主府上的江淹!据说此人年轻时才华横溢,可是中年之后,文采逐渐衰退,就有了这一典故,称之为“江郎才尽”。
江淹的诗文也许不像李白杜甫那样脍炙人口是个人都能背上两句,可他的那句“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却也是极为著名,武侠小说《神雕侠侣》中杨过自创的黯然销魂掌,名字的出处便是这句话。
总算想起了江郎的名字,楚玉忍不住有一种荒谬的错位感,这位历史上曾经留下名姓,成为典故的才子,此时正在山阴公主……准确的说,是正在她的后宫,而她前世所看的典籍记载之中,江淹并没有被迫成为男宠这一段遭遇,也许这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但是所处时代是这样的接近,还同是少年丧父家境贫寒,身世遭遇相近到这个程度,很难说服她认为这是两个人,至于记载……历史是由人记录篡改的,只要掌握住权力,爱怎么改就怎么改……
楚玉看着江淹的资料,许久都不能确定,但不管这个江淹究竟是不是历史上那个,她都打定主意要将他放出公主府,今后让他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又阅览了别人的资料,楚玉发现后宫男宠们的身世来历各不相同,复杂得足以书写一部百态恩怨史,根据不同人的情况,楚玉在心中分类,初步制定出处理的办法,最后翻到了桓远的卷轴,袋子边缘的花纹绣得格外精致,楚玉试图打开袋子,却发现与别的丝袋不同,这只袋子是封起来的。
有什么秘密?
楚玉一下子来了兴趣。
楚玉从袖中取出发簪——她嫌发髻麻烦,没有绾发,只将长发用一条丝绢束起来,但是却在袖子里收纳了一支银簪,楚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照理说她不需要防身武器,可是带着尖锐的东西才感觉比较安心——用发簪的末端挑开缝合袋子的麻线,片刻后,桓远的资料便在楚玉面前一览无余。
展开卷轴时,楚玉面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但看清卷轴上以朱笔书写的前几行字时,她的笑意在嘴角凝结住。
这是!
桓远?
原来……
竟然……
果然……
这么说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放下卷轴,忽然间就有一点头疼。
江淹很好处理,随便写封信把他推荐给一位皇亲贵族或者什么官员就行了,但是这个桓远,却有点难办啊。
用力揉散皱起来的眉头,楚玉片刻后又振奋起来:不就是几个面首吗?山阴公主搞得定,她也搞得定。
楚玉重新将锦帛卷起来,斜眼瞥向一旁的越捷飞,沉声道:“越捷飞,你要记住,今天在这房里看到的事,一件都不准外传。”她虽非真正的公主,但是扮起威严来,也有几分气度模样,越捷飞心中一凛,连忙口称不敢。
楚玉定了定神,犹豫一下,还是将手伸向了最后一份卷轴:容止。
一个桓远就已经如此的有来头,那么地位在府上无比特殊的容止呢?他会是什么人,又是因为什么原因,通过什么途径来到公主府上的?为何在与桓远相对时,他言辞之间会如此维护山阴公主?又为什么,山阴公主会对他百般宠爱?
指尖触碰到柔软的丝绢,楚玉脑海中便浮现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澄澈平和的,带着微微的笑意宛然。命令自己不要多想,她快速的将卷轴从袋中抽出,展开一看,却是大大的愕然。
本以为看过桓远的资料,她已经不会这么吃惊了,但是容止却又让她惊讶了一次,原来这锦帛之上,干干净净一片,什么都没有。
姓名,籍贯,年岁,只言片语的描述,甚至一个字都没有。
这诡异的空白化作一张绵密而无形的网,将她的不安和猜疑网在一起,缓缓的浮上心头。
这是怎么回事?忘记记录了吗?还是……什么都没有?
楚玉满心疑惑的合上卷轴,令人将这些资料重新归位,这次调查可以说是一半成功一半失败,通过这些文字记载,她知道了很多事,可是同时的,她又有了更多的疑问。


第十四章 一箭三雕计


楚玉坐在灯旁,手上横拿着一只银制蝴蝶发簪,放在眼前仔仔细细的看,发簪的尾端非常尖锐,锐利得扎心。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起,她便用这支银簪在床沿边上画正字,每划上一道,到了现在,已经足足有两个正字。
看了好一会儿,楚玉才慢慢的转动手腕,将发簪尾端,送到灯中的火焰上。片刻后她取出发簪,又仔细的看了一下,将尖端浸入清水之中,拿起擦干。
如此往复几次。
发簪尖利的尾端闪烁着流利冰凉的光芒,楚玉有些迟疑,拿在左手上对着右手比划了几分钟,最后才选准一个角度,飞快的向下一划。
锐利的银色尖端划破细嫩的掌缘肌肤,殷红的鲜血迅速的从一寸多长的口子里涌了出来,楚玉果断用丝帕压住伤口,扬声道:“来人啊!本公主受伤了!”
随后自然是侍女闻声赶来,叫来府上的医官一阵忙碌,楚玉任凭他们摆弄自己受伤的手,面上虽有痛楚之色,眼神却带着丝丝笑意。
虽然口音问题因为换了身体神奇的得到了解决,但是楚玉这两天私下尝试过,她的笔迹却没有因此而解决,楚玉前世童年时虽然练过书法,但是已经被时间荒废许久,写出来的字不成模样,倘若遇到需要写字的场合,只怕会留下破绽。
这个笔迹与平时的言行举止是不一样的,举言行的异样可以随口否认死不认账,但是笔迹却是留在纸上,实打实的证据。
楚玉明白自己一旦开始处理事务,免不了会遇到动笔书写的机会,她心思灵敏果决,不等他人有起疑的机会,便自伤右手,以微小代价免除巨大风险,如此一来,便有了名正言顺的让他人代笔的理由。
她做事也是极为小心的,先将发簪尾端清洁,再行下手,以免污染伤口,簪子顺着掌心肌肉纹理来划,表面上看起来伤势严重,但是愈合起来却很快,留疤也不会太严重。
自残这样的事楚玉原本很不喜欢,她原本也可以借故多假装玩乐一阵子,找来山阴公主手迹慢慢临摹,但是知道了桓远这档子事,时间便拖不得,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山阴公主,她甚至不知道,除了江淹之外,还有谁参与和桓远的计划。桓远所能够鼓动的,大约就只有府内的男宠了,虽然楚玉笑言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但是多人拧在一起,还是让人不能掉以轻心。
既然不能胸有成竹的把握大局,唯有雷厉风行施展手段。
伤口才包裹好,楚玉便命人叫来容止。
望着手上一层层厚厚的白色丝绢,楚玉遣退左右,仅留容止一人共处一室,开门见山的便道:“我打算把江淹送出公主府,你怎么看?”其实容止并不是太好的选择,但是楚玉听他话语之中有对山阴公主的维护之意,估摸着容止应该是站在她这边的。
尽管直觉上还有些不安,但是理智的分析,目前容止应该可以作为不错的臂助。
容止也没有什么表面的客套,直接问道:“怎么送?”
“举荐,给予他官职。”楚玉早有腹案,随口答来。
容止眼睛一亮:“只有江淹一个?”
“不。”楚玉露出玩味的笑容,她报出了五六个名字,不过其中却不包含桓远。
容止偏头思忖片刻后含笑道:“一箭三雕,公主既然已经拿定了最好的主意,为什么还要问我的意见呢?”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看进对方眼睛里点点微妙的笑意,忽然就有一种奇妙的会心之感。
楚玉所打的主意,无非就是分化,既然桓远与江淹是计划的首脑,那么她就把这两个人分开来,放江淹自由,一来可以消减江淹的恶感敌意,二来也断绝了他和桓远的联系。
江淹的离去,将会是对桓远极大的打击,削去他一半的力量,加上把其他一些可能参与其事的男宠也一并送走,这更加等于折断了桓远的手脚,让他的布置无从施展。
第三点便是,江淹并不单单是获得自由而已,他甚至还经由楚玉的举荐,走向光辉的仕途,这无疑是给府内其他男宠一个暗示,今后他们也将有希望如此,如此一来,桓远那边的人心更散,有了看得见的前程,还有谁会跟着他冒险?
他们只会努力的讨好她,甚至有的人会为了自由不惜出卖桓远。
这一手一举三得,不可谓不俐落,是楚玉深思熟虑的想法,但是她才稍微透露一些,容止便通盘明了,心思之敏悟,又岂止是玲珑剔透心肝所能形容?
楚玉一边忍不住暗暗赞叹,心里却不由自主的升起强烈的警戒防备之心:她想了许久的东西,容止听她提一下便片刻通晓,这少年简直太聪明了,聪明得她有些害怕。
假如他和桓远做一样的事,她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应付过来。
这份警戒将才萌生会心之意强行压抑下去,楚玉眼珠子转了转,问道:“我叫你来,是想问你,我应该把江淹推荐给谁?平心而论,他是个人才。”
容止闻言愕然望向楚玉:“公主真要举荐此人?”
楚玉比他还要愕然:“这个是自然的,难道要本公主出尔反尔不成?”
容止定定的看了楚玉片刻,好像是想要看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过了片刻才豁然笑道:“公主当真不同了,倘若是从前的公主,就算表面上用此计离间众人,但是暗地里,一定会暗中处置江淹,更遑论举荐他任职。”
楚玉心中狂跳,面上若无其事道:“我变成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楚玉也没料到,自己竟然露出了这样大的破绽,但一想容止并无证据,便稍稍安下心来。就算是让她知道山阴公主原本的作风,为了不露破绽而辣手杀人,她也是不愿意的。
容止笑道:“说不上好与不好,从前的公主心思细密滴水不漏,杀伐决断从不手软,但是却欠缺些胸怀,今日公主似乎心软了一些,可是气度却大不相同,江淹试图反叛,公主不但不以为忤,反而给他一个前程,虽然未免有放纵之嫌,但是这等气度,容止也不由心折。”
楚玉忍不住脸上发热,虽然她对容止现在还谈不上多少好感,甚至有些戒备,但是被这么一个漂漂亮亮的美少年用真诚的眼睛看着,笑吟吟的说对她心折,楚玉还是不能免俗的心跳快了几拍。


第十五章 指间有阳谋

楚玉性格果决坚定,片刻后微受影响的心情已经平复,她努力不去想容止刚才的话,道:“我只是看他才华难得,不忍心看明珠蒙尘罢了。”假如她猜测得不错,这个江淹,应该就是历史上那个写“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的江淹啊,虽然地球上少了他照样能转,但毕竟是太过可惜。
容止微微一笑,他神色虽有些不以为意,但是却没有说什么来反驳。
在楚玉的授意引导和容止的配合下,很快的,六个将要放出公主府的男宠全部安排完毕,根据个人的情况,给于他们不一样的未来,其中分属带头的江淹与另外五人有一定的距离,等于被孤立了。
由于楚玉手上有伤,推荐信以及盖印章等事宜皆由容止代劳。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楚玉总觉得,容止的目光,似是有意无意的扫过她被白纱包裹的右手。
*************
楚玉又一次在杏花林中开聚会,时间间隔不到两日,不少人都以为公主只不过静下来几日,又恢复到了以前醉生梦死的状态。
但江淹心头却有不祥的预感。
由于上次容止的告诫,桓远也来了,他数日不见公主,也不知道公主有什么变化,只有来亲自一看,眼见为实。
席上,柳色与墨香都没有能坐到楚玉身边,他们两人望着首席的楚玉干瞪眼,却不敢上前,因为楚玉身边坐着一个容止。
楚玉右手不便活动,倒酒和一些烦琐的小事都交给容止代劳了,容止坐在身边,比起柳色墨香二人还有一个好处便是,他不会逮着机会就贴近抛媚眼色诱她,只会在适当时候领会她的意思给予帮助,这省了她不少心。
喝了几杯酒,楚玉便以眼神示意容止可以开始了,后者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六封封了火漆的信件:“江淹,你上来。”
江淹心头一沉,他来此之前,便已经直觉不妙,看见容止坐在楚玉身边,暗道难道容止不甘心受桓远威胁,先发制人将他们所密谋的事告诉了公主?
步子几乎有千钧重,江淹慢慢的朝楚玉走过去,他只是一介书生,想要在这里动武强行逃脱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更不要说逃脱之后沦为被追捕的罪犯。
不管将要发生什么事,他都只能坦然处之,坦然受之。
不过三四丈的距离,江淹却觉得自己宛如走了一生,来到楚玉席前,他缓缓跪下,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心头却没有慷慨激昂之意,只是空落落的空得可怕。
临到关头,江淹忽然有些后悔参与了桓远的计划。觉察到自己心里的变化,江淹又忍不住有些羞愧,可是慷慨赴死,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能做到的事。
江淹的心理活动反映到脸上只是一片黯然,楚玉见他神情,也猜到了少许他心中所想,她仔细的端详江淹的模样,俊俏斯文的面容,浓黑如剑的双眉增添了些许英气,狭长的眼睛和紧抿的薄唇显得有些抑郁。楚玉看得专注,毕竟马上就要放他离开,今后应该没有机会再看到这个才子。
历史名人难得一见,楚玉看得有点久,直到容止轻轻的在长几底下拉她的衣袖,楚玉才反应过来应该办正事了,她微微一笑,左手从容止手中拿过一只信封递向江淹,神情温和的道:“江淹,你来我这里也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我决定让你出府,这里有一封举荐信,你只要拿去求见建平王刘景素,便能够得到他的任用。”
前一秒还以为将落入地狱,可下一秒睁开眼睛,却瞧见身边是天堂。
江淹听着那一个字一个字的声音,每个字他都知道,但是合在一起,那意思却是那么的令人不敢置信。他震惊得甚至连手掌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他梦想了那么久的,自由和前程,两样东西,同时呈在了他面前。
唾手可得。
伴随着醒悟一起来的是欣喜若狂,江淹狭长的眼睛里闪过热烈的神采,他伸出双手,就要接过楚玉手上的信封,他可以离开这个牢笼,他可以尽情的施展自己的才华……
江淹脑海一片空白,他深吸一口气,就要镇重的接下那封信,可是这时背后却传来一声轻咳,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曾经与他探讨诗文,曾经与他密谋议事……心头好像蓦地打响一声霹雳,江淹脸色刷白,他看着面前含笑的楚玉,忽然明白了她这封信的用意。
离间。
他不动,楚玉也不动,就那么笑吟吟的手执信封,维持着递给他的姿态。
她悠然微笑:你接还是不接?
这不是阴谋,这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阳谋,就这么坦然的摆在明面上给他看,可是江淹偏偏无法拒绝。
现在楚玉手上拿着的,是他梦寐以求的,只要接过来,他就不再需要冒险,能够平安的离开,平安的奔赴前程……可是这么做的前提是——
背叛桓远。
桓远的身份,他略微了解一二,假如按照正常的途径,桓远此生都不能脱离牢笼,因为这个理由,桓远才会冒险考虑反叛的事,他这么一走,等于在桓远毫无防备的地方,给他血淋淋的一刀。
就算别人不知道,可是江淹自己却明白,他与桓远之间相知相惜心灵相通的情谊,虽然那日在公主面前是做戏,可戏是假,情是真,若不是两年深厚的交往,又如何能做出那样逼真的戏来?
看出江淹的动摇,楚玉温声的再加一把火:“你素来有才名,建平王应该会很喜欢,你曾经做过的诗文我已经派人给他送去了,只要你去,就能得到他的任用。”说着楚玉觉得有些好笑,觉得自己好像是拿着香甜的毒苹果引诱人的巫婆,不过这毒苹果对于江淹有益无害,所损害的,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利益罢了。
她并不太担心江淹最后会拒绝。
一面是安逸的仕途与可见的自由,一面是已经可以算是失败的反叛,一面是无限风光,一面是崎岖坎坷,一面是锦袍加身,一面是流血死亡。
利益得失是永恒的矛盾焦点。
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想起早亡的父亲,想起母亲对自己的期望,脸色像是纸一样的苍白,江淹的手指微微颤抖,从楚玉手上接过了重逾千钧的举荐信,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容止不着痕迹的微微摇了摇头,轻叹口气。
楚玉满意的笑笑。


第十六章 刚极容易折

江淹袖子里揣着沉甸甸的信件,脚步不是太稳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一直不敢去看桓远,害怕看见他面上的责难,怨怼,指控,这任何一种情绪都会刺伤他。
江淹之后,是另外五人,楚玉亲自把信交给每一个人,十分温和的给予适当的勉励,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宽容的上位者,没有得到举荐的,也在这其中看到了希望,有的甚至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态
可是席中一人,风仪古雅,面色却凄厉惨白,眼神幽冷似鬼。
这个人是桓远。
入眼是灿烂的春光,桓远却只觉得自己身处隆冬,满枝雪白的杏花尽作冰雪。
他本以为就算被公主发现事败,也不过就是一个死字,却没料到楚玉采取了这样的手段,她不要他死,她要他众叛亲离被所有人背弃。
他不在乎失败,可他在乎江淹。
直至现在,他还记得,昔日在容止阁楼之中,他与江淹有一段时间同处一室,但彼此都不交谈,直到有一天两人在找书的时候,不约而同的摸上同一本,看向对方,才忍不住开了口:
“这位……”
“兄台……”
支离破碎片片飘零……全都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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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好了六人,楚玉心情放松了不少,她端起酒杯,下意识的瞥向桓远所在的方向,想要看看现在他是何神情,目光触及桓远神情,楚玉愣了一下,虽然计划是她安排的,可她没料到江淹的背叛给桓远的打击那么大。
虽然心头有些过意不去,但是假如再来一次,楚玉还是不会改变做法,毕竟此事不可不为,她并非真正的山阴公主,暂时无法掌控全局从容布置,只能别辟蹊径分化他们。
宴席散后,楚玉特地留下江淹,给他敬了三杯送别酒,微笑道:“建平王向来喜欢文章书籍,并且也是年轻人,你在他那里,一定能够如鱼得水,我在此祝你一路顺风。”
此时人已经散去,留在楚玉身边的,只有江淹容止,以及不远处贴身保护的越捷飞。
听着楚玉的话,江淹百感交集五味陈杂,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对楚玉是憎恨还是感激,但楚玉给予了他恩惠和帮助,这是不争的事实。
猛地灌下一杯酒,江淹脸颊上浮现两片飞红,他低头恳求道:“公主,我走之后,请不要降罪桓远,此人有惊世的才华,即便是我也远远不及,倘若……实在可惜。”他估计楚玉大概是知道他们密谋的事了,才会使出这样的手段分化他们,带着对桓远的愧疚之心,他向楚玉求情。
楚玉微微一笑道:“这个可以放心,倘若我真想处置你们,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也看出来了,我今天故意在众人面前让你选择,逼迫你背弃桓远,这一点,你是否怨我?”
江淹神情迷惘道:“我不知道。”
楚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此时的酒度数不高,加上又是温和的果酒,她纯粹就拿来当果汁喝了:“你很诚实,假如你立刻说不怨我,那就是胡说八道了。我这么做,有我的用意,你是否还记得当初你遭人诬陷入狱,虽然是那人不对,可是你有没有反省过自己?”
江淹立即就有些不痛快:“我没有过错,为何要反省?”
楚玉叹息道:“为什么那人不诬陷别人,偏偏诬陷你?而且你从前的同僚,没有一个为你周旋,难道这不是你平时做人太失败的缘故么?”
见江淹发愣,楚玉继续道:“有一个词,叫做刚极易折,太过刚硬了就容易折断,我绝不是让你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可是你在保持自身高洁品格的同时,也要懂得一些委婉周旋,没有几个官场上的朋友,你的仕途很难顺利的。”她安抚一笑,“我并没有想说服你什么,只是希望你在一些时候能想起我的话,有时候低头和妥协并不可耻,太过在乎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反而会害了自己。”
江淹凝视楚玉许久,才镇重举杯,道:“多谢公主教诲。”虽然并不认同楚玉的话,但是他能够感受到楚玉说话间情真意切,确实是为了他好。
楚玉笑一下,举起杯子来,却发现杯中的酒不知什么时候空了,让容止倒酒,但是酒壶中也是涓滴不剩,便索性放在一旁:“我今天这么做,其实是想磨一下你的锐气,这样今后你再碰壁,受到的挫折会少一些。你才气惊人,有大好前程,更美好的在今后,往日都可视作尘烟。”这么说,虽然一开始是存着一点收买人心的意图,但是她也确实不忍心让这个才子因为过于刚强的性格遭受打击才说的那番话,劝到后来,却是诚心诚意了。
尘烟?
江淹有一些惘然的看着前方枝头飘落的杏花,在这里的一切,真的都可以当作过往尘烟么?
话说到这里,该说的该劝的都已经做齐了,楚玉慢慢的站起来,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偏头看着江淹,轻轻的念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越捷飞不懂得诗文,但是容止和江淹听了,先是不由得一愣,奇怪楚玉为何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两人暗中拿这话在心里一揣摩,心中皆是一动。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话乍听起来浅白,却道尽了别离之意,有些东西,第一个说的人是天才,第二个说的则是跟风,从前从未有人这样形容过别离,因此二人听来,都觉得耳目一新,却不晓得楚玉不过照本宣科。
江淹自己就是个很会写文作诗的,鉴赏品味也十分的不错,他将这句话细细琢磨几遍,神情越来越惊讶,这句话太合他心意了,不知怎么的,无端便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胸中有什么隐隐约约的要萌发出来,却又好像少了些什么。
可是他也能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或听过这句话。
楚玉说出这句话,本意是想试探一下,最后分辨一下这个江淹是不是历史上那个,说出来后瞥见二人神情,她忽然想起个忽略掉的细节,暗叫一声糟。
就算这个江淹就是那个江淹,以他现在的年龄阅历,也写不出来这句话,换而言之,她把今后江淹要写的句子给剽窃过来了。
哎呀呀,真不是故意的。
楚玉耸耸肩。
不过事已至此,反正都已经剽窃了,她也不能说这是你今后会写的诗文我提前说出来还给你,只故作镇定微笑着,任由江淹放眼打量。


第十七章 翻覆真小人

喝完了送别酒,楚玉让人带江淹去收拾离开路上需要的东西,自己却留在杏花林中,靠在一棵杏花树边,未受伤的手拿起空了的酒杯随意把玩。
“你看我处置如何?”她凝视着杯缘,口中话却是问一旁的容止。
容止笑道:“很高明,我从不知道公主是这样好口才的,一番话,不费吹灰之力就淡化了江淹心头的不快,他日若有缘相逢,他也会记得今日公主的恩惠。”
楚玉扯扯嘴角。其实她并不是很耐烦留在公主府内算计一帮男宠的事,但是既然继承了山阴公主的身体,也应理所当然继承其他的一切,处理这些事,是她的义务。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相貌英气勃勃的少年走回来,他站在杏花林边,犹豫着要不要接近,倒是楚玉先发现了他,让他过来说话。
这少年也是是男宠之一,楚玉记得他好像姓沈,名字却是忘了,少年走过来,神情似是有些不安挣扎,最后才终于下定决心的跪下,道:“公主,沈光左有十分重要的事,向你禀报。”
楚玉手指一紧:来了。
容止淡淡的笑了笑:“他倒是见机得快。”
沈光左将自己所知道的桓远的筹划全部盘托而出,原来桓远身在府内,却设法买通了公主府上的人,得以与当朝一些手握权势的重臣联络。
楚玉听着不由得有些惊叹,惊讶于桓远的手法之巧妙,其实说白了,他所用的手法,无非是买通,可是这买通也需要技巧,什么人能买,什么人不能买,需要多少代价,从内府到外府的传递,机密的保护,彼此的制衡,因为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兼之自身局限,导致进行得比较慢,还没完成就被楚玉中途截断,可是这其中的巧妙精细之处,也足够令人惊叹了。
不得不说桓远等人毕竟是读书人,办事情还是比较文明的,没有动不动要打打杀杀,他的计划,也不过就是借助外界压力,强迫楚玉释放他们,兵刃相见,那是不得以的最后一步。
怕楚玉不相信,沈光左特地说得十分详细,楚玉虽然一直面带微笑听着,心中却有些不太舒服。毕竟这才是前后脚,这少年便摸上门来告密了,可见利益的诱惑何等的强大,人心又是何等的容易动摇。
眼前这沈光左,倘若为官,恐怕也只是趋炎附势之辈。
但是他所为毕竟是对她有好处的,楚玉不会傻到因为一点个人好恶而做出任性的决断,她十分亲切的扶起沈光左,微微笑道:“你说的这些,我查证之后,会给你重赏,你来到我这里也有一阵子了,想不想出去闯一番事业?”
沈光左面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却又不太敢直接说出来,楚玉随口道:“你是擅长文还是擅长武?”
沈光左眼睛一亮,道:“我自幼练习武艺……”
楚玉打断他:“很好。”她偏头望向容止,“你说我应该把他举荐给谁?”
容止认真的思考了一下,道:“我建议,将他推荐给龙骧将军沈攸之。”方才沈光左所说的桓远欲联络的重臣之中,首当其中的便是当朝重臣沈庆之,沈攸之则是沈庆之的堂侄。
沈光左一听他的话,脸上压抑不住热烈的狂喜之色,楚玉就算不知道这个龙镶将军是干什么吃的,但看他的神情,也知道这是一个好去处。
打发走了沈光左,楚玉便忍不住的问容止:“这个沈光左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你为什么反而给他这么优厚的待遇?”口头虽应下,但由于沈光左投诚得太快,楚玉还是有点瞧不起这个人,尽管沈光左是投靠向自己这一面,可是楚玉心里的观念令她更为看重有骨气的人。
容止微微一笑道:“眼下时局动荡不安,派他到沈攸之那里,还能够发挥更多的用途。我曾经查过沈光左的底细,他算是沈家远房的族亲,有这层关系,他的晋身会更快些。你不要嫌弃他是小人,正因为他是小人,用起来才格外的得心应手,假如是江淹这样的人,我反而不敢随意使用。”
听他言下之意,这个沈光左,今后尚有用处,楚玉略一沉吟便不再追究。
有时候感情和理智是不能统一的,这个道理她能明白。
再等一会儿,没有人跟着来告密了,容止便对楚玉道:“我去跟沈光左说一些要注意的事。”说罢先行离去。
容止找到沈光左,两人在房中叹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功夫,过后,容止走出沈光左的卧室,忽然想起一事,便朝距离此处不远的修远居走去。
修远居是桓远的住所,也是单人独居,整个西上阁里,除了驸马何戢,就只有桓远与容止是独居的,别的男宠,都是跟他人住在一起。但是与容止住处的清净不同,桓远的居所,周围有侍卫在把守着,门口站着的两名侍卫一看容止来了,立即行礼让路:“容公子请进。”
面前摆着一只长方形漆盘,盘中装着一只酒壶,两只酒杯,桓远跪坐在角落的阴影之中,模糊了脸容神情,只隐约能瞧见修朗眉目的轮廓。
容止走近的时候,桓远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重重的按在墙上,肩胛骨与坚硬的墙面狠狠撞击,钻心的痛楚立即蔓延到四肢百骸。


第十八章 天地为炭炉

“你要做什么?”身体痛得几乎僵硬,容止冷淡的道。
因为痛楚,他额上迅速的涌出冷汗,一粒粒的汇聚滑落下来,可是他的神情却还是那么的散漫,眼色从容悠然,好像那身体与他全无关系:“动粗不是你的性子,桓远,不要丢了自己的风度。”
桓远面无表情的凝视容止片刻,才缓缓的松开手。他坐回原来的位置,拿起放在面前的酒壶,自己斟了杯酒,道:“公主知道了我和江淹谋划的事,是否是你密告?”这酒,是他为了给江淹饯别准备的,虽然江淹弃他而去,可是他还是想要再见他一面,却不料在门口就被侍卫拦下,限制了他的行动。
从前他行动虽不自由,可是却也不似这般被困于室内,显然这些侍卫得到了特别吩咐。
容止轻笑一声道:“你太低估公主了,今天席上的处置,是公主所想出来的。那日你与江淹密谈,公主在假意离开后,又去而复返,连我也不曾防范,随后公主便决定把江淹遣出府。”不过那拦阻桓远的侍卫,却是他吩咐的,桓远虽然已经失败,可是犹不死心,想要藉由送别来勾起江淹的愧疚,便于他今后行事,但容止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
桓远沉默半晌,才慢慢道:“容止,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怎么样已经没关系了,我真心真意的问你,在公主身边,你真的甘心么?”
容止笑而不答。
桓远低声道:“虽然除了平日帮助公主管理内苑事务,你从来不显风头,可是我却觉得,你所展示的才华,尚不及所拥有的一成,你是不世出的人物,到了外面,足以呼风唤雨影响天下,你真的甘心留在这公主府,做一个骄奢女子的玩赏的面首?”他的声音低沉沉的,在暗沉的空气中压了过来,“你真的甘心么?”他来到公主府两年,就认识了容止两年,这么长得时间,他从未真正看透过容止。最初以为他温和可欺,后来却渐渐明白,这个貌似无害的少年有多么的深不可测。
容止依旧笑而不答。
望着他好一会儿,桓远神情一松,忽然笑道:“你不甘心的,否则你为什么不敢回答我?你没办法真心实意的说自己心甘情愿。”他相貌极其温雅俊美,神情舒展开来,刹那间仿若在暗处翻开大片姣白的花瓣,于洁净之中漂浮着抑郁又空灵的美。
桓远说完这番话,容止有了反应,他伸出手来,慢慢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倒得很满,直到酒液快要没出杯子,他才放下酒壶,轻声道:“桓远,你不要忘了,今天你能够安然的活着,是谁给的,你是罪人之子,倘若不是公主设法救护,你早就死在乱刀之下,你不但不感激她,反而心心念念着反叛,忘恩负义,桓家的祖先是这么教导后人的吗?”
桓远道:“不可否认她救了我,庇佑了我,可是她的营救,纯粹出自私心,将我当作禁脔收藏起来,老死在这公主府中,可是容止,我不愿意。”他以非常平静的口吻这么说,这是一种已经彻悟的决然,他的眉眼修长疏朗,眼睛里的光彩,宛如润玉上那一点微微的莹泽,看上去柔和,实际上却坚韧无比,“至于桓家祖先……难道不就是毁在她刘家的手上么?”
曾经辉煌一时的士族,多年前连衣衫上都带着不可逼视的荣光,如今都埋葬在不知名的黄土之中,这乱世里成王败寇,他无话可说。
可是……
“我不愿意。”他坚定的说。
尽管已经沦落至此,可是让他做一个女子玩赏的器物,他不甘心。
他也绝不会为了成全清白而自杀,生存乃是世上至大的恩赐,放弃生命才是懦夫的行为,曾经府内有男宠因不愿受辱而投湖自尽,看着他冰冷的尸体,桓远虽然感慨,却并无一丝敬佩。
生难死易,他选择艰难的那条道路。
“不愿意啊。”容止轻轻的笑出声来,“好志气,好风骨。可是桓远,你没得选择。”
他端起酒杯,观赏澄碧的液体,酒液因为他的动作洒出来少许,撒在他雪白的衣衫上,洇开一小片幽绿的印渍:“你方才说我不甘心,你不是我,又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
见容止起身要走,桓远知道今天无法说服他,叹了口气道:“也罢,你甘心,我却不甘心,就算这次失败了,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放弃。纵然不幸死了,也强过在此忍受煎熬。”
容止笑一下,慢慢的朝屋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煎熬?”他反问桓远,“你觉得,留在这里锦衣玉食生命无忧,对你来说是一种煎熬?”
桓远嗤笑一声:“难道我应该认为这是天大的恩宠?”
容止脚步顿一下便继续朝外走去,过了一会儿,桓远好像听见屋外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传来一句话,好像有,但又好像是他恍惚间产生的错觉,那声音是那么的渺茫,好似自亘古洪荒始便存在的沧然:
“天地为炉,世间万物冥冥众生,谁不是在苦苦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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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止离开后,楚玉在杏花林中又徘徊片刻,便打算回去,途经东上阁与西上阁的交界处,正看见江淹和其他五名刚才已经得到出路的少年朝外府走去,楚玉朝他们点点头便从他们身边错肩而过。
没有牵挂没有回头,出了这扇门,他们今后便是陌生人,事实上,对于楚玉来说,这些人原本就是陌生人,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从此之后便是永诀。楚玉这么想着,嘴角微微翘起,没有回头。
从此之后再无相见。几乎是同时,这么想着的江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从前日夜所想的,无非是早些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能够离开的时候,却产生了一些困惑。
那个女子的背影,洒脱而自由,没有了往日的高高在上,陌生得好像第一次看到一样。


第十九章 街头狂奔秀

送走江淹沈光左七人,又过两日,陆续有男宠向她投诚,说出桓远的安排,他们也得到了想要得到的,自由与前程。
至于具体将谁举荐给什么人,由于楚玉对环境的陌生,还是不得不将这件事交托给容止,让他全权办理。
虽然楚玉依然没有完全相信容止,可是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假如不借助他人的力量,她只能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有的男宠是只求走人就了事了,但也有些不安分的,临走前还不忘陷害别人,比如跟她告密说谁谁谁某日某时骂过公主什么的,楚玉左耳听进,右耳听出,一边笑笑点头,转身忘得干净。
三个女人是不是一台戏她不晓得,不过三个男人一台戏,她在这里算是见识到了,她要是真耐心处理这些乱成一团的关系,不知要耗费多少精神,不若什么也不理,干干脆脆一刀斩断。
短短几日,人物风流云散。除了不能放的,不想走的,没处送的,二十多个男宠,只剩下六个还留在府上。
虽然每天被一大群美男子围绕着十分的赏心悦目,但是看久了也会眼花,更何况,他们大部分并不是真心诚意留在这里的,在一起困久了难免会出什么乱子,桓远的这件事虽然被她扼杀在摇篮里,可是他日难保不会再出现一个张远李远,不如早早将他们送走,还能顺便做个人情,让他们心存一点感激。
楚玉知道,倘若是从前的山阴公主,绝不会像她这么压不住阵,但是山阴公主的威信,无非是通过酷厉手段换来的,她无法狠下心效仿,便只能做千年之后的楚玉,用她自己的法子。
虽然楚玉本意是想要全部送走,可是最后却还是意料之外的留下了六人。
那日在席上看到的十二岁男孩,名叫百里流桑,便是没处送的,毕竟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再有才华也是能力有限,而当初山阴公主见到流桑时,他的父母已经被盗贼杀死,现在就算放流桑出府,他也无处可去。
柳色墨香两人,他们虽然有出府的机会,但是两人都拒绝了,表示一定要跟在楚玉身边,甚至给她玩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这两人中,柳色是贫寒出身,因为听说山阴公主好男色,便大着胆子埋伏在山阴公主游玩的地方,进而被收入府内,而墨香,则是别的权贵送给山阴公主的玩物,据说家中犯了重罪,已经被满门抄斩。
两人一个哭着说假如被赶走就会活不下去,一个泫然欲泣的控诉当初叫人家小香香现在要就翻脸不认人,同时一个上吊一个投河,简直就好像事先编排好的一样。楚玉何尝不知道他们在装模做样,这套把戏当初她在电视上不晓得看过多少遍,曾想狠下心驱逐二人,但又担心这二人寻死太过用力,弄假成真真挂了,不得以只有留下他们。
毕竟是于心不忍。
另外一个叫做花错的,就是那个两次宴会都抱病不来的男宠,不过与桓远的称病不同,花错是真的伤病缠身卧床不起,他的命全靠公主府的上好药材和医生吊着,因此楚玉也不能就这么将他赶走。
而桓远……楚玉觉得这个人十分的为难,在看到资料之后,楚玉才知道,原来桓远的祖辈桓家也曾经是一个权倾朝野的名门世家,可是在几十年前,桓家的主事者因为造反,被山阴公主的先祖刘裕找机会给灭了,而桓家没有参与谋反的成员则被软禁,几十年来也陆续被杀了差不多,只留下桓远这么一条血脉。
两年前山阴公主无意间看见桓远,大为心动,便想方设法的将桓远秘密弄到了自己的府上,至于桓远愿不愿意,却不是她会关心的事。
从这层关系看来,楚玉的祖先是桓远抄家灭族的仇人,所谓父仇不共戴天,更何况楚玉家里把桓远的父仇母仇这仇那仇给全占了,桓远没有拿刀子捅她,那是他忍辱负重,绝不是仇恨化解了。
但是微妙就微妙在,桓远是罪人之后,他虽然憎恨着山阴公主,但是却也要依靠公主的势力才能保全自身的安危。
最后是容止。
楚玉也曾问他想不想离开,结果容止没有回答,只笑着对她念了一首琴歌《凤求凰》,语调温柔款款,念得楚玉心跳加速脸颊发烧,竟然没好意思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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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身为公主,既不用关心国计民生,也不用操劳外敌内乱,有吃有喝有房有地有权有势,外加有美男子,也难怪山阴公主闲着无聊,将大好的青春都消耗在卧室里那张华丽大床上。
既然自己来到这个身体里,山阴公主不用多想,八成是挂了,楚玉也不关心她是怎么挂的,只不过,她既然继承了山阴公主的身份,那么顺理成章的,吃喝嫖赌……呃,嫖就不用了,吃喝赌之外,她应该以一千多年后的眼光,发掘些新玩意来给自己找乐子,否则在这个没有电脑的年代,生活会苍白缺少乐趣。
花了点时间研究山阴公主的笔迹,楚玉发现山阴公主从前写的都是行书,一手字写得很是娟秀,难以在短时间内模仿得相像,斟酌再三,楚玉决定练习隶书,从头练起,这样就没有人能指出笔迹的差异了。
两三天时间把从前荒废的字练得像些模样,看上去勉强能唬人了,楚玉也懒得精益求精,便、开始执行身为公主的主要任务:玩。
留在家里没什么意思,无非便是吃吃喝喝,她现在已经无聊得开始拿夜明珠当弹珠玩儿了,假如再自由发展下去,她恐怕会效法古人,撕绸缎听声音玩,于是很快的,楚玉将目光放到了公主府外。
楚玉现在所在的城市名叫建康,但是在今后的一千多年中,它会改名叫做金陵,最后叫做——南京。
千年古都南京,这个城市凝聚了太多的繁华光彩,太多的颠沛沧桑,厚重得难以想象。重生在古代,并且正好重生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假如不好好浏览一番,实在是辜负上天的美意。
既然要玩,楚玉自然有自己的原则,假如一大群侍卫跟着,前呼后拥的逛街,那有什么趣味,唯一的好处就是看到良家帅哥强抢起来方便,可是现在楚玉没这嗜好,完全不需要。
家中才清理走一批,留下的那六个还让她有点头疼,她毕竟不是山阴公主,没那么大的胃口吞下。
楚玉也不想在街上太过引人注目,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改装,她穿上男装,将头发剪短一些束起来,摇身一变便成了个翩翩美少年。
她容貌原本就舒雅清秀,即便是做男子打扮,依然显得风仪出众。
两人从公主府后门溜出去,穿过偏僻的巷子,便看见了人来人往的街道。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帜招展,一些人家门口种植者高大的柳树,此时正是春季,暖风一吹,柳絮便在空气中飘飘荡荡,有的飘到了楚玉身上,楚玉拿手指将柳絮捻起来,仔细的看了一会才丢开,虽然这柳絮与公主府内的,与一千多年后的并无两样,可是楚玉却忍不住打心眼里的觉得飞扬欢喜。
走着走着,楚玉发现有很多人在以热烈的目光看着她,最初是一些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没有往心里去,可是后来发展到了街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看她,一边看还一边朝楚玉指指点点,彼此窃窃私语。
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楚玉有点慌神,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都看着她,楚玉自觉穿男装的样子虽然俊俏,可是却没有到达那种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地步,那么她被人瞩目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难道他们看出来她是女孩子了?
楚玉停住脚步,走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平民少女问道:“你们为什么看……”她话还没说完,却听见那少女一声惊叫,抬手取下头发上簪的绢花,朝楚玉丢了过来。
楚玉心头一凛,立即后退:“你做什么?”难道她看起来这么像色狼禽兽吗?连一个小姑娘都要朝她丢东西不让她靠近?但是要丢东西自卫,也不要丢这么没有杀伤力的东西吧?
更何况,她曾经用水盆照过脸,觉得自己这外貌还是比较拿得出手的啊……
在少女行动之后,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附近的男男女女都拿出了东西,有的拿着花,有的拿着柳条,有的拿着还没成熟的瓜果,甚至有人拿着一颗个头尚小的白菜……
纷纷朝楚玉砸过来。
疯了。
楚玉脑子里陡然浮现这个词,她下意识的拉住越捷飞,护着头拔腿就跑。
都这个架势了,她要是还留在原地被人砸,那她就是个傻瓜!
虽说楚玉完全可以命令越捷飞殴打甚至驱散这些人,可是她毕竟不是山阴公主,生于自由平等环境的少女,骨子里完全没有视百姓为蝼蚁的蔑视心态,遇到这种情况,第一个反应不是“给本公主打散这群蚁民”,而是不知如何是好的逃跑。
跑了几步,楚玉回头一看,脸刷的一下白了,只见刚才拿东西砸她的人,砸完了还不过瘾,居然纷纷的朝她追了过来,嘴里还叫喊着。
楚玉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心绪杂乱如麻,根本就没注意他们乱糟糟的在喊些什么,她只想赶紧逃走,于是拉着越捷飞跑得更快。
这帮人简直就是一群暴民!就算,就算她看起来比较像禽兽,也用不着这么对她赶尽杀绝吧?
但楚玉越是逃跑得飞快,那些人追得更起劲,最初是十几人在追楚玉,她每跑过一条街,身后都会多一些人,最后竟然发展成了百人队伍!
楚玉和越捷飞两个人在前面狂跑,后面跟着一百多人狂追,浩浩荡荡好不壮观!

第二十章 禽兽啊禽兽

狂奔!
暴走!!
疯了!!!
楚玉脑海之中一片混乱,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出来逛一次街,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堂堂的南朝首都,治安民风怎么糟糕到了这个地步?!
一片混乱之中,楚玉脑中飞快的闪过破碎的念头,乱七八糟的撞在一起,砸出得四分五裂,一瞬间又被急迫的焦虑所淹没,在慌乱之中,越捷飞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她放开了,转眼间连人都看不到,楚玉也不敢回头去找,只能继续的跑下去。
身后的脚步声噼里啪啦轰轰隆隆,敲打着楚玉紧绷的神经,这身体毕竟不够强健,跑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开始喘气,楚玉的脚步忍不住慢了下来,可是一听到身后逼近的人潮声音,身体里又凭空的注入一股力量,又跑得快了一些,直到再一次感到力气不支。
如此反复几次,楚玉终于再也无法从身体里榨出更多的潜力了,拐过一个拐角时,心中一横暗道死就死吧,可是眼前忽然横里闪出一个人,飞快的对楚玉道:“跟我来。”
他带着楚玉,在复杂交错的小巷中穿梭,不一会儿,便甩开了那些人,楚玉停下脚步激烈喘息,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感觉汗水拼命的往身体外汹涌奔腾。
其实也不是一片空白,身体极度的负荷之中,楚玉在回想刚才自己的表现,刚才她骤然看到这么多古代人气势汹汹的围过来,一下子慌了神,甚至来不及思考如何才能做出最合适的处置,只直觉的逃跑。
那人在身旁好像说了什么,楚玉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位兄台,你说什么?”她的声线原本就稍偏低沉,剧烈奔跑之下喘息未定,更是掩盖了所有的女性特色。
救了楚玉的那人,容貌端正,衣衫十分的华丽,显然也是家境不错,他近处瞧着楚玉姣好的容貌,心底暗暗赞叹,对于楚玉刚才没听到他说什么也不以为忤,只又重复了一遍:“在下裴述,阁下是第一回独自出门吧?”
楚述点点头,诧异的反问:“你怎知道?”
裴述笑道:“看你刚才的反应就晓得了,你其实不必害怕,那些人没有恶意。”
楚玉犹自有些惊魂未定,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那还叫没有恶意?”都拿着东西砸人了。假如这叫没恶意,那什么才是有恶意?
裴述道:“阁下有所不知,其实方才他们只是想要表达对美男子的仰慕,才会群情激动,阁下一逃,反而刺激了他们,导致他们追得更加的疯狂。”
楚玉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怎么可能?”这都快赶上二十一世纪的追星了,可她有什么好追的?
裴述一笑道:“你莫要奇怪,本地风气向来是如此的,其实只要你应对得当,并不会引发骚乱,又或者今后出门时,多带几个护卫,这样便可隔开你的仰慕者。”他见楚玉衣衫精致,风仪华美,想来家世多半不凡,便有心刻意结交,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为她解围。
听裴述慢慢解说,楚玉才明白,这原来是潘安那时候传下来的风俗,看见美男子出行,大家就那鲜花瓜果丢给他,来表达自己的倾慕之意,她听着便感觉头皮发麻,遥想潘安当年竟然能在那么多瓜果的攻击下保住一条命,也委实不容易。
古代还有个美男子叫做卫玠,和潘安一样都十分的帅,帅到什么程度呢,就说他往人群中那么一站,仿佛明珠美玉居于瓦砾之中一样。当年他头一次来南京,也就是建康,本地群众听说这个美男子来了,结果人山人海的围观,街道上水泄不通寸步难移,硬是把人家体弱多病的美少年给活活看死了,但是结合今天自己的遭遇,楚玉怀疑那位卫家美男子是被果子鲜花什么的活活砸死的。
这是一个崇拜美色的时代,尤其是男色。
这年头当美男子不仅需要外表漂亮,还需要一具灵活矫健的身体。
楚玉愣了半晌,松了口气笑道:“长见识了。”心道原来不是她看起来太禽兽,而是本地的民众太禽兽,见着个美男子就要扑过来,如此说来,她的变装还不算失败。
休息一阵,两人挑选僻静的地方走,路上又攀谈一番,楚玉心中透亮,明白自己不过是半桶子水,大多数时候都是倾听,在能明白的地方偶尔插上一两句自己的见解,她含笑沉默的神情翩翩,显得沉稳深沉,兼之见解别有独到之处,令裴述更为心折。
裴述所谈的,多半是诗文,虽然楚玉对古代韵文的研究不深,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装高明,毕竟她胸中所藏,是积攒了千多年的诗文精粹,见识上就高出不少,因此每每说话时,虽然只寥寥片语,却能恰好说到点子上。
裴述刻意结纳楚玉,楚玉也想结识一下外面不同的人,有助于自己更了解这个世界,两人越谈越是投机,虽然不知道对方内心是怎么想的,但是表面上看起来,却已经像是多年好友一般了。
时间就在交谈中慢慢流过,裴述想起自己还有事要办,便向楚玉告别,才走了两步又回过神来,赧然笑道:“说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阁下。”
楚玉微微一笑:“在下喻子楚。”考虑到山阴公主那绝对算不上好的名声,她不便说出自己真正的名字。
“原来是子楚兄。”裴述笑道:“三日后我将在城外的平顶山举办曲水流觞诗会,子楚兄可否愿意参加?”他见楚玉见解深刻,便想当然的以为她作诗一定不错,又哪里知道楚玉不过是占着时代的优势,直接攥取前人的精粹。
顿一下,他又好似漫不经心的道:“届时,千金公子也会前来。”虽然表面上像是漫不经心的,可是楚玉能看出来,他话语之中有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炫耀的意思,仿佛在说:“大明星也会参加,你要是不来,那太可惜了。”
虽然裴述被蒙骗了,但是楚玉对自己的水准却是心知肚明,她刚想拒绝,忽然念头一转,便应承下来:“好的,我一定去。”虽然另有目的,但同时的,裴述的言行让她不由得对那位千金公子有些好奇,不知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


第二十一章 临时抱佛脚

目送裴述离开后,楚玉才郁闷的想起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方才情急之下,她忘了记忆路途,现在大约是迷路了。
她左右看看,选了一个方向便要尝试找来路,身边却忽然多了一条人影,那人影无声无息的,鬼魅般出现,若非在公主府内已经有过同样情况,楚玉此时恐怕就要叫出声来。
来人自然是被楚玉不小心甩掉的越捷飞,他望着裴述离开的方向,道:“公主不要把那人带回去么?”
楚玉正想直觉的反问为什么要带回去,话未出口便福至心灵的领悟过来:那山阴公主从前只怕没少让越捷飞干这类勾当,在街上瞧见顺眼的男子便让人打昏了带回府去,现在想来裴述长得也算不错,只是在公主府内那些人的映衬下,却仅仅能够得上端正二字而已。
有比较才有优劣,楚玉现在才明白,山阴公主收藏起来的男人是什么等级的优质货色,但是却被她一下子放走了大半,假如,她是说假如,假如山阴公主地下有灵,也许会被她气得再死一次。
“不必……”伴随着心里一声叹息,楚玉淡淡的道,忽而又想起来:“你方才为何不带着我逃离?”看越捷飞这个架势,似乎并不似如她原先所想的一样被甩开,而是一直跟在她身后,为何他不出手相救,难道存心看她笑话不成?
越捷飞惊讶道:“公主原来不喜欢那样么?”
楚玉无语。
原来因为她没有下令,导致越捷飞以为她在享受被追逐的乐趣,时下确实有名门公子有这样的嗜好,被这么多人倾慕追赶,是一种极大的荣耀,甚至有极端者攀比谁身后追逐的人比较多。
两人挑选僻静的小道回公主府,走过一条街巷时,楚玉听到巷口传出妇人的喝骂声:“你们若是再不听话,就叫坏公主把你们给捉了去!”
坏公主?
楚玉心中微动,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朝巷子里望去,只见参差不齐的两排木房之间,一个健壮的妇人正拿着条看不清原本什么颜色的抹布,单手叉腰喝骂身边的两个小孩。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好像在地上打过滚一样脏兮兮的,都是六七岁上下,男的那个听了这话,立即瑟缩一下老实了,而女孩儿却还不肯乖乖听话,用稚气的嗓音反驳道:“我才不怕,坏公主只抓男娃娃,不抓女娃娃。”
他们口中的坏公主……
楚玉心头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下意识的朝越捷飞看了一眼,对方回以十分肯定的眼神:说的就是你。
楚玉大为郁闷,心说这山阴公主真是恶名在外了,连大婶都拿来当作狼外婆吓唬小孩子,幸好刚才没对裴述说本名,否则他九成九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过话说回来,她就算要抓男人,也至少是抓家里容止桓远那个等级的,至于看上这脏兮兮的小破孩么?
那妇人见吓唬不了女孩,立马变了脸色,骂道:“坏公主不抓女孩儿,但是妖法师抓,当心把你们俩抓去,正好凑一对童男童女。”
小女孩一听,似乎极为戒惧,也跟着老实了。
楚玉眼睛一亮,心说原来还有比她更加恶名昭彰的人啊,不晓得那妖法师是什么人物,又有什么杰出事迹,比她的名号更能吓唬小孩?
带着疑问楚玉回到公主府里,结束了这一次虎头蛇尾的出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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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站在沐雪园门口,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这里,上一次是闲逛时瞧见桓远与江淹相会,这次,却是为了临时抱佛脚。
虽然她胸中有超出千年的品味见识,但是楚玉却并不打算完全依赖这些。
文学这个东西,因为时代的不同,欣赏的角度与方向也是有所差异的,假如她在诗会上做出一首元曲,甚至是现代散文诗,只怕没有几人会欣赏,因此当务之急是多了解现在的诗文界流行风向,所谓临阵磨枪不亮也光,至少她能装装模样。
打听到府内最大的藏书阁在容止的睡雪园中时,楚玉就在心中犹豫着要不要来,犹豫间却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这里,站在门口,她踯躅不已。
她有些不敢见容止。
几天前的情形还清晰的在脑海中回荡,当她处理完府内其他的人后,转头问他是否想要离开时,那个眼神高雅仿若不可攀附的少年,用看不到底的眸子注视着她,似笑非笑,那么轻缓的念着: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这是一首用来求爱的琴歌《凤求凰》,大意是说看到一个美丽的人,对她思慕如狂,希望能与她比翼双飞。
楚玉忍不住皱眉,容止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在借助这首琴歌来表达对山阴公主的爱慕?可是山阴公主身上哪有一丝一毫值得爱慕的地方?又或者,他是如柳色墨香一般的邀宠献媚之辈?可是假如他是那样的人,眼神却为何那么的高雅?
他的容貌明明不是顶尖,不要说柳色墨香,就连被她赶走的男宠之中,也有七八个比他强的,他唯一不同的便是那高雅不可攀附的神情,游离于众人之外,既不反抗,也不谄媚。
难道这就是山阴公主看重他的原因?
蓦地,楚玉明白过来,原来她心中一直对容止有着最深的忌惮,超过她重生以来所见过的任何人。不管是献媚讨好的柳色墨香,还是傲骨隐忍的桓远,刚极易折的江淹,又或者反复小人沈光左,这些人至少有一方面是可以看透的,只要一个人有所求,那么便不难找到他的弱点,可是容止不同,他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不在乎,甚至连自由也不要……
假如容止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废物,什么都不要的混沌度日,这也不足为怪,但是他的心思那么的敏悟通透,处理事情起来井井有条,甚至桓远还曾想拉拢他,这样一个人,怎么甘心以这样尴尬的身份,消磨在在一个声名狼藉的公主府里?
又想起那支《凤求凰》,楚玉有一种不敢置信的荒谬感,容止,他该不会真的倾慕着山阴公主吧?这太令人不愿相信了。还是说,这《凤求凰》之中,别有什么深意?
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门口站了太久,楚玉抿一下嘴唇,推开门步入园中。
只见满园的清气之中,梧桐树下,青石台上,靠坐着一个悠然的人影。
容止白色的衣衫好似云一样散落在石台上,竹简放在一边,他背靠着梧桐树,平日里看来深不可测的双眼闭合,睡着的姿态显得毫无防备。
楚玉想了想,放轻脚步,朝林后的阁楼走去,可是在经过容止身边时,脚下不知道踩着了什么,顿时林中响起了清脆的玉石碰撞声,楚玉一惊,还未及有所动作,容止便已经醒来。
“啊,是公主。”容止懒洋洋的揉一下睡眼,看清是楚玉时也没起身行礼,只笑着问道:“公主来我这,可是有什么事么?”
楚玉略一迟疑便直言道出:“我想拿几本诗集看看。”
容止有些惊诧,神情莫测的看着她,道:“我记得,公主从前似乎是不爱看诗文的啊。”
一时间,春光璀璨绿意葱荣的庭院,在脉脉不得语间生出些寒意。
楚玉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不慌不忙道:“我现在想看了,不成么?”她知道容止已经开始起疑,但是只要她不留下确实证据就不必紧张。
静默片刻,容止一笑道:“公主若是想要亲自寻找,只怕不太容易,还是让我来帮公主吧。”
来到藏书阁之中,楚玉才明白,容止所说的不太容易,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二章 三日锁心丹

书阁的第一印象:大。
非常的大,七八间宽大的屋子,全都摆满了书架,架子上也放得满满的,几乎不见什么空余。
书阁的第二印象:乱。
这是楚玉细看之后发现的,书架上有放着纸书,有锦帛卷轴,也有竹册。一捆捆竹简卷轴以淡青色的丝绸书衣包着,整整齐齐的摞放在书架上,干净无尘,空气间漫溢着淡淡的书香与檀香混合的味道,可见容止平日里对书阁的打理十分用心。
但楚玉说乱,并不是说容止乱丢书籍,而是这些书籍的摆放,几乎没有什么规律,竹简与纸书混放在一起,虽然各自拜访得整齐,但是整体看起来,却是有些乱了。
而这些书也没有按照内容分类,各种类型的杂放在一起,非常不便寻找。
书阁的第三印象:杂。
楚玉随意的翻了一些书,发现这书阁之中,所收藏之繁杂,超出她的想像,山河,地理,政治,诗文,民间故事,异闻杂录,几乎什么都有。
容止静静的站在书阁门口,看着楚玉在书架边不断的来回走动,拿起一本本书草草翻阅,也没有上前动手帮忙,他只是在原地默默的看着,乌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瞳里,好似有叠云一般莫测的情绪漫漫舒卷着。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出神似的看了许久,才慢慢的出声,凭记忆指点楚玉应该在哪里找她要的诗文书册,自己也帮忙挑选诗集。
“左侧书架第二排第三格第七册。”按照容止的指点,楚玉准确无误的找出他所说的书籍,心中对于他的记忆力表示一百二十万分的佩服,如此杂乱的排布,还能一丝不差的记得哪本书放在哪个位置,这人脑简直堪比电脑。
怀里抱着二十多本书,楚玉感觉双臂酸麻发痛,才回头想要招呼容止帮忙,却见容止手上捧着十本书,样子有些吃力的道:“公主,我拿不动了,你帮忙分担些吧。”说着,他走过来,给在楚玉雪上加霜的又叠了十本。
楚玉无语的瞪视着他,后者神情倒是十分坦然,好像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想起自己这些天从未见过容止拿起比一册竹简更重的东西,也许大概真的是体质柔弱弱不胜衣,便咬牙忍下,充当了一回大力水手。
当楚玉抱着书慢慢的往外走时,作势继续翻找诗集的容止停下了动作,从楚玉看不见的角度,深深看着她。
满是书卷芬芳的空气里,那少女容貌是欺骗世人的清雅,虽然因为手上重负有些难过,可是压抑之下的神情依然明快如山间松风,目中又有几分飒然之意。
恍惚间,容止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影子,模模糊糊的,与楚玉清丽的面庞分离又重合。
他不知不觉的伸手抚上心口,直到楚玉走出书屋,身影完全消失,才从迷梦一般的幻境中苏醒:他方才在看着的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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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翻了两天的书,楚玉看得头昏脑胀,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前世上大学时,每到临考试前,大家便都拼命的学习,努力的记忆书中要点,靠着这种考前突击的做法,竟然一路平安,大学四年都没有落到补考的境地。
对于这种突击式的学习,楚玉是轻车熟路早已习惯,但是两天来一直看着她的容止却十分不解,终于忍不住在两天后问出来:“公主,你这么辛苦看书,是要做什么么?”
楚玉放下书本,揉揉酸涩的眼睛,道:“没法子,我受人邀约,要去参加诗会,总要做些准备。”
容止失笑道:“竟然是这样,公主是想要自己做出诗来么?”这可有些不太容易。
楚玉想想道:“这倒未必,只是诗会上若只有我一人不作诗,未免有些出格。”
容止抿一下嘴唇,柔声道:“倘若公主在为这个烦恼,大可不必如此辛苦,只消在参加诗会时带上一个人便可。”
“谁?你?”楚玉微微眯起眼,觉得颇为有趣,难道参加诗会也能带枪手?
容止摇摇头,道:“我算什么?我说的那人,是桓远。只要带上他,保管没有人会留心公主你是否有作诗。”
他顿一顿道,“不过桓远身份不便示人,公主应该掌控得严密一些。”他说着走到书架的尽头,手按在墙面上,掌心一转,便有一个暗格弹了出来。从暗格中取出两只瓷瓶,一只瓶身上有斑驳的青蓝色莲纹,一只瓶身晶莹玉白。
楚玉有点紧张又有点好奇的睁大眼,盯着两只瓷瓶:那该不会是传说中的毒药吧?
容止仔细端详了一下两只瓷瓶,最后将带莲纹的握在手心,玉白的那只放回去:“这药名为三日锁心丹,服下一粒,大约有三日左右的时间身子乏力,只能堪堪行走,跑动却是不支,更遑论动武,如此一来便不必担忧桓远借机逃走。”
“这个,会不会对身体有损害?”
“自然是有一些的,三日之后,桓远需要卧床调养半月,才能恢复如初。”容止很随意的说着,好像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手中药瓶朝楚玉递了过来。
楚玉盯着他,手却不去接:“桓远是不是曾经得罪过你?”假如没有,何以要怂恿她对桓远施加这么阴损的药物?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既然容止在内苑的权力如此之大,那么那些记载各男宠资料的卷轴,是不是他也曾经手过呢?
假如是这个缘故,卷轴上不见容止的记载,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她还记得,府上曾经有几个男宠,据说因为不守规矩被处置了,那是不是容止干的?
容止闻言一愣,他抬眼望向楚玉,漆黑的眼瞳里,如云一般翻卷着微妙的情绪,他平素看来总是高雅又深沉,这一番错愕,带着几近微微的哀恸之色,好像严密的面具乍然破裂,露出了一角绝色的脸容。
他的神情素来平和高雅,这不同寻常的刹那波动,反而令他生出一种别样的惊魂动魄的诡艳,楚玉刹那间几乎失了神,片刻后才收敛心志,却还是被他看得心虚。虽然明知道自己没什么可心虚的,可是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她还是忍不住心虚……不仅心虚,还还心跳乱了好几拍。
“公主既然舍不得让桓远受苦,那么便让越捷飞留神将他看紧一些,此人假如放到了外面,一定会反过来成为对付公主的利器。”容止微微一笑,方才异样的眼神好似水月镜花的幻影一般,就那么不着痕迹的抹去,他将药瓶放回原处,“容止还有要事,先行离去了。”他甚至连最简单的礼节也省略了,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开。
楚玉就算再迟钝,也晓得容止好像是生气了,而生气的原因恰好是她。可是她想不通那家伙为什么生气,她只是不想伤人而已,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那家伙究竟在计较什么?有什么问题坦白说出来不行吗?给她摆什么脸色?
古人真是莫名其妙!


第二十三章 有暗香盈床

容止莫名其妙的走了,楚玉比他还要莫名其妙的留在原地,手上虽然拿着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想来想去,怎么都想不通,容止在气恼什么,照理说,容止在府内的地位,几乎就是在山阴公主一人之下,其他所有人之上,甚至连驸马都未必能比得上,而根据幼蓝所说,容止平素待人十分的宽厚,并不似小心眼的人。
她只不过是带桓远出府而已,也没有说要给他什么天大好处,容止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容不下吧?
思来想去的乱成一团,不知不觉太阳西斜,夕照从窗口打入屋内,打在书页和楚玉手上,给如玉的手指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辉,楚玉知道自己这个状态是看不进书了,只有暂时放下,回到东上阁吃了晚饭,又洗漱一番,天色便完全暗下去了。
楚玉记得明天就是与裴述约定的参加诗会的日子,也不想睡得太晚耽误时候,便走回卧室准备睡觉,她心中有事牵挂,没有留神卧室所在院子前侍卫的奇怪神情,以及幼蓝的古怪眼色。
推开房门,楚玉如同这些天一般随口吩咐幼蓝不用守着伺候了,进屋反手关门。
屋内没有点灯,但是楚玉这些天来已经把摆设位置记得烂熟,不需分辨便顺畅走到床边,手摸在腰上准备解衣上床,可是她尚未动手,便嗅到空气里有一抹温暖柔滑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楚玉皱一下眉,原本这卧室里是点燃熏香的,但是楚玉嫌点香时紧闭门窗空气不流通,加上身上沾染得满是香味也不习惯,便让人撤了,几日下来屋内香味渐渐消散,怎料现在又闻到了,她才想出声叫人进来询问,却又忽然想起这香味似乎不是熏香,她好像在哪里闻过。
沉思片刻,楚玉眯起眼睛,借着屋内微光,却隐约的瞧见,在自己的床上,被子下似乎有一个人形的隆起。
楚玉沉默的看了一会,走到墙边点燃挂在墙上的灯具,并不算明亮的黄色光线,立即充满了整个房间,也让楚玉看清楚了床上的人,那人整个身子连同脑袋几乎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宛如丝缎般柔软光滑的黑发,铺在床上。
楚玉走回床边,双手环胸,淡淡道:“出来吧。”
那人缓缓的爬起来,不出楚玉所料,果然是墨香,他身上独特的香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若不是闻到了这香气,她还不会觉察床上有人。
墨香姿态慵懒的支起身子,丝被顺着他起身的动作滑落,一点点的,露出光洁的颈项,圆润的肩头,修长的手臂,和纤细柔韧的腰身,他的肌肤姣白如玉,神情似梦非梦,狭长凤眸之中水光潋滟,流转着惊人的妩媚,伴随着周身的异香,简直是天生尤物。
但是楚玉并不为之所动,只是冷淡的注视着他,墨香似乎能感觉到她心中所想,咬一下嫣红的嘴唇,眸子半垂下已是泫然欲泣,但眼泪却不落出来,只在眼里盈盈的含着,他轻启朱唇,道:“公主,都已经这些天了,你当真一点儿都不想墨香么?”
楚玉皱了皱眉,并不说话。
墨香眼睫微微颤动,一滴晶莹的泪水便凄然落下:“墨香很害怕,墨香原本便是主人送来的玩物,除了侍奉主人,本身全无所长,倘若公主不要了,墨香不知该如何自处,公主会不会厌倦了,要把墨香送给别人?”
楚玉原想呵斥他,可是见他身体微微颤抖,已是不能自持,心头还是一软,温声道:“你尽管放心,我虽然不再贪恋……床笫之事,可也绝不会如此待你,若你实在是不愿离开,有我一日,有公主府一日,便不会少了你的衣食,你就算想在这里住一辈子,也行。”她心中叹息,看这个情形,这墨香也是受过不少苦,才会如此没有安全感,甚至想方设法爬到了她床上,希望能用身体争取什么。
好不容易打发走感激涕零的墨香,楚玉叫来侍卫,问道:“你们怎么放他进来的?”她不是早就宣布过不要轻易放男人进来么?幸好这是墨香,倘若是心存杀意的人,趁她就寝时一刀刺过来……
侍卫恭敬的道:“是容公子带他进来的,我们以为是公主的意思。”
楚玉默然片刻,点点头,叫来侍女换过盈满墨香体香的床单被子,终于躺上床时,已经有了倦意。
虽然心中尚有许多不解,可是倦意与黑暗一起袭来,楚玉慢慢睡去。
****************
墨香用单薄的衣衫包裹住身体,走出东上阁时,面上还带有凄色,可是才走入西上阁,神情便陡然一换,倘若楚玉在此,定会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此时的墨香,妩媚的眼眸中目光平稳坚定,身躯虽然柔弱,却似蕴藏着不可摧毁的韧性。
西上阁的隐香苑,是墨香的住所,原本与他同住的还有一名男宠,只不过此时已经离开。
走近隐香苑的主屋,屋内站立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墨香,雪白的衣衫曳地,身姿孤绝冷峭,在黑暗之中,仿佛漂浮的冰雪。
墨香趋步上前,半跪在那人身后,道:“见过容公子。”
那人转过身来,弯腰搀扶起墨香:“说了许多次,不管是私底下还是外面,都不要对我行此大礼。”在外是不能,在此是不必。
他的嘴角牵着柔和散淡的笑容,漆黑的眼眸幽深不可度测。
正是容止。


第二十四章 敬酒与罚酒

夜沉如水。
容止身后跟随着四名侍卫,双手端着一只托盘,盘上放着一尊酒壶,一只白玉杯子,五人走进了修远居。
而门口的侍卫并未阻拦。
这个时候,桓远还未入睡,正捧着一本书坐在灯下,表面像是在看书,目光却无焦距,不知神游何方,门被推开的声音将他惊醒,转头一看,见容止面带笑意的走进来,桓远心中一沉,顿时便与这夜色一般的凉了。
容止面上带着慵懒散漫的笑意,眼神高雅又温柔,可是桓远知道,这人甚少有从容以外的表情,虽然从未亲见,可是他能想像,这人即便是在杀人的时候,也不会流露出血腥的戾气。
那么现在,他是要做什么?
目光落在容止端着的托盘上,桓远心头浮现猜测,神情也警惕起来:“这么晚了,容公子驾临修远居,可是有什么吩咐?”
容止微微一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桓远,在你面前我也不想兜弯子,喝我一杯酒,我便走。”
桓远放下书本,淡淡道:“若我不愿呢?”
容止洒然笑道:“你以为,我带来这些人,是做什么的?”言下之意便是,假如桓远不肯,敬酒不喝,那么他只能让人用强,逼他喝罚酒了。
由不得他。
桓远将目光移向酒壶,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容止淡淡道:“你大可放心,我并不是来杀你的,让你饮下这杯酒,乃是另有用途,快些做决定吧,桓远。”
知道再无转圜余地,桓远拿过杯子,稳稳端着让人斟满,毫不迟疑的仰头一饮而尽,酒液之中,带着微微的甜味,过喉却又有淡淡的苦涩回转,他情知酒中加了别的料,只是不知是什么。
容止了然微笑着:桓远的性子,他还是能捉摸的,此人虽然有纵横的才华,但是因为生平眼界局限,骨子里有些放不开的书生气,就算明知道这杯是毒酒,为了面子上不难看,他还是会主动饮下的。
喝下酒后,桓远感觉身体并无异样,并无料想之中的剧痛,也无昏沉晕眩之感,疑虑之间,容止已经带人离开。
这厢里桓远迷惑不解,那厢里,楚玉安睡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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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楚玉着衣出门,才推开门,便见到容止站在门外,似乎是正要抬手敲门。
“公主早啊。”他微微笑着,眼神如云,好似昨天的不欢而散是一场幻影。
楚玉也乐得装无辜,虽然有点想责难他为什么往她床上送男人,可是想起从前容止只怕没少干这事,也不便说些什么,只含笑点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容止漫不经心的道:“公主是打算去找桓远么?”
沉默片刻,楚玉点点头:“不错,我是要带他出去。”她也明白,自己的诗文水平是很难在短时间内突击提高的,因此不管有没有用,既然容止说了,那她就尝试着带上桓远出去,同时也算是借这个机会,试试看能不能与桓远构建良好的关系。
不想一直被人敌视着,也不愿意消灭敌视的来源,那么只有想办法消除敌意。
容止看看楚玉的男装打扮,浅笑道:“公主这个模样,要是走在街上,只怕会颇受百姓倾慕呢。”
楚玉听他这话,想起了三天前的遭遇,马上就有点面无人色了,可是她是要去参加诗会,总不能穿着女装或者邋遢不堪的去吧?
容止眼色了然的道:“公主如是不弃,我可以为公主稍加修饰。”
一个时辰后,楚玉走出沐雪园,样子已经不大一样,容止取了一些药物为她修饰容貌,这不是易容,只是将脸色变得暗一些,风华登时少了四五分,以确保她不会因为皮相过于俊美而被人追逐。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楚玉便去找桓远,她原本还担心能不能找到,但是才靠近修远居,便正好与目标遭逢,桓远与流桑从远处走来,流桑抱着桓远的手,样子很是依赖。
一看见流桑,楚玉便忍不住在心中暗骂山阴公主禽兽,虽然她已经得知山阴公主并未真正对流桑下过手,但是看这个架势,很显然这位公主是想玩养成,自己养一个美少年出来使用,有这份心思,就已经很禽兽了。
桓远偏着头,好像在对流桑说些什么,走近了才瞧见楚玉,他的神情有些僵硬,站在原地不进不退,倒是流桑欢呼一声扑上来,抱着楚玉的胳膊,叫道:“公主,你怎么穿着男装?”流桑的身高只到楚玉的肩头,他仰起脸,一边说着,一边用水汪汪闪亮亮的大眼睛望着楚玉。
这双大眼睛那么的纯真可爱,楚玉见了,心中不由得柔软了几分,想起流桑的身世,她拔出被抱住的手,安抚的拍拍他的肩膀:“我想出去走走,换上这身衣服方便些。”
她话才说完,却看见流桑的眼中忽然绽放出明亮的光芒,他又一次抱住楚玉的手,贴在楚玉身旁用力蹭:“公主,我也想出去玩,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流桑细软的黑色发丝微微颤动着,嫩嫩的脸蛋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忍不住想要捏一下,楚玉并不好色,可是这种好像柔软绒毛小动物一样的东西,让人无法不喜欢,她活动一下手指,忍住开捏的冲动:“好,我可以带着你出去,但是你要记住,在外面要叫我公子,不准暴露我的身份。”
流桑自然是连连点头,要求得到了满足,他一开心又抱着楚玉蹭啊蹭的,像一只幼小乖巧的猫咪,楚玉被他嫩嫩的小脸蹭得心痒痒的,心说难怪山阴公主要糟蹋幼苗,就照着他这么蹭,要是色心再足一点,她也忍不住……
自己能出去了,流桑看一眼桓远,又得寸进尺的提出要求:“公主……公子,我们也带桓哥哥一起出去好不好?”
楚玉原本就有此意,闻言瞥一眼桓远,只见他双眸垂敛,似是漠不关心,她微笑道:“好。”
听闻她此言,一直冷淡的桓远忍不住震惊的抬起眼来,似是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楚玉,楚玉对他微微一笑,他立即收敛神情,又恢复了一派漠然。
“公主。”出声叫她的人是越捷飞,被楚玉瞥了一眼后,无奈的改了称呼:“公子,桓公子……”桓远毕竟是叛逆之子,这么带他出去,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楚玉笑道:“有你在身边,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带桓远去参加诗会是容止的建议,给桓远下药也是容止的建议,但是楚玉以自己的意志决断,采用前者而抛却后者。
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伤害他人的身体,楚玉认为不可取,那么就只有依靠侍卫的严密保护了。
越捷飞不再多言。


第二十五章 新忍者神龟

为免太多人注意,楚玉和上次一样,还是从后门出发,四人走出门去,便是公主府后的巷子,这巷子十分冷清,平素少有人来,可是这个时候,他们却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一人一骑出现在尽头巷口,马踏声声,片刻后已来到他们面前,仿若一阵疾奔的风。
骑士勒住骏马停下,此时楚玉才看清他的模样。因为骑马疾驰,他身上的衣服有些凌乱,帽子斜落在肩头,可是乍看上去,却丝毫不觉狼狈,反而有一种飞扬挺拔的气质,他俊美的面上没有表情,坐在马上微微侧眼俯视四人,身姿笔挺,用现代的话来说,这造型很酷。
“驸马爷。”流桑喃喃的出声,抱着楚玉胳膊的手臂慢慢的松开。
那就是这么多天也没能见到的驸马何戢?这具身体名义上的丈夫?
即便这些天楚玉已经被府上的容止等人养刁了眼睛,看到帅哥早已见怪不怪,但楚玉还是不得不承认,何戢的样貌,十分的上等,就光靠着这张脸,也足够成为驸马。
何戢骑马回府,瞧见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个似是从未见过的人,身边是越捷飞桓远和流桑,他眉毛微耸,本以为这是公主新带回来的男宠,暗道不过如此,可是再看一眼却有些眼熟,更仔细观察……
何戢面色微变,翻身下马,来到楚玉面前,深深一揖:“见过公主。”
看到何戢时,楚玉以为自己又要遭一次白眼了,毕竟身为山阴公主的丈夫却被戴上这么多顶绿帽,是个男人都无法忍受的,就算没办法休妻,也至少会摆出高傲不屑的姿态,对这个妻子视而不见,就好像江淹那样。
可是何驸马的反应大出楚玉的预料之外,导致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何戢抬眼瞧见楚玉眼中流露迷茫,立即面露关切之色,上前握住楚玉的手,担忧的道:“公主的身子是否还未恢复?前些天公主生病,我身为驸马,却因为公务繁忙无法探望公主,如今想来真是羞愧万分。”他一边说着,眼角还微微泛红,似是动了真情。
楚玉被他的手一握就立即惊醒过来,随即在心中赞叹:演技!什么是演技?这就是演技呀。这位驸马的演技,绝对是奥斯卡影帝级别的!这么细腻的神态表演,如此真情流露的台词,假如不知道内情,外人看来,绝对会认为这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
楚玉绝不认为,何驸马会对自己妻子养男宠的事宽宏大量毫不介怀,事实上,没有哪个男人会对这种事毫不介怀的,她甚至认为,假如自己的身份不是公主,早就被何驸马杀了一万遍啊一万遍,可是,现在她身边还站着两个男宠,何驸马却能够如此深情款款的说话……
微微的寒意笼罩着心脏,尽管被帅哥亲热的握着手,可楚玉丝毫不觉得甜蜜温馨,只警觉的暗叹,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这样的人不是有大智慧,便是有大图谋,今后对这个人,她要多加小心。
她淡淡一笑,从何戢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道:“我没有事,驸马如果事物繁忙,不必理会我,我有流桑桓远陪着就好。”
何戢犹豫一下,见楚玉神情散淡,便再说两句关怀的话,才口称尚有急事,将马匹交给看门的人,走入公主府,尽管衣衫凌乱,可是他风姿仪态,却好似穿着整整齐齐的盛装华服一般。
身后的大门关上,楚玉才长长的吐了口气,流桑再抱住她的手臂,低着头闷闷的道:“公主……公子,我不喜欢驸马。”
楚玉莞尔一笑,终于忍不住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摸摸他的头顶,手下发丝柔软细致:“为什么不喜欢他?”
“我不知道。”流桑困惑的摇摇头,又习惯性的蹭了楚玉两下,“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喜欢他。”他的眼睛清澈真纯,漾着粼粼波光。
楚玉一愣,随即恍然: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他能够感受到何戢伪装外表下所掩藏的恨意,直觉的转化为自己的不喜欢。
失笑出声,楚玉拍拍他嫩脸,、细嫩手软手感极佳,终于忍不住顺手捏了一把:“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我们一起不喜欢好了。”
听她这么说,流桑很开心的笑了起来。
楚玉跟着微笑,眉间不由得透出一丝沉沉忧色。
尽管何戢的外貌极好,风仪出众,让人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可是才见过一次,楚玉立即将他上升为心目中危险程度仅次于容止的角色。
何戢是驸马,是世家子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不像公主府上那些男宠一般没有后台,这样的人,根本无需看公主的脸色行事,他却如此隐忍,甚至不惜做出恩爱的表象,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得心烦,楚玉决定暂时放下,不再困扰自己,念头一转想起一事:这位驸马大人,被公主免费赠送了那么多顶绿幽幽的帽子,自然是大大的王八乌龟了,但是他不但不发作,还这么能忍,表面上做出很爱公主的模样,简直就是神人,为表达尊敬,她决定今后暗地里尊他为忍者神龟。
也是为了在心中警醒自己,千万要防备这位驸马。
他如此忍耐,必有所图。


第二十六章 流水非诗会

才走出公主府后的巷子,走到大街上,楚玉便敏锐的觉察到,桓远的在宽大衣衫下的身躯有些僵硬,尽管他极力的掩饰,但却仍被楚玉看出了动作上的不自然。
而他俊美的脸容,也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少许像是有些防备,又像是有些向往的神情,恋恋不舍的看着每一样事物,好像怎么都看不够。假如一定要拿什么来比喻,楚玉觉得是刚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生物,想要探索外界,却又本能的防备。
心头随即浮现容止今天对她说的话:桓远已经有两年未曾踏出公主府了。
而在被公主看中纳入后宫之前,桓远也没有多少自由,他身为叛逆族人,被皇室软禁,本身就不得自由,想要做什么都受到监视,时刻如履薄冰,甚少有像这样在街上行走的机会。
四人挑较为僻静的街巷走,但是饶是如此,桓远俊美的外貌还是极为引人注目,不一会儿,便有个小姑娘红着脸跑过来,朝桓远身上丢了一支桃花。
楚玉暗叹失算,她只记得自己改装了,却忘了桓远的俊美比起她来甚至犹有过之,幸而他们今天没有跑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否则只怕会被瓜果活生生的砸死。
桓远下意识的接住桃花花枝,神情有些不解,楚玉偏头瞥着他笑道:“你怎地不高兴?有人倾慕你呐。”
桓远白皙俊美的脸容上瞬间闪过赧然之色,他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像这样光明正大的走到大街上,从被软禁到被强辱,不过是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走在路上,收到年轻少女的倾慕。
从小在封闭的环境下长大,比谁都渴望挣脱牢笼,现在辽阔的天际就在眼前,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压抑住发足逃跑的冲动。因为桓远知道自己逃不了。尽管身边只有一个越捷飞,可是他见识过此人的武技,知道绝非自己所能力敌,只要他稍有妄动,越捷飞腰间的长剑,就会准确无误的架在他颈上。
桃花逸散着浅浅的馨香,桓远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虽然那少女的容貌平常普通,可是这毕竟是他生平第一次遭遇到……
尚未来得及思索许多,桓远脑中闪电般的掠过一件旧事,面色微变,好像甩开什么大麻烦一样,飞快的丢开花枝。
他并不害怕楚玉因为他收下花枝而惩罚他,却怕楚玉加害那个姑娘。
那是一年多前,公主一个时常往来的很要好的堂姐看上容止,便嬉笑着问公主索取,被公主笑着婉拒,然后,桓远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女子,疑虑之下请人打听,却得知是出了意外丧生。
可是谁又晓得,那意外是不是真的意外?
楚玉眼明手快,捞过半空中坠落的花枝,笑道:“人家小姑娘送你的花,怎么丢了呢?你若是不要,我便要了。”这枝桃花开得很是娇艳,看花枝折断处还很新鲜,想来是才摘下来不久。
桓远忡怔着,不知道她说这些有什么用意,还不及细想,楚玉便朝前走去,而他的袖子一紧,身不由己的被流桑拉着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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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顶山是城外一座并不算出名的小山,这名字甚至也不在记载之中,山虽不高,但看上去倒也秀丽婉约,来到山脚下时,楚玉便瞧见有一汪清澈的流水,顺着山间的岩石狭缝潺潺流下。
山道虽然有修葺,可还是稍嫌陡峭,幸而山间林荫不时送来缕缕凉风,令人心情舒旷。
山道有几处分岔,林木十分密集,晃眼看去宛若铺上一层碧装,看不清远处的道路曲折,走上一条岔道时,楚玉却听见从另一条道上飘出来的人声,碧色的绿荫遮挡住了人影,只有那轻快的声音隐隐传来:“意之兄,往这边走!小心!”
另一人似是回了什么,但因为声音稍低,听不清楚,随后发出声音的人便渐渐行得远了。
过了片刻来到山顶,山顶上是一大片的平台,大约这就是平顶山名字的来由,平台尽头的尖角处是一座依着山崖边建造的八角亭,亭边青白色的山石之中,有一汪清澈的泉水潺潺流出,从一条像是人工开辟出来,约莫一尺多宽的弯弯曲曲的水道里,顺着山石的坡度蜿蜒而下。
曲折的流水两旁,每隔大约两米间距,每一个位置,都放置了一两张锦垫,而锦垫边,又是一张四方矮几,放置有肉脯糕点,供客人取用。
不过楚玉却无暇关注这些,因为她的心神正处在惊讶之中。
山顶上已经来了不少人,想必都是来参加诗会的,人不稀奇,可是稀奇的是,这些人几乎都是美男子,走动起来的时候,一个个长袖飘飘身姿潇洒,甚是好看,就算其中有几个外貌不是那么出众,脸容平凡的,但是举止仪态也都是十分的优美,让人一看就产生亲近的念头。
这哪里是什么流水诗会?分明是美男荟萃!
楚玉有点郁闷,早知道如此,她何必突击式的啃那么多古文?直接带着一张脸来就好了!
与楚玉心中的惊讶不同,桓远和越捷飞都是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不由自主的各自看一眼楚玉,心说难怪公主最近好像转性了一样,还以为她准备朝高雅层次发展了……原来如此。
这下子可算是狼掉进羊群里了。
除了与桓远所想的一样之外,而越捷飞却在为可能发生的另一件事犯愁:这里上档次的美男子实在不少,假如公主看上的目标太多,他要怎么把这些人全打包带回去?


第二十七章 美男来荟萃

邀请楚玉来此的裴述正与几名美男子谈笑风生,冷不防的瞧见楚玉,便于正交谈的人告了声罪,施施然走过来,笑道:“子楚兄真是守信。”说罢将目光移到楚玉身边其他三人身上,带着几分询问的意味:“请问这几位是——”
楚玉接上他拖长的调子,道:“这两位是我家人。这位是喻子远,这位是喻流桑,子远才学胜我许多,我想他才更为适合参加诗会,便带着他们来了。”嘴唇上下一碰,便轻巧的给桓远流桑二人改了名,介绍完他们,楚玉又指向越捷飞:“这是我的好友,姓越,前日听说我遭了意外,便送我来此。”
越捷飞也知道自己在一旁很是突兀,便微一点头,告一声罪,退到了一旁不起眼的角落,在那里照看楚玉的安危。
随后,裴述带着楚玉绕山顶走了一圈,向她介绍那些美男子,同时也将楚玉介绍给他们,彼此只通姓名,不说来历。
裴述每介绍一个人,楚玉都含笑的冲那人点点头,她心中坦然,神情翩翩,不管裴述介绍到什么人,都似是丝毫不为所动,更让裴述对她高看几分。
其实楚玉之所以没反应,主要是因为,光听名字,她不太清楚这些人的来历,因此这些名字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个抽象意义上的符号,并没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可是一旁的桓远听着,心中却翻涌起波涛。
这里共有约莫二三十人,从他们的姓氏和彼此之间的态度亲疏,以及他所掌握的资料来分析,他们大概是南朝上层阶级将近半数的权贵的继承人,换而言之,假如将来没有什么太大的政治变动发生,这些人将会成长为新一代的政权中心。
桓远心里翻滚着什么楚玉丝毫没有觉察,她的注意力,正随着不时看向裴述,而被另一件事给吸引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今天裴述的样子,比三天前看到时好看了不少,皮肤变白了,并且还细腻了很多,几乎可以说是跨上了一个台阶。
虽然暗道这也许是错觉,可是楚玉心里的怀疑越来越深,若非古代没有整容技术,她简直怀疑他去做漂白了,还有一点便是,裴述身上不时飘来淡淡的香气,让楚玉怀疑自己是不是碰到了第二个墨香?可是前些天她遇见裴述时,他身上并没有这种香气啊?
注意到楚玉关切得有些过分的眼神,裴述先是一愣,随即领悟过来,笑道:“子楚兄有没有看出来,我今天擦了粉?”
“擦粉?”面对完全无法联系起来的人和语言,楚玉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几乎是无意识的重复了一遍。
在她生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中,好像擦粉这个词,是专门为了女性塑造的。还记得有这么一款化妆品广告,一个肌肤雪白滑嫩的女人指着自己的脸,在屏幕上笑嘻嘻的说:“你猜,我今天擦粉了没有?”那时候楚玉正在追看一个电视剧,每天都要忍受电视剧插播的这则广告,故而印象十分深刻,今天裴述的一句话,将她多年前的回忆又重新的勾了起来。
“对啊。”裴述的神情有点得意,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我擦的是特地从歆兰坊购来的桃花粉,这种粉很细,擦在脸上跟没有擦粉差不多,并且也不容易掉落,不信你看?”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当然要认真打扮。
楚玉的心神,还留在震撼之中没回过来:这裴述原本怎么看都像一个正常人类啊,怎么有这么让人郁闷的毛病?而旁边的人,听见他这么说,似乎丝毫不觉得惊讶奇怪,好像这么做再正常不过似的。
猛地想到一个可能,楚玉环顾四周,随后又猛地看向裴述:“这些人不会都擦了粉吧?”一想到她现在正身处于一群涂脂抹粉的男人中间,楚玉便忍不住全身一阵恶寒。
“倒也不是。”裴述的这句话让楚玉心头一松,暗道还好,下句话却又让她郁闷起来:“一半一半吧。”
看楚玉表现出一副在潮流方面很无知很震撼的样子,裴述好心的给她做了特殊补习,让楚玉知道了现下的流行,在这个时代,男子擦粉熏香都是一种时尚,就好像穿衣服那样平常,当然也有天生丽质本钱雄厚又或者喜好亲近自然的,这样的人不会这么做。
假如要给擦粉派的风潮拟一个口号,想必应该是:更白!更嫩!更闪亮!
楚玉暗暗的松了口气,心说幸好还有些比较正常的,否则她真的想拔腿就跑。
真可怜。
楚玉怜悯的看着裴述:好好一个帅哥(勉强算吧),怎么审美扭曲到这个地步?
真可怜。
裴述看着楚玉,也这么想,连擦粉都不知道,这孩子从前不晓得被家里怎么严格管束甚至囚禁呢。
参加诗会的这些人好像大多数都十分健谈,几个几个凑在一起谈论人生哲学,天地道理,气氛十分热烈,裴述带着楚玉一路走一路说,经过山崖边的亭子时,裴述道了声歉:“请稍待,我补一下妆。”说着是施施然的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粉盒,拿一小块细软绒布沾着往脸上扑。
楚玉又是一阵恶寒,不过看裴述一脸十分自然的神态,她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心里说服自己今后把他当作姐妹就好,但这个景象对她来说毕竟有点冲击,索性佯装四处张望转过头,却瞥见亭中坐着一名蓝衫青年。
方才在远处时,这青年与楚玉之间隔着几个正在聊天的美男,导致楚玉走近了才发现他。
青年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具古琴,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垂目注视着琴弦,俊美的脸容紧绷,好像笼罩着一层冰冷的寒霜,但那双垂下的眼眸又让他看起来有些忧郁。
他周围好像有一层刻意隔绝的空气,仿佛外界的事与他全无干系,他不想去理睬别人,也不希望有人来理会他,楚玉正想问刚补完妆的裴述这是何人,忽然发现周围的人有些骚动,不少人都朝一个方向走了几步。
发生什么事?怀着好奇心,楚玉也望了过去。


第二十八章 王家有意之

楚玉视线转移时,眼角余光瞥见裴述几乎是朝那个方向小跑而去,很快就赶到了众人之前,扬声对从山道上走过来的三人道:“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
这从山道上徐徐而来的一行三人,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前者与裴述似是熟识,笑嘻嘻的道:“恕罪恕罪,我们贪看山间景色,耽误了些时候。”
楚玉一听差点嗤笑出声:贪看山间景色?这小山虽然也算秀丽,却没什么出奇的景观,倒是上山的岔路比较多且复杂,照她看,此三人八成是迷路了。
裴述也不知道是真信了他所言,还是跟着装傻,笑着拍拍那人后,转向后方的那两人,长身一揖:“意之兄,印之兄,两位到来,真是不胜荣幸。”
楚玉冷眼旁观,看裴述这态度,似乎来的这两人很是了得。她站在原地,微微眯起眼睛,这才看清两人的形貌,尽管原先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可是在看清二人后,她还是忍不住暗暗的赞叹一声:好人物!

尽管楚玉认为这里是美男荟萃,可是这两人一现身,立即就将周围的美男子,比下去了一个档次,尤其是站在左侧的那位,大约二十六七岁上下,不同于别人梳着发髻甚至戴冠,他的头发只在脑后松松的束着,狭长双目眼角斜飞,随意悠然的敛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假如单纯比容貌,这男子最多便是与在场众人打个平手,可是他往那里一站,整个人都带着让人难以移开视线的气质,明明站立不动,可是楚玉却有一种错觉,好像他是随意流动的水,就算伸手去抓,也抓他不住。
右侧的那名青年男子,年岁看上去相若,却与身旁的人截然相反,略显下巴的棱角有些傲意,他的存在感,好像是险峻陡峭的山岳,巍峨逼人。
两人气质强烈的反差,却又恰好互补,站在一起,反而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强烈得让人屏息。
放眼在场众人,楚玉环顾一圈,竟然找不到能与这两人相抗衡的人物,不,其实有两个,一个是亭中的蓝衫青年,即便王谢二人的到来引发骚动,他也好似完全没注意到一般,依旧是宛如冰霜封结,周身散发着生人勿扰的气息,而另外一人,则正在她身边。
桓远的古雅风仪,又是另一番风采,虽然不能说压过这两人,却也堪互别苗头。
自然,不管是楚玉还是桓远,都没有这种无聊的争强好胜念头罢了,而楚玉更是只在心中好奇,这两位,究竟谁才是裴述那天所说的千金公子?
裴述清清嗓子,向众人隆重介绍,最先被介绍的,就是楚玉留意的那人:“这一位,便是王意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
“王意之?”众人之中有人发出不和谐音:“哪个王意之?”
裴述瞥那人一眼,带着一点骄傲和不屑的,道:“天底下有几个王意之?自然是琅琊王氏的王意之。”
裴述才说完,在座诸人之中,便发出了一阵惊叹,方才仅仅是倾慕二人的风采,这会儿却已经有人露出了仰慕之色,甚至有人按捺不住上前见礼,更加热情的,则请求王意之在他所穿的衣衫上留下墨宝。
楚玉听了也是惊讶了一下,虽然她历史并不太好,可是对于琅琊王氏,还是知道一些的。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个王家,实在是太有名太显赫太尊荣了。
纵观中国历史,几乎没有哪个世家大族堪与琅琊王氏比肩,这个家族曾经是那么那么的繁荣昌盛,爵位蝉联,文才相继,几百年的王朝更迭,时局变幻之中,王家始终屹立不倒,显赫华贵冠冕相承,数百年来,王家出的名士是以百为基本单位计算的,而宰相则有九十多人,这样辉煌的华彩,这样显赫的历史,没有一个家族可以匹敌。
唐诗中有这么一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其中的王,说的就是琅琊王氏,
毫不夸张的说,王家是第一贵族,第一世家。
在这一刻,楚玉真真切切的再一次体会到,她是真的穿越了,她可以用自己的眼睛,亲眼见证琅琊王氏的传奇。
楚玉知道王家,可是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位王意之,即便是在王家,也是一位传奇人物,他有什么本事无人知晓,只知道现任的王家的主事者是他的伯伯,打算跳过自己的儿子,让他继承王家领导人的权位,面对这样的重视和宠爱,王意之却笑着婉拒,将大好的生命投放到山水之间,成了出名的浪荡子。
可即便是放纵不羁,他依旧是名满天下的浪荡子,他的伯父直到现在都未曾放弃让他继承家业的念头,时不时派人苦劝,每劝一次,王意之的名声便显赫一分。
接下来与王意之站在一起的那人身份也藉由裴述之口公布出来,他名叫谢印之,一听这个姓氏,不需要别人提醒,楚玉便知道这姓谢的,八成就是那“王谢堂前”的谢家了,这是一个与王家并称的家族,虽然不似王家那么威名赫赫,可也是一流的门阀贵族。
这王意之与谢印之来了之后,众人在曲水两旁纷纷坐下,楚玉心头雪亮:看来这次美男荟萃的重头戏是王谢两位公子,这两位来了,就没别人什么事了,她在这里,也不过就是个凑数的。
接下来,楚玉看到裴述差人取出纸笔,心中十分惊讶,这才总算想起来,这是那个什么流水诗会,只不过之前的美男子亮相过于重头戏,令她险些忘了真正的主题。
楚玉与流桑桓远找了个周围人少的空位,坐在流水边,锦垫旁桌矮几上的点心看起来玲珑精致,楚玉顺手拈了一块送进嘴里,绵软的甜香在舌尖化开,还没等她下咽,眼角余光便瞥见刚才引起骚动的王意之,慢慢悠悠的来到她身旁不远处,悠哉悠哉的坐下。
虽然坐在附近,但王意之并未多留意楚玉,诗会很快就开始了,这所谓的曲水流觞诗会,其实不过就是文雅版的击鼓传花,在琴声起时,将乘着酒的酒觞放入流水里,让它顺水漂流,琴声停下时,酒觞漂到谁的面前,那人就要喝酒加作诗。
之前楚玉所见,亭中坐着的蓝衫青年此时终于有了动作,他缓慢的抬起手来,在琴弦上虚按一下,随即开始了弹奏。
酒杯顺水而下,楚玉念咒一样默默的心中祈祷:不要停在我面前,不要停在我面前。
她是真没那诗才啊!
可是也不知道是楚玉自己乌鸦嘴,还是命运专门与她作对,琴声停下时,酒觞正在楚玉面前的水流漩涡里,微微的打着转儿。
众目睽睽无法蒙混,楚玉苦笑着拿起酒杯。


第二十九章 别有玲珑思

抄袭?瞎掰?装晕?
一瞬间,楚玉脑中同时闪过三个念头。
抄袭,这条道路最简单最实惠也最快捷,此时还是一千多年前,在唐朝之前,还没有到达诗词繁荣鼎盛的时代,所有的唐诗,只要是她记得的,都能借来使用,绝对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跟她追究版权问题。
楚玉在突击诗文时,也曾动过这个念头,为此还在记忆中仔细筛选,将用了典故的剔除,不符合这个时代潮流趋向的剔除,留下来的也有七八首,足够她拿来应付凑数了。
但是临到头来要她真这么做,她却又有点儿心理障碍。
因为楚玉记得的诗,多半是极喜欢的,连带着也会对诗人本人有尊敬之意,就这样拿走他们的才华结晶,她有些过意不去。
第二条路瞎掰,便是楚玉自己胡诌出几句诗来,这一条更是万万行不通,且不说文辞绮丽这方面她不达标,光想到那些平仄用韵,就让人脑袋一团浆糊。
第三种办法比前两种更无耻,就是她死皮赖脸的往地上一躺,假装自己犯病了,头脑昏昏沉沉的,便能逃过此劫,可先不说这么做丢不丢面子,倘若她实施了,只怕会被立即送下山去。
楚玉面上神情凝重,一动不动的握着酒觞,心中还在天人交战,忽然感觉垂下那只手的袖子被人拉了一下,扭头一看却是流桑,流桑低着头,小小声的提醒:“公……”话才出口他就想起楚玉方才对他们的介绍,连忙改口:“子楚堂哥,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他一只手扯着楚玉的袖子,另一只手却灵巧的钻入袖子下,指尖在楚玉手背上慢慢的写了几笔,楚玉仔细辨认,认出那是一个“止”字。
止?容止?
想到容止,楚玉蓦地想起容止的建议——桓远。她竟然差点把这个人给忘记了!
于是第四条路在眼前霍然呈现:枪手。
从某种意义上说,第四种办法的无耻程度不下于前三种,但是在眼前,对于楚玉来说,似乎确实是极好的办法。
楚玉露出微笑,朝裴述所在方向举杯:“我现在做不出诗来,可否请同行的堂兄喻子远代我接下这考题?”
裴述还未答话,楚玉便听见旁边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这自然无妨,只不过他既然是代你接下,那么诗要做两首,酒要喝两杯。”
闻声偏头,却见说话的人是王意之,他拿着酒壶自斟自饮,一双眼睛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望着楚玉。
既然王意之抢先这么说了,裴述也不好提出异议,便顺势点头:“如此正好。”
楚玉皱一下眉,随即很快笑着道:“作诗交给我堂兄,喝酒留给我便好。”倒不是她小气,只是怕桓远喝醉了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出来。
桓远闻言面色微变,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见楚玉靠近他,耳边传来很轻的声音:“这是为了你自己而作的诗。”
声音细微得好像一线若即若离的丝,可是桓远听了,手指却不由得轻轻颤抖起来。楚玉这么说,也是出门前容止特别所交代的,他早就料到桓远有可能会拒绝,因此教给她这么一句话,笑言只要说出这句话,桓远的诗就多半能出来了。
楚玉不过是依言而行,但桓远却心中激荡,他想起两年前被带入公主府时,见到那个傲慢的女子,以近乎调笑的轻蔑口气,让他“做两首诗来玩玩”。
他自然是拒绝,从那以后足足两年,再也不曾写出半句片语诗文来。
可是此时楚玉却对他这么说。
为了他而作?
什么笑话?
虽然在心里嘲弄着,可是桓远的情绪却无法那么快的平复,今日的片刻自由已经动摇了他的心神,两年的压抑已经将他逼到了某种极限,楚玉稍一触碰,便好似决堤一般汹涌喷薄而出。
打铁要趁热,看出他有所动摇,楚玉笑眯眯的让人送上纸笔桌案,摆在桓远面前。
桓远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才握住笔,宛如岩石乍裂,泉水涌动,心头锦缎一般的诗句便源源不断的流出来。
再也不能闭锁。
桓远正奋笔疾书时,在角落里站着的越捷飞,却已经无聊得快要蹲在地上数蚂蚁了:来了这么久,没看到发生什么意外,公主竟然认认真真的参加起什么诗会来了……难道真的是转性了么?
照公主以前的习惯,这时候早就把一个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美男子往回带了。
他就是个没文化没品位的俗人,看见眼前这个情景闷气得要命,就差没挠地了……
越捷飞在心里小声的呻吟:公主,您要是看上谁就直说吧,不管那人是谁,我都给您打包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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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止进入东上阁,便径直朝公主卧房所在的院子走去。
一路行来,无人阻拦,甚至有人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都被容止笑着拒绝。
进入楚玉的卧房后,他反手关上房门,转身落栓,如此一来,便不会有前来整理的侍女误闯进入。
目光在室内环顾一周,容止眼神幽深莫测,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四处翻找一番后,容止来到楚玉床边,正要俯身掀开被褥,手扶在床沿上,指尖却触碰到凹凸不平的粗糙刻痕。
他扬扬眉毛,偏头看去,看见床沿上刻着几个“正”字,还有一个只刻了三笔,并未完成。
再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容止双手空空的离开。


第三十章 倚马可千言

桓远片刻功夫便做出两首诗,楚玉拿过来看看,觉得大概还不错,但并没什么把握,只有拿给一旁的仆僮,让其交给裴述,裴述念出诗句,众人一阵交口称赞,楚玉这才相信这诗是真不错的了。
第二支曲子响起时,酒觞顺水再流,楚玉又一次在心中念咒,可是最后琴声停下时,那酒觞还是正好的来到了她的面前。
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楚玉下意识的看了那弹琴的蓝衫青年一眼,几乎想脱口问他是不是故意的,可那青年始终只凝视着古琴,俊美的容颜上封着不能亲近的寒霜,让人猜不透他的真正想法。
默默的再看蓝衫青年一眼,楚玉举杯朝裴述笑笑,仰头一饮而尽,而纸笔桌案,又一次被抬到了桓远面前。
楚玉笑笑拍一下桓远的肩膀:“看你的了。”现在,她只能冀望于容止所说的没有夸大,桓远确实有倚马千言的诗才。
与此同时,她心中也在疑惑着:两次琴曲停下,酒觞都停在她的面前,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倘若是后者,那蓝衫青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山巅,流泉,听琴,酌酒,吟诗,这本来是极为风雅的事,可是对于一旁的越捷飞却是莫大的折磨,听着幽幽的琴声,再听着华美的诗篇,他默默的从内衬的里衣里私下两条布,卷成小团塞入耳中。
两首诗又好像流水线作业一样现场生产出来,楚玉把写着诗的纸交给裴述时,他看着桓远的眼神,已经有点儿像是看怪物。
第三支琴曲响起,酒觞再度漂流,楚玉这回没有在心里念咒,只扭头定定的看着蓝衫青年,嘴角挂着浅笑。
她倒是要看看,这回还会不会再一次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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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止徐徐的走出东上阁,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此时墨香正好从西上阁里走出来,瞧见他的笑容,犹豫一下,还是走上前去。
容止对他微微点头,漫然笑道:“陪我下一盘棋。”容止除了看书之外爱好便是下棋,偶尔拉府上其他男宠去相陪,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两人来到沐雪园中,只见绿竹荫影之中,青石台上摆放着一张棋盘,纵横交错的格路间黑白二子疏密不等的散落排布着。
这是一个残局。
墨香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容止下棋,很自觉的便上前坐在一侧,从棋盒之中拈起白子,落子,口中却轻声问道:“公子去了东上阁?”
容止随即落黑子,淡笑道:“去证实一件事情,你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
听他这么说,墨香也是一笑,道:“是我多事了,公子素来先谋而后动,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落一子,他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公子,我听说今天公主带着桓远出去了。”
容止道:“不错,是我劝公主这么做的。”
“为什么?”墨香忍不住蹙起眉头,“我始终不知,公子为何对桓远如此看重,他也不过就是个文采好些的书生罢了,能成什么大事?”
容止正拈起一粒黑子,听他这么问,抬起头来,慢慢的道:“你知不知道,桓远是什么人?”
墨香老老实实的说出自己所知的:“我听说过一些,桓远似乎是反贼桓家的后人。”
“反贼?”容止偏头想想,一笑道:“也对,对于刘氏的王朝来说,桓家确实是反贼吧,但是若说反贼,南朝高祖刘裕也是,这乱世之中,忠诚便如竹纸一般易摧,姬发灭商而建周,刘邦反秦而成汉,司马篡魏而立晋,几乎每一代成就帝王之业的人,都要推翻前一代的王朝,又有谁不是反贼呢?”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倘若当初败的人是刘裕,那么今天便轮到桓家的人统治天下,刘家的人被赶尽杀绝了。”他语调虽然从容温和,可是言语之间对于开国皇帝却毫无敬意,甚至满不在乎的直呼南朝开国帝王的名字。
墨香对此似是见怪不怪,他甚至没露出一丝半分惊讶的神情,只静静的听容止说下去。
容止微微一笑,落子:“我今日之所以如此多言,是希望你不要把眼光局限在一家一姓之中,以天下之目看天下之事,会看得分外清楚。”
“昔年操纵东晋权柄的顶级士族之中,只有桓家与谢家是白手起家的,可谢家的崛起经历了好几代人的持续努力,桓家却仅凭一人,那便是桓远的先祖桓温,以一人之力,在短短的十数年内,振兴出一个顶级士族,桓温是绝世豪杰,只因为病死太早,没能成就功业,而他的儿子桓玄却是个志向与才能不匹配的草包,白白做了刘裕建功立业的踏脚石。”
“桓家的传奇本应就此结束,可是我看到桓远时,就知道,他身上还留着桓家最后的希望。”容止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我打听到,公主之所以知道桓远的存在,是桓家的其他人设法传递来的消息,那时还是公主的父亲为帝,准备对桓家最后下杀手,赶尽杀绝斩除最后一脉,他们不得以让桓远被公主瞧见,以便进入公主府得保安全。”桓远的命,便是这样保住的,除了他之外,桓家的人死得一个都不剩。
对于这件事,墨香倒是第一次听闻,他忍不住惊讶的道:“那么桓远知不知道此事?”
容止微微一笑:“他当然不知道,我那时也不会让他知道。”
“这又是为什么?”
“你看不出桓远有多大本事,因为桓远的才能被限制了,他自幼便被软禁,虽然受些限制委屈,可是真正复杂的人情世故,世间百态,他一样都没有见识过,他所学所知,不过来自书本和同样受软禁的家人,可是你看他前次做出来的反叛计划,像是一个毫无历练经验的人能想出来的么?”
假如说,这世界上有天才的存在,那么就是桓远了,完全没有社会经验,完全没有勾心斗角的经历,却可以做出这样缜密的计划,其中环扣巧妙,虽然在他眼中仍有破绽,可也不过是因为他比桓远多一些眼界罢了。
也许桓家先辈桓温天生的政客才能,在这一代这个人的血液中又复苏了,即便是在那样狭隘的环境下长大,依然不能磨去其所有的光辉。


第三十一章 卿本佳人也

这个时候,就连其他人,也感觉出些许不对劲了,即便不管多么凑巧,也极少发生这样的事,连续三支曲子停下来时,酒觞流到同一个人面前。
哪里有这样的巧合?!
裴述不由自主的望向蓝衫青年,欲言又止:“萧兄……”
蓝衫青年依旧只凝视着琴弦,其他什么都不看,也不理睬裴述。
楚玉忽然笑了起来,她探手从冰凉的泉流之中取出酒觞,转向蓝衫青年露齿一笑:“真巧。”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别人看来,似乎是楚玉想要和平带过此事,含混不去追究,但是楚玉自己却知道,她的话别有用意。
她在试探。
这句话,是对着那蓝衫青年说的。
楚玉虽然大概知道山阴公主是什么人,有过什么重大事迹,可是这是作为史料上的山阴公主,那么作为一个人的山阴公主呢?她曾经是什么样一个人?她的亲人是什么样的?她过去有什么遭遇?她好色是天生还是后天的?她是否有深爱的人牵挂的人?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以及,她曾遇见过什么人,认识谁,又或者……有谁认识她。
虽然曾经设法向幼蓝套话,可是那仅仅是套幼蓝对别人的看法,关于她自己的问题,她只问了身份后便刻意回避,以免留下更多惹人怀疑的破绽,因此虽然来了这么多天,继承这个身份,她对于自己所用身份的过去的了解,依然十分的单薄。
她知道一个作为历史人物的山阴公主,却不知道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刘楚玉。
又或者,她其实是潜意识里回避这个问题。假如了解得太多,山阴公主在她脑海之中真正活起来,对于侵占这具身体,也许她会失去一些平常心。
文字叙述的空渺抽离感,与现实具体的捉摸体会,在这一刻,奇妙的反差起来,也终于有了一个融合点。
虽然不知道蓝衫青年为什么要为难她,但是她估计这青年也许从前认得山阴公主,才会刻意如此。
这猜测至少有七八成可能是准确的。
所以楚玉以语言加以试探。
话说出口,楚玉即便在喝酒时,也不忘分出心神观察蓝衫青年的反应,却并不见他有所动容,心中不由得有些失望,可想起何驸马惊人的演技,又立刻释然了。
没人送上桌案纸笔,因为上一次放在桓远面前的那些还没拿开,伺候的仆僮偷了个小懒。
这一回,不需要楚玉开口,桓远的手便自动伸向了笔墨。
他压抑得太久了,需要一个机会来倾泄出来,两年的郁郁,两年的隐忍,已经将他的心志压迫到了某个极限,身为不得自由的笼中鸟,他唯一发泄的方式,便是眼前的纸笔。
又两首诗送上,这下子不光裴述,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桓远的身上。
第四支琴曲响起时,许多人都直接将视线投向了楚玉的面前,而那蓝衫青年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当酒觞正好顺水流到楚玉面前时,琴声终止,楚玉笑吟吟的拿起酒觞,朝蓝衫青年遥遥一举,饮尽。
武,她有侍卫越捷飞,文,她有枪手桓远,即便那青年过去真与山阴公主有什么过节,她也无所畏惧,兵来她将挡,水来她土淹,倒是要看看,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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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远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没有经过刻意雕琢,现在你看着他,也许仅仅认为这是一块形状好看些的石头,其实这外壳之下,埋藏着真正的美玉。”竹林中很静,静得只有风吹叶动声和容止的说话声,“但是这块美玉并不好到手,虽然因为少接触人而书生气,可也因为此,再加上身为桓家后人,他骨子里带着傲气,不可能轻易的臣服任何人。”
墨香看棋盘上的局面,自己的白子已经岌岌可危,原本双方均势的局面,现在却已经呈现了一面倒。
“我要压着桓远的心性。”容止凝视着黑白两色棋子,仔细的盘算棋路后,“他受的委屈还不够,我要慢慢磨去他身为桓家后人的傲气,让他忘却先辈的荣耀,我有的是时间这么做。接着在合适的时候,在所有人都离弃他的时候,向他伸出手。”要让桓远认为,所有人都抛弃了他,包括他的家人。
溺水的人,在绝望之中,即便是一根稻草,也会死死的抓住不放的。
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一点点愉快,修长的手指拈起拈起光滑的黑子,按在棋形的眼位:“然后,他就是我的了。”
那一刻,想必会十分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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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八,十……
当桓远写出第二十首诗,在场众人看着他的眼神,已经有些像看着天外飞仙。
曾有人怀疑桓远是自己从前写着早就攒好的,要求现场命题作诗,可是桓远照样接来,听过命题后便拿起笔,期间的间隔连走七步路的时间都不够。
可是这样近乎批量生产的诗文,却并没有干枯晦涩之嫌,甚至也不见有雷同相似之处,文采更是华美端丽,令人心折。除了蓝衫青年,王意之谢印之,楚玉一行人还能保持点冷静外,其他人的情绪简直都近于狂热与敬畏了。
这不是一首两首,而是接连做了几十首诗,身为读书人,在场许多人都有过文思滞涩的时候,曾经为一个句子绞尽脑汁,何曾见过如此宛如倾流直下的文采?
古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是这前半句成立的前提,却是在彼此相若的条件下,桓远压抑两年,此刻喷薄而出,此时竟是映衬得一干人等黯然失色,对他心悦诚服了。
相比起桓远的光辉万丈,楚玉简直就被遗忘到了天边的角落,现在她唯一的价值,就是一个替喝酒的。
几杯酒尚能忍受,太多了也不行,而虽然特制的酒觞内盛装液体不多,可数倍叠加起来还是很惊人的,喝下第十杯酒后,楚玉虽然还没有醉,却已经开始刻意的控制饮酒量,从水中拿起酒杯时,都好像不经意的歪一下手腕,倒去大半杯,最后甚至干脆整杯一起倒进泉水里。
可是那时候已经没人理会她喝不喝酒,因为大多数人都以一种接近迷狂的态度,等待桓远的下一首诗。
二十,二十二,二十四,二十六……词词璀璨,句句华章。
到了第三十首诗时,就连蓝衫青年,也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桓远一眼。
这场楚玉临时起意参加的诗会,最出风头的,不是放荡不羁的王意之,不是沉毅的谢印之,不是那个不知道是否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千金公子,而是作为枪手,最开始仅仅被看作楚玉附带的桓远。
酒觞第十六次放入流水中时,琴声却没有响起来,蓝衫青年抱起古琴,慢慢的走出亭子,他来到桓远面前,看他一眼后冷冰冰的道了四字:“卿本佳人。”
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去,任凭裴述如何呼唤也未停顿。


第三十二章 千金公子萧

卿本佳人,后面四个字那青年虽然没说出来,但楚玉甚至不需要劳动脑细胞就能接上:奈何从贼。
这下子,完全可以肯定了。
蓝衫青年认识从前的山阴公主,又或者,曾经吃过什么亏之类的。
望着青年的背影,楚玉有点不怀好意的想:至于他能吃什么亏……在山阴公主面前,还能吃什么亏呢?
裴述几番都唤不回蓝衫青年后,神情为难的走到楚玉面前,道:“子楚兄,萧兄虽然不近人情,但是也绝非不讲道理,你从前是不是开罪过他?”
楚玉耸耸肩,无所谓的笑道:“谁知道呢?也许没有,也许有,可我忘记了。”
见从楚玉这里问不出什么端倪,裴述又去向其他人赔罪,没了操琴的人,诗会便少了一半的风雅,其他人分别过来认识了桓远,详谈片刻后,还是一个个的离去。
那蓝衫青年虽然好似处在隔绝的空间,可是他对诗会的影响之大,却出乎楚玉的预料,就如同眼前这些人,都很倾慕桓远的文采,可是却好像有什么顾忌一般,不愿深谈,结识之后便告辞。
一个个陆续的离去,热闹的山顶一下子变得空旷,留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人,王意之慢慢的站起来,又慢悠悠的走到桓远面前,仔细的看了看,微微一笑,才又转向楚玉,笑了声道:“有意思。”
楚玉扬眉反问:“什么有意思?”
王意之哈哈一笑:“你若问我,我却问谁?”他忽然转身,大步的朝山下走去。
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是裴述,他望着楚玉,犹豫了很久才道:“子楚兄,我也要告辞了。”
楚玉浅浅一笑:“请自便。”见裴述要走,她想起一件事,问道:“你前次所说的千金公子,我怎么没见着?他是哪位?”
裴述惊讶的睁大眼睛,片刻后叹息道:“我这方相信你是真的不记得了,那方才因你而走的萧兄,便是千金公子萧别啊。”一边叹着,他告辞离去。
一旁的越捷飞大大的松了口气,从耳朵里扯出布团:总算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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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轻送。
容止在棋盘上按下决定局势的最后一子,站起来道:“时候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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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撤退匆忙,那些矮几锦垫都没有收走,楚玉让越捷飞把原来自己身边的那张矮几连同上面的点心一起搬到亭中。
坐在亭子里,她迎着有些急的山风,俯视着都城健康,这城市透着迷乱的繁华之美。
楚玉有些出神,忽然感觉袖子又被轻轻拉动,不必回头,也知道是流桑,这里的人,也只有他会用这种方式吸引她的注意。
“咕”的一声从身后传来,楚玉听见这声音,才惊讶的转过头,确定这声音是从流桑肚子里传出来的,她才想起自己一直在吃独食,而其他人什么都没吃。
她潜意识里认为流桑他们自己饿了会拿吃的,可是却忘了自己的这具身体的身份以及与他们的关系,她不允准,他们不会在她面前妄动。
笑吟吟的把食盘朝流桑那里推一下,楚玉道:“饿了就自己拿。”虽然语调温和,可是声音里透着一些连她自己都觉察不到的冷寂。
但流桑却觉察到了,他没有去拿点心,只巴巴的望着楚玉:“公主不开心吗?假如出来不开心,那么我们回去好了。”忽而他又想到,“是不是方才那些人叫你不开心的?”
楚玉莞尔,她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笑道:“那些人与我有何干系,他们有什么能耐能教我不快?”她微微笑着,眼神辽远,宛如碧蓝如洗的万里长空。
就算她现在是山阴公主,那又如何?
旁人的毁誉,与她有什么关系?
桓远原本立在一旁,听见这话朝楚玉看去,却见那清雅的少女目光坦然,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高阔。
楚玉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身子被猛力的一拉,推至一旁,随即在耳边响起的是流桑几乎变了调子的惊叫声:“小心。”
兵刃相交,发出刺耳的响声。
楚玉踉跄几步,来到站在角落的桓远身边,她扶着亭边栏杆转过身,却见山上亭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人,身材高大,动作矫健,头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也不知是何时潜伏上山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手上都握着一柄长剑。
来人的身份昭然欲揭,是刺客。
刺客一共五人,着装统一彼此配合默契,他们有三人缠住越捷飞,两人直接越过他,直扑向亭中的楚玉。
雪亮的剑锋迫近,空气瞬间变得阴冷而萧杀。
楚玉眼前一花,却见流桑一个闪身挡在了她面前,迅速拔出袖中短剑,挡住来人。刚才也是流桑将她从亭中央拉开,推到较为偏僻的角落。
对方见流桑年幼,并未留意,只随意的挥剑,两剑相交,流桑手腕一抖,犀利准确的振臂横斩,竟将那人逼退一步,而那人的同伴上来接下流桑的剑势,才免于见血之灾。
两名刺客皆感惊讶,彼此对视一眼,挥剑再上,这回却已经不敢轻敌。
楚玉也十分的惊讶,她原本只当流桑是个什么都不太懂的孩子,可是此时看见他的侧脸,虽然尚年幼稚嫩,却已经散发出坚毅果决的气息。
可饶是流桑剑术不错,可毕竟经验不足,几个回合下来便露出生涩之处,便给其中一名刺客闯过防线,直扑桓远和楚玉所在的方向。


第三十三章 谋算无遗策

危机迫近,楚玉的脑子反而十分冷静和清醒,尽管心脏已经因为太过的刺激开始隐隐作痛,但她依然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她伸手一捞,想要抓住桓远一起躲避,可是却不意捞了个空,侧眼一看,发现人形作诗机桓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亭子,面无表情的站在亭外。
楚玉不由得一愣。
因为这一个片刻的耽搁,刺客已经来到楚玉面前,她情知自己逃不了了,无奈的苦笑一声。
没想到又要死了。
好不容易得回来的生命,就要这样再失去了么?
真不甘心。
这一回假如死了,她会不会再穿越呢?还是运气只有一次,这回死去,便是真的再也不会有知觉?
永远?
她真不想死。
可是预期之中的剑锋并没有加到他身上,刺客来到了她面前后,看了她一眼,竟然转过身,跳出亭子去杀桓远。
连理睬都不多理睬她一会。
……
楚玉目瞪口呆。
看着桓远有些狼狈的闪躲刺客的追杀,此地身份最重要最有刺杀价值的人反而被撂在亭子里,虽然险死逃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这样很好,可楚玉还是有一种很轻微的被羞辱的错觉。
喂喂喂,不带这样的。
她知道这个时代崇拜美色十分严重,以貌取人十分严重,可是就连刺杀,也先挑比较俊美的那个去杀,这就过分了点吧?
哪里有这样不讲职业道德的!
……
还是说,这些刺客不是冲着她来的,根本目标就是桓远?
这也不太可能啊,桓远从小不是被软禁就是被禁软,哪里有机会到外面去得罪人,甚至严重到要动用刺客的地步?
******************
“您要刺杀公主?”墨香之前问话时,还拿着一颗棋子看看有没有机会扳回少许败局,听清容止说的话后,惊得手指一松,棋子落在盘上,与几枚棋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怎么可能?”容止散淡的笑笑道,“刺杀是有的,只是并不是出于我的授意,另有他人安排。”
“什么人?”
容止弯身将棋盘上的黑子慢慢的捡回棋盒,轻声道:“桓远。”
*******************
桓远在刺客的剑下左右闪躲,他从前也曾得家人教导,学了两三手粗劣武艺,虽然不如越捷飞,甚至不如流桑,但是自保片刻,却是够了。
可此时他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气力好像流水一般从他身体里流失,动起来艰难迟滞宛如干涸的河床,他忽然想起昨夜里容止逼他喝的酒,心中蓦然有所了悟。
不过片刻功夫,桓远便气喘吁吁,身上多了好几道伤痕。
越捷飞见桓远情势不妙,猛地发力逼开与他缠斗的三人,箭一般的疾冲过来,于千钧一发之际解除了桓远的危急,拉开桓远,挡住刺客的长剑。
一对一的局面下,那刺客立即落入下风,越捷飞击伤那刺客,接着又回身与其他三人战在一起,慢慢的将四人逼于一处,不让任何人有机会走脱。
越捷飞将桓远推向亭子的方向,后者退了几步,后背碰到亭边支柱才停下来。
流桑且战且退,慢慢的与那刺客退到了亭边,他经验不足,偶尔会被刺客的一些小花招弄得手忙脚乱,前期优势荡然无存,反而被步步逼退。
楚玉见流桑眼看就要退到自己这里了,为免刀剑无眼,她也跨过亭边的栏杆,出了亭外。
桓远才堪堪站稳,瞥见楚玉就在一旁,下意识的往相反的方向迈了一步。
可是他忘记了这里是山崖边,也忘记了在迈步之前,先查看脚下。
鞋底好像踩着一粒小石子,桓远脚下不稳的一滑。
倘若这是在平地上,也不过就是摔个跤。
倘若他没有因为药物而体力衰竭,那么还有能力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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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桓远在谋划出府的时候,也准备了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招,他自命君子,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兵刃见血的,而这一招,由于事关紧要,并没有太多人知情,而又因自身的不自由,负责替他出面安排的,是沈光左。”容止微微一笑,“他却不知道,我能许诺给沈光左的,比他要多得多。”
沈光左的第一个投诚倒戈,是他一手安排的,否则哪里有人会那么的莽撞,在别人甚至还没有分辨清楚这是否是一个陷阱时,便急匆匆的前来告密?
而因为这样,桓远的全盘计划,也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桓远的住处,有养着一只鸽子,那是江湖上的隐秘刺客组织转剑堂所专门培养出来,用于与雇主联系的,但桓远一直没有放出,因为他不到最后关头,不会使用暴力手段。
可是楚玉前些日子的作为,彻底的让他失去了希望。
昨日,桓远得知楚玉要前往平顶山参加诗会,便放出了这只鸽子。
墨香想了想,问道:“那么,公子是打算助桓远一臂之力,还是打算阻止他?”
“皆非。”终于将黑子全部收回棋盒,容止支起身子。笑着道,“我打算利用这场刺杀。我的手虽然没办法伸得太远,可是在都城建康之中,还是有些办法的。对于转剑堂,我略知一二,想要几个刚来到建康城的刺客,在打探刺杀目标的外貌时,有所偏差,也是不是太难的事。我根据外界传言,将公主说成是身材高大如男人一般的女子,但相貌上佳,而公主一行之中,最符合这个说法的,便是桓远了。”
他劝公主带桓远一起去参加诗会,逼桓远喝下削弱体力不能剧烈活动的毒酒,以及,临出门前,以药物遮去公主的风采美貌,没有一件事,不是全无目的的。
“桓远现在恐怕也想明白了我的五分用意。”容止笃定的微笑,“我要在他心头种下一个念头,他永远敌不过我。”假如没有得到良好的解决,这个阴影会伴随着桓远一辈子。
他要施恩,可是在此之前,也要威压。
墨香看着容止,也跟着笑了。
不管看多少次,容止的心思始终深沉不可度测,每次他以为触摸到他的心思时,却意外的发现,所触摸到的,不过是一个假象。
永远不要与这个人为敌。
从两年前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相谈,他便决定跟随容止。
永不背叛。
永不后悔。


第三十四章 不舍弃的人

桓远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再一踩空,便已是情知不妙。身体在半空之中,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依凭。
此时桓远的神智反而一片清明。
容止容止,你真是算无遗策。
下落的瞬间,桓远苦笑着想。
他早就料到了一切,料到刺客,也料到,这刺客是他请来的……甚至的,连刺客不认识他这件事,也一并料到了。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容止所谋划的。
这样的算无遗策,已经不能仅仅用可怕来形容。
桓远心头升起前所未有的萧索。
不过,这些与他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此地景致也算秀丽,埋骨于此,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他已经觉得疲累。
假如获得自由的前提是一定要胜过容止的谋算,那么他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假如容止打算用这一局杀死他,那么如他所愿好了。
也许在这里死去,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宁静。
可是耳边风声尚未啸起,桓远手腕上忽然一紧,被人紧紧的拉住,身体顿了一下,悬在崖边。
是谁救他?
桓远惊讶的睁开眼,却看见了他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景象:他一直深深憎恨的人,此时正神情艰难的趴在崖边,抓着他的手腕。
相较于桓远的震惊,楚玉心中却是一片的无奈:倘若她知道,自己下意识伸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那么她说什么也会管住自己的手的。
方才前一刻,她瞥见桓远摔向崖边,没有来得及想什么,便下意识的伸手抓了一把。
但她力量不足,不仅没有拉住桓远,反而被他下坠的力量一起拉了出去,摔在崖边,另一只手扣住崖边的石头,身体紧贴着地面,才没有一下子被拽下去。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多余的气力,把桓远一个过百斤的大男人拉上来了。
身体有一部分露出崖边,好像隐约有慢慢被往下拖的趋势,楚玉咬着牙齿,觉得自己的手腕好像要被拽断,却不由自主的更用力的握紧了桓远的手腕。
桓远愣愣的看着楚玉,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
楚玉看不见身后的情形,只听见打斗声交错在一起,一会近一会远,腿上还不知道被谁踩了一下,不过根据对方踩的力道判断体重,估计大概是流桑。
所有人里,就他最轻了。
因为看不见局面,心中逐渐的焦虑起来,山顶上的人还在打斗,局面却在僵持,桓远吊在悬崖外,楚玉为了拉住他趴在崖边,越捷飞以一敌四脱不开身,流桑的剑招虽然慢慢的变得圆融,可一时间却也无法击杀对手,返回来将二人救回安全之地。
楚玉苦笑一下,她现在是上下不着边进退维谷,没办法把桓远拉上来,可是也不能阻止桓远的体重将自己慢慢的往下拽,虽然这下拽的速度很慢,几乎是以不到一毫米的秒速进行,但是楚玉知道,越是多被拽出去一分,她的生命就越少一分保障。
在这个局面下,最理性的自保方法应该是立刻松手,松开桓远这个巨大的负担,这样便能轻易的保存自己。
楚玉不是不知道,可是她做不到。
这种一点一点慢慢被拉进深渊的感觉很不好受,好像用钝刀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磨,可是不能放手。
假如事先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她也许会在犹豫间错失救助桓远的机会,又假如她当时失手没抓住,那么事后也不过就是内疚一阵子。
可是现在她抓住了桓远,她是桓远唯一活下来的希望,楚玉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放手。这个时候放手,与谋杀的距离不算遥远。
这山虽然不高,可也毕竟是一座山,摔下去,九成九不会活下来。
生命有多么可贵,来自一千多年后死过一次的楚玉再明白不过,也再尊重不过。
“公主!放开桓哥哥。你这样太危险了!”打斗中的流桑终于发现楚玉的身体已经朝悬崖外挪动了几寸,却苦于无法脱身,惊恐的大叫出声。
他这一叫,几名刺客终于醒悟自己搞错了目标,恼羞成怒的他们攻击一下子疯狂起来,越捷飞一时间几乎招架不住。
桓远听着流桑的声音,胸口已接近麻木,在公主府里,除了兴趣相投的江淹,与他最为亲近的,便是流桑这个可爱的孩子了,可是时日长久,他却忘记了,在流桑心目中,排在第一要位的人,是公主。
假如是为了公主,那么其他所有人都抛弃掉也没关系。
他明知道自己不该在乎这个,可是心头还是不可避免的泛起了近乎绝望的哀凉:永远不敌容止,永远不会得到自由,永远都会被亲近的人因为某种理由抛弃掉。
假如他的一生就是这样,那么这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呢?
可是在逐渐空茫的神思中,却忽然闯入了这么一句话,让他猛地清醒过来。
“不要放手。”
因为拼尽全身的力量,楚玉涨红了脸,非常艰难的出声:“不要放手。”
有一名刺客终于获得一线空隙,将长剑朝楚玉掷去,越捷飞中途一拦,却仅仅打偏少许,长剑依旧朝楚玉呼啸而去,却是正正从她的头顶擦过,将发髻削开,长发轻柔的散落下来,遮盖住她的脸容。
楚玉惊出一身冷汗,此时她抓着桓远手腕的掌心也沁出了汗水,湿滑得得越来越抓不住。
楚玉咬牙道:“桓远,抓住我,别放手。”
桓远张大眼睛,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看着说出这话的楚玉。
他方才……听到了什么?还是因为太过伤怀而产生的不可能的妄想?
那人的脸容埋在散发的阴影之中,可是一双眼睛却明亮莹澈,焕发出动人心魄的辉光。
不要放手,她竟然这么说。
桓远曾有一度以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人,会拉住他了。
在这乱世里,命运宛如浮萍一般飘荡,又有谁能分出多余的心思,去理会别人的生死?
可是为什么在这生死关头,却有一个人,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来,不顾一切的,在危风猎猎的断崖边,将他紧紧的拉住?
竟然是她?
怎会是她?
容止,你千谋百算,有没有算到这件事?
楚玉不知道桓远心中汹涌,只继续艰难的道:“不要这么快放弃,坚持住,总会等到机会的。”也许下一刻,流桑和越捷飞就立即大发神威打败刺客了呢?
即便那希望异常的渺茫,可是在真正绝望之前,无论如何不要放弃。
话未说完,楚玉便听见身后传来流桑的欢叫声,心中大喜,知道大概是有了转机,她勉力稍稍偏头一看,在眼角的余光之中,瞥见一抹红云,和一片灿烂的剑影。


第三十五章 三千繁花剑

兵刃交戈之声宛如雨点密打,因为扭头看的动作太吃力,楚玉只匆匆的瞟了一眼,便不得不继续努力的拉着桓远,对他吃力一笑:“再撑一会,很快。”
如她所言,在一连串的剑光和惨叫声后,几个重物落地的声音接连响起来,很快的,便有人跑过来,扶着她的身子不让继续下滑,而越捷飞则上前救下桓远。
流桑小心翼翼的搀扶起筋疲力尽的楚玉,看见她衣服上的污迹和被削去少许的头发,一句话也不说,眼泪就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楚玉哭笑不得,她靠在流桑身上喘息片刻,才慢慢的伸出手,轻拍一下他的脑袋:“你哭什么?别哭了,没事了。”
好累!刚才她也不知是怎么才支撑了那么久的,好象一下子把好几天的力气全部透支了一般,骨头里都好像是空的,现在她只想找个平地什么都不管的躺下去。
不过楚玉想起刚才看见的那片红云,又勉强转头,可此时山顶上别说红云,连红线都没瞧见半根。
楚玉有些不确定的问流桑:“刚才,是不是有人来帮了我们?”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流桑抽抽搭搭的道:“是花哥哥,花哥哥帮了我们,然后便离开了。”
花哥哥?
谁?
我还花姑娘呢。
楚玉眨眨眼,有点迷惘的扭头看越捷飞,以眼神询问:流桑会叫人花哥哥,你总不至于叫花哥哥吧?
越捷飞没有辜负楚玉的期待,如实回答道:“是花错,他身子不太好,给我们解了围便回公主府修养去了。”
花错?
楚玉愕然。
花错是谁,这个名字她是知道的,便是府上那个据说病重,需要用珍贵药材吊着命的药罐子,当初楚玉瞧见花错的资料时,还暗暗感叹山阴公主对于美男子品种多样化的追求,连药罐子也不放过,如今看来,花错似乎并不是什么单纯的药罐子啊。
知道再继续多问下去会露出马脚,楚玉便适时的露出一副“我了解了”的神情,随即虚弱的的要求流桑把自己扶回亭子里。
坐在亭中任由山风吹拂,楚玉慢慢恢复了一些气力,她忍着不自在看越捷飞翻检地面上的五具刺客的尸体,却讶然发现,除了身上杂乱的伤痕外,五名刺客的的咽喉,双肩,眉心,胸口处都有着一点不超过指尖大小的伤口,而鲜血从伤口中流出来,染红附近的地面。
楚玉想了想,问正在给桓远包裹伤口的流桑:“你把刚才的情形和我说一遍。”
流桑自然不会不从,从他的叙述中,楚玉得知那花错是忽然出现,而后以极高明的剑术快速杀死五人,得手之后毫无停顿,飘然而去。
楚玉好奇道:“花错的剑术那么厉害?比越捷飞还强么”流桑和越捷飞打了半天没搞定的刺客,那花错一下子就解决了,这其中的表现差距未免太大了些。
越捷飞脸黑了一下,默默的转过身去,搜索下一具尸体。
流桑摇头道:“这倒未必,花哥哥之所以这么快得手,是因为那几名刺客被越哥哥缠得无暇防备从旁来的袭击。倘若让花哥哥和越哥哥两个人交手,败的人也许是花哥哥,因为他的体力不能久战,力量也有所欠缺。”
楚玉点点头,她这回算是知道流桑的逻辑了,花错叫花哥哥,越捷飞叫越哥哥,桓远叫桓哥哥,那么依此类推,容止就是容哥哥了。
见流桑的神情依然有些沮丧,楚玉大概猜出他的心思,鼓励的揉揉他的头发,道:“流桑今天也很了不起,拦住了一个刺客啊。”
流桑咬着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谢谢公主。”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道:“幸好今天容哥哥叫我把短剑佩在身上,否则我就算是想帮公主,也帮不上忙呢。”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楚玉挑了挑眉毛:容止?
压下心头的别样心思,楚玉笑着问流桑:“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呢?”看他这么小年纪剑术就已经不错,再怎么不济,估计也能谋一个好职位吧?
一听她这话,流桑当即仰起脸,嫩嫩的脸颊上还带着少许不只是兴奋还是羞涩的绯红,直直的望着楚玉道:“流桑将来长大以后,要当公主的面首!”
楚玉脸绿了大半,仍怀疑自己是听错了,等流桑以纯真又热情的眼神将面首宣言再重复一遍后,她默默的将一口血咽进肚子里。
不得不说,山阴公主的养成调教,很成功,非常的成功。
****************
容止收起棋盘,便将墨香送出沐雪园,可是他并没有立刻返回,而是慢慢的绕着公主府行走,沿途有人都向他行礼,容止也都微微点头回礼、
他的嘴角一直挂着不变的微笑弧度,眼神却幽深安静,不见波澜。
绕着公主府走了几乎半圈,他再慢慢的折回,最后在一间极为冷落僻静的院子前停下脚步,院子里传来很浓郁的药味,这药味不是一朝一夕,而是积年累月留下来的。而院门上的牌匾伤痕累累摇摇欲坠,隐约可以瞧见五个字:三千繁花剑。
虽然此时是春日,可是院内的景致却十分萧条,花木零落一地,好似狂风暴雨肆虐过一般。
才踏入院门,便瞧见一柄细剑斜插在地面上,剑身上似乎还带着些隐约的红色。
容止微笑一下,这时候,他的笑意才终于感染到了眼底少许,走入房门半开的主屋,容止轻柔的唤道:“阿错。”


第三十六章 无以破妖娆

为免再度遇险无力相抗,几人在山顶上又休息了片刻,待楚玉稍微恢复些体力后便匆匆的下山,越捷飞虽然仔细搜索,却并未从刺客身上搜出任何可以当作线索的事物。
流桑先行一步回公主府,再带着车架前来接楚玉回府,否则以她现在的外型,估计路上能引发的回头率比来时还要厉害。
回到公主府,这一路上桓远一直保持着惊人的沉默,虽然他之前在楚玉面前也一样不怎么说话,可是这沉默却与来时有些不同,好像有什么彻底沉下去了一般,静得让人心凉。
两人进入公主府走了一段路,就要在东西上阁交界处分别,桓远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叫住楚玉:“倘若花错没有到来,只需迟一会,你我便将落崖,那时候,你会不会一直拉着我?”
楚玉闻言有些惊讶,她仔细看着桓远,这俊美青年的眼中有着无比的失落和迷惘,似是找不到方向了一般,想一想,她道:“我不知道,生死关头人的所为未必由本身意志所决定,也许到了那一刻,我会因为怕死放开你的手也说不准,可是……”楚玉望着桓远,真挚而诚恳的道,“方才,至少方才,我是真的不想放手的。”
桓远忡怔片刻,低声道:“我信你。”随后离去。
楚玉轻轻的叹了口气,也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虽然她方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实话,可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却是别有用心了。
桓远的心志显然已经有些动摇,她要适当的把握住。
回房间里换了身衣服,楚玉让幼蓝给整理一下她的头发,由于被刺客掷剑削开发髻,她的头发被削去不少,下半部分参差不齐,也需要修剪一番。
不过这么修剪下来,头发又短一截,楚玉来到此地,最开始是继承了山阴公主的及腰长发,为了扮男装方便剪去一些,这下子又要剪短,仅仅齐肩,基本上很难梳比较复杂的发髻了。
不过楚玉对于这种状况很满意,她原本就不耐烦在脑袋上堆着一堆东西,前些天尝试过一次,差点没把脖子压断,眼下倒落了个清爽。
楚玉心里痛快了,幼蓝却在犯愁怎么给公主梳个漂亮的发式,拿着梳子左右比划,迟迟无法下决定,这时门外遥遥的传来容止轻柔的嗓音:“公主是否回来了?”
楚玉略一沉吟,让幼蓝自行退下,披上外衣,出门去见容止。
正好,她也想要见他。
两人一路并肩而行,各自的想着心事,谁都不先开口,最后还是楚玉暗叹一声,挑起话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说罢。”
容止微微一笑道:“今日我担忧公主安危,让花错前去照看,他从前是江湖中人,性子放旷不羁,倘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还没等楚玉询问,容止便自己把相应的回答给说了出来,令她听了不由得一愣,随即淡淡道:“无妨。”倒是省得她询问,为什么花错会出现在山顶了,至于流桑为什么会佩剑,为什么会与桓远一起出现,她也为容止想好了现成答案:都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
如此一来,她心中所有疑虑,都不必再问,可是不知为何有莫名的不安,楚玉强行压下踯躅,又道:“你来找我,便是为了这个?”
容止偏头瞧着她,展颜一笑:“自然不是。”
两人已经走到前次设宴的杏花林边,虽然过了这些天,可杏花仍未开败,此时正在最盛的时刻,雪白的花瓣繁复的簇在一起遮蔽住花枝,有一枝横逸斜出,几乎擦过容止的脸颊,映着他幽静深沉的漆黑眼眸,几乎绽放出一种灼伤人眼的妖娆。
是花,还是人?
楚玉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又立即的清醒过来,她握紧双手,指甲深深的掐进肌肤里:在这个人面前,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容止笑着道:“我自然是还有一事要与公主说,不过却不是在这里。”他回头望一眼跟了两人一路的越捷飞,温和有礼的道,“能否请阁下退守于林外?我有非常重要的事与公主相谈。”
越捷飞并不为其所动,只将目光投向楚玉,似是在询问她的意见,楚玉心头剧烈交战片刻,答应,还是不答应?
倘若答应他,进林子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毕竟她到了现在还没弄明白容止的意图。
可若是不答应呢?看容止这个架势,假如不答应,那么他恐怕不会把接下来要说的话讲出来,更加无从探究他的目的。
犹豫只在片刻之间,楚玉果断做出决定,对越捷飞点点头,却又吩咐道:“不要走得太远。”
越捷飞脸上浮现有些古怪的神情,随后领命行事,楚玉先是愕然,转身与容止再走几步才醒悟,越捷飞那个表情,恐怕又是误会她和容止打算在没人的地方做些什么什么……看来山阴公主留下来的阴影依然十分严重。
在林中穿花而行,雪白的杏花偶尔因为两人动摇花枝而簌簌落下,眼前是一派极美的景象,楚玉走着走着,兼之今日已经受过一次惊,强行提起来的心神逐渐放松,慢慢的忘记容止就在身边,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眼前的杏花之上。
耳边传来一道十分柔和,柔和得让人完全提不起戒心,甚至有可能会更为放松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楚玉。”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楚玉下意识脱口而出,话说出来后,她才悚然的领悟方才那话是谁问的,又有什么目的。
山阴公主的名字叫刘楚玉,而她的姓楚名玉,两者之间只有一字之差,若非如此相似,她只怕现在就要露出破绽!
楚玉心头凛然,目光锐利的逼视容止。


第三十七章 两株能白红

真是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楚玉冷笑着想。
容止却微微一笑,他轻柔的拉过身旁的花枝,靠近轻嗅杏花的芬芳,因为他的动作,有两朵杏花一先一后的从枝头坠落,轻飘飘的落在地面上,楚玉几乎可以听见落花的细碎声音。
容止低低的道:“公主,你是否还记得,四年前,你带着我来到公主府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这句话,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也不会。”
楚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容止,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道:“你这话,是在问本公主?”
她自然不是山阴公主,容止的这个问题,她不可能答上来,乱答是不可能的,但是也不能推说自己不记得。
楚玉想了想,正打算用“都是陈年往事了,你还提起来做什么?”这样的话含糊过去,忽然心头一凛,冷然晒道:“你以为,本公主是什么人,你凭什么用这样的口气来审问本公主?”
什么都不答是最好的回答,但是这并不代表沉默。
方才楚玉临时想到一个可能,那便是,根本就没有容止所说的那句话,那不过是一个引她上钩的幌子,不管她怎么样回答,都是致命的错处。
而容止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楚玉松了口气:“公主不屑回答自然是对的,因为那时候,你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果然。
但是楚玉并没有因此露出得意的神情,反而继续冷笑着瞧容止,因为方才那句话,也有可能是引诱的陷阱,她不能贸然上钩。
在这个人面前,每一步行动,都要先反复再三思量,真可谓步步惊心。
楚玉现在庆幸自己当初没有选择假装失忆一途,虽然那么做会让她轻松许多,假如露出那么大的痛脚,她指不定怎么被他盯准弱点蒙混得团团转呢。
至少,现在盯着过去山阴公主的名头,很多人都不敢玩太多花样。
容止望着楚玉,眼波柔和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吓得楚玉心脏差点罢工:“请公主宽衣。”
楚玉暗暗压住脆弱的小心脏,面上冷笑一声,继续扮酷:“本公主今日不……”她的话还没说完,便瞧见容止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手指捂上她的嘴唇。
楚玉睁大眼睛,正要闪避,可是此时容止迫近半步,含笑的脸容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柔纯挚,可是手上动作却半分不含糊,他另一只手飞快的擒住楚玉的双腕,压过头顶,接着仰面往地面上一倒,再一个翻身,楚玉便被他给压在了身下。
放手!
容止的拇指和食指中指扣在楚玉的下颌关节处,虎口则卡在楚玉微张的嘴唇中,他的力气并不算太大,可是手法却巧妙得骇人,不管楚玉怎么拼力挣扎,都只能发出含糊而微弱的唔唔声。
口被封住,她的双手双脚更是被牢牢的压制着,说来奇怪,楚玉甚至能够感觉到,容止的力量不算大,可是她自己却好像忽然脱力一般,怎么都挣不开。
她虽然料到容止别有用心,可是却没想到他竟敢就这样直接的对她下手!楚玉徒劳无功之后,只能冀望于越捷飞能听到林子里的异样声音。
容止笑了,他俯视这楚玉,眼神高深莫测,从容尔雅的道:“公主,不要这么着急,我很疼呢。”
他在说什么鬼话?
片刻后,楚玉领悟他这话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林外的越捷飞。
当林中传出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后,蹲在杏花林边的越捷飞下意识的站起来,想要进去看看情况,可片刻后容止从容不迫的声音又让他立即释然了,脸上随即浮现相应的古怪神情:公主又在玩某些特殊游戏了。
因此,他不但没有入林,反而非常识相的非礼勿听,朝相反的方向又挪动几步。
等了一会儿不见越捷飞闯过来,楚玉知道大约是容止的那句话起了作用,心顿时凉了大半,现在到了这个境况,她反而心中一片清明坦然,毫不畏惧的与容止对视。
容止微微一笑,俯下身去,嘴唇贴在楚玉的耳边,气息伴着羽毛一般的声音吹拂:“别怕,我知道,你不是公主。既然你不是公主,那么告诉我,真正的公主去了哪里?”
他就这么笃定?
楚玉心中叹息一声,知道自己这阵子表现得是有可疑之处,稍微缜密和细心一些的人都会发现,可是就算被发现了,他们也仅仅只是猜想公主转了性子,谁都不似容止这样的胆大,做出最不可思议,可也是最接近事实的判断。
“我在你的床边发现了正字刻痕,所刻下的笔划,算起来,正好与那日你将我与其他面首赶出房间,直至今日的日子数目相同。”
楚玉心头一颤:他连这都发现了?那些正字,最初是楚玉彷徨迷惘之中,下意识做的一些安定心神的标记,后来一天一刻已成习惯,却没料到容止连这个小地方都没有忽略掉。
楚玉望着容止,虽然不说话,可是眼神却讥诮锐利,向容止传递“那又如何”的讯息。
是,被发现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她自己的床,自己高兴刻着玩儿,又有什么问题?谁能干涉她?
容止的气息还在她耳边吹着,这一次,那声音是那么的富有诱惑力:“不要害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要你告诉我,你是谁?公主眼下在什么地方?我会保你自由,要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才留在这里的。”
楚玉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


第三十八章 相信不相信

说?还是不说?
楚玉望着容止,眼睛一眨不眨的。
他的相貌十分秀丽,乍看上去仿佛柔软而高雅,他的眉目分明,眼珠子是纯粹的漆黑,黑得好像宇宙尽头的深渊,多看一会儿便有一种快要被吸进去的错觉,他的鼻梁挺直,鼻尖又有些柔润,他的肌肤不是纯粹的雪白,而是温润细腻宛如玉石,可是又比玉石温暖柔软。
四目相对,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情绪都似乎能一目了然,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转着真挚的诚意,随着他的耳语声微微波澜:“相信我。”
楚玉看着他,眼中的讥诮之色逐渐转化为嘲弄。
相信他?
她,不信。
一个字都不相信。
虽然在来此之后,她曾经分别给过不同的人不同程度的信任,可是那是以山阴公主刘楚玉的身份,而不是作为一千多年后的楚玉。
作为山阴公主刘楚玉,她会相信一些人,可是作为楚玉,她不信。
一千多年后的楚玉,来到这里,谁都不相信,她保持着最严格的戒心,谨守着自己的秘密和底限,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探究周围,思索着未来的方向。
她不确定,不知道,可是她不会为此伤怀,不因此消沉。
来历的秘密,是她最后的底限,也许告诉容止后,他会与她合作,可是也有截然相反的可能,他会利用这一点,将她推往万劫不复。
楚玉并不多疑刻薄,她只是无法相信——容止有什么能值得她抛弃最后底线去信任呢?
容止扬扬眉毛,他的眉形很好看,扬眉的样子有一种好像振翅欲飞的风采:“你不肯说?不肯说,我也有凭证。”
楚玉眼中的讥诮之色更浓厚:凭证?什么凭证?难道他还有本事剖开她的脑子,看见她的想法不成?
容止不会伤害她。楚玉心中有这样的直觉,不光是因为容止眼中没有杀意,也是因为他在公主府内的权限,令他有过太多的机会这么做,他完全可以做得更隐蔽更加不着痕迹,而不是在这杏花林中,光天化日下动用暴力。
而即便是动用暴力,他的手法依旧轻柔,就连刚才将楚玉压在地上时,他也是先自己身体后仰承接了倒地的撞击,才翻身反压楚玉的。
但是容止的下一个动作,让楚玉情不自禁的全身僵硬瞠目不已:他俯下身,张开嘴唇,用牙齿轻轻的咬住楚玉的领口,慢慢的往一侧拉。
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好像要集体跳出来抗议,楚玉无法遏制身体本能的恐惧,只觉得连骨头最深处都在颤抖,带着微微屈辱的刺痛。
他在脱她的衣服!
虽然此刻身为山阴公主,可是生前的经历造就了她的性格,她不是一个放纵欲望的人,遣散男宠一来是避免麻烦,二来也是本身不需要。
在某些方面某个意义上,楚玉反而比山阴公主这个古代人更传统,她坚持两情相悦,也坚持尊重和平等,容止行为的亲密程度,已经侵犯了她的底限。
容止之所以用咬的,只是单纯因为他两只手都不得空闲,不得以只好用嘴,楚玉也知道,她告诉自己不要去介意,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本能,令身体不要太过僵硬,同时想着别的事情,让自己分心:方才容止说是四年前,看容止现在的外貌不过十七八岁,四年前也就十三四岁,难道他那么小的年纪就被山阴公主看中了?还是说,她估计错了他的真实年龄?
容止慢慢的咬开楚玉的一边衣襟,抬起头来轻轻的吐一口气,接着又低下头去,继续咬里衣,少了一层衣服的阻隔,他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颈项的肌肤上,楚玉睁眼看着上方天空一动不动,只当自己是条死鱼。
瞥见楚玉一脸严肃悲壮准备就义的烈士神情,容止忍不住莞尔一笑:“你是哪家派来的?来此之前,不知道公主平日的喜好么?竟然连这么点都忍受不住?”他心中已经将楚玉认作是哪一方派来的细作,只不过仍有些好奇,在公主府森严的戒备下,她究竟是怎么把真正的公主换走的?
终于将里外好几层衣服都扯开了一边,楚玉光洁的肩头裸露在外,容止轻轻吐一口气,目光自然而然的投向锁骨下方。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锁骨下方的一粒细小红点,宛如朱砂那么的鲜艳,与楚玉的眼神一起,好像在嘲弄着他。
容止露出思索的神情,他放开卡住楚玉下颌的手,伸出手指抹过那枚红点,然而他所看见的并没有消失。
楚玉这时心中的石头方落地,撇撇嘴:她还道容止有什么证据呢,原来是在找身体特征,他大概万万没有料到,这具身体根本就是属于山阴公主的吧?但是她的锁骨下究竟有什么呢?为什么她自己从来没发现?大概是不小心忽略了吧。
此时容止放松了对她的钳制,楚玉连忙扭头大叫:“越捷飞!”还不快点进来救驾?!
林内是否太安静了?走出几步继续蹲守的越捷飞过了一会儿,忍不住有点起疑,他正犹豫着是否要回去看看,忽然听见楚玉拔高的声音,顿时不再估计,飞身朝林中扑去。
当看见林中两人的现状时,越捷飞傻了,他使劲的揉一下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就他所知,从前哪一次不是公主主动扑倒容止,怎么可能发生容止压住公主的情况?难道扑着扑着容止就习惯了?扑着扑着容止就反扑了?
看着越捷飞眼中显而易见的怀疑,楚玉大怒:他这是什么眼神?难道看见天鹅想吃那什么什么不成?(坚决不承认自己是那什么什么……)
楚玉再叫一声:“越捷飞你在哪里做什么?快来救本公主!”
听到她的催促,越捷飞才如梦初醒,快步上前。


第三十九章 八卦只一半

虽然对眼前的情形感到荒谬和不可思议,但是越捷飞还是十分尽忠职守的,不管怎么像是做梦,但是即便是在梦中,容止冒犯了公主,这是事实,他应该行动。
楚玉只见越捷飞三两步走过来,弯腰劈手朝容止肩膀一切,趁他松开楚玉的片刻,拗过他的手臂反折。
“咔嚓。”
楚玉耳朵一麻,听到一声悚然的好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随即瞧见容止的手臂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着。
越捷飞拉起容止,朝着他肋下曲膝狠撞,又伴随着一声可怕的折断声,容止的身体就好像风筝一样斜飞出去了。
楚玉的手脚很快的就变凉了,她不由自主的坐起来转身,目光追随者容止的身影,看着他向后飞的身体撞上三米外一株杏花树。花枝折断了小半,但依然拦住了容止,他的身体停顿片刻,便伴随着缤纷飘落的花瓣,一起落在地上。
容止……还活着吧?
楚玉脑中出现大片的空白,她叫来越捷飞,原本只想让他帮忙拉开容止,却不料他风格这么狠辣,下起手来完全没有当容止是个活人,容止在府内的超然地位,也丝毫没有让他动作轻一些。
容止在公主府里不是很有地位吗?他不是很受公主宠幸吗?为什么越捷飞出手这么不容情?
方才还肆无忌弹钳制着楚玉的容止,此时却毫无生气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任由雪白的杏花撒在他的黑发雪衣之上。
楚玉忍不住屏住呼吸观察,直到看见容止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才放下心头悬着的大石,又重新恢复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她虽然气恼容止扒她衣裳,可是却从来没有想要置他于死地,越捷飞的重手也颇出乎她意料。
容止动了动后,用完好的那只手支撑着地面,慢慢的翻身坐起来,他的头发散落开,洒在苍白的脸容两侧,花瓣顺着他的动作滑过黑发间,慢慢的飘下。
容止坐起来后,背部靠在树干上,双目却依旧凝视着楚玉,更准确的说,是凝视着楚玉裸露的肩膀,楚玉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衣衫不整的模样,赶紧哼了一声站起来,拉好衣服。
容止的神情很复杂,脸容上千万种微妙的神情交织在一起,最后——楚玉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最后所流露出来的,竟然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神采。
曾经有偏激的人说过,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假如容止脸上也有面具的话,那么大约就是从容与微笑了,楚玉几乎没有看过这两种以外的表情,可是这一刻他的平静恬淡被打破,让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生动照人,好像盛放的烟火,在夜空之中久久不散。
越捷飞却不管这一套,见容止还能坐起来,上前又要下狠手,楚玉开口叫住了他,才又转向容止:“你现在可算信我了?”
片刻的动容过后,容止又戴回了他的面具,他淡淡的一笑,眼神安寂平静:“我今日在做这件事之前,便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后果,也完全做好了承受的准备。”言下之意,便是任由处置。
他语气虽然平静,可是那种自然而然的态度却让楚玉有一种凛冽决然的错觉,她忍不住开口道:“你胆子很大。”明知道失败后会有这样的后果,却依然这么做,是什么令他不顾一切的?
容止微微一笑道:“我胆子素来很大,公主三年前就该知道的。”
见楚玉迟迟的不做出对他的处置,容止又笑了笑:“公主既然不打算追究容止,那么容止要告辞了。”他说着低下头,一只手扳着受伤的另一只手的上臂,猛一用力接上脱臼的部分,骨节交错声响起来的那刻,他的笑容一下子绽放开来,前所未有的璀璨,灿烂得令楚玉心头发寒!
接着,他又接好了折断的臂骨与肋骨。
楚玉以为越捷飞下手已经非常狠了,可他没有想到容止更狠,越捷飞狠,那也仅仅是对别人,身体是人家的,他打起来不心疼,可现在容止满不在乎摆弄的,是他自己已经损伤的身体!
更她心头悚然的,也还不是容止对待自己的血肉之躯好像死物一样的动作,而是他脸上的笑容,从始至终一直那么的灿烂,没有丝毫的勉强痛楚,好像骨折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一样。
山阴公主的后院里,究竟都养了些什么生物啊:一个貌似正常可爱但是竟然立志当面首,一个短短时间内飚出几十首诗的人形作诗机,一个剑术卓绝超然的药罐子,一个头顶绿帽拥有奥斯卡级别演技的驸马爷,接下来便是眼前这位不把自己的肉体当肉体好像积木一样摆弄的家伙了。
其他被她放出公主府的男宠,又不知道还有什么特殊之处,也亏得从前的山阴公主能镇住,还没什么大乱子。
楚玉眼睁睁的看着容止面带笑容接好骨头,慢慢的站起来,扶着肋部的创伤,慢慢的朝林外走去。
楚玉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再问他什么。
待容止离开,楚玉随口对越捷飞道:“你下手很重啊。”
她这话只是随便说说,并没有追究的意思,毕竟越捷飞也是尽职,可是一听见这话,越捷飞立即单膝跪地,低头请罪:“越捷飞自作主张,请公主降罪。”
楚玉有些惊讶,她伸手把自己领口再拉紧一些,叹了口气道:“你保护了我,何罪之有?”
越捷飞不肯起来,依旧低着头道:“越捷飞原可不对容止下重手,但却因为私怨有意为之,公主还记得从前的那桩旧事……请公主饶恕。”
随口一句话竟然勾出陈年往事,这绝对是始料不及的,但越捷飞话说到最关键最八卦的地方忽然停住,楚玉的心一下子被勾起来,很想知道从前究竟发生过什么,可那之后越捷飞便只是请罪了。
虽然好奇得要命,楚玉也不便多问,以免越捷飞觉察出不对来,只有打断他的请罪道:“什么都不必说了,这件事就此揭过,我累了要回去了。”
鄙视!
鄙视说八卦只说一半的!


第四十章 问君如有意

山顶上惊吓一场,回公主府后又是一阵起落,楚玉觉得疲惫,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换好衣服散着头发,楚玉悠哉的吃幼蓝送来的早饭,严格的说,这已经是接近午饭了,吃了半饱时,她留意到幼蓝的神情拘谨,好像有什么话想要说,便温声问道:“有什么事么?”
山阴公主的侍女自然不会只有幼蓝一人,但是楚玉来此之后第一个见到的除自己以外的女性便是幼蓝,更从她口中初步的了解了自己的身份,从那以后便指定她一人专门服侍,并且提升了她的待遇。
见楚玉心情好像不错,幼蓝才大着胆子道:“公主,外府的一些人从今早上起便站在内苑的门口那儿,现在都还没走。”
楚玉扯过丝帕擦一下嘴唇,好整以暇的问道:“他们守着门口做什么?”
仔细观察楚玉并无不悦,幼蓝心中暗喜,攥了一下藏在袖子里的名贵珠花,低下头恭敬的道:“他们是来找容公子的,一些大笔的花销款项,需要容公子的批条才能去库房领取,以及半个月核对一次的帐目,府内的人事安排……”她很乖巧的说了一半没有说下去,但是意思已经很明了了,因为容止的关系,这些事都卡着,
容止在公主府管的事情这么多?
楚玉原想再吃一些东西,此时却不由得停了下来,她思索片刻,道:“容止不肯见他们?”这行为,算是在给她颜色看么?
“自然不是!”讶异于楚玉的想法,幼蓝连忙的摇头,唯恐楚玉误会什么,“容公子并没有拒不相见,但是花公子却守在他院子门口。”
楚玉沉默片刻,放下筷子,站起来披上外衣:“好,我去看看。”
出门之后,越捷飞自然跟上,两人一路行至西上阁,素来清净的沐雪园附近,此时零落的站了不少人侍卫侍女侍从,算起来也有二十多人,但是他们谁都不敢接近园子的大门,面上带着惊惧之色,好像那里有什么吃人的猛兽。
这些人身上也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便是衣衫的领口开了个一寸长左右的口子,又或者头发被削去一段。
这大约便是花错的杰作。
有人发现公主的到来,连忙想要行礼,楚玉摆摆手阻止了他们,她随意叫过来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年轻人,问道:“里面情形如何?”
那人连忙低下头,小心翼翼的道:“回公主,花公子说,他不会让任何人见到容公子。我们想要进去,可是都被打了回来。”第一剑是警告,第二剑便会动真格了,他们虽然是给人办事的,可是也没有必要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此时又有勇士大无畏的闯入园内,一两秒后,园中传出惊叫,伴着惊叫声,墙头上抛垃圾一样抛出来一个人,正是一两秒前闯入的勇士。
楚玉朝门里望了望,只见碧色的竹影微微摇曳,并不能窥见人影,她转头又问年轻人:“一定非找容止不可么?”难道没有了容止,他们就不能自行处理?
听着年轻人的回话,楚玉这方知道,容止平时虽然看起来比较悠闲,但是他手里掌控着公主府的印鉴,以及公主府内金钱人事等最为重要的几条运转命脉。
容止竟然有这样大的权限?
楚玉心中惊讶不已,却又有了更多的不解:容止手中权力如此之大,假如他不想留在公主府,早就能走了,甚至连害死她也不是不可能……究竟是什么让他一直留下来的?
在沐雪园外站了一会,楚玉把周围人召集过来,告诉他们她会有所处置,令他们先行散去。
待众人走得差不多了,楚玉也没有望沐雪园走一步,她转过身,步伐快速的朝来时的道路走去。
越捷飞追上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公主,你要去哪里?”
楚玉淡淡道:“修远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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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远居中,桓远却不像往日一般,手中握着书本浏览,他前次从容止那里借来的书已经看完,眼下也不愿再见到容止。
屋外隐约传来侍卫的说话声,随即有人推门而入,桓远忍不住偏头看去:是谁在这时候来找他?
楚玉微笑着跨入桓远的屋子,扫视一眼看见坐在角落的青年,便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见到楚玉,桓远俊美的脸容上泛起复杂的波动,他迷惘的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女,觉得自己从前好像从未认真的瞧过这个人,经过昨日之事,他的心志已然动摇,可是两年来埋在心底的耻辱,又岂是片刻的动摇可以抹杀的?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桓远心中交织着,一面是救命的恩情,另一面则是被迫成为禁脔的耻辱,他现在甚至不晓得,应该以怎么样的神情去面对楚玉。
相对于桓远的挣扎,楚玉的想法却十分明确,她来到桓远面前,与桓远隔着一张桌案对坐,开门见山的道:“桓远,我今天来,是来和你谈一笔交易。”
桓远皱了皱眉,道:“我有与公主交易的资格么?”他这句话是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的,话才说出来,不知为何又有些后悔,缓了缓口气道:“公主恕罪,桓远失态了……请问公主,是什么交易”
楚玉缓缓的伸出手来,比出三个手指:“三年,今后你不再是我的面首,而是我的幕僚,为我做三年的事,三年之后,我给你安排一个家底干净的新身份,还你自由,这笔交易,你可愿意答应?”
这个时间跨度虽然稍微长了一些,但楚玉也有自己的考量,她需要一个得力的可靠的帮手,比起不知深浅的容止,此时的桓远反而更符合她的要求。
“可是桓远。”楚玉目光锐利的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不容他回避,“这三年之内,我要你完全献出你的忠诚,这是我最基本的要求,假如你不能做到,那么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


第四十一章 击掌以为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楚玉面上虽然果决坚定,但是心里却不是很有底。她知道自己这是在冒险,她心中想法虽然明确,但是桓远不一定吃她这套,就算吃了这套,也不一定完全信守承诺。
这种完全依赖于个人信用的事情,倘若选择错了人,后果是一败涂地。
但是目前眼下,楚玉也没有别的选择,毕竟她目前的接触面还不够广泛,称得上认识甚至比较熟的人不多。
流桑虽然年纪小有可塑性,可是他对人没有什么防备心,一声声容哥哥叫得那么亲热,改天容止把他卖了,他还说不定反过来帮数钱呢。
奥斯卡演技的驸马爷更是不可信,设身处地的反思,楚玉觉得何戢比较愿意一刀捅了她。
柳色墨香二人楚玉也不是没有考量过,不过感觉他们走的都是花瓶路线,能力方面值得商榷,也只有略过不提。
至于花错,看方才的情形,他明显是与容止站在一条线上的,可以提前出局了。
于是只剩下桓远。
他有才华,心思细密,性格之中有刚直隐忍的一面,除了对自己的身份和过去有些放不开外,已经找不出什么别的缺点了。更为重要的是,楚玉昨天才冒着绝大风险救了他的命,虽然当时是下意识的不由自主,可是现在却正好能拿来动之以情,而许诺给他全新的自由人身份,便是诱之以利。
双管齐下,楚玉自认为已经尽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人事。至于能达到多少效果,今后会有什么变数,却是她无法预计的。
尽人事而不从天命,如此而已。
听到楚玉开出的条件后,桓远几乎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他,想要相信却又忍不住怀疑,还没欣喜自己便暗暗的泼冷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等了一会儿见桓远只是沉着脸色,没其他反应,楚玉站起身来,对他微笑道:“我等你的答复,你好好想想,不急在一时半刻。”
她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正好背光,脸容埋在阴影里,但是一双眼睛却澄明清澈,蕴藏着冷静坚定的辉光。
昨日的那一刻,她也是这般模样。
好似有什么在脑海中陡然炸开,桓远神智一空,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好。”话说出来他又微微有些懊悔,想要收回已是不能。
楚玉心中雀跃,手掌朝外飞快的伸到桓远面前:“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袖子随着动作微微卷动,她纤细的手腕露在外面,桓远注视着这手腕,想起昨天就是这只手拉住了他,即便是在那么危急的关头,也始终没有放开。
就在楚玉等得有些心焦时,桓远慢慢的抬起手来,掌缘轻轻的贴上她的,两只手慢慢的合在一起。
楚玉认为自己在冒险的时候,桓远又何尝不是?
可是所有的猜疑和不安,都被相互贴着的手掌平缓而温柔的压下。
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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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修远居,楚玉的心已经放下了一半,接着她又折回沐雪园。
因为她的吩咐,周围人都已散去,绿竹梧桐又重新显现出了风致的幽静,接近院门口时,楚玉瞧见一名侍女双手端着托盘,正慢慢的朝这里走来。
她上前拦截那侍女,问道:“这是什么?”
侍女想要跪下,被楚玉阻止,她小心翼翼的偷眼瞧楚玉,确定她神情没有异样,才低声答道:“是给容公子准备的药粥。”
托盘之中放置着一只瓷盅,楚玉掀开盖子一看,里面盛着的果然是热气腾腾的稠粥,不过粥的颜色却不是大米粒的白色,而是带着些肉色混合褐色,米粥里混着碎肉沫,以及不知是什么切成的白色细丁。
盖子一揭开,药粥的香气便弥散开来,虽然带着药味,但是并不令人反感,米饭的香气和肉香奇妙的融合起来,令人胃口大开。
楚玉盖上盖子,便伸出手将托盘顺了过来,道:“你回去吧,这个我来送。”
似是料不到楚玉会如此,那侍女一脸见了鬼的受惊神情,也没能阻止楚玉把托盘拿走,过了好一会儿,楚玉见她用一种很梦幻的神情行了一礼,接着好像梦游一样,以近乎漂浮的姿态朝原路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发出做梦一般的呢喃:“我一定还没睡醒。”
与一直维持着震撼表情的越捷飞走到沐雪园门口,楚玉回想起方才那位壮士的前科,微笑着让出一步,以眼神示意越捷飞先行,在前面顶着,假如花错杀过来,她也好有盾牌。
这时两人听见园内传出声音,楚玉又连忙摇摇头,示意越捷飞且慢。
那声音是容止的,漫然悠长,有一些虚弱,可是更多的却是惫懒无奈:“我说阿错,你这么守着,也不是办法,总不能让他们一辈子不进来,我一辈子不出去吧?”
接着便有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你不必多说,倘若不是因为我的伤势不便大肆动武,我定要把那伤你的人刺穿千百个窟窿。”不必分辨,这个声音,自然便是花错了。
楚玉听见身旁一声轻哼,才升起不妙的预感,但已经阻止不及,越捷飞大步的跨了进去,冷声道:“伤了他的人是我,倘若不是公主阻拦,我会下手更重些,把他给杀了。”
随后楚玉便听见花错反唇相讥:“我当是谁,原来是手下败将的师弟,真是丢人,没办法与我堂堂正正的较量,却对不能动武的阿止出手,你们一门也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你不是时刻跟随着公主么?她在哪里?”他的声音沙哑低柔,但是说起话来却十分狠毒刻薄,声音不大,但是却好像细细的针,一直扎着人最痛的地方。
越捷飞这一个冲动,把自己给暴露了,心知没办法继续听墙角,楚玉叹息一声,抬脚跨入门内。
朝园内林中走了两步,顾不得看越捷飞与越捷飞对着的那条红色人影,楚玉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半躺在青石台上的容止身上。


第四十二章 豌豆美少年

一看见容止,楚玉的目光就几乎错不开了,倒不是这时候容止有多么俊美,主要是他现在的着装,比较有个性。
容止半躺在青石台上,靠着梧桐树,他的身下垫着四层棉被,而身上也裹着一层一层的被子,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原本一个身材修长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裹得好像一个球一样,楚玉很克制的才没有用眼神去数他身上一共裹了多少层。
楚玉小时候看过一则童话,是说一个王子想找一个真正的公主当妻子,结果挑了许多公主都难以判定,最后在一个下雨天,遇见一个来城堡里借宿的姑娘,那姑娘自称是真正的公主,于是王后便给姑娘亲自准备床铺,她在床板上放了一颗豌豆,然后在豌豆上铺了二十层床垫和二十层羽绒被,第二天他们来问公主是否睡得好时,公主说她几乎整夜没合眼,身下好像有什么硬东西,弄得她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的。因为有着无比娇嫩的肌肤,这位公主被认为是真正的公主。
现在的楚玉,也很有往容止身下的被子底下放一颗什么豆的冲动,虽然被裹成圆球的样子有些可笑,可此时被柔软羽被埋住身体的容止,脸容苍白得接近半透明,半敛着漆黑的眼眸,像是被上好的丝绒小心翼翼呵护着的珍贵易碎的艺术品,不能有半分损伤。
看见楚玉惊诧的神色,容止瞥一眼自己身上,无奈的笑道:“我说想出来吹吹风,阿错便一定要把我弄成这副模样,让公主见笑了。”
他神情坦然自在,好像昨天的事是一场幻觉,楚玉顺着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他也是为了你好,你现在这样,吹不得风,不过……这么厚的被子,伤口没有压着吧?”昨天的一幕,她自然不会忘怀,但是此时她还没有摸清楚容止的目的,眼下也不是与他正式翻脸的时候,能装一下胡涂,自然是好的。
此时楚玉才想起来,她好像一直没有见过那位药罐子剑客花错,连忙转头朝一旁红影所在的方向看去,原以为会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瘦骨如柴的男人,但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火烧般的艳红。
花错的样子,其实说不上多么俊美,他的五官分开看都十分的平凡,可是凑在一起,却生生的焕发出不一样的骄狂风采,一身鲜红的衣裳令他看起来几乎是有些艳丽,他的嘴唇没有血色,却十分骄傲凌厉的勾着,弧度宛如剑尖一样锐利,几乎能刺伤人,楚玉完全看不出来,他是一个需要用珍贵药材吊着才能活命的人。
他看起来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柄剑,这剑的剑身比起普通的要稍微窄一些和薄一些,并且微微发红,也不知是映着他身上的红衣,还是本身色泽如此。
见楚玉忘了过来,花错狂傲一笑:“长公主殿下,希望您能管好自己身边的狗,不要放他出来随便咬人,要是一不小心被人宰了,那就糟糕了。”
他话语中指桑骂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差没有指着越捷飞的鼻子破口大骂了,面对这种侮辱,越捷飞自然也没必要忍受,他拔出剑来,飞快的朝花错刺了过去。
花错等的就是他主动出手,冷笑一声,手腕轻抖格住他的剑势,一击之后,两人谁都没有收手的意思,反而更加激烈的打了起来,越打越远离,几乎将楚玉和容止忘在了一旁。
楚玉看不太清楚他们的动作,但是见容止毫不关心,连看都不看一眼,便也暂时放下不管,昨天流桑说过,假如打起来,败的人应该是花错,因为花错体力不足,不能久战,现在就是验证这个判断是否正确的机会了。
她就算要阻止,也要等他们“久战”之后,看出胜负了再说。花错口舌锐利恶毒,越捷飞沉不住气,让两人都吃一点教训也好。
看容止正闲着,楚玉便在青石台边放下手上的托盘,揭开瓷盅的盖子,道:“我给你带来了一碗药粥,趁着现在还热,赶紧喝了吧。”
容止微微一诧,随即露出柔和的笑容:“多谢公主。”他动了动身子,慢慢的从预备里抽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拿起托盘上摆放的勺子,轻轻舀了半勺,再慢慢的送入嘴里。
药粥入口,他的手顿了一下,一直留神观察的楚玉连忙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不。”容止抿一下嘴唇,微微笑道:“很好吃,多谢公主为我费心。”
楚玉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刚才也不知怎么的,她直接联想到粥里有毒了。
在楚玉的注视下,容止一口一口的,慢慢吃光了药粥,他安静含笑的模样柔软而无害,楚玉凝视着他,心里叹息:假如容止真的如同外表这样乖巧无害,该多么好?
可假如那样,也大约不是容止了。
喝完了药粥,花越二人那里的战斗也接近了尾声,花错面上泛起了艳丽的绯红,这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洋溢着骄横的艳丽,而他的动作,也不似最开始那样凌厉狠毒,慢慢的散乱起来。
两人周围的树林是一片狼籍,绿竹梧桐伤的伤,断的断,清幽之气荡然无存。
楚玉正在想要怎么出言阻止这两人,容止却早她一步,他看也不看二人一眼,放下勺子,悠然漫声道:“你们非要毁了我的园子不成?”提醒之后,他的声调陡然一沉,“越捷飞,花错言语罪你,你出了气也就算了,不要得寸进尺。”
几乎是立刻,两人同时住了手,花错单手扶着胸口,低头喘息不已,而越捷飞神情虽有不甘,可是却好像有什么顾忌,压抑住了他的冲动。
楚玉端起托盘,对容止道:“你这些天假如身体不适,我让桓远暂代你处理事务。”
容止笑笑,道:“好。”他神情从容平静,好像了然的看透一切一般,对于楚玉明着说是要帮他减轻负担,实际上是分权的行径完全没有该有的反应。
楚玉轻叹一声:“你好好修养。”假如容止的目的能更加明确一些,假如他不是这样的完全看不透,也许她还不会如此戒备,她一直在想,自己这么做,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尽管原本计划得很好,可是真的临到实行时,还是会有些过意不去,“这药粥假如你喜欢的话,我让人每天给你煮。”
听她这么说,容止却露出了诧色,他慢吞吞的开口道:“公主,你知不知道,这药粥有什么功用?”
难道不是补品么?楚玉心底狐疑着,听他不紧不慢的继续说下去:“除了补气养血之外,这药粥里的一些药材,是用以补肾的。”
补肾,更直白一点的说,就是壮阳。


第四十三章 花伤并鹤唳

补肾?壮阳?
饶是楚玉做好了十分坚强的心理准备,听见这个答案,依然忍不住想要抓狂。
这家伙,哪里像是肾虚的模样?
这种粥究竟是哪个混蛋煮的?
容止笑吟吟的道:“我猜想,是府内尚药司的人所为。”他眨眨眼睛,目光纯洁极了,“他们猜想我也许是因为服侍公主不力,才会遭到如此惩罚,于是特意给我进补,我回头找他们说说便好。”
楚玉望着他,目光也纯洁极了,好一会儿才领会他的主题思想:敢情公主府里那个什么尚药司的人,以为容止是因为在与她进行某种活动时不够卖力,才被她下令打成这样的?!
其实当时的情况,叫外人粗略看来,也确实是惹人误会:楚玉和容止走入杏花林中,越捷飞在外蹲守望风,片刻后越捷飞入林,再来是容止重伤着勉力走出来,接着楚玉衣衫不太整齐的,身上还有明显的在地面上滚过的痕迹,面带不悦之色的走出来。
综合以上现象,再经过流言的扭曲,最后便成了一个十分惊怖的故事。
容止平时待府内上下都算不错,也积累下不少的人缘,尚药司是公主府内专门司职医药的机构,医官又与容止交好,便想帮容止一把,于是与厨房联手精心调制药粥,差人给容止送去——便是楚玉端来的这盅。
楚玉现在觉得手上端着的托盘无比烫手,端着难受,但是丢也不是办法,过了一会,她才想起来问:“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喝?”
容止凝望着她,柔声道:“因为是公主你端给我的啊,我永远不能拒绝公主的。”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楚玉与他对视片刻,终于正视了一个从前不愿去正视的问题:会不会,也许,可能,容止的心,真是向着山阴公主的?也许在她的观念中,不可能有人甘心与别的男人一起服侍一个女人,可是在这个疯狂的时代,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楚玉从前一直不愿意这么想,不是不能,是不愿,因为倘若容止真的是喜爱着山阴公主的,那么,她的到来,算不算是夺走了他恋人的躯壳呢?
假如他知道这身躯之下的灵魂已经换了一个,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来到此处,更不清楚山阴公主魂归何方,她要去哪里,寻找一个真正的山阴公主给他?
倘若他知晓真相,又会不会因此伤怀甚至愤怒?
不管是出于哪方面的考量,都不能说出事实。楚玉默默的想。假如今后证实了她的猜测,也只有尽量的补偿他。
虽然在情感上,楚玉依然不愿相信这件事有百分之一真实的可能。
楚玉垂着眼眸,仿佛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假如我要杀死你呢?”她才说完,那边花错便警惕的看向她,手再一次紧紧的攥着长剑,只要楚玉稍稍有不利于容止的举动,他便会动手。
容止伸出手朝花错摆了摆,目光却一直胶着在楚玉的面上,道:“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为你达成。”
楚玉终于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平静,扭头就走。
走出很长的一段路,楚玉才慢慢的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藉此摒除脑海中关于容止的事,边走边随口问一旁的越捷飞:“你对那花错知道多少?不管多少,都给我仔细的说一遍。”
越捷飞跟着楚玉的脚步,道:“是,公主。”
花错原本是江湖人,一手凌厉狠毒的折花剑十分出名,昔年他与一个年岁相仿的鹤姓少年一道四处游历,两人皆是剑术高手,人称花伤鹤唳,一时风头无两。
但是大约四五年前的时候,两个少年不知道因为什么闹翻,分道扬镳,而很快的江湖上便失去了花错的踪影,再过两三年,花错被仇家找到围攻,虽然他杀死了所有人,但是自己也身受重伤,便来到公主府找容止,由容止将他作为面首安顿进来,一直以药材吊着性命。
越捷飞还说了些花错在江湖上的战役,说得比较专业,楚玉听不太懂,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近尚药司,途中楚玉将烫手的托盘随便交给遇见的侍女。
楚玉早些天在府内闲逛时,便曾经路过这里,只是没有进去一瞧,但是路线却还是记得的。一进尚药司的院子里,便闻到浓郁的药材味,有几名医工学徒正在院子里以刀圭量取药末分装,专注得连有人到来都没发觉。
楚玉径直走入里屋,屋内坐着两人,一个五十多岁,还有一个三十多岁,身上穿着很庄重的服装,应该便是府上医官。他们都正在阅读书籍,楚玉轻咳一声惊动二人,趁着二人行礼之际,问道:“容止的伤势,你们去看过没有?”
年长的那个低头答道:“回公主,容公子的伤势并无大碍,只需修养数十日,便可痊愈。”
楚玉点了点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她既然过来了,也不能就只问这么一个问题吧,但要说让她问那个壮阳的粥,她也实在不晓得应当如何开口。她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顺着屋子行走,目光晃过靠墙的书架,最后落在两人面前的桌案上,书架和桌案上都摞着一些书籍和诊断记录,还有公主府里用药的记录。
看情形,这两人是在整理过去的资料。
楚玉随手抽了几本册子浏览,看着看着她皱起眉来。
原本只是随意的翻看,渐渐的楚玉看出一点不对劲,在三年半到四年前左右,这段时间里,诊断记录竟然是一片空白,好像凭空缺了这一块似的,不过与诊断记录不同,药物消耗的记录却还在,并且就正好摆在桌案上,她取过来那本册子,低头仔细的阅读。
那段时间的药物消耗量十分的大,楚玉拿了另外几段时间的记录做对比,三年半前那段时间,府内的药物消耗超出正常水准三四倍,并且,大部分都是治疗外伤的药物。
联想起越捷飞方才说的话,楚玉眉头一皱,张口便想问那两名医官,话到嘴边又转个弯咽回去:倘若真的曾经发生过什么大事,作为公主不可能不知道,而那份不见了的诊断记录,也许是刻意销毁掉的。
念头一转,她的话便变成了:“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第四十四章 怀才气自华

“三年。”年老的那名医官恭敬的回答。
楚玉扬扬眉毛,放下记录册子,便朝外走去。
时间,掐得可真是恰到好处。
那一段,被掩盖住的时间,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意,但是想必都是很值得深究的过去,然而她不可表现得太过明显和急切。
因为现在她是山阴公主。
楚玉已经吩咐人把应该处理的事务暂时移交给桓远,当然,这并不是说,马上就让桓远取代容止的地位了,因为不管是人缘还是威信,乃至经验手腕,桓远应该都不如已经做得手熟的容止。
而假如一下子进行权力移交,先不说容止那边,光是下面就恐怕会引起动荡甚至反弹。
因此名义上的借口仅仅是暂代处理,实际上也只能暂时如此。
她让桓远去容止那里,一方面是把印鉴取来,另一方面,也是带着批条和帐目去请教容止,容止是一个现成的前辈,拥有丰富的经验,在他的指导下,能够事半功倍,假如让桓远自己摸索,也许会走许多弯路。
等容止伤势好些了,大部分的权利也许还是要还回去的,不过桓远也可以分过来一些做,但不会太多。
循序渐进,不骄不躁。
楚玉有那个耐心。
回到自己的住处,楚玉让人调来府内的人事记录,从四年前一直到现在的,之所以要这么多,是为了混淆目标,不让人看出来她的直接目的,不过关上门后,楚玉翻看的,还是从三年前到四年前的那段时期。
有些出乎意料但是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楚玉看到三年前公主府内苑有一次庞大的人事大换血,换而言之,内苑的人,三年多前和现在的,完全不是同一批,而那些被换走的人,记录上则没有做太过详细的说明。
那个时候,一定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才会有如此剧烈的变动。
但是楚玉现在所正在考虑的问题是,是不是真的要去探究,假如花费心力探究出来的结果,与她所想像的不一样,反而因为太过分心去做这件事导致她做出失误判断,那么岂不是得不偿失?
可放着不去理会,楚玉的好奇心始终压抑不住,而那件事也未必与眼前毫无关联。
让人把宗卷拿走,楚玉慢慢的在公主府里踱步,希望能藉由流动的空气吹散她心底的谜团,可没走出东上阁多久,远远迎面过来一人,楚玉一看便忍不住有些无奈的笑起来。
那人是柳色。
山阴公主的面首楚玉最后留下了六人,容止是不知深浅,桓远是身份特殊,花错是怀有痼疾,流桑是年纪尚小,而柳色与墨香两人,却是纯粹作为花瓶摆设留下来的,公主府也不是养不起两个闲人。
这六人里,除了天真的流桑外,楚玉最放心的,反而是这两人,只不过他们留下来的目的令她有些啼笑皆非,墨香虽然平时没什么小动作,但是前些日子光溜溜跑到她床上的举动却是令楚玉吓了一跳,而相比墨香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柳色则是更为细水长流的骚扰。
虽然被限制不能随意闯入东上阁,可每当楚玉走出东上阁时,柳色几乎总能有意无意的晃到她面前,比偶遇还要偶遇,理由千奇百怪,借口五花八门。
就好像大大前天,楚玉看见他时,他正一脸迷惑的左右顾盼,目光扫到她后立即欢悦的跑过来,竟然自称迷路了。那时两人所在的地方距离公主府主干通道不足二十米,这样的借口他也好意思找出来。
再说大前天,柳色从她身边走过,就在即将走过去时脚下歪一下,然后倒在地上眼泪汪汪的看着楚玉,楚玉当时很想告诉他,他的演技和驸马爷不是一个档次的,就好像三流小明星和奥斯卡影帝之间的差距那么大,不过最后她还是没说什么,把柳色交给附近的侍卫送回去了事。
至于前天就更为有趣,楚玉远远看着柳色蹲在地上摆弄什么,一时好奇便走了过去,却见他一脸苍白,眼角挂着泪珠,手中拿着把小铲子,正在……葬花。
比林妹妹足足先进了一千多年。
柳色的小把戏每次都十分拙劣,让人一眼就能看穿,让楚玉无奈之余,又觉得很好玩,每天一段不重样的小插曲,甚至忍不住有些期待。
可是今天却好像有些不同了,柳色直直的朝她走过来,中途既没有故意扭着脚,也没有左顾右盼,更不曾吐血葬花,他来到楚玉面前,停下来一脸的哀凄:“公主近来每日里不是与容止在一块,便是去找桓远,是柳色有什么做得不好,让公主厌倦了么?”
楚玉凝视着眼前的少年,柳色只有十八九岁,他出身贫苦,没怎么念过书,身体也不太强壮,唯一的特长,便是天生的美色了,将前程赌在身为人男宠之上,是无奈的选择,也是他不甘心贫苦的欲望驱使。
比起容止,柳色的心思目的简直宛如玻璃一样透明。
心中念头打定,楚玉笑眯眯的看着柳色,道:“你知道我这些天为什么不理会你么?”
这些日子以来,不管柳色怎么使尽手段,楚玉总是对他爱理不理,态度漠然,冷不防的亲切起来,让他忍不住有些受宠若惊:“柳色不知道。”
楚玉微微一笑,把已经检查过一遍的腹稿说了出来:“你相貌极美,但是比起桓远容止,仍然是差了不少,须知美貌只是皮囊,终有一日会衰老,内在的才华才是最重要的,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桓远便是如此。”
柳色艰难的想了想,没说什么,走了。
越捷飞好奇的问:“他这就走了?”老实说,楚玉方才的话,他没怎么听明白。
楚玉笑吟吟的道:“大概是培养气质去了。”短期内,不用担心他再前来骚扰。
才处理好柳色,另一条道路上走来的人影却让楚玉才稍微好些的心情沉了下去,对方明显是冲着她走来的,所以楚玉也不做无谓的躲藏,做好心理上的武装便大大方方的迎上去,道:“忍者……驸马。”好险。
何戢走近,温文有礼的道:“公主,今日上朝后,陛下对我说,已经许久不曾见公主了,希望公主能入宫去见他。”
陛下,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同时也是山阴公主的弟弟,刘子业。


第四十五章 近亲情反怯

终于来了,楚玉心中一沉,随即暗叹了口气。
山阴公主的弟弟,也就是现在的皇帝陛下,就楚玉所知的历史资料,是个荒淫好色的少年皇帝,并且,好像在亲缘关系之外,与公主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楚玉所以一拖再拖,不主动去见刘子业,也就是因为那么一份暧昧,在公主府里,天大地大她最大,只要她不想要,没有人敢强迫她,可是一旦入了宫,她便处在了被动的位置,倘若刘子业对她有某方面的要求,却被她断然拒绝,会不会因此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但不管怎么不情愿,应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假如她现在因为害怕就抗命不从,那才是死定了呢。
见机行事随机应变吧。
主意打定,楚玉果断的道:“走吧。”
何戢讶然的望着楚玉:“公主就这样入宫?”眼神还带点儿不可思议。
楚玉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来自己昨日剪了头发,仅仅及肩,便一直披散着了,这打扮在自家里没人敢说什么,可是她现在要去的地方是皇宫,不能如此仪态不整。
楚玉回房让幼蓝给自己梳发,只梳了一个简单端正的发髻,头一次上了淡妆,而后换上较为正式的服装,这一准备又是近半个时辰过去。
在这做准备的当口,楚玉听见屋外有兵刃交戈之声传来,紧接着听见越捷飞的呵斥:“花错,你擅闯公主居所,要做什么?”
花错嘿的笑了一声,道:“就算我要杀人,也不会这么光明正大的来做,是容止让我来见长公主,有件事物必须交给她。”
越捷飞马上反应道:“什么事物,我先看看。”
门外又传来打斗的响动,似是这两人又交起手来,过了片刻楚玉才听见花错嘲弄的声音:“容止给公主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过问了?倘若这其中放置的是私房话,你也要看不成?”
楚玉预感假如放任他继续说下去,接下来不知道会有什么狠话吐出来,便起身开门打断他们:“停手。”她先对越捷飞点点头,“不妨事。”随后望向花错:“是什么?”
花错手腕一转伸出来,在他的掌心上,静静的躺着一只拳头大小的丝囊,里面满满的不知道填装着什么。花错道:“这是容止让我交给你的。”
楚玉接过,对他展颜一笑。
花错收回手,抬起眼来,漫不经心的瞥向楚玉,一看之下却不由得一怔。
他平日里甚少见公主,就算瞧见了,也极少正眼仔细的看她,印象里那少女周身始终带着靡丽的气息,这两日来更是没有整齐模样,可今天乍然近距离的看见盛装的楚玉,她目光清澈而高远,神情坚定却不逼人,一洗胭脂的娇慵,若山间有泉流淌,若林间有风轻柔。
花错惊讶过后,却是不由得皱了下眉,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楚玉好奇的解开紧缚的缎带,拉开丝囊的袋口,发觉丝囊之中盛装的都是香料,各种切碎的香料混合在一起,散着宁和舒缓的香气。
楚玉不知道容止这时候送来东西是什么意思,但是想来他也不会做无谓的事,此举必是别有用意的,楚玉想了想,将丝囊的口系好,仔细的放进怀里。
这回出门是为了入宫,公主府门口已有一架华丽的车舆在等待,两人才坐稳,车驾便开始动了起来。
楚玉与何戢共乘一车,两人坐在车内,之间隔着大约有一米的距离,但楚玉依然觉得很不自在,神情也随之僵硬起来,何戢很关切的望着她:“公主若是身体不适,不妨现在回府。”
楚玉淡淡笑道:“我若不入宫,陛下恐怕会怪罪你。”现在才说这废话,不觉得晚了一些么?刚才干什么去了?
何戢极为诚恳的道:“我就算拼着受陛下责罚,也要也不能罔顾公主的身体啊。”
楚玉叹了口气,摇摇头,闭上眼睛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假装闭目养神,不再理会何戢。论起拼演技,她实在不是这位的对手,更何况,就算拼赢了也没什么好处,表面的和睦并不能改变内里的事实,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
公主府距离皇宫还算较近,不一会儿便抵达了目的地,何戢将楚玉送到宫门处,便与她分别,随后楚玉由宦官引领着前去见皇帝。
在见到刘子业之前,楚玉做过无数种可怕的设想,她的历史知识并不算深厚,可也大概知道,刘子业是一个好色又残暴的少年,这样的少年倘若是普通人,也就为害一下乡里,可偏偏他是皇帝。
楚玉甚至很认真的考虑过,假如刘子业向她提出某种要求,她是否应该谎称自己好朋友来了,藉此逃过这一次?
由于先入为主的对刘子业有极坏的印象,楚玉几乎把这个与山阴公主有血肉亲缘的少年想像成一个面目狰狞青面獠牙的怪物,也因为如此,当楚玉看见刘子业时,脑海中的想像与眼前所见是极大的反差。
楚玉见刘子业是在后宫中一座空闲的大殿里,宽敞的殿内,那个身穿玄色衣袍的少年靠在桌案边,与墨香同样是狭长的眼睛,可这少年的眼睛却闪烁着焦躁的戾气,令他看起来有几分阴狠。那苍白的脸容上写着痛恨的不耐,可尽管这样,他的面貌却是出乎人意料的……俊秀。
忽略他暴躁的神情,这少年的相貌,竟然是算得上十分端正清俊的。
少年看见楚玉,双眼一亮,一扫不耐之色的扑过来,将楚玉紧紧的抱住:“阿姐,你有好多天没来看我了!”
这少年便是当今南朝的帝王,刘子业。


第四十六章 暗香缘何绕

刘子业扑过来的刹那,楚玉心头大叫来了来了,但是却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让他扑。
被一双手臂牢牢的箍住,楚玉的身体顿时僵硬无比,冷汗直冒。
不会这么直接就那什么什么吧?
但是出乎楚玉的意料,刘子业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就只是静静的抱着她,脑袋埋在她肩头,一动不动的,好像睡着了一般。
楚玉心中忐忑,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不敢妄动,也同样安静的等待着。
先前胡乱想的说辞,这一刻竟然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直到楚玉僵直的身体接近麻木的时候,刘子业才终于出了声:“阿姐,你这么些天不来看我,是不是讨厌我了?”
楚玉揣摩他的语气,似乎并没有质问或指责的意思,才慢慢的筛选词汇,道:“怎么会?我前些日子身体不好,休养了数日,这两日才稍微好些。”
“怎么会这样?!”刘子业听了一惊,连忙松开楚玉,仔细的端详她的脸容,好一会儿才忧虑的道:“阿姐你的脸色好生苍白,要多吃补品才行。”
楚玉心说这纯粹是被你给吓的,再说养生之道可不光是在于吃补品多少,不过她并未多言,只是任由刘子业拉扯着坐到桌案边,刘子业唤来在殿外守着的宦官,口述了他的旨意,赐给长公主大量的珍贵补品和珠宝绸缎。
楚玉在旁听得头皮发麻:这对姐弟平常的小意思都如此大手笔么?那正式的封赏又会有多少?
宦官告辞之后,刘子业的手又一次爬上楚玉的腰,身子一歪就躺在她跪坐的双腿上。
楚玉心中咬牙,暗道这小鬼倒是会躺,不过刘子业的动作似乎并无猥亵,他就只是很安静的躺在楚玉的腿上,随着一呼一吸,时间慢慢流逝,他面上的暴躁戾气逐渐消散,最后竟然变作一片安宁平和。
他的脸容微微苍白,神情有一种紧绷之后放松的释然,方才的模样与现在相较,简直就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楚玉几乎怀疑在自己一眨眼的功夫,有人把躺在自己腿上的少年皇帝给调了包,现在在她面前的,仅仅是一个面貌相同的人。
刘子业轻轻的舒一口气,道:“阿姐你今后可要常来看我,你不在,我烦心得很,总想杀人。”
这句话,让楚玉心头一沉,知道刚才所想不过是错觉,这个神情安宁的少年,依然是那个狠毒残暴的小皇帝。
楚玉暗道既然知道你想杀人我还常来做什么。虽然从外面看,两人一片姐弟和睦亲融的气氛,可楚玉心中惊惧无以言表:天知道躺她腿上这少年曾杀过多少人?听他的语气,杀个把人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平常,倘若他现在生气了,是不是会下令把她给砍了?
她面色虽然沉静,心中的警戒却是提到了最高点,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以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过了片刻她又听刘子业慢慢开口,带着点儿疑惑:“对了,阿姐,你今天身上的香气好像有点儿不对,和以前不太一样呢。”
楚玉愣了愣,想起临行前容止给她的香囊,念头在脑中转了五六个旋儿,她轻声道:“今天出门前恰好沐浴了一番,用了新的香料,所以与往日不太一样了。”那香囊的气味与她初次醒来时屋里的熏香类似,她还没觉察出其中有什么细微不同,这刘子业倒是觉察出来了。
“哦。”刘子业不再多问,他眯着眼睛,脑袋在楚玉腿上蹭了蹭,像是找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好,“阿姐身上总是这么香呢,每次我头疼,闻到阿姐身上的香气,就好了许多。”
楚玉随口应着,盯着睡在腿上的少年,目光如临大敌,好似看着可怖的生物。
传说中,历史上,荒淫暴戾的废帝刘子业,此时竟然像一只收起了利爪的小猫,慵懒的睡在她的腿上。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从窗口打进来,打在两人身上,这情形倘若是发生在寻常人家,只怕并不出奇,可是皇室之中,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
楚玉很是困惑。
躺了片刻,刘子业又不太老实的翻了个身,眯着眼睛,扯住楚玉袖子拖长声音:“阿姐,你帮我按一下额头吧,我这两年常常头疼,阿姐按着就会很舒服呢。”
楚玉先是不解,随即明白过来,她伸出手指,轻柔却坚定的按在了刘子业的太阳穴上,缓慢的施加力量揉动,同时,方才的一些疑窦,在心底汇聚起来,也慢慢的浮现出一个令她惊骇的答案。
告别刘子业离开皇宫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分,楚玉走近宫门之际停下脚步,从怀里取出容止临行前交给她的香囊,放倒鼻尖下深深的嗅了嗅,慵懒的香气进入肺腑,使整个人都舒展平静起来。
这香囊,似乎是有安神静气效果的。
而刘子业,又似乎是有着某种暗疾,时不时头疼,导致平日性情暴戾动辄杀人,也许应该称之为间歇性狂躁症,而山阴公主屋内的熏香长年累月的点着,时日长了,也便沾染到了山阴公主身上,因为这香气能舒缓刘子业的神经,于是刘子业便认为和这个姐姐在一起分外的舒适,各方面都对她宽待不少。
而自从楚玉成为山阴公主以来,她嫌整日点着熏香气闷,便令人撤去,时日久了身上香气渐渐的淡去,倘若不是今天有容止送来的香囊,只怕根本起不到舒缓少年皇帝神经的作用。只不过直接从香料散发出来的,和人身上沾染的香气毕竟有所不同,才会让刘子业察觉细微异样。
楚玉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假如仅仅是香料便能让刘子业的情绪缓和,山阴公主为什么不说,直接把香料提供给刘子业,她也就不必频频进宫了……又或者,她其实是故意不说的?!
故意隐瞒真相,甚至,连刘子业发病的原因,也是因为她?!
虽然逐渐转夏,天气渐热,可楚玉还是被生生的又惊出一身冷汗。
手脚冰冷得好像浸在雪水里。


第四十七章 不闻旧人笑

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宫门,何戢的车舆还在宫外等候,越捷飞靠在车边,嘴里叼着一片树叶,眼睛半合,好似昏昏欲睡。
楚玉上前拍醒他,上车,回府,路上与何戢依然是一路无言。
回府的时候楚玉在东西上阁交界处与何戢分开,两人斯文有礼的道别,各怀鬼胎,相敬如宾。
楚玉回到住处,下意识的摸出银簪,才俯下身,脑海中随即浮现容止漆黑幽深的眼眸,她撇撇嘴,手腕一转银簪又收回袖子里,不过一下子戒掉开始便依赖上的习惯,总是有些不好受,心头好像没什么轻挠一样的微微躁动不安。
定下神,楚玉唤来幼蓝,让她把前阵子撤去的熏香炉子搬回来,再给她点上。
门窗闭锁,舒雅轻靡的香气很快的便充盈着房间,让整个人的神经都放松起来,但是楚玉却没办法安宁的睡过去,她坐到床边的桌案前,自取纸笔,大张的白纸摊在面前,她垂眸沉思,握笔的手却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发生了容止那件事后,楚玉便有了更深一层的危机意识,这年头面首不可靠,侍卫不可靠,驸马不可靠,连皇帝也看起来很不可靠,她唯一能够放心相信的便知有自己。
思量片刻楚玉还是放下笔,叫来幼蓝吩咐了几句,幼蓝回以惊愕的目光时,楚玉微笑道:“记住,不要多打听,不要多问,按照我说的去做便是,我自有打算。此外不要让太多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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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楚玉早早的起来,把跟自己一样被熏香薰了一整晚的衣服穿在身上,犹豫一下带上容止昨日送的香囊,坐上自己的车舆,上午未过半的时候便入宫去了。
昨天她虽然根据所看到的做出一些推导和想像,然而毕竟没有充分的证据来支撑,昨日所见,也许只是巧合,想要证实,最好自己再用眼睛亲自看一遍。
这回楚玉见到刘子业,却不是在空荡荡的宫殿里了,她被宦官引领到皇帝的书房,也就是所谓的御书房里,便又看到那个脸容苍白的少年,一脸阴戾的坐在长几后,眼神狠毒得骇人。
他丝毫不遮掩满腹的杀意,就这样喧嚣着张扬喷薄而出,这少年尚不足弱冠,心肠却好似被早已墨汁染得漆黑,楚玉见了心下一凉,又忍不住忐忑起来。
虽然她府上男宠,也有心怀叵测者,然而没有一个如他这般毫不遮掩全无克制,那些人所做之事,必然是有理可偱有利可图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受她身份的钳制。
可是刘子业呢?他身为帝王,手中的权力在王土之上无可限量,偏偏是这样喜怒无常的脾气……
刘子业好似正在发怒,他不经意抬起眼来,瞧见楚玉站在门口,却没有如昨天一样扑来,只阴沉沉的道:“王姐,我想杀人。”今天的刘子业不再像昨天那样扑过来,显出了几分为君者的持重,可这样才让楚玉更为的担忧。
楚玉心头一突,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走过去,轻声道:“杀谁?”不会是她吧?现在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温柔的香气在空中飘散,宛如丝缕一般的抚过刘子业刺痛的神经,他深吸一口气,忽然不再那么暴躁了,可眼神依旧有些阴沉:“有个人太讨厌,每天上书教训我,我很不想看见他。”
楚玉慢慢的跪坐在刘子业身边,目光瞟过桌案上的谏书,将其中几行收入眼中,大概意思是说小皇帝行为不检,宠幸奸邪,有失君王风范什么的。
这谏书写得很不客气,刘子业又是这样的脾气,楚玉觉得那大臣能活到今天,实在是老天保佑。
刘子业抬手一挥,那奏章便被扫落桌下,他身体歪斜倒在楚玉腿上,深吸口气后,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片刻后他懒洋洋的拉楚玉的衣袖:“阿姐,你怎么今天又来了?是不是缺什么?我立即下旨赏赐给你。”
楚玉无声的摇摇头,尽可能压抑住心中的异样,柔声道:“什么都不需要,我前阵子来得少了,今天特意补偿一下还不行么?”尽管这身体与少年皇帝是至亲的血肉,但心理上,刘子业对楚玉而言不过是个拥有可怕权势的陌生人,就算刘子业表现出多么的依赖,可是楚玉的反应,依然是戒惧审慎居多。
她不过是一千多年后错误到来的游魂,要她对一个才见两次的恶魔产生亲情,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仔细观察刘子业的神情从暴躁一点点逐渐变得平和,楚玉的心也在一点点的往下沉:她的猜测,大概是正确的。不管真相如何,刘子业的情绪,确实会被这种香气所影响。
如此推算,山阴公主所以这么受皇帝偏爱,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么,接下来所需要思索的是,这是容止的主意,还是山阴公主本人?
目光触及地面上的谏书,楚玉伸指帖上刘子业的太阳穴,像昨天那样为他按揉,趁着他神经放松的时候,问道:“陛下刚才说要杀人,究竟是杀谁?”
刘子业随口说了个名字,是叫沈深之,楚玉搜索一遍记忆,不认识,不仅没从史料上看过,也从没听容止提过,估计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人,她犹豫了一会,缓缓开口:“陛下能不能饶恕那人?就将他贬官算了。”
“为什么?”刘子业忽然睁开眼睛,眼底的光芒正对上楚玉,那么令人心寒,“阿姐你从前可是从来不管这种事的。”
楚玉压下如擂鼓般的心跳,不紧不慢的道:“我……”她还没解释,刘子业便笑嘻嘻的打断她:“我知道了,那沈深之相貌很是不错呢……阿姐既然看上他了,我明日便令他去公主府服侍阿姐。”
楚玉张口结舌,想要给自己辩白,但是想想这个理由好像也不错,至少比她编造的那个更加合情合理,便闷声背下了这黑锅。


第四十八章 但见新人哭

可以确定的是,山阴公主有能力影响身为皇帝的刘子业的判断和决定,不过这个影响的程度能有多少,还需要今后慢慢的逐步了解。
楚玉并不因此觉得惊喜,相反她很是惶然,假如今后发现自己的影响力比想像的更大,她也许会更为惶然。
就好像一个不怎么喜欢花钱的人,手握着宝藏金库的钥匙一般。
与刘子业扯些不着边际的话,楚玉在宫里又心惊胆颤的待了半日,听小皇帝一会儿像正常少年一样撒娇,一会儿又阴着脸怨恨发狠的说要杀谁,七上八下的锻炼了半天的心脏强度,最后离去前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松口气。
这回出皇宫时,楚玉没有太着急,她一边走着,一边悠闲的四处张望,暗中记下周围环境。
顾盼之际楚玉却瞧见一个人,其实宫中可以瞧见的人不少,但唯独这个人,让楚玉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目不转睛的深深凝望。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论貌美,他不如柳色墨香,也就是容止桓远那个等级,楚玉这些天来阅惯美色,早已能视美色如浮云,可是这少年不同,太不同了。
他的双眸清澈,却不似容止那般深沉,而是一种接近初生婴儿般的纯真无垢,眉宇之间的纯净几乎令人屏息,他虽然行走在这天底下权利欲望最为集中的地方,可是楚玉却觉得他走在红尘之外,没有沾染上人世的半丝爱恨情仇,贪嗔痴怨。
这少年,太干净了。
他身穿几乎曳地的紫色长袍。长袍外笼着一层轻纱,行走之间轻纱扬起,飘然若仙。
容止与这少年年龄相近,气质也有些相仿,可是这两人之间,却有着天渊一般的差别,相反的两个极端,容止是宛如宇宙尽头的黑洞一样深不见底不可度测,怎么都瞧不见真实的心思,而这少年,却仿若世外不染纤尘的水晶,那么的一目了然清澈纯净。
好像觉察到楚玉的注视,少年停下脚步,微微偏头瞧来,望见楚玉时,他浅浅的笑了笑,点一下头,随即又朝前走去。
与楚玉同行的宦官察言观色,小声的冲楚玉耳语:“长公主殿下,那位是太史令天如镜,乃是云锦山一脉的传人,仙术很是了得的,公主如是冲撞了什么晦气,可以请天师大人前去驱邪。这番天师大人入宫,便是为了为宫里闹鬼的屋子驱邪呢。”
太史令只不过是按照体制安排的官职,平时的工作十分空闲,就仅仅是推算历法,不过天如镜的另一重身份却是效忠皇室的天师,因此虽然职位不高,王宫之中却无人敢小看于他。
天师?
回味过来天师是什么意思后,楚玉才萌生的好感立即去了七七八八:这气质纯净的少年竟然是那种装神弄鬼的神棍?反差也未免太大了吧?
这个世界,果然人人都是不可貌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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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车舆上,楚玉已经将方才在宫中瞧见的少年忘却,就算再怎么气质纯净,再怎么表里不一,天如镜也与她没有关系,她不需要驱邪也不贪恋美色,遥遥的一瞥之后,两人之间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车舆之内除了软垫摆设矮几的之外,此时却比来时多了一样东西,是一个被绑得很艺术的年轻男子,他身上是新换的干净衣裳,头发还有一些湿润。楚玉研究了一下那绳子,觉得不是一般高手能绑出来的,就算正常的解开,也至少要解五六分钟。
那青年嘴里塞着白巾,呜呜的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却含着愤怒又屈辱的泪水,眼睛里的光芒化作利剑射向楚玉。
这青年便是刘子业送给他姐姐的新礼物——沈深之。方才刘子业觉得捡日不如撞日,早点把沈深之解决了,也省得再一次瞧见他,便在与楚玉闲聊的期间内,下令把沈深之洗干净送到楚玉车上,假如楚玉有兴趣,路上就可以享用,不着急的话,也可以带回府慢慢品尝。
此时车正在往回行驶,楚玉坐在车上,面无表情的承受沈深之的目光凌迟,心中却是无奈的苦笑。虽然她这么也算救下来了一个人,但是保住性命的同时却要身为男宠,这对于有志向的年轻人来说,是更加无法忍受的事吧?
但是楚玉并不打算告诉沈深之真相,也没有打算获得他的感激,她救下此人不过是一时怜悯,并不是多么伟大的情操,也不打算对其推心置腹。只要把这人关在公主府里,就算是取得了初步的胜利,至于今后,还可以慢慢从长计议。
回到府里,楚玉让人给沈深之安排一个住处,就住在已遣散面首的旧居里,如此一来也算落实了他的身份,楚玉叮嘱人对沈深之严加看管,以防止他一时想不开自杀,临去之前她忽然转身望着面如死灰的沈深之,这也是两人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如是真的心存死志,旁人很难阻拦得了你,但须知生难死易,假如你就在这里死了,那么不过是我公主府上的一个卑微的面首。永远都是。”
沈深之闻言目光大放异彩,楚玉心知已经打消他内心消极的一面,这才放心离去。
**************
就在楚玉绑着一个男人回府的时候,便已经有人向容止报信,容止彼时正在摆棋谱,听到消息时依旧不紧不慢的用完好的那只手落下棋子:“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与此同时,桓远那里也收到了消息,他闻言愣了一下,面上神情变幻,好一会儿才挥手让那人退下。
府内众人反应各异,柳色虽然着急,但是却无可奈何,只有继续努力培养气质。
最为忧愁的人却是越捷飞:“原来公主最近的口味转向了有身份的贵人,有些人可是不好惹的……今后我的任务是不是更加的沉重了?”


第四十九章 河流的流向

又半个月慢慢的过去,春日渐暮,薄衫取代了层层重衣,不知不觉间,初夏悄然降临。
正是流光易抛。
楚玉躺在长椅上,头顶是盘着棚架的枝蔓植物,绿荫遮挡着阳光,炎夏还未到来,她已经开始提前做消暑的准备了。
触手可及的,是摆放在长椅边的矮几,上面放着精致玲珑的点心,以及才煮好的甜汤,微微的温热,在这个时候喝,既不嫌太热,也不嫌太寒凉。
楚玉揉了揉眉心,轻轻叹了口气,虽说这环境情致悠闲,可她的心却一直放松不下来。
这半个月,她几乎每隔两日便要进宫一次,一方面是为了揣摩小皇帝与山阴公主的关系,另一方面,则是她发现了山阴公主的用来收藏男宠的后院居然还有这个作用,于是继沈深之之后,又有一位官员被洗干净五花大绑的送到了她的车内。
不得不说,刘子业这个不务正业的皇帝,虽然做皇帝做得不太称职,可是送起面首来,还是相当的顺手麻利的,下手那叫一个快准狠,全套服务送货上门。
沈深之已经安分许多,这些天已经不需要捆着,便很乖的在一个院子的方寸之地里待着,他甚至还主动劝慰起那个后来被楚玉带回来的官员,让他也安分下来。
另外一方面,这些日子来,楚玉也发现了刘子业对山阴公主信任偏爱到一个什么地步,他甚至完全不介意把奏章给楚玉看,楚玉随口说些什么处置,他也十分轻松的应承照办。
而后来楚玉又在无意间骇然的发现,山阴公主那一手漂亮的行书,字迹竟然与刘子业相差无几!
假如说,原本楚玉只觉得自己拿着一座小金库的钥匙,那么现在,她算是知道了,这金库的容量,远远超出自己所想像的,因此也令她更为不知所措起来。
楚玉幽幽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就没过几天悠闲日子,不过几十天的算计,竟然比前世所有考试加起来还要复杂。
身旁传来悠然的笑语:“公主究竟何故叹气?良辰美景,为何不放宽心境,浮生偷闲?”在与楚玉身侧一米外,是另外一张长椅,长椅上躺着个清秀温柔的少年,他的眉目好像润着一层柔光,周身的如雪衣衫云一般的散开来,可是倘若凝神细瞧,便能发觉他眸底不可度测的深渊。
这少年自然便是容止。
他的伤势已经日渐好转,可是却不见他问桓远索回权力,反而每日将更多的工作交给桓远承担,交付之后他便毫不过问,好像巴不得甩开肩头重担似的,倒是桓远,一时间被加诸于身上的重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手忙脚乱之下,才骇然的发觉原来容止从前是在处理这么多烦琐的事,而那样的情况下他还能看起来很悠闲,这人的手腕简直令人敬畏。
容止这番动作让楚玉疑惑不已,觉得他这么做,仿佛是在向她表态什么,可是却也想不明白缘由,反正目前桓远接管事务对她暂时是没有危害的,所以楚玉也默不作声,乐见其成。
听见身旁容止的声音,楚玉偏头瞥他一眼,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袖口,袖子底下,她的手臂上,绑着易拆装的袖箭,这是她让幼蓝秘密的延请工匠,与那工匠交流一番后选择的防身武器,虽然是古代的打造技术,但是其中也加入了一些现代武器的设计,一些簧片的构造出自楚玉的提议,精细方面的要求提高了不少,直到昨天才打造完成,送到楚玉手上。
这也是现在,为什么楚玉敢这么安然的和容止并肩躺着的原因之一。
自然,这袖箭造出来,也不单是为了对付容止,而是在今后可能遇到危险的时候,令她多出一点自保的能力,只要一点点令人意外的手段就好。
大概没有人会料到,她一介公主之尊,会在自己衣服里藏不入流的暗箭。
见楚玉出神不答,容止不恼也不急,他悠悠闲闲坐起来,从自己手边的矮几上端起盛装甜汤的碗,很文雅的喝了一小口,慢慢的咽下,放下碗后又慵懒的躺了回去。
藤蔓的绿荫遮蔽着午后的阳光,这实在是个午睡的好地方。
楚玉有点妒嫉的看了他一眼,这些天来,最为悠闲的,莫过于容止了,他每天的正式工作,无非是喝药养伤,偶尔开口指点一下桓远,近几日来竟然有把身上任务完全撇清的意思,而桓远的辛苦,更反衬出容止令人发指的悠闲。
见容止甚至已经舒服得半眯起眼睛,她迟疑一下,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令我十分不解。”之所以无法决定今后的动向,也是因为这个问题一直悬疑未决。
容止的眼睛眉毛很好看的弯了一下,道:“是什么问题?公主如果有什么烦恼,不妨告诉容止,容止一定会竭尽所能为公主分忧的。”
楚玉不是很信任的看看他,回想起桓远的话,心中也十分无奈,这个问题,她在前些天已经问过桓远,可对方思索之后的回答是他不知道,并且建议她来问容止。
桓远虽然有天才般的天分,可是毕竟才开始开发,远远不及容止那近乎可怕的洞察与练达。
楚玉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道:“我的问题,是与河流有关的,关于河流流淌的方向。”
容止眉毛微微一皱:河流流向?公主什么时候关心起这类问题来了?他眼帘一动,天下山川河流的分布便在脑海中浮现,却不明白这与楚玉有何关系……更何况,最近似乎没有哪条河出什么大问题啊。


第五十章 河流的意志

虽然心中疑惑着,但容止并没有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因为他看出来,楚玉现在面上的神情,是很认真很真诚的在苦恼着,并不是寻常说笑。
楚玉又想了想,才开口道:“我的问题,是有关河流的。假如有这么一条河,很长很长的河,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流淌着,润泽河道两侧的土地,今后也将一直流淌下去,可是有那么一天,假如,我是说假如,这条河流忽然有了自己的主意,又或者说,还在上游的时候,河流里有那么一小股水流有了自己的主意,想要换个方向流一会,然后,因为它的念头,整条河的方向,都发生了一点变化,随后,变化越来越大,整条河远远的偏离了它应该流淌的河道……”
楚玉皱了皱眉,咬一下嘴唇,思索着应该用的言辞,这话虽然已经对桓远说过一遍,可是在容止面前,她却是要提起超出十倍的小心谨慎,反复斟酌言辞,暗喻不喻,确定不会被容止看出真实用意后才说出来。
容止此时也暂时放下了悠闲的姿态,很诚恳肯认真的倾听着,如同世界上最好的听众。
楚玉又缓了片刻,才接着道:“假如光是河流改道,这没什么,可是问题在与,河流下游有一大片的土地,那些土地非常渴望着被河水润泽,假如没有那条河,那片土地就会干涸。”楚玉苦恼的望着容止,“你说,那条河,究竟应不应该改变方向?”
容止很平静的眨了眨漆黑漂亮的眼睛,慢慢的又坐起来,白皙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粒不过指头大小的点心,轻轻的送入口中。
虽然预先有过设想,可是谁能想到楚玉问的这个问题竟然这么的荒谬?河流有了自己的主意?这算是什么道理?
又或者,她打算借着河流,说些别的什么?
容止又拿起一粒点心,很沉静的想着。
楚玉很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她在比喻,用河流来比喻历史。这滔滔不断的河流,便是滚滚而下的历史,夏侯商周,汉晋隋唐,宋元明清,历史的汹涌波涛,呼啸而来,奔腾而去。但是很偶然的,河流里出现了那么一丝不和谐音,有一小股水流,想要换个方向流流看,这小股水流,便是千年之后而来的楚玉。
她知道历史之上的山阴公主很快就会死,但是换成了现在的她,她不想死,所以要为此做出一些改变,这是一切的大前提,为了活下去,她必须有所动作。
可问题就糟糕在两点上,第一,楚玉不知道应该如何动,第二,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动之后,会带来什么后果。
楚玉的历史很糟糕,很糟糕,糟糕到,在偶然看到有关山阴公主的故事之前,她甚至几乎完全不知道历史上有南北朝这个朝代的存在,而在偶然知道山阴公主的故事之后,她也不过是当普通故事一样的随意看过去,笑一笑,知道有这么个人,这么个时代,然后不再理会。
所以,尽管知道历史上山阴公主很快就要挂了,她却始终想不起,那个带头谋反,杀死刘子业自己坐上王位的人是谁,只依稀记得,好像是刘子业招了三位亲王,也就是她与刘子业的叔父回建康,关在宫中取乐,其中一位参与了这场政变,楚玉刚醒来后就设法的打听到这件事还没有发生,暂时能安下心来,知道自己短期内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的时间还比较充裕。
比较麻烦的是,她实在想不起那位叔父是谁了,即便是浏览了一遍所有拥有皇室血脉之人的名字,也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谁,而在叔父政变之前,还有别的兄弟也要政变,楚玉自然也记不得那人是谁。
要怪只能怪,山阴公主的父亲和祖父太能生了,留下来叔伯兄弟一大堆,光是记清楚他们的名字,就要花好大的一番功夫。
楚玉曾经十分阴冷的想过,假如她能找出来那个人,那么说什么也要先下手为强把那人给解决掉了的,虽然她心理上对杀人有着极大的抵触,可是假如逼急了,她未必不会那么做。
自然,这是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步,就连楚玉也不知道,自己届时是否真能下得了手,只是理智上提供出这么一个蛮横的解决方案。
但是只知道一味的杀,也是完全不够的,真正的不安定因子,其实在小皇帝刘子业身上,官逼民反,君逼臣反,假如小皇帝能不那么残暴,假如对各王以怀柔政策加以安抚,那么有反叛之心的人,只怕会少一半。
现在从山阴公主对刘子业的影响力看来,想要左右一些皇帝陛下的决定,并不是太难的事,但是由于楚玉缺乏这方面的斗争经验与政治触觉,并不太清楚,应该从哪方面入手整顿朝纲,假如弄巧成拙,实在是大大不妙。
这是“进”的那一面。
楚玉在来到这个时代,定下神之后,首先想到的,便是进退两方面,进,便是主动出击,抢先斩除会危害到自己的因子,假如她身为男子,其实不需要考虑这么多麻烦,但是女子干政,总是有些犯忌讳的,而与之相反的,退,则是为自己安排好后路,假如事态最终无法挽回了,也好保全生命,安然远遁。
但是这个退也是有讲究的,流离失所,三餐不继,衣不蔽体的退也是退,锦衣玉食,华服美宅,安然度日的退也是退,关键看怎么安排。
想要隐遁,并不是一件举手之间就能做好的事,尤其是在知道山阴公主与皇帝的牵扯如此之深后,想要全身脱出,更加的不容易。
潇洒走江湖,这种事最多就是在书上看看,但是自己做来,却很不实际,首先,想要生活下去,需要钱,她需要一大笔钱给自己打底,这个不难,公主府很有钱,可是难得是,她必须悄无声息的抽调出一大笔钱,还不让别人发现去向和用途,这个就需要花一些手脚,这也就是,为什么楚玉急着让桓远从容止手上分权的原因:她要掌握住钱,但还不能让别人发现。
啧啧。
楚玉喝口甜汤,咂了咂嘴,觉得很不是滋味,本来应该属于她的钱,她用起来还需要这么偷偷摸摸的,真是感觉别扭。
假如要隐遁,就必须彻底抛弃公主这个身份,抛弃得干干净净,一点关系都没有,绝不能留下可容追溯的线索,那样的情况,必然是小皇帝看她不顺眼了,又或者小皇帝倒台了龙椅换人坐了,想要杀死她,解决一个看不顺眼的东西,并不需要太多理由的。
假如她托庇于什么人的保护下,那人出卖了她,她连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楚玉所完全信任的人,只有自己。
要隐遁,就需要一个新身份,这个是身份,必须是不在皇家掌握之下,只由她自己控制的,可是这并不容易。
首先必须在某个地方,有一处房子,房子最好不要太小,那么买房子要花些钱,这个倒是其次,关键在于房子的选址,那个地方,最好是在近几十年,少经战祸的地方,假如长期遭铁骑践踏,她就算住下,也不得安宁。
房子有了之后,便是户籍身份,这个身份自然是假的凭空伪造的,并且由楚玉亲自去伪造,经手之人,必须能够保守秘密。
那个户籍身份,必须完全与皇室脱离关系。
接着,便是阶级地位问题。
生活也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假如是以平民的身份,很难逃过官宦以及当地豪强的欺压,就算是再有钱的平民,假如没有自己的防卫力量,也不过就是一条比较肥嫩的羊,会被群狼一口一口的享用掉,楚玉是绝不愿意自己成为那只被享用的羊的。
而一个人的阶级地位,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他的交往对象。
需要与当地官府和豪强打点关系,需要在当地建立自己的防卫力量,需要金钱人力时间!这些,没有一项是可以轻易完成的。
所以楚玉需要桓远,她不仅需要桓远,还需要更多的人为她未雨绸缪,为她奠定基础。然而她现在所能用的,也就是半个人,桓远经验不足,只能算半个。
流桑年纪太小,暂时不方便接触这些,墨香柳色目前尚未看出能否有用,花错容止她目前不敢太动,只有桓远能算上半个自己人,就连越捷飞,楚玉也不能在这方面信任他。
来这里的前几日,楚玉已经套出来了,越捷飞之所以效忠于山阴公主,是因为他的整个师门,都是效忠于皇室的,是皇室,当今的皇帝,不是她本人,因此,楚玉不能信任越捷飞的立场,也不能告诉越捷飞自己要做什么,否则对方会想,为什么一介公主会想要隐姓埋名隐遁,她要怎么对他解释?
就算是退,楚玉也不愿意狼狈的作为逃难者,四处受人欺凌,假如她现在就逃走,只怕今后真会落到这个下场。
她需要在这乱世之中能保障自己安乐的实力。
不仅仅是单纯的武力,还有势力,人力,脉络。
假如说别人看情势,是从一州一县,一隅一地,最了不起也不过就是从当今天下去看,那么楚玉看情势,便是从历史的角度去看。
她的眼界穿透了千年的时光,看起来也格外的不同,也许因为阅历和处世经验的不足显得有些天真稚嫩,可是却绝对拥有着凌越于时代之上的超然。
他人或以利益,或以强弱,或以识人判断局势,然而楚玉的眼光却是——历史。
这是她超出别人的地方。
尽管她的历史实在是学得有些糟糕,可是在大局方面,她有明确而清晰的把握。
虽说在很早就制定了攻变退遁的战略,然而楚玉却还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假如她为了自保而有所动作,会不会影响到今后的历史发展?
假如因为她的异动,导致历史上发生小小的波澜,而这个波澜慢慢扩大,最后不小心的影响到了一千多年后,怎么办?
更直白一点说,就是楚玉担心因为自己的愿望,不小心直接或间接的导致二十一世纪的楚玉的不知道多少辈祖先被咔嚓掉了,那么她楚玉还会不会存在?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无聊和无趣,却是楚玉不得不去正视的,假如因为她改变了历史事件,导致历史的轨迹发生了偏移,那么……会怎么样?
她会不会嗖的一下,凭空就没了?
也许别人看来这个问题实在是庸人自扰,可是事关自己的小命,楚玉怎么可能不反复思量?
“呃……”容止想了许久,好一会儿才想起楚玉是在等他的回答,沉吟片刻后道:“公主,我想问一下,那条河流,真的那么想改变流淌的方向么?”他好像隐约猜出来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猜到。
那条河流,真的那么想改变流淌的方向么?
一个字一个字的,轻而慢的敲打在楚玉的心脏上。
楚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的睁开来,平稳的道:“想,很想。”尽管刻意维持平静,可是楚玉微微颤抖的嗓音里,还是流露出了那么一丝压抑不住的渴望:“那条河,真的很想换个方向流一流。”
很想,很想。
容止笑意宛然的看着楚玉:“既然那条河流很想换一个方向,那么我说什么,能改变她的念头么?能阻止她么?”
听着他的话,楚玉陷入呆愣,很快的,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即便是在遮蔽了阳光的绿荫下,依然耀眼得不可逼视:“你说的不错,那条河自己的主意,不会被改变。”她话语间坚定了不少,并且有着放下什么的释然。
是的,那条河流,是一定要改变方向的。
楚玉忽然站起来,快步离去。
楚玉走了,容止整个人又好像没骨头一样躺回长椅上,神情慵懒而舒适。
河流……么?



第五十一章 我赠君砒霜

很蠢,很无聊。
楚玉走出容止的园子,自嘲的笑了笑。
其实前世看穿越小说,她也曾对那些担忧历史变动的描述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现在轮到了自己头上,却意外的沉重。
她身在局中,不敢轻易冒险。
犹豫了这么久,与其说是瞻前顾后,最根本的原因,其实不过是楚玉骨子里对历史潜在的敬畏,这敬畏让她不敢随意的“换个方向流流”。
在终于下定了决心,放下了负担之后,再来看这些天的挣扎,楚玉不由得感到一丝豁然与释然,也忍不住有些好笑。再怎么敬畏,又有什么用呢?这个历史,是要她死的,假如不变,她怎么活下去?
所以说,这些天来的烦恼,用十个字来概括,大约便是:很傻很天真,很蠢很无聊。
但是,人生在世,要是一直一点儿傻都不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转身回望,容止的身影已经被两人之间隔着的竹桐给挡住,楚玉所能瞧见的,不过是一片绿意,她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翘起很浅的弧度,片刻后舒展容颜,突兀地哈了一声,耸耸肩,像是在对过去做最后的告别,随后也不顾身旁越捷飞的惊讶,大步离去。
总是要说再见。
在小命面前,历史的尊严什么的,就请容许她稍稍的……践踏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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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容止,便去见桓远,经过这些天的变动,修远居已经与从前看起来大不一样,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和信任,楚玉撤走了在桓远门前看守的侍卫,容他自由出入不须备报,这个自由自然是有限度的,假如要出府,还是必须和她说一声。
一入修远居,便瞧见桓远有些苍白的脸容,他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那双沉静古雅的眸子正在快速的浏览帐薄,左手翻着帐薄,空出来的右手笔走龙蛇,一行行流利的小楷自笔尖流出,简要的记录关键。
楚玉走进屋子里,桓远竟似太过专心,没有发现她的到来,楚玉暗暗一笑,走到他所在桌案面前坐下,静等着看他什么时候发现。
大约足足等了半刻功夫,桓远似是觉得有些累了,他放下笔,抬起手捏一下自己的眉心,这时候才瞥见楚玉就坐在身前。
桓远一愣,按照他现在的身份,似乎应该立刻诚惶诚恐的离座向她行礼,可他心中却仍有些不情愿和别扭,动作也僵在原地。
瞧见他面上显而易见的挣扎之色,楚玉笑着摆摆手,凑过头去看了眼账册,随口问道:“做得怎么样?”
“勉力而为。”桓远的回答既不自谦也不盲目自大,是很稳重的那种,但是顿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道:“可这些日子来,我观府内繁多事务,从前在容止手上竟然井井有条一丝不乱,越发觉得容止真是……”
楚玉在他停顿的当口,笑吟吟的接上一句:“什么?”
“深不可测。”
他用尽全力才能勉强处理好的事务,在容止手上,好像是转眼间就能完成一般,虽然这与经验历练有些干系,可是抬起眼来,桓远还是忍不住有种高山仰止的错觉。
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身上令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了来。
楚玉微微一笑,拍他的肩膀,觉察到他因为她的触碰身体僵硬,便笑着拿开手,柔声道:“不必灰心丧气,我并没有要你现在去和容止对上,我只是让你学习管理一些事务罢了。”虽然时间不等人,但是倘若迫得太紧,让桓远还没成长起来就在幼苗期被压垮,反而会令目前的她前功尽弃。
她想了想,慢慢的道:“我让你做这些,自然是有我的打算,却不是让你和容止对上,你也不必拿自己与他比较,你有你自己的好处。”顿了顿,楚玉咬着嘴唇一笑,望着他道,“我想,就算容止再本事,也没有你当日在诗会上流水成诗的才能。”
楚玉只是无意间提起,桓远却立即想起了当日悬崖上的一幕,那日后越捷飞也有派人去查,却不知为何没有查到他头上,线索似乎被人给强行的掐断了。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赠君砒霜,君予我浮木。
假如那刺客不是他请来的,他几乎要怀疑那一幕是楚玉刻意安排来收买人心的,也恰恰因为刺客是他请来的,桓远的心神震荡才远比一般情形下巨大。
为什么,你会伸出手来呢?
桓远凝视着楚玉,迷惘之中,甚至有一丝无法觉察的怨怼:为什么是她呢?假如是别人,那么他报恩的心,不会如此的矛盾为难吧?
见桓远好像发呆了一样的看着自己,楚玉先是下意识的检查自己身上有什么意外,再摸摸脸,确定没什么问题,才微微松了口气,她看看账本,不是很能看懂,决定放弃培养自己这方面的才能,直接问桓远:“这些日子来,接手了多少?”从容止手上,接手了多少权限过来?
桓远闻言惊醒,连忙收敛心神道:“大半。”
内库,钱粮已经几乎全到了他手上,而人事安排方面,普通的人手调动,容止交给了他,但是防卫力量的安排,却是给了越捷飞:“容止几乎放下了所有的事务,但是唯有几样,他坚持不放。”
楚玉神情不变,掀了掀眼帘:“是什么?”
“香料,药材,以及尚药司。”他去接手容止手头事务时,容止几乎是毫不吝啬的全部给他,但是却也摆明了车马的告诉他,别的东西他都可以拿去,唯独这三样,半丝念头都不要动,他不会交给任何人。
香料,药材,尚药司。
这三个词,桓远每吐出一个,楚玉的眉毛就跳一跳,她垂着眼,淡淡道:“他留着药材和尚药司,大约是想一手安排医治花错的伤势。”这个她打听明白了,容止的医术很不错,至少尚药司里两位大夫,甚至有时候还需要向他请教。
“至于香料……”楚玉的手忍不住抚上腰间挂着的香囊,轻轻的弹了一下,一阵淡雅的香气便弥漫开来,“也一并给他留着好了。你先暂时管理手头的事务,待时机成熟,我有事情交代给你。”
临走之前,楚玉又抚慰桓远几句,劝他不要灰心,另外也不要这么拼命,累坏了自己今后怎么办云云,才说到待会让人送补品来,却听见外面传来巨大的喧哗声。


第五十二章 卖艺不卖身

非常大的喧哗声,由远及近而来,好像有人在唱歌,好像有人在惊叫,又好像有人在哭诉,抑或是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四字以蔽之:非常混乱。
楚玉眉头一皱,下意识隔着袖子抚过臂上暗箭,随即果断的站起来朝外走去:“越捷飞,跟上,陪我去看看。”
越捷飞从屋顶跃回门口,脚步轻盈的与楚玉同行,他一边走一边说:“公主,还是不要去了吧,对上那疯子,我也有几分吃力,届时恐怕难以保护公主,横竖他也就是闹一番,收拾收拾就罢了。”
楚玉却没有停下脚步。
从越捷飞的话中,可以得到两个讯息:
第一,对方比较强大,就连越捷飞也自承对付不了,虽然当日在山上遇险,但是楚玉从流桑口中得知,被越捷飞首先拦住的三个刺客都是一流的高手,越捷飞以一敌三以一敌四的挡住那些人,本身已显示出极为高超的剑术。
第二,当前情况并不紧张,听越捷飞的口气,甚至这还不是第一次发生的,可能已经习以为常,山阴公主也大概知道这件事的存在。
但是楚玉不知道。
她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回事。
快步的走出修远居,便正瞧见一群人从远处朝这里过来,当间的一片红影,竟是分外的显眼。
楚玉定睛看了一会儿,才瞧清楚那抹红影,竟是曾见过一次的花错。
此时的花错,与楚玉那日所见大不相同,他脸上泛起红晕,眉毛飞扬,眼眸朦胧的含着水雾,稍嫌平凡的五官顿时多了几分逼人的艳气,他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提着酒壶,拖着步子踉跄摇晃,且行且歌,几乎称得上目中无人,而在他周围的,多半是府上的守卫侍从,他们小心翼翼的包围着花错,却又不敢靠得太近,花错上前一步,包围圈也都要跟着动。
见是花错,楚玉便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身旁越捷飞又道:“公主,您不要走得太近,花错那酒疯子一喝醉便不认识人了,他喝醉之后剑术威力倍增,我也有些为难。”
楚玉随意笑笑,找了个隐蔽角落站着,和越捷飞一起观赏花错……发酒疯。
不错,花错这个模样,便是实实在在的发酒疯了,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酒,才能被这种超低度数的酒给弄醉。
在楚玉看来,这个时代的酒,比起现代那些高浓度的醇酒,酒精浓度实在是不够看的。
花错一边高声唱歌,一边慢慢的朝楚玉所在的地方靠近,就在即将在楚玉面前走过去的时候,好像警报预告,酒壶哐当一声摔在石子铺就的道路上,他停下了脚步,众人顿时如临大敌,越捷飞也动作矫健的挡在了楚玉身前,手扶在腰间剑柄上严阵以待。
楚玉被挡住视线,看热闹很不方便,于是歪过脑袋,悄悄的从越捷飞身侧探出来,继续观摩剑客酒疯。
比起周围众人的严肃,花错的态度是极为散漫甚至嚣张的,他醉意熏染的面上笼罩着仿佛要滴下来的艳色,仿佛怒放的蔷薇花,他慢慢的抬起手中的细剑,剑身上隐约映着浅浅的红光,口耳相传,这红光是因为杀人过多,死者的血染出来的。
花错挑着一边眉毛,左右看看,他目光停在谁的身上,谁就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然而最后,花错的目光却越过包围圈,停在了越捷飞身上。
越捷飞苦恼的哀叹一声:“怎么又是我?”
花错眯起醉意潋滟的眼睛,剑尖直指越捷飞,围住他的人见花错已经选中了目标,都纷纷的散开来,让开一条路,容花错方便的直取越捷飞。
越捷飞叹了口气,吩咐其他侍卫暂时保护楚玉,不待花错过来,自己直接冲过去,出剑。
两人再度战作一团。
楚玉有些好笑的想,似乎她每次见到花错时,越捷飞都要与他打上一场,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这两人就好像前世的冤家一般,见了面就保不住要打一架。
伴着花错沙哑的歌声,两人还是像上次一样,从近处打到远处,损毁花木无数,只不过这一回花错那淡红色的剑光似乎更加艳丽了一些,光彩也稍稍夺目了一些。
看着看着楚玉便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了,总觉得那滚滚的剑光中,好像有什么细碎的东西在往外落。
她站的距离不太近,加上两人的动作太快,楚玉心说也许是看错了也说不定。可又过片刻,在两人剑光绞缠分开的空隙,楚玉陡然发觉,越捷飞身上的衣服,好像稍微少了一点,他现在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内衫,还少了一边袖子,露出了修长结实,肌理匀称的手臂。
衣服呢?去哪里了?
楚玉的视线慢慢的下移,落在地面上,这才看清地面上一路零落的,竟然都是细碎的布条。
越捷飞身上的衣服,竟然被花错一条一条的,全都挑成了碎布。
嘶啦一声。
清脆的布帛撕裂声划破空气,楚玉闻声抬头,却见越捷飞的衣裳被花错以剑割挑开来,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裸露在了空气里,也落在了周围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褪去了衣裳累赘的包裹,越捷飞上半身完美的线条流畅而矫健,每一分肌理都蕴藏着强劲的力道,然而却不像健美先生那样肌肉隆起,是一种十分亲近自然的美感。
被周围或者艳羡或者妒嫉或者审视评判的目光包围着,越捷飞脸皮上涨出几分红色,他咬着牙齿道:“花错,够了吧,每次,每次喝醉你几乎都找上我,用剑扒我的衣服,你够了吧?”不管是谁,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了让大家观赏肉体,基本都不会是一件太愉快的事。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他是来卖艺的,不是来卖身的。
花错却好像没听见越捷飞的话一般,歌声稍歇,眯眼歪头打量了他一会,长剑反手一削,他自己身上的层层红衣也翩然落地,同样裸露出来了上半身。接着,花错剑尖一抖,再度朝越捷飞刺了过去,这回的目标,却是直指越捷飞腰下的部位。
“花错好酒,然而好酒无量。”正看着,身边传来不疾不徐的声音,楚玉偏头一瞥,容止受伤的手以绷带吊在颈上,笑吟吟的站在她身边,“饮必醉,醉必脱。”
醉了之后,花错便六亲不认,只管在周围的人里挑一个最不顺眼的开脱,他不仅脱别人的,也脱他自己的。
只要不脱到自家身上,府上其他的人是十分乐见其脱的,毕竟,习武者的身材,是很好看,十分具有可观赏性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个时代,男色是一种时尚。
这便是,每隔约莫两三个月时间,公主府内苑里,必然上演的一场大戏。


第五十三章 你已经死了

嘶嘶嘶的几声轻响,越捷飞的裤子已经被挑下了几缕布条,想起楚玉就在一旁,越捷飞脸色大变,瞬间就联想到了一个非常不妙的未来。
他仿佛隐约看见金光闪闪的“面首”两个大字,正在前方飘荡着朝他招手。
他真的不卖身啊!
恍惚之间,花错又是两剑,分别从越捷飞左右大腿两侧削下来两片布,越捷飞只觉得腿上一凉,而前方的面首两字,似乎又飘荡着靠近了一段距离。
越捷飞毛骨悚然心惊胆颤拼死反抗,剑光瞬间暴涨,凭着绝境之下爆发出来的潜力,一时间竟然与花错打了个持平,身上的布料也暂时不会减少了。
但两人打得精彩,周围的人却发出了一阵惋惜的叹息,楚玉这才发现,除了护卫侍从,还有一些侍女也悄悄的围了过来,两只手挡在眼睛前,可五指之间张开的缝隙什么都遮不住,露出来的明媚眼睛里满是欣赏爱慕之意。
越捷飞与花错的动作已经快得完全看不清楚了,刀光剑影之间,楚玉有点担心,忍不住偏头问容止:“你有没有法子让他们停下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刀剑无眼,万一一不小心伤了谁怎么办?
话才出口她暗道自己真是问错人了,容止又不会武,否则那日也不会被越捷飞打得那么惨,现在两个超级高手过招,他能有什么办法?
容止抬手抹了抹眉毛,眼睛里盈满悠然笑意:“公主不必忧心,花错不会伤越捷飞,只要把他身上的衣服挑干净,发完了酒疯便没事了,过些时候便好。”
楚玉又凝神看了一会正在远处交手的两人,忽然冷不防的张口问道:“花错是真醉还是装醉?”
容止不意她陡然发问,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出声之前却本能的顿住,他面上浮现微妙的神色,似笑非笑的看一眼楚玉,才慢慢将方才卡在嗓子眼的两个字吐出来:“真醉。”
确实真醉,倘若花错眼下是清醒的,以他现在的剑术,不会仅仅只将越捷飞的衣服脱光,还会顺便削越捷飞一层皮下来。
这两人几乎从三年前就互相看不顺眼了,若非他偶尔居中拦着,只怕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生死决斗。
花错所学的剑术三千繁花,乃是以华美细腻着称的,却并不注重杀戮,然而花错少年时有深仇背负,心思偏戾,硬是凭着自身的剑术天分,将柔和宛转的三千繁花剑,去繁存简,专取杀招狠招,甚至换用薄窄的长剑,成就现在的花错,虽然杀伤力倍增,然而剑意的层次上,却是低了不少。
虽然仇恨已了,然而此时的花错却再也找不回从前的繁花剑。
唯独在他喝醉之后,能抛弃所有的烦恼与重负,重现繁花剑的风采……自然,抛弃了重负的花错,酒品实在说不上太好,这个一喝醉便脱人衣服的毛病,就连容止,也不知道是怎么给养出来的。
楚玉瞥着他微笑道:“假如我一定要他们分开呢?”
容止笑了笑,道:“公主既然有此意,我便去试试。”他扶了一下绑着夹板的手,确定尚且稳固,便慢慢的走上前去,众人见是他来,都纷纷的让开道,尽管今日府内风传容止已经在公主面前失宠,公主的新宠应是最近弄回府的两人以及桓远,可是容止积威之下,竟然无人敢对他少半分不敬。
容止走近花越二人,在一丈开外便能感觉到凌厉的剑风刮面,他站定看了片刻,弯腰捡起半根不知被谁削断的树枝,十分随意的,好像漫不经心的朝二人抛了过去。
树枝没入交织剑光之内,一瞬间被绞成数段,接着化作碎屑落在地面上,然而两人却也因为这一根树枝的加入停了下来。
花错的肩头多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伤势虽然不重,但疼痛却让他满是醉意的眼睛慢慢的恢复清醒,他迷惘的看身前不远处的越捷飞,忽然跳起来叫道:“越捷飞,你在我面前脱光做什么?”骂过之后他又瞥见自己衣衫半褪,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要做什么龌龊事?!我警告你,今后不准靠近我三丈以内,否则我的剑对你不客气!”
越捷飞闻言也是大怒:“你酒醒了吧?我的衣服是被你给割没的,你倒是有脸皮栽到我身上,不信你可以问大家,是谁脱谁的衣服?!”
花错一脸的不信任:“胡说八道!我脱谁的衣服也不稀罕脱你的!你的肉很好看么?你是什么了不得的美男子么?”
越捷飞也怒道:“难道你是什么美男子么?我会稀罕你这个样子的?”
两人愤怒的对骂,这个挑剔那个的肌肉线条不够优美,那个挑剔这个的肩膀太宽骨架僵硬,片刻后演变成互相人身攻击,将皮肤松弛带黑痣等莫须有的罪名安在对方身上,慢慢的骂战升级,两人连穿上衣服都顾不上,又再度开展起全武行。
容止无奈的耸耸肩,转身冲楚玉摇了摇头,眼神似在问:“我拉过了,现在怎么办?”
楚玉翻翻白眼:“凉拌。”不管了,让他们打吧。
她转身打算让侍卫送自己回去,却瞧见有一个人站在侍卫的拦阻之外,身上一身灰色的袍子显得有些黯淡,望着楚玉的神情有些踯躅。
那人看着有些脸生,楚玉用心回想一会,才想起这是自己半个月前从刘子业的铡刀下抢救出,并且以面首名义带回来的沈深之。前几天沈深之已经比较老实,因为他表现良好,获得了在西上阁自由活动的权利。
望着沈深之,楚玉对他点了点头,道:“跟我来。”并让侍卫不要阻拦他。
楚玉走在前面,沈深之在后,回到东上阁楚玉卧房所在的园子,护卫们便在门口止步,楚玉领着沈深之,一直走到房门口。
一手拉开房门,楚玉回头望着忐忑不安的沈深之,微笑道:“怎么?害怕了?害怕的话,可以现在就离开。”楚玉知道她现在带沈深之回自己的卧房,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错觉,但是目前这个错觉却是对她而言最好的掩护。
说罢楚玉进屋,片刻后,沈深之也跟着进来了。
楚玉打量着满面疑惑的沈深之,心中暗暗的叹息:倘若不是时间不等人,她也不会冒这样的风险。不等沈深之安下心,她冷然道:“你可否知道,你已经死了?”
沈深之一愣,楚玉从墙边桌案上取出一卷锦帛,丢给沈深之:“自己看吧。”


第五十四章 上梁下梁歪

对于沈深之的失踪,没有人给予过多的关注,府上护卫侍从都知道什么应该睁一只眼,什么应该闭另外一只眼。
越捷飞只负责楚玉的安全,其他的事情他就算看见,也会转眼忘记。
桓远虽然知道楚玉从他这里调走一笔钱物,却没有多加追问。
而容止呢?
竹林的绿意之中,青石台的十九路纵横棋盘上,漆黑与雪白的棋子杀伐从容,容止半边身子倚在青石台边,深沉的眉宇之间有一丝慵懒的倦意,他手边放着一碗漆黑的药汁,苦涩的药味弥散开来,冲淡竹叶的清香。
容止散漫的笑道:“沈深之?”
坐在棋盘另一方的墨香想了想,道:“是的。”
“不用去理会。”容止端起药碗,轻轻的吹了一下,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启,他长长的眼睫如帘子般半敛,盖住深不见底的眼眸,“放任。现在不比从前,公主在栽培桓远,我们作壁上观便好。”
墨香犹豫一下,忍不住又为容止有些不值:“这些年来公主府一直是公子打理的。”
容止含笑喝了一口药,打断他道:“但终究是属于公主的。”那药汁味道极为苦涩,墨香送药来时,曾经偷偷的尝了一点,苦得他险些呕吐出来,却不料容止此时神情平静如水,好像他方才饮下的是甜蜜的糖浆。
抬起眼来,看出墨香心中所想,容止微微一笑,道:“我并不是个喜欢说道理的人,这两年来为了你,我破了许多次例,你也该明白我的用心,怎么如今还如此沉不住气呢?”
墨香心头一惊,满面惭色的低下头。
容止笑笑道:“你是为我忧心,我知道,但这大可不必,待花错的伤势痊愈,我会把手头上把持的最后三项都交给桓远打理,也正好落得一身轻松。”
“公子……”墨香想要说些什么,对上容止沉静的带着些微笑意的目光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容止望着他,莞尔一笑道:“放手,是因为我不在乎。”交给桓远也好,交给别的什么人也好,三年多的经营,说放手也不过是一个呼吸的瞬间,
但是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那您在乎什么?”墨香忍不住问道。
容止没有说话,他的眼光穿透竹叶间的缝隙,扫过墙外的天空,深处飞快的掠过一丝轻渺的光芒,嘴角却始终挂着那丝莫测的笑意。
过了许久,容止将见底的药碗放下,慢悠悠的舒了口气,折了一片细嫩的新竹叶含在口中:“公主,现在在宫里吧?”
楚玉在宫中,确切的说,是在皇帝陛下身边。
姐弟之间的相处模式还是如同往常那样,刘子业躺在楚玉的腿上,脸上的戾气慢慢消散,而楚玉则随手拿起一本奏章浏览。
看了一会便觉得有些疲累,楚玉拧一下眉心,半闭着眼好像在养神,但她心里却在思考一个问题。
怎么样改造刘子业?
凭着山阴公主对刘子业的影响力,她也许能够稍稍的改变这个少年,她并不奢望刘子业能做什么流芳百世的明君,只要不成为天怒人怨的暴君,不至于因为暴行过多被人推翻杀死,便是极大的胜利了。
可是,要怎么做呢?
小皇帝的暴戾,虽然大约有一小半是头疼引起的,可是他自身的狠毒因子,却是根深蒂固,楚玉曾经尝试着与他交谈几次,在她面前,小皇帝丝毫不遮掩他对血腥的直白渴望,那种狠毒的快意,每每令她感到心寒。
想要改变这么一个人,实在是一项有些不可能的大工程。
楚玉忍不住有些埋怨山阴公主那死去的父亲,也便是前任皇帝陛下,他究竟是怎么教儿子的,教出这么个变态出来,还让他继承了皇位?
再转念一想,她既然有这么多兄弟姐妹,估计那位父亲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了无限的生育之中,根本没空管养孩子的事,刘子业长成变态,极可能是顺着那不正的上梁,一路朝脑残的道路上狂奔。
而现在,她却要把刘子业从那条道路上拉回来。
有多么困难楚玉不知道,但是即便知道不容易,也要尝试一下。
时间就在刘子业的舒适与楚玉的反复盘算中度过,准备离开的时候,楚玉的手指抹过袖口的镶边,浅浅的芬芳在之间萦绕。这些天来,她一直坚持的给每件衣服熏香,入睡时也不再排拒在屋里点燃香料,虽然稍微闷了一点,但却是为了今后做出的努力。
香料这一环,目前不着急,但今后要设法问容止要,既然山阴公主给她留下了这条线,她就要彻底的利用起来。
“阿姐,你什么时候再来?”楚玉一边整理衣服上的皱褶,一边仔细的想着今后的每一个环节,忽然听见刘子业这么问,不由得朝他看去。
这个集狠毒、暴躁、好色、偏激,变态于一体的少年,脸容有些苍白,眼神却颇为渴盼,他穿着庄重的朝服,歪歪斜斜的趴在桌案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楚玉:“阿姐,我们什么时候再一起出去玩儿,好不好?”
阿姐。
楚玉咬了一下嘴唇。
她前世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穿越过后,也不会天真的把这个变态皇帝当作弟弟看,可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最初的恐惧过后,楚玉慢慢体会到刘子业对自己毫无防备的依恋,那一声声的“阿姐”虽然听过便忘,可还是不小心的有一声抵达到了她心里,轻轻的敲打着她的心房。
这个变态一点都不可怜。
虽然反复告诫自己,但楚玉终究还是在这个时候,有了一丝丝的动摇。
这少年的相貌,和在水中瞧见自己的倒影,真的是有几分相似的。
然而迟疑也不过是一个眨眼的空档,楚玉迅速恢复清明如止水的冷静,神色如常的快步离开。
正朝宫外走着,迎面走过来一个身穿紫衣的少年。
隔了半个月,楚玉又在宫中瞧见了人称是天师然而她看来不过是神棍的天如镜。

第五十五章 目下无尘埃

楚玉发现天如镜时,两人之间尚有二十多丈距离,虽然看不清脸容,但是一看那一身紫衣和轻飘飘好像脚不着地的走路姿态,楚玉便准确认出了来者何人。
庄严而辉煌的宫殿之中,少年的身影仿若行走在隔绝的空间里,不染俗世的尘埃。
天如镜……楚玉不屑的撇撇嘴。她有些瞧不上神棍。
生长在信息爆炸的唯物论时代,楚玉很难对宗教产生什么盲目的信仰,尽管自己来到这里本身便是不可解释的存在,可是历史上侍奉皇帝的方士,无非都是炼一些带重金属的丹药给皇帝吃,不但不能长生,反而吃得短命了。
更别说眼前这位,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姿态,倘若真个清高,为什么还要身居官职享受荣华?这便足以让楚玉暗地里对天如镜鄙视一百遍啊一百遍。
天如镜这个架势,估计又是去宫内哪位娘娘那里驱鬼的,他身前领路的是两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宫女,其中一人不知是否是头一次给伟大的天师大人领路,显得有些紧张,看见迎面过来的楚玉时,惊了一跳,后退两步,后脚跟恰好踩上天如镜的鞋子。
意识到自己踩着什么后,小宫女吓得脸蛋嘴唇和雪一样的白,她慌慌张张的跪下,求天师大人宽恕。
此时楚玉已经走近,她放慢脚步冷眼旁观,假如天如镜要责罚那小宫女,她也好及时阻止。
天如镜宽袖一摆,便半弯腰扶起全身发抖的小宫女,淡淡的道了声:“不要停下,继续走。”
楚玉脚下顿住,微怔的轻咦一声。与她的想像不同,天如镜既没有严苛的责罚小宫女,也没有温和的抚慰她表示自己的宽容大度,他的神情清淡得仿佛游离于人世之外,好像没有谁踩谁的脚,一切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这让楚玉有一点点意外。
望见楚玉好奇探询的目光,天如镜如初见一般,嘴角微微翘起,对她笑了笑,随后就从她面前走过。
两次错身而过,第一次楚玉对天如镜的印象从极好到极差,而第二次见面,因为一个小宫女引发的意外,又让楚玉稍稍的往好的方面改观。
楚玉可以看出来,天如镜并不是故意在她面前作态,那种目下无尘的冷淡好像天然带来的一般,而他对她的微笑点头,其实也只是纯粹出于礼节,几乎近于敷衍,但正是这敷衍,让楚玉对他恶感稍减。
然而天如镜也不过就是分了楚玉片刻的心神,片刻后,她又把念头转回到先前所想的问题上,在死胡同里思索如何改造刘子业。
讲道理这种事,楚玉相信刘子业当太子时,他的老师没少干这类事,现在刘子业这副模样,看来口头教育没什么效果,那么她又该如何呢?
坐到自己的车上,车身才稍稍晃动,楚玉便连忙叫住驾车的人,道:“暂且停下。”
坐在车上思索片刻,楚玉身子一侧来到车厢边缘,角落里摆放着几只箱子,掀开第二只,箱内摆放着折叠整齐的男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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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越捷飞跟在楚玉身后,低声道。
楚玉手握折扇,转身敲了他脑额头一记,笑眯眯的道:“叫公子。”她在自己的车上放着干净的男装女装以备不时之需,还特别问容止要了那日给她遮掩容貌的药物,方便随时易装出游。
现在的楚玉,就是数日前诗会时的打扮,经过几次练习,她已经能很熟练的梳发髻。
“好的公子。”越捷飞皱着脸改口,但还是忍不住尽忠职守的提醒楚玉:“公子,您为什么不让多带几个侍卫呢?上次刺客的事还没查出来,我实在不能放心。”
楚玉笑道:“难道你对自己的剑术没有自信,觉得没办法保护我么?”
要越捷飞说自己剑术不行,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他很快闭了口,乖乖的跟在楚玉身后。
说来楚玉似乎与易服出游这种事很没有缘分,头一次,因为看起来太俊美被人追得满街乱跑,第二次参加诗会又遇到刺客,但倘若要老老实实的呆在公主府里,又或者只能在公主府皇宫之间两点一线,楚玉还是宁愿每次都遇到意外。
甩开属于公主的那些排场累赘的时候,是楚玉最欢快的时候,即便曾经有过两次受挫,也不能抑制她飞扬的心情。
向路人询问了一下,楚玉沿着街道,直取歆兰坊,这是在上次诗会时,听裴述所说的贩卖上好脂粉的地方,然而店中不仅贩卖脂粉,还兼售各种香料,楚玉找到歆兰坊,站在半开的店门前,便嗅到了门内传出来的细腻幽雅的脂粉香。
楚玉踏入门槛之内,目光在店内巡回,只见店中不仅有女子,还有一些俊美的青年少年,也都在挑选香粉或香料。
暗地里叹了一下时下的爱美风潮,楚玉直接走到看起来像是柜台的地方,对其后正在算帐的男子道:“这里有谁比较懂香料的?我有些东西想要请教。”
柜台后的男子抬起一张瘦削的脸,打量一下楚玉,似是在端详她荷包是否足够丰满,打量了片刻后才朝同往内堂的门里喊了一声,好像是在叫谁的名字,他这么一声喊,把店内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了不少。
楚玉便听到一个惊讶的声音:“子楚兄?”
楚玉心说这名字有些熟悉,那声音也似曾相识,便偏头瞧了过去,却见是裴述一脸惊讶,才想起自己前次结识裴述便是用的“喻子楚”这个假名。
“子楚兄也来买香粉么?”裴述高兴的走了过来,他左右望了望,迟疑片刻后道:“怎么不见那位喻子远?”
楚玉做了一个稍带的手势,因为方才账房叫的人出来了,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丝囊递了过去,微笑道:“劳烦你替我看看,这里面,究竟都有哪几种香料?”


第五十六章 六朝建康城

账房叫出来的是个身穿灰色布衣的年轻人,他打开丝囊之后,瞧见其内的香料碎片,眉头飞快的皱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对楚玉道:“这位客人……”
他话才起头楚玉便打断他,道:“能否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对方想了想,点点头,便引领着楚玉和越捷飞从侧门穿出,越过一片苗圃后,来到一间空房之中,三人站定,他不紧不慢的开口:“这位客人,您这些香料切得太细碎了,又混得太匀,只怕难以辨认完整。”
楚玉笑笑道:“倘若是完整的,我也不必来找你们了。”正是因为有难度,才需要找专业人才。
灰衣青年被噎了一下,转念一想也是,便朝一旁的墙边走去,靠墙的位置以木架支起一块光滑的石板,光从窗棂之中透过来,打在石板的边缘。
灰衣青年手腕轻震,将丝囊中部分香料倒在石板上,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条与衣衫同色的布巾,布巾里缝着暗兜,兜中放置着各种形状的工具。青年取出一只细小的方寸匕,把倒出来的一小堆香料缓慢均匀的摊开,他的手很稳,神情也十分专注,刀尖偶尔灵巧的挑起碎屑放在鼻尖轻嗅。
虽然青年熟练的动作让楚玉有些安心,但等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台,还要多久?”
青年沉默一会,才道:“这位客人,丝囊之中的香料足有二十余种,我才能不足,恐怕难以很快的一一辨别,”他神情磊落自如,不卑不亢,令人不由心生好感。
楚玉思索一下,道:“建康之中,还有没有谁对香料比较内行的?”
青年嘴角微微扬起,似是有些自傲:“公子,建康之中,各坊各堂,再没有比在下更熟识香料之人,若说比在下强,只有一人,只不过那是位贵人,公子只怕请不来。公子如是肯稍待半日,我去向那位贵人请教,再来告知公子。”
观他语气神情,似乎是对“那位贵人”极为有信心。
楚玉忍不住笑了:贵人?除开皇帝陛下,只要她想,以她现在的身份,什么贵人请不来?只不过她不想为了一袋香料如此大张旗鼓罢了。
思索片刻,楚玉心知不能太过苛求,便道:“也好,明日的这个时候,我来问你结果,香囊先放在你这儿,明日我来这里取回。”
顺着原路走回,回到歆兰坊大堂中时,裴述还在店内,楚玉微一犹疑,还是走上前去,扬起笑容:“裴兄,别来无恙。”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萧别并没有将与她结怨的事说出来,尤其是没有说出她的身份,否则裴述不会如此热情的招呼她。
两人打了招呼,待裴述提出想要拜访桓远时,楚玉一脸真诚抱歉的神色,道:“我那堂兄近日正在闭门读书,谢绝访客。”原本以为那萧别肯定把自己的身份说出去了,裴述这条线算是断了,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有回旋的余地,楚玉心头微动,不由得又将前些天放下的念头重新提了起来。
于是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的真诚和恳切。
目前是绝对不能让裴述拜访桓远的,这张牌她要留着,在合适的时候以恰当的方式打出去。
听说人形作诗机不见客,裴述有些失落,随即想起眼前楚玉是人形作诗机携带者,又十分热情的与她攀谈。
两人交谈一会儿,说到裴述接到了王意之的邀请,待会要去拜访他,参加王意之家中举办的私人集会,楚玉便顺势请求一道前往。
裴述有些迟疑:“这……”话未出口,他面上已经浮现犹豫之色,似是打算拒绝。
楚玉不慌不忙,祭出杀手锏:“我那堂兄不喜欢与人交往,我却是盼望他多结识些名士呢。”她就不信,桓远那个人形作诗机会对这帮文人一点诱惑力都没有。
裴述立即上钩:“虽然也许有些冒昧,但是意之兄向来胸怀广阔,想必不会介意,不过萧兄也在,你如是与他有什么过节,还是早些化解了为好。”
楚玉笑吟吟的满口应下,便与越捷飞跟随裴述走出歆兰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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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古都建康,亦是千年后的南京,在这个时候,还没有经历完称呼里的“六朝”,建康城以大江为固,没有建成坚固的城墙与城门,主城的范围并不太大,然而城外还围绕着许多小城,这种突破城墙局限的松散式城市模式即便是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是不多见的。
王意之的居宅,便在主城南面的长干里,那里是名门望族的聚居之地。
在秦淮河边叫了一艘载人的小舟,三人乘舟而下,一路繁华,行至长干里边上岸,再随着裴述穿过几条街巷,便来到一座青瓦白墙宅子前。
与周围显贵人家的高墙相较,这间宅子的墙实在矮了太多,就好像满是逼人贵气的琼花玉树之间,混入了那么亲切纯挚的寻常草木,显得有些突兀,然而楚玉看着却十分的顺眼。
朱红色的木门半开着,并没有一路行来所见高门紧闭的森严,裴述上前几步,轻敲一下木门便不请自入:“意之兄,在下来晚了,还请见谅!”
楚玉跟着他走入门内。
门后的是一片园子,一花一木乍看并无章法,可是倘若细细看去,却好像暗合了一种很自然的韵味,楚玉尚在观察,却听见越捷飞的惊叹声,他指着道旁一株一人高的小树,道:“这是南方一种十分名贵的树木,十年方生一寸,价值可抵万金。”
听他这么说,楚玉才知道那看起来没什么奇特之处小树苗竟然有这样的身价,而前方裴述也转过身来,笑道:“这位越兄真是眼光高明,子楚兄不要看此间布置毫不起眼,意之兄家中的物件,便是你我脚下的泥土,也是比别处珍贵的。”
有钱人。
超级有钱人。
很低调的有钱人。
听裴述简单介绍了一下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价值,楚玉看着这间园子的眼光,已经大不相同。
而脑海中王意之的形象,也在此时正式晋升为钻石镶边的。


第五十七章 弦为知音断

前方走过来一名青衣童子,走近三人后行礼道:“裴公子,我家主人已经等了许久了。”这童子约莫十二三岁,也就是流桑那个年纪,相貌俊秀,他眉宇神情很是清雅,行止之间颇有风致,身上的衣衫虽然不华丽,可是却极为的素净整洁,与整个园子含而不露的贵气十分协调。
见微而知着,单是看仆从的表现,便能揣摩出其主人的作风气派。
裴述连忙回礼道歉:“是在下的不是,但在下有礼物将要送给意之兄,还须在此等仆人送来……这两位是在下的好友,因仰慕意之兄而来,还望代为引路。”
他转手就把楚玉越捷飞推给了青衣童子,自己则往回走到了门口等候。
楚玉下意识张口想辩解自己不是仰慕王意之来的,但想想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姑且看在王意之超级有钱的份上,便仰慕一下好了。
沿着曲折清幽的回廊,青衣童子在前,楚玉居中,越捷飞最尾,还未走到回廊尽头,便听见了轻渺的琴声,缓缓的在空气中回荡,而回廊尽头是一片青郁的垂柳,碧玉裁成的柳丝好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遮挡住楚玉的视线。
那琴声是从垂柳林之后传出来的。
虽然是在初夏的中午,可在这园子里,却没有丝毫燥热的感觉,就连阳光也好像比外面的温柔了许多,清凉的绿意伴着微微的水气,渗入呼吸之间,令人心旷神怡。
王意之不仅有钱,还很会享受。
在低垂的柳枝之间穿行,那琴声便越来越清晰,当三人穿过垂柳林,眼前豁然开阔之际,淡远的琴声却嘎然而止。
楚玉放眼看去,只见眼前是一片清莹如翡翠的湖畔,湖中养着水草游鱼,湖面上漂浮着片片莲叶,莲花尚未绽放,雪白的花苞紧紧闭合着。偶有柔风吹过湖面,为周围带来凉爽的湿意。
湖中有鱼,湖上有亭。
此间的主人王意之,以及另外三位上次在诗会上见过的青年,便在湖上修建的亭舍里休息,亭边有长桥与岸相连。
楚玉等人出林之际,便是琴声休止之时,亭中诸人的目光,都聚在萧别的手指之下,那修长的手指底下,一根断弦无力的贴在琴身上,而其他的琴弦,依然有细微的震动。
弦,断了。
一时间众人寂寂。
身为聚会主人的王意之靠在亭旁的梁柱边上,随口打趣道:“弦为知音而断,来者可是萧别兄的知音?”他在众人的最边上,因此也是最早发现垂柳林中有人行走的。
听闻他此言,亭中的人也都将目光投向了湖畔边,萧别也抬起了冷若冰霜的眼。
亭子距离湖畔边的垂柳林也不过四五丈距离,因此楚玉三人甫穿出林,众人便看清楚了她的脸容。
王意之轻轻的咦了一声,眼中多了些玩味之意,而萧别瞧见楚玉,却陡然的面色骤冷,虚按着琴弦的双手无意识的下压,古琴发出沉闷的声音。
楚玉也是一眼就瞧见了亭中端坐抚琴的萧别,更瞧见了他眼中冷冽的排拒之意,不过她既然已经厚着脸皮来了,当然不会在乎个别人的反对意见。
亭中都是文人雅士,武者若在其间大家都不自在,楚玉让越捷飞在湖边守着,自己随青衣小童踏上方一尺多宽的石桥,不疾不徐的走向八角亭。
亭前站定,迎来的目光,有不屑的,有排拒的,有好奇的,也有玩味的。
青衣童子向王意之行了一礼,三言两语简要的说明楚玉是裴述带来的,王意之挥了挥手便让他退下,而后,他对上楚玉坦然的目光。
王意之轻轻的拍了拍手,笑道:“来者便是客,我家中没什么规矩,请这位客人随意自便。”他眉间带着慵懒不羁的笑意,衣衫领口半敞开,发未束髻随意的散着,颈项边还残留着半抹可疑的嫣红,看起来像是姑娘家芳唇的印痕。
上次诗会时,也许是因为在公共场合,王意之还稍微收敛一些,而现在在自己家中,他好像抛开了所有的束缚,怎么自在怎么来。
楚玉才踏上亭子的台阶,便听见萧别冷冷的道:“她怎会在此?她若在,我走。”话语虽然简短,但是态度却表露无遗,显然是有点和楚玉不共戴天的意思。
王意之微微抬手,做了个拦阻的动作,虽然并没有拦到实处,但萧别却因为他这个动作停了下来,只听见王意之笑道:“弦为知音而断,二位如此有缘,纵然过去有什么恩怨,也该就此化解了为好。”
恩怨?
楚玉饶有兴味的看着萧别,只打算看他怎么应对。
萧别双目含霜,冷然道:“这琴弦,是不堪忍受有污浊之人倾听,才断了的。”
他所说污浊之人,自然也是楚玉。
楚玉微微一笑,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这琴弦也真是难为,每日在不入流的弹奏者手下饱受折磨,终于在方才了断残生。”她抬手对王意之一揖,扬眉道:“说在下是知音,在下是绝对不敢当的,这等庸俗之音,又有什么值得人去知的?”
她话音未落,众人便给惊住了。
千金公子萧别,生平所长便是琴艺,这个名字的由来也与琴有关,昔年曾有人千金求一曲而不可得,因此有人送了他一个千金公子的名号,这从一个侧面也反衬出萧别的琴艺之高,当世少有人及,然而楚玉竟然毫无顾忌的贬损,简直就是狂妄至极!
不入流。庸俗。
就连放浪不羁如王意之,也没想到这样的形容有一日会被放在萧别的身上。
楚玉虽然才刚刚来,但是却因为短短的几句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到了她身上。就连才往回走了几步尚未远离的青衣小童,也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看这人究竟有什么本事,竟敢放出这么狂妄的话。
这也正是楚玉的目的。


第五十八章 你是什么人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虽然不知道山阴公主被杀确切的时间,但是楚玉每次合上眼睛,似乎总能感觉到,历史的巨轮在脑海中轰隆隆的滚动,以不可抗拒之势朝她推近,漫起的尘沙仿佛遮蔽天地。
在楚玉的计划里,有进与退两面,然而这两面之间,唯一重合交错的纽带,便是眼前这些人,这是楚玉偶然从桓远口中得知王意之等人身份后,便不由自主的萌发的念头。
她要打入这个阶层这个团体,也许靠着桓远,她能够摸上这群人的边,然而那远远不够,她需要的是成为能够影响他们的人物,就好像王意之,又或者萧别那样具有特殊地位的。
纵然桓远有惊世的文才,但是那是桓远的,不是她的,她一定要有什么东西,能镇住这些眼高于顶的文人。
于是今天才一见面,萧别便被她拿来开刀。
徐徐图之,这不是不可以,但是也许会来不及,所以楚玉只有采用激进的态度。
她这也是在赌博,要么一夜成名,要么失去手头可用的所有筹码。
萧别正要冷笑,这时又有人穿林而出,楚玉原以为是裴述终于姗姗而来了,随意的偏头一看,看清来人后,却不由得愣住了。
来人不是裴述,可是却也是方才她见过的,正是那歆兰坊中年轻的香料师傅,他随着青衣小童来到湖畔边,皱着眉对那小童说着些什么。
楚玉一下子忘记了萧别,忍不住张开嘴:真是意外的重见啊……
联想到先前这位香料师傅所说的“懂香料的贵人”,楚玉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王意之。
青年朝亭中看来,也正好瞧见楚玉,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他原本是打算来向东家求助疑难,却没料到提出疑难的客人竟是与东家认识的。
王意之目光先后扫过楚玉和香料师傅的脸上,片刻后了然一笑,站起来懒散的道:“在下有些私事要处理,各位还请稍待。”
他拖着步子慢慢的朝湖边走去,楚玉这时候才发现他脚下穿的是像拖鞋一样的木屐,而不是中规中矩的靴子。
木屐是深紫色的,接近于黑色,鞋帮一下一下的敲击在石桥上,发出圆润的极有质感的响声。
啪嗒,啪嗒。
长衣的款摆之下,声调节奏很是从容。
王意之懒懒散散的走到湖边,便与那年轻香料师傅一边说话,两人的声音不大,亭中诸人都听不到,不过楚玉看香料师傅将一只拳头大小的蓝布小包交给王意之,并且不时朝她这里投来目光,便大致能猜出他们谈话的内容。
交谈了片刻,香料师傅神情复杂的最后看楚玉一眼,才向王意之作揖告辞,而王意之手中拿着蓝布小包,一抛一接的慢慢走回来,脚下木屐啪嗒啪嗒的敲打着石桥。他走在桥上时,楚玉的心也跟着他手中的布包一跳一跳,生怕他一个失手就把小包掉湖水里了,她手头可就只有这么一份香料,没有备份的。
王意之拖着脚步慢慢的走回来,先朝其他几人点了点头,随后盯着楚玉道:“这位子楚兄,能否私下详谈?”在说到子楚兄三字时,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楚玉知道他大概是要说香囊的事,神情自若的点了点头,便随着王意之离开亭子,走过桥梁时,越捷飞便自动的来到楚玉身后,王意之停下脚步,望了越捷飞一眼:“这位兄台最好不要跟来,我只想与子楚兄一人交谈而已。”他态度虽然随意懒散,可是话语之间,却仿佛透着难以抗拒的高贵威仪,朝越捷飞压了过去。
越捷飞停下脚步,看了楚玉一眼,意思是全凭楚玉吩咐,楚玉思索片刻,还是让越捷飞留下来了。
之所以如此冒险,首先因为王意之没有害她的动机,其次,她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尽管已经有了容止的前车之鉴,但是楚玉并不畏惧冒险。
两人来到湖畔边一座清雅的屋舍之中,屋子里空空落落的,家具摆设整洁干净,但是太齐整了,缺乏温暖的人气。两人才进屋,楚玉便笑道:“这间屋子很久没人住了吧?”
王意之一边关门一边道:“不错。”他转过身,手腕一转把袖子里的蓝布包取出来,打开外面的蓝色小包,里面装着的果然是楚玉今天留给香料师傅的丝囊。
王意之托着丝囊,微笑道:“子楚兄是否应该说些什么呢?”
楚玉眨眨眼,装傻:“意之兄认为我应该说什么?”
两人打了一个来回的哑谜,都觉得很是好玩,看着对方了然的眼色,忽然齐齐的笑出声来。
楚玉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装模做样没意思,那位香料师傅想必已经和你说了许多,我就是好奇,你为什么猜到我会希望私下谈论这只香囊呢?”有些问题,在有第三者在场的前提下,她还实在不方便问。
王意之靠在墙上,身姿很是潇洒:“那是因为,你在香料店中,便要求找个僻静地方……自然,这还不足够猜疑,假如再加上,你是女儿身这一条呢?”他漆黑的眸子荡漾着玩味的笑意,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楚玉,“我说的对不对,子楚姑娘?又或者,这不是你的真名?”
楚玉并不吃惊,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女扮男装可以全无破绽,从前看的武侠电视剧里,女主角换个男装打扮就没人能认出她是女儿身那绝对是艺术的夸张,因为女性和男性的身体骨架首先就有差异,行动起来也可稍减端倪,就算她再怎么极力掩饰,碰到眼光狠毒的,一样是无所遁形。
王意之不着急拆开香囊,只望着楚玉道:“我可以保证,这建康城中,没有什么人能比我更懂香料,姑娘假如想要我如实回答,那么我也要问姑娘一个问题,希望姑娘老实回答。”
他一字一顿,清晰而沉着:“你,是,谁?”

第五十九章 难得无价宝

你是谁。
我是谁。
这个千百年来被哲人们不停讨论思辨的问题,在这个时候发出,目的其实十分的简单和明确。
王意之要求楚玉亮底牌。
就好像两个武林高手放弃了小心翼翼的试探,直接以凶狠的杀招交锋。
王意之的问题来得尖锐又直接,楚玉听了不由一愣,她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回答时,又听到王意之道:
“你那位护卫的身手十分高明,在我所见的剑手之中,算是有数的,建康城里的豪门通常都会养着一些剑手,然而如他一般水准的却实在不多,更别说,这样一位剑手,竟然被派遣来保护一个姑娘。”
王意之嘴角含笑望着楚玉,他的眼眸里好像含着千万种深情,温柔款款的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呢?”不似容止的含而不露,他的眼神,是毫无顾忌赤裸裸的勾引。
真是为难。
楚玉轻咳了两声,很无奈的开始拖延时间,目光上下左右的飘移,从房梁到窗棂,从箱子到柜子,看了半天,虽然没有看出一朵花来,却让她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这屋子里的木质家具,与王意之脚下的木屐一样,似乎都是紫黑色的木料,表面浮现出一种非常光滑的,缎子一般柔润的光泽。
王意之一直定定的瞧着楚玉,不容她就这样混过去,楚玉情知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一个看起来不太相干的话题:“你穿的木屐,是什么木材做的?”
王意之微微一笑:“小叶紫檀。”
紫檀是一种稀有的木材,分为大叶小叶的两种,其中小叶紫檀最为珍贵,是紫檀木中的精品,古时候有寸檀寸金之说,换而言之,王意之脚下踩着的,几乎是同体积的金子。
然而楚玉也能看出来,他并不是刻意的彰显自己的豪阔,倘若她不问,他不会告诉她脚下那双木屐的价值,她问了,他也不避讳说出来,就好像把名贵无比的小叶紫檀当作最普通的木料来对待一般。
他不在意,不在意别人看不出来他有钱,也不在意别人看出来他有钱,他傲然而自由的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行我素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现在,他想知道的,便是楚玉的身份。
楚玉抿着嘴唇,定定的望着王意之,两人的目光交汇,坚持着探询的意味,彼此在心里猜测揣摩,相比起王意之的胸有成竹,楚玉却是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楚玉笑着呼出一口气,她脑中浮现一个念头,忽然有点儿恶作剧的心态,望着王意之,也是一字一顿的道:“我,是,刘,楚,玉。”
刘楚玉,山阴公主刘楚玉,不管她承不承认,这个身份现在与她密不可分。
说完,楚玉便等着看他有什么表情,最好吓得他转身就跑,反正横竖是要摊牌,能吓唬一下王意之,也是不错的。
刘楚玉?
王意之微微皱眉,有些困惑的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似曾听过的名字,慢慢的,他俊逸的脸上浮现惊愕的神色,望着楚玉的双眼微微张大……
楚玉笑眯眯的望着他:再激烈一点,再震撼一点,发抖吧逃跑吧。
但是楚玉所希望的并没有发生,只不过片刻功夫,王意之便迅速恢复了冷静镇定,但是眸子里还带着几分讶然之色:“会稽郡的那位长公主?”山阴公主的名号是根据她的封地山阴县来的,不过最近刘子业为了让她欢欣,又把山阴县所属的会稽郡给了她,因此现在楚玉在外的正式称呼应该是会稽长公主,只不过楚玉心里并不怎么习惯这个称呼,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王意之说的是自己。
楚玉笑着点点头,无耻的剽窃了别人的台词:“这世界上,有几个刘楚玉?”
王意之望着楚玉,他的眼神很复杂,但是令楚玉吃惊的是,这双眼睛里,始终没有流露出鄙弃嫌恶的神情。
楚玉不信王意之一点都不知道山阴公主家有面首的事,尽管这个时代还不似宋代以后被礼教严格束缚,但山阴公主的所为,对于男权社会来说是一次挑战,但凡正统社会的人都会觉得不齿。
可是王意之没有,他的眼中,有好奇,有揣摩,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就是没有厌恶。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意之微微笑道:“和传闻不一样。”
楚玉顺口接道:“什么和传闻不一样?”
王意之笑道:“传言中你貌若夜叉,今天看到却不一样……你生得很是美丽。”他语气近于调笑,说着还伸出手来,手指抚上楚玉的颊侧,“为什么要用修容膏遮掩住呢?你这样很好看。”
楚玉微微侧脸,避开他的手指触碰,以眼杀人:“你不怕我?”
王意之很有兴趣的问道:“怕你什么?”
楚玉翻翻白眼:“当然是怕我把你捉回去当面首。”虽然王意之这个不同寻常的反应让她有点高兴,不过也让她有点郁闷,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完全无视他的恶名一般。
王意之摸了摸下巴,笑道:“我所关心的,不过是姑娘家的美貌,对我而言,你生得很是好看,这便够了,至于别的,我理会作甚?”他满不在乎的耸耸肩,“倘若你真有法子让我成为你的面首,那我也会甘心服气你。至于你养面首么……但凡家里有些底子的,谁不养着几十个歌妓呢?”
楚玉凝视着他,沉默一会,才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张口却又没说。
因为已经不需要说了。
看王意之靠在墙上的样子很悠闲很舒服,楚玉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在他身侧的墙面上。
虽然旁人的毁誉并不能伤害她,可是遇到一个眼光如此豁达的男子,楚玉还是不由得有些震动。
山阴公主的作为,他认为那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他也不畏惧她的恶名,甚至满不在乎的对她调笑。
楚玉来到这世上,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他有智慧,懂享受,在世情里打过滚,却保持着不羁的本心。
正如裴述所说,王意之的家宅,每件事物都比别处要珍贵不少,可是楚玉却觉得,这其中最珍贵的,却是宅子的主人。
他是无价之宝。


第六十章 不见有情人

深呼吸几下,楚玉才平复内心的震动,歪了歪头,瞥着王意之问道:“如今我可是说了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履行你的承诺了。”
她可没忘记,最初的目的是让王意之辨识香料。
王意之笑了笑,修长手指扯动一下拉开丝囊的袋口,轻嗅一下其中传出的香味,慢慢的他皱起了眉。
楚玉看出他神情,感觉出了一些不妙:“怎么样?”难道他也辨不出来?
手腕晃动一下,王意之扭头回瞥楚玉:“这香囊是由谁所制的?”
楚玉不意外的眨眨眼:“我要是知道的话,难道还需要找你么?”
“也是。”王意之耸耸肩,不再继续靠在墙上,而是带着楚玉走向内室,里屋打扫得比外面更干净,没有任何家具摆设,但是在房屋正中的地面上,却有一张圆形的石台,石台表面光滑如镜。
王意之走到石台边上,将部分香料洒在边缘,随后他手中多了一柄银色的纤小匕首,将香料的碎屑慢慢的刮开:“这块石头,是在建房之前便生在地上的,我见它石材甚好,形状也佳,觉得很是有趣,令人不要将其从地下凿出来,稍加打磨,便是现在这个模样。”
他手腕一抖挑起香料碎屑,放倒鼻尖下轻嗅,动作与香料师傅先前所做的一般无二,但是却随意自在许多。
里屋的光线比外面又暗了不少,与方才的随意懒散不同,此时王意之认真起来,眉目间汇聚着不可逼视的端凝之色,他脸容的轮廓在昏暗的空气反而更加深刻。
过了片刻,王意之轻轻的叹了口气:“这位调制香料的兄台,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倘若能够亲见,我倒是希望能把这位请到我的歆兰坊之中。”
楚玉自然不会告诉他香囊的来源,只有些焦急的问:“如何?”
王意之却没有答话,只将匕首尖上的香料弃于一旁,再小心的挑起些碎屑,轻嗅其味。
香料被切得太碎,混得太均匀,光看外表,已经很难辨认出其原本的模样,所以王意之索性放弃了用眼睛辨识这一道工序,直接来到较暗且异味不多的地方,用嗅觉来判断。
人的五感有时候是互补的,当其中一种有所缺失时,其他的四种会相应加强,在黑暗之中视觉无法发挥,而相对的,嗅觉会稍微灵敏一些。
偶尔沉思,偶尔皱眉,偶尔微笑,足足过了大约两柱香的时间,王意之才翻转手腕,银色匕首反递回袖中,他将香料重新归入丝囊之中,对楚玉道:“再稍待片刻。”
他又走回外面的主屋,开门吩咐仆人准备一些清水来,接着楚玉看见他从一只靠墙的箱子里取出很多瓶瓶罐罐,一件一件的摆在地面上,最后他盘坐于地,身前整整齐齐的放了一排两寸高的白色瓷碗,瓷碗的大小几乎完全相同,看起来很是齐整。
这个情形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
楚玉微微眯起眼睛,直到仆人将一桶清水送来,王意之用白色的勺子把清水倾倒入每个瓷碗中,接着再从瓶罐里取出一些带颜色的粉末,倒入碗中,以瓷勺搅拌时,楚玉才恍然大悟。
难怪她看起来这么眼熟,眼前王意之所做的一切,和前世高中时做化学实验何其相像?只不过王意之没有玻璃试管,便用白色的瓷碗来充当容器。
楚玉目瞪口呆的看着王意之把将粉末用水化开,再挑出少量香料碎屑浸入碗装溶液里,仔细观察碎屑变化,过了许久,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这手法,是跟谁学来的?”
“跟谁学来的?”王意之的思路似乎还沉浸在香料之中,重复了一遍才领会到楚玉话中的意思,他微微一笑道:“这法子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怎么,你见过有谁和我用一样的法子辨识香料么?”
自己想出来的?
楚玉有些失望,也有些不信。
王意之笑了笑道:“确实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只不过有些用料,却是出自前任太史令的建议,比如这些碗,还有一些药物的获取。”
太史令?楚玉回想一下,才想起这是神棍天如镜在朝中的官职,却不知前任太史令是什么人物。
王意之所做的这些,从某个角度看。几乎可以看成是现代化学的一个萌芽,古时候方士为了炼丹,经常接触矿物,也可以说,他们是化学科学的前身,然而可惜的是,这个萌芽还没有怎么成长,就被各种各样的原因给掐断捏死了。
前任太史令。
楚玉犹豫一下,没有问王意之前任太史令是谁,虽然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但是她自己也无法太过确定。
王意之没有留意到楚玉的神情变化,他一直低头摆弄着面前的器具,不时将药粉加入不同的碗中,搅拌均匀后再浸入少许香料碎屑,仔细观察它们的反应变化。
楚玉忽然一点都不着急了,反而有些安心,看着他不算熟练的动作,好像回到了前世的高中化学实验室里,是那么的久远而怀念。
直到王意之忙碌完毕,将废弃的液体倒入一旁木桶中,令仆人清洗瓷碗器具时,楚玉才轻声的问道:“你很喜欢香料?”
王意之耸了耸肩,正经事结束,他立即又恢复了先前的随意散漫:“尚可吧,我最初精研香料,如此别辟傒径,其实是为了一位姑娘。”
楚玉很感兴趣的在他身边坐下,催促道:“姑娘?说说看?”她倒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王意之这样的男子倾心?
王意之低头看着自己修长有力的手,眼中浮现温柔之色:“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十年前的往事罢了,她如今已经不在。”
楚玉有些后悔,神色一黯低声道:“抱歉……”她无意揭开别人的伤口。
王意之伸手拨了一下她的头发,指尖带着残留的香气:“无须歉疚,她留给我的,都是欢悦的往事,她死前盼我活得更好,我也不会将自己埋在哀伤之中。”
虽然曾经经历过悲痛,但是哀伤最终还是被时光冲散,留下生命里焕发着华彩的珍珠,王意之是善待自己的人,他懂得怎么活得更好,不会流连在无法挽回的过去。
身体放松靠在身后的紫檀木柜子上,因为想起了曾经的恋人,王意之的语气也分外的温柔,仿佛春水缓缓荡漾涟漪:“都有什么香料,我已经弄明白了大半,那么,你想要问些什么呢?”


第六十一章 战神沈庆之

“这其中有没有毒物?”
“没有。”
“有没有成瘾性的香料?”
“什么叫成瘾性?”
“就是用上一段时间会产生依赖,进而再也离不开。”
“约莫没有。”
楚玉与王意之聊了很久,然而究其要点,也不过就是这几句。
至于香料各自的名称,用途,特性,这些次要的讯息,楚玉虽然也一一的记下来,虽然没什么用处。
据王意之所言,这些香料在切碎之后应该还被一种药水浸泡过,所以他也不能十分准确的把所有香料分辨出来,只能猜测个大概。
药材和香料,这两样东西,目前都是掌握在容止手中的。
楚玉坐在地上,望着又交还到自己手上的锦囊发愣。
王意之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但还是懒洋洋的靠在墙上,鞋帮支地,有一下没一下的踩着木屐,名贵的紫檀木发出悦耳的响声:“是否有什么为难之处?说出来,我也许可以帮忙。”
楚玉收敛忧色,摇了摇头:“没,只是在想一些事。”她抬起头,对上王意之了然的目光,那目光之中透着宽容的理解,以及通透的豁达。
他看出来她没说实话,只是宽容的不拆穿她。
楚玉又有了些抱歉:“我并非有心隐瞒你,只是一来不知该怎么说,二来还有些事要考虑。”
王意之了解的笑笑,道:“不必介怀,这世上,有谁没有几件不愿告诉别人的私事呢……”
他的说话被轻轻的敲门声打断,门外轻敲了两下后,是一个年岁有些幼小的声音:“主人,萧公子等人说今日先行离去,改日再来拜访。”
王意之这才省起自己把客人丢在了亭子里,苦笑着拉开门,门外立着先前引领楚玉进来的青衣童子,见了王意之恭声道:“萧公子他们已经离开。”
楚玉这才恍然她与王意之消磨了许多时间,把萧别给消磨走了。她有些惋惜,心说只有下次再接着打击他,这回就干脆缓缓好了。
见识到王意之这样的人物,她今天已经十分满足。
青衣童子说完话却没有离开,他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萧公子离开之前,给这位客人也留下了一句话。”
王意之笑着瞥楚玉一眼:“说吧。”
青衣童子清了清嗓子,脆声道:“下一次,他会向这位公子讨教琴艺。”
王意之让童子退下,笑吟吟的望着楚玉,两人四目相对,沉默片刻后忽然同时笑出声来。
王意之一边摇头一边道:“你可是把萧别给激怒了,萧别平日冷若冰霜,甚少关怀身外之事,能把他给撩拨起来,实在是难得至极。你究竟做过什么,让萧别对你如此怀恨在心?”
楚玉站起来,边笑边道:“也许是我把他给玷污了也说不准。”
“真可怜。”王意之虽然说着可怜,脸上却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半点对萧别的同情都没有。
两人并肩走出湖畔屋舍时,天色已经微暮,湖面上笼罩着一层暗色,而在暮色之中,越捷飞笔直的站在湖边,双臂环胸,身姿挺拔如剑,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也同样的笔直。
王意之走几步便停了下来:“你的护卫还在等候,我便不远送了。”
楚玉回头望他,抬手一揖:“今日多谢意之兄,不过我的身份,还请意之兄代为保密,毕竟不是每个人在知道了我的身份后都能如你这般不以为意的。”
王意之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楚玉和越捷飞走出王意之家,来到秦淮河边时,暮色已然降临,白日里热闹的秦淮河此时变得很是安静,只有那几不可察的水声柔婉的流向远方。
暮色深静。
白日里河上的行船已经不在,楚玉与越捷飞只有步行回去,好不容易,在终于回到内城时,有些压抑的夜色环绕着这座城市,街上只有楚玉和越捷飞两个人在一前一后的行走。
忽然越捷飞大步朝前踏上,赶到楚玉身边,低声道:“公主稍待。”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上。
下一刻,前方街道的转角处出现一队人,其中有人拿着灯笼,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可以看清楚那些人大多穿着军服。
对方也发现了楚玉二人,为首的是一名军官模样的青年男子,他走过来,目光警惕的看着他们,主要是看着越捷飞:“你们是何人?不知道近日宵禁么?”
看清了来人模样,越捷飞反而收回了戒备的姿态,他在腰上一抹扯下块令牌,举起冷声道:“我们是公主府的人,今日出外办事,耽搁了些时候。”
年轻军官辨认了一下令牌,面色微霁,然而看着楚玉却显露出不屑之色。
楚玉现在是男装打扮,面容俊俏秀丽,猜出对方大约是把自己当作了公主府上的男宠,也不解释,对年轻军官拱了拱手:“辛苦了。”便要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此时在街角又传来人声:“怎么回事?”
那声音沙哑苍老,可是却透着浑厚豪迈的气概,楚玉忍不住看过去,却见从街角转出一人一马,一名身材高大的老人坐在马上,他须发皆白,脸上的皱纹就连在这黑夜之中也能看出来少许,年纪已经是相当大了,可是他坐在马上,雄壮的肩背却好像山岳那么的沉重巍峨,不可摧毁。
青年军官一见那老人,面上立即浮现仰慕尊敬之色,他快步过去将事情简要禀告,老者听完之后,朝楚玉这里看了一眼。
楚玉只觉得他的双目如电如剑,拥有无比的威势,被他看上一眼,她几乎动弹不得,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直到老者与青年军官所带的队伍从二人身边走过远去,她才惊喘一口气,犹有余悸的道:“方才那老者是谁?”
越捷飞回头望了一眼老者的背影,道:“沈庆之。”


第六十二章 灯半昏黄时

沈庆之,南朝宋的战神。
楚玉在这些天来,也听闻过一些关于这位沈庆之的传闻。
他是南朝的守护神,因为有了他,才有了山阴公主的父亲成为皇帝,有了刘子业的帝位,他非常善战,几乎每战皆胜,虽然已经年过八十,但是气概不减当年。
这些,都是楚玉听来的闲话,如今她才算是真正见识到,沈庆之的豪雄气概。那一眼看过来,她几乎整个人都无法抵抗的被镇住,那是久厉沙场兵戈磨砺出来的气势,没有相似经历的人,很难与他匹敌。
至少楚玉在前世今生,都没见过这样的人。
最先从楚玉府上出去的反复小人沈光左和近日收纳的沈深之,他们都是沈庆之的远亲,可惜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缘关系,否则她还可以就此利用一番,拉拢拉拢什么的。
沈庆之和青年军官带领的小队走到街尾,背影终于看不见了,楚玉才收回目光,又想起方才青年军官所言的宵禁:“方才听闻近日宵禁,是怎么回事?”
宵禁的意思,便是晚上的某一段时间内禁止外出,通常与戒严并用,这是在特殊时期或状况下执行的警戒方案。
越捷飞微微欠了欠身道:“前些日子公主遇刺,我已告知官府,令他们严加查探,夜间便戒严了,近日城中又有人无故被杀,因而有官兵四处巡逻。”
楚玉这才知道这宵禁的原因是出在自己身上,想想后也没表示异议,毕竟夜晚戒严对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影响并不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大家都老实躺床上造孩子呢,没人有那闲心四处乱跑。
楚玉自己这些天都是在傍晚之前就回府,直到今天才知道正在宵禁。
“这宵禁还要禁多久?”楚玉回想起王意之慢慢悠悠懒懒散散的走路姿态,忍不住根据记忆模仿了一下,不过走了几步后发觉脚上没穿他那种木屐,很是缺乏脚感,于是又恢复了正常的姿势。
越捷飞奇怪的看了看楚玉的脚,道:“属下也不大清楚,现在这已经是官府的事了,根据以往的惯例,大约还要再等半个月吧。”
“哦,陪我继续走吧,我很久没有这么行走了。”
两人回到公主府时,夜色深沉如墨,除了巡夜的守卫,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下,周围沉寂着。楚玉慢慢的往自己的居室走,走到了东西上阁的交界处,却瞧见了一个人影。
桓远还是那一身峨冠博带的打扮,一个人站在西上阁的门口,身姿仿佛有些落寞,他手上提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从薄纸之中透出来,照在他俊美的脸容上,一半映着浅浅的光,另一半埋在阴影之中。
他眉宇之间含着忧思,神情似在迷惘,然而更多的却被夜色掩埋,楚玉也看不清楚。
楚玉一直走到了桓远身侧,见他依然没有反应,才恍然他是在发呆,忍不住笑着拍拍他:“怎么还不睡呢?”
她不拍则已,一拍之下,桓远刹那间的反应却是激烈无比,他猛地侧过身子,挥掉楚玉的手,退了一步后,才看清楚来人是楚玉,神情转为错愕。
楚玉若无其事的甩了甩手腕,手背火辣辣的生疼,估计已经红了。她尽量的不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望着桓远笑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这个时候虽然换算到现代只是晚上十点,对于很多夜猫子来说还算很早,然而在古代却已经过了标准睡觉时间,毕竟古人的夜间活动没有那么多。
她本是随口一问,可是问出来后,却见桓远神情迷惘,好一会儿才垂下眼眸淡淡道:“今日处理事务有些累了,便四处走走,正巧遇见公主,公主怎地这么晚才回来?”
楚玉笑笑,一语带过说是在新认识的朋友那里忘了时辰,但没有说是什么朋友。
一日没有休息,又徒步走回公主府,楚玉身体里的疲惫逐渐的返了上来,她打了个哈欠,随意的又拍下桓远的手臂:“你也早些休息吧,太晚入睡对身子不好。”桓远的身高比她高不少,拍起肩膀来很不顺手,楚玉便改拍手臂。
初夏的夜晚不冷,站着不会着凉,可是活生生一个大活人,在这里还是很招蚊子的。
身着男装的少女慢悠悠的踱入东上阁中,桓远却站在原地,神思飘摇不定,一如他手上提着的,时明时暗的灯笼。
夜风轻暖,夜色却带着些微的冷意。
在原地发了一会愣,桓远才转过身,朝西上阁内走去。他心中很是奇怪:他为何要那么一直站着?
七窍玲珑仿佛被堵塞,如何都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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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时,楚玉给自己放假一天,并让幼蓝给容止带话,说自己把香囊弄丢了,让他再给准备几个。
打发走幼蓝,令人不要再来打扰,楚玉舒服的在床上打个滚,又缩进了被子里,准备睡香甜的回笼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屋外的天光已经大亮,大约是已经快到中午时分,楚玉才懒洋洋的再爬起来,洗漱穿衣,等待午饭。
与午饭一起送来的,是一份礼物,放在精美的锦盒之中,并附有一封短信,字迹龙飞凤舞,逸气纵横:“薄礼奉上,子楚兄笑纳。”
落款是王意之。
楚玉好奇的拆开来,却见锦盒之中,端正的摆放着一双黑紫色的木屐,色泽光滑圆润。
昨日交谈时,楚玉偶尔问起王意之的紫檀木拖鞋是哪家匠人做的,过后也便忘了,却不料王意之还记得。
楚玉脱下鞋袜,将双脚伸入木屐之中,鞋底的弧度十分合脚,冰凉润泽的触感从脚底缓慢沁入。


第六十三章 睡到自然醒

穿木屐有一个好处,便是舒服,双脚不必受鞋袜的严密束缚,露出来让皮肤呼吸。
在自己家里面,穿着双拖鞋慢慢晃悠,还是很悠闲很自在的。
楚玉慢悠悠的品尝着午饭。其中一盘小银鱼做得很美味,便多吃了几口,雪白的鱼肉细致鲜嫩,含在口中还有些微的甜味。她脚下有节奏的一踏一踏,听着昂贵的小叶紫檀敲打地面的圆润声音。
睡觉睡到自然醒,让别人帮数钱数到手抽筋,口啜白玉肴,脚踩黄金……拖鞋,假如没有迫在眼前的政变风暴性命之忧,那么这样的生活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挑剔了。
幼蓝站在一旁,楚玉想吃桌上的什么菜,便动动嘴吩咐她盛过来,楚玉吃得半饱后,才放下银筷,叹了口气道:“要说什么,说吧。”
刚才她就注意到了幼蓝一脸有话想说但又不敢说的神情,知道肯定是有事,不过为了避免听过之后没心思吃饭,她还是先自己吃了半饱,才开口询问。
幼蓝慌忙的低下头:“是容公子。”
楚玉一听果然失去了胃口,忍不住皱眉道:“他又做什么了?”
幼蓝小声道:“今天早晨公主让幼蓝给容公子带话,说要他多准备几个香囊……”
楚玉偏了偏脑袋,想起了这么回事,道:“不错,是这样,他怎么说?”
幼蓝迟了片刻才道:“容公子,他说,要等公主用了饭后再交给公主,否则公主会吃不下。”
楚玉愣了一下,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仿佛能瞧见容止说这话时,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拿起一旁放置的丝巾擦拭嘴唇,淡淡道:“他要你转交什么,拿出来吧,横竖我现在也吃不下去了。”
幼蓝从袖子里取出来的,是一块折叠起来的白色锦帛,展开来有一尺见方,洁白丝滑的缎面上,墨黑的字迹很是俊秀优美。
楚玉仔细一看,脸色顿时阴沉起来,吓得幼蓝肩膀一哆嗦,暗暗叫苦,心说容公子你和公主闹别扭就闹呗,把我夹在中间做什么?
楚玉静静的将锦帛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许久之后才放下来,想要冷笑一下表态,却又不知该如何抒发现在的心情,只有随便哼了一声了事。
容止完全看穿了她。
她之所以特意让容止多准备几个香囊,一来是想要多一些让王意之分析研究的材料,二来,可以直接从他所取用的香料之中,获取原始成分——也许容止会取一些别的香料来做烟雾弹,但是毕竟可以缩小范围。
但是,容止亲手送来的这方锦帛上,规规整整的写着的,是香料的名称,用料,加工方式,最后还有一份药水的配方。
锦帛上所书香料的名称,大部分都是昨天楚玉从王意之口中听过的,最后的药水也没有超出他的判断,这说明了王意之对于香料的研究十分精深,可是,另一面,也说明了,容止洞悉她的意图,她稍有动作,容止便能判断出她想要什么。
就如今天这桩,眼前此事。
有一点点不爽……但是不爽的同时,却好像又有一点点的……楚玉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心情,好像有什么在水波之下涌动着,波纹的交汇之间,折射出锐利的光辉。
也许,还有一些佩服吧。
只不过,让楚玉不解的是,容止这么做,究竟是在打算干什么呢?
他应该不知道王意之的事,毕竟楚玉得见王意之是纯粹的巧合,容止只是从今天她的命令里猜出她的意图……但是,为什么他要直接把配方送过来?
他有什么目的?
示威?表示他能看穿她的想法?显摆他很聪明?
还是示好?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没有敌意?
不管从哪个角度去思考,容止都不像是会做示威这种无聊的事的人,至于另一个可能……
假如容止这个行为是示好,那么他想通过这向她要求些什么?
将锦帛折叠起来放进怀里,楚玉看一眼面前的饭菜,果然失去了胃口,倒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心中塞着太多杂乱的思绪,没有心思再品尝美食。
想起方才幼蓝说的话,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有点儿生气,又觉得有些有趣。
容止有什么目的,她自己一个人胡四乱想是没有用的,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直接去找容止询问。
倘若这香料的配方是正确的,他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她都会允准。
楚玉思索停当,便让人撤下饭菜,却不着急出门,只取来纸笔,沉吟片刻才缓缓在纸上书写。
她练字的时间不多,字迹还有些生涩,但是慢慢的写来,也算是端正好看。
幼蓝在一旁小心的伺候磨墨,偶尔偷瞧一眼,她不识字,楚玉写的什么,她看不明白,但是在一些字的旁边,纸上还画着图,最大的东西像是锅炉,旁边还有些看起来像是碗的图形,中间还有些线条连着,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她不敢多看,但每隔一小段时间都会偷偷的抬起眼来飞快的瞟一下,多看几次,也便将画上的东西给记得八九不离十,还有些细节想看清楚时,楚玉已经拿起纸来吹干墨迹,小心翼翼的折叠起来,收进怀中。
做完这些楚玉才慢吞吞的出门,可是才走出东上阁,却见桓远站在东上阁的门口,与门口的侍卫说着什么。
楚玉好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他等了多久了?”
幼蓝下意识的回答:“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刹那间脸色惨白。
楚玉停下脚步,笑眯眯的望着幼蓝:“很不错啊,你敢冒着会让我不高兴的风险,给容止传递消息,桓远是来找我的,你却不捎带着通报一声。”看来,容止的影响力,在公主府上依旧非常巨大呢。
意识到楚玉话语中的幽冷之意,幼蓝脸色惨白,咚的一下双膝跪地,哆嗦着道:“公主饶命。”
楚玉依旧笑吟吟的,居高临下望着她,却不出手相扶。


第六十四章 别人手抽筋

虽然楚玉并没有对幼蓝下黑手的打算,但是却有意识的延长她恐惧的时间,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压迫,也是对这个小姑娘的一次小小警告。
不要太放肆,不要太自作主张。这是楚玉的潜台词。
每一个人,都是独立自主的个体,楚玉从来不认为,她虎躯一震,又或者喊两句平等什么的就能够轻易的收买人心,利益,情感,理性,欲望,人是由多方面因素组成的集合体,有时候所谓忠诚不过是利益的附带衍生物,每个人都有私心,包括楚玉自己。
既然连她自己都不能免俗,又凭什么要求别人成为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的木偶呢?
因此对于幼蓝的小小心思,楚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虽然现在看起来容止好像已经失宠,然而日久积威之下,还是能令幼蓝下意识服从。
在最新受宠的桓远和貌似失宠的容止之间,幼蓝无意识的选择已经表明了立场,她潜意识里认为跟着容止能得到更多好处,因而冷落了想要见楚玉的桓远。
理解归理解,然而不能轻纵。
其实幼蓝的作为并没有怎么造成损失和伤害,只不过她正好倒霉撞在了楚玉刚磨亮的刀口,被楚玉给逮个正着,准备宰来给别的猴子看。
只不过具体应该怎么宰,涉及到细节方面,楚玉自己却首先犯了难,幼蓝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假如拖下去打几板子,先别说会不会打死,楚玉自己就开不了这个口,但假如罚得轻了,又怕对别人没有震慑力,不能给人留下教训。
思索了一会,楚玉吩咐侍卫:“把她关柴房里,不准给她送吃的,三日后的这时候再放出来。”她语气淡淡,却隐约透着冰冷。
幼蓝哆嗦着身子,被侍卫架着双臂拖走,楚玉望着她幼小的惨白脸容,有些心软,几乎要脱口而出收回命令,但理性还是及时回笼,压抑住了不该有的冲动。
这时候不能够心软,楚玉对自己说。
不去理会被拖走的幼蓝,楚玉径直走向桓远,问道:“找我有什么事?”没等桓远回答她又吩咐两侧的侍卫:“今后桓公子要是来找我,你们就直接放行,记住了。”
两侧侍卫彼此对视,交换惊奇的目光,心中暗暗揣摩公主的宠爱果真已经移到桓远身上,今后要多加小心。
交代完毕,楚玉才又一次望向桓远:“有事便说吧,今后若有什么要事,可以直接唤人来通报我,我给你的那几个侍从不是用来摆着好看的。”看着桓远有些清减的俊美脸容,楚玉是有些愧疚的,因为在她偶尔睡觉睡到自然醒的时候,那个帮她数钱数到手抽筋的人却是桓远。
有了桓远在幕后的忙碌,她才能有足够从容的余裕做其他的准备工作。
桓远请楚玉与他走到一旁较静的地方,面带愧色的道:“府内,接连有些珍贵物件失窃。”其实这件事他昨日便想禀告,却不知为何昨晚见到楚玉后竟忘了此事,以致拖延到现在。
楚玉眉头一凝,道:“查出来是谁干的没有?”看桓远神情,她心中已经明了了答案,不待桓远回答,她微笑着自己接道:“都丢失了什么?损失很大么?”
“少了些饰物摆设,折合起来约莫有三四十万钱。”桓远微微抿着嘴唇,道:“还有一些陈年帐目有些问题。”
楚玉一听桓远提到帐目就头疼,那些繁琐的数字能把人看晕过去,她屈起手指扣着自己的下巴,片刻后有了主意:“这事情交给我吧,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你随我来。”
桓远愣了一下跟上楚玉的脚步:“公主这是要去哪里?”
“沐雪园。”容止的住所。
容止的沐雪园清幽如故,前些天被花错越捷飞斩断的竹子已经被清理掉,并从别处移来了新的树木,在正午的阳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绿意。
专门搭起来遮荫的藤架下,容止悠闲的躺在软榻上,直射的日光大半被藤蔓的宽阔绿叶遮挡,他眼眸合敛,嘴角含笑,身姿慵懒,似在假寐,但是楚玉却直觉的认为,他在等她。
当楚玉走到容止身边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便缓缓的睁开了。
楚玉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从怀里掏出叠起来的锦帛,在他头顶上晃了晃后收起,道:“你不要说,不知道我的来意。”
容止笑笑道:“这是当然,容止原本便是在此等待公主的。”他一手支着软榻缓缓起身,坐起来时好像牵动到了伤口,身体顿了一下,脸上却刹那间浮现欣然的微笑,好容易才坐起来,他微微喘了口气,过了好一会才道:“我想问公主讨一件东西。”
“是什么?”
“七叶雪芝。”
七叶雪芝?那是什么东西?
楚玉眨眨眼,正在努力回忆,一旁桓远却低声提醒:“公主,是前些天陛下的赏赐之一。”
虽然容止手上掌握着尚药司,药材库,香料三项权力,然而诸如七叶雪芝这样皇帝赏赐的珍贵又可以较长时间保存的药材,却是归于宝物那一类,收藏入宝库之中的,而这一项权力,目前已经由桓远接管,但凡有谁想要从中取用,都要通过楚玉这一关。
容止微微一笑,他仰头望着站在身旁的楚玉,神情坦然:“阿错的伤势已经拖延了好几年,如今总算是等到了关键的一味药材,希望公主能够成全。”
容止有所需求,察觉到楚玉想要香料的配方后,便主动的送上,以此来交换治愈花错的药材。
凭心而论,这笔交易其实是很划算的,因为那什么七叶雪芝对楚玉而言可有可无,可是假如把香囊的配方掌握在手里,对于楚玉而言,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
但是……
楚玉俯视着容止,两人的眼睛只有不到二尺的距离,彼此表露的情绪都一目了然。
她几乎是有些恶意的微笑:“假如,我不准呢?”


第六十五章 那是两回事

容止慢悠悠的笑起来,却没有如楚玉所希望的那样露出焦急为难之色,只十分安适的道:“公主还想要什么?”
楚玉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就不能稍微笨一点,不要猜出我的想法么?”她倒也不是小气,只不过容止现在既然有所要求,她便想趁着这个机会多掌控一些东西。
正所谓趁火打劫,过期不候。
而方才刻意为难的说辞,也不过是不甘心的小小任性,想要看容止不管何时都从容不迫的脸上出现别的神情。
容止依旧慢悠悠的笑:“让公主失望,实在是我的罪过。”说虽是这么说,可他的神情自在得很,没有半点儿罪过的意思。
楚玉不爽的撇撇嘴,伸出三根手指:“三件事。”她继续俯视着容止,“你替我完成三件事,我给你你想要的。如何?”
容止微微一笑:“难道我可以拒绝么?”绿荫的遮蔽下,他的脸容苍白得惊人,几乎与身上的雪裳同色,眉毛眼睛却漆黑如墨,仿佛深不见底。
他缓缓的站起来。
两人原本就挨得极尽,只不过一站一坐才显出些距离,容止这么一站,几乎就正正撞上楚玉,一瞬间他们脸容贴得很近,呼吸几乎交错。
楚玉微微瞠大眼,看着他羽扇般的眼界颤动,柔软的发丝几乎擦过她的鼻尖。
楚玉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容止长身而立,敛容敝衽,正色道:“公主有何吩咐?”
虽然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近了,楚玉不得不抬起头才能正视容止,她又退了两步,不动声色的将方才桓远所说的又重复一遍:“你如此聪明,该知道我要让你做些什么。”
容止想了想,有些无奈的道:“公主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我近来足不出户,怎么会晓得是谁手脚不干净?”
楚玉此时却一步不让,她冷静的微笑着,定定的望着容止:“你知道的,不要含混过去。”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可是楚玉心里异常清晰的感觉,容止知道一切。
他所掌握的,绝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权力。
虽然对一个不明底细的人有这样强烈的信心是一件很荒谬的事,可是楚玉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的明确和有力过,简直就好像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
容止抿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忽然又是一笑:“假如公主一定要这么认为,那么我也只有勉力尝试。”他欠了欠身,“偷盗那人应该不会立即出手,尚且需要时间等待,请公主调给我一些侍卫,三日内,我将给公主答复。”
见他愿意配合,楚玉自然是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允准他的要求,然而冷不防容止的声音传过来:“那么公主,第二桩和第三桩事是什么呢?一并在此说了吧,我也好一同办了。”
楚玉冷笑一声道:“你先办好了此事,再来谈第二桩吧,倘若这一桩也办不好,我便将那七叶雪芝切碎了喂鱼去。”
丢下这挟灵芝以令容止的话,楚玉心虚不已的转过身去。什么第二第三件事,她现在压根都还没想好,就连那第一件,也不过是临时拉来凑数的,虽然她原本带着桓远来就有让容止为此出力的意思,然而能够这么轻易的得手,还是让楚玉有些意外。
楚玉招呼一声桓远跟她离开,快步走动之际,听到身后容止的声音悠悠传来,“既然如此,那么我便不送公主,只是公主,你对那小丫头的惩罚,似乎太轻了些。”
才不过饿上三天而已,这么做,最多也就是能吓唬到幼蓝一个人。
楚玉心头一震,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只开口问道:“那你说当如何?”
他的嗓音轻柔如雪,可是言辞之间,却闪烁着杀伐决断的冷酷辉光:“杖杀,拖到最显眼最多人来往的地方,施以杖刑,不要一棍子打死,要打上整整三日,让所有人都瞧见。”如此,才能显示出威慑的力量,让所有人心有所惧,胆寒不已,头顶仿佛有利剑高悬。
楚玉冷然道:“你不觉得如此御下,太过严苛酷厉了么?”
容止微微一笑,重新坐回软榻上,尽量不牵动伤势的,小心翼翼的躺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不行非常手段,难以在极短时日内奏功。”
楚玉依旧定定的站着,背脊笔直,身子没有半点动弹歪斜。
桓远就站在楚玉身旁,听了容止的话,忍不住偏头瞧了楚玉一眼,却见那张清雅的脸容上仿佛凝着阴郁的层云,澄澈的眼底翻卷着狂澜。
“你说得不错。”过了好一会儿,楚玉微微的笑了,这些微的笑意好像自云层深处折射出的一缕光,登时扫进她面上的阴霾之色,有一点无奈的,可是也有一点骄傲的:“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最后一句话,压在她心底没说:可是她做不到。
楚玉知道,自己现在想要的行事动作,需要花很大的气力,也许每一步都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假如想要快些达成目的,抛弃怜悯决断行事,是最好的选择。
容止应该也是隐约觉察到了她想要做些什么,才会如此提醒,楚玉也明白,他说的很对——
可是她做不到。
假如能够做到,那么她便不是楚玉了。
因此,她宁可抛弃最容易的那条道路,曲折而迂回的前进,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触摸到的目标,尽管身后的历史巨轮滚动声已迫近耳旁。
楚玉扬了扬下巴,嘴角的笑容有些倔强,再回过头去时,眼底已经是灿烂的眸光:“你这么说,可不太对,幼蓝受到责罚,可是因为你。”他这么说,可是在拆自己的台子。
容止漫不经心的笑笑:“一码归一码,那是两回事。”
楚玉也是一笑:“你说得不错,那是两回事。”


第六十六章 原非聪明人

夜过半。
一弯新月如钩,高挂在墨蓝色的夜穹之上,撒着极为淡薄的清辉,一条纤细的身影走近柴房,左右看看,确定了四下无人,才取出藏在袖中的钥匙,打开柴房门上的铜锁。
柴房门吱呀一声响了。
这柴房乃是好几间相连的大屋,屋内堆叠着干柴,一捆一捆高高的几乎摞到了梁上,幼蓝纤瘦的身子蜷缩在角落里,初夏的夜晚依然有些微的凉意,一天的饥饿更是令她全身虚软。
好饿……幼蓝脑袋晕乎乎的想,整个人都空空的,好像飘在软绵绵的云端,但身后坚硬的柴枝却硌着肩背。
幼蓝想要挪动下身子,可是却又没力气动弹,她今日一早上去给容止传话,中午没来及吃饭便去服侍公主,接着便进了柴房,一直饿到现在。
幼蓝倒没有怨恨楚玉,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个下人,做了让公主生气的事,公主只饿她三天便已经是格外的开恩,只盼着这三日赶紧过去。
意识在昏芒中沉浮,幼蓝心说睡着就不饿了,才含含糊糊的闭上眼睛,却又听见门外传来的声音。
开锁声,推门声。
寂静将声音放大,深深的传入幼蓝耳中。
是谁?
幼蓝迷茫的睁开眼,视野好一会儿才由模糊到清楚,借着从窗口打进来的些许微光,瞧见猫一般溜进来的,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粉衣少女,她进屋之后便反手将柴房门掩上,将手上提着的竹篮子放在地上。
幼蓝忍不住吃惊的叫出来人的名字:“小黛?”来人竟是平日与她最为交好的侍女粉黛,两人是一同进入公主府的,在她受到公主重用之前,两人都是同吃同住,受了府内其他人欺负,也是抱在一起互相安慰。
只不过,当幼蓝被楚玉提拔之后,便与粉黛渐渐生疏了。
粉黛生得很单薄,整个人都是小小的,纤细的手脚,瓜子脸下巴尖得仿佛能瞧见骨头,一双眼睛却是大而明亮,看起来楚楚可怜,篮子很大也很沉,她提着有些吃力,放下后大大的喘了口气,才着急凑过来瞧幼蓝:“小蓝,你没事吧?”
幼蓝心底涌现感激的暖流,也不由得有些焦急:“你来这里做什么?”一时间,她竟忘了问粉黛是怎么有柴房钥匙的了。
粉黛抿着薄薄的嘴唇一笑,悄声道:“饿了很久了吧?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她说着将盖在篮子上的蓝布小袄掀开,把篮中盛装的碟碗杯子一件件的取出来放在地面上,一共有四张面饼,一大碗拌了肉汤的米饭,一小罐腌菜,还有两只煮熟的鸡蛋,另外篮子里还放着一只大铜壶,看起来里面装满了水。
这些食物虽不精美,但胜在数量够多,足够幼蓝吃上一天还有余。
幼蓝惊愕不已,望着粉黛失声道:“这些……你哪来的?”
粉黛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跑回门边,透过门缝望一下外面,确定没引起别人注意后再回到幼蓝身边,小声道:“偷来的剩饭,你别这么大叫啊,要是给人发现了,我有十张嘴都说不清呢。”
幼蓝感激的望着粉黛,道:“小黛,你对我真好,你快些走吧,这么太危险了,要是你被发现……”幼蓝现在总算明白,患难才见真情,也为自己前些日子没有好好照顾粉黛而羞愧。
粉黛的神色飞快闪过一丝不自然,她打断幼蓝道:“你别这么说,我们是姐妹啊……快些吃吧,吃完后留着些藏起来,我明日这时候再来看你。”她把盛米饭的碗放在幼蓝的无力的手上。
幼蓝聚起气力,端起碗来狼吞虎咽,粉黛拿起搭在一旁柴垛上的小袄,给她披在背上,道:“虽说夏风不凉,可你还是要小心为好。”
幼蓝饿得狠了,加上肉汤拌饭也算美味,她把脸埋在碗里,连连应声,粉黛看着她,善睐的明眸中流露些微怜悯之色,等幼蓝差不多吃饱了,才低声道:“其实,这些东西,不是我弄来的。”
幼蓝惊讶的抬起头,嘴角边还沾着几粒饭粒,这才想起来,她方才吃进肚子里的拌汤饭,是温热的,眼下已经是深夜,怎么还会有温热的剩饭?
这饭粒粘软香甜,又哪里是剩下的?分明是才做好的,幼蓝又去摸一下面饼,也是温热微软的。
粉黛咬着薄薄的嘴唇,好一会儿才慢慢的道:“其实,早些时候,我原本打算去伙房给你偷些干馍,但是却在那儿瞧见一个人,你猜是谁?”
幼蓝眨眨眼,她实在想不出,这个时候还会有什么人敢冒着让公主生气的风险给她找吃的。
粉黛的嘴唇贴到幼蓝的耳边,声音很低:“是公主。”
“啊?!”幼蓝惊呼出声。
粉黛伸出一根手指,压住她的嘴唇,悄声道:“我偷偷告诉你的,你可别对别人说,公主是很宠你的,今日因为你擅作主张而生气,罚过之后便有些后悔了,但也不好收回说出的话,便命我给你送些吃的,她还让我别告诉你。”
幼蓝忍不住又要惊呼出声,想起粉黛的话,连忙闭上嘴,两个女孩子又悄悄的说了一会儿话,粉黛才提着轻了不少的篮子离开,走前又将门锁原样锁上。
先将篮子放回厨房,粉黛快步赶往东上阁。楚玉就站在东上阁门口,见她来了问道:“给她送去了?”
“是。”粉黛低着头,轻声道。
楚玉笑笑:“你也回去睡吧。不必服侍我了。”也不等粉黛应声,楚玉便返身往回走。
脚步如风,脸上却不自觉的浮现自嘲的笑容。
假如那家伙知道她干了这件事,一定又会用那种看不透的眼神说一些含糊的话,甚至有可能在心里嘲笑她蠢吧?
用这么曲折的办法,才增加一些一个小丫头的忠诚砝码,她似乎确实是蠢得够可以。
杀伐决断是聪明,理性取舍是聪明。
……也许,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做个聪明人了。


第六十七章 此间有真意

次日早上再进宫。
除了第一次应召以外,之后楚玉挑选的进宫时间,几乎都是掐在小皇帝散朝之后,对于朝上所发生的事,能通过刘子业的情绪并稍加套问,有一个粗略的掌握。
今天也不例外。
然而在进宫的时候,楚玉却又无意间瞧见了天如镜那一抹飘渺离尘的紫色身影,朝刘子业后宫的方向走去,直到天如镜的背影消失在宫墙之后,楚玉才皱了下眉头,偏头问一旁的宦官:“他时常来宫中驱鬼?”
来回数次都是这太监领路,约莫十七八岁,楚玉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玄安,这些天她已经记熟了宫中路线,眼下的领路,也不过是做个姿态,摆一摆身份罢了。
玄安的声音有些细,但因为音调低柔,并不显刺耳:“是的。”
虽然他回得中规中矩,但是楚玉并不满意,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支金簪,递给玄安,微微一笑:“还有呢?”
现在楚玉的袖子里,有金簪银簪玉簪各数支,轻巧易携,贿赂防身两用便利。
不动声色的接过簪子纳入袖中,玄安低声道:“后宫之中,哪天是能不死人的呢?人死得多了,鬼便自然生了。”
楚玉笑一下,慢慢的向前走:“你该知道,我要的并不是这个回答。”玄安说的虽然不能算错,可是却不是楚玉想要知道的方面。
玄安犹豫片刻,跟上楚玉的脚步,还是开了口:“其实有些时候,是宫中女子发自私心,以驱鬼为藉口,天师大人年轻俊俏……”
说到这里,楚玉已经明了,深宫之中女人很多,除了少数受宠的,大部分也很寂寞,但她还是忍不住惊讶不已:“陛下他……不知道?”这算是给刘子业戴绿帽子吧?
玄安连忙道:“公主千万不要误会,天师大人人品端正清雅,从不与世俗沾染,天如镜大人是天人转世,又岂是凡俗人能匹配的?”那些后宫妃子召天如镜前去,了不起也便是瞧上一瞧,连碰上他的衣角都难。
楚玉冷静的审视玄安,发现他的神情微微狂热,对天如镜的仰慕竟然完全找不到半点生硬的痕迹,好似发自真心一般:“那天如镜有这么了不得?”
玄安叹道:“天师大人是有道之士啊,自然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那周身的气派,岂是凡人能有的?公主若是靠近天师大人,便会感觉到,他周身都好像带着一片空灵之气。”
楚玉实在听不下去这么肉麻的吹捧,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去见了刘子业,重复之前每日的安抚功课。
楚玉出宫之际,还是玄安相送,于是很顺利的又接上了先前打断的话头:“倘若请天师大人去驱鬼,需要付出多少酬劳?”说到天师大人四个字时,她微微冷笑,加重了读音。
玄安一怔,道:“天师大人是人间仙郎,又怎么会贪图酬劳?”
楚玉很想再讽刺几句,然而想起眼前的太监似乎对天如镜很推崇,不想与他发生太大矛盾,便暗自忍下,只微笑道:“如此实在太好了,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的,我的府上有几间屋子闹鬼,我已经与陛下说过,倘若天师大人有闲暇,便请他来我府上驱鬼吧。”
两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前,闻她此言,对天师大人仰慕不已的年轻宦官僵立在当场,眼睁睁的看着扬长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楚玉的车架离开,他才缓过神来,脚下踉踉跄跄的便朝天如镜现在所在的宫室跑去:他要,他要提醒天师大人,这位公主可是啃男人不吐骨头的。
***************
楚玉直接回了公主府,直取修远居去找桓远,才走到东西上阁交界处,便有人告知今天有位姓王的给她投递了一封帖子,楚玉懒得为一封帖子特地停下,便令人一同送往修远居。
修远居中,桓远还在处理事务,楚玉坐在他对面,定定的望着他。
虽然楚玉让桓远不必理会她,可是桓远始终无法忽略长几对面投来的视线,越是想要忽略,反而越是无法不去在意,仿佛有芒刺在背,骨梗在喉,终于,他忍不住抬起头来,正欲张口,外面却传来敲门声。
“公主,您要的帖子拿来了。”声音怯怯的细细的,说话的人是今日方被楚玉调到身边的粉黛。
粉黛进来送了帖子又快速的离开,楚玉翻开帖子,帖子是王意之写的,不过是邀请“喻子楚”前去参加一场聚会,除了正常的邀请措辞外,下方还有一些闲笔,是向楚玉询问蒸馏水以及其他的一些细节问题。
昨日楚玉出门找容止之前,曾写写画画弄了封信,去见过容止后,便让人给王意之送去,其实信中不过就是写了一些她所知道的化学实验注意事项,比如用水最好用蒸馏水,试验之前要洗净双手,取药粉时要用不同的容器,以及一些保存的方案,都是一些非常基本的现代化学试验要求,但是对于一千多年前,却是闻所未闻的。
不出所料,这些引起了王意之的兴趣,使得他主动的提出邀约,楚玉的第一步算是取得了成功。
看完了帖子上所有的内容,楚玉忍不住有欣赏了一遍王意之写的帖子,王意之的字很漂亮,尽管身在古代,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是每个人的基本技能,容止桓远的字都很好看,可是王意之的字,别有一股飘逸洒脱的味道,已经接近了艺术的领域。
楚玉之所以要一直留在桓远房中,倒不是故意要给桓远找不痛快,她这么做,是要用实际行动让府上的人看明白现在的风向,让他们看清楚她的偏向。
桓远并不知道楚玉的想法,他已经无心处理事务,见楚玉拿着帖子看了又看,忍不住有些好奇,也想看看是什么,能让楚玉这么欢快。眼光才悄无声息的飘过去,此时外面又有人敲门:“公主,太史令天如镜来访。”
“来得好!”楚玉将帖子一合,刷的一下站起来,快步朝外走去。
桓远望着楚玉离开的方向郁闷不已:他还没瞧见。


第六十八章 闭口不须辨

天如镜。
楚玉快步的走出西上阁,便看到被带来见她的现任太史令大人,据说是不惹凡俗的天师,天如镜静静的背对着她站立。
他的身姿还是宛如初见一般出尘,轻风吹起他的衣衫,在白纱的笼罩下似幻似真,远远看去,有翩然若乘风而去的错觉,楚玉虽然对他很是不以为然,可是见此情形,还是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
不得不说,这卖相还是极具欺骗性的。
楚玉正要走近天如镜,忽然眼前一晃,仿佛有什么挡在身前,她连忙刹住脚步,定睛瞧去,却见是越捷飞单膝跪在她面前,面带恳求之意。
楚玉皱眉道:“越捷飞,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越捷飞却不肯起来,只问道:“公主请天如镜来此,有何用意?”
楚玉眉毛一跳,尽量平静的道:“自然是找天师来驱鬼,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她有些心虚,暗道难道她的意图表现得这么明显,连越捷飞都发现了?
越捷飞先回头看了一眼天如镜,才转回身道:“请公主放过镜师弟。”
放过……楚玉好一会儿才领他的意思,这神棍天如镜,竟然是越捷飞的师弟?
楚玉还来不及深究一个术士和一个剑客是怎么扯到一起的,便见越捷飞面现壮士断腕之色,沉声的道:“公主若是放过镜师弟,越捷飞愿意为公主物色十名绝色美少年相换。”越捷飞是跟随在楚玉身边的,他虽然性格单纯,可是也能一眼看穿楚玉所谓的驱鬼不过是借口,他平素都跟随在楚玉身边,又哪曾见过什么鬼怪?
借口,这绝对是借口,至于楚玉为什么要用借口召来天如镜,越捷飞采用了他一贯的直线思维,得出一贯的直线思考结果。
假如是别人,他完全可以不予理会,可是这回公主的猎物竟是他最疼宠的小师弟。
他师从云锦山一脉,师父也是非常厉害的天师,然而门下诸弟子,除了天如镜外,其他人都没有资质学成师父的道法,只学成了还算高明的武技,今后传承师门的希望就放在了天如镜身上,加上天如镜年纪最小,也颇受到师兄弟们的宠爱。
他维护天如镜,是责任,也是发自真心。
楚玉自然知道越捷飞在想些什么,却不解释,只微笑道:“假如要我放过他,你愿意为了他做到什么地步?”她对此很是好奇。
越捷飞牙一咬,决然道:“任凭公主吩咐。”
楚玉居高临下望着他,有些好笑的问:“假如我要你代替他呢?”任凭吩咐?这话未免说得太满了。
然而让楚玉惊讶的是,越捷飞这回只犹豫了一会儿,便闭上眼睛,艰难的道:“也可。”
这两个字很轻。
可是这些日子来对越捷飞有些了解的楚玉,却明白这两个字的分量有多重。
越捷飞很自恋,也很害怕被她看上,然而为了一个天如镜,他竟然甘心去面对从前最为避之不及的事情。
楚玉原以为他头脑一发热便夸大其词,说什么都愿意做,却没想到这竟是真的。
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他甘愿代为牺牲?
不再玩笑,楚玉柔和了眉眼,弯腰扶上越捷飞的双肩,在触碰到他的身体时,感觉到一瞬间的僵硬,更是有些怜惜:“你不必如此,我方才都是说笑的。”
她要扶起越捷飞,但后者却沉着不愿起来,楚玉正要拿出公主架子,身前忽然变得有些暗,抬眼一瞧,是天如镜走到越捷飞身旁,挡住了部分光线。
天如镜面上是一派平淡,既不见生气,也不见越捷飞为他牺牲而产生的感激,只静静的道:“师兄,请不必为我担忧,我自当无事。”
他伸出一只手朝越捷飞肋下一托,后者便顺势站了起来,楚玉也跟随着二人的动作后退半步,抬眼望着天如镜,微笑道:“天师大人,要驱鬼的地方便在我的卧房,请随我来。”
说起来,山阴公主的好色性情是不错的保护色,一切想要暗中进行的事,都可以藏在这个表皮之下。
越捷飞一听又有些焦急,忍不住叫出声来:“镜师弟……”
相较于越捷飞的焦急,天如镜却是淡漠以对,楚玉很是好奇,他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么?难道他不知道山阴公主的传闻?
本想再说上两句试探试探,但是看一旁越捷飞已经焦急得不得了的模样,楚玉心头一软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若是不小心把越捷飞给逼得叛变了,那可不太妙。
三人进入东上阁,一路行往楚玉卧房,临走到门前,楚玉令越捷飞在门口守着,拉开门就要往里走,眼角余光朝旁一瞥,却瞥见令她哭笑不得的景象。
越捷飞紧张又不舍的拉着天如镜衣袖,殷切关怀的嘱咐:“阿镜,假如你进去之后,公主要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你千万不要答应,说什么也不要答应。”
天如镜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点了点头,态度还算认真。
越捷飞放开衣袖,又好像猛地想起来什么,抓住他的手腕:“对了,倘若公主要你吃什么或者喝什么,千万不要入口,知道么?”
天如镜又不厌其烦的点了点头,样子看起来几乎可以算得上乖巧了。
楚玉忍不住猛翻白眼:至于么?她就那么像色中恶鬼豺狼虎豹?就算真发生什么事,按照传统男女观念来看,吃亏的人应该是她吧?
见越捷飞有拉着天如镜不舍得放手的意思,楚玉冷冷的提醒:“你打算拉他一辈子?”
越捷飞很失望的松开手,眼睁睁看着跟楚玉走进屋的天如镜,好像看着走向大灰狼血盆大口的小绵羊。
就在楚玉回身打算关门的时候,越捷飞踮起脚朝门内喊:“阿镜,你记住,假如有什么事,就大声叫师兄,师兄会保护你的!”
靠!你究竟是领谁薪水的?!
当着越捷飞的面,楚玉黑着脸狠狠的摔上门。


第六十九章 草木本无心

楚玉用力的摔上门,仍然有点余怒未消,落栓之后又在门上踹了一脚,这才转过身来。一转身,她的目光便陷入一双漆黑澄莹的眸子之中。
天如镜就站在她的身后一尺处,他脸容如玉典雅,神情无喜无怒,无忧无怖。他纯黑的眼眸的边缘好似泛着一层浅浅的微光,圆圆的眼瞳好似映着婴儿般不染世俗的纯净。
头一次挨得这么近,楚玉脸颊上的肌肤好似感觉到天如镜身侧的空气格外清爽,她猛地回过神来,暗道自己竟然被神棍崇拜者的言语给误导了,竟然也产生了“仙人身旁有仙气”的错觉。
去他的仙气!
楚玉甩甩手往屋里走,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自从头一次开聚会跪坐得双腿发麻后,楚玉便火速令人制造了几张椅子,原本还想在公主府里推行,不过看别人的接受热情都好像不太高,便只有在自己屋子里普及了,除了自己屋里,还有容止也要过去两张。
楚玉在外屋墙边坐定,望着站在屋中央的天如镜,脑子里还有些乱,没怎么厘清便张口问:“名字?”
“天如镜。”
“今年多大了?”
“十九。”
比她小五岁。
一问一答两回,楚玉自己先打住了,觉得自己好像在查户口,她注视着天如镜,被她一直看着的人却没有半分不自在,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种跳出红尘之外的漠然,好像一种接近大自然的无情,若草木山石,流风缺月。
草木本无心,风月不关情。
这看在别人的眼中,便成了破出红尘的仙人气质。
虽然还有别的事必须做,可是现在楚玉最想做的,却是探究天如镜是不是真如他的外表一般超脱。
压下这奇怪的念头,楚玉神情一正,道:“我听人说,你是仙人转世,会很多法术?”
天如镜静静的听着,并不接话。
楚玉很亲切的问:“都会什么法术?会呼风唤雨么?”
天如镜摇摇头:“不会。”
“会移山填海么?”
“不会。”
楚玉一手托腮,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那你都会些什么法术?”
天如镜又沉默了。
楚玉暗暗的揣摩两人刚才的问答,发现在问及天如镜是否会法术,又或者会什么法术的时候,他都会很适时的保持沉默,而在具体问到会不会某项法术时,他又会很诚实的回答不会。
他没有说自己不会法术,也没有说自己会法术,这样的回答反而更加坐实了楚玉先前的猜测,这个神棍根本就是在装神弄鬼,问真实的本事,他是没有的。
楚玉心下冷笑,面色却更为的柔和:“那么……驱鬼呢?”
这回,天如镜却没有保持缄默,他直视着楚玉,眼神之中没有闪躲只有坦诚,楚玉几乎无法想象,一个装神弄鬼的人怎么会这样的坦诚:“没有鬼。”
他静静的道:“这里没有鬼。”
楚玉微微一笑:“我的屋子里自然不会有鬼,可是你心里呢?”她将语速放得很慢,“我听说,你经常给宫里的妃子驱鬼呢?”
她心里有些奇怪,天如镜为什么要这么坦诚?假如他说谎,至少能够拖延一二?难道他有就算被拆穿装神弄鬼也不会遭到罪责的把握么?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楚玉还要进一步继续逼问,此时门外却传来桓远的声音:“公主是否方便相见,桓远有要事禀告。”
桓远的性格楚玉是知道的,倘若不是真的有事,他不会来找她的。昨日的警告显然有些用,桓远能直接抵达她屋外,应该是途中侍卫一路放行的缘故。
“进来。”楚玉走过去起栓,拉开门道。
门扇缓缓分开,屋外白炽的阳光一下子打进来,照亮阴暗的外屋角落,桓远俊美的脸容在日光里好像发着光,他面上略带焦虑之色,开门瞧见楚玉身后的天如镜,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压住讶色。
见他神情为难有踯躅之意,楚玉了然一笑偏过头,示意他附耳说来,很快便听到桓远压低的嗓音:“太后病危。”
太后姓王,是现任皇帝刘子业的母亲,亦是楚玉这个身体山阴公主的母亲。
楚玉这才恍然想起,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竟然一直没有去见过这身体的母亲,与其说是忘了,倒不如说是抵触,就连去见小皇帝刘子业,也是拖延到不能再拖,才应召入宫的。
虽然太后对现在的楚玉来说是一个陌生人,但毕竟与这具身体有血亲之缘,眼下病危,她这个身为人子女的,应该去做做样子,楚玉很快便下决定,立即进宫。
桓远嘴唇张了张,似乎还有话要说,楚玉自动把耳朵凑过去,又听到个让她意外的消息,听完这个消息,她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他怕鬼?”
很好很强大。
楚玉目光一转,转到一旁的天如镜身上,她走过去一把抓住天如镜的手腕,只感觉入手之处触温润微凉,好像上等的玉石,顾不得多想,她拉着天如镜朝外走:“天师大人,还有事要劳烦您一下,请随我一道入宫。”
坐在疾驰的马车上,楚玉面上的阴云一直聚集不散,方才桓远告诉她,王太后病危,想要在临死前见自己的儿子一眼,派人前去通传,但是刘子业却不肯去,还说病人屋里有鬼。
虽然楚玉从没把王太后当作自己的母亲,可是在此时也不由得为她有了一丝悲哀,辛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却是这么个不孝的孽子,得到这样的回话,那女子心中的痛苦应该十分强烈吧?
同时楚玉也在心里怀疑,对于刘子业这么一个本性恶劣天性凉薄的少年,她真的可以改造他么?
楚玉发自内心的觉得前途渺茫。
与楚玉天如镜同车的,还有一身衣衫如雪的容止,他靠坐在角落,黑眸深不可测,饶有兴味的观赏楚玉现在的神情。



第七十章 疾驰马车中

容止是楚玉半途给硬拉来的,她拽着天如镜步出东上阁,正要往公主府外走时,却忽然想起曾听说容止的医术在公主府内是最为高明的,虽然不清楚到了什么程度,比之宫中御医如何,但是死马当作活马医,顺道带上他,也算是有备无患。
楚玉自己生了一会而闷气,慢慢的也平静下来,现在不管怎么样反正是到了这一步,她就算再怎么郁闷也改变不了事实,静下来后,她开始注意到车内两个人。
此时容止已经收回了观察楚玉的目光,转而投向坐在车内另一侧的天如镜,他很仔细的看着天如镜,剖析的目光好像连被观察者的每一根头发都要切开来看看,这时候楚玉不得不佩服天如镜的定力,假如她被人这么看着,铁定浑身不舒服,亏他还能平静如初的与容止对视。
楚玉不说话,容止不说话,天如镜也不说话。
车内一片诡异的安静,只有车轮和马蹄声贯耳而过。
容止和天如镜两人的年龄看起来相仿,而气质也有些相似,都是像玉一般温润,像云一般高雅,可是仔细分辨,却是天渊之别,一个好似天上明澄之镜,剔透清澈,一个宛如渊底无尽之潭,深沉悠远。
容止嘴角扬起一个微笑而奇妙的弧度,他望着天如镜,慢慢的道:“你就是现任的太史令?虽然曾经听闻大名,但如今还是头一次见到你的模样。”
天如镜淡淡的道:“我也知道你。”
车壁的内侧贴着雪白柔软的毛皮,容止靠在皮毛上,身上雪白的衣衫与身后几乎溶为一体,他纯黑色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浅浅的波澜,很快有湮没在无尽的幽深之中:“他提过我?”不等天如镜回答,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和他……前任太史令,是什么关系。”
前任太史令?
楚玉猛地想起来,上回听王意之说。提出化学试验方法雏形建议的,便是前任太史令,楚玉这回找来天如镜,除了想要利用他达成目的外,还想顺便问一下他前任的去向,怎料还没问到点子上就被给打断了。
听容止的口气,他似乎和前任太史令打过交道?
天如镜的回答很平和:“他是我师父。”
容止点了点头,道:“几代太史令都是由你们云锦山一脉传承,你与他的关系我原也能猜出,只是不求证一番,总是心有不安,既然你继承了太史令之位,那么……”他的嗓音陡然幽冷,仿若浸在寒冬的雪水之中,“他……呢?”
这话问得极好,也是楚玉想知道的,前任太史令呢?去哪里了?
“师父已死。”天如镜静静的说,他说这话时神情依旧冷淡漠然,好像死的并不是至亲的师长,而是一个毫无关联的路人。
容止眼波温柔的望着天如镜,很慢很慢的道:“原来他竟已死了……真可惜。”他说话原就轻缓低慢,马车行驶之间,几乎将他的声音完全盖住,只余些微纤细游丝在空气中漂浮。
楚玉也想跟着说些节哀顺变什么的场面话,虽说人家看起来并不怎么哀伤,可是连容止都说了可惜,想必那位前辈是个不错的人,她也该表示表示……
还没张口,却又听见空气里飘来容止轻慢的声音:“这样惨淡收场一死了之,可真是不像他的为人,不过你既然是他的传人,我也不会怀疑你说的话,云锦山一脉的正统传人,从来不在这种事上说谎的……虽然此时应道节哀顺便,可是我还是想要说,这是我四年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他死得实在太好了,听闻他的死讯,我心中欢悦,无以言表。唯一有些可惜的,便是我没能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他语调轻柔如雪,语意却又何其的恶毒刻薄。
楚玉这才回过味来,容止根本就不是在叹惋,只是可惜没能亲手干掉天如镜他师父,这两人究竟有什么天大过节,竟然直到对方死了,还依旧怀恨在心?
可是面对这样的言语攻讦,天如镜别说色变,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看他的样子。楚玉甚至有些开始怀疑那死的究竟是不是他师父,过了片刻,他才道:“师父临死之前,曾对我说过,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不是你的终究不属于你,人之生死也是如此,他的死,与世间万物的生灭一样,皆是天数,每一天,都会有无数的新生与无数的死亡,他不过是其中之一。他对我说,倘若我有机会与你相见,便带一句话,你是他生平所遇最可怕的敌人,也是最了不起的敌人,倘若死后有幽冥鬼域,他会在那里等着你。”
楚玉从最初瞧见天如镜始直至现在,头一次听天如镜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他的咬字很清晰,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然而一长串的听下来,却更有种奇妙的违和感,好像他只是在朗诵一段写在纸上的话,没有自己的半点感情加入其中。
容止听了,面上浮现莫测的笑容,他静静的笑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确实,令师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也是我这一生唯一的败绩,算到如今已经有三年七个月。只可惜他已经身死,我有生之年再没有机会挽回……倘若有鬼域,我会去寻找他的。”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若非楚玉坐得较近,兼之马车行驶的声音减弱了,她也许会错过这段话。
而当容止说完后,放慢了速度的马车也在此时停了下来。
目的地皇宫已经抵达。
方才楚玉焦急去见王太后,心中只嫌马车行驶得不够快,现在,她却是忽然觉得,马车的速度太快了,因为车才停下,这两人便又恢复了如最初那般死寂般的沉默,甚至连看也不怎么看对方了。


第七十一章 尽人事而已

三人之中,楚玉是坐在最靠马车门口的,因而要下车的话,也是她先下,此时容止和天如镜都朝她投来了目光,很自然的等着她先下车,他们才好通过。
楚玉却是很想叫车子绕着皇宫再慢慢转两圈,好让这两个人有时间说更多的话,然而外面越捷飞也在催促:“公主,已经到了。”虽然有一个容止在车上,越捷飞还是不放心让天如镜和楚玉在密闭空间内共处。
无奈的低叹一声,楚玉弓腰下了车,不多停留,便领着三人进入皇宫,原本越捷飞和容止没有应召,也不似天如镜有特权,是不应进入皇宫的,以前楚玉入宫与刘子业,越捷飞也是在外候着,但是此时情况不同,楚玉便动用自己的权力多带了两人。
穿过层层宫门,周围的景致由辉煌变作柔婉繁丽,便是已经来到了后宫女子居住的地方。走近王太后居住的永训宫,远远的便听到了些吵闹声,楚玉眉头一皱,直接越过领路的宫人,便飞快的朝那混乱声来源处跑去。
楚玉提着群摆,在长长的回廊之中奔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只是心中有一个念头,让她快些更快些,回廊上的宫人纷纷看着楚玉,有的想要行礼,挡在了楚玉身前,被她一把推开。
几乎是飞奔着闯入永训宫,穿过几扇门,绕过精致华美的屏风,在弥漫的浓郁药味里,楚玉喘息未定的,看见了一个垂死的女子,便是这繁丽之中唯一破灭的腐败。
非常华丽的屋子,非常华丽的床榻,被褥上绣着绚烂的繁花,可是一片繁盛之中,那个苍白的妇人面上写着凄厉的痛意,她披散着头发,双手不住挥舞着,若不是旁边有宫女扶着拦着,她只怕要立即滚下床来:“拿刀来!拿刀来!”
一名年老医官脸上涨得通红,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
妇人喊得声嘶力竭,可是也许是病体虚弱的缘故,这喊声并不能传出太远,周围宫女一片慌乱,不住的劝慰:“太后,别伤了自个身子……”她们也是手忙脚乱,毕竟这床上躺着的是尊贵的太后,谁都不敢太用力气按着她老人家,可是倘若放开,却又怕她伤着自己。
楚玉站在屋子里,停下脚步,方才的焦躁仿佛都散去了,她用陌生的眼光审视着王太后:她身姿削瘦,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并不似楚玉想象中的那样苍老,此时她的风度仪态荡然无存,只哭泣喊道:“快拿刀子来,我要剖开肚子,看看怎么会生下这样的儿子!”
她双颊上泛起病态的嫣红,这让她看起来更加憔悴。
此时有宫女转头让人再传唤别的御医,却发现了楚玉的到来,就要上前见礼,楚玉挥了挥手,快步走到床边,握住王太后一只挥舞的手。
好瘦。
所握着的手纤瘦苍白,光滑的皮肤应该是长期保养所致,可是皮肤便是硌人的骨头,所谓的皮包骨也莫过于是。
楚玉心头有些怜悯,暗道就算是继承山阴公主的身份,替她尽一尽孝道吧,虽然她不确定山阴公主本人是否想要尽这个孝道,但至少她实在不忍心看到一个母亲这样痛苦的死去。
察觉手猛地被人抓住,王太后转过头来,瞧见楚玉,一怔之后,面容慢慢的由疯狂变得冷静:“是你?”
楚玉叹口气,曲膝跪在床边,让自己与王太后之间的视线尽量持平,她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包住妇人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指掌,心里稍稍别扭了一下,才开口唤道:“母……母后,是我,从前都是女儿不好,没能尽为人子女的孝道,今日女儿才知道后悔,希望母后能原谅。”
楚玉真诚恳切的望着王太后:“母后,不管我们从前有什么不快,今日都暂且放下,好么?”
从王太后先前的反应,她拿不准这对母女之间的关系如何,但是不管怎么说,先低头认错总是没问题的。
楚玉注视着王太后,此时冷静下来的妇人,眉目间终于隐现昔年的高贵风仪,即便是病痛缠绵的憔悴,也不能够完全遮掩,她还这样年轻,却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而这个时候她的儿子竟然连看也不来看一眼。
心头浮现柔软的怜悯,楚玉面上也浮现丝毫不曾作伪的悲色。
王太后注视了她片刻,才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枯柴般的手,轻轻的抚上楚玉的脸颊,嘴角似是想要笑,眼泪却从目中流出:“原来我还有一个女儿……”她艰难的想要坐起来,却被楚玉赶紧按住:“母后,您现在的身子不宜妄动。”
王太后见到楚玉,虽然来的不是儿子,可是也有些欢喜,可欢喜之余,方才的气力却好像忽然全部失去,就连意识都有些恍惚。
楚玉见王太后就要虚软的合上双眼,连忙叫道:“母后!”第一口“母后”叫出来后,之后便顺口了许多。
眼角余光瞥见门口一角雪白的影子,楚玉稍稍偏头,冷然道:“容止,来了就进来吧,我知道你医术高明,替我母后瞧瞧,能不能治好她?”
容止与天如镜越捷飞二人原本不过是跟着楚玉行来,也不敢擅闯太后寝宫,只有在门口站着,却不料给楚玉瞥见了衣角。
容止迟了片刻才缓缓的踱入屋内,在楚玉目光的逼视之下,来到太后的床边,只随意的瞥了一眼,便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就是没救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楚玉冷笑道:“我特意带着你来,可不是为着让你说这话的……”她顿了顿,拉长了声调:“七——叶——雪——芝——”现在唯一能牵动容止心思,大约便是这医治花错的药材了。
容止无奈的道:“公主,你不能这样强人所难,我也有做不到的事。”太后已经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眼下仅余半口的生气,能一直活到现在,已经是心头愤懑意志支撑,即便他有通天的医术,也救不回来。
楚玉松开太后的手,小心的让她躺好,拉上被子严密的盖上,才转过身望着容止,道:“我要你竭力相救,而不是只是瞧一眼,就对我摇头。”
容止沉默一会,道:“既然公主这么说,我也只有尽力而为,给我准备药材针具,所有人听我指派,也许能延长些许时候,可是如此也不能完全作保。”
楚玉也知道这是他能让步的极限,得到这个结果已经满足,便咬了咬牙应下:“如此便好,尽人事听天命,倘若不能挽回,我也不怪罪你。”说完按照容止说的吩咐下去,末了转头望着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王太后,柔声道:“母后,您不是想见那小子么?我这便去把他带来!”


第七十二章 原来是这样

人渣!
禽兽!
不,这么说侮辱禽兽了,应该是禽兽不如!
原本楚玉对刘子业的感观,只不过来自于记载与风评,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勾起了她的怒气。
身为人子的,竟然在母亲重病濒亡的时候,拒不来见最后一面!这样的心肠,又岂是狠毒凉薄可以形容的?
留下一个容止给王太后诊治,楚玉转身又匆匆的走出永训宫。她出门时飞快的拽上天如镜,动作快得连越捷飞都有些反应不及。
看着小师弟被楚玉拽走,越捷飞连忙想要跟上,却被屋内穿出容止的声音给叫住:“越捷飞,花错不在,你来帮我一把。”越捷飞一愣之间,已经被随后走出来的容止扶住肩膀。
楚玉拉着天如镜走出几步,听到容止的声音脚步微顿,头也不回的吩咐道:“越捷飞你也听从安排。”说着又继续朝前走去。
越捷飞满面为难,在小师弟和抗命之间犹豫,最终还是打算冒险跟上去,可面前却横着容止伸出来的一只手,拦住他的去路,前方楚玉与天如镜正越走越远。
容止轻咳一声道:“你便放心吧,眼下公主没有心思动你的宝贝师弟,事有轻重缓急,公主不会不分轻重。”他眼眸半敛,嘴角含笑,“你难道瞧不出来么?公主并不想你跟随着。”否则也不会命令越捷飞留下。
越捷飞面色阴晴不定,片刻后才扭头瞪着容止,道:“你保证公主不会对阿镜下手?”
容止失笑道:“我保证有什么用处?就算公主真下手了,你还打算怎么给他找回来不成?”见越捷飞瞬间色变,他才收起戏弄之色,微笑道:“这回不是骗你,我与你师门旧日有怨,府里有一个你便已经足够头疼,我又何苦再让公主弄一个天如镜与我相伴?”
他提起旧日恩怨,越捷飞的心思陡然被转移,他望着容止,面上不由得浮现凛然杀气,几乎便要克制不住的出手,可一想容止现在的境况,公主还要留着他救太后,只有强自忍下,硬梆梆的道:“回屋。”
楚玉和来时一样疾走如风,拽得天如镜也不得不跟着她加快了脚步,可是楚玉并没有直接闯入刘子业的宫室,而是先在路上找了个冷僻的院落,打量一下发现无人居住,便拉着天如镜一起走进去。
微微喘息,楚玉停下脚步,这才放开气度清华的紫衣少年。
虽然这些日子楚玉已经刻意的让自己多加活动,身体比从前灵活了一些,可她方才气闷之下一路疾走,还是有些乏力。
园中的花圃已经荒芜,因为少人打理,不知名的野草灌木拥挤在一起,深浅不同的绿色混杂成一片,楚玉喘息之际看着杂乱的草木,心中不但不曾安宁,反而更加的烦躁。
转过头来,楚玉的目光,陷入一片空灵的澄明之中,心头仿佛被猛地浇了一盆凉水,混乱焦躁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不剩。
天如镜却没什么反应,他只是被动的被拉来,被动的跟着楚玉,之后也没有主动将目光调往别处,就这样望着楚玉,他的眼眸清澈剔透如水晶,在接近于天道无情的眸中,好像能看到最真实的自己。
楚玉拉着天如镜来到这里停下,原本是为了别的目的,可是此时却忽然鬼使神差的问道:“你是否知道,你师父与容止的恩怨?”
话才出口,楚玉陡然一惊,可心头也随之陡然一松,整个人好像放下了一层重担一般:原来在她心里,容止给她带来的压力已经如此之重,重到了超出所有事物之上,甚至在眼下这个时候,内忧外患交逼之下,一找到机会,她最先想知道的,却是容止的事。
因此,当下意识的问出心中最为沉重的负担之后,楚玉惊喘一口气,忽然有种冲动想要笑出来。
原来如此。
世界上最可怕的,除了死亡,莫过于未知,在容止身上,有着太多的未知,她才会如此的忌惮小心,如此的百般防备。
天如镜的话让楚玉的心再一次的提起来:“师父曾经对我说过一些。”
楚玉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脸色已经微微苍白,她紧张的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天如镜的手腕:“你师父说过什么?”
一阵风吹过来,吹动两人的衣衫,天如镜衣袍外笼罩的纱衣被风卷起少许,反贴在楚玉的手上。
若是此时有人从园外经过,从门口看来,便会看到这两人相对僵持着,楚玉的手还抓着天如镜的手腕,距离近得有些暧昧,传扬出去,该是公主大人又成功糟蹋美少年一名。
过了片刻,楚玉有些恍然的,松开天如镜的手腕,也不知是失落还是释然,慢慢的后退两步。
原来是这样。
半猜测半询问着,从天如镜的口中,楚玉才算是断断续续的知道昔年发生的一些事。
三年多前,容止在游历之际,毒杀了越捷飞的师兄,于是他们的师父天如月前去寻找容止,经历了半个多月的斗智追逐,容止因为年龄尚轻经验不足落败成擒,可是就在天如月要杀死容止时,山阴公主赶去阻拦,将容止带回自己府上。
天如月与容止定下约定,除非他能挽回败绩,否则容止要一直留在山阴公主身边。
重担卸下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巨大的空茫的失落,楚玉有些茫然,现在确定了容止真正的敌人并不是山阴公主,她应该为此松一口气并感到高兴才对,可是在放松的同时,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容止今天在马车上的反应。
倘若一个心心念念要战胜的人,却在忽然之间得知他已经死了,此生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那种怅然的失落遗憾,会不会比她现在更加的空茫虚无?
而天如月一死,容止所受约定的束缚,会否就此解除?


第七十三章 永世无诳言

心中所想的问题,楚玉也便这么的问了出来,反正她已经问了天如镜太多,也不差这么一个。
与让她不由自主心生警惕的容止不同,天如镜身上好像天生带着令人安然放心的气质,纵然楚玉在这个时代百般提防,可是在他面前,却依然不自觉的问出心底最迫切的焦虑。
这种令人卸去武装的无形力量,从某种意义上看,其实比容止更加的可怕。
天如镜慢慢的摇摇头:“师父与他的约定,由我来继承。”他神情淡薄,只是在陈述一件很自然的事,语调平静,目光纯然。
楚玉沉默片刻,情势一下子剧烈转变,原先所认定的产生彻底的颠覆,这让她思想上一时之间还转不过来,因此除了必要的思考外,楚玉脑海之中,竟是一片混沌的茫然。
命令自己不要在这件事上耗费太多心神,楚玉抬起双手用力揉了一下脸,再拍打两下,才振作起精神来,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楚玉望向天如镜:“待会,我要带着你去见陛下,陛下以太后房中有鬼为由不愿去探望太后,你便告诉他,你可以驱散那些鬼怪,让他尽可放心。”
这个时候宣扬破除迷信是不可能了的,楚玉也不奢望能在短时间内唤起刘子业的良知,眼下,既然刘子业迷信畏鬼,她就以迷信制迷信。
天如镜缓慢的道:“我不会驱鬼。”
这话是意料之中的,所以楚玉也不惊奇,她冷笑着挥手打断他,道:“我才不管你会不会驱鬼,你只要宣称自己会便可以了,你不必担心,此事之后,我会给你足够丰厚的酬劳。”
天如镜神情不变,只淡然的道:“我不说谎。”
他竟然敢如此坦然的宣称自己不会驱鬼,也许是真的不担心此事揭破有任何的后果,又或者天如镜真是一个从来不说谎的正直之人?
思绪转了几圈,楚玉放缓神情,改以怀柔政策,试图动之以情:“天如镜,你在门口,也瞧见了我母后的模样,她如今已是将死,只想再见一见自己的亲生孩子,这样一个母亲临死前的愿望,你怎么忍心让她含恨离去?”
她自觉声音已经难过得快要滴出泪水来,语气也是分外凄然,可是听到这一切的天如镜,神情不曾有半分波动……不,也是有波动的,他明净的眼睛里流露出微微的不解,好像听不懂楚玉所说的话一般。
楚玉又反复劝了几次,什么仁爱慈悲的道理都说出来了,才听得天如镜慢慢的道:“我不会说谎,此生皆不会。”他说得很慢,楚玉一听却紧紧的闭上了口,她能感觉到天如镜说这话的不容否定,已经完全不能改变了。
楚玉叹了口气,对天如镜这种软硬不吃的家伙感到很无奈,她想了想,还是自己先退让一步,打算今后再慢慢从头收拾旧山河:“好吧,这样如何?我不逼着你说谎,但是,请你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总可以吧?至少,在陛下面前,不要说你不懂驱鬼这样的话,不要拆我的台子,这样总行了吧?你今天要是不答应,我便不放你走了。”
到了这份上,楚玉不得不使出无赖手段,才说完又觉得十分的好笑。她紧紧的盯着天如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到天如镜的下颌微微的动了一下,点头的动作几不可查。
总算解决了这一关!楚玉心里谢天谢地一声,转身就走:“跟我来吧。”
她现在觉得天如镜比容止还难对付,容止仅仅是难以度测他的想法,正常的对话还是很有条理可循的,可是这天如镜,他时不时的就玩一把沉默是金,半天问不出什么来,可偏偏一回想,又发现他的思维回路简单到空白,所言所行,好像完全没有任何动机。
路上抓了几个宫人询问,楚玉总算得知了刘子业现在所在方位,母亲并在垂危的皇帝陛下,此时正在一处名叫仁德宫的偏殿里与妃子宫女享乐。
楚玉就站在宫殿外,听着里面传出来女子的欢笑声,觉得那“仁德”二字分外的讽刺可笑。
平复心境,楚玉面上扬起最自然温和的笑容,她回眸望了一眼天如镜,紫衣少年目不斜视,神情自若,并没有像她这样有好像即将上战场的紧张感。
还是定力不够。
摇头笑一下自己,楚玉步伐缓慢的走入宫殿。
一入室内,虽然已经在来之前做了心理建设,可楚玉还是为眼前所见一惊。
宫殿之中,分布着十多名妙龄女子,她们身上所穿的布料,大约加起来还没有楚玉身上的一件多,几乎接近不着寸缕,她们或坐或卧,还有几人在中央空慢慢爬动,爬动之间身体曲线优美的晃动,偶尔露出隐秘部位,她们的肌肤姣白如玉,泛着年轻的动人光泽。
而在这其中衣裳穿得最多的,大约便是刘子业了,他身处七八位美貌女子的包围之中,头枕在其中一人丰满的胸脯上,脚搭在另外一名女子的玉腿上,几双如玉的手在他身上揉捏按摩,还有个美丽女子不时的拿起旁边桌案上的点心送入他半张的口中。
白日喧淫。
目睹如此荒唐的景象,楚玉不由呆愣站立。
空气中弥漫着的轻浮香气充斥鼻间,仿佛靡丽的艳帜徐徐展开,意识清醒的瞬间,楚玉几乎想要立即夺门而出!
冷静,要冷静。
努力的说服自己,楚玉心下反感不已,面上却维持着微笑,缓慢的走向娇美胴体包围间的刘子业。
此时刘子业也发现了楚玉,他推开身边的女子,欢喜的站起来:“阿姐,你怎么来了?”
楚玉并不答话,只是微笑环视周围的女子,刘子业很快的注意到她的目光,手一挥道:“你们都出去。”
直到殿内只剩下三人,刘子业才攀着楚玉的肩膀,奇怪的道:“阿姐找我有什么事么?”今天早上楚玉才进过宫,此时去而复返,也难怪刘子业惊奇。
楚玉慢慢的,小心的,柔声道:“我听人说,陛下不愿意去见母后?”
刘子业一听,登时用力的甩开楚玉的手,面色阴冷的道:“阿姐你也是来跟我罗嗦什么孝仁孝么?”
瞥见他狭长目中的阴狠之色,楚玉只觉得毛骨悚然,她强压心中不适扶上刘子业的手臂,柔声的道:“陛下,我与别人不同,此番特地来见你,却是为了你啊。”情知刘子业已经生怒,她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小心,因为说错一句话,也许就会召来杀身之祸。


第七十四章 装神不弄鬼

楚玉作了一件很简单的事,说故事。
她跟刘子业说了一个故事,只不过这个故事有些不同,是一个鬼故事。
其内容是说一个富家浪荡子,他喜好花天酒地,每日不着家,一日他醉醺醺的喝酒回家,发现老父已经断气,可也混没在意,便随意令人埋了,可那之后的每天夜晚,却有厉鬼作祟,却是那老父含恨所化,终弄得那浪荡子心惊胆颤夜不能寐,最后家破人亡。
浪荡子重病在床,生命垂危之际,依稀想起昔日自己喝得大醉时,似乎曾有家仆前来叫他见父亲最后一面,却被他拒绝了,如今却是落得他一人死去。
楚玉这故事是临时编来,可此时面临着压力,她的心思反而分外的机敏镇定,竟是慢不紧不慢的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情节详实细节生动,说得活灵活现,甚至在说道夜晚浪荡子被鬼魅侵扰之际,特地绕到刘子业身后,冲他的颈后轻幽幽的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就是这样,那时他只觉得颈后一股凉气传来,这口气可比我吹得还要阴冷得多,当下他只觉得全身如坠冰雪之中……”
楚玉故事馆在一千多年前头回开张,说的竟是最为荒谬不经的鬼故事。
刘子业虽然贵为皇帝,可是见识上哪里是来自信息量爆炸时代的楚玉的对手,听着听着便给曲折离奇的故事给吸引住,被她这么一表演,禁不住“哇”的叫了一声,脸色苍白,也觉得自己全身如坠冰雪之中。
楚玉故作关心的扶住他,道:“陛下,你没事吧?都怪我,和你说这个故事?我还是不要说了。”
她才松开手,衣袖却被紧紧的拉住,只见刘子业面色惨白畏惧,可神情之中竟有渴盼期待之意,分明是又是害怕,又是想听下去。
大凡听鬼故事看恐怖小说的人,几乎都是这样,虽然心有恐惧,可是还是一边害怕着一边的往下瞧,只盼能知道结局,最后究竟怎么样了,更何况刘子业从小到大,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自然大是新鲜,虽然无比的恐惧,却是怎么都不肯就这样停下来的了。
楚玉心中暗笑,自然如他所愿,继续将故事说完,只不过在气氛上又往恐怖里渲染了几分,直吓得刘子业紧紧的抓着她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握碎她的骨头。
楚玉手上疼痛,心中却是快意,暗道总算是找到了你害怕的东西,当故事讲完后,刘子业脸色犹自惨白,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却阴森的问道:“阿姐,你不会是故意编造这故事来吓唬我吧?”
他这么一说倒是说个正着,可是楚玉怎么可能承认,只笑得更自然些,反握住刘子业的手,柔声道:“陛下,这故事又岂是我能编出来的,乃是前阵子认识一名异人,他给我讲了许多,这不过是其中一个故事,说是若死者临死之前怀有怨恨,死后化作厉鬼,将缠着所恨之至死方休,而血亲之间的关联又极为紧密,甚至伤那厉鬼不得,我害怕陛下你今后给太后的鬼魂缠上,才会告诉你这些,我本是一片好意,陛下竟然怀疑我?”
她说着,眼中自然而然的闪现泪光,内心却是在对自己冷笑:楚玉啊楚玉,你现在骗起人来可真是越来越拿手了,过不了多久,想必就能与何驸马一较高下了。
她前世生前并不怎么擅长这一道,然而此时做来却是得心应手,好像排演过许多遍一般,却是因为情势所迫。内外忧患交逼,逼得她步步为营处处心机,思量起来,心中忍不住有些难过。
刘子业虽然也有些意动,但面上还有狐疑之色:“真的?”
楚玉便抬手一指天如镜:“陛下,我此举全是为了你着想,陛下是天命所授的帝王,寻常鬼鬼魅又怎么能伤着陛下,更何况,有天师大人在,又有什么鬼魅敢在他面前现身。”
刘子业看一眼天如镜,后者遵从与楚玉的约定,不言不语,不能说谎,便保持沉默。
楚玉趁机加把火道:“陛下,你看天师大人分明是胸有成竹,这等小事,想必根本就不在话下。”
前有鬼故事,后有天如镜,一个吓唬一个抚慰,刘子业终于下定决心,摆驾太后所在的永训宫。
前呼后拥的去了,楚玉抢在前面先入室内,见满屋药箱弥漫,容止面无表情的坐在床边,修长的手指按在太后的颈侧,而太后的头脸颈上,扎着几根纤细的银针。
越捷飞就在他身旁立着,铁青着脸不时递送器具,楚玉猛地想起方才从天如镜口中知道的,容止与越捷飞有杀师……兄之仇,她竟然不小心把他们给放在了一起,真是太过冒险,好在现在二人相安无事,否则她实在对不住容止。
见楚玉进来了,容止扬扬眉毛,道:“我以用针术暂时稳住太后,然而也不过还有一时半刻的功夫,拔出银针后她便可醒来,公主可要与太后说话?”
楚玉想了想,点头。
容止手腕一动,手指好像翻出绚烂的花,转眼间便将数支银针取出,身体一旋飞快起身,立在旁侧不起眼的位置,不消片刻,王太后便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而此时,刘子业也进了屋内。
刘子业虽然心中不愿来看太后,然而记着楚玉说的鬼故事,心里也是有些害怕,进门之后,礼数倒也是做得足够,只不过稍微虚假了些,不过这个状况,却是比之前不愿前来要好了许多了。
然而王太后看见刘子业,并无多少欢喜之色,楚玉一旁看着暗暗奇怪,她不是很想儿子前来的么?怎么这会儿来了又不高兴了。
嘱咐了刘子业一些话,无非是要好好治国什么的,刘子业在一旁口不对心的应着,面上渐渐浮现不耐之色。
楚玉看着着急,才想劝解,却听见王太后道:“你们都出去吧,楚玉留下,我们母女有些话想说。”
刘子业面上毫无遮掩的闪过一丝喜意,即便有天如镜跟着,他在这重病人的房间里也很不自在,如今能够离开那是再好不过再合意不过,当下便快步离去。
屋内侍女御医以及容止越捷飞也纷纷的朝外走去,楚玉也想走,可是碍于太后命令只能留着,她孤伶伶的站在房中,有些忐忑,不知道王太后单独留下她一个人是什么用意。


第七十五章 天命不可违

众人一走,室内顿时空旷了许多,周围的药味好像更加浓郁起来。
药味之中,似乎还有少许若有若无的熏香,在这繁丽华贵的屋子里,显出一股绮丽的衰颓之意,仿佛花开到了极致,即将凋陨的那一刻。
她要干什么?
紧张了一下,楚玉暗笑自己太过小心,她连皇帝都红口白牙的哄了,怎么眼下竟然怕起了一个垂死的病人?
释然一笑,楚玉走过床边,在王太后手旁跪下,柔声的道:“母后还有什么吩咐?”已是下定决心要让这妇人走得安心,楚玉神情也分外的自如,虽然心里还是以怜悯居多,但面上至少像个孝顺的女儿。
王太后稍稍抬起手,楚玉便顺势握住,又一次为这双手的削瘦感到哀凉。
床角边原本还有一女官留下来伺候,看起来像是太后的心腹,可太后又吩咐了一声,竟是连她也赶出去了。
楚玉于是更加的不安,不晓得山阴公主的母亲要对她说些什么。
注视了楚玉良久,王太后才低声叹道:“你果真是我的女儿么?”
自然不是。楚玉心里应着,嘴上却道:“母后,昔日都是我的不对,眼下就别提那些旧事了好么?”她心惊不已,唯恐王太后说起从前的什么事,对于山阴公主过往从前毫无印象的她,只怕会立即露出马脚。
因此楚玉立即岔开话题:“母后不是想见陛下么?要不要我叫他进来一同听您吩咐?”
好在太后没有继续问下去,只定神凝视了楚玉片刻,眼底流露出温情的笑意,她无力的伸出手来,在楚玉手背上拍了拍,道:“那孽子是你设法请来的吧?我的儿子是什么个样子,我还是知道的,他对我这个母后。根本毫无情意,也亏得你能让他过来,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楚玉很温顺的摇摇头,心说不花心思,只是讲个鬼故事罢了,您有话快说有什么便快放,别吊着让人难受。
太后微微的笑了。她苍白憔悴地脸上忽然焕发出动人的容光,眼眸好象一下子生动起来,肌肤上也泛起了光泽,眉宇之间气韵优雅清丽,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楚玉,你附耳过来,我对你说……”
楚玉见她面色好转,也有些高兴,听话的凑了过去,只听见王太后说道:“皇帝如此昏聩。这天下,迟早要给他人夺了去……倘若,倘若有那么一日,你……”
她的声音一下子低弱下去,好像游丝一般,风大些就会吹跑。楚玉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才堪堪听清楚她的话,听完之后愕然的愣住,甚至没有注意到,太后面上挂着安然的神色,生动地脸容迅速的衰败,好像一朵花谢的瞬间。
当楚玉回过神来时。发现太后已经合上了双眼。她伸手去探太后的呼吸与心跳,却只摸到这具尚有余温的身体渐渐冷却僵硬,于是这才知道太后方才的精神焕发是回光返照。
孝武帝皇后王宪嫄。为王氏大家之女,生有二子四女。重病终于永训宫含章殿,年不足四十,临死前。在身边陪伴着的,只有一个不是女儿的女儿。
楚玉怔怔的望着太后,虽然面前的是一具尸体,可是不知为何她并不害怕,只觉得怜悯,她地深思飘遥,想起太后出身王氏,如此算来,她与王意之也算是有些亲缘关系。
意识到自己已经发愣太久,楚玉连忙俯下身体,按照王太后临死前所说的,将手伸到床下,小心的逐寸摸索到一块扁圆形的凸起,连忙按了下去,听到一声轻响后又朝左转了半圈,再继续朝下按,随后,床沿边便弹出了一个小抽屉,仅有一掌宽的抽屉里,静静的躺着一只白玉盒子,楚玉却没有着急伸手去拿,而是先在抽屉底部边缘按动机簧,解除了抽屉里地机关。
玉盒入手温润凉滑,楚玉不忙着打开,先收藏进了袖子里,拍拍外面确定瞧不出来了,才将抽屉恢复原样,一推回去,抽屉口边缘立即与周围密合切上,看不出分毫的缝隙。
站起来酝酿一会,楚玉酝酿出一脸的悲色,出去通知众人太后余人自然要实时适当的表达出震惊与哀恸,于是又是一番表演略过不提。
反复确定了太后不会变成鬼缠着他,刘子业下了一道旨意,让太后与先皇合葬,随后一脸高兴的走了,楚玉望着他的背影,深思了许久。带来的人都跟在她身边,越捷飞与天如镜这对师兄弟并肩站着,容止悠然的盘膝靠坐在回廊的梁柱边,微扬着脸,笑意吟吟地望着楚玉。
“天如镜,你随我来一下。”楚玉思索良久,才做出决定,才要转身走,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吩咐容止,“你先回去吧,越捷飞留下来等我就好。”她这次赶人,却是为了容止着想,得知这两人之间的仇怨后,楚玉再也不放心把他们单独放在一起,生怕自己一个疏忽,回来再看时,便是一死一活。
容止轻松地应了一声,起身便走,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转头望着天如镜微笑:“我与天如月的约定,如今应转移到你身上,天如月已死,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天如镜没有回答他,容止原也没有期待着他回应,说完后便不顾而去。
有了先前容止的劝说,越捷飞这回也没有拦着楚玉,于是在他恋恋不舍的目光之中,楚玉带着天如镜,又回到了他们先前私下说话的那座荒芜园子。
二人站定之后,楚玉望了天如镜片刻,忽然长身一揖,礼数已是恭敬足够,然而面对楚玉以公主之尊行如此大礼,天如镜却并无动容,他甚至也没有退避,而是坦然的受了这一礼。
“你要我做什么?”天如镜淡淡的问道。

他心思虽纯,可并不是笨,别人所言所行所思,他其实看得很通透,只是不去在意罢了。
楚玉凝望着他,温声道:“陛下年少失德,如今母后又已病逝,我身为陛下的姐姐,理应多多照看陛下,可惜陛下年少气盛,听不得劝,唯独害怕鬼,我希望天师大人能与我配合,共同的教导陛下走上正途。”其实这话用浅白粗俗的方法复述一遍,就是:老的都死啦,现在没人能管教那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了,正好他怕鬼,你这个神棍便跟我合作一下,一起把小皇帝吓唬得规矩些吧。
楚玉面上虽然极为诚恳正气,内心却很郁闷,照理说这应该是朝上官员该干的事,她本不过是个清闲公主,却要额外揽下不属于自己的工作。
天如镜冷漠的摇了摇头:“公主,你不该妄想以一己之力,改变一个王朝的气运。”他的神情是高高在上的,好像天空张开了眼,无情而悲悯的俯视众生。
楚玉气结:“什么叫做妄想?”她想活下去,想要很好的活下去,这算是什么妄想?对于天如镜说的什么气运,她半个笔划都不相信。
不管楚玉怎么放低姿态,天如镜始终回以冷漠,楚玉心头急怒之下,伸出手来紧紧抓住天如镜的衣领,另外一只手已是金簪在握。
尖锐的簪尾抵着天如镜的咽喉,楚玉冷然的问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她已经丧失了耐心,不愿意继续磨蹭下去。
她之所以选择天如镜做合作对象,是因为他本身的身份和形象,而看刘子业对此人也非常信服,虽然对神棍不以为然,可楚玉不会因为自身的喜恶小瞧他的影响力。
楚玉才出手,金簪堪堪抵着天如镜的颈部肌肤上,忽然她觉着手上一麻,从天如镜身上传来一股无形的却是无可抗拒的力量,将她整个人掀翻抛向空中,片刻后,落在拥挤的花木之间!


第七十六章 世界观颠覆

手中金簪脱落,锐利的发簪落在地上,好像没入软豆腐声无息的插入土壤一小截。
身体仿佛仰面飘在半空之中,视野瞬间变幻,天如镜霎的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辽阔的天空,凝滞在眼眸中的蔚蓝,一刹那间瑰丽到震撼。
直到身体落在花木从中,过了好一会儿,躺在繁茂草叶上的楚玉才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身下的枝叶浓密柔软,保护她没有受到半点伤害。
蔚蓝的天空中,有一团洁白的云朵,结成眼睛的形状,仿佛天空之眼,与楚玉对视。
躺着发了一会愣,楚玉才慢吞吞的爬起来:“下手真不客气……”她对天如镜说,可是可是瞧见天如镜现在的模样,话语哑然中止,楚玉陷入了更大的惊愕之中。
此时的天如镜……
此时的天如镜,静静的立着,可他的身体之外,却笼着一层透明球形光罩,正好将他整个人包裹住,刚才,好像也是这个把楚玉给硬生生弹开的。
光罩是很浅的蓝色,好像天空的颜色稀释无数倍,光华之中,天如镜容颜清隽出尘,衣衫拂动飘然若仙,仿佛与尘世隔离。
那是什么?!
见此情形,楚玉整个人濒临崩溃。尽管超越了时空,尽管魂魄夺体这么荒谬的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可是本质上,楚玉依然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兼唯物信仰者,把自己来此理解为时空裂缝以及电磁波转移。不相信有什么超自然的存在。
可是,她一直以来的信念。被眼前的情形彻底打破颠覆了。
这是什么?
楚玉几乎是不知所措的,在心中不断自问,她想起了之前所见的宦官对天如镜的狂热崇拜,想起了容止对天如镜的看重,想起了刘子业对天如镜的信服,她甚至想起了。第一次出公主府时,听到大婶拿自己吓唬小孩,与她坏公主并列恐怖地妖法师……
然后,楚玉联想到了之前天如镜的坦然,他诚实的承认自己根本不会驱鬼,也毫不畏惧她会拿这个来威胁他,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忠直诚恳,宁可背上杀身的罪名也不撒谎,而是他根本有恃无恐。
不会驱鬼?那又怎么样?只消将这套排场在众人面前一亮,没有人会怀疑他是有道的法师。就连压根不信鬼神的楚玉,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瞪视了天如镜良久。楚玉才慢慢的问道:“原来你真的会法术?刚才说地什么气运,也不是信口开河?”虽然语气之中依然带着强烈的质疑,可是如今楚玉,却是有些想要相信了。
她就算再怎么坚持唯物论,也没办法自我欺骗说天如镜外面那层光罩其实是光线地折射又或者是她眼睛花了。
而由于楚玉本身的来历,她也是知道。这个王朝即将倾覆,与天如镜所说的气运衰败,正好不谋而合。
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楚玉伸出手指想要碰一碰那浅蓝色光罩,手才伸出去一半忽然想起可能有危险,便拔出斜插在地上的金簪代替手指,才捡起来又担心金簪不够长,于是从旁边的花木上折了一条约莫两尺长的细枝。
楚玉随手拔去枝条上的分岔,只留下尾端的两片细小树叶。树枝慢慢的朝前探,天如镜站在原地丝毫不动。任由她尝试。
在尖端的细软枝叶伸到距离光罩还有大概一尺半距离时,楚玉便感觉到了一股阻力从透过枝上传来。那阻力并不是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而是仿佛陷入了极为浓稠的液体之中,好像那一层的空气极度压缩起来,有一种强大的张力。
再努力往前探,枝端却是不能寸进,被那浓稠的压力迫得动弹不得。
楚玉心中猜测这也许就是刚才弹开自己的力量,证实了心中地想法,她弃去树枝不再尝试,而天如镜也在此时撤去光罩,细枝失去依托的力量,颓然落地。
轻轻叹息一声,楚玉垂下头,伸手抚上自己地额,只觉得这个动作做起来那么的无力,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道:“我真是少见多怪了,居然被吓成这副难看的模样,让你见笑,实在抱歉。”
放下手时,楚玉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冷静,不仅恢复了冷静,甚至她清雅的脸容上,对眼前的天如镜,并无多少敬意。
见楚玉如此,天如镜反而有微微的奇怪,因为凡是见过他和他师父这个模样的人,惊吓之后,几乎无不把他们当作神人来膜拜,如楚玉这般还能坦然直视的,他从没见过。
这奇怪也是须臾间一纵即逝,天如镜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心止如水。
楚玉此时又感到了早些日子面对容止的无力感,容止是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比深渊更深,手段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唯恐动全身;而天如镜的则是完全相反的,他将一切都摆在你面前,本人完全没有什么目的,纯澈如一汪清水,可是他却拥有不属于这世间的力量,毫无所惧的行走在所谓的凡尘之中。
楚玉轻声道:“倘若我要做些什么,你会不会阻止?”
天如镜淡淡道:“不会,你做什么都是枉然。”一个朝代的气运,不是一个人能够左右的,他并不认为楚玉能有多少本事,更过分一些说,他完全没把楚玉放在眼里。
“很好。”得到答案,楚玉转身便走。
发生意外状况,策略临时改变,她需要再从头考量。现在留在这里,已是完全无益。
她原本以为天如镜只是一个装神弄鬼的神棍,能够诱之以利或晓之以理,邀请他合作一起影响小皇帝,可是没料到他竟然真的拥有超出世俗的力量,这令她意识到,天如镜不是她能够用自身权柄全盘掌控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受控制,那么原本的计划就要彻底推翻。
即便发现了天如镜的非人力量,可楚玉并不为之困扰,天如镜与容止不同,他是那种你不去动他,他也懒得理你的人,最坏的状况也就是不能任意指使他做事,对她目前的主要方向目标并不构成影响。
他虽然有超然力量,可是并不屑理会她的动作。
这就很好,她巴不得天如镜轻视她,如此她才能不受阻碍的行事。以天如镜的影响能量,假如出手拦阻,将会对她造成很大的压力。
目标是什么,想要什么,楚玉心中宛如明镜,清醒而冷静,即便发现天如镜拥有非人力量这样震撼的事,也依旧不会令她迷失方向。
她要改变自己灭亡的命运,她要减缓这个王朝衰败的脚步,即便被天如镜说是妄想,她也不在乎。
楚玉离开院子,便去找被她丢下的越捷飞,一同回公主府,两人正面相对时没什么,可当楚玉转过身朝宫外走时,越捷飞却看见楚玉身后,衣裳发上沾着尘土和凌乱的花叶瓣。
楚玉被天如镜摔开又爬起来时,由于心神太过震撼,忘了打理自己的仪容,后来更是没想起这事,她在宫中行走,每个看见她身后的宫人都很是古怪,可是没人敢到她面前提醒一二,就让楚玉这样一路走过来。
什么样的状况下,身后会沾上尘土草叶?越捷飞想着想着脸色大变!
他下定决心,今晚要偷个空跑出来,好好询问天如镜,是否遭到了楚玉毒手。假如……假如……木已成那什么,米已成那什么……他也不能拿公主怎么样……
师弟,都怪师兄没有保护好你。
越捷飞悲痛的想。


第七十七章 酸甜苦辣咸

楚玉回到府中,天色已经微暮,经历一日波折,她有些没有就此休息,而是拉人问了容止在自己院子里,衣裳也不换的径直去找他。
在车中,她已经发现了身后的玄机,回想起所遇到宫人的古怪神情,才恍然大悟,知道明天宫中大约又将谣言四起。
不过她并不在意。
在屋里没有找到容止,楚玉便返回竹林之中,这一次容止没有坐在一入林便能瞧见的青石台上,那青石台空空落落,楚玉伸手去摸,指尖冰凉。
容止心中想必也和她一样,不太平静吧?三年的目标陡然消失,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任是谁都很难转变接受。
现在的容止,也许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静静的沉思。
正要返身离开到别处去寻找,楚玉忽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好像是烤肉的香味,她心中一动,便朝竹林深处走去,走着走着,那香味也越来越浓郁,让楚玉及时的想起来,她今日来回入宫,都没怎么太吃东西。
走到了园子的角落,也是竹林的边缘,楚玉不意外的瞧见了容止,他随意的坐在地上,面前支着一个木架,架下有火,木架中横着一根树枝,枝上串着一只体型比鸡略小,已经被拔光毛烤得焦黄,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鸟。
香气就是从这只烧烤鸟身上传出来的。
容止秀丽清雅的脸容上没有表情,雪白地衣衫上沾着少许烟灰污渍。火光明暗不定的跳动着,照不亮他漆黑如墨地眼睛。光一投入他的眼眸,便好像被彻底吸收了似的。
即便是在烧烤,他看起来依然是从容优雅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拿起一旁的瓶子往小鸟上撒一些粉末,香气顿时变得无比勾人,楚玉再也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隔着火堆坐在容止对面,笑道:“见面分一半。”
容止抬眸看她一眼,并不讶异,只微微一笑,道:“公主确定真的要吃?”
楚玉笑道:“难道你在这里下了毒?”
“自然没有。”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
容止凝视了楚玉片刻,露出个奇妙地微笑,他移开架着烤肉的木架,冷却片刻后便从袖中抽出一柄不过巴掌长的纤细小刀,割下鸟腿上的一片肉。约莫二分之一手掌大小,穿在刀刃上递给楚玉:“眼下器具不足。还请公主将就,不过如此用餐,也别有一番风味,公主不妨尝试一二。”
那片烤肉只有不到半寸厚,一面焦黄流油,另一面却是洁白鲜嫩。色香俱全令人食指大动,楚玉接过刀柄,小心的吹了几下,确定不怎么烫了才送入口中。
过了片刻,楚玉面无表情的停止咀嚼,容止了然的笑笑,指指火堆,示意她吐在火里,又随手把她手上的小刀顺过来。
楚玉犹豫一会,还是把嘴里的东西强行咽了下肚。望向容止,斟酌着词句道:“你。是不是用错了调料?”肉烤得完全没有问题,表皮焦脆内里鲜嫩,咬起来口感极佳,可是问题却出在渗入肉里的调料上。
这烤肉地味道其实也不算夸张,不像那些初学做菜的新手做得太咸或太淡,只是有微微地扭曲,进入肉中的咸味里,多了一点不该有的苦味和甜味,这两种味道混合起来,尝起来便很奇怪。
就宛如调色一般,明明该是绿色,却不小心混入了红色黄色的颜料,整体匀起来便很奇怪。
看容止一脸聪明相,也不像是厨艺白痴的样子,怎么会这样?
容止淡淡一笑,并不解释,只拿起小刀端详,刀刃上还穿着大半片楚玉方才吃剩的烤肉,他也没有丢弃,低头张口轻轻地咬下。
文雅的一小口一小口咬下肉片,容止吃得极为从容惬意,好像丝毫不受那古怪味道的干扰。
楚玉见他这个模样,忽然想起了一个可能:“你……感觉不到味道?”假如是这样,那么就说得通了,色盲难以完美的调色,而没有味觉的人,自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味,自然也很难做出美味的饭菜
但话才说出口,楚玉就驳回了自己的猜测:“不对,感觉不到味道,你为什么要调味?你的味觉……我是说舌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楚玉思索着道。
容止低头咬下刀刃上最后一片肉,火光映照下他浅色的嘴唇泛着柔润地微光,眼帘如扇半敛,乌黑的发丝滑落少许,遮挡住半张脸容。
再抬起头来时,他看向一旁,微笑道:“越捷飞,可否帮个小忙,替我给厨子传话,让他们料理只野兔送来。”
越捷飞平素皆是与楚玉共同进出,如影随形,只不过他身为侍卫,时常在不易被觉察地暗处隐藏着,此时听见容止吩咐,却先是望了楚玉一眼,后者点头后才转身离开。
越捷飞走了,容止这才接着说:“我的舌……”他停顿一下,似在思索应该如何表述,“尝出来的味道,与旁人都有些不同,人觉着是苦的,我却尝来带着一丝甜,人说是酸的,我却觉着有些咸,我觉着好吃的,别人却未必如此想。”
他轻耸了耸肩,虽然无奈,却也满不在乎着:“就是这样了。”公主府上的厨子都知道他喜好的味道与别人不同,给他准备食物时,都是专门单独准备一份,却不晓得有这等缘由。
楚玉愕然,好一会儿才道:“这件事,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
容止微微一笑,又从已经微微冷却的烤鸟上挑下一小片肉,他折断的右臂现在已经不用吊着绷带了,可依然不能太过使力,可完好的左手却灵活至极,动作轻盈得像灵巧的燕子:“没有人曾问起这事,只当我口味古怪,所以也只有公主知道此间真正的缘由。”
楚玉皱眉道:“怎么会这样?”他这样的味觉,和别人一起吃饭时,岂不是很不方便?
容止笑了笑,舔了舔沾上油光的嘴唇:“其实小时候还是如常人一般的,也许是后来尝过太多的毒药,不知怎么的就变成这样,也不知该如何医治,横竖没什么大碍,这些年便这么过来了。”别人做的东西多半不能吃,他便自己摸索着学习调味,倒也是练出了一手好厨艺,可算是意外收获。
容止说得轻松,楚玉却有些明白,他的“这么过来了”,并不是那么惬意的,可是见他不愿多提,她也不便相询,只有岔开话题:“越捷飞怎么还不回来?”
容止望了楚玉片刻,带着几分玩味的目光在她身侧周遭扫了一圈,随后高深莫测的一笑,道:“他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
果然如容止所言,当被宰好剖开洗净的兔子由厨房下人送来时,越捷飞还没有回来。
而容止动作俐落的穿枝切肉,把兔子架在了火上,翻动兔肉时抹盐刷酱,不一会儿便又有香味飘出。
楚玉看一眼他还没吃两口的靠鸟,忍不住道:“你一顿要吃多少?”一只鸟还不够?
容止笑了笑:“这是给公主你准备的啊,我口味虽然不正常,可要想做常人的饮食,也不是难事,公主稍待片刻,很快就好。”
容止烤好了兔肉,灭去火堆,便连枝递给楚玉,楚玉一尝果然十分美味,便索性将晚饭直接在这里解决了。
幽静的竹林边上,暮色渐沉渐暗,一男一女,一鸟一兔,一人一只,相对微笑,这景象虽然奇怪,却别有番动人之处。
两人吃饱后休息片刻,越捷飞也回来了,他脸上带着欢悦之色,好像知道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容止微微笑着,望了越捷飞一眼,再望望楚玉,随后站起来,道:“公主来的正好,我有一事相告,请随我来。”
楚玉下意识的问道:“什么事?”
容止笑道:“公主忘了么?前日你令我做的三件事,那第一件……”如今已经完成了。

第七十八章 十步见芳草

啊?她还真忘记了。
楚玉恍然一阵子才想起,两天前,她还用七叶雪芝威胁容止来着,目的是让容止帮她做事,而第一件事,便是找出府上的窃贼。
今天过的很是混乱,不仅得知容止与越捷飞一门的结怨缘由,又瞧见天如镜的非人能力,楚玉受了太多震撼,以至于把偷窃小事给抛到了十万八千里远。
她当初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无法捉摸容止的立场,只能暂时将他假象为敌人,针对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太客气,但今天知道了当年一些原委后,便为自己的过度小心产生了些许愧意。
她那时实在是有些逼迫过甚。
思及此,楚玉看着容止的目光便不由得有些抱歉:“已经找到了?”
容止静静的微笑而立:“不错,已经找到了。”
假如是今日之前,楚玉定要怀疑他这么快找着窃贼,是不是与对方有所勾结,可现在一旦改观,想事情也会往好的方向想,不再一味的怀疑猜忌。
楚玉觉得发自内心的轻松:容止不是敌人,这实在是太好了。
虽然天如镜的事让她有些挫折,可得知容止的真正目标并不是她,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楚玉也拍拍衣裙站起来,道:“是谁?已经扣起来了?带我去看看。”她说着就要往穿入绣林往园外走去,却被容止伸手拉了一下衣袖。
楚玉停步回头一看,见容止递过来一块折叠好的丝帕:“公主,先擦一擦吧。”
楚玉有些忡怔,不知他这是何意。容止笑了笑,握着丝帕一角,抬手来擦拭她的嘴唇,他轻柔又仔细的擦去她唇上沾着的油渍后,轻声道:“如此好了。”
两人站得很近,楚玉全身僵硬着任由他动作。周围的一切都是昏暗的,容止笑意模糊,只有一双眼睛清润如水,幽静如潭。直到容止拿开了手,楚玉才回过神来,禁不住脸上发热,幸好此时夜色已浓,她才不必发愁该如何掩盖。
容止先朝林中走去。他雪白的衣衫在黑暗中轻轻拂动,不时有纤细绣枝划过,偶尔有淡薄的月光透过竹叶之间的缝隙,打在他身上,仿若浮冰碎雪,楚玉迟了片刻,才跟上他地脚步。
穿过竹林走出沐雪园。才走出几步,便有侍卫靠近,那侍卫先向楚玉行礼,才请示容止道:“容公子,都已经安排妥当。”那是楚玉前日分配给容止的人手。
容止瞥了楚玉一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道:“公主也一起去瞧吧,虽然那人我早已猜到,可却也有猜不中的地方,如今我方信了那句话,十步之泽,必有芳草。”
由那侍卫在牵引路,没出西上阁就到了目的地。园门前书着这座园子的名称:春色暖园。
这是从前山阴公主两名男宠的住处,如今这园中,只有一人居住——便是柳色。
竟然是柳色?
楚玉感到愕然,她转头看向容止,容止也恰好在此时转过来,笑吟吟的点头,其意不须多言。院门是虚掩着地,从缝隙里隐约传出蛮横的叫骂声,听那声音像是柳色,容止一笑推门。几人走了进去。
进了院子时,楚玉也听清了柳色的骂声,多半是市井间的粗鄙俚语,骂得流利无比,话语之间不带半点儿停顿,有些词句之妙,楚玉甚至要回味好一阵子才能领悟其中的意思。
从院门口走到房屋前不过二十多步的距离,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柳色一直从容止地祖宗八代骂到祖宗十八代,并且多次试图与容止的父母发生某种不正当关系,容止一进屋,便笑着接口道:“那可真是对不住,家父家母已经入土为安,你晚来一步。”
二人进门的那刻,好像有谁按动了消音按钮,骂声陡然中止。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很暗,有几名侍卫在门口屋内看守着,见容止楚玉来了,连忙纷纷行礼,容止径直走向房屋正中央,目光含笑,望向柳色。
此时柳色被拇指粗细的麻绳绞缠绑缚着,翠色衣衫凌乱,长发狼狈披散,雪白的脸上有痕,看起来显得楚楚可怜,他先是看见容止,正要继续破口大骂,忽然瞧见容止身后的楚玉,立即变了颜色,眼中迅速涌出晶莹泪珠,嫣红丰润的嘴唇微微开启着,颤抖着道:“求公主救救柳色!公主若是不来,柳色便要被容止给害死了。”
接着,柳色便滔滔不绝的控诉容止的跋扈专断,简直将容止说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天字第一号恶人,楚玉听得颇为有趣,而一旁的容止也忍不住连连微笑,好容易等柳色说累了,才接口道:“好口才,听你这么说,就连我,也都险些要信以为真了。”

楚玉偏头瞧他,故意道:“他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容止漫然笑道:“公主以为呢?”
他拍了拍手,门外便有一行人走了进来,是一对侍卫绑缚着几个人,这几人之中,有府内打杂的下人,有守门的守卫,外府账房,亦有普通商贾,贩夫走卒,以及一个相貌阴柔与柳色有几分相似的青年。
柳色一见那阴柔青年便变了脸色,叫道:“容止,你有什么私怨便冲着我来,抓住我哥哥做什么?”原来那青年是柳色的兄长。
容止摇了摇头,望着柳色的目光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他一弹手指,身后便有人将搜索来的证据奉上,正是公主府上丢失的珠宝玉器。
柳色的面色已经是苍白,可想到承认的后果,他依然嘴硬抵抗:“这是你在栽赃陷害,我压根就没见过这些东西。”
容止也不气恼,只又弹了下手指,便有人替他说出查探的经过,以及对其他人单独审问的结果。
听着听着,柳色一下子泄了气,他双目发直,浑身无力,非有绳子强行靠柱绑着,只怕就要立即瘫倒在地上。
柳色早些年入府后,就曾经大着胆子做过一笔,勾结外府的账房贪污,贪来的钱财却是给他哥哥送去,用于走入仕途后官场上的交际,后来因为容止全面接掌了府内的事务,他便没敢再下手。而这些日子,柳色预感到自己今后再也不会受到公主宠爱,便又动起了念头,想要在被赶走之前捞上一笔,今后也能过得舒服,却没料到已经被削权的容止,再次横插一手,将他给硬生生揪出来。
他被人捆在此处时,心中还抱有侥幸,现在却是完全绝望,证据确凿,他再没有喊冤的理由和立场。
容止微微一笑,转向楚玉道:“我从前倒是没有留神,柳色是这样的人才,他勾结外府的账房贪污,并盗取珍玩,辗转偷运出去变卖,销赃的路子也算隐秘。”虽然看在他的眼里,尚算粗疏,可对于没有经受过任何指导的柳色而言,却是极为难得的了。
容止原虽然仅凭对府上各人的了解,猜出了偷盗者是柳色,但在查证过程中,却有些意外:柳色出身贫民,他没有念过书,只是跟着商人的父亲学过些算帐,可是对金钱与买卖却有着出人意料的敏感与热爱,帐目做得很是巧妙,虽然瞒不过容止,可却至少糊弄过了新手上路的桓远。
容止将前后向楚玉详述交代一遍,便问她如何处置,楚玉目不转睛的看着柳色,心里也有些犯愁,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实她对于偷盗府上财物的人,并无多大痛恨,命令容止将其找出来,不过是不想身边有只耗子啃墙脚,甚至没想过真抓出来时要如何处置。
最为为难之处,是因为楚玉前两日才从严处置了幼蓝,倘若一下子放轻处置,会令她前面的一番做作宣告无效,但现在柳色犯下的是大错,不要说从严,甚至正常的处罚,都是打死也不为过。
难道还真要打死不成?
似乎是瞧出了楚玉的为难,容止一旁翩翩笑道:“公主倘若为难,便把柳色交给我处理如何?”
柳色一听,登时面色惨白,哭着求楚玉饶命,容止虽然平日里待人谦和,可是柳色心里,对他始终有着不可抹灭的莫大惧意。


第七十九章 一叶而知秋

容止太可怕了。
在他幽深的目光下,好像一切都无所遁形,只不过一日的功夫,他便将所有的一切连根给挖了出来。
准确的洞察,决断的行动,冷静的判断,这些,与容止温雅的外表截然不同,也显示出他的手段是何等的圆融犀利,这与桓远的生涩是截然不同的。
也因为此,柳色越发的害怕落在容止手中,他看不透这个人,根本无从猜想会有什么后果。
楚玉想起容止昨日说过的要仗杀幼蓝的话,虽然已经对他改观,但是他手段冷酷狠毒,这却是事实,当下便要摇头。即便柳色该罚,也不要太过狠戾为好。
楚玉虽未说话,容止却仿佛猜出了她的意思,又道:“公主请放 心,我不会无辜苛待柳色,只不过见他天分惊人,埋没了未免可惜,倘若教导一番,可做桓远的帮手。”
容止提到桓远,楚玉也想了起来,桓远接掌府内事务也有了一段时间,很是尽心尽力,可是始终成效上不来,对府内其他人也没有统领的魄力,自打她得知容止并非敌人,便打算将权力转交回给他,如此也算是减轻了桓远的负担,而桓远,她则另有别的打算。
楚玉才这么想,便见容止微微摇头,漆黑温润的目中流露出少许不赞同之色,正要细问,却听他道:“公主,我们到一旁再说。”
两人走到院中,容止站定便张口道:“公主不可。”
楚玉反道:“如何不可?”她尚未说,他便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么?
容止幽深的黑眸几乎与夜色漫成一片,他轻声道:“公主待我前后大不相同。我如何不知公主所想,只是不能如此。公主,虽然我重新掌管事务,是再方便不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桓远?他会如何想?”
楚玉陡然清醒,也明白过来容止的用意。假如她将刚交给桓远将掌管不久的事务再交还容止,这自然是维持正常运作地最好办法,而桓远也可以从中脱身,可是问题在于,这么做,几乎等于当面给桓远一个耳光,等于是告诉他,因为他太无能了。才不得不让容止重新执掌事务。
容止反对这么做,便是为了保护桓远的自尊心。
凝望楚玉,容止柔声道:“公主,倘若你给予了桓远信任,却又忽然在此时收回,他会受不住的。”
这与他对桓远的打击不同。他与桓远平素并不相合,来自于他的打击。仿佛一种敌对的磨砺,可是楚玉对桓远,却是委以重任在先,桓远初上手事务,尽心竭力。已是疲惫不堪,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憔悴,倘若楚玉此时收回桓远的掌权,便是全盘否定了他之前所做的努力,就好像两人同一阵营,但是楚玉却在桓远不设防之时,背后捅了他一刀。
楚玉先前急于夺取容止手中权限,两人之间的权力移交太过粗暴。导致桓远身负重担疲惫不堪。现在的桓远,需要的是他人给予的信心与信任,倘若没有,身上压力过重的他,也许真地会被粉碎。
想明白前后,楚玉冒出一身冷汗,假如容止没有提醒她,那么她可能真的会说错做错。行动表明态度,就算她事后努力向桓远解释,可是破败的信任却是再也不能挽回来。
幸好有容止。
思及此。楚玉抬手想要作揖,但是又忽然想起自己身穿女装,这姿势不伦不类,又中途放下一只手,想起拍容止肩膀表示感谢,可是转眼间她面色变了一变,手强行的在空中转了个弯,掩饰地摸上自己的下 巴。
忽然的生疏起来,是因为楚玉想起一事。
方才容止说,桓远的自尊会被伤害,那么容止呢?被她叫来地越捷飞打断骨头,养伤期间被趁机剥夺权柄,被算计被冷落被薄待……他又是什么心情呢?
楚玉全身僵硬地想。
会不会,她已经犯下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误?
楚玉望着容止,两人的距离很近,可是仿佛永远触摸不到,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墙,如何都不能打破。
对上容止含笑的目光,楚玉忽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口中默默地不能言语,即便容止原本的立场是站在她这边的,可在那样被对待后,他还会毫无怨恨毫无芥蒂的帮助他么?
她过度的小心,是否已经将一个本来是朋友的人,推到了敌对的位置?

楚玉想问,可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楚玉神情变换不定,容止莞尔一笑道:“公主在想些什么呢?”
楚玉心中正乱,随口回道:“你应该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吧?”她现在已经毫不怀疑容止洞悉人心的能耐,也不认为容止会看不出她现在所思所虑。
容止轻笑一声,道:“公主若不说,我怎知道公主在想些什么呢?”
楚玉撇撇嘴,下意识地反问:“难道我不说,你就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容止接口道:“难道公主不说,就认定我知道公主在想什么?”
这一回,楚玉没有再接下去,这样叠加反问着的对话,实在太没养分太浪费时间了,可是……两人的目光正正对上,仿佛胶接在一起一 般,而后微微错开视线,彼此一笑。
方才那堵无形的墙,瞬间融解消弭。
几句心知肚明却互相反问的说话,听起来有些无聊,可楚玉的心,就这样安稳下去,她也明白,容止方才与她无聊斗嘴,目的用意便是为此。
他在无声息的传递讯息:请放心,我会置身事外,不会对你造成阻力。
你不说,我不说,蒙着一层纱雾里看花,可彼此都是明白的。这样的隐约,最是微妙。
楚玉才感安心,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么你是否需要什么?”
容止飒然一笑,望着她目光又转温和:“我只需在此容身便好,公主还是快去瞧瞧桓远吧,这里大可交给我来办。”府上事务对他而言已经太不新鲜,重复同样地烦琐工作,已经失去了当初独自接手的挑战,他不愿回收权力,还有一个没说出口的理由,便是这个。
不过,调教柳色,想必十分的有趣。
楚玉听了容止的话,急急赶往修远居,才一推门入内,便见桓远端坐在案几之前,正低头专注的整理账册,一本本整整齐齐的叠摞好,放在两侧,而正中摆放着一只方形托盘,盘上垫着一层锦布,托着公主府理事的印鉴。
听见推门声,桓远抬起头来,并不奇怪楚玉的到来,只平静道: “公主,我已收拾停当,账册整理完毕,什么时候交给容止?”他修长的清 的手放在书册上,俊美的脸容没有表情,眼中却好似有什么濒临破碎。
楚玉心中叹了一声,暗道容止实在料事如神,走上前坐在他对面,正色道:“谁告诉你,我要把这些事再交给容止的?谁造的这等谣言,说出来,我定要重重的惩罚那厮,竟然敢背着我这么胡说八道。”
桓远死寂的神情中终于产生一丝裂缝,流露出少许惊讶:“难道不是么?”
细微的不经意的行为,会反映出人的倾向,今日楚玉随容止去看被擒住的柳色,却没有通知桓远,是因为那时她已经放下了对容止的排拒戒心,并准备信任他的决定判断,倘若是在今日之前,这样的情形下,楚玉会先叫上桓远陪同。
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容止有洞悉全局的能力,桓远在这方面虽不及他,可是也有敏锐敏感的思维,当有人告知他楚玉与容止一同去看被抓住的柳色时,他便知道,自己恐怕要被放弃了。
对于这个结局,他很平静,并没有什么愤怒,只默默的做准备,等待那一刻。
他不如容止,完全比不上。
这个认知再一次打进桓远心里,打在他已经摇摇欲坠的信心和自尊上,只待楚玉前来收拾残局,给他最后一击。
楚玉微微一笑,双手覆上桓远的手,目光清澈澄明,丝毫不动摇地注视着他:“我相信你。”她没有解释,也没有说什么多余的勉励的 话,只温柔又坚定的道:
我相信你。


第八十章 今朝有色香

楚玉毫无所觉,倒是桓远神情微震,片刻后觉察手背上触感,有些不自然的挣出手来,低声道:“公主,容止之能,远在我之上。”虽然不情愿,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慢慢的说着:“公主,我才能不足,这些事务,还是交还给容止为好。”
真是口是心非。
楚玉双臂撑在长几上,身体前倾越过低矮的桌案,脸与桓远不足一尺距离,她紧紧的盯着他:“我说你可以,你就是可以,今后不要再让我听见你说出妄自菲薄的话,你才接手这些事务多久?而容止又是做了多久的?你资历不如他,此时艰难些在所难免,倘若你不思进取,那才是真正的输了!”
一张脸猛然在眼前放大,桓远一时间不由得屏息,他的的目光在楚玉姣好的容颜上停留片刻,有些不自在的避开,身子后仰少许:“是,公主。”
为什么,心中忽然升腾起无可遏制的欢悦?暗暗的高兴着?
真是可耻。
不对,他与她之间,仅仅是交易,他付出忠诚,她给他自由,先前彷徨失落,只是怕她会反悔罢了。
定是这样的。
收敛起心神,桓远垂目肃容道:“是。”
楚玉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变了语气,但她现在已经极累,一日奔走耗费心力,解决了桓远,此时便有了倦意。懒得多想,她站起身,摆了摆手道:“总之你莫要再提这件事,我不但不会让容止取代你的位置,过些天,我还有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办,你等着便好。”
还有?
楚玉说完便起身离开,留下桓远身如木雕般呆坐着,他微微懊悔:早知道会这样。方才应该更坚决的辞去职责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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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到自然醒,已经是中午时分,楚玉躺在床上,看着从窗纱透出的阳光,也知道时候不早,可是身体惫懒着。不怎么想动弹。
已经有好几天,是这样的度过,除了处理必要的事,基本都躺在床上发呆。
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进入宫中,和小皇帝套亲情关系,可是经过那日,她格外的不想看刘子业那张脸。
而针对刘子业的那部分计划。也因为天如镜地拒不合作而暂告中断,不得不重新拟定。
楚玉翻个身,幽幽的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起床了,唤幼蓝粉黛进来服侍她洗漱。
那三日的惩罚时间已经过去,楚玉又把幼蓝调回了自己身边,毕竟这个心灵手巧的侍女在本职工作方面还是做得很不错的,不过因为幼蓝三日囚禁,她也多提拔了一个粉黛,一起留在她身边。
懒散着衣,脚踏木屐。楚玉拖着步子,先去桓远那里逛了圈,照例说番勉励的话,随后便前往沐雪园,发现容止不在。
楚玉想想,又慢悠悠地折往春色暖园,还没走近院子大门,便听见一声凄厉惨叫:“啊!”惨叫声落下后。柳色愤然的声音传出:“疼啊容止!你能不能让花错放下那根竹条,我又怎么了?你动不动让他打我?”
楚玉一笑的推门进去,放轻脚步,小心的不惊扰屋内的人,只听见容止悠然道:“你方才瞧错一个数,自然该打,再有异议,我让花错加倍打。”
柳色声音弱了些,可还是十分不平:“你要打也成,可别打我的脸。再这么打下去,我还要见人么?”
容止轻笑一声:“你怕这个作甚?若是爱惜容颜,我这里有上好伤药,待你完成了今日应做的课业,我便给你敷药。”
之后屋内的声音模糊起来,大约是柳色小声地抱怨几下,最后还是不得以屈服于强权。
楚玉走入屋内。
窗户打开着,阳光从屋外透入,令屋子里看起来显得十分明净,花错靠在窗边,一手拿着条约莫两米长的细竹竿,竹竿的尖梢正好搭在一条黑色长几边上,容止与柳色坐在长几一侧,面前摊开几本陈旧账册,容止背靠身后梁柱,眸光半阖,而柳色则扭着被抽得青一道紫一道的浏览账册。
听见楚玉脚下木屐的声响,柳色抬起头来,正让楚玉瞧清楚了他脸上的伤痕,柔媚娇艳的容颜上。一共八道青紫交错的瘀痕,纵横的隐约的构成一个字:花。
楚玉一瞧便忍不住笑出声来,柳色慌忙的抬手捂住自己地脸,不想让她瞧见这么一副难看的模样,片刻后他忽然想起来,即便他容貌无损,公主也不会在宠幸他了。
目光黯淡了少许,柳色慢慢的放下手,站起来行礼:“见过公主。”
见他如此凄惨的模样,楚玉也有些不忍,她注目一旁的容止,以眼神问他能否不要那么严苛。
容止笑着摇摇头道:“公主,你有所不知,柳色虽然天分惊人,可是我却发觉,他有个好逸恶劳的毛病,倘若不逼上一逼,想让他学点儿东西,可是比登天还难。”柳色怕痛怕苦,如此作为,是制住他的最简单的办法。
若非好逸恶劳又贪图享受,柳色就算只是子承父业,也能混个小康,但他偏偏不愿意辛苦劳累,才巴巴地自个送上门来当面首,而在公主府偷盗贪污,也是为了今后能安然享受冒险。
楚玉想想也是,倘若柳色不快点儿学习并职掌府内的帐目,她很难把桓远给腾出来做别的,她自己这边也很缺人手,于是便不再过问容止的管教方法。
想起自己的事,楚玉下意识的瞥了容止一眼,后者闻弦歌而知雅意,手指轻敲一下长几,道:“暂且休息片刻,花错,劳烦你给柳色敷药,我与公主出去一会。”
两人走入园中,又听见房中传来惨叫声:“花错!轻点轻点!死人啦!”
相视一笑,容止对楚玉道:“公主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楚玉想了想,决定道出自己的烦恼:“确实有为难之处,我想在城中或近郊处,另外置办一处清净宅院,可是不能以我的名义来,而是伪以他人之名。”要做到完全的隐秘,不让人知道房主的身份,家中仆役也要全新地与公主府全无关系的。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但是到了想要实施的时候,操作起来却不方便,先别说隐藏伪造身份,光是想要找一处清净宅院,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容止悠然的道:“公主烦恼于此,为何不去相求与王意之?”不论是财富还是人脉,王意之都是顶尖的,只要王意之愿意代为出手,什么假身份,又或者清净宅院,都能手到擒来。
楚玉一听愣住,她定定的看了容止许久,才无奈的撇撇嘴:“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呢?”她认识王意之,也不过便是最近的事,然而却好似一切都逃不过容止的耳目,令楚玉很是无可奈何。
不过……知道就知道吧,眼下也没什么必要瞒着他,甚至还有可能借重于他的力量。
容止笑了笑,漫然道:“公主如是愿意信任我,可以将此事交给我,由我与王意之商谈,担保公主如意便是。此外,除了柳色,我想向公主推荐一人,大约能帮桓远一二。”
“那就交给你罢。”听到说正事,楚玉收拾好了心情,问道:“是谁?”
容止静静的道:“墨香。”


第八十一章 惺惺遥相惜

“墨香?”
容止微微一笑:“不错,墨香。我调教了他两年,本想过阵子再告知公主,眼下既然有用,便让他派上用场。”
楚玉一愣道:“那,桓远……”桓远会不会再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容止悠然的摇摇头,道:“不是我,便不会。”桓远所受到的压力挫败,大半来自于他,倘若不是他,桓远便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压抑感,更何况,墨香派过去,是作为桓远的属下,全权听桓远调派,只会减轻桓远的负担,不会令桓远有任何为难。
这便是容止与墨香的不同之处,倘若是容止,就算仅仅是作为桓远的副手听从调派,到了最后,不管有意无意,掌控权还是会到他手上,这不仅仅是天性使然,也是他的才能手腕所致。
选择在这个时候用上墨香,一来是为了让桓远对之后的柳色有所准备,二来,墨香可以在桓远与柳色之间做个中介的搭桥。
不管是曲意逢迎,揣测心思,还是进退合度,经过容止两年的调教,墨香在这方面远比柳色在行,他懂得什么时候该低头,并且极为识时务,不会让桓远有任何不快。有一就有二,接受一个墨香,那么再让桓远接受一个柳色便不是难事了。
墨香是先导,也是缓冲。
原来如此。楚玉点了点头:“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又过一日容止便告知楚玉,要办的事已经办好,这个世界上,又凭空出现了两个叫喻子楚和喻子远的人,分别是给楚玉与桓远用的假身份,从前这两个名字还只是自称,可给容止这么经手一遭,却是实实在在的落在户籍上,谁来查都不怕了。
容止很谦逊的说。这大半是王意之的功劳,他不过从中穿针引线,出面与各方面机构说话都是王意之一手包办,甚至大半置办的钱财,也是王意之给垫上的。
通过王意之伪造身份还有个好处,那便是不会有人怀疑这身份的真假。因为王意之这三个字就是响当当的保证。
虽说已经对王家的豪富有所认识,可是这惊人的效率还是让楚玉吃了一惊,她特地易装随容止去瞧了新宅院,宅院命名为楚园,
府内的守卫仆役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素质很不错,手脚俐落,外貌也甚为齐整端正。里外都很有面子,想必王意之也有在其中出力。楚玉去认了一回人,对王意之地帮忙很是感激。想起那日王意之送来的请贴,楚玉想了想,笑笑,去给准备了一份回礼。
王意之什么都不缺,尤其不缺钱,所以假如要送珍贵器物,反而落得下乘,那么想要表现心意,便要送这世上没有的东西。
不日便是王意之的邀约之期。楚玉赶着做了准备,到了日子,便乘上车前去,车上摆放一只沉甸甸的木箱,这回楚玉不是独自前往,而是带上了流桑。
带上流桑,也是偶然想起来的,楚玉需要一个人给她打下手偶尔跑腿。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在外越捷飞绝不能离开她身边,因而就需要多一个人手。
带的那人身份若是太低,不方便出现在上流阶层公子们聚会的场所,而倘若带上容止桓远之流,又太过大材小用,因此年纪较小的流桑刚刚好。
得知楚玉要再带他楚出去,已经被遗忘了许多天的流桑自然是赶着点头说好,不管楚玉说什么都连连应声,上车下车都是用跳的。
楚玉是先从公主府来到楚园。再从楚园整理出发地。楚园距离王意之的宅院很近,不一会儿便抵达了,将马车交给王家仆役,楚玉三人便在一名童子的带领下去见身为聚会主人的王意之。
王意之就在湖边。
眼下时候还早,大约是早上八九点钟,别的客人尚未到来,湖边停泊着一叶扁舟,王意之就躺在这船上,伴着湖水微微的荡漾,闭目享受轻暖的晨风。
看见王意之这样,楚玉心里便不由得微微羡慕,她走上前去抬脚踢了踢船身,笑眯眯的道:“意之兄好兴致。”
小舟浮在湖边受不得力,被她轻轻踢了一下,顿时晃荡起来,躺在船上的人便有一种船快要翻身地错觉,一旁的童子瞧着睁大眼,怎么也料不到这位看起来秀秀气气的公子哥会如此不客气,见了他们家主人,敢拿脚上前打招呼。
童子愣了片刻就想上前阻拦楚玉,却被越捷飞尽职的拦阻,王意之在摇晃的船上却不慌张,他不疾不徐的睁开眼睛,身体随着船摇晃:“子楚兄,这可不是为客之道。”
他虽然嘴上说着斥责的话,眼睛里却荡漾着欢快不羁的笑意,没有一丝生气地意思,楚玉微微一笑,道:“意之兄若是心有不平,下次让你踢回来便是。”
王意之慢腾腾的站起来,小舟依然摇晃不定,可他站在舟上,却没有半点儿站不稳的迹象,让存心等他笑话看的楚玉略为失望。
王意之朝楚玉身后望了望,瞧见流桑后微露讶然之色,他抬脚踏上岸边,也不在乎衣袍角沾上了湖水,便笑道:“我原以为陪你同来的是几日前的那位。”
王意之说的那位,自然便是容止了。
楚玉不知道他在此时提容止做什么,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他另有要事繁忙,不能前来。”
“那可真是遗憾。”王意之明显的表现出惋惜之色,毫不掩饰对容止的欣赏,“我原想他若在你手下无甚大用,便将他给要过来呢,如今看来却是不行的了。”
楚玉扬扬眉毛,表示不解之意。
王意之恳切地道:“我这话出自真心,他日你若是不想留他了,便将他给我吧,如此人才,便是做宰相也足够了。”既然知道楚玉的身份,王意之对于容止的身份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么个惊才绝艳的少年,会甘心为人面首呢?
倒不是他瞧不起楚玉,而是那少年太不平凡,根本不是一座公主府能容下的。
楚玉无言以对,只好陪着傻笑,心里对当日的情形好奇得要死,后悔当初容止来跟王意之商谈的时候,她不该一时犯懒没有随行旁观。
到底这两人都干了什么,让他们对彼此如此欣赏?毫不吝惜对对方的赞美?


第八十二章 数折轻风聚

楚玉才想探问,王意之却又转了话头,向她询问起了当蒸水:“你前些天给我说的东西,别的倒也罢了,但是其中一件,我如何也想不明白,难道那水煮过了之后,便比没煮过要干净许多?”
楚玉知道他大概不会多说了,也便顺着他道:“这个意之兄便有所不知了,我们平日所用的水虽然清澄透彻,可是这世界上,有许多尘埃,是我们的眼睛瞧不见的。”
王意之狡黠的反问:“既然瞧不见,那么你又怎么知道有那些尘埃呢?”
楚玉仔细想了想,道:“意之兄,在早晨一些时候,日光从窗户里投入,你是否会瞧见一些很细小的灰尘在凌空飘舞?”显微镜什么的楚玉没条件制作,只能用大家都能瞧见的例子做示范,“这便是我们平日瞧不见的尘埃,只有偶尔能瞥见其踪影,水中也是一般模样,我们平日里看不见,却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
楚玉紧接着又补充道:“意之兄若是时常见人烧热水便会晓得,倘若锅炉长时间烧水,就只是烧水,并不烧其他的东西,锅内壁会留下一层水垢,这也是明证之一。”其实水垢是水中矿物质的沉淀,但是眼下楚玉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也就胡乱拿过来用了,只要能说服王意之,不管真的假的,总归是好的。
倘若王意之再不信,她可以给他来个当面演示,玩玩沉淀结晶什么的,要是再精深一点的。她就玩不转了。
楚玉连举两证。也不由得王意之不动摇,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原来我们平日饮食用地水是如此肮脏?”
楚玉一听大窘,心说要是把王意之忽悠得不敢喝水那就糟糕了。连忙又补救道:“倒也不能这么说,平日空中处处微尘,我们不也照样活得好好地?只不过对于实验来说,自然是材料越纯净越好,些微差错不得。”
“实验?”王意之准确的捉住了楚玉说出的新名词。
楚玉心念急转,不慌不忙解释道:“不错。实验实验,实地检验也,若无实验,怎得真理?”
“妙哉!”王意之思索片刻后击掌赞叹,对于楚玉地解释很是赞赏,神色之间满是飞扬快意:“若无实验,怎得真理,正如纸上谈兵终不可信。子楚兄这话,实应为我辈训诫。”
接着楚玉又叮嘱王意之,取蒸馏水时,用具本身要洗净。如何将水蒸成气后用洁净容器冷凝收集,虽然本身并非化学专业。但是中学时受到的基本教育让楚玉有这么个概念:对于实验来说,其材料都是尽可能的纯净些好。
仔仔细细的交代完毕,楚玉冷不防听王意之问道:“你说得很是有理,可我却还有疑难,你贵为公主,怎么会对这些事知之甚详呢?”领路童子已经离开,去迎接新的客人,所以王意之也不在乎说出楚玉的身份,可他这个问题,也听得楚玉一惊,意识到自己地失言。
灰尘在阳光里飘舞这种事是每个人都能发现的,这且不提,可是以一个公主的身份,怎么会去关注烧水的锅炉呢?
可一时之间,楚玉却找不出用来补救的语言,忍不住抓住自己的袖子,手指摸到其中的硬物,楚玉忽然想起来随身携带的东西,便取出来递给王意之,生硬地转移话题:“还要多谢前些日子意之兄鼎力帮忙,在下有份回礼相赠。”她从袖中取出一柄合拢的折扇,双手端着递给王意之,以示诚意。
扇子这个东西是古来有之,可是这个时代尚无折扇,楚玉特地找人打听了,时下用的几乎都是羽扇执扇等等,却无纸扇折扇,楚玉前些日子令人做了柄自己使用,便是这世上头一份,只不过做出来时天气尚不热,她把玩两天便束之高阁。
她前些日子想要回王意之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想来想去便想到了这折扇,毕竟别的东西技术含量太高,她做不来,而这折扇仅仅是一个别致的创意,说出来工匠便能照做。
她心中有鬼,话题转移起来也很不自然,带着明显的刻意之象,旁人如何不知,然而王意之也没追究,只笑笑接折扇过来,打量一会而发现其中玄机,带着点好奇的,双手拎着两侧扇骨,慢慢拉开折扇,瞧见扇面上画着的墨色山水,他眼中的惊奇之意更甚。
楚玉自己再拿出一柄折扇,手腕一动刷的展开,笑道:“意之兄,该是这么做的。”她拢起折扇,又放慢做了一遍示范。
王意之看一眼也明白了过来,也学楚玉用一只手展开折扇,他手上灵活有力,很快就做得比楚玉更潇洒好看,拢起折扇,王意之目中难掩欣喜之意,口中却道:“你身为公主,也未免太过小家子气,竟然拿几片绣条两张薄纸来做回礼,不觉得太过轻慢了么?”王意之素来不在乎钱财,反倒对于巧思之物极为喜爱,楚玉这份礼正对他的心思,已是令他极为满意,之所以出此言,不过是高兴之余,忍不住想要逗逗楚玉。
楚玉抿着嘴笑道:“自然不是,这扇坠也有巧妙,意之兄不妨看看。”
扇坠乍一看是块条状的白玉,约莫一指长,白玉虽然无暇,可这玩意王意之家中多了去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还嫌这白玉条坠子太破坏折扇的雅致意境,然而听楚玉提起,他拿起来细细端详,却发觉这白玉条,竟然也是一柄折扇。
一柄纯粹玉制的折扇,因为通体洁白,接缝太过浑然一体,导致王意之先前竟然没有发觉。
慢慢的用手指展开白玉小扇,便可见其全貌,每一片扇页都打磨得十分均匀纤薄,白玉接近半透明,精巧玲珑,好像稍一用力便会粉碎。
而这白玉薄片组成的扇面上,以秀逸的字体雕刻着一份邀请,反面则雕着山水,与纸扇上的水墨画结构颇为相似,字便隐在山水之间,映着画意,却并不重叠。这份邀请不过寥寥数字,请王意之在一个月后,去楚园参加聚会。
以折扇为由,巧妙的送出自己的请贴,也以送请贴为由,巧妙的送出折扇。
虽然折扇是后人智慧的结晶,然而这扇外有扇,以扇为邀,画中有字,字中有画的构思,却是楚玉自个儿费心想出来的;那精巧细致的白玉小扇,则是容止花了足足两个日夜,亲手细细琢磨成就。
府上虽有工匠,可是却没人做得来这样的精细致密的雕工。
这不起眼的地方,才是楚玉真正煞费苦心之处。


第八十三章 萧别的发难

楚玉如此作为,不过是为了让王意之能够感受到她的诚意。折扇的构思虽然当下没有,但是制作工艺并不复杂,明眼人一看就差不多能明白,可是那玉扇却是非巧手耐心不可得。
王意之是识货的人,也知道这样的玉扇要花多大的功夫,越是精巧纤细,才越是考校手艺,暗暗领了楚玉这份心意,口中笑着应声道:“好,届时我一定前往。”
楚玉微微一笑,这扇子不过是个路引,她还有些玩意,要准备一些日子才能拿出来。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出柳树林,流桑与越捷飞跟在他们身后,越捷飞是早就习惯了被忽略,但流桑却望着两人背影闷闷不乐。他听不懂二人的谈话,仿佛楚玉与王意之站在了另外一个世界,他看得见,却摸不着。
好容易等楚玉与王意之谈完了,流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抱住楚玉的手腕,并特意看了看王意之,可惜他的示威并没有多大的震慑力,看起来反而像一只全身毛竖起来的小猫。
王意之的目光在流桑的手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向楚玉,扬了扬眉毛,笑道:“你养的小猫很是有趣。”
流桑年纪虽小,却并不笨,他如何不知道王意之这话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气不过道:“你别得意,今后你来了公主府,论起先来后到,你还得叫我一声百里哥哥!”他之所以叫容止等人作哥哥,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年龄比他大,而是因为这些人都在他之前便已经在公主身边。
这个。与世间男子纳妻妾。后来的小妾叫先来地做姐姐,是一样地道理。
!!!
流桑话音方落,周围便陷入可怕的寂静之中。
楚玉愣了。
越捷飞愣了。
王意之也愣了。
过了片刻。王意之陡然爆出大笑声,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按着腹部弯下腰,俊逸的脸容微微扭曲,似是笑得肚子都痛了。
楚玉一瞬间脸烧得好像要燃起来,只恨不得身旁有个地缝能让她钻下去。
太丢人了!
呸呸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看流桑还有再开口地意思。楚玉连忙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严厉的盯了他一眼:“出门前我怎么对你说的?要听话,不能乱说话,你怎么做的?”
流桑眼光一闪,顿时变得可怜巴巴,像被遗弃的宠物一样垂下头去。
教训完流桑,楚玉苦笑地转头望向王意之,道:“意之兄不要介意。小孩子胡乱说话。”
她还想解释,却有外人从远处插入话来:“老远便听见意之兄的笑声,不知是什么事让意之兄如此欢喜?”楚玉闻声看去,见来者是裴述。面上尴尬之色立即收敛,自己也退到了一旁。
说起来。裴述还是引荐她与王意之结识的牵线人,若不是头回出公主府在街上被人追逐偶遇裴述,楚玉也许现在都找不到接触本朝上流阶层的机会。
即便她身为公主,可是有些贵族的家世,追溯算起来比这个朝代的年岁还要长,他们若是不愿意带着她玩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只能先获得这些人其中一部分的承认,进而溶入这个圈子。
虽然遇见裴述是偶然,可之后的每一步,越是走下来,楚玉心中地计划便越是明确。可惜她毕竟不是精于谋算的人物,虽然尽量冷静与缜密,可是在过程之中还是有不少意外。大思路是对的,错误的是小细节。
府内,宫中,以及外交,这三者之中,前二者在进行时,发生了不少的意外,比如容止,比如柳色,比如桓远,而宫中的天如镜又是最大的挫折,眼下唯一没有什么波折的,便是这里了。
可偏偏这是最不着急进行的。
事有轻重缓急,本来王意之这边算是缓的,可以徐徐图之,而刘子业那边却是急的,需要加紧进行,可是一来是因为天如镜,二来是因为楚玉对刘子业极端失望,导致本来该着急的那方,反而寸步不前。
王意之令童子先将裴述领往余香斋,自己落后几步,瞧着楚玉微笑道:“虽然子楚兄来了我这里后,一直与我谈笑,可是我却晓得,子楚兄心有所忧,我虽不知是什么事,也不知该如何劝解,但子楚兄若是有暇,可常来我这儿休憩,聊以忘忧。”
说罢,他便大步去追已经走远的裴述。
楚玉站在原地,苦笑着摸摸脸:她竟然表现得这么明显么这么虚掷光阴了,须知她现在每一天都是用来救命的,明日就算再怎么反感刘子业,也要以一副好姐姐的模样去见他。
会客的大厅名作余香斋,其他宾客陆续到来时,楚玉也身在其中了。
余香斋简洁而清雅,厅中木质摆设,乃至房梁木壁,皆采用带着香气的木料,因为时日已久,香气早已消散,可是倘若细细的嗅闻,却又于虚无之中,感觉到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余香。
余香斋大厅内摆放着两排堪一尺高的长几,楚玉与随她同来的流桑越捷飞一起坐在一条长几后,越捷飞虽然也跟着坐下,但他的手始终按在剑柄上,随时可以拔剑。
聚会的主体无非是吃吃喝喝,众人在一起谈论些文学或人生道理,更有甚者讨论起了生命的意义,场面很热闹,楚玉却觉得没什么意思,不想参与其中,她不说话,流桑和越捷飞就更加不会说,因此楚玉这一座的沉默,便成了唯一的不和谐。

裴述与萧别是坐在一起的,就正好在楚玉所在长几的对面,萧别神情冷淡,不怎么说话,但是裴述却与人交谈得热切,好容易休息下,楚玉瞧见萧别偏头对裴述说了些什么,心中警铃声陡然作响,不一会儿,就看裴述望了过来,开始发难:“子楚兄一直不说话,可是心中有什么高论?”
楚玉凝视着裴述,见后者的目光有些闪烁,便知他此举是萧别所指使的,再看看萧别,后者又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不理睬状态。
知道是萧别有意为难,楚玉心中冷笑一声,镇定的开口道:“在下其实在想一件不怎么相干的事,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请诸位见谅。”
“哦?是什么事呢?子楚兄请说。”王意之取出折扇,刷的一下展开,这个动作顿时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便有人询问折扇的来路,王意之自是笑笑抬出楚玉,于是又有更多的人将目光集中在楚玉身上。
楚玉冲王意之一笑以示谢意,随后吩咐流桑去马车上取来自带的折扇,流桑快步跑出去了,她才不紧不慢的道:“我所想的,是前几日有人跟我说的故事,是说,一位拥有神通法术的天师,将一名二十八岁的男子送往三十年前,命令他杀死两个人,那两人便是男子的生身父母,而三十年前,男子还未曾出生。听了这个故事,我觉得很是奇怪,倘若那男子在自己出生之前,杀死了他的父母,那么三十年后也不会有他,可是倘若没有他,也不会有人去三十年前杀死他的父母,那么他的父母又将生下他来,可是倘若他能够生下来,又会回到三十年前去杀父母……如此反复想下来,怎么也不是个尽头呢。”
楚玉丢下一串话,便自顾自取出折扇展开,风度翩翩的轻摇。
其实她方才所想的并不是这个,但这个问题,她在一段时间前却是考量过的,这是个奇妙的悖论,每一个结局,都可以造成其前提不成立,想必足够这些人费些时间思考,没有人会再有闲暇来为难她。
不出楚玉所料,她话才说完,周围便一片寂静,众人各自陷入沉思,楚玉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瞥一眼发愣的萧别后望向首座的王意之,后者并无为难之处,只如楚玉一般慢悠悠的摇着扇子,似是胸有成竹。
过了片刻,流桑抱着一堆折扇回来了,这是楚玉事先便准备好的,而每把折扇的吊坠上,都是一只小扇子,扇上刻着她的请贴,只不过这些小扇子的材质多半是木材,制作较为简易,不似王意之手中那柄花了许多功夫。
楚玉微微一笑打破沉默:“这是我自家自制的折扇,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物,平日出入携带也方便些,算是给各位的见面礼,此外,吊坠之中有在下的邀约,一月之后,我楚园将举办一场极为别致的聚会,诸位如是有暇,盼望拨冗来访。”
众人接过折扇,看了都觉新奇,一时间投向楚玉的目光和悦了许多,萧别嘴角一勾,像是笑了,可笑意却冷冰冰的透着寒气:“这扇子确实别致,可惜主人人品污秽不堪,前日你说我的琴声粗劣,眼下大家都在,你可敢操琴一曲,让旁人品评一番。”
原来萧别见裴述没能为难着楚玉,便自己开口挑明,语调的冷意之中,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


第八十四章 琴心今何在

然而楚玉还真就等着他亲口发难,否则她还不知道怎么办。微微一笑,又摇了摇折扇,她外貌清雅秀美,又兼风度洒落,明亮,坦然,锐利,亭外的日光打在她身上,好似将光源汇聚起来。
就连王意之,也不由得挑了挑眉头。
……装吧。
楚玉心中无奈暗叹,表面却不露破绽,风仪越发的从容优雅,她过了片刻,才望着萧别,慢慢的道:“这位……萧别兄,会下厨烧饭么?”
萧别不知她这话什么意思,不由得愣了下。
趁着萧别没反应过来,楚玉又慢悠悠的问:“人言君子远庖厨,想必萧别兄也是不会的,可萧别兄却会吃饭吧。会吃饭的人,未必要会做饭,同理可证,会听琴的人,未必要会弹琴,只因我说萧别兄琴艺粗劣,萧别兄便逼在下弹奏,这未免心眼儿太小了些,难道不会抚琴,便没有资格说不好了么?”
她这一番话连打带消,乍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楚玉自己却晓得,她不过是在无耻的偷换概念罢了。
吃饭是每个人的本能,饿了就会想吃东西,好吃不好吃,味觉会自动品尝出来,可是琴艺到了萧别这个水准的,想要挑出其错处,却是需要极为高明的艺术修养的。
只不过她这个概念偷换得十分巧妙,用了相似类比的办法,所以就连王意之也没能分辨出来,虽然感觉出些不对劲,可是却抓不住其中的关键。
用这句话噎住萧别。楚玉摇着扇子。继续教训:“萧别兄抚琴的技法地确无可挑剔,可是我倒要问,你地琴心呢?”一声脆响。她拢起折扇拿在手上,目光清澄而锐利,逼视着萧别:“琴是什么?清微淡远高山流水之声,乃是最为出尘的,可是萧别兄,你在拿琴做什么?你在为自己逐名!替人演奏。供人玩赏……”
“住口!”裴述急急打断楚玉的话,腾地站起来,怒指楚玉道:“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信口开河,萧别兄前次为我等伴奏,乃是朋友之谊,你明白什么?”
楚玉展开折扇,神情翩翩地等他说完,裴述正高声斥责。说着说着忽然感觉到不对劲,瞧见楚玉面上带着点嘲意的微笑,他感觉周围十分安静,安静得令人不安。左右看去,发现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
王意之懒洋洋的直起腰来。用折扇敲了敲长几边,笑道:“裴兄,你有点儿失礼啊。”
裴述也陡然醒悟过来,方才他情急之下,竟做了一件很不招人待见的事——插嘴。
如王意之举办的这类聚会,有个名字叫做清谈会,说白了也就是聊天辩论会,没事扯扯嘴皮子,但是清谈会有一个不成文地规矩,那便是,其中一方在陈述观点时,另一方应该倾听,等对方说完了再针对的回答,打断别人的说话是很冒失无礼的行为。
因为裴述这么一来,便引来纷纷侧目。
楚玉虽不知道这规矩,但是她一来抢不过话二来也觉得没必要抢,跟人辩论时,假如气急败坏脸红脖子粗,那么气度上便首先落了下乘,有理有据娓娓道来才更容易让人信服。
所以楚玉让裴述尽情的抢。见裴述停了下来,楚玉笑笑,很好脾气的问:“裴兄说完了么?”
裴述很是后悔,他恨恨的看了楚玉一眼,暗道当初在街上怎么没看出这小子是个狠角色,早知道如此,便不该邀请他参加诗会,然而此时后悔也是晚了。
确定裴述不会再来抢话了,楚玉才又凝望向萧别,悠悠然的道:“追名逐欲,以琴为器具,在你的琴声里,我听不见悠远的情怀,也听不见淡微的深意,纯粹完美的技法之外是一无所有。孤傲之心蔽目,孤芳之心塞耳,孤寒之心绝情,可……你的琴心呢?”
她声音不大,声调不高,几乎可以说是温文尔雅,可是每一个字都好像尖刀一般,刺进萧别的心里。她说话间,萧别地面色变化字话音落下时,转为雪一般的苍白。
裴述很是不忿,正要继续反驳,忽然面前横出一只手,却是萧别站了起来。
萧别拦阻住裴述,却没看他,只转向王意之微一欠身,随后转身离座,朝外走去。裴述狠狠一瞪楚玉,也跟着追了出去。
耶?就这样连战都不战就认输了?

见萧别如此,楚玉也有些意外,她原本还做好了迎接对方反击,并且一条条与之辩驳的准备呢,却没料到自己只一亮兵器,对方就转头跑了。
大约是,正好被她说中了吧。
楚玉曾经令人翻找山阴公主曾经留下笔迹的所有书籍或卷宗,总算在一本琴谱上,瞧见山阴公主对萧别的琴曲点评,说萧别徒具琴技而无琴心,千金公子这个俗气的名号对他而言是再适合不过。
这便是山阴公主曾与萧别打过交道的唯一证明,楚玉思来想去,决定就围绕山阴公主这句话的核心来批驳萧别,以他为踏脚石竖立自己的形象,反正萧别是看她不顺眼的,倒不如她抢先出手……但她并不能判断山阴公主这话的可靠性,因而还做了许多的准备,用来对付萧别的反击。
却没料到,萧别在这番话面前,竟是如此的无力,直接逃跑认输了。从这一点看来,似乎山阴公主音乐鉴赏水准,还是相当不错的。
通过这个激烈的手段,想必在座的所有人都记住了喻子楚这个名字,也许这名字甚至并没有伴着太好的印象,但总算是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想忘也忘不掉。
目的已然达成,楚玉宽袖一掸衣袍站起来,转向王意之,手握折扇一揖,微笑道:“扰了大家的谈兴,子楚实在是有愧于心,今日尚有旁事,就此作别,还望意之兄见谅。”
见王意之微微点头,楚玉也没多客套,慢慢的摇着扇子,翩然走出余香斋。她每个动作都文雅从容至极,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可是这离去的时机,却是嚣张又高调。
楚玉在前,越捷飞与流桑随后跟从。三人走出很远,楚玉才停下脚步,抬袖擦拭额头,眼下天气和暖,可她额头上的汗水都是冰冷的。
楚玉擦完汗,又用力的摇扇子,再无一丝方才的风雅之态,脸上的神情古怪又难受,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她方才作态,全是刻意伪装,因为她的对手是名门弟子,世家风范,她不仅仅要在言辞上压倒对方,风度也不能输人,为了这个,她曾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排练了大半日,而这些动作,有几分是学的容止。
仔细回想一下方才的情形,楚玉又是一阵寒毛倒竖,她很是奇怪,为什么同样的文雅风度,容止做起来赏心悦目,她模仿起来却感觉那么的不自在呢?仿佛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的位置都不对劲……
这大约便是自然与刻意的区别吧。
走出大门,巷道内停着一大排的车驾,来此的客人都是有些身家的,出车入轿的自然不会少,楚玉便在其中寻找自己的马车。
正要上车,身后却传来拔剑声,回头一看,却是越捷飞停下脚步,执剑指着三五步外的萧别,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早就在这里等待了的。
萧别面色微白,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楚玉。方才跟出来的裴述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他一人。
楚玉皱着眉道:“你做什么?”难道是不忿刚才被她打压,特地前来找场子的?
怎料萧别长身一揖,坚定的道:“愿赌服输,萧别自愿入府,请公主收留。”
咦咦咦咦咦咦咦?!
自自自自……自愿?!
楚玉瞪大眼,看萧别似乎不是在开玩笑,脑子里忽然嗡了一下:她刚才,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啊?
怎么会演变到这个局面?


第八十五章 你有天师道

看萧别的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
楚玉极力镇定,不让自己表现出震惊的神色,咳了两声,佯作漫不经心的问道:“愿赌服输?”
萧别轻叹一声,道:“四月之前,我与公主狭路相逢,公主烧毁了我的琴谱,我一直视公主如仇寇,今日听闻当头棒喝,才知晓公主烧得没错,我确实已经失却了琴心。”他原本学琴,不过是为了陶冶性情,以求自娱,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越来越在乎外人的赞美,技法上努力的精益求精,并且频频参加各种聚会……
虽然受万人盛赞,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当初弹出第一个音时,那欣喜欢悦,宁和淡远的情致。
然而这些变化,他却不曾发现,反而是眼前这声名狼藉的女子一针见血的指了出来。
之前山阴公主嘲弄似的与他立下的赌约,他愿赌服输。
楚玉迅速在心里盘算一下,四个月前,她还不在这里,换而言之,真正跟萧别有过去的人是山阴公主,究竟怎么回事她现在大约也能猜出五六分,倘若是原来的公主,面对萧别自己送上门来,只怕会欣然笑纳,而对于现在的楚玉而言,却好像烫手山芋般接不得。
流桑抱着楚玉的手臂,带点警惕的盯着萧别,这个可能成为他……呃,成为他弟弟的人……
楚玉沉默半晌,才慢慢的道:“不过是一句戏言,你不要当真,就当我没说过那话吧。”说完她不再理会萧别。自顾自的上了马车。
萧别下意识的上前一步。面前却横过越捷飞地长剑,阻拦他靠近马车。
虽然不知道楚玉为什么放弃自己跑到嘴边的肥肉,但既然楚玉已经表明了不想让萧别接近。越捷飞还是按照指示拦阻住了他。
一拦之下萧别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收住脚步,眼睁睁的看越捷飞驾车离开。
楚玉透过马车门地缝隙,瞧见萧别伫立在道旁,高挑的身形有些孤单,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安抚的摸摸身旁流桑的头发。
流桑蹭一下楚玉的手背,困惑道:“公主,你不让那个人入府吗?”
楚玉语塞了一下,她低头瞥着流桑,微笑道:“你很想他进公主府?”
流桑想了会,眨眨眼,摇摇头,诚实的道:“不想。”他之前便在公主身边地人倒也罢了。可是他之后的来的,怎么都看不顺眼。
“那不就得了。”楚玉又摸摸流桑的头发,细软的发丝摸起来很舒服,她的眸光转向马车后方。一刹那间变得幽冷:
她的脑海中,似乎依稀有这样一个印象。山阴公主所在刘宋王朝之后的下一朝代,皇帝好像是姓萧的。
而萧别,也是姓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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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意之那里回来,时间才是中午,楚玉回府换回正装,便令人驱车入宫。
宫中远远瞧见一抹出尘的紫色身影,楚玉当即让领路太监改道,绕远路去找刘子业,不和天如镜撞上。
绕路途中路过一座空园子,楚玉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想起几日前她便是在这里发现天如镜身具非人力量,几乎打乱她地所有计划。
她曾经装作不在意的随口问容止,倘若想要杀死天如镜,需要多强地武力,容止在思索片刻后,给她的答案是——至少五千精兵,还是骁勇善战状态完好武器装备齐全的那种。
听容止这么说,楚玉立刻便打消了从武力上制服天如镜的念头。这么尊大神,她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
今后远远见了避开就是,眼下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来到永和宫偏殿,踏入门口,刘子业在里面发脾气,又摔书本又摔笔,一旁的太监宫女也不敢反抗,只有硬着头皮站在原地任他随意砸,楚玉到来时,看到的便是几人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模样。
楚玉下意识的摸一下藏在袖子里的香囊,这才走上前去,柔声的问道:“又是谁惹陛下不高兴了?”
刘子业正回头那东西,听见身后有人说话,怒火蒙心之下也没想起是谁,反手拿了条玉如意就要往来人脑袋上敲下。
楚玉眼睁睁的瞧着那玉如意当头砸下,一瞬间本能的想要躲闪,可身体却动不了那么快,只有僵立在原地。
玉如意砸下之际,刘子业也看清楚了身后的人是谁,淡雅的香气令他神智一清,他猛地转动手腕,如意改变路线,擦着楚玉的额际侧过,在额角上留下一小块红痕,但万幸的是没有砸实。
刘子业丢开如意,也不管那上好白玉在地上摔成两段,他倒抽一口气拉起楚玉的手,有些后怕的道:“阿姐,你怎么突然来了?”他是知道自己手劲的,那玉如意也不是什么丝绢羽毛,真要敲中了,楚玉脑袋上只怕会出现不小的血口子。
楚玉安抚下狂跳的心脏,若无其事的微笑道:“前些天说的故事,我一直想来有些后悔,一直在家中反省呢
过了片刻,刘子业的情绪稍稍缓和,令左右退下,一旁被打得满头鲜血的太监宫女感激的望了楚玉一眼,以尽可能平稳的步伐往外走,可是步伐的频率却泄露了他们迫不及待的心情。
刘子业兴致勃勃的拉着楚玉坐下,却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将脑袋枕在楚玉腿上,只摇晃一下楚玉的手,有点儿迟疑的道:“阿姐,你上回给我说的故事,还有没有别的?要稍微不可怕一点儿的。”
楚玉坐下后便忍不住抬手揉额头被擦伤的那块,第一次没听清楚,待第二次听他重复原话。她忍不住有些惊讶的偏头。目光越过抚额地手瞟向刘子业:他神情带点跃跃欲试,可是却又有点儿惧意,很想可是又不敢。
不会是听鬼故事听上瘾了吧?可她现下肚子里没鬼故事了。怎么办?上回给刘子业说地那个,已经是集合了她所看所有恐怖小说的精华,短时间内无法超越。
楚玉目光飘移不定,最后在飘到了小皇帝身上时,忽然有了点子。她清清嗓子,道:“我这里还有个故事。没有鬼,不知道陛下可愿意听?”
听说没有鬼,刘子业略显失望之色,楚玉看着直想翻白眼,感情他就是冲着鬼故事来的?鉴于眼前人地身份,楚玉不便发火,只有温声解释:“我只听人说了那么一个有鬼的故事,别的故事也极是有趣的。陛下不妨听听?”
楚玉要了杯清水,润了润嗓子后开口道:“话说在千万年前,有上古的朝代,比我们所知的三皇五帝还要久远许多。远到所有地记载已经消失,有一个皇帝。名叫康熙……”
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杯沿,楚玉便将前世看过的电视剧胡乱的换了个名头,当故事给刘子业说了出来,她说的正是前世中学时代曾无数次在电视上播放过的——《康熙微服私访记》。

横竖这时候不可能有人指出康熙生于一千多年后而不是什么所谓的上古时代,楚玉也乐得瞎编。
电视剧格调不高没关系,能吸引住人就好,准确的说,能吸引刘子业听下去便好。
“……话说那康熙皇帝手下有一名忠臣,名叫纪晓岚。”楚玉喝口水润润冒烟地喉咙,忽然发觉不对劲,那纪晓岚是康熙的孙子乾隆那一辈的,她一时失言给说错了,只了愣了一会,楚玉又安心的继续说下去:“那纪晓岚有个外号,名叫铁齿铜牙,为什么呢,因为他这人特别能说会道……”串就串吧,反正这时候不可能有人来指出她地错误,这个故事是由她说了算的。
在这个小说尚未成为体系的年代,她抬出来的这故事领先了上千年,糊弄个刘子业,足够了。
刘子业趴在楚玉腿上,眼睛一眨不眨的听得入神,听到紧张处便忍不住抓楚玉的裙子,原本平整的衣料被他抓得皱皱巴巴的,但楚玉反而心中欣喜:只要他能听进去,别的什么都好说。
楚玉方才又想了一遍刘子业如今性情的形成原因,一来大约是他的爹上梁不正,二来,也大约是那教导他的人教不得法。
刘子业的性格偏急躁,经常会不耐烦,而教导他的人,恐怕不懂得什么因材施教的道理,只会一条一条灌输刻板的教条。
叛逆期的小孩都有这样的毛病,那些大道理他半个字都听不进去,越是教训,反而越是逆反,以至于道路越走越偏,最后一条道走到黑,假如把想要说的道理不着痕迹的溶入故事之中,也许反而有些效果。
楚玉并不期待,自己说个故事,刘子业便会立即大彻大悟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那不现实,也决不可能,江山易改,本性却要慢慢的潜移默化。
她不辞辛苦的说故事,只是想告诉刘子业这么一个大致的概念,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恶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所谓的故事,不过是在刘子业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什么时候发芽楚玉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萌发,可至少是个希望。
楚玉是这么想的。
这一说,就说了大半日,直到夜色完全降临,楚玉才疲惫不堪的走出永和宫,刘子业还依依不舍的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阿姐,你明儿一定要来继续给我说,要是你不来,我便到你府上去听故事。”
楚玉反手拍拍他的手,微笑哑声道:“那陛下便来吧,最好是午后再来,我也好令人做些准备。”
所谓连续剧,便是以长为特点的,更别说楚玉自己又加进去不少情节,估计没个一两月说不完,这样也正合了楚玉的心意,至少一两个月刘子业惦记着她的故事,便没空去做混世魔王了,也好安稳些少惹事。
好容易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刘子业,楚玉踏着夜色,慢慢的朝宫外走去。
接近宫门时,迎面走来天如镜,这回楚玉没有避开,目不斜视的与他错肩而过。
你有天师道,我有电视剧。
各凭手段,阳关道独木桥,大家走着瞧。


第八十六章 你看过天书

回到府上,楚玉虽然疲累,却并未睡下,她穿着单衣,便简要的将今天所说的故事给记录下来。
虽说是瞎编,但也要编圆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即便是故事,也没多少人愿意听的。
鉴于她已经让纪晓岚穿去了康熙时代,楚玉想了想,又把唐宋元明清五代的有名人物都穿到了康熙手下,从魏征到魏忠贤,忠臣奸臣文人名士,个个顶尖角色,
整理完讲过的故事,又顺便给明天要说的部分编了个大纲,把写下来的文稿放在床头,楚玉才揉着酸涩的眼睛放心睡下。计划是想得不错,可是楚玉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第二天她醒来,竟是被嗓子的不适唤醒的,喉间麻痒隐痛,张张嘴,只能发出低哑得变调的声音。
原来昨天楚玉在宫中给刘子业说了一整个下午故事,嗓子一直没得到休息,已经是伤着了,回府之后又不曾调养什么的,写完故事便躺下,睡一觉便恶化成现在这个状态。
拍门把幼蓝粉黛传进来,楚玉比划着让粉黛去叫容止,说一下自己的情况。在幼蓝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坐在床边,楚玉看见容止从门口进来,顿时露出松一口气的神情,她伸手指自己的喉咙,无声的张张嘴,随后露出无声的苦笑。
容止走过来,站在楚玉身前,原本站在一旁的幼蓝立即自动退开,给他让开空间。尽管已经受过教训,但幼蓝依然丝毫不敢对容止有半分不敬。
嘴角挂着浅笑。容止静静的看着楚玉。却迟迟没有动作。楚玉等得不耐,又拿手指了指咽喉,才见他低笑一声。耳边轻飘飘的擦过三个字:“失礼了。”
容止微微倾身,伸出手来轻扣楚玉下巴,漆黑地眼眸里却有些好笑地意味:“公主,你不张开嘴,叫我怎么瞧呢?”他声音依旧是如方才一般的轻,轻得好像羽毛的尖端。若即若离地划在心尖。
楚玉有些窘迫,想要挣开他的手,却又怕动作过大显得可疑,她犹豫一下,最后还是顺着容止的动作扬起投来,慢慢的张开嘴,可嘴张开了,她又忍不住回想她刚才漱口有没有漱干净。恨不得立即回头再漱一遍才能放心。
仰起来的目光只能看见容止额际以上的头发,漆黑不带半丝杂色,好想他的眼睛一般。看不见容止此际的神情,楚玉的其他感官分外的敏锐起来。她能感觉到容止低下头,由于赶来得太急。他连头发都没仔细梳理,几缕如丝柔软的发丝顺着他的动作垂在楚玉脸颊上,发梢有点刺人,而容止的呼吸很近,温暖的气息吹在她地颈脖上,那部分肌肤好像冒出了细小的疙瘩。
而楚玉的呼吸,则吹拂动容止额前的头发,微微地飘开来,很快又落在她脸颊上,楚玉几次忍不住屏息,可过一会儿又憋不住,反而让呼吸更加的剧烈了。
时间瞬间被无限地拉长,每一秒都慢慢的数着过去,楚玉仰着头,双手放在腿上,尽管容止扣着她下巴的动作很轻柔,轻柔得随意便能挣脱开,可她却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任由他摆弄着。
感觉上好像是过了许久,楚玉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扯扯容止的袖子,以行动示意问他什么时候结束,接着便听见容止的笑飘过:“公主你昨日究竟做了这么,喉咙里肿成这副模样?”楚玉感觉到下巴上的手松开,立即如蒙大赦的朝床里坐了一些,直起仰得发酸的脖子,目光正与后退半步的容止对上。
容止凝望着楚玉,温声安慰道:“公主不必忧心,我这便去开药,只需调养三五天,便可恢复如常,不过这些天要留神别再说话,以免伤上加伤。”
楚玉已经吃到可苦头,哪里还敢任意乱来,连忙闭嘴点头,虽然遗憾这两日不能继续给刘子业播种,但她也要先保住这嗓子,才能今后继续作为。
粉黛送走容止,楚玉又比划着让幼蓝取来纸笔,给刘子业去信,说明自己的情况,故事暂时停止连载,等她什么时候嗓子恢复了,再继续说。
容止先去了尚药司取了医治咽喉的药,写明用法用量后令人给楚玉送去,他却一个人回了住处,在书阁中将自己关了足足大半日。
一直到傍晚,容止才缓步的步入修远居,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桓远与墨香忙碌,直到桓远忙完了歇下来,问他来此何事,才带着点困惑不解的神色,问道:“桓远,你可知道,古诗有个叫康熙的皇帝?我阅遍典籍,也未曾找到有关康熙帝的记录,你学识渊博,想必知道的典故比我多些。”
今日给楚玉看喉咙时,他不小心瞥见楚玉放在床头的文稿大纲,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的。他倒也不是存心偷看,只是他目力极佳,又兼记性惊人,只瞟了一眼便记住了七八成,好奇心下又多看了两眼,虽然不耽误给楚玉看病,可心里却记住了那个名叫康熙的皇帝,以及纸上所记载的有关事迹。
那纸上所书的断断续续,甚至有些文理不通,但容止心思灵敏,很容易便通篇理解,然而他搜遍记忆,却想不起史上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皇帝。
桓远自然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一个叫康熙的皇帝,然而他知道容止不是一个会在这种问题上胡闹的人,思索片刻后道:“也许我所学也有不足之处,不知你房中书典可有记载?”
容止摇摇头道:“我来此之前,已经将有关的文稿翻阅遍了,自然是没有,才来求助于你的。”
两人默然对坐一会,没什么话可说,容止站起身道:“也许我有所疏失,错过了什么也未可知。”
接下来的一连好几天,府上两位学识最渊博的人,都在为了同一个问题在困扰:康熙是谁?
而几日后,楚玉嗓子痊愈再入宫中,却看见天如镜就站在一座偏殿门口,楚玉本想眼不见为净,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然而在走到天如镜身侧时,却听见他清澈无波的声音:“康熙。有没有乾隆。”
就算是问话,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说得好像陈述一番。
楚玉陡然停步,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转过身去看天如镜,眼神好像见了鬼。她对刘子业说的故事,是有胡乱编造没错,可是她敢发誓,她绝对未曾从嘴里吐出过乾隆这个名词!
楚玉还没来得及深思,天如镜的第二句问话又来了:“你看过天书?”


第八十七章 袖里藏乾坤

天书?
什么是天书?天如镜为什么要问她这个?凭什么判断她看过那什么天书?
楚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飞快的思索盘算着,联系天如镜的前一句话,他说出一个“乾隆”,康熙与乾隆都是一千多年后,不可能被这个时代的人所知的角色,她知道康熙,是因为她本身来自一千多年后,那么天如镜呢?
难道他也是穿越而来的?
不对,这并不能解释他身上那圈蓝光的来路,而所谓的天书又该怎么说?
天书天书,顾名思义,便应该是书了……楚玉面无表情的看着天如镜,胸口却好似有波浪在翻滚,一波又一波的,连灵魂都跟随着泛起了涟漪。
天书……天书……
天如镜认为她看过天书,是因为她说出了康熙,而天如镜说出来乾隆,其原因是否是……他也看过那什么天书?
而所谓的天书,上面记载的,竟然是超出这个时代的历史?
短短几分钟的功夫,楚玉心里面已经做出了几十种设想,她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天如镜,反问道:“在我答话之前,你也该先告知,你是如何知道,我说过康熙此人的?”
其实不用天如镜说,她也能大致猜出来经过,无非是刘子业将她说过的故事又告诉了别人,也许是直接让天如镜听到了,又也许是经过几人之口的辗转。楚玉问这个问题,并不在乎天如镜的回答,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让思路更加清晰些。
她要怎么说。才能在不暴露自己来路地前提下,获取更多的讯息?
经由天如镜,楚玉才知道她养嗓子的这些天。刘子业闲着没事,又记挂着她地故事,便将从她这儿听来的东西向后宫妃子显摆,直接在宫中开个说书馆,而那些妃子听了之后,又彼此相传。偶然被应召前去“驱鬼”的天如镜听到,便又顺藤摸瓜的找到了故事的源头,也便是楚玉。
绕了一个圈,终于又回到她身上,于是天如镜就在这里等着楚玉,等她前来,问个分明。
楚玉凝视着天如镜的眼睛,微微一笑。慢慢地道:“天如镜,我忽然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我们来对上一对如何?看我所知的,与你所知的是否一样?”天如镜应该与她不同。并非穿越而来,否则他不会问什么天书。而是直接问她来自什么时候,现在的重点,便在那“天书”身上。
不意楚玉会这样说,天如镜微微一愣点了点头,两人撇开官宦,在宫中一条安静的小路上并肩徐行。
楚玉先开口:“三国之后是两晋,两晋过后南北朝,隋朝一统南北,唐取隋而代之,而南北朝中,南朝又分四代,宋为第一代。”
楚玉所说的,是自己所在的这个年代前后地历史,她所处的南北朝位于隋朝之前,三国两晋之后,是天下南北两分的局面,这段时期超级混乱,混乱到楚玉甚至记不清一共换过几个朝代,只能泛泛的简述,对于南边这半边儿地地盘,她大致知道分为四代,第一代刘裕所立的南宋,不是唐宋元明清地那个宋,而是南朝宋。
至于今后的三代,楚玉只记得接下来的那个朝代皇帝姓萧,其余的,完全没印象了。
楚玉说完后便扭头看着天如镜:“之后又是什么?”该他说了。
天如镜也侧脸看向楚玉,目下无尘的清淡眼眸里,头一次真正刻印了楚玉的身影,他莹润的眼睛里浮现微微的讶色,好像才看清楚玉的模样。惊讶转瞬即逝,天如镜很快恢复了冷漠,接着楚玉方才说到的地方,道:“唐,宋,元,明,清,帝制结束。”
这是……今后真实的历史。
楚玉合上眼又飞快的张开,她扯了一下嘴角,感觉自己笑得有些勉强。
天书?天书!
这分明是,今后真实的历史!
虽然不知道具体到什么程度,但是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天如镜从什么地方看来了今后的历史记载,甚至的,这份记载也许就为他所拥有。
所以,他才会直言这个朝代气数已尽,因为就楚玉所知,刘宋这一代,确实是距离覆灭不远了。
又细细的想了想,楚玉稳住自己的心神,问道:“我们继续来,历朝的更迭你我都已知晓,那么你可知道,康熙帝下一代的帝王雍正,乃是康熙的第十四子?”
天如镜一怔道:“分明是第四子,怎会是第十四子?”
楚玉眼角不着痕迹的弯了一下,狡猾的反问:“怎么会是第十四子?分明是第四子,你记错了呢。”
被她这么反问,天如镜有些困惑,也拿不准自己是否记错了,他匆匆忙忙的对楚玉一点头,脚步一转便朝一旁走去,走出七八步外,他背对楚玉站立,抬起左手,低下头,也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她这一动作,也是大出楚玉的意料之外。
雍正是康熙的第四个儿子,这个楚玉是知道的,而方才她也是故意的说错,为的是混淆天如镜的思路,如此一来,为了求证,天如镜便会翻阅那所谓的天书查证,而楚玉也正好可以得知天书的所在。
楚玉原本以为,天如镜的那什么天书,应该是放在家里的,趁着天如镜回家翻天书,她可以向容止借花错一用,去看看那“天书”的所在,可是却没料到,天如镜竟然是随身携带着“天书”!
看到天如镜这般动作,楚玉迟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醒悟天如镜避开她就是为了看那“天书”,她脑中一片空白,直觉的奔过去,伸手要扳过天如镜的肩膀,以期看个究竟。
来到天如镜身后两步时,楚玉越过天如镜肩头,瞧见微微的蓝光,下一瞬间蓝光大盛,她又和上次一样,被无形的力量弹开,只是这一回的力量不强,并没有把她掀到半空,只震退了她几步。
踉跄着站稳身子,楚玉才想起来天如镜有这么一招防身的秘技,方才她一时情急,竟然忘了这点。
不甘心的想要从旁侧绕过去看,才踏出一步,楚玉便失望的瞧见天如镜转过身来,光罩消失,他神情冷淡而平静:“你记错了,不是第十四,而是第四。”他目中写着了然,此时也明白了楚玉方才诓骗他的用意。
机会错过不复来,楚玉苦笑一声,道:“没错,是我记错了。”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便分开了,临别之际,楚玉死死的盯着天如镜的左袖,道:“我不知道我的那个是不是天书,眼下我未曾带在身上,假如你想看,四日后来我公主府。”虽然在身后看不分明,可是楚玉可以肯定,天如镜抬起了左手看了什么,那东西八成就藏在袖子里。
最后恋恋不舍的看一下天如镜的袖子,楚玉才大步的朝宫内走去。
那袖子里藏着什么,她一定要弄个明白!


第八十八章 无聊的刺杀

入宫,讲故事,回府。
回到公主府时,夜已经深了,楚玉却没回房,而是大步踏入西上阁,一路踩着旖旎夜色,杀入沐雪园。
在沐雪园附近巡夜的一队侍卫瞧见楚玉行去的方向,都愣了一下,甚至忘了上前见礼,直到楚玉和越捷飞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内,才互相对视一下,目光心照不宣。
命令越捷飞在门外候着,楚玉砰的一下推开门,有些意外的发现这门没上,转过几道房门,便来到容止的卧室。
卧室没点灯,窗户也紧闭着,让室内更加的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楚玉放慢脚步,摸索着附近没有什么障碍物,才走到床边。此时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她依稀可以瞧见床上睡着一条白色的人影,一把掀开幔帐,楚玉曲起一膝上床,一手撑在床上,倾身伸手,揪起床上躺着的人,暴躁的唤道:“容止,起来,我有事要问你。”
片刻后,静瑟里一声轻笑。
黑暗之中,那最先分明,是一双清如水的眼,黑白分明的,幽深无底的,也是……似笑非笑的。
楚玉原本闷了一肚子的焦躁火气,可是见了这双眼眸,刹那间火气忽然消散了。
容止慢悠悠的道:“公主,你确定我们要这么谈?”
楚玉一怔,也终于意识到此时两人姿态暧昧,她几乎整个人都伏在床上,只有一条腿还在床外,并且只要稍一个不稳。她就会趴在容止身上。
楚玉慢慢的放开手。慢慢的退下床,强自平稳心神,点上一旁地灯。等容止起身坐在了床边。她才张口问道:“上一回,你告诉我天如镜抵五千精兵,是真地还是你胡诌的?”
昏黄而柔和的光线里,容止只穿着一件白色地单衣,黑发披散在肩膀上,眸光柔和似水。漆黑如墨,他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我猜的,我又没有五千精兵,更不可能试过袭击天如镜。”
楚玉一听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当日说得那么夸张,感情他是胡扯的,骇得她丧气了那么久:“为什么要骗我?”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片刻的沉默后,楚玉觉得容止的笑容里似乎多了一丝无奈,好一会儿才听他慢慢的道:“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不希望公主你冒险。虽然天如镜未必比得上他地师父天如月。可是应该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公主,也许你忘记了。可是我却记得的,花错这一身伤,便是当年刺杀天如月时落下来的。”莫要以为他看不出来,楚玉对天如镜隐约的敌意。
楚玉原本有些责怪容止,可此时却不由得默然,心底有了些歉意,前日她已经提前找借口把七叶雪芝给了容止,却没料到原来花错的伤是如此落下来的,思及此楚玉随口问道:“花错现在如何?”
容止点了点头,笑道:“谢公主关心,我正在收集其余药材,待齐备之后便可为花错医治。”
听他如此说楚玉也安了心,只是对于天如镜还有些耿耿于怀,见她似是犹有不甘,容止笑道:“公主如是不信,我可让你亲眼瞧着,什么时候公主将天如镜约出来相见,也好给我下手的机会。”
楚玉愣了一下,见容止笑容平稳笃定,已经有些想要信了,寻常人力根本无法伤害天如镜,然而她两次被那奇怪地蓝色光罩弹开,身为被弹开的那个人,都没怎么从旁看清过程,假如能看清楚些,想必也是好事。
接下来三天,楚玉也照常入宫给刘子业说故事,她提供点子,让容止给做出类似于金嗓子喉宝一样滋润保护咽喉的含片随身携带,说一段后便含上一片,味道虽然有点儿不尽人意,但药效却是不错的,至少楚玉说个半天下来,声音也只是微微地发哑,回来再喝药调养一二,第二天又是好嗓子一副。
三日转瞬即逝,到了第四日,也是楚玉与天如镜约定之日,楚玉已经提前一天跟刘子业请了假说那天休息不入宫,自己在府内一大早便起来,梳洗完毕便静静的在屋内等待,她已经派了人在街口等待,一见天如镜身影便回来通报,她也好去门口迎接,顺便观赏容止给她准备地一场戏。
当站在门口,看着天如镜从马车上走下来时,楚玉的心情十分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她好像一点紧张的感觉都没有。
天如镜依旧是一身紫衣,风采出尘,当他走到距离楚玉大约只有十步远的时候,对面的墙头传来一声断喝:“妖道,纳命来!”
墙头上出现四人,皆是头戴斗笠,身批蓑衣,与上回行刺楚玉的人打扮一般无二,楚玉一看便忍不住皱起了每头,然而此时也不容她多想,因为戏已经开场了。
那四人在墙头喝过之后,便跳下来朝天如镜奔来,照理说在行刺之前还要先和敌人打招呼,这是很蠢的事,然而更扯的是,天如镜这个被打招呼的刺杀目标,对身后疾奔而来的刺客看也不看,明净透彻的目光只望着楚玉:“我来了。”
对于天如镜这个反应,四位刺客都有点儿意外,他们原本打算由他们四人来吸引其他人注意力,真正的杀招在第五个人身上,可却没料到天如镜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而公主府的侍卫,也都只顾着围着楚玉,并无分出一人去保护天如镜。
楚玉心中了然,她自然知道天如镜为什么看都不看,他那个光罩是全角度全方位防御的,一个空隙半个死角都没有,既然如此,又何必回头?
目标如此的配合,刺客们很是无奈,此时天如镜马车上那驾车的车夫将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跳下车来,他从车辕底下抽出一把长剑,与四名刺客走在了一起。
他便是隐藏着的第五人,若非雇主一定要他们在公主府前杀人,他只怕在行来途中便下了手。

五剑一起朝天如镜刺了过来。
蓝光,又见蓝光,又是光罩。
可是这回楚玉看得更清楚了一些,先是容止的左袖内发出一瞬间的蓝紫色微光,随后光罩才瞬间出现。
完美浑圆的球体包裹着天如镜,他稳稳的站立不动,而五名刺客被齐齐的震飞开去,那力量异常的巨大,一直撞破了身后的墙壁还止不住去势,最后楚玉派侍卫去查看那五人情况时,侍卫回报说,都只剩下一口气了。
好厉害!
楚玉愕然的看着天如镜,并且感到了一丝后怕,她单知道那光罩可以防御,却没料到竟然也是可以攻击的,五个健康强壮的大男人,转眼间就快没命了,她是否也曾差点落到这个下场?
能活到现在真是万幸。
将天如镜请到了自己房里,关上门谢绝任何人探询,楚玉才抬目望着天如镜,天如镜从遭遇刺杀,到进门,直到现在,都是沉默着的,他的神情冷淡无比,好似什么都漠不关心,也好似什么都透彻了然于心,楚玉甚至觉得,他已经猜出那些刺客是经由她所授意的了。
楚玉道:“我能否看看你的天书?”
天如镜摇摇头,道:“师门规矩,不能让外人得窥。”
楚玉叹息一声道:“这天书,其实你也未必能完全看懂吧?假如我能解除你的疑惑呢?”
天如镜好看的眉毛微微的皱起,神情依旧淡漠,道:“我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一个普通凡人,竟然妄言要指导他看天书?这口气,是不是太大了些?
楚玉踯躅片刻,把心一横,决定再赌一次,她深吸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展开亮给天如镜:“你可看过这些字?”
这是她昨夜趁夜写好的,纸上写着的,是纯正的简体字,而非古时所用的繁体。
天如镜瞧见纸上的内容,眼睛微微一亮。
见天如镜的反应还不够剧烈,楚玉又取出第二张纸,这一回,里面写着的,是大部分古人都看不懂的符号,然而对于现代人来说,却是再寻常不过,那是:a,b,c,d,e……直到z,
看到这英文字母时,天如镜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破了,他深深的凝望着楚玉,目中是怎么都压不住的惊愕。
他面上的神情不断变换着,在是否妥协之间挣扎,楚玉也不打扰他,只静静的等待着。
过了许久,天如镜的右手,终于慢慢的抚上左袖的袖口。


第八十九章 一个大笑话

当天如镜开始慢慢的拉开衣袖时,楚玉的心脏一阵狂跳主的屏住呼吸,而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等会!”
天如镜停下动作,静默的望着她。
楚玉意识到自己这时候喊停很没意义,于是又苦笑一声,道:“没事了,继续吧。对了,你的动作稍微慢一点,不要像上次那样一下子就藏起来,也好让我瞧个清楚。”
天如镜穿的是两重衣衫,紫色外袍的袖子撩起来后,里面露出白色的里衣,又一次相同的动作后,他的手腕呈现在楚玉的面前。
白皙的手腕上,严密的扣合着一只银白色的手环,那手环约莫两寸宽,一厘米厚,通体是宛如丝缎般细腻的银色,柔润的光华流转浑然一体,只在手背朝向方向的正中部位镶嵌着一粒鸽蛋大小的红宝石。
天如镜肃容道:“这是我云锦山世代相传的神物。”
楚玉面无表情的问:“那么天书呢?”天书何在?
天如镜轻移右手,伸出食指点在红宝石上,随后,他的手腕上空,出现了奇异的变化。
星星点点的幽蓝色光点,在空气中缓慢的显现,光点异常的晶莹,仿佛将天上的星辰的光辉浸染了流沙,聚集在眼前,闪烁着动人心魄的美丽。浮动的光点仿佛有生命一般,聚沙般缓慢的汇聚,最后在空气中浮现一面浅蓝色的光幕,光幕上那些光点构成端正的文字,文字内容正是史书的片段。
这景象,楚玉只在前世的科幻电影里看过相似的景象,大约叫什么三维立体投影的。只不过眼前的一切更加具体实在。
天如镜刻意放慢了速度演示,待光幕出现,他才抬眼望向楚玉。却惊讶地瞧见这女子看到这些之后,神情平静得甚至接近冷漠。
天如镜有些错愕,光幕也随着他情绪的波动抖动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当年他师父天如月教导他如何使用神物时,所展示出来的也是今天他给楚玉瞧的这一番景象,虽然只是片刻功夫,却令一向冷淡的他大受震动,几乎不能自持,然而眼前的少女。明明是多思多忧易喜易怒的凡人,为何在这一景象面前如此的平静?
她究竟是什么人?
天如镜却不知道。楚玉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不似外表一般毫无波澜。她的灵魂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由纯然地理性控制着,一片澄澈宁静。每一条思路都格外的清晰分明,在瞧见三维立体投影时,心里便冷静地道:“果然如此。”
可是另一半不受理性控制的部分,却汹涌沸腾得好像要脱出身体一般,复杂而浓烈的情绪激烈的冲撞交汇,几乎要撑破她地心脏。这一半在心中不断的呼喊着:“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楚玉平静的问道:“你身上那蓝色的光罩子。也是这……神物弄出来的吧?”说到神物二字时。楚玉顿了一下,有些不情愿的才吐出声音。
天如镜点了点头:“不错。”妥协了第一次。第二次便不那么困难,天如镜从善如流地又演示一次,银色手环上晃过一片微微地蓝光,随后他身体周围瞬间出现蓝色光罩。
楚玉定定地看了一会,闭上眼,再睁开。
自从天如镜被她诓了去看天书验证历史之后,楚玉心里面便有一种隐约的猜测,那便是,天如镜地手上掌握着什么不属于这时代的东西,这东西令他通晓历史,并且,拥有非人力量。
这个猜测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清晰,方才在门口看到天如镜排拒刺客时,已经距离真相只有一片纱的阻隔,而现在,天如镜亲手掀开了这层纱。
天如镜腕上的手环,也许甚至超出了楚玉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科技。
不是什么法术,而是科技,也不是什么朝代气运,而是许多年后所记载的历史,意外的来到不该出现的时空,与它所同挟的科技一起,造成微妙的扭曲与影响。
尽管理智早已先一步的预料到真相,真正面对时并不惊讶,可是在亲眼证实后,她的情感却不受控制的激荡。
果然如此,竟然如此。
这两种情绪是同时产生的,看似矛盾,其实相生。
楚玉不知道这件东西是如何来到这个时代,她也不太清楚这东西的来历,可是在瞧见投影之后,她忽然有些想哭。
她和这手环,都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
在遥远的年代,小心翼翼的隐藏着自己的来历,一个人思索着不可知的将来,努力适应陌生的人和环境,脑子里有很多东西,就算大声的喊出来,也不会有人能理解。
寂寞得要死。
纵然是玲珑剔透如容止,也不可能完全明了她心中所思,一千多年的壁垒,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她始终还是一个人。
片刻的怅然之后,楚玉又迅速强迫自己回归冷静,眼下并不是抒情的好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面对,比如:如何利用现有的所知,站在对自己最有利的位置,来获取最大的利益?
现在已经知道,天如镜腕上那只手环——目前不晓得这玩意具体是什么,也不愿称之为神物,就叫做手环好了——应该是偶然落在了天如镜的师父,又或者某一代师长的手上,他们也许是偶然发现了手环的神奇功能,便尊其为神物代代相传,而手环之中记载了一套历史,又被他们奉为天书。
那球形的防御光罩,应该也是手环的功能之一,本该是纯粹的科技结晶,却被用来彰显所谓神迹,成为人人敬惧的天师。
比较有趣的是,他们并没有使用手环建功立业称霸天下什么的,而是将这当作了上天赋予自己的使命。
历代掌握了手环力量的传人,比如天如镜这样的,都小心翼翼的将天书奉为圣旨,让历史的轨迹与未来的历史记载重合相叠。
楚玉望着手环,眼神有些温暖和怀念,虽然这手环并不能理解她的情感,可是骤然在冷寂的一千多年前,看到只有自己能完全理解的外来物,还是让楚玉有一种在异乡看到亲人的错觉。
你也很孤单吧?
她默默的对手环说:明明是智慧的结晶,却用来传播愚昧虚妄,记载的历史被当作天书,防御的设施被当作法术,生不得其所,你也很孤单吧?
思及此楚玉又忍不住有些想发笑,她真想告诉天如镜:喂,小子!你所谓的天书,不过是历史书而已!


第九十章 我乃世俗人

忍住笑意,楚玉一本正经,十分严肃的望着天如镜,道:“除了天书和那光罩之外,这……神物还能做什么?”
这一回,天如镜没有再如她所愿的演示,也许是已经从楚玉带来的惊愕中清醒了,他不再失神的任由她牵着走,而是又恢复了那种近乎透彻的冷淡,对楚玉的问话不理不睬。
不说?不说也没关系,她另有办法。
楚玉耸了耸肩,又拿起来那张写着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纸在天如镜面前晃啊晃,伴随着她的动作,天如镜的目光也不由得跟着晃动。
天如镜即便多么的冷淡,即便多么的不关心世俗,可是他毕竟还是一个人,无法做到真正的超脱无我,无法真正的做到万事不理。
见天如镜这幅模样,楚玉心中微微的高兴,他这个样子,可比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顺眼多了。
虽然看起来像是不解世事,可天如镜并不是真的不解,只是不去理会罢了,别人想做什么,他还是心里明白的。他知道楚玉在逗他上钩,她如此动作,表示她知道那些符号的含义,并且以此为条件,想与他做某种交换。
倘若他想获知那些符号的含义,便必须在某方面做出严重的妥协,甚至有可能必须让她更深入的了解神物的奥妙。
这是很危险,也是对他很不利的交易。
可是……那些符号,乃是他云锦山师门一脉,世世代代以来,都想要解开的谜题,困扰了多少代多少年。已经成为了一条刻在历任传承者心中的信念,却没料到在天如镜这一代,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这里。看到解惑的曙光。
教他如何能不心动?
天如镜自己一个人思索着挣扎着,楚玉将书写了英文字母地纸收了起来,在旁冷眼瞧着,也不催促,更不打扰。要让天如镜一下子下定决心,并不是容易的事,毕竟此事对他来说应该是十分重要,她要给他思索的空间余地,不宜催逼过急。
现在这个时候。她反而不着急了。
现在她和天如镜,两人各自都有一些对方不知道的底牌。天如镜的底牌大半在那手环上,那手环内还有什么资讯,还有什么功能,这是楚玉想要得知的。而楚玉的底牌,却是她自己。
虽然现在手环的主人是天如镜,但是最能够理解其内涵的,却是楚玉。
现在天如镜完全不知道楚玉的来历,反倒是楚玉知道手环大概是怎么一回事,认识上的差距。就决定了优势在楚玉这边。
思量许久。天如镜终于开了口:“我要回去好好的想想。”他转过身朝外走去。却忘记自己原本就站在距离门不远地地方,恍恍惚惚的走了两步。眼看就要撞在门上,那蓝色光罩却陡然出现,将两扇门强硬地弹开,避免了他额头受苦。
楚玉在他身后看见这一幕,眉头一皱,暗暗记下这点:天如镜并不是个张扬狂嚣的人,刚才他也确实是神思恍惚,根本不会来得及反应前方的阻挡,如此看来,那光罩似乎是可以自动发动的。
目送天如镜离开视野范围,楚玉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她一下子有些疲惫,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
发一会儿呆,幼蓝来问是否要用饭,楚玉才发觉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挥挥手让幼蓝退下,她关上被天如镜弹开的已经有些松动的房门,返身走入卧房,看了一会儿床,随后像没骨头一样扑上去,脸容埋在柔软的羽被之中。
眼睛闭着,什么都看不见,一片黑暗地静寂中,有一种被全世界遗弃地错觉。
楚玉用力地抓住被角,肩膀微微颤抖。
她很想家。
虽然已经很坚决的告诉过自己一切已经过去,人要向前看不能沉溺过去,这些天来她也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积极的为了未来打算着,偶尔想起从前,却并不深思,一笑而过。
她以为自己放下了,其实根本没有,过去二十四年的生活经历,生长的环境已经烙印进了灵魂深处,怎么会是那么容易抹杀的,而今天天如镜手环所展示的一切,又一次明确的提醒了她——她不属于这里。
被浓烈的发自灵魂的孤单所包围,楚玉身体中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尽管心中对今后有着清晰而明确的思路,可是此时却一点都提不起劲来。
今天与天如镜的交锋,表面上看起来是她赢了,实际上她也占据了优势,可是楚玉却并不能感到欢欣,回头收拾战场,她的内心却伤亡惨重,无法遏制的孤独感让她全身发冷,在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她找不到归属和依恋,绞尽脑汁的延长性命,也仅仅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室内的光线慢慢的变暗,楚玉一动不动的趴在床上,身影慢慢的埋被昏黄掩埋,一直到屋内很暗了,楚玉才慢慢的从床上爬起来,肚子咕的叫了一声。
她说不让人来打扰,到了晚上吃饭时间,侍女也不敢敲门,楚玉从早上一直到现在都没用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心了。
原想唤侍女来,但楚玉想了想,又决定自己去找食。轻飘飘的走出门去,她一路朝外走,可走着走着,却又
自己的初衷,不知不觉的乱走起来,待回过神来时,片幽静的竹林,她已经身在沐雪园之中。
怎么会来到这里?
楚玉摇头笑了一下,打算转身离开,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青石台,便是容止时常靠卧的那块,楚玉心中一动,忍不住走过去,
青石台光滑而冰凉,楚玉伸手摸了摸,没灰尘,便放心的躺了上去。石台上虽然有点儿硬,但是表面微微下凹。正好与背部的线条有些吻合,睡起来还是很舒服的,而那冰凉的感觉也不刺骨。浅浅凉意如水般温润,难怪她时常瞧容止靠在这块石头上。
夜里的夏风凉而不寒,温而不燥,楚玉躺下后,又不想动弹了,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的又睡一会。半梦半醒之间感觉有些异样,楚玉张开眼睛,却瞧见模糊的夜色里。容止一身白衣,宛若浮冰碎雪一般。站在一旁。

他凝视着她地眼眸深不见底,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楚玉却没有笑,她看了他一会。忽然开口道:“容止,我很不快活。你不快活的时候,会做什么?”
容止微微一怔,对她的问题有些意外,他很仔细的想了想,才微笑道:“我也不知晓。不快活便不快活吧。有多少人是能真正快活的呢。不过我在下棋的时候。心里会舒畅些。”
楚玉笑了笑,便不再说什么了。
容止并没有在这里站得太久。见楚玉没有再说话的意思,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楚玉没留他,甚至也没有转头去看他的背影一眼,只依旧静静躺着,仰面向天。从疏朗的绣枝空隙里,她可以看见墨蓝色的天空,星子晶莹而璀璨,可是每一颗都十分寂寞。
这些天来她费心思量步步为营,说穿了,还是她自己没实力没底气地缘故,倘若把她和天如镜的位置换换,有那手环光罩护身,她只怕哪里都去得,也犯不着管这么多。
楚玉在心里幻想了一下,要是她能得到那手环,一切都该会是多么美好?最起码,假如有人要杀她,她可以凭借光罩防御一切物理伤害,而手环中的历史资料,也可以令她更好的把握眼下地局面,直接得知将来谁要篡位,而不是一个人孤独的慢慢摸索。
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天如镜对那手环如斯重视,不论明抢还是暗骗,应该都很难得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十分清幽的竹林清香里,漂浮着非常诱人的食物香气,楚玉皱皱眉,想起什么翻身站起,走出林外,便瞧见容止席地而坐,面前生着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口锅,香气便是从锅中沸腾的浓汤中飘出来。
容止撒了一把切成丁的蘑菇进汤里,抬眼笑吟吟地望着楚玉,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就知道这样你会出来。
楚玉有点不忿,想要抬脚离开,可是浓汤的香味不住的往她鼻子里钻,把饥饿感全勾出来了,又看见容止拿汤勺搅动一下汤,露出锅里煮得酥烂地肉骨头,她便很没出息的挪动脚步,朝容止走过去。
愿者上钩,上钩就上钩吧,民以食为天,输给天并不是什么太丢脸的事。
容止准备了两个碗,拿起其中一个盛了些汤,还特地舀出一大块肉放入碗中,随后将碗递给楚玉,他没说话,只一直笑着,楚玉原本有些郁闷,可过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接过碗道:“多谢。”
夏夜里喝肉汤,喝完后便出了一身汗,虽然身上有些难受,可是充实起来的胃部格外的满足,楚玉垂目凝视着空碗半晌,忽而抬眼望向容止,又笑道:“多谢。”
前一个多谢是谢肉汤,后一个多谢则是容止。
面前的火堆烧得很旺,热气熏着身体,可楚玉不想离开,与方才入口的肉汤一样,这样真实而温暖的烟火气,让她忽然间觉得很安稳,今天下午所有的不开心,都慢慢的化作烟尘散去。
她其实是一个很世俗很寻常的人,会做错事,会为了一些事耿耿于怀,会思念会沮丧,可是让她愉快起来也十分简单,比如只需一碗温暖的肉汤,就能够驱散孤独的寒冷。
身体是热的,心中也逐渐温暖了起来。
没有家,没关系,她自己建立一个家,没有亲人,也没关系,她可以在这里找到关心的人。
慢慢来,总会好的。
“容止。”放下碗,楚玉轻唤道,叫出名字,她忽然又不说话了。
容止放下碗,挪动身体坐过来,他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火光之中他的眼眸依然如雪般清洌,带着温柔的笑意:“我不会离开。”
他的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楚玉却知道他在定她的心,可依然忍不住问道:“假如十分危险呢?”手掌上传来光滑温润的触感,楚玉有些不自在,想要抽出来。
容止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一根一根的合拢她纤长的手指,最后慢慢的握住:“也不会。”他微温的掌心贴着她的指腹,肌肤摩挲着肌肤,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力量不大手却很稳。
声音宛如誓言一般。
夜风温凉,仿佛沉静的春水,楚玉情不自禁的张大眼,心跳好似擂鼓。
那么急促。


第九十一章 微服去私访

“玄安,我没来的日子里,陛下都做些什么呢?”缓慢步,楚玉一边走,一边问身旁的玄安。
玄安是贴身服侍刘子业的太监,也时常被派过来给楚玉领路,其实来往宫中这么多次,该记住的路线楚玉早已铭刻在心,现在玄安的作用,与其说是领路,倒不如说是用来摆摆架子,兼说话解闷了。
借着带路的机会,楚玉给过玄安几次好处,一来二去这识趣的小太监也颇为心神领会,不需要楚玉多问,便垂着眉眼将刘子业的一言一行挑重点汇报。
自从她开始说故事后,刘子业比以前老实了不少,不再动不动发怒把身边的人打得头破血流,也再也没有拿朝中看不顺眼的大臣下刀,这些天还偶尔会想什么想得出神,时而发出笑声,令周围宫人有些惊惧,不晓得他又在准备玩什么花样。
楚玉听了却忍不住心中一喜,心道也许是她说的故事起了作用,让刘子业开始学会思考,假如真是这样,那么她这些天辛苦入宫累得半死,也就没有白费。
见了刘子业后,后者便让左右退下,楚玉正待关门说故事,却见刘子业摆了摆手,一脸神秘兴奋的笑意:“阿姐,我思量了许久,我们今天去微服私访好不好?”
楚玉先是一诧,瞧见刘子业面上跃跃欲试的神情,随即了然,她的故事固然是对刘子业产生了影响,却不是她所期望的那方面,刘子业正是好玩好动的年岁,又没什么人管束,听了她的故事。倒是没怎么想做明君,反而想着什么微服私访玩儿了。
楚玉在心里反省了一下自己的策略,想想其实目前也没有比这更好地办法。要是真给小皇帝说什么比较严肃的连续剧,他只怕没耐心听下去,眼下刘子业虽然是好玩一些,但是稍微收敛了残暴的性格,也算是不错地成果。
眼下刘子业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楚玉知道他这念头已动,便很难劝阻,问她的意见,只不过想要一个附和罢了。她不能在这时候拂他的兴致,便顺着他的意思笑道:“好哇。要是遇到什么刁民作乱,我们也便顺手平了去,陛下可不比那康熙帝差呢。”说完她一阵反胃,这吹捧也太昧着良心了。
然而刘子业却很是受用。欢喜的叫了一声,便要唤人进来,让他们准备出行车辆。
楚玉赶紧拉住他,道:“这么大张旗鼓的便不叫微服出行了。”好歹劝说刘子业换了常服,楚玉也借了刘子业一套衣衫换上,她的身材在女子中尚算高挑。刘子业也还是个没完全长大的少年。他地衣服穿在她身上。虽然有些过于宽大,但也不算过分。
两人换好了衣服。便一路朝宫外走去,路上虽然也有侍卫瞧见,上前询问陛下要往何处,刘子业只将眯起眼睛阴狠一瞪,那人便摄于淫威,不敢再问,更别说阻拦,就这样两人一直顺当的走到了皇宫地出口,才遇到了真正的阻力。
站在宫门前的老者和两人一样穿着便服,甚至不够华贵,可是这身寻常衣裳穿在他身上,却有无比的威势,他地年纪已经很大了,满头的白发,脸上也有深刻的皱纹,可是他的目光却好似锋利的宝剑,直直的朝他们刺了过来。
这人便是上次宵禁之时,曾与楚玉有过一面之缘地南朝大将沈庆之,虽然已经年近八十,可是他依旧在朝中担任着官职,是南朝地一尊屹立不倒地守护神。
楚玉只觉得心中一震,忍不住在这逼人的目光之下停住脚步,只觉得那目光好似要刺穿她地身体,她对沈庆之虽然有些畏惧,然而却不反感,甚至的,对这位戎马一生的老人有些敬意。
武力是政权的保障,若非沈庆之当年力保刘子业的父亲继位并平定叛乱,哪里来的今日刘子业的皇位?
刘子业虽然任性暴躁,可也在这老人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跟着楚玉停下来。
沈庆之只看了楚玉一眼便不再理会,他望着刘子业,先行了一礼,才沉声问道:“陛下要前往何处?”
刘子业迟疑一下,想起了自己好歹是皇帝,根本不需害怕什么,才挺挺胸朗声道:“朕要出宫去走走,你可是要拦阻?”
沈庆之淡淡的道:“臣自然不敢,但陛下乃是一国之君,还得顾全己身,出宫怎能不带着侍卫?”楚玉朝他身后一看,见门外一片士兵,便知道在他们走到宫门前的这段时间内,有人去告诉了沈庆之这事,而后者便赶来阻拦皇帝私自微服出游。
沈庆之作为朝堂重臣,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刘子业就算对他不满,看在他以前功绩的份上,也不能说杀就杀,然而这正旺盛的兴致被粗暴的打断,还没法说出个反对的道理来,刘子业还是气得脸颊发红,眼神一扫方才开朗,变得阴戾起来。
刘子业不爽,楚玉却是不安,看小皇帝眼神开始不对劲,她连忙打圆场道:“沈大人说得很对,陛下是万金之躯,怎能如此轻易的抛头露面?”听到这番话,沈庆之又朝她看了一眼,这回目光这多了些探询的深意。
她悄悄的在袖子下拉住刘子业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再对沈庆之道了声谢便往回走,走了一会儿,刘子业忽然用力的甩开她的手,焦躁的叫道:“阿姐,连你也帮着那老匹夫!”

楚玉回头看了看,已经看不见沈庆之身影了,才转头温言道:“沈大人好歹是国家重臣,你也要给他几分面子,难道还要在宫门口与他冲突不成?那样岂不是让别人看了笑话去?”真要冲突起来,她对身为皇帝的刘子业反而没什么信心。
见刘子业神情更加阴郁,楚玉叹了口气,宽慰道:“陛下,我们犯不着跟一个老顽固较劲,他不是不让你微服出宫么?那么你明日便先移驾到我公主府,我们再换了衣服出去,我就不信他能管到我公主府门口来。”
听楚玉这么说了,刘子业才总算有些松口,经过这么一闹,两人一个无心说故事,一个无心听故事,楚玉便提早离开,再回到宫门,却意外的瞧见沈庆之还没走,门外的侍卫已经撤去了,他却还留在这里,看样子,竟然像是在等她。
既然来了便躲不了,楚玉心中有些不安,可还是迎了上去,面上若无其事的笑道:“沈大人可是在等本公主?”被沈庆之森严的目光所笼罩,楚玉觉得很是不好受,然而却不能表露出来,她下意识的看一眼宫门外,她的马车就停在附近,越捷飞靠在马车边,也望着这边的情形,他双手抱剑,身躯微微紧绷,见楚玉投来目光,便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
沈庆之缓缓的道:“我听说长公主殿下很会说故事,近来一直说给陛下听,恕老臣失礼,这样的故事,公主还是少说一些的为好。您只是公主。”
过了一秒,楚玉才想明白到沈庆之这是在警告她,遵守作为公主的本分,乖乖的吃喝玩乐便好,不要试图蛊惑刘子业做什么。
楚玉冷笑一声,道:“本公主的事,似乎轮不到沈大人来过问。”她也懒得和沈庆之讲道理,像沈庆之这样的老人,一般十分的顽固,根本就无法说服,既然他认定她在蛊惑皇帝,那么她说什么都没有用,还不如省下一些气力,明天继续去哄骗刘子业。
若不是这帮朝臣没能劝诫好刘子业,她何苦如此操劳?
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她依旧敬重沈庆之朝堂重臣南朝大将的身份,也很欣赏他的忠直,可是由于立场和看问题的角度,对于他的观点,她却并不能认同。
不仅不能认同,也许还要跟他作对。
话音方落,楚玉便见沈庆之面色陡变,他没有什么动作,可是整个人散发着森严,每一根皱纹都好像散发着杀气,假如此时有蚊虫飞过,定然死于非命。
就算心里知道沈庆之不会把她怎么样,楚玉还是禁不住的后退了半步。她知道自己这回是把这位老将军给得罪了,得罪沈庆之这件事也许很严重,可是比起可是她所要进行的,却又不算什么了。因而楚玉仅仅是在心里担心一二,便放下了忧虑。
就算沈庆之怎么看她不顺眼,也必须顾及她的公主身份,这个南朝之中,唯一能光明正大让她死的,只是刘子业一人而已。


第九十二章 似被前缘误

在马车中柔软的矮榻上躺着,伴随着行车的微微的摇晃就忘记了宫门前的不快,即将行至公主府时,她忽然记起了什么,掀开车帘子问坐在前方车辕上的越捷飞:“前面有没有……呃……情况?”
越捷飞望了望前方的巷口,答道:“回公主,没有。”
楚玉想了想,还是做出了决定:“绕路,今天走后门回府。”
前方越捷飞笑了一声,声音里有点强忍的笑意:“是,公主。”
对于越捷飞的表现,楚玉有点恼怒,不过怒了一下觉得自己也实在没什么出息,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躺回到软榻之上。
马车绕了段路,从公主府后门联通的巷子里穿入,远离了主干街道,这里便多了几分寂静的冷清。
马车转了个弯,比楚玉预料得早的停下,不需要特别向外看便知道还没到达,因为按照楚玉的记忆,公主府的后门距离巷口是有些距离的。
“怎么回事?”没有多想,楚玉直接拉开车门跳下马车,这里距离公主府也不太远了,走几步也无妨,然而才下马车,楚玉便瞧见前方站立着她特意绕路的原因。
对方长身玉立的站着,面色虽然冷漠,却没有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隔膜感,瞧见楚玉,那人冰冷的眼中便带上了些许暖意。
他的背上,背着一个长长的木匣。
“萧……别?”楚玉神情古怪的叫出来人的名字,随后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怎么来这儿了?”她今天特地的避开前门走后门,就是要躲萧别,怎料竟然正正在后门给他撞上。
自从那日萧别自请入府被她拒绝之后。没几天,楚玉从宫中回府地时候,便瞧见萧别站在她公主府门口。等着她说是新制了琴曲,请她品评,当场骇得楚玉落荒而逃。
开玩笑!她可不是原来那正牌的山阴公主,能品出个什么来?要是胡说一气,只怕会露馅。
可被回绝了一次后,萧别并不灰心,又接二连三的找上门来,好在公主府地正门也并非正对街道,平素没什么人。否则千金公子萧别成为山阴公主入幕之宾这一劲爆消息只怕要瞬间传遍建康城。
萧别望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笑意很淡,淡到放在别人身上几乎看不出是在笑:“公主不愿见我,我如何不晓得?可我既然视公主为知音,又岂有轻易放弃之理?”
楚玉一边面上僵硬微笑。一边在心里腹诽道:“你才知音,你们全家都知音!”尽管十分不满,但她还是决定不耻下问:“你今日算准我会走后门回府?”
萧别道:“公主莫要忘记了,萧别虽然擅长抚琴,然而家中却有人以武晋身,萧别从前。也是学过兵法的。兵法云。兵者,诡道也。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公主前几次都是在正门见到我,算算下来,也该心生避意,这一轮,该往后门来了,我便在此恭候。”
楚玉听得脸皮发青,心说算你狠,竟然连兵法都用上了,同时也算是知道,萧别的决心有多么的坚定,她想要完全避开,不是没办法,可是那样要花费太多的功夫,实在不划算。
思索片刻,楚玉道:“也罢,今后我不会再躲着你,但你也不要来这儿找我,我给你们每人一把的扇子你没扔吧?请贴上顺便标明了楚园的所在,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往那儿去,你若是要见我,便去那里找我好吧。”
萧别一怔道:“公主不愿意别人知晓我与你相交?”他并不是笨拙之人,如何听不出楚玉言语中的避忌?
楚玉无奈地道:“你镇日来往于公主府前,好在这些天无人知道,若是传出去了……”她想了想,山阴公主根本就没有清誉可言,要说萧别影响她名声,这太不要脸了,只有改口道:“若是传出去,对你的清誉很是不好。”得,她没清誉,萧别总算有了吧?
萧别淡然道:“我并不在乎。”经过楚玉当头棒喝,现在他也看开了,那些名声又算个什么?于他有何干系?

楚玉地面色由青转黑,咬着牙道:“你不在乎,我在乎。”生怕萧别又说出什么话来,楚玉斩钉截铁的下定论道:“就这么说定了。”不等萧别反应,她越过萧别,快步的走向公主府后门,最后的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用跑地。
楚玉生怕他追来,走得极快,但萧别却并未这么做,他只转身望着楚玉,有一点难过的,低声道:“我就是这样不堪交往么?”
越捷飞跟在楚玉身后,在经过萧别身侧时,停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公主进来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变得清心寡欲起来,也许过阵子便会恢复了,届时你就算不上门,公主也会去找你的。”
楚玉跑回公主府中,又走了几步,回望确定萧别不会追来,才松了口气,可是没走几步,她又及时的想起来,府外有一个她避之不及地,她能躲到府内,可府内地那位呢,假如要躲,她要躲到哪里去?
幸好,府内的那位,并不像萧别那样充满了行动力。
走到东西上阁的交界处,楚玉先没回屋,反是去了桓远的修远居。
现在修远居中一般都有三人在处理事务,柳色已经正式的交派用场,与墨香一起,将桓远身上的重担接了下来。墨香管人事和物品,柳色管金钱,但是接受墨香和桓远的监督,桓远有全权指挥处置柳色墨香的权力。虽然职权分工不同,但三者之中,柳色却是处于被压迫的最底层的。
来到修远居见到桓远,询问一下事务都在正轨上运转,楚玉便不再多关心,而是告诉桓远一件事,这些天尽量的空出来,她有别的事交付给他。
离开修远居,楚玉原本应往东上阁去,可不知怎么的,脚步却不太听使唤,慢慢的走着,来到一个地方停下,瞧见前方的门上的字迹,她忍不住无奈的叹口气。
门是虚掩着的,只要她上前一推便能推开,假如推开,即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那萧疏而清爽的绿意,而层层叠叠的绿影之中,却有一道雪白的身影,宛若浮冰碎雪,永远不能磨灭。
那日……落荒而逃了。
那日容止握住她的手,誓言一般的温柔话语后,她的脑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当时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可她心中的狼狈比对上寻来的萧别时更甚。
这些天她一直避着这儿走,心慌意乱的不想瞧见容止,而容止仿佛也知道她的心意,一直没走出沐雪园来,每日都把自己关在园内。
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忍不住这么想着,楚玉慢慢的走过去,手按在黑漆大门上,入手的凉意让她头脑一清,没有推开门,更没有踏入门中。
也正在此时,在一片寂静之中,她听见门内传出来棋子的脆响。
啪。
啪。
一粒一粒的敲打在棋盘上,清脆的声音一直传到园外,传入楚玉的耳中,一声又一声。
楚玉隐隐约约的想起来,那日容止似乎说过,他不开心的时候,会下棋。
脑海中仿佛浮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在幽深寂静的竹林绿影之中,衣衫如雪的少年坐在青石台上,白皙的手拈着黑白二色棋子,一个人非常寂寞的下着棋。
在疏落的棋声里,门内门外,一人一人,多情无情,各怀心思。


第九十三章 最是不分明

楚玉的心情很复杂。
避开萧别,是因为担心自己琴艺造诣不佳被瞧出破绽,此外也是不希望有人通过萧别将她的两个身份联系起来,这行为里是有目的和利害权衡存在的,而避开容止,则是纯粹出自心情。
她从来不是娇柔文静的女孩子,放假的时候,别的女孩子逛街买衣服,她却喜欢登山入林,到绝少有人前往的地方,领略另一番风光。也许是因为性格过于大而化之,她从小到大的桃花运少到几乎没有,与山阴公主这儿的花团锦簇大相径庭。
也正因为此,她才会因为容止的一句话那么的不知所措。
心里面好像有非常隐秘的一角被揭开,有一点儿羞涩有一点儿欢喜,又那么的不安着忐忑着,就在隐隐约约的沉沉浮浮,隔着一层雾气,却始终不能分明,暧昧不可言说。
倘若告诉别人,拥有众多面首的山阴公主正在为了一句暧昧的话辗转难安,一定笑掉旁人的下巴,可又有谁知道,这身躯内换了个崭新的灵魂,于这乌黑的泥土里,绽放不可思议的皎洁纯净?
最看不分明的,是她自己。
容止的话,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可言语之间却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暧昧不清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楚玉原可以问得更清楚,喜欢或不喜欢,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可是她却仓皇地心生退意,在那温情款款的时刻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容止那话是对着谁说的,是她,还是山阴公主?她想多半是后者,倘若如此。她要如何告诉他,那个他不离不弃的人已经不在?
退一千步一万步,不考虑其他的任何人。单考虑她自己,这也是最根本地原因,她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她对容止是有好感,容色秀美,手腕高超,善解人意,待人温和,即便是之前认为容止是敌人的时候。她也忍不住十分佩服容止地本事……可这究竟是什么样一种心情?
楚玉毫无类似经验,更不可能在这个时代求助于身边的人。只能自己摸索,然而摸索来摸索去,也仅仅只是浅浅的游离的暧昧,始终挥不去那层浓郁的雾气。
还不够。好像有什么,还不够。
在门外站了半晌,楚玉终于完全的清醒过来,趁着棋子声稍歇,她转身匆匆的逃开。
现在,还不是面对容止的时候。
对。不是时候不是时候。
楚玉强迫自己将思绪放在接下来要进行的事之上。她走得很急。带起耳边风声呼呼,很快地压过心底微弱的质问声:你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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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刘子业即将摆驾公主府,楚玉自然要在门口迎接,提早来到门口,却意外地瞧见,在皇帝之前,还有一人来了,只不过这人应该说是“回来。”
正是多日不见的忍者神龟驸马爷何戢。
楚玉来这个世界这么多天,算算见到这位驸马爷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她在府内时,他基本不在,而他回府的时候,她又基本外出了。何戢在西上阁也有住处,但一年到头三百六十天,只怕有三百五十天是空着地,可以想象何有多么的不愿意留在公主府内。
然而让楚玉比较佩服的是,即便这样,那少数几次的相遇,他都表现得对她关怀备至,让楚玉一阵又一阵的恶寒。
现在,何戢又与前几次一样,风度翩翩的上前来请安,楚玉挑眉望着他波澜不兴的俊逸脸容,笑着问道:“驸马这些日子都宿在何处?”
何正有些奇怪楚玉为何站在门口,心思在别处,不及提防便脱口而出:“在尚书吏部郎褚渊家中。”话方出口,他瞧见楚玉神情变化,当即大为后悔。
褚渊这个名字,楚玉来到这个时代前便有印象了,据说是个绝世帅哥,并且是山阴公主的姑父,不过楚玉之所以知道他,还是因为山阴公主曾觊觎过这位帅哥,甚至让求子业下旨让褚渊来他地公主府,足足过了十日,褚渊靠以死相逼,才保全了自己的清白。
据说何戢与褚渊地外貌举止有些相似,故而何又被称作小褚公。
思及此楚玉忍不住道:“我听闻褚渊与你相貌有些相像,倘若走在一起,不认识的人会误以为你们是兄弟,是不是真的?”
何背上冷汗连连,既不愿说是,又不能说不是,他看楚玉的神情,分明是有些意动,倘若让他瞧见褚渊,那么只怕本朝又一美男子要遭到辣手摧花,可是假如说不是,却又是睁眼说瞎话,倘若公主他日发现他说谎,只怕会遭到迁怒。
是与不是间,何戢汗湿衣衫,只推脱道:“这个都是外人传言,我与褚公相交,是倾慕他的品德,与外貌并无关系。”
大热天里,楚玉见何戢额头上的汗水就那样的涌出来,也知道他在痛苦些什么,有些好笑,又有些怜悯,她心说索性就此带过,放他一马,可此时门外却传来另外一道声音,让何戢的心一直沉到底:“想知道是不是,改日让褚渊来姐姐府上住上些日子便好了。”
楚玉抬目看去,发现竟是刘子业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身穿黑衣,虽然仅仅是常服,可袖口领边的精细花纹也显出了十分的庄重,虽然身量比何戢还要矮一些,可是他看着何戢的眼神,却是居高临下睥睨的:“到时候驸马与褚渊同吃同住,姐姐去看,就知道他们像不像了。”
看眼前的境况,山阴公主应该还没来得及如历史所记载一般的辣手摧姑父,可是却阴错阳差的,让继承山阴公主身份的楚玉有机会完成这一未竟的事业。
何戢是如遭雷击,可是楚玉心里也很不情愿,两人各自以高超的演技控制住面部表情,向刘子业谢恩。刘子业很是不耐烦看到何戢在眼前碍事,谢完恩了赶紧让他滚蛋,随后亲热热的拉着楚玉到僻静地方,悄声的问:“阿姐,我们什么时候溜出去?”
他心里还一直惦记着那儿戏般的微服私访。


第九十四章 陪皇帝逛街

楚玉早有准备着,听到刘子业这么说,便先让粉黛带他息,自己回房换上男装。之后便按照昨天的布置,与刘子业从公主府一侧的墙头翻出去。
穿过冷清的巷道,两人便来到了街道上,刘子业拉着楚玉的手左右顾盼,从前即便是出游,他也是坐车出来的,周围侍卫重重,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的,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好似轻了几分。
虽然楚玉和刘子业的外貌都极为不错,可街上的百姓没有再如楚玉第一次上街那样,其中一个原因大约是刘子业,虽然换上常服,甚至心情十分轻松,可是刘子业不经意间还是会流露出些许容易给人带来压力的阴狠。
刘子业平素与楚玉亲近,并不怎么在她面前摆架子,因此楚玉也没有太过注意尊卑的分明,可是在别人眼中,刘子业还是有几分上位者生杀予夺气派的。
而更重要的原因,则在他们的身后,楚玉和刘子业并肩走在前方,他们身后三四尺外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越捷飞,始终作为楚玉的侍卫存在,而另外一名男子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模样,五官原本还算端正,但脸上一道伤疤额头斜着划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左侧耳下,这道骇人的伤疤令他的脸容微微扭曲,看起来极是恐怖。
这人名叫林木,是刘子业的贴身护卫,有点儿像是越捷飞在她身边担任的角色,只不过他藏身得更加隐秘些。楚玉出入宫中这么多次,竟然一次都没瞧见这个林木,还是方才翻墙时,刘子业将他从暗处叫出来帮忙。楚玉才得知此人的存在。
林木十分的沉默,不仅言语上沉默,神情也同样沉默着。不管越捷飞在他身旁怎么说话,他始终一言不发,假如不是刘子业在命令他的时候他答了一个“是”字,楚玉只怕要以为他是个哑巴。
通过越捷飞对林木地称呼,楚玉知道林木是他的师兄,算起来,天如镜应该至少有三个师兄,被容止干掉一个,一个越捷飞一个林木。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选手。
两人先去了建业城边的东市,市集上有卖各种东西的。楚玉虽然不是第一次出门了,可也是头次来这样专门用以交易的市集,各种摊贩密集的拥在一个地凡,熙熙攘攘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各种商品都混杂在一起,有的卖家禽,有的卖粮食布匹,又或者一些手工制作的小玩意。
楚玉是见识过现代超市的,见到古代地市集。只稍微新鲜一下便失去了深究的兴趣。倒是刘子业兴致盎然。买了这个又买那个,他只负责挑选自己钟意地东西。付钱全由越捷飞代劳,而林木则负责当搬运工,左右手和背上都挂着新买来的东西,稻草扎的叶子包的麻袋装地,好好个毁容派酷哥弄得形象尽失,最后刘子业甚至要买一只活鹅抱回皇宫里玩,被楚玉死活给拦住了。
好容易等到刘子业买得尽兴,时间也快到正午,空气很是燥热,楚玉提议到附近的建初寺去休息,由越捷飞开路,四人在拥挤的市集里杀出一条路,其实也不需要怎么杀,林木的那张毁容脸摆在那里,只需要稍微阴沉一些,便足以令左右旁人自动退避了。
路上刘子业将自己买来的东西一件件拿过来把玩,玩一会就失去了兴趣,又一一的丢弃在地上,一路走一路丢,等他们走出市集地时候,已经将买来地东西丢得只剩下十分之一二。
越捷飞有点心疼钱,不过这些钱也都是楚玉事先给他地,人家皇家子女喜欢自己买东西扔着玩儿,他能有什么异议?倒是林木在丢掉了大部分杂物后,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是动作明显轻松了很多。
建初寺的距离不算远,一会儿便走到了,这座寺庙是三国时孙权建造地,也算是有些历史,远远的看去,最先瞧见的是一座塔,立在寺庙的中央。
这时候佛教十分盛行,单说寺庙,楚玉在建康城中及周围见到的就不止五六座,然而还要数眼前的建初寺最为豪华,基本也就比楚玉的公主府差一点,但是绝不多。
建初寺前挂着巨大的牌匾,漆金的建初寺三个字很是遒劲有力,楚玉一行人走近的时候,却瞧见一个令楚玉有些意外的人从寺内走出来。炽烈的正午日光下,即便在这庄严的佛寺边,那人的气度依然如流水一般的悠然自在。
“意之兄,你怎么在此处?”楚玉快步上前,不能不说有些惊喜,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惊喜什么,可瞧见王意之,周身的燥热便仿佛减了几分。
王意之看见楚玉,也有些意外,他的目光先投向楚玉,随后扫过她身后的三人,眼中划过一丝惊异后,又对楚玉道:“你怎么在此?”
与此同时,楚玉也问:“你怎么在此?”她印象中王意之是个放荡不羁闲散自在的人,和佛学这些严肃的东西扯不上半点儿关系。
两人的声音一字不差的重合起来,连惊诧的情绪都那么的吻合。
王意之微微一怔,随后忍不住与楚玉一起笑了起来。
楚玉笑着道:“失礼失礼,我却是忘了,意之兄你是有本事把一切无趣的东西变得有趣的人物,你来此,想必也是找到了有趣之处。”
王意之也笑道:“失敬失敬,我也是忘了,子楚兄的言行常常能出人意表,想到什么旁人想不到的事物……”他学着楚玉说话,然而最后一句却是怎么都学不来了,只有道:“不过你来此,想必无他目的,不过是累了歇脚而已。”
他心思是何等的多智明慧,见到刘子业形貌及其他两人的样子,便极快的推断出他们方才做了什么,以及来此的目的。
两人说完又是一笑,交换了一下“知我者子楚兄”和“知我者意之兄”的笑语,王意之随意的作了一揖,道:“子楚兄想必身有旁务,我今日便不多加打扰,改日我们再聚。”说完他又一指身边的人,道:“这位是我在寺中的好友,法号寂然,于佛理玄经都很有研究,可以请他领着你们在寺中游览一番。”
楚玉这才注意到王意之身侧站着一名身穿白色僧衣的和尚,与王意之并肩而立,这和尚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他双手合十,眉目低垂,神情安详平和,该是方才和王意之一同走出来的,可楚玉眼中只瞧见王意之,竟是把他给完全忽略了。


第九十五章 两个刘子业

既然是王意之介绍的,楚玉便多瞧了寂然几眼,他相貌俊秀不凡,气度清逸出尘,眉心缀着一点米粒大小的嫣红朱砂,他的白色僧衣并不似如雪的洁白,而是那种陈年的旧白,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却也别有一种飘然之意。
方才之所以被忽略,主要是因为寂然和王意之站在了一起,又兼神情低调内敛,才被盖去了风采。
王意之没有多做停留的走了,楚玉对着陌生的寂然,却并不觉得不自在,虽然才是初见,可是寂然身上好像有一种使人心神稳固安宁的力量。
转身跟这时才从后面跟过来的刘子业介绍寂然的身份,随后寂然便带领着他们参观寺院了。
寺院的占地范围很大,方才在远处瞧见的高塔在寺院中心,院庭的前方有殿堂,四周院落重重回廊围绕,壁画鲜丽华美。
楚玉一行人参观完毕后,再由寂然将他们送出寺院,楚玉在最前面与寂然并肩而行,忽然问道:“意之兄时常来这里么?”
寂然笑了笑,仿佛悄然绽开一朵姣白莲花:“意之居士胸罗万有,小僧与他相交,不论是佛法。还是世俗道理,都进益不少。”
楚玉微微一笑:“今日有所不便,改日我会再前来请教。届时希望寂然小师父不要将我拒之门外。”
告别了寂然,便该往回程路上出发,楚玉走出二十几米,又忍不住回头看去,之间寂然站在寺庙之前的阶梯上,双手合十,有不少前来进香礼佛的人从他身边络绎经过,他们面上的神情或者带着祈盼或带着虔诚,有的衣衫华贵有地风尘仆仆。
而寂然低垂着眼眸。好似什么都没看到,却又好似什么都看到了。
楚玉停下脚步。望着人群中寂然的身影出神,直到刘子业回转过来,手扶着她的肩膀问:“阿姐,你看上那光脑袋了?你要是看上了。我明天就下旨……”
楚玉哭笑不得,言语劝阻,好容易才让刘子业打消这个念头,没有再给山阴公主地功绩簿上添一笔亵渎出家人。
回去的路上没什么波折,四人乘坐秦淮河上的泊船,顺着贯穿建康城的河流行驶。节省了不少的脚力。最后四人是先回了公主府。再让刘子业与那些侍从在一起,摆驾回宫。
目送刘子业离开。楚玉才缓步返回自己的卧室,在她的房间里,竟还站着一个“刘子业”,只是神情少了些阴戾,气韵从容平和,然而这些细微差别也只有在明处近观会显现出来,房中光线昏暗,猛一看便是第二个刘子业。
那“刘子业”见楚玉回来,抿着嘴笑:“公主回来了?”他缓缓的走到屋子角落,从怀里取出毛巾浸入水盆中,再拿湿毛巾往脸上轻抹,擦了几遍,便还原了本来面貌。
这“刘子业”却是容止假扮的。
虽然楚玉与刘子业翻墙偷偷外出,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防止有什么预料之外地状况发生,容止穿上相似的衣裳,用药物修饰容貌假扮刘子业在楚玉房中坐着,就坐在可以让外面人瞧见地地方,房中的昏暗很好的遮盖住了装扮上的破绽。一天下来,宫内护送刘子业地侍卫统领几次从院门口走过,硬是没发现他们的陛下被人调了包。
楚玉瞧见容止,顿时就有些踯躅,其实这件事她本不想让容止参与进来,但是她府上会易容这种旁门左道的,也就容止一人,因而不管心里面再怎么打鼓,她还是在昨天去找了容止,说明自己的要求。
好在容止并没有为难她,完全不提前些天的事,待她的态度也是从容又自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令楚玉大大地松了口气。
容止身上穿着与刘子业相仿的黑色衣衫,这是楚玉头一次瞧见他穿着白色以外的服色,感觉有些儿怪异,往容止身上望了几眼,楚玉的目光才转向他的脸庞,却讶异的发现容止脸颊上有一小片微微的发红,印在雪白的脸容上显得分外的碍眼。
楚玉皱眉道:“怎么回事?”昨天她看容止的脸还是好好的,怎么今天变成了这副模样?
容止先是有些忡怔,随即恍然抬手抚上脸颊,笑道:“公主不必担忧,只因今日要装扮的人不同寻常,为了力求逼真,我用了些刺激的药物,这是修容的药物在脸上留得太久了,伤了肌肤,我自行调制一副药,三两日便可复原。”
听他解释完毕,楚玉便不知道该接什么才好,两人相对站立着,相距一丈之遥,然而楚玉却好像能听见容止浅浅的呼吸,应和着她有些错乱的心跳。
说安抚的话,会否太亲昵,此时送客赶人,会否太冷漠?

正在忐忑之际,一声通传解救了楚玉此时尴尬的窘境,是天如镜前来拜访。
来了?
那日天如镜说要回去考虑,便再无消息,如今看来总算是做出了决定,然而楚玉现在却不是为了他做出决定而惊喜——
有了天如镜这个借口,让容止现在走掉感觉便不那么伤人。
楚玉正如释重负,却听容止低笑了一声,回头看去,只见容止伸手按在腰上,解开了收束的腰带。
容止解下腰带后还不停手,又不紧不慢的拉开了衣裳,楚玉有些着慌,脱口问道:“你脱衣服做什么?”
容止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眼神似笑非笑的:“公主以为我是要做什么?”
对上了他的眼神,楚玉明白自己可能又误会了什么,心中有些发恼,面上却已经完全恢复镇定,她看着容止脱下外衫,弃于地面,正等着他下一步动作,容止却就这样仅着单衣,缓缓的走了出去。
直到容止走出门外,楚玉才恍然他这么做的用意,容止是在昨天夜晚,绕过所有人的耳目由越捷飞带过来的,才能在今天一早在皇家护卫的眼皮子底下上演大变活人,倘若他现在穿着类似刘子业的外衣出去,给府上的人瞧见,也许会被有心人联想到什么。
容止心细如发,连这点儿微末之处都没有错过。
容止身穿单衣,纯白的衣料贴着他的身体,单薄的衣服将修长的身躯线条勾勒出来,此时大约是下午三四点,还算明亮的阳光将他的衣服照得有些透明,似乎能瞧见衣服下漂亮的腰线,楚玉瞧着他的背影,呆愣一下,忽然不知怎么的就冲了出去,将他给拉回房中:“你给我在这里待着,等晚上了再回去。”
容止高深莫测的看着她,嘴角微微翘起,说不出是在笑还是不笑,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问道:“公主不是要与天如镜商谈要事么?我在旁总是不好。”
楚玉瞪他一眼,道:“我去别处谈!”
反手关上门,把容止关在房间里,不一会儿天如镜便被幼蓝引领了进来,他的神情十分平静,看着天如镜,楚玉脑海中却浮现了白日所见的寂然。
笑着摇头甩去幻影,楚玉让幼蓝退下去,转身带着天如镜前往一旁花厅,也就是今天她让刘子业等待的地方,这里用来谈判,是再适合不过了。
她不会以为天如镜将会乖乖的接受她所开出的一切条件,总会在某些地方做些坚持,因此接下来她将进行的,是一场或者十分激烈,或者十分不激烈的讨价还价。


第九十六章 各自的底限(上)

楚玉在花厅内设了檀木椅子,一左一右的摆在黑漆的高桌上摆放着些干果零食,中心立着一只羊脂白玉瓶子,瓶中插一支青翠新柳。
楚玉坐下来后便迫不及待的转向天如镜,道:“许多天不见,你想得怎么样?”从前她入宫的时候一般能偶尔遇见天如镜,可这些天来竟然一面也不曾见过,想必是天如镜刻意要避开。
如今他既然亲自前来,便说明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已经作出决定——这个事实楚玉只稍微想想,便忍不住激动得微微颤抖,虽然早知道天如镜会让步,可是终于能让她接触那手环里的东西时,楚玉的心神还是不由得飘荡摇曳不能自持。
那里面会有什么?除了历史记载外,是否还有别的东西?天如镜的师父天如月曾经制作类似化学实验的容器,想必也是从那手环里得来的知识。
天如镜垂下眼眸,淡淡的道:“你想要什么?”他没有亮底牌,而是让她先开条件。
楚玉尽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微笑道:“我尚且不确定你那里有些什么呢?万一我要的你没有,那岂不是糟糕?”她微微低下头,以这个动作掩盖眼中的急切。
虽然尽量表现得不太在乎,可是楚玉自己知道,她简直在乎得要死,可是她不能表现出来,现在这个时候,是谁比较不在乎,谁就占了上风。
天如镜也明白她的意思,是要现在就要看到些实在的东西,否则交易无法进行,于是便问道:“你要怎地?”
楚玉淡淡的道:“我知道接下来再过一段时间。陛下便会被乱臣杀死,改拥立一位皇叔做皇帝,我要看看这部分天书的内容与我所知的是否相同。倘若一般无二,我才肯信你。”
目前她还暂时不知道天如镜手环里都有些什么,也不打算胡乱猜测要些没有的东西,楚玉把自己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当作一件无关紧要地小事放上台面,以验证天书真伪为理由,让天如镜展示出接下来的那段历史。
她刘子业会死,可究竟是谁所杀,接下来又是哪个皇帝上位,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她却不记得。这是楚玉最大的烦恼,倘若能骗得天如镜展示出那段历史。她也好相应的针对主事者做出对策,接下来不管这场交易谈判是否成功,她都已经先取得了实在的利益。
楚玉打的,就是这个如意算盘。
这个要求表面上是合情合理的。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破绽,然而天如镜却道:“这一点我不能同意,我只能给你看本朝之前的那部分天书记载,而本朝之后地,时候尚未到,我不能呈现在人前。”
楚玉心中陡然一沉。面上不动声色。道:“这又有何不可?我已经知道陛下必死。朝政必改,难道看一看天书上是否有记载都不成?”她陡然冷笑一声。目光锐利的看着天如镜,“本朝之前的事物,各种典籍之中皆有记载,我又看你的天书作甚?还是说,你的天书,根本就没有本朝之后的部分?那天书根本就是你捏造出来的?!”
楚玉红口白牙的倒打一耙,很不客气的指认天如镜在说谎,用的也无非是激将法,只要天如镜不受激,一个冲动,说不定就把接下来的部分历史亮给她看了。虽然嘴上言辞激烈,可是楚玉心头却并不抱有多大的期待,相反沉甸甸地,沉得把先前地激动都压了下去。
天如镜肯来找她,应是做好了各方面完全的考量,他的底限不会因为她的一两句话而变动,所谓的激将法,对他冷静无情的心性更是很难产生影响。
面对楚玉的信口污蔑,天如镜神情没有半分的动摇,他静静的望着楚玉,既不辩驳,更不为此生气,只十分平静的看着,澄明的目光好似穿透了她的灵魂,过了许久,他才淡淡的开口,道:“不能给你看天书的这一部分,是因为你会为了扭转自己的命运,做出违背天书记载的事,我很明白。”
楚玉苦笑一声,一下子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仰起头,她抬起一只手横盖住双眼,轻声道:“你说得不错。”
关心则乱,现在乱的那个人,是她。
天如镜看出来了,虽然前阵子她的突然袭击打乱了他的思绪,让他慌乱了片刻,可是这些天冷静下来后,天如镜知道她并不完全清楚接下来的历史,因为倘若她完全的知道是谁杀死了皇帝,又是谁夺去了宝座,她一定会为了自己的生存去对付那个人。
可是她没有,因为那么多人里,她根本无法找到正确的目标。
因此天如镜不让她看与她切身相关的那部分“天书”。
这是他的底限。
虽然经过这些天的思索,心神已经十分坚定,但见到楚玉这副模样,天如镜还是忍不住微微的好奇,他想知道除了这些外,楚玉又还知道多少?她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还有便是,在得知自己注定会死亡之后,她心中又是什么样的一番感受?她是以什么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一步步迈向死亡的?
天如镜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旁人之事微不足道,不需挂怀,这些年来,他也是如此成长的,他能看明白很多事,却从来不曾放在心上,他看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却好像是看着另外一个世界,那么的漠不关心。
可是如今……
天如镜微微的颦了下眉毛,他却开始有些好奇眼前的少女,虽然只是有些,虽然只是开始,却让从未有过此种感受的少年产生了不知所措的情绪。
我该怎么办?师父?
天如镜在心里默默的问:师父,我眼前的女子,名叫楚玉的,她也是知道天书的,那么,她是否可以不算入旁人的那个范围内?成为不是旁人的那个人?
天如镜望着以手遮眼的楚玉:“你在难过?还是绝望?”不由自主的问出话来,天如镜听见自己的声音,忽然又忍不住有些后悔。
“难过?绝望?”楚玉听见他的问话,忽然哈的笑了一声,她拿开手,以肘支撑伏在方桌边,目中神采丝毫不见黯淡,在奇怪之中还带着些兴味:“你这个问题问得真奇怪?我为什么要绝望?”


第九十七章 各自的底限(下)

不能否认,没能诓骗出来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楚玉有一点沮丧。天如镜已经有了警觉,将来会越来越不好骗。可要说到难过绝望,却是半点也扯不上干系。
与盲信“天书”的天如镜不同,作为穿越者的楚玉,是用挑剔和审视的目光来研究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她清醒的知道自己走在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上,也清楚的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天命,只不过是既定的历史。
纵然自身遭遇离奇,但楚玉并不打算任由所谓的命运摆布。
时候尚早,一切尚未到来,她为什么要为了还没有发生的事去绝望?
真是好笑。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更准确的说,是天如镜避开了楚玉的目光,他垂下视线,注视着自己的双脚,淡声道:“无论如何,我不会将天书上本朝之后的内容透露给你,你可以死了这份心了。”
楚玉微微一笑,也不气馁,她拈起桌上碟子里的一片肉脯放入口中,曼斯条理的嚼碎咽下,又喝了口水,才轻声开口:“你既然如此坚持,那么我也不勉强,可是天如镜,你看,为了不触及你的底限,我连自己的生死大事都放在一边了,那么你是否应该给我一些回报,来补偿我遭受到的损失呢?”
楚玉方才激动不能自持,有至少一半的原因是以为即将能知道山阴公主的具体死因,这一点暗藏心思被天如镜识破并拒绝之后,她反而彻底的冷静下来。
天如镜亮出底限,好像是冰凉的冷水浇在她心头迷乱的狂热上,让楚玉躁动心一下子变得冷静凝固。却并没有因此不甘,更不会失去希望。
在知道天如镜拥有历史记载之前,她也是对未来知之甚少。现在只不过是和从前一样的不知道,并彻底打消了她走捷径地念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冷静下来的楚玉,立即利用起了这一点,当作自己的筹码与天如镜讨价还价。
假如换了从前,对于楚玉这种哀兵政策,天如镜根本不加理会,可他目光一转,对上楚玉的双眼。那双眼睛清澈坚定,又带着微微的恳切哀求。显出十分的美丽,他心中鬼使神差的一软,竟然没再坚持,低语道:“我让你看看这神物之中的东西。除了天书之外,可以让你选一项。”
耶?这算不算是意外之喜?
楚玉原本以为还要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才能达成一点点最初目标,毕竟现在天如镜立场清明很难哄骗,可是没料到才一提出来,对方便让步了,一下子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天如镜说出那些话来。原本有些懊悔。可视线对上她猛然一亮的眼睛。那眼中的欣喜仿佛会传染一般,一丝丝地懊悔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楚玉身体往前靠了少许。更加倾向天如镜,期待的道:“那么,都有什么可以选地,你总该让我瞧瞧吧?”
天如镜下意识的身子微微后仰,他抬起手来,一只手指按在手环上的宝石中央,楚玉举了一下手:“等等,你是怎么使用这个……呃,神物的,用手按在那宝石上?”
天如镜随口答道:“偶尔需要这样,有些简单地用途,只需要想一想便可以。”若非如此神奇,他也不会认定这是神物。
居然还带脑波操作的!
抓起桌上的水杯给自己灌了压惊,楚玉极力的排除心中的郁闷,这时,浅蓝色的光幕显现,光幕上两排标识出现在她地眼前。
就好像电脑上的功能选项一般,光幕上一共有六个图标,左右分布各三项,分别标注着:经,史,文,理,技,御,下面还有半页没有显现出来。
楚玉瞟了瞟天如镜,眼神示意他展示下半页,天如镜垂下眼帘,不予回应,看他的样子,应该是隐瞒了下方的那部分,只让楚玉在这六项中抉择。
“史”的那部分,应该是历史的,这一项天如镜不可能让她看,而剩下五项,楚玉并不太能分辨清楚它们各自所代表的内涵,一时间有些茫然,她定了定神,一项项的仔细分析。
天如月传授给王意之的那部分约莫来自“理”的那部分,而但是这部分对于目前的楚玉来说并无大用,对古人传授理科知识,能确定保住她的命吗?
不能。
假如“理”指的是理科知识,那么相对“文”的那部分,代表文科知识,也可暂时排除,“经”大约可以理解为经典或经书,亦不是她所需要的,于是接下来只需在技,御两项之中筛选。
楚玉的目光来回在技与御之间徘徊,心里计算着何者为她所需要的,耳旁冷不防听见天如镜冷淡的催促:“请快一些。”
赌一把吧。
楚玉牙一咬,抬手朝“御”字戳了过去,她纤细的手指尖点在“御”字上,穿透淡蓝色的光幕,浅浅的蓝光照在她的手上,让楚玉又有一种回到了前世,坐在电脑前被电脑屏幕的光芒映照的错觉,胸口生起少许的怀念。
“御?好的。”因为楚玉的行为,天如镜又愣了一下,他料不到楚玉竟然敢伸手戳过光幕,昔年他头一次看见这光幕时,别说触碰,就连靠近,也是在天如月告诉他无害并命令之后。
眼前名叫楚玉的女子并不是冲动无脑之人,然而她却敢伸手放心的触碰光幕……她早就知道这蓝光不会伤人?
天如镜奇怪的望了楚玉一眼,随即又命令自己不要深思,脑海中发出指令,楚玉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周围展开,空气仿佛有点紧缩,眼前亦被浅色蓝光所包围。
这便是曾数次弹开楚玉的球形光罩,然而此时却将两个人一起包裹在其中,从光罩内朝外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浅蓝的色泽。
现在,这个“御”字的含义已经明白地显现出来了,乃是防御的意思,这光罩是手环本身所具备的防御手段。
对于这个讯息。楚玉很不满意,早知道她就选另外一项了:“这可不够,这罩子我早就见识过了,现在也不过是从里面往外看,没什么稀奇地,至少要让我知道,这光罩的发动原理才行。”

“发动原理?”天如镜微微皱眉,随即眉心展开来,道:“这罩子。神物之中确实有一些解说,然而也许是我天分驽钝。竟然不怎么看得明白,让你看看……也无妨。”
他在心中默默的道:师父,我并不是违背你的训诫,只是。也许她真的能看懂,对我等今后传承大有帮助。
天如镜又飞快的操作了几次,蓝光屏幕上界面变幻得极为迅速,楚玉甚至还没怎么瞧清楚,天如镜便调出来了储存在资料之中的,光罩的原理说明。
楚玉仔仔细细的阅读这份说明。过了许久之后。她抬起眼来微笑凝视天如镜。一字一顿地道:“我也看不明白。”
方才她阅读之际全神贯注,一会儿沉思一会儿皱眉。显然是把其中内容给看进去了,此时却自称不懂,分明是睁眼说瞎话,天如镜微微有些愠怒,才一动怒他又立即警醒,暗怪自己今天情绪波动太厉害,实在是大大的不应该。
楚玉又笑了笑,道:“我没骗你,我真地是没有完全的看懂,最多也就明白了五成。”她只看明白了防御光罩的发动条件和发动后果,而具体的原理部分,因为其中所用地专业术语名词太过艰深,她无法了解其原理。
最多也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不过就算只看懂一半,这也足够了,毕竟每个用电脑的人,不一定都要深入理解电脑中每个程序的原理结构。
楚玉笑眯眯的瞥着天如镜,道:“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解说我看懂的那部分?”
天如镜倒也没有矜持,很干脆的点了点头,道:“你想要什么?”他很明白,她肯坦言看懂,并且出言引诱,无非是为了获取更多地利益。
楚玉笑道:“爽快,我要看你方才所隐藏起来地那部分选项。”正好趁这个机会得知手环地全部功用,就算是知道个大概也好。
待天如镜应允,楚玉便将自己所理解的内容说了出来:其实那光罩,只是一个按照某种条件发动的力场,防御外来的袭击。力场以身体中心为球心,其作用最大的地方,也就是排拒力最强的地方,在距离球心两米的位置。
而发动的条件细说来比较复杂,简单总结则是,外来的物体,假如以超过某个范围的速度朝天如镜接近,那么这防御力场就会自动发动。比如先前楚玉两次朝天如镜出手,又及天如镜遭到刺客袭击,速度都超过了那个限速范围,导致力场自动发动。
而力场发动之后,会给予力场作用范围内的物体一些反作用力,运动速度越高,所承担的反作用力越大,这就是为什么楚玉仅仅被轻描淡写的弹开和掀开,而那些刺客却好像炮弹一样被打出去的缘故。
因为楚玉袭击的速度不够快,这反而让她逃过了一劫。
至于那蓝色的光不过是附带的光芒效果,没有什么别的用途。
楚玉说完之后,天如镜又针对他听不懂的部分做了询问,比如什么是速度,什么是力场这些名词的具体解释,楚玉存心给他一些甜头,便反复的解释说明,直到他听懂为止。
“所谓力场,就是说,在某个范围内,一些集中作用的力量,这个范围称作力场……你明白了么?”楚玉低柔的声音在花厅之中慢慢的回荡,越捷飞已经被早早的遣开,难得面对一个可以做一些交流的人,楚玉说得兴致勃勃,没有一点儿不耐烦。
然而她的声音,却通过了墙上的管道,隐隐约约的传递,一直传到另外一间房里。
容止的身体贴在墙边,他的一只手掀起了墙面上挂着的一幅画,画下的墙面上,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管道漆黑幽深,从中隐约传出楚玉的声音,虽然通过传递,这声音低弱了许多,然而依旧能勉强听清。
容止面无表情的听着,他的脸容苍白如雪,眼神深不见底,好像蕴藏着无处不在的极其可怕的掌控力。
过了一会儿,管道之中又传来对话。
“公主,我想知道,这些你究竟是从何处学来?”冷淡的声音是属于天如镜的,然而今天却在冷淡之余,多了些不该有的好奇。
“嘿,你想知道?”楚玉的声音带着笑意,光是听着这轻快的声音,容止便能想象出她现在得意微笑的模样,“我偏不告诉你,你有底限,难道我没有么?”
想着楚玉现在的样子,几乎不自觉的,容止嘴角翘起很浅的弧度,眼中带出些微的柔和温暖。


第九十八章 侃价的结果

楚玉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天如镜的对话还被另一个人听到了,天如镜欲言又止,秀丽的脸容上强自压抑着不情愿的神色,心中止不住的愉快。
看见天如镜这副模样让楚玉心中暗爽,不过更重要的是,她得到了十分宝贵的讯息,便能以此为依据,做出抉择判断。
得知那光罩,也就是防御力场发动原理后,楚玉便打消了从外界武力突破的念头,那力场的发动除了速度过限外,还有几项附加的标准,比如防御系统只能判断对会对天如镜造成损伤的物体,包括生物和人,都会自动的排拒在防护罩外。
而另外一个资讯则是,那手环的操作通过脑波进行,具体的细节如何尚不清楚,可是看天如镜将手指按在宝石上的动作,楚玉估计大概还有指纹什么的因素包含在内。
这样的尖端物品,倘若没有一点防护保护措施,那才真正见鬼呢。
换而言之,就算她想方设法抢夺过来,没有天如镜的手指,可能也无法对手环进行操作。
砍天如镜的手指下来,这么血腥的事她自然是做不来的,而手指砍下来后她也有没有相应技术能保持完好不损,如此无异于杀鸡取卵。
望着流转着美丽银光的手环,楚玉不甘心的抿一下嘴唇,提醒天如镜:“好啦,我都给你解释了,你方才应允我看的呢?”
天如镜点了点头,他心念一动,屏幕便缓慢的上移,将方才楚玉没有看到的那部分呈现出来。
屏幕
时,位。囚,医,攻。记。
也是六个选项左右各三,然而却多了一些比较浅显明白的关键词。
时和位,大约说的是时间位置,“囚”不知道是什么,“医”应该指医疗,“攻”是攻击,“记”不清楚。
心中迅速地有了判断,楚玉含笑凝望天如镜:“那么,开始谈判吧。我教你那种文字,作为报酬。你要让我知道,其中六项的具体内涵。”
天如镜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你的要求太多了。最多只能一项。”六项,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
楚玉忽然站起来,双手撑在桌沿上,身体前倾盯着天如镜,提高声音道:“太多?!你知不知道这是一套完全不同地语言体系,你不要以为只有二十六个字母符号就错以为它很简单。你要记的东西多着呢。三个月都未必能学得完!”
也不知道是被楚玉气势所迫还是觉得她靠得太近。天如镜身体又后仰了一些,背部靠上了坚硬的椅背:“你要求得太多了。”他脸颊微微发红。不是很熟练的开口。
他记事以来便被保护着长大,高高在上几乎不食人间烟火,除了师父之外,从来都只有别人向他妥协,哪里有像这样站在对等位置商讨的机会?更别说是如此激烈的讨价还价了。
接下来,便是一场拉锯战,楚玉尽可能的占便宜天如镜尽可能的避免被占便宜,好像侃价一般一分一分的慢慢磨,偶尔做出一拍两散作势欲走地姿态等对方喊住自己让步……
当然,这些大部分都是由曾经见识并学习过侃价的楚玉所做出来地,天如镜在这方面毫无经验,对上楚玉时,尽管神智十分的清明,可是完全没想过原来讨价还价可以这么干,这样赤裸裸的毫不遮掩的索取利益,表示自己有多么吃亏多么不值得,进而得寸进尺地索要,简直就是让他见识了一片截然不同的新天地。
谈完了用几项来交换英文教习后,两人又在哪几项之间慢慢的磨,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经验的天如镜被楚玉杀得节节败退,最后签下丧权辱国不平等和约,答应让楚玉看三项,并且用笔抄录下其中一项的内容。
这样的结果,其实是超出楚玉的预想地,她虽然一开始信口开河说要看六项,但那不过是为了方便喊价而做的上线罢了,前世去一些市场买衣服的时候,侃价地秘诀便是先压到原价的三分之一,再一点点的往上和对方磨。原本估计撑死能要到两项的观赏权,却不了比预计收获多了不少。
签下了丧权辱国条约,按照他们方才谈的,天如镜先履约,先将其中一项展示给楚玉看:攻。
现在楚玉知道了手环的防御手段,却从未见过天如镜有主动攻击任何人,为了保险起见,她必须先得知手环的攻击手段,届时即便到了最坏的状况,双方翻脸了,她也好有针对性的做出应对。
天如镜的手指依旧按在红宝石之上,等了半晌没有任何反应,楚玉出声提醒他:“喂,攻击啊,等等,先别冲着我,换个方向。”
天如镜面无表情的道:“我已经发动了,没有攻击,这一部分无法用出来。”
楚玉很轻蔑的斜瞥天如镜:“你这个神器还会坏的?”质量真差。
天如镜忍不住一拍桌子,他方才经历了一场侃价大战,情绪还有些波动没能恢复,被楚玉一激又腾地一下升了起来:“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不能侮辱我师门神物!熟归熟,乱讲话我一样告你诽谤!”

楚玉噗哧的笑出声来:“这台词你哪里学来的?”
天如镜下意识的瞥一眼手环。
“真好。”楚玉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很好。”手环里大概还储存有娱乐的内容,她真是越来越想要这东西了,只可惜短期内无法到手,只能看着解解馋。
笑意一凝她又回到了方才的话题上:“你这神物不能发起攻击?”
天如镜摇了摇头:“不能。”他目光清澄,神情无比坦然,纵然楚玉再问一万次,他的回答还是一样的。
楚玉冷笑一声:“难怪你方才在这一项上让步得这么快,原来是因为根本无需保密。”方才她在与天如镜讨价还价,商量具体给楚玉展现哪一项时,谈到“攻”这一项时,天如镜几乎没怎么跟她僵持便让了步,让她错以为自己占了好大的便宜,却没料到结果是被人反摆一道。
也许是天如镜的操作方法不对,也许是程序上出了什么问题,令手环的攻击功能无法实现。既然无用,天如镜也不打算攻击,那么便不介意让她知晓。
楚玉不甘心的道:“我小瞧你了。”先前因为越捷飞对他的保护态度错以为他很弱,方才又因为天如镜的不谙世故而低估了他的心机,直到现在,楚玉才意识到,即便是看起来单纯如天如镜,必要的时候,也是会耍一点小手段的。
天如镜微微点头,此时也恢复了冷静的神色:“过奖。”
楚玉做出送客的手势:“我需要时间来判断你是否有说谎,从明天起你每日午后来我府上,我教你那种文字。”
天如镜面上虽然平静,心中依旧有些纷乱,此时离去正是求之不得,他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楚玉又在花厅之中坐了一阵子,才慢慢起身回到起居室,容止不在外面的房间中,楚玉有些奇怪,便朝里走去,一直到了卧室,才瞧见一条白色的身影斜躺在她的床上,伴随着呼吸身体微微起伏。
楚玉想了想,上前拍醒他:“容止,醒来,我有话问你。”容止原本是身体朝内侧睡着的,被她拍了一下翻过身来,微微睁开眼睛,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丝质单衣的衣领顺滑的敞开,露出胸口大片平坦雪白的肌肤,那肌肤充满着温润的光泽,竟比身上的丝缎还要细腻光滑,楚玉心跳陡然加快,连忙快步走出去,丢下一句话:“穿好衣服出来,我有正经事要问你。”
楚玉走出卧室后,容止半眯着的眼睛立即清醒的张开,眼中的困倦荡然无存,只余冷静的清醒,他慢慢的坐起来,漆黑的眸中翻腾着深思。


第九十九章 血色无情月

在前厅坐下,又猛灌了好几口凉水,楚玉的心跳才逐渐来。她从前也不是没看过光着上身的男人,上学时男生们打篮球热了就把上衣一脱,挥汗如雨的继续跟一个球过不去,那时她看了也不见得怎么样,今天容止裸露的部分比那少多了,可她的心跳却快得不成样子。
大概是因为……太漂亮了。
平常容止穿着衣服时,只觉得他容颜秀美,风华高雅,可是他今日衣衫不整,却好像不慎将平凡的伪装掀开一角,露出其下鲜亮诱惑的气息。那双明明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却仿佛汇聚了众生诸般色相,深不可测,好像能吸食人的灵魂。
没一会儿容止便走了出来,敞开的领口已经合拢,平静柔和的秀丽脸容高雅莫测,见到与平常一般无二的容止,楚玉才舒了口气,做个手势让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才道:“你对天如镜了解多少?”
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方才她与天如镜讨价还价,虽然折腾得天如镜够戗,可是她自己也是大费心神,此时已经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和精力与容止绕圈子,反正最后是一定要暴露自己的目的的,不如早早的和盘托出。
容止思索片刻,沉着的道:“我对天如镜几乎一无所知。”还没等楚玉有反应,他又微微一笑,笑意里带着些狡黠,“可是我知道天如月。”
天如镜与他不过便是几面之缘,要说了解,那实在是夸张了,而且对于天如镜,他也不认为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天如镜比他师父天如月实在差得太远,在容止看来,根本就不是一个阶层上的对手。
“公主,你知不知道建康城中有个传言?”像是在回忆应该从何说起。容止又沉默了一阵,才低缓柔和的开口:“这些日子公主时常出府,有没有见到大人吓唬小孩子……”
楚玉白眼一翻。明白过来了,她第一次出府便亲眼目睹有位大婶拿自家名号生生吓唬得小男孩不敢造次。自然。这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之后再见到类似情形,她都视而不见,装作对方或自己不存在。
“有一位妖法师与公主齐名呢。”容止一说,楚玉也跟着想起来更多,她的名号只能吓唬男孩。不能吓唬女孩。反倒是那位“妖法师”的名号男女通吃。男孩女孩都管用。
那妖法师不是说天如镜么?难道……
楚玉心中的疑问很快就在容止口中得到了解答:“那妖法师说的自然不是天如镜,他接替他师父地职位才多长时间。名声尚且不彰显,又有多少威势,那妖法师,说的是天如月。”
容止说完这些,又陷入了沉默,目光虽然望着前方,却好似没有焦点,而是穿越了时间的阻隔,看到了从前地影像,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失神向楚玉道歉,随后微微笑道:“我这辈子,一共见过三个半人,能让我另眼相看,一个是王意之,还有一个便是天如月。那日与王意之会晤半日,令我心折不已,轮权谋之术,他不如我,然而论起洒脱自在,我不如他,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先说了王意之,容止才说到天如月:“现在的天如镜,与他的师父相比根本就不成气候,他太干净了。”
听到容止这个形容,楚玉不由得为之思?
容止忍不住微笑一下:“天如镜太干净了,他手上几乎一滴鲜血都没有沾染,也不曾害过什么人,他地心思也很容易看明白……和天如镜比起来,天如月简直就像一条在腥风血雨里慢行的毒蛇。”
他第一次见到天如月的时候,便觉得十分吃惊,这世上能让他那么吃惊的人事物很少,天如月偏偏就在其中。
天如月那时身穿牙白色的衣衫,月光之下貌若好女,如月皎洁,可是他地眼神却书写着漆黑浓重地血腥残酷,让容止此生头一遭感受到这样彻底地威胁和恐怖。
就算是月,天如月也是凄厉骇人的血月。
由于天如镜地关系,楚玉也想当然的以为他师父天如月是类似人物,也是一样出尘脱俗水晶般透明无垢,如今听容止说来,彻底的颠覆了想象中的印象,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容止慢慢的道:“天如镜的无情是不解世事,天如月的无情却是本性狠毒,你知道他曾经做出过什么事得来那个妖法师的名号么?他要了五百个童男童女去祭天,但是根据我的查探,这祭天之说根本就是藉口,也不知道那五百童男童女到了什么地方,派了什么用途。”
听着容止似笑非笑的说着往事,楚玉感觉心脏好像被一股寒意笼罩,她心里对自己低声的道:“我知道。”

她知道天如月要那五百童男童女做什么去了,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这猜测大约有八成的准确率。
天如月在做实验。
那手环的真正内涵和功能,不是这些未受过现代系统教育的古人能够完全理解的,他们要如何摸索手环的用途?唯一的办法,大约就是试验。
天如月恐怕是其中的极端翘楚,为了得知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惜用活人来做实验,就好像现代的科学家,用小白鼠来当作实验材料一样,只不过天如月的试验更加残酷更加灭绝人性。
现在楚玉也忍不住发自内心的想说:这家伙死掉,真是太好了,要是活着的人是天如月,她恐怕完全没勇气进行这些天对天如镜做的一切。
如此看来,天如镜也实在是出淤泥而不染,有这样的一个师父,这些天竟然没有对她采取暴力手段,甚至在她得寸进尺步步紧逼的时候,也没有对她下黑手。
倘若是换了杀人不眨眼的天如月,她只怕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遍。
因为天如月的事太过震撼,导致楚玉把方才容止所说的三个半数目抛去了九霄云外,忘了问接下来的一个半人是谁,而是接着听容止道:“而我尤其讨厌的,是天如月的那个手环。”
楚玉忍不住一惊:“你也知道那个手环?”
容止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水杯,楚玉后知后觉的想起这水杯是她方才喝水用的,其中还剩下半杯水,张开口还没来及阻止,便看到容止的嘴唇凑到杯沿边,苍白而柔软的唇正好印在她留下的水印边,好像低头亲吻她残留下来的唇角痕迹。
楚玉的嗓子好像被什么塞住,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容止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容止放下杯子,神情清澄坦然,继续道:“我与天如月也算交过手,如何不知道他的那些奇异力量来自那手环?我讨厌的,并不是那些奇异的能力,而是觉得那手环似乎是不该在这世上出现的。”
他的直觉,真是敏锐真切得恐怖。
楚玉轻轻的叹了口气:那手环,确实是不该在这世界上出现的,那本来就是不属于这时代的产物。
超越了一千多年的时间,用多少代人的智慧结晶,结合目前无人能运用的能量欺负古代人,实在是拥有太多的优势,说起来,容止败给天如镜,丝毫不算丢人。
输给时代,这是不能抗拒的。
楚玉悄悄的打量容止,他秀美的脸容上并无颓丧,也无不甘,有的只是从容,带着些许嘲弄:“而我尤为看不上的,是天如镜口口声声身负天命。真是可笑,天命什么时候竟是由他这种人背负起来了?”


第一百章 天生购物狂

待容止说完他想要说的,楚玉问出她最关心的事:“那有办法设法夺来那手环?”她说得很慢,每说出一个字,心脏就跟随着跳一下。
容止偏了偏头,凝望着她笑道:“公主以为,我昔日没有尝试过么?”
楚玉恍然的“哦”了一声,看他现在这样,自然是失败了的,否则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然而意外的是,她听见容止道:“我曾经试过,虽然有些艰难,可是我确实曾骗得天如月取下那手环交给我,可是……”他无奈一笑,“我无法像天如月那般用手环施展出那些门道,相反,我才将那手环套上自己手腕,怎么也无法令那手环发出蓝色的罩子,也不能做其他功用,过了不一会儿,便有一股奇怪的力量闯入我的身体,好像针刺,又仿佛火烧,令我全身疼痛麻痹,几乎脱力。”
容止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况,楚玉心中了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容止那分明是触电的症状,那手环应该也有防范保护机制,限定范围之外的人拿到后,会产生电流电击对方。
如此看来,想要拿到那手环,先必须准备一双绝缘手套。
与容止一番长谈,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应该如何拿到手环,但是至少得知了一些注意事项,可以放在今后慢慢的打听,比如手环对使用者有所限制,也许需要指纹验证,以及会放出电流麻痹意图夺取者。
如此看来,还需要进一步的加深了解,以便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抢夺手环对她来说,不过是在笼络天如镜失败后的最后手段。假如能够不对立,将是最好不过的。
两人一直交谈到夜深,分析了种种可能,楚玉在言语之间透露出少许她对手环的了解,但是容止并没有询问,直到分别时。楚玉才想起来先前容止说他对三个半人另眼相看,便随口问道:“剩下的那一个半人是谁?”
在他们商讨期间,楚玉让越捷飞去拿了容止地一套衣服,此时容止已经是衣冠整齐,不过因为要谈论手环的事,一直拖到深夜才让他离开。
容止的心思原本还在天如月与手环身上,听楚玉忽然扯回话题,不由一怔,随即露出笑容:“那一个半人公主并不认识。说了也没什么用途。”
楚玉这么一问,也不过是忽然想起,听容止那么回答。也便不再多想,看容止转过身,她也将一手扶着的门关上,回房安睡去了。
缓步走出东上阁的容止却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住所。他白色地身影在西上阁中缓缓绕行,脸容平静,神情深沉,穿过写着“三千繁花剑”的牌匾,穿过院中仿佛被狂风肆虐过的草木,他缓缓的走入花错的房中。
不一会儿。房中穿出哀叫呻吟声:“你来得正好!阿止。你给我用的是什么药?弄得我全身又麻又痛。好像被千万只蚂蚁咬一般,全身一点气力都没有。这样下去我实在受不了!”
昏暗的室内,花错全身绑着厚厚的绷带躺在床上,绷带下透出深黑色的药膏,散发着浓重难闻地味道。
容止立在床边,不紧不慢的道:“就是这样才能治好你,昔年你不听我的劝阻,去刺杀天如月,落得一身伤深入筋骨,假如不用狠一些地药物,会留下病根。”
花错噎了一下,有些不甘心:“谁晓得他是那么古怪的?”说完后他又继续哀嚎,“好痒好疼啊啊啊,什么时候才能不用这该死的药啊?!”
容止无奈的道:“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叫,怎么偏偏就捡着我来地时候叫?”
花错嘿嘿一笑:“当然是专门叫给你听啦,若是没人听着,我叫什么?不是白费气力么?”
容止转身便走:“内服外敷,外敷的药我治不了你,你尽管叫,等着吧,明儿我让尚药司在煎药汤时多给你加二两黄连。”
花错立即迭声惨叫:“等等等等等等!阿止!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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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暗地里盘算着谋夺天如镜的手环,但再见到天如镜时,楚玉面上并没有什么异样,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要,而是目前根本要不来,再加上他们之间的矛盾并没有达到针锋相对的情况,目前还不着急对付天如镜。
容止昨夜说过,倘若真到了生死相见的时候,天如镜并不是不能对付的。这少年比天如月生涩太多了。
在皇宫门口遇上天如镜,楚玉对他微一点头,趁着错身而过地机会对他低语:“午后到我家里来。”她也该履行自己该付出的条件了。
怀着平静的心情,楚玉见到刘子业,他坐在长几前,身穿庄重朝服,案上地文书都被他扫落在地,被昨天从市集上买来的小玩意占据着。刘子业一会儿碰碰这个,一会儿碰碰那个,看起来很是兴致勃勃,见楚玉来了,他遣退左右拉住楚玉,道:“阿姐阿姐,昨天真是好玩儿,我们改天再出去微服私访如何?”
楚玉瞥一眼长几,心中郁闷极了,她虽然没打算教育出来一个旷世明君,可是也没打算养成一个购物狂啊,看刘子业这个模样,显然是对逛街购物此类活动上瘾了。
早知道带他出去竟然是这个结果,她还不如一直关在宫里给他讲故事呢。
楚玉想了想,劝阻道:“陛下,上次我们出宫,已经很不容易,这件事只怕要慢慢来。”
刘子业一听大是扫兴,忽然他眼睛又是一亮,道:“阿姐,不出宫也可以微服私访,我们在宫里弄一个市集,让宫女太监们装成买卖东西的,这样不就成了?”
楚玉一听险些背过气去,刘子业这想法太天才了,在皇宫里开市集玩微服私访,亏他想得出来,简直就分明在脸上写着“昏君“两个字,生怕别人不来谋反。
强行压下打人的冲动,楚玉耐着性子道:“陛下,微服私访可不仅仅是逛市集而已,您忘了么?我给你说的康熙帝的故事里,那位康熙帝做得更多的,是锄强扶弱除暴安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她的教育方向是不是弄错了?不仅没让刘子业产生进取心,反而激发了他作为一个潜在购物狂的热情。
楚玉这么一提醒,刘子业也从购物的狂热里暂时清醒过来,他皱起眉道:“可是,昨日我们微服私访的时候,并未瞧见有人作恶啊,也没有马贼强盗什么的,要怎么样去除恶呢?”
楚玉心说在这天子脚下,治安好歹也是有点保证的,倘若这里都有马贼强盗横行,这个皇帝就不用想当了,这里所谓的恶,也就是些豪门的纨绔子弟,然而那些人多半都有些势力背景,别说楚玉撞不上这些人作恶,就算撞上了,也要先衡量一下是否应该莽撞出手,虽然她背后就是最大的靠山,然而得罪强大的力量并不划算。
沉思之中,楚玉的面色变了几变,最后她牙一咬下了决定,正色对刘子业道:“陛下,再过几日,我们再出去微服私访,昨日我们去的地方太过太平,导致没有人作恶,下回我们换个去处,便能微服私访了!”
安抚下了刘子业,又草草的说了段故事,楚玉很早便从宫中离去,回府之际才恰恰是正午时分,她一回府,便立即传召容止桓远柳色墨香,连同正在养伤的花错,排除年纪太小的流桑,召开第二届面首大会。
众人围坐一圈,唯独花错远远的在圈外,花错全身包得好像木乃伊一般,只露一张脸在外面,他躺在一张软榻上被抬来,身上药味很是浓重,因此只是在远处听着,并不靠近大家。
“花错是习武之人,耳力比寻常人好上不少,公主不必担忧,他听得到。”容止轻描淡写的道。
楚玉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几张各有特色,但是都同样出众美貌的脸容:“叫你们来,是有事要吩咐你们去做。”
伸出一只手指,楚玉提出论题:“我一个人才智有限,希望大家群策群力,共同帮我想——怎么样善意的欺君?”


第一百零一章 善意的欺君

欺君,是的,楚玉要欺君。
现在的楚玉,对于刘子业这个皇帝的印象,有一种很矛盾的割裂感,一方面,她畏惧刘子业所处的权位,身为皇帝,他能一句话便让她死,可是另一方面,她对于身为皇帝的刘子业并没有多大的尊敬。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楚玉,天性中对于所谓天赋皇权的说法打心里的排斥,也没有太多的阶级观念,对她来说,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并不会因为他所处的位置和所拥有的权利高人一等或低人一等。
她知道什么是阶级,也懂得如何去利用,甚至她自己就站在这所谓阶级的顶层,可是她的内心深处,始终不能将这种人分三六九等的制度烙印在观念之中。
因此她对于身为皇帝的刘子业,既是戒惧,又是不敬,戒惧的是那皇帝的权力,不敬的则是刘子业本人。换而言之,她是把刘子业和皇帝这两个身份割裂开来看的。
此外还有一点儿,大约便是一点点连楚玉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心软。
那个阴戾狠毒的少年,纵然有千般的不好,可是不曾有过对她半分的伤害,甚至全然的依赖着她相信着她,纵然心里不断的提防戒备,楚玉在偶尔的回眸时分,会对刘子业产生一点点的愧疚。
楚玉想出来要欺君这个点子,是既把刘子业当皇帝,又有些不把他当皇帝看的结果。
楚玉简单的说了一下刘子业想要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私访愿望,当然不会说这一切都是她引起来的,只道:“现在,陛下是一定要微服私访了才舒心,但是我决不可能真地将他带到危险的地方。令他陷入险境,所以,陛下要除恶。我们就造出一个恶来给他除。”
经过一番商量,终于敲定了欺君的细节,楚玉开这个会地目的,主要是把所有人都拉上自己的贼船,上来了就谁都别想下去。
现在楚玉最为放心的,反而是这些面首,柳色墨香等于是她养着的,干什么由她说了算,桓远被拉来。却是楚玉为了表现对他的信任,而容止花错。花错来此是因为必须由他扮演欺君主力,容止虽然不需要参与,可以他与花错的交情,楚玉不认为花错会不告诉他这件事。倒不如一开始便告诉他她要做些什么。
其实这也并不是什么太过需要保密的事,虽然需要冒一点不敬之罪的风险,但楚玉权衡之下,认为即便此事曝光,刘子业也不会为了这善意地欺骗而惩罚她,了不起便是生气抱怨一下。而假如成功了。则可以让刘子业过一下微服私访显威风的瘾。免得他满脑子地开市集玩采购。
商定之后楚玉便接到通传,天如镜来访。时间掐得刚好,一点儿都不浪费。
让面首们撤走,楚玉最后叫住桓远,问道:“楚园那边准备得如何?”
桓远略一欠身,微笑道:“公主请放心,一切顺利。”
楚玉微微叹了口气:“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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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顺利得让楚玉觉得有些不真实。
持续进行的一件事是教天如镜学习英文,一开始是认字母,跟着是让他背单词,发现天如镜的记忆力惊人,很长一串地单词他只需要看一遍就能记住,为了能更方便的给自己争取时间,楚玉有意的扭曲教导的进程,这并不是说,她故意把错误的知识教给天如镜,她只是教了一些对天如镜来说完全没必要的东西。
英文地语法与中文是有很大差异地,并且复杂起来让人很是头疼,凡是学习英文的学生,在考试的时候,几乎都受过那些超长超复杂地长句的刁难。
而楚玉把自己记忆中的刁难,加了点料转给天如镜,让他也尝试一下一千多年后学子们曾遭受过的苦难,深刻体会考试的黑暗,考官的无情,以及零分的惨淡。
什么完形填空,概括句子大意,阅读理解,各种考试题型,楚玉都翻出来对付天如镜。这样一来,为了学习那些复杂长句的句式语法,天如镜的学习进度不得不放慢下来。
在虐待天如镜的期间内,楚玉又请求天如镜启动那手环,深入的查探了一下手环中“攻”那一项,却意外的发现,天如镜之所以无法发动攻击,是因为那一项的程序文件有部分缺失,想来大约是不知道哪一个古人,失手错误删除掉的。
楚玉前世再刚刚接触到电脑时,也曾胡里胡涂的干过类似傻事,将某些程序的文件删除了,导致文件无法启动,这是一样的道理,天如镜的那个手环内部,相当于一个多功能电脑,其中装有资料,也安放了一些与外界关联的实用程序,比如自动防御的光罩等等。
可是假如程序中的文件被删除,再怎么强大的功能都无法用出来,并不是手环质量差的缘故,而是操作手环的人使用不当,才令其明珠蒙尘。
英文教习之外,楚玉的欺君大计也同样顺利,事先已经让柳色墨香等人排演过几遍,由花错扮演反派,身穿黑衣脸蒙黑布,装成打劫的强盗,“正好”让微服私访的刘子业一行撞上,之后路见不平把剑相助自然是顺理成章,林森作为主力打手,刘子业也冲上前去砍了几剑,花错意思意思的招呼下便落荒而逃。
唯一一点波折是为了符合劫匪身份,花错需要换用武器,丢下常用的细剑,改使九环大砍刀,对于如此缺乏气质破坏品味的行为,花错自然是强烈反对,却被容止一个眼神给高压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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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非常快,快得楚玉伸手去抓,也抓不住飘逝的影子。
天候很快就由初夏时分进入了酷暑,蝉儿在树上垂死似的叫着,许多天没下一滴雨,空气中盈满了干裂一般的燥热。

然而在这一天,建康城中不少名流公子,士族青年,都坐乘着华丽的马车,前往同一去处。
那个地方的名字叫做楚园。
楚园的主人是一位神秘的少年,昔日与一位作诗如流水般的才子共同参加诗会,与风流倜傥的王意之亲密交好,又曾狂妄的斥责千金公子萧别的琴音不堪入耳。
而萧别并未反驳。
他所送出的折扇,亦是别具一格。
那少年的名字叫喻子楚。
还是早晨时分,楚园外的街道上,便拥满了各式车驾。倘若此时在这里放一把火,至少能烧着都城内半数以上的权贵家人。
紧闭的黑漆大门上,龙飞凤舞的楚园两个字,乃是王意之亲笔所书。


第一百零二章 宁可食无肉

王襄是王意之的本家,同属王姓一脉,辈分上算是王意之的堂弟。虽然亦属名流,但却有高下之分,他在王家的地位与王意之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对于这位亲戚,王襄的心中是即是羡慕,又是妒嫉。
他没见过那名叫喻子楚的少年,然而在风声传开后,得知自家的堂兄与此人交好,便也不由得升起了好奇心,想方设法寻了执有请贴的人,与他一并前往。
因为心中好奇,许多人都来得早了些,却不料在门口吃了闭门羹,有的性子高傲急躁的派人上前拍门,却得不到门内回应,愤愤的走了。
此时才有人想起来,那“喻子楚”胆敢当众训斥千金公子的那份狂妄。
在炎热中等待的滋味不太好受,好在不过一会儿,邀约的时候便到了。
楚园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开启,开门的是四个身穿白衣的清秀少年,大约十三四岁模样,身上白衣清简至极,一丝多余的装饰也无,头发整齐的梳成髻,眉目之间透着灵秀。
其中一名少年对来客微微欠身,道:“诸位贵客,请随我来。”
一入园中,众人便感到一股清气扑面而来,霎时间冲散了酷暑的燥热,全身的毛孔都舒畅的张开,园中的景象也映入他们眼底。
绿。
许多的绿。
粉白的高墙之内,是一片盈满的绿意,在第一时间闯入人的眼帘,也洗涤着人的呼吸。
迟了片刻,才有人惊叹道:“好多的竹子。”
寻常人家之中,林木不过是作为建筑的装饰存在,将亭台楼阁点缀得更为生动。然而在楚园之中却正好相反,眼前一片茂盛的竹林,绿意压眼,哪里有房屋地踪影?
见此情形,王襄不由得惊讶的问身边的白衣少年:“这是怎么一回事?”
开门的四名少年,留两个在门口候着,另外两个则与此时已经到来的名流士族在一起,一个在前方带路。另一个就走在王襄身侧。
少年微微笑道:“我们家主人生性爱竹,他曾对我们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这少年文质彬彬,虽然身为仆从,却也能出口成章,又兼态度不卑不亢,令人观止可亲。
“好一个士俗不可医。”少年话音方落,便有道声音从后方传来。王襄转头一看,却是自家那位高不可攀的堂兄,他靠在门边,手中折扇合拢轻敲掌心,意态潇洒至极:“子楚兄真是个妙人,给她这么说,明儿我也要在家中栽些竹子了,以免成了俗人。”
那少年见了王意之。却也不曾如何动容,只将他与其他人一般对待:“公子既然来了,便随我们一道走吧。”
王意之笑了笑走过来,与那正在王襄身边的白衣少年并肩而行,王襄想了想,绕过去,走在王意之身边。先行了一礼。才道:“见过堂兄。”
王意之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目光微微闪动,道:“你。是叫王襄没错吧?怎么也在此处?我记得上次子楚兄发请贴时,你并不在。”
不意王意之竟然认得他这个人,王襄强压心中欢喜,小心地道:“我听近来传闻甚嚣,便随朋友慕名而来。”
“这样啊。”王意之淡淡的应了一声,接着便没再说话,王襄更不好搭讪,只有一路默默的跟随着。
白衣少年将众人领入竹林之中,绿意之中枝叶扶疏,遮蔽住阳光,将人身上的残余的暑气给侵销殆尽。
林中的竹枝并不太密集,偶尔三五根一丛,丛与丛之间也有间距,在缝隙之间地面上撒了白色鹅卵石权作道路,周围尽是湿软芬芳地泥土,林间温柔的湿气凉意将燥热的心灵从内到外的洗涤通透,在这酷暑的日子里,此处却仿佛挽留住了些许动人的春意。
走出这片竹林,众人才瞧见隐藏在竹林之后的屋舍,才出竹林,暑意又朝人身上包拢过来,甚至有几人忍不住要转身回那竹林之中去,继续感受那透彻地凉爽,幸而前方带路的童子出声提醒,才没有人脱离团体:“前方便是了,请诸位贵客随我来。”
王意之笑了笑:一进院中,不见房屋,却先传林,这安排格局可谓十分独特大胆,就连当日他找到这宅子时,也想不到楚玉会如此的安排。
这宅子本是久无人居住,竹林才生得如此肆无忌弹的茂盛,王意之原本想派人将这片竹林给除去,但楚玉却巧妙的利用起来,稍一改动,便是绝妙天地。
林后的房舍倒是并无出奇之处,只极尽了清逸简洁之能,立在这竹林之后,便显出了十分的秀丽雅致。
众人与两名白衣少年一路行来,并无瞧见其他的人,此时在竹林屋舍之后,才见到一名白衣青年,站在屋前相候。
那青年容颜俊美,峨冠博带,宽袖轻摆之间很是飘逸,他见众人来了,便微微一揖,淡然道:“诸位请了。”
凡是参加过山顶诗会地人,都认出了这青年,他正是那有倚马千言之才的喻子远,也便是桓远,此际他神情坦然磊落,比起山顶上压抑着什么的模样更为光彩照人。
而初见桓远的人,都不由得在心底暗暗的赞叹。
桓远微微一笑,两名白衣少年便立即退下,返回去迎接新来的客人,将这群客人交给他来接待。
王意之也忍不住微微好奇,走上前去,折扇半展挡着,低声说话:“怎么不见子楚兄?”他们究竟是玩的哪一出?
桓远神情不动,依旧十分温和地笑着:“阁下何必着急,再过一会儿,便都知道了。”
王意之愣了一下,随即放声笑道:“你说得不错。”他不再追问,而是与桓远并肩,共同朝屋舍走了过去。
一行人穿过曲折地回廊,却发现他们聚会地地方并不在室内,而是四周被房屋环绕的一处庭院,庭院之中亦是错落地栽有翠竹,地面上摆放着一圈案几和锦垫。案几之中已有一个人在等待,那人却依旧不是楚玉。


第一百零三章 可以清心也

黛青的瓦与青白的墙,翠绿色的竹枝与白衣俊美的青年,眼前的一切仿佛与喧嚣的尘世隔绝开来,宁静得只听见水沸的声音。
咕嘟咕嘟,一声声的不断绝。
红泥小火炉上,虽然没有绿蚁新酒,但紫砂壶中的水翻滚着,不住的有白色蒸气冒出来,然而很快便散在了一片青绿之色中。
照看火炉的青年和尚身穿旧白的衣裳,仿佛披着一大片陈年的月色,动作不疾不徐的执扇轻扇,低垂的眉眼柔化了面部英俊的线条,眉心一点米粒大小的朱砂嫣红清寂端丽。
这和尚跪坐在案几锦垫之外,竹林下的青石板上,安静悠闲的煮着水,他的神情十分专注,好像壶中的水一直如此翻滚着,也将一直这样翻滚下去,滚水喧嚣中是极致的安静沉寂,众人的到来,与他毫无关系,他也毫不关心。
此情此景之中,炉中跳动的火焰也如同不曾沾染烟尘之气,明净宛如琉璃。
眼前一切,好像只在梦中才能瞧见,众人都情不自禁的放缓了脚步,有人甚至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唯恐稍微大气些便会吹散眼前的幻象。
桓远轻咳一声打破寂静,温文尔雅的笑着:“诸位,地方已经到了,请入座。”
众人如梦初醒,才各自的走入席间,座旁皆有竹荫遮蔽,挡住阳光的照射。王意之落后两步,之前他虽然也愣了一下,但吃惊的方向却与别人大不相同,只因那白衣和尚是他再相熟不过的人——寂然。
他却又不知道。楚玉什么时候竟与寂然如此相熟了,寂然性子随和,但是不太喜欢离开寺庙,就连他。也难得请寂然离寺一遭,然而眼前情形,寂然分明是听了楚玉的安排,才在此煮水。
虽然并不知道煮地这些水有何用途。王意之也不慎关心此事,他只好奇,楚玉究竟是如何请动寂然的?寂然虽然性子随和,可是若他不愿意的事,便是以权势威逼,也未必可成?
眼下寂然的模样安然悠哉,也不像是遭人用强劫来。
疑问如云般盘踞在王意之心间:楚玉是怎么打动寂然地?
虽然心里疑惑着,王意之面上却并无异状。神情甚至可以称得上从容自如,眼中闪动着兴味盎然的光彩。他原以为除了竹林之外,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却不料竹林之后更让他惊奇,他很想知道,这几手外,楚玉还有什么筹谋。
王襄就坐在王意之身旁的案几后,待他们坐定。便立即有司命身穿白衣的少年仆从流水而出,端上来藤条编织地碗,藤碗之中盛放着清洗干净,并在冰凉泉水中镇了一夜的瓜果。光滑的表皮五颜六色鲜亮可人。拿起来便可闻到一股清甜的泉水香味。大热天里冰冽清凉,咬一口便是满口的清脆。
王意之家中也是富贵惯了的。自然知道这冰凉瓜果是如何来的,每到冬日,富贵人家都会凿冰或凝冰储藏在家中的地窖里,留待夏日享受之用,但是用大量冰块来冰镇瓜果,而不是直接碎冰取食,这手笔也算是奢侈了。
客人很快地便差不多齐全了,虽然有之前不耐等待忿而离开的,然而不请自来的客人却又补上了名额的空缺,因此席间桌案并没有如何空下,待众人差不多都入座时,只听见一声悠远的琴声,渺渺的响起,听声音似是来源于先前他们所经过的竹林。
而琴声在竹林一侧响起之后,竹林的另一侧,随即跟随着唱了起来,低柔如云烟,清雅如林风。
那琴声和歌声都不甚分明,一东一西,却仿佛遥相应和,琴声稍高时,那歌声便低缓下来,而歌声清远之际,琴声便微不可闻。
不论琴声还是歌声,其中地清幽之意,都令人沉迷,仿佛又再度身临无边无际的竹林之中,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景致去处。
“瞻彼淇奥,绿竹。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王意之听着这歌声有些耳熟,细细想起来,才想起声音的主人竟是与他有一面之缘地容止,他此时合琴唱来,声调漫然,却又仿佛随时要破空而去。
“……瞻彼淇奥,绿竹如。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反复咏唱了几遍,琴声忽然降低,便几乎成了容止一人地清唱,他地声音在竹林中越飘越高,仿佛顺风乘云,叠叠而上,又在达到最高处时,声音哑然而止,而琴声却又在此时渺渺然的响起,渐渐地低弱,直至再无声响,好像一位尘世外的仙人,闲暇于竹林休息,长啸作声之后,复又飘然远去。
琴声方停歇,众人渐渐回过神来,然而才回过神,却又发现周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芬芳,那并不是花香,也不是惯用的熏香香料,那香气有些清,有些浅浅的涩,可是却那么的沁人心脾,与竹叶的芬芳融在一起,竟无半丝不协调。
王襄忍不住出声问道:“这是什么香气?”
桓远此时正施施然的朝寂然走去,听见问话,依旧缓步而行,边行边道:“此乃茶香。”
“茶?”众人俱是惊诧不已,就连王意之也不由得感到吃惊:“茶怎地会如此芬芳?”
此时人们喝茶,几乎都是煮叶而饮,还要在茶中加入芝麻、食盐、瓜仁、桃仁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楚玉头一次喝到这里的茶时,几乎喷了出来,后来才弄明白此时与后世的茶大大不同,又经由一些契机,便萌生了这个念头。
有桓远这个作诗机固然不错,可是想要更多的搏名,莫过于推行一种文化,真正树立起自己无人可取代的地位。此时的茶酒都还在原始初级的阶段,有很大的上升空间,不管是真正的清茶还是蒸馏的烈酒,都可以尝试拿出手,但是楚玉并不好酒,加上增添一群醉鬼对她没好处,便选择了茶作为自己的武器,借着这一席,宣扬她所知的茶文化。
不论是清幽的竹林,领路的文士,煮茶的僧人,还是琴歌合唱,以超出十多个世纪的审美积累,结合时下的流行观念,楚玉将风雅玩到了极点,也把做秀做到了极点。
最后的为众人沏茶,是由桓远与寂然两人一并进行,细白瓷的茶盏中,碧绿的茶水清澈莹然,与时下混浊的茶汤大不相同,茶水之中沉沉浮浮的漂着几片细小的茶叶,很是巧致可人。
王意之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小口,只觉入口茶水味淡,还带着些许涩意,可在唇齿间转了半圈,却又化作了缭绕回旋的余香,明明是热的茶水,可是入喉之后,便感觉到一片清透悠远之意缓缓的荡开来,暑气尽消。
王意之半合眼眸,轻轻叹了口气,才转向桓远道:“这是子楚兄的安排吧?王意之自以为喝了二十多年茶,可如今才觉得,算是第一次喝了茶。”
一旁的王襄惊诧不已:得王意之这么一赞,那还未露面的“喻子楚”,明日便将名满建康,怀着好奇心,他也忍不住学王意之饮了一口,茶方入口时,他起初不以为然,随后没过一会儿,便跟着愣住了。
茶盏的盖子放在一旁,王意之似是别有心事,并未如其他人一般沉浸于茶香之中,随手掀起盖子要盖上茶杯,可才掀起来,却瞧见盖子反面,绕着轴心转圈写着五个字,字迹圆润温雅,相邻两个字之间的距离几乎完全相同,这五个字分别是:可,以,清,心,也。
王意之轻声念道:“可以清心也?”可以清心,这五字写在茶杯盖上,真是不能再妥当。
而此时,旁侧也有人注意到了盖上的字,随口念出:“清心也可以。”
又有一人接着道:“也可以清心。”
三种不一样的读法引发了众人兴趣,反复看了一遍才发觉,顺着某个固定方向,不管以哪个字为开头,都是一句完整且意思相近的话。
纵然王意之眼中尚有忧色,也不由得为这巧思莞尔一笑。
接下来,楚玉一直没有出场,而是由王意之与寂然二人与众位来客相谈,这两人风姿翩翩,意态不俗,一人文采斐然熟读经史,一人深谙佛学,对儒家学说亦有涉猎,几番深谈下来,更是令席上众人佩服不已。
一直到日光西斜,众人才依依不舍的离开,虽然楚玉甚至完全没有露面,可是喻子楚这个名字从今往后,便在所有人心里生了根。
王襄很想瞧瞧那喻子楚生得什么模样,忍不住在临走前问桓远:“请问,此间主人喻子楚究竟身在何处?”
还未等桓远回答,旁边便有个名士笑道:“王襄你俗了不是?我等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见与不见子楚兄,又有什么关系?”接着便是几人一番大笑,笑得王襄面上微红,也不敢再提见楚玉一事。
所有客人几乎都走了,只有一人例外,那人是王意之,他走在最后,看所有人都离开了,站在门边,转身问桓远:“容止在哪里?”
先前琴歌合唱之际,也许别人听不出来,可他却能听出,容止最后的一段歌声,最后的一个发音并不是人为中止,而是好像被什么强行打断,气力不足而不得不中断,而琴声也并非早已安排好,乃是发觉不对,见机而行。
容止怎么了?王意之一直到现在才相问,已经是十分的耐心。


第一百零四章 台上一分钟

在桓远的带领下,王意之在一条回廊的最末端找到楚玉和容止的人,雅致清简的房屋中,两条长椅并排摆放着,中间放一张方形矮几,屋内两人就分别躺在左右长椅上,身下垫着柔软的垫子,你一粒我一粒的拈起矮几上的碟中的果仁吃着玩儿,
见王意之来了,楚玉猛地坐起来,笑眯眯的招手道:“意之兄来啦?今天席上的事我听人说了,还要多谢意之兄你在那时候为我美言。”
见容止看起来暂时安然无恙,王意之松了口气,笑着转向楚玉:“我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你喻子楚之名还是会传遍建康。”
楚玉微微一笑,知道王意之不想居功,但心里还是记下这份谢意,锦上添花,那也是花,假如不是王意之第一个站出来肯定,名流之中肯定会有不和谐音出现,他的那句话,压住了所有微弱的反对源头。
目光转向王意之身旁的桓远,楚玉朝他点了点头,感激的道:“今日辛苦你了。”其实楚玉原本是打算自己亲自上阵做秀,可是思量一番后,还是让桓远取代了她的工作,她则退隐到幕后,进行全盘的布置与筹划。
然后,才有了这么个茶话会。
秘密的训练了一个月,今日将成果展现出来,躲在暗处偷窥,楚玉才发现自己先前犯了什么样的严重错误。桓远根本就是交际谈辩的天才,昔日却险些被她给埋葬在账本里,险些生生的毁掉自信,套用前世的说法就是——好好地一个文科天才。被她逼着去钻研数理化。
茶话会上的桓远,游刃有余的与众多不同的来客周旋着,最开始是一人两人,最后是同时与七八个人谈话,每个人说的话题都还不一样,桓远应对自如,条理丝毫不乱,风度翩翩的一个个加以辩驳,令对方心服口服。
而在谈话的过程里。他没有冷落到与他交谈的任何一人,每个人都觉得桓远好像是在优先跟他说话的,没有一人受到冷落。
这样地本事,不仅需要强大的记忆,也需要极为圆融的待人接物,然而桓远不过是练习了这么一阵时间,就做得如此完美。这已经不是训练的结果,而是天生的才能。
只是这才能缺乏自信支撑,一直没有被发掘,直到今日才爆发出来。
是的,自信,一直以来,被软禁着控制着。入府后又一直被容止压制着,桓远的才能得不到发挥,他看不到自己价值地实现,自尊太强,信心太弱,这矛盾的差异导致他的心中越来越低郁痛苦,虽然痛苦是文人的精神财富,可是这种痛苦对一个人的心理建康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个月来,楚玉做得最多的并不是什么细节上的指导——说到古雅风仪,满身书香味地桓远比她强多了——而是不断的对桓远说:“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是现今桓远所最为缺乏的。
一遍一遍的,不断的对他说,目光无比的坚定。语调无比的诚恳。就算原本是谎言。重复了一千遍后也成为了真话。
今日座上,几乎脱胎换骨地桓远是唯一的发光体。明亮却不刺人,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就连王意之也略有不及,因为他毕竟不是主角,也没怎么太过积极的参与。
此番之后,不仅喻子楚这个名字会传开,喻子远之名也将一并的口耳相传。
此时桓远面上依然残留着温润明亮的笑意,虽然身体疲惫,可是他的心情却飞扬着不能落下,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方才与人相谈地情形,胸口不断滋长漫溢着欣悦,幸福得好像在梦里一般。
桓远对楚玉微一施礼,道:“公主言重,这是桓远应该做的。”真要谢谢,应该是他来感谢楚玉才对,可是这份感激不论用什么言辞来表示都显得浅薄,桓远只有默默的记在心底。
眼光才一抬起,桓远便瞥见楚玉身旁的容止,他依旧懒洋洋的靠躺在长椅上,漆黑眼眸深不可测,微微翘起的嘴角似笑非笑,似是有些玩味和嘲弄,桓远心中忽然一阵不舒服,好心情也给压抑了不少,又一行礼便转身离去。
容止微不可闻的低笑一声。
不是没觉察到桓远与容止之间的异样,但王意之依然有些介怀容止方才歌声的停歇,毕竟那歌声真不似自然停下来的,便讲出自己的来意,问道:“你当真无事?”
容止微微一笑,道:“意之兄不必忧虑,在下方才歌声停歇,说来有些丢人,却是中气不足,不能发声,才勉强停下。”
盯着容止一会儿,王意之才缓缓露出笑容:“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他走到楚玉所在的长椅边,就在楚玉身边坐下,想起今日所见,不由得对她赞道:“你这园中是如何弄得如此清凉的?好像与外边两个时候。”他自家院子里虽然有湖泊和树木,可也做不到如此透彻纯粹的清凉,便想向楚玉请教一二。
假如能在夏日里时刻享受凉爽,那实在再好不过。
王意之不提还好,一提起来,便让楚玉忍不住连连叹气,道:“我如今才知道,所谓的高雅,都是阿堵物给堆起来的。”
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为了这一出做秀,楚玉虽然没有花费十年苦工,可是一个月来也是殚精竭虑,煞费苦心。
除了训练人辛苦外,楚玉体会更深的,则是如流水一般的花费,这些天来她都不忍心去看帐目,怕心脏受不住。山阴公主虽然有钱,可也不带她这么花的。
首先这宅子花钱自是不必说了,宅子买下后,因为买的是旧宅,又需要按照自己的要求装修整理,这又是一大笔钱,这些还是小数目,最让楚玉心疼的,却是为了营造所谓的清凉气息,楚玉使用了大量的冰块,用来冰镇瓜果的冰块不过是一点点碎片零头,绝大部分都用来白白的溶化了。
听楚玉心疼的解说,王意之才知道,为了办好今天这个茶话会,楚玉花了一大笔金钱,几乎购买了建康城富贵人家中半数以上的储藏冰块,装放在水车之中,藏在宅子的四处角落任其自由溶化。
楚玉随便一指墙壁,道:“外面是不用说了,屋内也不少,不信意之兄你去旁边的房屋里瞧瞧,定然还有没来得及收走的水车。”
冰溶化时需要吸收热量,极大量的冰块融化,便会整体降低周围空气的温度,而富余的水蒸气也令许多天没有下一点雨宅院变得湿润清凉,如此一来,客人从炎热的外部走入楚园中,感受到院内中的凉意,便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从酷热到清凉,这样极大的反差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外面越是炎热,进门之后的清凉便越能令人震撼,选在这个炎夏的天气开茶会,以及之前有人早到,楚玉不但不放人反而让他们吃闭门羹,便是为了营造这样的反差。
所谓风雅,是需要金钱基础的。有了亲身体验,楚玉说起这话来,便不由得分外切齿,一字一字吐出来尽是心疼。
细节决定成败,那些看起来不起眼不经意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才是她真正花费心思之处。
楚玉指着自己的微微苦笑的脸,一本正经的对王意之道:“你莫要看我现在在笑,其实我是在哭的。”


第一百零五章 谁的钟子期

又交谈了一会儿,楚玉送走王意之,一个人慢慢的踱步,却来到门口正对着的那片竹林中。
此时夜色已深,明月挂在墨蓝的夜空之上,点点清辉洒落,银色的辉光洒在夜晚染了墨色的竹林间。
楚玉面上的笑意化作淡淡的无奈,先前她同王意之说的那句“面上在笑,心里在哭”,是从一部漫画里化用来的台词,可当她顺口说出嘴来时,才失落的想起,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能听懂这句话,并且对她会心一笑。
王意之不懂,容止也不会懂。
一瞬间,虽然当时身边就有两人,可楚玉还是感觉到了无比的寂寞。纵然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人,可她依然仿佛是一个人,被遗弃在世界尽头荒凉的角落。
尽管早就明白这一点,并且告诉自己不要介意,可是真正面对这个事实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有些难以遏制的失落。
既然难以遏制,就不要遏制,楚玉放任自己散漫着思绪,慢慢的在绣林中走着。
该用的冰都已经用尽,空气渐渐被外界的酷热侵蚀,些微的风吹起来,将温热的空气吹在楚玉面上,转瞬间又散了开。
幽静的竹林之中忽然传来琴声,很低,并且是断断续续的,弹奏者弹了一会,便又停下来,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楚玉才想起萧别依旧留在竹林之中,便信步走了过去。
楚玉安排容止与萧别在竹林里唱歌和弹琴,不同于容止,是在最后关头实在找不到人了。才由他顶上唱歌,萧别却是她一开始便想到的。
虽然山阴公主把萧别批评得很差,可是那也是上了层次和境界的差,别人想差还差不来,至少在建康城中,应该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琴师。
于是楚玉便找了隔三岔五前来楚园地萧别,将自己的意思跟他说了说,请求他在竹林之中帮忙伴奏,萧别二话没说便答应下来了。快得让楚玉心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演奏完后,萧别一直留在竹林之中,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走得近了些,楚玉的目光透过扶疏的枝叶,看到萧别跪坐在古琴前,为了防止弄湿弄脏衣服和琴,他身下垫着厚厚的毛毯。眉头微微锁起,神情沉凝专注,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想了一会儿,他又抬手拨动琴弦,琴声之中带着犹疑不决,如此反复几次,他的眉头舒展开来。顺畅的弹奏出一段清幽淡远的曲调,弹奏完后,他的嘴角翘起一个不易觉察地细小弧度,似是笑了。
楚玉轻咳一声走出去,不再偷窥,瞧见萧别时又有些尴尬,最开始她说他说得那么不客气,可到头来他还是愿意帮忙。让她反而内疚起来:“你怎地还留在此处?”
萧别抬眼望向她,道:“我方才新想出来一支曲子,便索性在此演练一会……”他话才说完,忽然有些忡怔有些不知所措的朝周围看了一眼,才发觉此时竟然已经天黑了,他一直沉迷于琴中,竟然连天色变化都不晓得。
出神片刻。萧别眼帘垂下。淡淡的道:“原来。竟然已经这么晚了啊。”面上落寞寂寥之色一闪而过,他抱琴站起身来。对楚玉微一点头,道:“公主,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
觉得自己简直就好像是专门赶人来的,楚玉有些过意不去,陪着他并肩走,道:“今日还是多谢你了,我昔日的言语,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萧别停下脚步,有些诧异的望向楚玉,道:“公主何出此言?”
楚玉微微一笑,道:“我说你为了搏名利而弹琴,难道我便是真正的脱俗高雅?今日这场茶话会若不是能博取盛名,我又怎会如此煞费苦心?我那日斥责你,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她小心地吐了口气,转身正视萧别,真诚的道:“我其实没有资格教训你什么,也请你不要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假如萧别对她如同初见那般针锋相对,楚玉还不怕,有什么招原样反击回去便是,可现在他待人态度依旧冰冷,却偏偏对她一人有求必应,并且时不时的前来造访,请她听他的琴曲……这样的萧别,楚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楚玉有点后悔:早知道当初不那么说他就好了。
萧别没说话,他凝望着楚玉,眼眸在黑夜里显得很幽深,俊俏的眉目好似封着一层冰,可是冰下却依稀可以看见温暖的神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低声道:“公主,你是真个坦率地人,你坦率的承认自己的想望,坦率的去获取,也坦率的承认自己搏名利,这是我真正佩服你的地方。我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你说了那些话,而是因为,你能听懂我的琴声。”
他换了一个动作抱怀中的琴,声音虽然依旧冷漠,却又蕴藏着情感:“琴为心声,公主你可以听懂我地心声,这便足够。”
楚玉完完全全的呆愣在当场,眼睁睁看着萧别对她微微欠身,转身缓步离去,他走得很慢,也很稳,可直到他走出大门,楚玉都没能挽留他。
她说不出话来。
原来山阴公主,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痕迹,就刻在那人的心底,一直无法磨灭。
楚玉忍不住叹了口气:她要如何对那个人说,真正能听懂你心声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要如何告诉那位弹琴的俞伯牙,他的钟子期已死,现在站在他面前地,不过是一个盯着“钟子期”皮囊,对音乐一窍不通地隔世灵魂?
虽然已经做到在名流之中扬名,可是第二天楚玉地活动与之前并没什么区别,依旧是进宫讲故事,回府教英文。
她搏名并不是为了炫耀显摆,而是为了今后在以喻子楚身份行事的时候,能多一份便利。
屋内放着一张方桌,两人坐在相邻地两侧,楚玉看着天如镜写完考题,拿过来检查一番后,用朱笔勾出几个错误还给他,虽然她着意刁难,可天如镜还是靠着很强的记忆力和学习力,慢慢的提高,测试的错误一天比一天少。
望着天如镜沉静淡漠的神情,楚玉将写着考题的纸按在桌子上,欺近他,附着他耳边道:“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做了什么?”
不待天如镜说话,楚玉又道:“我请了一个和尚。”伴随着她“喻子楚”,桓远“喻子远”这两个名字的传播,与桓远在一起的寂然的名字也不会寂寞,也会在短短时间内传遍名流圈内,让众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位精通佛法的年青僧人。
除了冰块很花钱外,楚玉另外一笔较大的花费,却是花在了寂然身上,她向建初寺捐献了一大笔钱,让寺僧借出寂然半个月时间,以便与桓远排演茶话会上的那一幕。
寂然本身才学出众,外貌英俊,眉心一点朱砂更是令人难忘,除了这些外,他在建初寺内也有比较重要的地位,是被当作主持的继承人培养的,楚玉拉拢他,其实是一个双方互赢互惠的交易。
她以皇家成员的身份,给建初寺提供资金和势力支持,而建初寺则派出寂然帮助她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之所以让和尚在她的剧本里参一脚,是临时决定,也是局势使然,她在培养另一种宗教,试图让这种宗教信仰壮大,壮大到完全磨灭天如镜所属道家的存在。
更直白的说,她要让寂然在皇帝身边,取代天如镜的地位。
天如镜明白楚玉的意思,想要说他知道,可是楚玉这时候贴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少年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少女清雅的眉梢眼角,她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着与文秀外表截然不同的坚定倔强,那种光辉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人,几乎夺走他的心神。
她不害怕他,也没有将他当作神明看待,只是看着一个普通人,会跟他吵架,会对他微笑,威胁又利诱,还会向他拍桌子。
鼻端嗅到慵懒舒缓的香气,天如镜心神有些恍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着了魔一般,如何都无法转移视线。
慢慢的,他的脸上被火烧一样的热起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绪,带着奇妙的滋味,在他的胸口滋长。那是他从来没有体味过的新鲜感受。


第一百零六章 一盏茶功夫

楚玉的假身份在建康名声大噪时,楚玉自己却不得不离开建康城。
原因是刘子业已经不满足于在自己脚下微服私访了,被楚玉配合了好几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后,小孩子的虚荣心高度膨胀,他打算“访”得更远一些。
青春期叛逆期的小孩真是难伺候。楚玉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一边开始准备筹划。好在现在她的布局已经稳固,没有什么大乱子,她令人以喻子楚的名义,开了一间茶楼,名字便叫做“可以清心也”,所用茶具一概采用茶会上的那种,虽然茶楼是托的他人的名头开的,但是大部分人都知道,茶楼的幕后出资人是“喻子楚”,而又有极少数的人晓得,更深一层的幕后者身份。
茶楼老板是王意之提供的人才,有“喻子楚”和王意之两人加在一起的声望,再加上王家的势力,建康城中凡是想打压找茬的,都需要先掂量一番。
朝堂上也没有遇到什么阻碍,皇帝要出巡,也是他自己正当的权力,只不过这回却不是偷溜出宫,而是端足了架子公开出巡,朝臣们稍微关怀了一下皇帝的安危,多派了些军队保护,便没什么别的事了。
出巡的目的地放在会稽山阴,正好是楚玉的封地,这是一块十分富庶的地方,山阴公主的收入主要有两大块,一块是皇帝的封上,另一块便是封地缴纳上贡的钱粮。
选山阴县为出巡目的地是楚玉撺掇的,一来这好歹是自己地底盘,比较放心,二来。楚玉也想亲眼看看,自己的封地是什么模样。
刘子业上朝归来,将与朝臣商议的出巡时间告知等待结果的楚玉,就在七日之后,这还是刘子业强烈要求加紧的结果,毕竟皇帝出游是件大事,需要诸多的准备,倘若按照正常的规矩慢慢来,只怕一个月后他们还在建康城中待着。
又说了些出巡的注意事项。又骗得刘子业仿照电视剧康熙微服私访带着一个和尚的配置,同意允许寂然随行,楚玉才告别了刘子业,准备回府安排自己家地事,可是还没走到皇宫门口,她便被拦住了。
拦路的人堵在皇宫门口,楚玉整个人几乎都埋在对方的身影中,她垂目看了眼地面,然后抬眼望向对方,笑笑道:“沈将军。这好像是你第二次拦着我,我好坏也是公主呢,身为臣子,不觉得这样太过失礼了么?”
面前的老人虽然脱下了盔甲,仅仅身穿朝服,可是近处看来,依然是兵戈之气扑面而来,尤其是老人一脸威严杀气,这种几乎毫不遮掩的敌意,让楚玉觉得很不舒服。
这人便是沈庆之。南朝的老将军,刘宋的守护神,他身边还站着一名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也是一身朝服,他的身材比沈庆之矮上不少,相貌也甚为平庸。
沈庆之淡淡的道:“公主是害怕了么?如若害怕,今后便不要蛊惑陛下,让他贸然犯险。”
楚玉嗤笑一声,道:“沈将军这是恐吓么?没有本事教导陛下。却来吓唬我一个弱女子。真是威风凛凛。”
趁着沈庆之一愣之际。楚玉从他身侧绕过,沈庆之回过神来后大怒:这公主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喜好小白脸地骄奢女子。竟然这么对他说话!
他伸手就想扣住楚玉的肩膀,那双好似铁铸般的大手才伸出去,却被横里探出来的另外一只手给拦截住,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接触楚玉。
楚玉停步转身,发现帮了自己的竟是沈庆之身边面貌平庸的中年男子,忍不住有些吃惊,只见那男子抓着沈庆之的手腕,两人的力量旗鼓相当,在半空中僵持住,男子不赞同的道:“叔父,您太莽撞了,这位可是金枝玉叶地公主,您若是伤了她,陛下只怕会不高兴。”
沈庆之面色冷硬,沉默片刻,才猛地甩开他的手,却没有再刁难楚玉,任由她离开。
楚玉嘴角翘了一下,望了眼平庸男子,一言不发的走了。
回到府中,楚玉便跟着着手安排自己府上这些人,墨香柳色是必须留下来地,否则公主府的事务没人负责打理,桓远在建康城里继续做交际草,替她在名流圈中交际,扩张人脉。
流桑原本闹着要去,但却被楚玉给驳回了要求,让他留在府内老实待着。伴君如伴虎,虽然这只老虎对她还算不错,但这不代表他的獠牙不会咬住其他人,为防止发生意外,楚玉没有带上府内的任何人。
最后便是——容止。
房间里容止与桓远各在一侧,安排下了所有的在她离开期间的任务,最后才轮到正在她身边地容止,楚玉望着容止,反而为难起来。
越是和容止相处,她便越觉得容止深不可测,他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难不倒他,安排他做什么,他都能够从容胜任,好像棋盘上一粒万能地棋子,不管放在什么位置,都能发挥举足轻重地作用。
太过万能的结果便是,楚玉觉得不管安排容止去做什么,都太过大材小用了,她有时候觉得甚至应该把容止放在她所处地位置,让他负责谋断筹划,会比她做得好十倍。
过了许久,楚玉才下决定,对容止道:“你先行一步,去我在山阴县的府邸,替我安排好一切,其余的,可以暂且不理会。”
听到楚玉的话,容止却没有马上应承,他面色平静的沉默着。沉默得楚玉逐渐陷入不安己又说错了什么,只有硬着头皮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容止微微一笑道:“没事,公主请放心,我会完成好公主的交代。”
得他应承,楚玉总算松口气。一旁桓远又提起一件事:“公主,半多月前送进府的那个至今还不肯服软,公主以为应该怎么办?”
现在楚玉的西上阁偶尔还会有些客人进出,这些人都是楚玉从刘子业盛怒的刀口底下救出来的官员,本身就很有文化,并且有一技之长,被楚玉以面首为掩护救下来,关几天等他们服软,然后才好谈交易。
前几个都很顺利。得知自己被皇帝放弃,并且在一番开诚布公的谈判后,都成为了楚玉的私人部下,在各地为楚玉营造狡兔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窟,唯独眼下关着的这人,十分的死脑筋硬骨头,怎么都不肯屈服,一见到有人劝降便破口大骂,甚至几次绝食,弄得楚玉桓远十分无奈。现在楚玉要出门,桓远建议先把这小子给处理了,是继续关着还是干脆放走,让楚玉给个指示。
听桓远提起,楚玉也十分的头疼,那官员名叫石磊,实在是人如其名,满脑子的石头块,可倘若不能够收为己用,楚玉也不放心把人给放走。
就在楚玉大感为难之际。却听见容止道:“公主,将此人交给我可好?”他笑意晏晏,看起来十分轻松写意的样子。
楚玉虽然知道他很本事。可是见他一脸地满不在乎,还是忍不住有点不是滋味,提醒他道:“那小子很是冥顽不灵,你确定要去?”
容止笑道:“公主,把他交给我处置,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便可以。”
听他这么说。楚玉很是不相信。她是见过那石磊有多么难办的。就算把烙铁放在他身前,他也是一脸慷慨就义的神色。容止有什么办法?
一盏茶,也不过就是十分钟的功夫,连说些话都不太够。
楚玉皱眉道:“你不会是打算用刑吧?”
容止神秘的笑了笑,道:“公主如是不信,随我前来瞧瞧便是。”
楚玉彼时已经半信半疑,毕竟容止不是那种喜欢说大话的人,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夸口,但他还是跟着来看了,主要是好奇他打算怎么做。
石磊被关在一间空置的院子里,被五花大绑的锁在屋内,令人打开房门,容止施施然地走进去,才进去便反手关上了房门,将楚玉桓远隔绝在门外。
容止才走进去,门内便传出激烈的大骂声,虽然饿了两天,可石磊的中气依旧很足,骂起人来丝毫不怕浪费体力,楚玉桓远一直听着,听了七八分钟,都没听见屋内传出容止什么动静。
楚玉在外面也越来越担心,虽然她知道石磊是被绑着的,不可能伤害到容止,可容止这么久没出声音,难道门内发生了什么变故?正当楚玉打算叫人闯入时,门内石磊的骂声陡然停止了。
片刻的诡异安静后,他又以高出先前好几倍的音量叫了起来,声音之高令楚玉十分佩服:“你!你要做什么!不要过来!过来我就喊人了!不要啊!不要啊!”
语调之凄惨,简直令闻者落泪,草木含悲。
又过了不到两分钟,容止打开门,施施然的走了出来,他的外衣敞开,露出里面白色的单衣,一边走一边拉起衣服:“好了,公主。”
见他这幅模样,楚玉心中已经猜到了两三分,但还是忍不住脱口问道:“你做了什么?”
容止仔细地整好衣衫,才抬起头笑吟吟的道:“我什么都没做,只在他面前脱下外衫,他便说,只要我不靠近,他什么都愿意做。现在公主你可以与他静下来详谈了,我想他再也不会随意的喝骂了。”
就是这么简单。
与此同时,驸马何戢与褚渊正在距离不远处地院子里喝酒谈天,原以为那日陛下不过是随口说说,可是过了些日子,褚渊还是被一道旨意给派来了,然而令何戢吃惊的是,楚玉只不过前来看了眼褚渊,露出了一种“不过如此”的神色,便没有再来他的院子。
其实原因很简单,褚渊虽然是美男子,可是他留了胡子,还不短,一缕缕很是飘逸,不管那胡须有多么飘逸优美,楚玉对胡子完全无爱,自然对褚渊的美貌评分打了好几个折扣。
退一万步,就算楚玉是胡须控,以她现在的心性,也不可能对一个才见面地人太过亲近。
何戢和褚渊并不知道楚玉地想法,两人依旧战战兢兢,十多日以来一直同吃同住,唯恐哪天晚上楚玉兴致来了想起他们,幸好楚玉仿佛将他们完全遗忘了一般,始终未曾前来,今天是褚渊奉旨前来的最后一天,一想到明天就能解放,两人都有些高兴,便在院子里喝酒,才喝了一半便听见石磊凄惨的叫声。
两人俱是一阵哆嗦,酒也撒了少许,何戢苦笑着道:“褚公,今晚我们还是同榻而眠吧。”以免公主前来夜袭。
褚渊感激地举杯:“多谢。”

有人惨叫有人脱,有人欢喜有人愁,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一百零七章 远道昆仑奴

其实微服私访这种东西,在楚玉看来,不过是拿着公款吃喝玩乐。那些电视剧里,不管是《戏说XX》,还是《XX微服私访记》,又及《铁齿铜牙XXX》,甚至《还珠XX》,几乎所有的微服私访,都是以吃喝玩乐为主,以巡视民情为辅,皇帝到了民间,顺带还能捎回去一两个江南美女作为当地的特产留念。

所以说皇帝不管私访还是公访,一般都往江南跑,这里有山有水,有美食美酒还有美人,基本很少有反其道而行之,往漠北风沙之地去的。
刘子业,也不例外。
虽然这个巡视地点是楚玉所建议,然而也必须刘子业点头才成。
一路吃喝玩乐,仪仗队浩浩荡荡全开,各地官员隆重接待,上表政纪,自然都是吹得天花乱坠,或求升官,或求赏赐,如此且行且停,历时一月,方至山阴。
路上除了楚玉伴驾外,同行的还有一位姓谢的贵妃,那位贵妃看起来比刘子业年纪大,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她的相貌十分美艳,举止神情无时不刻散发着成熟女人的致命魅力,就是平时不怎么说话,楚玉跟她同车了一路,竟然都找不到跟她说话的机会。
在一些风景很好的地方停留时,刘子业还做了几首诗,虽然不能说有多么的文才卓然,但是作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做出这样的诗,还是很不错的。
山阴县是一个很有典故的地方,远的不说,就说王羲之那一会,王羲之听说山阴有一个道士养鹅很好,便前去求取。道士要王羲之替他抄写了道德经,才将鹅送给他,这件事从此便流传了下来。
另一桩典故便是曲水流觞的诗会,最初便是在山阴兰亭进行,写出了千古流传地兰亭集,王羲之作序。
楚玉在自己的封地也有府邸,公主府接待了刘子业一行。抵达的时候是中午,站在门口迎接的人却是墨香。这让楚玉有些吃惊,接风洗尘一番忙碌,等刘子业休息下,已经入夜,楚玉才唤来墨香,问道:“容止怎么没有来?”
墨香眉头轻皱一下,望着楚玉柔声道:“容公子本来即将出发的。可是临行之前忽然患病,无法奔波,只有派遣我代替他来了。”
患病?
楚玉愣了一下,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只问道:“什么病?”
墨香摇了摇头:“这个墨香不知。”尽管天色已暗,可是他还是清楚的瞧见,楚玉的面色。在听说容止患病之后,慢慢的,一点点变得苍白。
用力地咬一下嘴唇,让自己的思绪从空洞中抽离,楚玉强自镇定,问道:“那么你离开之前,容止的病怎么样?”
心头仿佛揪着乱麻,楚玉只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更疾。可是她现在身在山阴,就算想要赶回去,也不是顷刻间能办到的。
墨香微微一笑,低头施礼:“公主不必忧心,只是体虚小病罢了,不能奔波劳累,修养一阵子便好。”
虽然听墨香这么说了。楚玉稍微放心了一些。但依然有些不安。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安着什么,只又反复追问了几次。从墨香那里得到的重复的回答后,才安慰自己不必太过挂怀,说不定她回去地时候,看到的又是一个完好的容止。
虽然担心容止,但楚玉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回去,败了刘子业的玩兴,第二日刘子业醒来,一觉睡去了路途上的劳顿,便问楚玉附近有什么好玩的。
楚玉心说我也是第一次来啊,你问我我去问谁呢?好在她还是记得兰亭诗会那段典故的,便随口提出来,说去看看兰亭好了。
刘子业欣然同意,此时地天气渐秋,虽然依然有些热,但天高云淡,空气很是爽朗。
楚玉和刘子业带着的人不多,除了两名贴身侍卫外,便是一队护卫,为了不惊扰他人,所有人都穿了便装,一路朝山阴县外的行去。
虽然只有一队护卫,但带队的人却是将军宗越,这人相貌看起来很阴柔,细细长长的眼睛,笑起来便眯成一线了,但是楚玉却听说过,这人下手很是凶残,当年竟陵王刘诞占据广陵城谋反,城破之后,便是这位先生把广陵城中的男子上上下下杀了个干净,人头堆成了小山。
虽然宗越对楚玉说话时都是细声细气的,可是楚玉在对上他的视线时,总是觉得胆寒,幸好他对皇帝还算忠诚,皇帝说什么他便做什么,是刘子业忠诚地部下,暂时不可能对楚玉怎么样。
山阴郊外,景致极美,越是接近目的地,清气便越是扑面而来,正如兰亭集序中所书的: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虽然并非春日,但夏末之际来到此处,也是另一番的别致面貌。
沿着呈“之”字形蜿蜒流淌的小溪一路行走,美景接连入目,楚玉烦乱的心情也安定了不少,暂时不去想远在建康城中的事,没走一会儿,却瞧见前方地溪水边趴着一个黑乎乎地人,看动作好像是在溪边喝水。
没等楚玉或刘子业出声,宗越便冷冷地吩咐护卫:“上去看看,什么人在前方,把他给赶走了,别让他扰了陛下的游兴。”
护卫走到那人身边时,楚玉和刘子业也走近了少许,看清楚了那人地模样,那人站直起身子,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琥珀色的眸子便投向来人,他看一看护卫,又看看护卫身后的楚玉等人,剔透的眸子里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看到那人的模样,楚玉也十分的惊讶,忍不住脱口而出:“黑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人一身衣衫破破烂烂,只勉强遮挡住腰臀,胸膛大腿几乎都露在外面,然而那肌肤却与别人大不相同,竟然是接近黝黑的深蜜色,这与长期日照晒黑的不同,而是天然的颜色,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折射出缎子一般滑腻的反光。
他的身材修长,肌肉微微隆起,显得结实健康,但却不是后世健美先生那样生硬的块状,而是宛如流水山峦般自然的起伏,他的头发很短,黑色的头发一绺绺的打着卷儿,因为太黑了,站得比较远的楚玉暂时看不太清楚他的五官样貌,只觉得他应该比较年轻,而他的眼睛,是非常纯粹的琥珀色,仿佛盛在水晶杯中的美酒,那么的剔透动人。
“要我……让开?”被护卫驱赶后,那人慢慢的开口,语调很生硬,还有些迟缓,“为,为什么?不,不让!”
刘子业此时也惊讶的叫了起来,告诉了楚玉此人的身份:“昆仑奴!”


第一百零八章 谁家昆仑奴

昆仑奴,其实就是海外贩卖来的黑奴,他们身体健壮,性情温良,耐劳肯干,是非常好的奴仆,能得到一个昆仑奴作为仆人,是一件很时髦的事。
但是,这个昆仑奴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此处呢?
看他的模样,似乎并没有主人。
护卫见赶不走昆仑奴,害怕宗越责罚,便拔出了刀,楚玉趴他伤人,连忙叫道:“不要用刀,省得血迹污了此地的美景!”这时候表现得慈悲为怀未免太扯,楚玉只有用这个理由避免干戈。
公主大人开口,护卫只有收了刀,伸手去推那昆仑奴,可是他用尽了气力,依旧无法动摇对方半分,黑人依旧稳稳当当的站着,他低头看了眼抓在他肩臂上的手,像挥开一只蚊子那样,轻描淡写的挥了一下手,护卫便整个人飞出去,片刻后摔落在溪水中,溅起好大片雪白的水花。
“不,不走。”他结结巴巴的说,口音有些奇怪,眼神却异常坚定清澈,宛如上好的琥珀,澄澈,坚硬。
宗越皱了皱眉,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毒,但很快就压了下去,他抬了一下手,便又有四名护卫围上去,合力推搡着黑人,而此时,越走越靠近的楚玉也看清楚了那昆仑奴的相貌。
那还是个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脸容勃发着青春的气息,五官十分的标致,大大的杏眼,挺直的鼻梁,嘴唇丰润饱满,假如剔除那黝黑的肤色,甚至有几分艳丽之色。
真是漂亮的一头豹子。
楚玉在心中赞叹着,虽然见惯了府内的美色。但是乍见这种截然不同地野性风味,还是让她不由得产生了惊艳的感觉。
四个人上前一起推,总算是稍微推得黑人少年动了动。但是也只是动一动而已,他一皱眉,伸出双手抗拒,大喝一声,那四人便被他给反推开了,虽然没有如同第一个护卫那样凄惨的掉进水里,但也狼狈地退了好几步。
宗越面色变了一下,几个护卫都奈何不了一个昆仑奴,这个事实让他大感面上无光。心中的凶意也慢慢的升了起来,楚玉虽然在关注昆仑奴那边。可也没忘记时不时看一眼宗越,发现他眼神有点不对劲了,连忙在一旁道:“再上几个人,我倒要看看。这昆仑奴的气力有多大。”
楚玉这么发话了,宗越只好服从,于是,五个人,六个人,七个人。一直加到八个人。才送算将昆仑奴给推开。
黑人少年跌跌撞撞的后退。一屁股坐在溪水边,一条漂亮的长腿被清澈水流没过一半。他双手撑着地面,神情懊恼的看了楚玉等人一眼,很不服气:“你们,人,人多。”
楚玉笑眯眯的道:“对,我们就是人多,欺负你一个人。”其实他们的八个护卫都没怎么讨好,有地扭了关节有的脱了臼,一个个痛得直抽气。
听她这么坦白地承认,昆仑奴一下子泄了气,没再说什么,他手脚俐落的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沙转身就要走,在黑人少年的心里,人多欺负人少,输了也就是不服气一下,并不会认为对方仗势欺人什么地,更不会有什么羞辱之感,既然楚玉等人推赢了他,那么他便走掉好了。
他才转身,肚子里便发出了“咕”的叫声,声音大得连楚玉都听到了,昆仑奴沮丧的摸一下肚子,轻轻的拍拍,望着肚子自言自语说话:“不,不饿。”好像这么说,就能真的不饿似的。
楚玉噗哧一声笑出来,她拉起刘子业地手,低声道:“陛下,我想要这个昆仑奴,他力气这么大,一定很好玩。”虽然面上笑着,可她心里却在吃惊,这少年还是饥饿地状态,力气便能抵过八个壮汉,假如让他吃饱了,不知道会是什么一番模样。
只不过是个昆仑奴而已,看得高兴地刘子业自然不会反对,他点了点头道:“好的,要不要我令人把他给捉起来?”
楚玉笑着摇摇头,已经准备抬步上前:“不必,我自己来便可以。”走出去时,楚玉听到身后刘子业地叮嘱:“那你可要小心,昆仑奴力气很大的。”
她没回头,只反手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顾忌着昆仑奴那惊人的力量,楚玉没敢靠得太近,只站在距离他六七尺的地方,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见昆仑奴露出不解之色,楚玉笑吟吟的指了指自己,手指点在鼻尖:“楚玉,我叫楚玉,你叫什么名字?”她洁白的脸容映着阳光,手指鼻尖,都泛着玉石般柔润美丽的色泽。
昆仑奴呆了一下,才学着她的模样,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却一不小心太过用力,痛得他“啊”了一声,捂着鼻子弯下腰去,再直起身子时,他鼻尖泛着点不易发觉的暗红。
黑人少年琥珀色的眼眸眯了起来,眼角沁出泪花:“痛……”他鼓起腮帮子用力吹气,想让疼痛减轻些,可是伤口在鼻子上,鼻子在嘴巴上,吹出来的气完全无法接触到伤口,他想了想,稍微仰起头,这样气息便可以朝上喷,可是他仰起头时,鼻子也跟着朝上了,还是吹不到。
怎么都吹不到,昆仑奴很着急,呼呼呼呼的吹得更用力,不断一点点抬头,最后头仰到了最大幅度,楚玉完全看不到他的脸了。
身后的刘子业已经哈哈大笑起来,护卫们也是笑成一团,楚玉虽然也想笑,但不得不强忍着,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已经发现怎么都吹不到自己的鼻子了,昆仑奴悻悻的低下头,仔细想了想,吐出一大串楚玉听不懂的发音后,又有些结巴的道:“阿,阿蛮。”

前面那个是他本来的名字,不过后来,被绑着上一条船后,大家都叫他阿蛮,叫来叫去的,他也默认这是自己的名字了,可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却还是第一次,因为没有人这样问过他的名字。
从来没有。
“好,阿蛮。”楚玉的语气变得很温和,忽然她有一种照镜子的冲动,想看看自己现在像不像哄骗小孩的狼外婆:“你愿不愿意跟着我走?”
“跟,跟你走?”阿蛮迷茫的眨眼睛,“为,为什么?”
楚玉脱口而出:“跟着我,有肉吃。”她原本只是随便说说,可是话音才落,便瞧见阿蛮的眼睛陡然发亮,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一瞬间漂亮得难以逼视。
“真,真的?”伴随着生硬结巴又欣喜的声音,与之合奏的是阿蛮肚子里的长长鸣叫:“咕——”
“有,有很多肉?”阿蛮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的吞口水,整张脸都好像在发光,仿佛又艳丽了几分。
楚玉很肯定的点头:“我让你一顿都吃肉,吃到饱为止,怎么样,跟不跟我走……”
她话还没说完,阿蛮便着急的打断她,生怕她反悔似的猛点头:“我跟,我跟!”
……这么容易就到手,这小子是不是太好拐了?
楚玉开始怀疑,这拥有怪力的黑人少年,根本是因为贪吃,才被人抓来当奴隶的。

第一百零九章 湘中出天子

既然阿蛮表示愿意跟着楚玉,那么便是她的人了,可他身上这么破烂。不能这么跟着他们一路走,楚玉虽然不在乎,但是刘子业不乐意。
宗越很是知情识趣,命一个护卫带着自己的令牌,领着阿蛮暂时先回去公主府安顿,阿蛮站在原地不愿走,直勾勾的望着楚玉:“肉……”
楚玉翻翻白眼,道:“你跟着我们的护卫走,先回我府上,到时候自然有人煮肉给你吃。”说完她转头叮嘱护卫,“你带他回去后,吩咐厨子,说我的命令,烧肉给他吃,让他吃到饱。”
那护卫妒嫉的看了阿蛮一眼,心说自己都没这么好的待遇,便踢了下阿蛮的小腿:“走啦,黑蛮子。”
他这一脚是带点怨气踢出去的,可是没想到才挨着阿蛮的腿,却感觉好像踢在钢铁柱子上一般,痛得他抱脚跳起来,于是又是一番折腾,才好不容易送走了阿蛮,继续他们今日游玩的行程。
顺着溪流进入山中,过一小桥,便是兰亭,又称为流觞亭,正是当年王羲之等一干名士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之地。
山间的日光被遮蔽了不少,阴凉的微风里,楚玉与刘子业二人坐在亭中,呼吸山间清新的空气,周围竹林散着淡淡的芬芳,刘子业兴致来了,吟道:“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正是《兰亭集序》中的句子。
两人坐在亭边,亭是八角亭,并不如何的华丽精美,亭栏方过膝盖高,支撑亭盖的柱子也有些红漆脱落了,露出木质纹理,但是这里有一处曲水流觞的典故,便可流传千古。
吟了两句,一路上走来的乏累也有些反了上来,刘子业双脚分开。一脚跨在亭栏外,一脚跨在亭栏里,他的头枕在楚玉的腿上,在这清幽的景色中大睡,楚玉低头看着刘子业,伸手拂去停在他额角的一只细小飞虫。
被楚玉地手骚扰,刘子业皱了皱眉,嘴里含含糊糊的说了些什么。又合上眼睛。
楚玉平静的看着他:基本上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凶残狠毒的少年皇帝才是可爱的,睡着的时候,他不会动不动杀人,也不会脾气暴戾的打骂身边的人,甚至不会流露出那种令人心寒地阴毒神色。
也只有这个时候,楚玉才会感觉到。这少年今年才不过十六七岁,并且,是这具身体的亲生弟弟,他的脑袋枕在她腿上,彼此之间的接触传递着脉脉温情,她可以不带恶感和恐惧的凝视着他。
温热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楚玉也不由得靠在亭柱上。迷迷蒙蒙的合上眼睛。
好像才眯了一会,楚玉便感觉腿上动了动,便也跟着睁开眼,却瞧见刘子业侧枕着她地腿,脸朝向她定定的望着,平时残忍狠毒的狭长眼睛里,此时竟然映着柔软的怀念与温情。
“怎么了?”楚玉还没怎么睡醒,神智不太清楚的就去摸他的脸。拍一拍,还顺手轻捏了一把刘子业的鼻梁,捏完之后她立即被自己给吓醒了:她刚才做了什么?这可是皇帝地鼻子!
但是刘子业并没有因为楚玉的动作生气,他换个个更舒服的姿势,翻过身来半趴在她腿上,扬起脸来,喃喃道:“阿姐。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那就是真公主那阵子了。怕露出什么破绽。楚玉不敢多说,只好带着疑问的语气嗯了一声。
刘子业微微一笑。依旧是一脸怀念的神色:“小时候,我也是这样枕着你的腿,我们在花园里吹着风睡觉,那时候很舒服,别的皇子都不怎么理睬我,只有阿姐你愿意跟我玩,那个死酒糟鼻要责罚我,也是阿姐你帮我求情。”
楚玉一边听一边点头:明白了,刘子业和山阴公主的交情是从小打下地,只是那酒糟鼻是谁?
太子,大概是太子的老师一类的人吧。
楚玉自然不会知道,那酒糟鼻,指的是先帝刘骏,刘子业和山阴公主的父亲,刘子业恨极了这个父亲,竟然连一声父皇甚至先帝都不肯称呼,直接叫他外貌上的缺陷。
相对的,刘子业有多么恨他父亲,就有对这个姐姐有多么亲近依赖,楚玉虽然还不知道这亲近到了什么程度,却隐约明白,就算她问刘子业要一半江山,只怕他也是肯地。
两人又说了会话,多半是刘子业在说,怀念儿时地一些小事,楚玉在他停顿下来时嗯嗯两声,表示她正在听着。
说着说着,此时远处却隐约传来清脆童稚地歌声,好像有几个孩童在唱着什么歌,声音亮亮的很是好听。
宗越听见这歌声,暗道怎么又有人骚扰,正想令人将小孩赶走,刘子业却忽然坐起来招招手,道:“让他们过来。”他兴高采烈地转向楚玉,“阿姐,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教我唱的歌谣?”
楚玉心中一真慌乱,面上却很镇定,微笑道:“都是这么久的事了,我哪里还记得?”
幸好刘子业并未起疑,他张嘴想要自己唱,张了几下后无奈的闭上:“我也不记得了。”只一会他又高兴起来,“我叫那些小孩来,让他们唱给我们听。”
被护卫带过来的是四个孩子,二男二女,都是六七岁的模样,男梳着冲天辨,女的头上扎两个小包,他们穿着的衣服很简谱,是薄薄的洗得发白的麻衣和草鞋,不过四人手上都拿着香甜的糖酥和新鲜的果子,吃得满嘴满脸都是。
刘子业心情正好,也没有计较这些小孩在御驾前仪态不佳,只挥了挥手,问道:“你们刚才唱的都是什么歌?很好听,再唱一遍给我听听。”
四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害怕,他们刚才就在唱歌,却被两个很凶的大哥哥带过来,现在不太敢开口了。
刘子业不满的看了宗越一眼,后者从怀里摸出几个钱,弯下腰对四个小孩道:“看到这个了么?这个是钱,拿了钱能买很多好吃的,你们好好的唱,就像刚才那样唱,唱好了我给你们钱。”他笑眯眯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很和气的样子。
看到钱,小孩子们一个个眼睛发出光来,其中一个也顾不得脸上的糖渣汁水没擦干净,头一个唱出声来,有了他开头,剩下三个小孩也跟着唱了起来,他们一边唱,一边随着音律转圈蹦跳,大概是小孩子的一种游戏,因为跳动着,几人的发声也不是很清楚,更不整齐,只是听着孩童清脆柔嫩的嗓音彼此交错。
刘子业原本面带微笑听着,可是听着听着,笑容僵在了他的嘴角,他的面色变成了一种奇怪的铁青。
楚玉看他神情不对,已经知道不妙,可是那几个小孩唱歌带着点地方的口音方言,方才她没仔细听,也没明白小孩子唱的是什么,不过现在她也无暇再细听了,连忙打断他们:“停下!都停下!”刘子业脸色难看成这样,这些孩子一定唱了些什么他不爱听的。
刘子业的嘴角不带感情的扬了扬,慢慢的道:“对,停下,我方才没听清楚,现在你们站在我面前,一个个把这首歌谣清清楚楚的唱一遍给我听。”
小孩子不疑有他,听话照做了,四个孩子,唱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歌词:真皇帝,假皇帝,皇宫有二帝,老天子,少天子,湘中出天子。
听到最后,楚玉已经是心中冰凉一片。
刘子业不咸不淡的问:“这首歌谣是哪里来的?”
四个小孩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人道:“是我们大家都在唱的歌,很多人都在唱的。”
刘子业瞥了宗越一眼,淡淡的从嘴里吐出来两个字:“杀了。”


第一百一十章 谁是真天子

杀了。
直到抵达公主府,这两个字依旧在楚玉的脑海里回旋。
她始终忘不掉那时候刘子业的眼神,那是一种混合着极度的狰狞,残忍,恐惧,焦虑,阴暗,最终糅合而成的可怕的平静。
她也始终忘不掉,在刘子业说出了那两个字后,宗越手一挥,身旁护卫便如狼似虎的扑上去,雪亮的刀锋切过小孩子细幼的颈脖,鲜红的血从伤口处喷出来。
她忘不掉小小的身躯像羽毛一般的倒地,身下的鲜血染红了碧草,四双清澈纯真的眼睛里甚至还来不及痛苦,只有一点点的错愕,凝固在瞳孔中。
简直好像有什么人拿刀子刻在了她脑子里一样,怎么都抹不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杀人,先前山崖之上遇刺的时候,她也算历过生死,见过死尸,可是从来没有像这样,看着单方面残杀手无寸铁的人——还是四个孩子!
她为刘子业的眼神所惊悚,来不及阻止,声音犹含在嗓子中,几个孩子便已经纷纷倒地。
回去的途中,楚玉一直处在一种接近木然的情绪中,脑海里反复回放那一幕情景,说不出是难过愤怒或是怨恨,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变成了木头。
那几个孩子只是唱一首流传的歌谣,却不料因此丢了性命,他们也许甚至不明白这歌谣的具体含义,只是倒霉的在刘子业面前唱了出来。
一直到快接近山阴公主府的时候,楚玉才找回自己说话的能力:“陛下,您可知道,那湘中出天子,是什么意思?那歌谣虽然大不敬,可说得好生含糊,实在是叫我不解。”那首歌谣其实很浅白简单,意思也很明确,就说皇宫中有两个皇帝,湘这个地方会出天子。但是目前楚玉对大局的了解还不够,不知道那真皇帝假皇帝各自指的是谁,而那老天子少天子,又是什么人物。
刘子业看了楚玉一眼,阴郁狠毒的眼神有些柔化,静默片刻,他叹了口气道:“前面一句是说,宫里有两位皇帝。我是假皇帝,戴法兴是真皇帝。”
戴法兴?
楚玉偏头想了一会,才把名字和真人对起来,她出入皇宫时也曾见过这位大臣,是先皇留下来的老臣,看起来很忠厚的样子,难道这人想篡位?
刘子业抱着楚玉的手臂。道:“阿姐别看我现在是皇帝,可我看地奏折,都是他先看过的,不知道有多少被他扣下,我想赏赐什么人,都得被他说两句,上回我想赏赐阿姐你一些东西。戴法兴却给你减去了一半。难道他不是真皇帝么?”
除了戴法兴之外,其他几个先帝留下来的老臣,也都事事处处管着他,对他指手画脚,他虽然杀人,但杀的只是些小官员,没办法对戴法兴之流怎么样。
楚玉险些脱口而出“我不介意”,但看看刘子业现在的脸色。还是忍了。
赏赐多少她是真不介意,那都是额外来的,她公主府有足够的钱财挥霍,再来什么赏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楚玉的观念是钱够用就好,生活舒适就行,否则就算坐在金山银山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过显然刘子业并不是这么想地。他面色猛地晃过一片艳丽的血红。一瞬间诡异的阴戾后面容又变得更加苍白:“至于后面的,嘿嘿。湘中出天子……阿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皇叔,湘东王。”
湘,就是湖南一带,而在那里封王的湘东王刘彧,是刘子业的叔父,比刘子业年纪大,正好应了“老天子”一说,巧合地是,刘彧的名字,正好与本朝开国皇帝刘裕读音相同。
楚玉深呼吸几下,反手握住刘子业的手:“从前一直不知道,陛下竟是这样辛苦的,希望陛下要好好保重,对了陛下,我们立即回去吧,以免陛下不在宫中,被这些小人给趁虚而入了。”
刘子业微微一笑,道:“阿姐你放心,我定然不会让这些老不死得逞的。我会让所有人瞧瞧,谁才是真天子!”此时他的神情既不凶狠也不残暴,语调甚至还有点儿温柔,可是楚玉看着他的眼睛,从心里凉到手掌心,几乎要不可遏止地发起抖来。
那眼睛里仿佛闪烁着幽幽的绿芒,是属于野兽的目光。
走到公主府门前时,已经是接近傍晚,虽然天色还比较明亮,但也染上了少许暮色,墨香身穿墨绿色的衣裳,一脸焦急的在门口站着,见她回来,连忙上前迎上。
先向刘子业施了礼,墨香才转向楚玉,舒了口气道:“公主,你可算是回来了。出事了!”
见墨香似有焦虑之色,楚玉心里咯噔了一声,猛然就联想到了昨天听到的消息:容止病了。眼下墨香如此着急,难道是建康那边传来了什么消息?
楚玉先前就经历了一番惊吓,已经是身心俱疲,此时想到容止有事,好像一下子被抽离了最后一分气力,身体晃了晃,几乎就要摔倒在地,墨香连忙伸手搀扶住她,急切的唤了两声,楚玉才缓缓的回过神来。
楚玉用力抿一下嘴唇,失去血色地双唇泛起少许血红,过了好一会儿,她反手握住墨香的手腕,神情平静的道:“说吧,容止出了什么事?”
墨香一愣,随即有些失笑,道:“公主,您想到哪里去了?建康那里没事,我今天还收到公子的传信,问您是否抵达了呢,我说的,是这府里的事。”
听他说容止没事,楚玉才安下心来,暗道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一听说有事就自动扯到容止身上了,思绪在这里晃一下便过去,她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回眼前:“府里出什么事了?”
墨香哭笑不得的,很无奈地道:“还不是您白天让人带回来地昆仑奴……”想说什么,墨香又闭上嘴,道:“还是您自己看看吧。”
在墨香地带领下,楚玉走进公主府,来到府内的一大片……废墟前。
楚玉迷茫地看着废墟,转头问身旁的墨香:“这是什么?”她记得原本这里好像是一片房屋来着的?怎么变成了这样?砖瓦石块乱七八糟的落了一地,屋内的家具也都成了碎木板。
就算是房子翻修,也没必要拆得如此彻底吧?
墨香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便是您那昆仑奴的杰作!”


第一百一十一章 美人世无双

“阿蛮?”楚玉更惊讶了,“他怎么了?”话才问出口,楚玉立即很紧张的道:“难道他是个奸细?”
墨香又愣了愣,看着楚玉的眼神变得奇怪:“公主,今日你怎么了?好像很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事?”
接连两次,楚玉都将他的话想到别的方面,就算墨香再迟钝,也发觉出不对劲了,更何况他的心思十分细腻,第一次失误还可以用楚玉太过挂怀容止来解释,可第二次的错误猜想又是哪里来的?
不需要墨香再说什么,楚玉便知道自己又问了蠢话,这世界上哪来这么目标突出的奸细?又是有哪家奸细是以摧毁别人家房屋为目标的?
楚玉苦笑一声,拍拍自己的额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你接着说吧,别管我。”
听了墨香有条不紊的叙述,楚玉才知道阿蛮干了什么事,那黑人少年被带回来后,墨香便按照楚玉的吩咐,让厨房专门给他一人煮肉,足足吃了五六碗才停下来,吃饱了,墨香便让人给他刺字,于是……
“他反抗的结果,就在您面前。”墨香无奈的道。他知道昆仑奴的力气都很大,却没想到这昆仑奴的力气会大到这个地步,十多个人一起围上去还制不住他。
楚玉道:“为什么要在他身上刺字?”她没觉得阿蛮做的有什么不对,要换了她在相同的位置,肯定也会反抗的。
墨香解释了下,告诉楚玉这是通用的惯例,因为昆仑奴是很抢手的奴隶,刺字是为了标明他的所有权,告诉别人这昆仑奴已经有主了,虽然对这规矩不能芶同,但看墨香一脸理所当然,楚玉也不好说什么,只摆摆手道:“不必刺了。现在阿蛮在哪里?”不会是跑了吧?
阿蛮没有跑,拆了几间屋子后,他便自己一个人蹲在了院子角落,等楚玉回来,留着这么个怪力少年,墨香自己也很头疼,才会在门口等着楚玉,问她该如何处理。
楚玉让墨香领着自己去看。在公主府一角找到了要找的人,只见阿蛮抱膝蹲在墙角,整个人缩成一团,听见有人来了,他猛地抬起头来,看见楚玉后眼睛变得亮亮的,十分好看。不过他很不高兴看见墨香,一手指着墨香,跟楚玉告状:“坏人!他刺,刺我。”
这状告得可真没水准。
楚玉哄小孩一样好生安抚:“好啦,我骂了他了,他以后不会刺你了,你也乖乖的听话。明天跟我走。”
墨香听见楚玉的话一惊:“怎么公主要离开了?”才来了不过一天啊。
楚玉叹了口气,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墨香皱起好看地眉,身上浅浅的幽香被风吹过来:“可是墨香接待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让陛下生气了?”
楚玉苦笑一下:“没有,跟你没关系。”也许,跟她有些关系,假如不是她提议去看兰亭,也许就不会遇到那几个小孩。不会听见歌谣,也不会多四个夭折的幼小生命了。
又哄骗了一下阿蛮,告诉他跟着她回建康可以有更多的肉吃,楚玉被刘子业派来的宗越找去,说明天启程的事。
房间里,只有刘子业楚玉两人,刘子业默默的喝着酒。并没有说话。楚玉看着他喝。也不开口。他喝得很慢,面色在光线阴暗地屋子里更显阴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重一摔杯子,叫道:“阿姐,我害怕!”
他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狰狞凶狠,却又痛苦狼狈:“阿姐,我害怕,还是太子的时候,我怕那死酒糟鼻废了我,找借口处死我,他喜欢一个小杂种,却不喜欢我,为什么当上皇帝后,我还要害怕?!”
楚玉被他摔杯的声音吓了一跳,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只能全身僵硬的坐在原位,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刘子业现在需要的是她表明态度,假如她不做什么,可能一时之间不会怎么样,可是今后的路大概不能太好走。
她应该上前安慰他鼓励他,甚至像从前那样,让他的头枕在她腿上,可是她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去接近一只咆哮地野兽。
刘子业又低下头,开始咬牙切齿的诅咒,从戴法兴到刘彧,以及他的各个叔父和兄弟,一个个的名字点过去,口头上把他们统统凌迟了一遍,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快,楚玉知道他大概快要到了爆发的顶点,却依然不知道该如何上前抚慰。
正在楚玉左右为难之际,门被推开了,楚玉赶紧的朝门口看去,发自内心地感谢给她解围的救星,可是才看清门口的情形她又愣住了,墨香白晢颀长的脖子被宗越一手掐着,整个人被提起来,双脚脚尖伸直才勉强能接触地面,他白皙的连涨得通红,因为痛苦而微微扭曲,看见楚玉后,他连忙投射来求救的视线。
“怎么回事?”抢在刘子业和宗越开口之前,楚玉问道,“宗将军,你抓我的人做什么?”
宗越看了楚玉一眼,对刘子业欠了欠身才道:“陛下,方才发现这小子在这间屋子门外鬼鬼樂樂,似乎在偷听,我便将他给抓了起来,请问陛下,应该如何处置?”
说完原委,宗越转向楚玉,阴阴凉凉的问道:“长公主殿下,您地人不会是奸细吧?”
楚玉心头一惊,知道宗越这话问得恶毒,不仅给墨香扣了个死罪的帽子,还顺便把她给扯下了泥水潭子,她连忙开口,因为慌乱,连说话都有些断续:“不,不是这样,陛下,墨香只怕是一时好奇,绝非有意偷听陛下的说话……”
刘子业淡淡的道:“我自然相信阿姐不会害我,宗将军,今后少说无用的废话。”
宗越低下头:“是。”
听刘子业如此说,楚玉才松了口气,正想进一步的为墨香求情,抬眼却瞧见刘子业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那笑容和在兰亭后杀人时一般无二,极度残忍混合而成地平静,温情地外衣掩盖不住血腥地本质,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绿芒:“至于这小子……”
“杀了。”
和兰亭时一模一样地两个字,还是那么的轻描淡写,似乎只是碾死一只蚊子似的那么简单。
楚玉睁大眼睛。
嗓子里含着声音,可是还是和先前一样,发不出来,也来不及发出来。
刘子业话音才落,宗越便飞快的抬手拔出腰间长剑,剑光映着黄昏最后的光芒,他放开墨香的颈脖,随后横剑一划。
墨香白皙的颈项上印着可怖的红色指痕,随后这指痕被喷出来的鲜血所掩盖,那鲜血也喷到了剑上,盖住了剑身倒映的残阳。
墨香粉色的唇瓣微微开启,平日里狭长的凤眼睁得大大的,好像在困惑为什么竟然招致了死亡。
容貌端丽的绝世美人,世间无双的幽雅生香,就这么简单轻易的失去了性命。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最为珍贵的

“真对不住啊,阿姐,错杀了你一个人,改天我再送你了。”这是事后刘子业对自己行为做出来的唯一补充解释。
那日墨香死后,楚玉走出门外,发现门口地面上躺着一只小小的香炉,又想起门被推开时传来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方知墨香其实是来给屋内换熏香的,却在几句话间丢失了性命。

楚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建康的,又或者说,她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不及理会身体周遭的人事物。
唯一记住的,就是刘子业这句满不在乎的话,好像在说:“对不起哦,打碎你一个杯子,改天我送你十个赔偿。”
可是杯子与杯子是不同的,每一个杯子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地方,视人命如草芥的他如何能明白?
楚玉与墨香并不算多么的亲近,除了那次墨香跑到她床上色诱之外,两人几乎没有怎么单独相处,对墨香的全部印象便仅仅是他温婉如水楚楚可怜的样子,以及接手桓远工作之后的从容沉静。
回程没有绕路,也没怎么在途中停留,比来时要快很多,不多些日子,便抵达了建康,刘子业回他的皇宫,而楚玉则回到自己的公主府。
物犹相似,人却已非。楚玉慢慢踏入睽违一个多月的地方,心头浮现的竟是这句话。有的人还在,可是有的人却再也不再了。

而当她瞧见容止的时候,毫不自觉地。全身一下子紧绷起来。
因为楚玉下令不要传递墨香的死讯,容止这边也没有接到消息,他就站在她的住处门口等着,笑意吟吟,虽然脸容有些苍白,看起来像是病过的虚弱,可是神情却极为从容自在:“数十日不见,公主一切可好?”他微笑着问。
楚玉看着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墨香是容止一手调教出来的,想必花费了不少苦心,她应该如何对容止说,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只因为不小心正好在刘子业诉说心事时来到门口,便成为宗越的剑下亡魂?
见楚玉不答,容止微微流露疑惑之色,随后他笑了笑。拉开门:“我却是忘了,公主远道归来,自然是累了,请先进屋休息。”
楚玉听他的进了屋,木然的坐在椅子上,看容止将准备好的热茶倒入杯中,慢慢地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墨香的死讯。总是要说的,只是她觉得应该由自己来说。
这是她的责任。
容止笑吟吟的将茶杯放在黑漆方盘上,端到她面前:“公主请说吧,其实我在这里等公主,也是有事要说,不,是有一事相求。”
对上他莹然如雪的目光,楚玉凝聚的意志刹那间便有些涣散。她别开视线,低声道:“你先说吧。”
“好地。”容止也没有谦让,将托盘放在桌上后便坐到另一侧椅子上,身子半侧过来,“我这件事是替人求的,公主还记不记得那个叫粉黛的小姑娘?就是被公主调到了身边,看起来很纤弱的姑娘。”
“当然记得。她怎么了?”
容止低头笑了笑:“墨香其实心里面有些喜欢这姑娘。我便代他向公主求个情。求公主将粉黛许给他。”
听见墨香的名字,楚玉的脸容刷的一下变得苍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迟疑着开口:“墨香,粉黛?我怎么没发觉他们……”
容止微微笑道:“其实就只是墨香一个人地心思,粉黛还不知道,所以我今日才特地来为他求公主,请公主应允他们俩的事。”他眼眸和发丝是纯然的漆黑,仿佛能吸收时间所有的光辉,更衬得他肤光如雪。
好像被无形的手一把攥住心脏,呼吸停窒胸口作痛,楚玉惨然一笑,闭上双眼:”容止,墨香死了。”
她之前想过很多次,该如何的说出墨香的死讯,在说出关键讯息之前,应该怎么样的减缓这件事地冲击力,可是临到头来,还是以最简单的方式表达出来。

总算说了出来,那只抓住她心脏的无形之手消散无踪,麻木了好些天的心脏终于有了别的感觉,复杂的情绪错杂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的胸口。
假如说从前墨香在她心里,还仅仅是一个不那么熟悉地影像,伴着一偻幽香,那么此时,在他死了数日后,反而真正在楚玉脑海中血肉丰满起来,他也是一个活生生地人,有喜欢地人,有自己的希望与渴求。
但是他死了,这一切都没有了。
过了好一会儿,楚玉才睁开眼睛:“容止,对不起。”
她偏头去看容止地神情,容止并没有如何悲伤,他纯黑的眼眸泛着微微的错愕,片刻后,他轻声开口:“公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楚玉慢慢的将发生的事告诉他,只省略了刘子业为什么发怒的那部分,她的声音一点点的降低,最后几乎低微到听不见,忽然,手上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她惊诧的抬头,却见容止的手伸过横于二人之间的桌面,按在她扶着扶手的手背上,他沉静的凝视着她,柔声道:“公主,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过错。”

楚玉抿了一下嘴唇,似是迟疑,最后依然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不,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
容止感觉到自己所盖住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听见楚玉痛苦的声音:“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因为在墨香死后,过了许久,我回过神来,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幸好来的人不是你,幸好来的人是墨香。幸好……”
容止错愕的抬眼,他清楚的瞧见,眼前的少女用力咬着嘴唇,牙齿几乎要深深的嵌入唇瓣之中,她清澈的目中,毫不掩饰对自己的痛恨,尽管这么痛苦和自责,她还是坦然的直面自己的阴暗,软弱,胆怯,私心。
楚玉不能原谅自己,那瞬间后,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萌生那样的念头,都是无辜的,没有哪个人是比哪个人更应该去死,可是在那一刻,她竟然会觉得庆幸,因为死的人不是容止,而是墨香。
多么可怕。
容止依旧静静的凝视着她,他忽然觉得,楚玉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美丽,纵然她现在衣衫素简,不施脂粉,面上身上还留着一路风尘的残迹,可是真的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美丽了。
伤病和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坦然的面对自身的污点,楚玉的坦然是她痛苦的来源,也是莫大珍贵的勇气。
“公主。”容止站起来,走到楚玉面前,微微低身,抬手揽过她的肩膀,随后将她缓缓的拥抱进怀中,“公主,你已经很好很好了,不要再责怪自己,你的想法不过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私心,这是不可避免的,你并不是不在乎墨香的死活,你只是……”
他顿了顿,连他自己也没发觉,他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的柔和,像春天的水那么的温软,眼底的纯澈化作涟漪的水波,一圈一圈的扩散开来:“你只是,更在乎我。”
容止拥抱着楚玉,一遍又一遍的,反复的轻喃:“请不要自责了,这并不是你的罪过。”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形破坏机

“啪。”门被推开。
“公……”来人在只出声唤了一半时,瞧见屋内两人相拥的情形,声音中断。
楚玉连忙推开容止,抬眼朝门口看去,却见来人是桓远。
桓远此际也想起了自己方才的失态行为,他抬手欠身一揖,道:“桓远莽撞,请公主恕罪。”直起身子时,他的目光飞快的扫过容止。
楚玉抬手捋了一下微乱的发丝,强作镇定的道:“什么事?”虽然方才她和容止没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楚玉竟然有一种被捉那什么的感觉,止不住一阵又一阵的心虚。
桓远面上浮现微妙的有点哭笑不得的神情:“公主带回来的那名昆仑奴……”
闻弦歌而知雅意,他话没说完,楚玉便猜到阿蛮大概又干了什么闯祸了,她摆了摆手:“带我去看。”这一路回来时她心神恍惚,竟然忘了自己拐骗回来的黑人少年。
他又闯了什么祸?

桓远带着楚玉去了花错的院子,花错的伤势已经痊愈,以往在院中弥漫的浓郁药味也散去了七八成,只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意,而原本住在院中负责照顾花错的仆从也都搬了出去,正好空出的房间不需要怎么太收拾,便让新来的阿蛮居住。
虽然楚玉没有交代,桓远还是从同行人的口中得知阿蛮是楚玉路上收来的,也得知了一点阿蛮在山阴县公主府的光辉事迹,衡量一二昆仑奴的蛮力,他把阿蛮跟花错放在了一起,必要的时候以暴制暴,但是饶是如此,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外表并不算太健硕的黑人少年。
院子门口三千繁花剑的牌匾已经摇摇欲坠,楚玉踏入院中,看着里面的情形,噗哧一声笑出来。
此刻阿蛮正呆呆的站在门前,清澈的眼睛懵懂而不知所措。像是一只迷失的小狗,而他地手里,正拿着一扇门板。
“怎么回事?”心中的痛楚沉闷一扫而空,楚玉扭头问桓远。
桓远叹了口气道:“那门是往里推的,可是他只轻轻的往外一拉……就……”就这样了。拉坏门后,阿蛮便死活不肯进门,可他也就是站在门口,并没有闹事,没奈何。桓远只好来找楚玉,却看到了楚玉被容止拥抱着的场面。
听完桓远的解释,楚玉走上前去。笑着问阿蛮:“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屋里?这里今后就是你的家了。”
阿蛮一看见楚玉,琥珀色的眼眸里立即晃出不安的神色,他哀求地望着楚玉,结结巴巴的道:“肉,不要。不给我,错了,不要赶,赶走……”虽然才踏上这片土地没多久,也不了解这里的风俗制度,甚至头脑有点笨笨地。可是阿蛮心里面也隐约晓得,自己做错了一些事,很可能会让眼前这个给自己肉吃的人不高兴。
楚玉好一会儿才理解过来阿蛮的话,她摆了摆手指,柔声道:“你应该这么说,不要不给我肉,不要赶我走,这才是正确的顺序。”
让阿蛮跟着她缓缓的念了一遍。把话说顺溜后,楚玉才伸手摸一下他地脑袋,短短的卷发虽然不够柔顺,但毛茸茸的也很是别致:“不要怕,今后小心些便是,进屋子休息吧,你走了一路,也该累了。”和安适坐在车上的她不同,阿蛮可是一路跟着步行跟来的。
阿蛮望了眼屋内,摇头:“不。要,以前。睡外面,地上。”
楚玉又不得不自行把他的话整理一遍:“不要,以前我都是睡外面地上地,来,这么跟我说一遍。”她决定从现在开始培养这小子的语言能力,不要求多么的舌灿莲花,至少能说得能让人一下子听懂。
随后她才道:“我不管你以前是怎么样的,到了我这里,就一定有地方住,我说过,跟我走,你不但会有肉吃,还会有屋子住,有衣服穿……”说到这里楚玉忽然消音,目光停留在阿蛮身上,他身上穿的衣服已经不是前些天见到他时的破布片,而是和众人一样的衣裳,可是还是崭新的衣服,现在却已经东裂开一条口子,西缺少一块布料,零零落落地,这里露出一条大腿,那里露出半片胸口,穿了和没穿,也不差多少。
阿蛮羞愧的低下头:“不,不习惯,衣服,麻烦,伸手,坏了。”他不习惯穿这样遮得严严实实的衣服,再加上他的力气大得惊人,衣服便很容易成为破布挂在身上。
楚玉的笑容僵硬了片刻,继续摆手道:“没关系,我这里有的是衣服,坏了一件可以再换一件,假如你不喜欢这样的衣服,说一下你原来的穿着,我让人给你做。”
一听这话,阿蛮十分高兴,立即动手撕身上的破衣,然而他的力气太大并不是夸口,只轻轻地那么动了动,几层衣服便好像一张薄纸似的嘶啦一声,全开了。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
楚玉的目光,顺着他光滑的胸口慢慢下移……然后郁闷的转身,拍拍桓远的肩膀:“你把他安排住在这里,还真是有先见之明。”看来他跟花错会很有共同语言。
让阿蛮又穿上新衣服后,楚玉才再一次的正视他,新衣服是府上裁缝临时赶制出来的,由容止指导口述昆仑奴的着装,因为试样很简单,并不如何花功夫,上身赤裸斜批帛带,横幅像短裙一样绕腰,像短裙一样包住阿蛮的腰部和臀部,裸露出来半截劲瘦的黑色腰线和赤裸双腿显得十分的有力,散发着野性的诱惑。
虽然异国情调的美人很好看,但可惜的是这美人太怪力,虽然本性纯良,可是稍不小心,举手投足间就会毁坏什么家具,才不过进屋转了一圈,屋子里便多了一堆木料残渣……
楚玉很囧的看着破坏现场,终于明白为什么阿蛮会一个人单身流落上路了,一来他一身怪力很少有人能强制了他,二来便是,就算能强制了,让他干活时,那身怪力所创造的破坏远比劳力的代价高……
若非她公主府身家还算丰厚,可经不起这么破坏。
她原以为自己捡来一个大便宜,却没料到是个人形破坏机。
但是人既然已经捡回来了,楚玉也不忍心把阿蛮给赶走,照他这样的性情,倘若让他流落街头,只怕会活活的饿死。
转念间楚玉已经做好了打算,今后阿蛮屋子里的家具房门全部都换成铁制的,各种器具也做好随时替换的备份,总之一切慢慢来,也许今后他便能慢慢的学会控制力量。
正好阿蛮住在花错这里,楚玉便顺便让花错教阿蛮学武,假如这样的力气再学会剑术,大概会是一个很可靠的武力,超级打手或者超级保镖。
一开始楚玉拐骗阿蛮,动的就是这个心思。
她需要一个真正完全属于自己的战斗力,不像越捷飞那样属于皇家,也不像花错那样每次指派都需要通过容止。
天生神力的阿蛮,假如经过训练,想必是很好的选择。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教导与学习

之后的几日,楚玉一直留在公主府内,依然按时给天如镜上课。顺带又多了一道课程,教阿蛮识字说话,换句话说,她在开英语四六级培训的同时,又开了一门叫做小学语文的课程。
阿蛮不聪明,是那种真的不聪明,天如镜虽然不解世事,可是思维极为的透彻明晰,学起东西来也很快,可阿蛮不一样,他是那种真正有点笨笨的人,别人说话,他能听懂,但是自己正确的说出来却比较困难,认字也认得很慢,天如镜一天背上百个单词小意思,可阿蛮一天认十个字都比较勉强。
所谓资优生和落后生的差距,在两人身上算是体现出来了。
纵然慢慢的拖延时间,可是楚玉可以教天如镜的东西依然是越来越少了,直到有一天,天如镜告诉她,他能读懂手环里英文记载的那些文字了,他看不懂的那部分,其实是整套西方历史,只不过是用英文记载的。
“是么?”楚玉听他这么说,挑了挑眉毛,微微一笑道:“那么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了,之前约定的东西暂时寄放在你那儿,我不着急索取酬劳,拜拜。”
天如镜没料到楚玉竟然如此干脆,他心思剔透,在此之前早已发觉了楚玉的刻意拖延,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拆穿她的小小阴谋,就顺着她的意思一直拖延下去,只不过没想到这个拖延的尽头,竟会这么早到来,而在到了尽头的时候,她又是那么的毫不留恋。
她心里在想什么?
女人心真是海底针,困惑的天如镜,心头浮现曾在手环一篇小说里看过的语句。

低头为即将前来上小学语文课的阿蛮准备材料,过了好一会儿,楚玉抬起头来,却见天如镜依然站在门口,不曾离开。不由奇怪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会是想继续冲击托福雅思吧?不好意思,她的水准还没到那程度。
天如镜没说话,只定定的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无言的转身,正遇上兴冲冲赶来地阿蛮,阿蛮奇怪的看了一眼天如镜,没怎么理他,径直进屋去了:“公主,今天。教什么?”虽然口齿依然有些不清晰,可是经过这阵子的锻炼,他说话的顺序已经基本没什么大错了。
楚玉一看见阿蛮便笑。道:“你过来,今天教写你的名字。”
天如镜正朝外走去,听见楚玉的话,脚下顿了一顿,他皱了皱眉。只觉得胸口好似有微微涌动着,好像吃到了调味失败的菜,味道流淌入了心里,可他却又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只停顿片刻,便接着走了。
阿蛮虽然有些笨拙。但他人十分乖巧,见楚玉在纸上写了阿蛮两个字,便轻手轻脚的拿过铁制笔杆的毛笔,小心翼翼地往砚台里沾了点墨水,又极为小心翼翼的,站在桌前,往桌上的白纸中写字。
看着他一脸惶恐生怕弄坏什么地模样,楚玉忍不住微笑。她还记得第一天教阿蛮写字的时候,阿蛮就不小心捏碎的竹制的笔杆,用一支坏一支,虽然阿蛮极力小心放轻力道,可他经常容易投入专心,一专心,就会不自觉的用力,于是后来便都换用铁笔了,饶是如此,那铁笔笔杆现在也微微变形。
而椅子更是坐不得。自从阿蛮开始习字以来,楚玉屋子里地椅子都给他坐报废了。不得不另外重新命人赶制。
虽然器具不断损坏,不过好在阿蛮十分的认真,虽然笨拙一些,可是十分的肯练习,也不算太让楚玉费心,反而是花错那边已经快要承受不住。
楚玉拜托容止,让花错教阿蛮习武,看看能不能把他那一身怪力用到正途上,几天功夫下来,花错已经快要发疯,好几次跑来楚玉这儿说要撂挑子不干:他没见过这么笨但是破坏力又这么强的学生,力气大虽然是好事,可坏就坏在这力气不受控制,总是用力过猛,而花错的剑术,走的却是轻灵花巧一脉,怎么也没办法将二者融合起来。
教阿蛮学武地这几天,花错的院子几乎被拆了一半,而铁剑也用坏了好几把,然而阿蛮的剑术却一直不见长进,依劈乱砍的阶段,让身为教导者的花错觉得很是受创。
楚玉正想得暗自发笑,忽然听见阿蛮的叫喊声:“公主,我写好了。”

她侧身往桌上看看,却见到白纸上写了满满的密密麻麻的“阿蛮”两个字,从最开始地鬼画符,到最后的勉强能看,期间进步显而易见。
楚玉发现阿蛮的脸上沁着汗水,一双琥珀色眼睛满是兴奋,忍不住又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脑袋:“乖,你写得很好。”他一身怪力,平时搬动五六百斤的重物也不见怎么大喘气,可今天为了放轻力气写好字,却硬是出了一身的汗,可见他对能写自己的名字很是上心,也十分的高兴。
阿蛮学会了自己的名字,依然有些不满足,手里攥着已经有点变形的铁杆毛笔,问道:“公主,名字,怎么写?”
楚玉眨眨眼,随手换了一张白纸,提笔在其上写下自己地名字:楚玉。
不是刘楚玉,而是楚玉。

她放下笔,轻快的道:“这便是我的名字,不过你今天已经学了十个字啦,不用再练习了,明天再来学吧。”
阿蛮认认真真的盯着纸上两个字看了许久,才听话的点点头。
直到阿蛮离开了,楚玉面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她放松身体靠在新制的檀木椅子里,目光十分的茫然。
经过山阴一行,她已经大概能确定,最后发动暗杀篡了刘子业帝位的,就是那位湘中出天子的湘东王刘彧,假如没有发生那四个孩子以及墨香被杀的事,她大概会毫不迟疑的帮助刘子业吧?
可是现在她十分的不确定,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狡兔三窟,现在她在各地已经有了几个暗中的“窟”,想要撤走,随时可以隐姓埋名做一个地主什么的,眼下她完全可以独善其身,带着公主府上几个亲信偷偷逃走,逃到不会被人认出来的地方,这似乎是目前最安全也是最舒心省力的办法。
可是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之前做的一切成为了无用功,也不甘心像一个失败者那样灰溜溜的逃走,她心中有强烈的渴望,那是在见到墨香死去,而她深感无能为力的之后所逐渐萌生的。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催促,一定要做些什么。
入夜,花错正在熟睡,忽然觉察出一些异样,他闪电般的探手入枕下拔剑,雪亮的剑光毒蛇似的直指站在床边的人影,还没刺中对方,他的动作陡然停下来,瞪着来人骂道:“找死么!你进门怎么不出点声音?我差点就把你当作敌人杀了。”
笑吟吟站在花错床边的,正是一身白衣胜雪的容止。
花错喘一口气吐出心底的惊骇,庆幸自己方才及时看清了对方,他平日出招一般都对着要害部位,这一剑直指来人的咽喉,倘若真刺出去,而容止没避开……
容止瞥一眼在咽喉前不到半尺处不住颤动的剑尖,并未如何动容,只悠然微笑道:“我怎知道你会睡得如此之熟?若是以往我如此进来,你该早就觉察到了才对。”
花错重重叹了口气,道:“还不是长公主殿下带回来的那个昆仑奴?本来我看他力大无穷,应该是学武的好材料,可没想到那小子笨得没救,空有一身蛮力却不能正确的运用,教得我累死了。”
容止嘴角微微翘起,道:“我今夜前来,便是来解除你的麻烦的。”
花错一下子睁大眼,很兴奋的道:“怎么解除?不着痕迹的把那黑蛮子杀了毁尸灭迹?”


第一百一十五章 深夜来相会

“咦,你来做什么?”楚玉正在给阿蛮整理下一个阶段的课程。见有人敲开了房门,转头一看,却见天如镜站在门口,不由惊讶的问道:“找我有什么事么?”
“上课……”天如镜话还含在嗓子眼里,忽然想起来,他与楚玉之间的课程已经在昨天结束了,可他今天却忘了这一点,依旧如同往常那样,习惯性的前来公主府,习惯性的来到她面前,在她惊讶的发问后,才想起来,他们之间的教与学,已经结束了。
由于两人暗中达成的协议,天如镜已经是公主府的常客,朝中关于天师大人已成长公主入幕之宾的流言喧嚣尘上,楚玉对自己的名声早已是破罐子破摔不去理会,而天如镜也不怎么在乎这个,懒得澄清避讳什么,就连公主府上的人,也默认了天如镜与楚玉的某种“特殊关系”,今天天如镜一路走过来,都没有人拦阻。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只错愕了两秒,天如镜立即恢复平静,他淡淡的道:“记错了。”他转身从原路返回,走出东上阁时看见阿蛮,原本并没有如何在意,可是与对方错身而过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
阿蛮还是原来那个阿蛮,可是天如镜却感觉,这个黑人少年的身上,仿佛有了什么与从前不一样的地方。
看了几眼再没有别的发现,阿蛮的背影消失在一面墙之后,天如镜收回目光,慢慢的朝公主府外走去。
不管有什么不同,都不关他的事。
天如镜离开没一会儿。楚玉便等来了阿蛮,照例是先让他跟着她读一段话,接着教他写字,教了八个字后,楚玉抿嘴一笑,道:“昨天正好给你写了我地名字,今天就教这两个字吧。”她在白纸上写下“楚玉”二字,随后让阿蛮临摹。
可令楚玉惊讶的是。阿蛮拿起铁毛笔,蘸了蘸墨水,手腕轻抖,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楚玉”两个字便跃然纸上,端端正正,整整齐齐,竟然比楚玉自己写的还要工整漂亮些。
楚玉有点不敢置信,假如不是亲眼看着阿蛮落笔。她几乎要怀疑那是别人代笔的,阿蛮开始写字以来,从来没有写得这么漂亮过。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跟阿蛮说话,楚玉没有绕圈子,直接问出了自己心底的疑问,虽然他们现在沟通还算顺利。可是按照阿蛮的理解力,假如拐着弯儿问话,只怕到死也得不到回应。
阿蛮期期艾艾的低下头,小声地道:“昨天晚上,一个人,练习。”
楚玉慢慢的把他的话重复一遍。忍不住发自内心的露出微笑:“你是说。你打算给我一个惊喜。所以昨晚上一直在练习写我的名字,对吗?”
真乖。真可爱。
楚玉伸出手用力的揉阿蛮的头发:她一直想要一个很乖的弟弟或者妹妹,却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个异国来客,给了她这种感觉。
阿蛮偷偷的看楚玉一眼,心虚地点了点头。
楚玉沉浸在高兴中,虽然阿蛮并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却是没有丝毫目的和私心,一心一意地为她而做的,只是这么一点点小事,便足以让她的心情好起来。
仔细看看,发现阿蛮的眼睛下有少许浮肿,因为他实在太黑了,所以看不出黑眼圈来,沉浸在高兴中地楚玉,并没有觉察出阿蛮眼中的躲闪和心虚。
她甚至也没有发现,今天阿蛮写起字来,轻松了许多,不像昨天那么吃力。
楚玉给阿蛮放了假,让他早些回去休息,熬夜不好,阿蛮回房后,也确实是躺在铁床上睡了,可是半夜,他又睁开了眼睛。
从身上掀开被他在梦中撕碎的被褥,阿蛮穿上铁屐朝外走去。走出门时,他看见了一条雪白宛如浮冰的身影,在月光下分外的朦胧,也分外的遥远。
“很准时啊。”容止笑吟吟地转过身来,朝阿蛮招招手,“过来,我今天继续教你怎么用力。”
阿蛮听话地走了过去,接过他递过来地瓷碗,碗中盛满了水,阿蛮小心翼翼的端着,唯恐水洒出来,但是又怕手上用力过度,不小心把瓷碗给捏碎了。
一边端着碗,一边听从容止的指示,他小心的做着每一个动作。庞大的蛮力在身体中流动着,渐渐的收束控制起来,当容止让他休息的时候,阿蛮全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放下已经被捏出裂缝的瓷碗,阿蛮看一眼站在身前不远处的容止,迟疑的开口道:“今天,我写了,她的名字。”
容止轻轻的“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抬眼瞥了他一眼,道:“然后呢?”
阿蛮盯着他,慢慢的道:“我没有说,是你教的。”这句话,他竟然说得意外的顺畅。
“很好。”容止点了点头,
“我也,没有说,你半夜,来教我。”昨天,今天,以及今后的半夜。
“也很好。”相对于阿蛮越来越凝重的神色,容止的却是越来越漫不经心,好像阿蛮说的事情完全与他无关。
“我,很不,舒服。”阿蛮低叫起来,“骗她,我不舒服。”昨天半夜,他正在地上用铁棍练习写楚玉的名字,这个人找到他,说可以教会他用力的技巧,让他像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不至于害怕一不小心弄坏什么物件,或者……什么人。
而相对交换的条件则是,阿蛮不能将这件事告诉楚玉,就算楚玉发现阿蛮的变化,问起来,他也只能推说,是花错教得好。
这个条件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从小到大都为自己的怪力所苦恼,因为他力气太大,动不动便弄坏东西或弄伤人,导致几乎没有人愿意理睬他,假如有一天能摆脱这困扰,阿蛮愿意用一切去换取,因此在容止提出来的时候,他连想都没有想,便一口答应下来。
昨天晚上,容止教了他一些基本的控制力量的技巧,
可是面对楚玉说谎的时候,他心里面忽然升起来很难受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隐瞒,才会对容止如此抱怨。
容止微微一笑,笑意明净如雪光,却也冷漠如冰霜:“你就那么忠诚于公主?为什么?”
阿蛮很努力的想了想,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理由:“她,给我,肉。”
容止笑了笑道:“竟然是这样么?倘若我也保证给你很多的肉,你会不会离开她,转而跟着我?”
阿蛮不假思索的摇头。
容止笑道:“我的肉难道与公主的就有什么差别?同样是给你肉吃,你为什么不愿意跟着我,却要跟着她?要知道,我能够给你的,可比她能够给的多许多。”
阿蛮也陷入了苦恼之中,照理说谁的肉都是肉,可为什么他刚才不愿意呢?想了许久,他才想到一个勉强能解释的理由:“她在先,你后来的。”
也许还有很多的原因,复杂的微妙的,汇聚在一起,但是阿蛮简单的思维里想不到那许多,也懒得去想,一个最简单直白的答案已经足够:楚玉是第一个主动朝他伸出手来的人。
跟着她,可以吃肉。
她是第一个这么对他说的人。
所以,他跟随。
楚玉回建康后的几日,朝堂之中发生了一些变化,他杀了戴法兴。
就是那首歌谣之中,皇宫有二帝中的“真皇帝”,这个“真皇帝”,被“假皇帝”给干掉了。
刘子业杀起人来,动作和他送面首一样的雷厉风行,先下旨让戴法兴退休,接着命令他回乡养老,一出城便改令发配远方,最后一杯毒酒赐死了事。
楚玉听到这消息时,除了吃惊于刘子业的动作之外,对于戴法兴的死并没有什么意外,她知道,在山阴县的时候,那首歌谣已经彻底点燃了刘子业心底的暴虐,他一定会在这朝堂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那些与造反歌谣中有关的人,统统都会死。
也就在戴法兴的死讯传来之际,楚玉接到了一封请帖。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与尔同去回

邀请函上的地址是全然陌生的,而王玄谟,这是邀请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楚玉曾经不知道听谁提过,好像是朝中的某个大臣,但具体是干什么的,却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只不过这个人……姓王。
邀请函是桓远安排在楚园的人收到,转交而来的,受邀请的人自然是那个被创造出来的虚假身份“喻子楚”。
假如是千百年后,看到两个姓王的,楚玉绝不会太在意,也不会将他们之间联系起来,可是这时候,人们提起“王”姓,首先想到的便是那秦淮河畔乌衣巷里的辉煌家族,楚玉在心里斟酌片刻,便换上男装,驱车前往王家——王意之家。
邀约的时间大约在下午,对方大概是给她一点时间来考虑,既然尚且得闲,楚玉也不介意去问一下旁人的意见,想要问王家的事,找王家的人应该是最直截了当的。
然而目前楚玉比较熟识的,就是王意之一人。
通报求见,楚玉被童子引领到卧房,见到才起床的王意之,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黛青色的外袍松松的披在身上,半躺在床边的模样极是慵懒,见楚玉来了,他眯着眼微微一笑,道:“子楚兄好啊,夏日酣睡不觉时日,衣衫不整,在下失礼了。”虽然嘴上这么说,他脸上却没有丝毫觉得羞愧或抱歉的意思。
楚玉不禁莞尔一笑。道:“这么早前来叨扰,是鄙人打扰了才对。”
两人一个鄙人一个在下,自称相映成趣,听了彼此会心一笑。
接过侍从送上来地冷水手巾擦了擦脸,王意之有些清醒过来,眼神也不那么困倦了:“子楚兄这么早来寻我。是否有要紧事?”
楚玉也不绕弯,从怀中取出请柬递过去,道:“今天一早,我收到了这个。”请柬是用金漆硬纸做的,上面蒙了一层雪白的细纱,看起来很是精致。
接过来看清请贴上的字迹,王意之的眼神微微的变了变,他沉思片刻。随即道:“我与你一道前去,路上我会告诉你你想要知道地。”
一直到王意之来到楚玉车上,与她正面对坐时,楚玉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安的道:“意之兄,这样太麻烦你了。”自然,有王意之陪着前往,她心中底气增强不少。
王意之靠在车厢壁上,懒洋洋的一笑,狭长的双目中流转着水一般的奇异光彩:“其实不过是顺路罢了。昨天我这位叔祖也差人前来找了我,让我今日去见他,我原本懒得动弹。但既然他也找了你,那么便正好顺路,一道前往吧。”
经由王意之的口中,楚玉得知那位王玄谟老爷子是王意之辈分上的叔祖,不是直系的那种,而是之间隔着五六层血缘地远亲。今年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宦海沉浮一生。目前正担任王家的当家。
王意之淡淡的道:“接下来要说的。是我们王家内部的事,本来不该于外人道。但是你今日要去面对老爷子,为免出什么岔子,我还是先对你讲明为好。”
楚玉错愕道:“你怎么这么相信我?”
王意之微微一笑,并未见得如何作态,可眉眼之中的自信却刹那间流溢开来,双眼仿佛在有些暗的车厢内发着光:“虽然生性惫懒不成器,可说到看人,我还是有些自信的。我说与你听,自然是相信你。”
不待楚玉接话,他摆了摆手道:“外人之中,有人叫他草包,也有人叫他直臣。说他草包,是因为他当年曾经力主发兵北伐,却对一城久攻不下,不听部下的劝说,错失战胜良机,却又在此期间内搜刮民财,最后险些被处斩,当时还是靠着沈庆之帮着求情,才逃过一死。”
楚玉不可思议地望着大肆批评长辈的王意之:这就是他们王家的当家?这……未免也太……低能了吧?这样地人也能当上家族统领?现在她忍不住要对所谓的世家有点怀疑了。
至于王意之对于长辈的冒犯,她倒是没怎么往心里去,就算是长辈,做错了也是做错了,没什么好避讳的。
王意之继续道:“然而他又生性严直,刚正不阿,与朝中一些官员不合,几次遭人构陷,生死交逼,仕途起落。”
“等等。”楚玉连忙举起手,请王意之暂停,虽然王意之没有说多少,但是她已经听出来少许不对劲,原以为王玄谟是个贪财无能的草包,可是这样一个草包,又怎么会刚正不阿生性严直?
这二者之间的矛盾是如何调和地?
王意之含笑望着楚玉,见她眉头紧锁神情困惑,便又补上一句:“虽然一生起伏,可他活到现在,七十多岁,依然活着。”
这话好像是一点灵光,点散了横亘在真相之前地迷雾,楚玉猛地抬起眼,直直望着王意之:“你说,难道他是故意地?”不管草包还是忠直,都是他装出来的表象?
王意之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能看出这点,可算是不错,当年在征战之前,他还不是王家的主事,可是他的声望与权柄,已经开始能威胁到当时的主事者,几乎有了性命之忧,他故意战败,自污名声,乃是为了避祸,也是为了今后的长期考量,虽然战败之后险些丢了性命,但是他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刻意与沈庆之交好,在关键时候保住自己一命。”

而之后的政权更迭,官职的起落,也都是为了政治和局势的需要,在他的掌握之中操控。直臣,不过是一个掩护的表象罢了,倘若是真正的直臣,又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想通了前后,楚玉悚然而惊,对自己来找王意之的决定,也暗暗的庆幸,倘若她是从别人口中获取王玄谟的资料,只怕会小看了这位老人家,而现在,她心里已经做好了十二万分的警戒准备。
而同时,她心中也更为的疑惑了,这样的一位人物,找她来做什么?
虽然她喻子楚的名声在建康城名流中还算响亮,可是距离权利的高地还有不短的距离,王玄谟怎么会忽然想到找她?
带着这样的疑问,楚玉转向王意之,后者摇了摇头道:“你莫要看我,我不理会家中事务很久了,老爷子怎么想的,我半点儿都不晓得。”顿了顿,他微微一笑,“你大可放心,我既然与你同去,便自会与你同归。”
两人低慢的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一条冷清的小巷,停在一座精致的小型宅院门前。
下了车,王意之一边推门一边朝楚玉解释:“这并非老爷子的住处,而是他名下的一处宅院,平日少有人至。”
一般来说,楚玉走到哪里,越捷飞便会跟到哪里的,尤其在她出府之后,更是一路随着,可是这一回他才想跟在楚玉身后走近这小宅院时,却被门口的两名青衣家仆拦阻住。
“除了这位公子和王少爷,其余的人不得入内。”家仆很忠实的传达上面的命令。
越捷飞一皱眉,就要发作,楚玉却朝他摆了摆手,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便好。”
越捷飞有些焦急道:“公……公子,这里可不比……”不比皇宫,皇宫里都是皇帝的人,没有人敢伤害她,可是这是王家,世家的人,天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楚玉瞥一眼王意之,悠然一笑道:“我相信意之兄。”
听她这么说,王意之的眼神微微诧异,两人走进院子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竟然不怕?”她方才听了他叔祖的事,照理说,该是更为戒慎才对,怎么对自身的安全如此放任?
楚玉停下脚步,笑道:“意之兄方才既然肯相信我,对我直言相告,我为何不能相信意之兄?”
她并没有因为王意之的信任和坦然相告太感动,因为她已经决定回报以相同的信任,这是应该的,自然而然的,并不需要什么解释或者感激。
两人踏过园中白石子小径,来到一处院子里,王玄谟就在院中,楚玉仔细的打量这位老人,除了外貌清癯一些,精神疏朗一些,这位老人和普通的老人家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他也不像沈庆之那样,拥有健壮的身躯。
此时王玄谟靠在躺椅上,半眯着双眼似在假寐,他身旁陈列着案席,上面放置着精致的菜肴。
王意之微微一笑,走上前道:“老爷子,人已经来了,还在装睡么?”
老人缓缓的张开眼,一双眼睛里闪过精光,一瞬间骇亮得简直不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让楚玉不由自主的心头猛地一跳,而王玄谟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楚玉真的跳了起来:“长公主请入座。”


第一百一十七章 竟要休驸马

长公主?!
楚玉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随着这一声称呼竖了起来,
他是怎么知道的?楚玉下意识的望了一眼王意之,后者苦笑着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晓得。
想起王意之在路上所说的,这位老人家的神奇之处,楚玉很快就释然了,她前些天在建康也算是出尽了风头。更何况又与王意之有些来往,得到这位老人的关注并不算奇怪,而以上位者之能,想要查清楚她的身份,也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事。
一惊之后,楚玉随即又恢复冷静自如,她朝王玄谟点了点头:“多谢。”言罢便在桌案后的锦垫上坐下,坐定之后,她又抬首望向王玄谟,微笑道:“请问王都督,请本公主来可是有什么事?”
一时之间想不出该如何称呼,学着王意之那样叫老爷子显然是不行的,那是人家自家人的特权,楚玉只好称呼王玄谟现在的官职,而王玄谟既然点出了她的身份,她也索性不再作伪,直接以本来的面目相对。
王玄谟睁开眼睛后,便一直注视着楚玉,他看着楚玉落座,才淡淡的道:“公主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楚玉叹口气,不用想,她也知道那个“以前”指的是从前的山阴公主,尽管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她与山阴公主的区别,还是会让明眼人一目了然,只是没有人前来过问,楚玉也就当没人发现罢了。
她心里面知道,自己做不来山阴公主,她不够狠,不够果决。不够精明,她也做不来山阴公主,只有尽量做一个不违背良心的楚玉。
迅速安定了心神,楚玉正视王玄谟的目光,微笑道:“人总是会变的,难道这世上有谁是一直一成不变地么?”趁着说话的机会,她仔仔细细的打量这位王意之口中的传奇人物,好像要将他每一根头发都看清楚似的那么仔细,还带着点高山仰止的心情:眼前这位老爷子太强大了。她要是有那份政局和形势的判断力,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还在发愁。
对于楚玉探究的目光,王玄谟有些惊讶,于是他也仔细观察了一下,略一思索便知道原委:“原来意之来时已经告诉你了我的事,这小子还是这么不向着家里人。”
被当面叫破,王意之无奈苦笑一下,也跟着在楚玉身旁地锦垫上坐下,道:“老爷子,你就不要玩虚的了。下马威不是这么下的,直接说出找公主有什么事吧,说完了我们也早些回去。”
正好早饭还没吃,他便随手抄起筷子,夹一块长案中摆放的菜肴往嘴里送。
王玄谟深深的凝视着楚玉,道:“公主方才称呼我为都督,其实错了,我前日得到陛下旨意,回朝任领军。”
楚玉见王意之一点都不客气的在旁大吃,肚子里的饥饿也给勾了起来。她收到请柬后便没睡好,眼下看王意之这么自在,也跟着拿起了筷子。一边吃一边随意的道:“恭喜高升,那么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玄谟沉默看了她一会儿,道:“公主此刻的作为,似乎并不怎么稳妥吧?”当着他的面大吃,可以说是十分失礼地,难道她并不怕触怒他?
楚玉放下筷子。拿起放在一旁银盘上的绢帕擦拭嘴唇。笑容绽放开来。刹那间显出十分的清澈明亮:“王将军在试探我,我又何尝不是在试探王将军呢?本公主一直以为。有些话,必须在双方立于平等地位的前提下,才能谈下去,否则便只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操控或命令。”顿了顿,她一指桌上菜肴,“更何况,王将军准备的菜肴,不就是为了给人吃的么?”而她也确实是饿了。
王玄谟笑了起来,自从楚玉来了之后,他这才露出头一个笑容,并慢慢的从软榻上坐起。伴随着他的动作,楚玉隐约的感觉好像有什么纷纷扰扰地浮现了出来。
这个看起来并不是太打眼的老人,是王家的主事者啊。她有些心惊肉跳地想。觉得口中有些干涩,楚玉伸手去拿茶杯,喝了一口浅碧色的茶水,还没咽下,便听见王玄谟道:“公主觉得意之如何?可有资格做你的驸马?”
楚玉呆愣两秒钟,缓慢消化完听到话,正在往下咽的水一下子呛在嗓子眼,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不对啊,就算出现幻听,也不至于是这么离谱的内容吧?
好不容易平复剧烈的咳嗽,楚玉无语地瞪视王玄谟,从对方地神情之中正视自己方才听到地话不是幻觉,才终于愿意承认:现实就是这么离奇。
王意之只比楚玉晚一些放下筷子,之后便展开折扇看一老一少斗法的好戏,却没料到老爷子第一句话便扯到了他身上,不由得也呆住了。
比楚玉先回过神来,王意之苦笑道:“老爷子,你这是在报复么?”老狐狸!
楚玉此时才找回说话地能力,慢吞吞的道:“王将军,我已经有驸马了。”虽然只是挂着好看的一只神龟,但好歹是有个名头。
老狐狸神色不变:“公主何等身份,随时可以休了何戢。”
楚玉郁闷的皱眉,声音依旧慢吞吞的:“这,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我家意之比不上姓何的那小子?”王玄谟不屑的道。
倘若不是惦记着要尊重老人,楚玉现在就想掀桌子暴走:“不是比不比的上的问题啊啊啊!为什么您老人家可以面不改色的说出这么惊爆的话啊啊啊!这不是媒婆的工作么!!”
自然,她只能在心里悲愤呐喊,面上却不得不十分客气的道:“是本公主,不,是鄙人觉得自己配不上意之兄,怕平白糟蹋了意之兄……”更何况,那驸马也不是说休就休的。
纵然山阴公主的胆子极大,养了二十多面首,却依然没有做出休夫这么惊悚的事,她又怎么可能做得来?
何家好歹也算有些势力,这简直就是在活生生的往何驸马及其家人脸上扇耳光啊……当然,之前山阴公主也扇了不少就是了。
……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王玄谟大度的挥了挥手,道:“没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我看你们倒是很搭调,我说配得上就配得上。”
果然是宴无好宴鸿门宴,楚玉感觉十分的倒霉,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干脆就赖掉邀请不来了。
王玄谟还在做说客:“公主看看我们家意之,论样貌,论才学,没有哪里比姓何的小子差,你还有什么好迟疑的?更何况,何家还不敢与我们作对,公主尽管放心休了便是。”
就算休个把驸马不是什么太了不起的大事,可这替换的人选竟然是王意之,一想到今后要换称作王驸马,楚玉便感觉一阵的奇怪和不自在。
王意之此刻也无心再摇手上的折扇,他无奈的道:“老爷子,你说来说去,却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呢。”这么就把他的终身大事给断送出去,不太好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愿意不愿意

王玄谟看了王意之一眼:“你不愿意?”
王意之叹了口气:“我自然不愿意。”
楚玉也赶紧跟着接口道:“我也不愿意。”
都不愿意。
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王玄谟的笑容,变得有些冷。
过了一会儿,王意之无奈开口道:“老爷子,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可是通过婚姻将王家与公主的利益牵系在一起,这并不可靠,我不是一个可靠的人,公主也不当背负这样的责任。”
联姻?!
楚玉这才恍然大悟王玄谟的用意,这看似胡闹的决定下,隐藏的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她想了一会儿,诚恳的对王玄谟道:“老狐……王将军,为什么您会认为我是一个恰当的合作对象?又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式?”就算不联姻,合作的方式也有很多种,他何苦将王意之送进她这个外人看作是火坑的公主府?
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
王玄谟叹了口气,苍老的手放在躺椅边上,骨节筋络纠结突出,好像是苍老绞缠的树根,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的道:“选择公主,是因为公主对陛下的影响力,公主自己也应该知道这一点才对,至于后一个问题,则请公主宽恕,我不能回答。”
楚玉慢慢的站起来,她弯腰拍去衣袍下摆边角沾上的灰尘,动作十分的从容不迫,随后她抬起眼帘,坦然无伪的对上王玄谟的目光:“王将军,也请恕我暂时不能给你回应,你研究我。想必花了不少时日。那么相对的,我可否也思索一阵子呢?此外,婚姻一说,王将军还是不要再提了。”
王玄谟愕然道:“公主可以告诉我理由么?”
楚玉背脊挺直,她转头望一眼苦笑不已的王意之,笑道:“我与意之兄之间,并无男女之情,清风明月,高山流水,这些东西。本来就不该是沾染俗务地。”不论用何种方式,也不应联姻。那不仅仅为难了她,也折辱了自由自在,洒脱无羁地王意之。
就算仅仅是挂着婚姻之名,也不可以。
她朝王玄谟的方向各做了一揖,才转向王意之:“意之兄。你走不走?”
王意之歉然道:“我还有些话想与老爷子谈谈……”
观他神情,楚玉便知道王意之要谈的是不能让自己知道的话,一笑洒然道:“那么我便在门口等你,同去同归,意之兄你可要说话算话。”
王意之微微一征,随即展颜笑道:“这是自然。”
目送着楚玉走远,王意之发现楚玉走路时背脊笔直,脚步间好像带着风,虽然此时的衣衫讲究宽袍大袖,行走当风。却好似没有见过什么人。像她这样的毫不迟疑。毫无阻滞。
一直等到楚玉消失在院子门外,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她脚步声渐远渐弱,王意之才走到王玄谟的身边,伸出双手给老人捏肩,他一边用力一边道:“老爷子,我想听你不能告诉公主的理由。”顿了顿,他问,“是不是因为我?”
王玄谟叹了口气,这一叹之间,他仿佛足足老了好几岁,微笑一下,老狐狸慢慢的道:“我一直不明白,你生得如此聪明,明明看穿许多,却为什么如何都不肯接掌王家呢?”
王意之俊美的眉眼浮现些许歉然地愧色,他纵然再怎么洒脱,面对这个虽然血缘不如何亲近,却一直为自己着想的老人时,还是偶尔为自己地任性会感到愧疚。他嘴角微微翘起,道:“也许,我其实是个愚人吧。”
王玄谟反手拍拍王意之的手背,道:“我也知道你志不在此,不该强逼,你很久没有理会家中的事,不知道王家现在是什么情形,我得告诉你的是,也许过不多久,家主的位置,便得换人了。我也不是舍不得这个位置,可这些年来我对你地偏爱,已经造成家中许多人的妒恨,我的年岁也大了,倘若我一旦归天,便再也护不住你,为此不得不提前打算。眼下你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回来帮我,接掌我的位置,站在王家的顶端,便没有人能将你怎么样;第二,借着公主的权柄以及驸马的身份寻求庇佑,那些家伙胆子虽然大,却也不敢太明显的招惹公主。”
老人精锐冷漠的目光柔化,在王意之看不到的地方,变得有些慈 爱:“你选哪条路?”他也知道,不管是哪条路,对于王意之来说,都是不那么尽如人意地,可是倘若要保住地位乃至性命,便只有这么做。
王意之捏肩地动作顿住,他停下来,转到王玄谟地面前,半蹲着身子,双目平视老人,柔声道:“叔祖,你是为了意之好,意之铭感在心,可是意之是不受教的顽劣性子,这两条路,我一条都不会选。”
王玄谟睁开半眯地眼睛,精光一下子掩盖住了柔和:“你倘若一意孤行,将来会吃很大的苦头。”
王意之不在意的笑道:“倘若我为难自己,才是真正的现在就吃苦头。”他握紧老人的手,感到自己掌中所握的手竟然是那么的瘦削,忍不住一惊道:“您……”虽然说他自己没什么干系,可是王玄谟呢?家族之中汹涌暗潮他是知道一些的,王玄谟年纪已经这么大了,他是否还能支撑住?
王玄谟叹了口气,心情复杂的抽出手来,拍拍王意之的肩膀:“也罢,你一向很有自己的主见,既然执意如此,我也不便拦着你。至于 我……”老人冷笑一声,神情很是老辣,“就算我不再是当家,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我这些年可不是白活过来的。”
听见老人这般说话,王意之才放了心,他还想多陪着王玄谟一会 儿,却见老人又闭上了眼,身体后仰,重新睡在躺椅上,已经是送客的态度:“你走吧,公主还在等你呢,你素来风流,此际又怎好让一个姑娘家等着?”
感情老狐狸还没放弃他和公主这档子事,王意之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有拂老人的意,只低声告别,便起身朝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听见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低语:“这公主与从前传闻的很是不像,虽然未必配得上你,却也是个有意思的女子。”
王意之脚步一顿,没说话,之后又继续的朝外走去,一直到走到了宅院门口,瞧见倚门等待的楚玉,楚玉此时靠在门边,神情悠然随意,正伸出手来去摘离她最近的一条树枝上的嫩叶。
她双目清朗透彻,目光坦荡如水,秀丽的脸容看起来十分的雅致。
想起之前的一些事,王意之在心里默默的道:“是的,很有意 思。”
同去同归,王意之和楚玉又重新坐在返回的马车上时,楚玉凝望半空良久,忽然开口道:“意之兄,你们家老爷子的信用如何?”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只谈风月事

王意之闻言,惊异的望了楚玉一眼,道:“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与老爷子先前的私下说话。”
楚玉微微笑道:“他人的私隐,我并不想过于深入探究,其实你也不用回答,我知道,权柄之中,是没有什么信用可言的。”
能爬到现在的位置,出卖了多少人,背叛了多少人,伤害了多少人,抛弃了多少人,只怕已经数不胜数,富贵权柄,是用血腥白骨编织起来的华丽衣裳,她纵然不擅长算计,可是来之前和来之后看了这么多,又如何会不明白?
王意之笑了笑,没说话,既然楚玉已经明白,他也不愿多费口舌数落自己的叔祖。
功利场上尔虞我诈本是常事,倘若大家都坦诚相待,那才是最大的不正常,他性好自由,不喜受到拘束,素来不愿牵扯入此间,若非得知楚玉被王玄谟叫去,他今日只怕不会前来。
楚玉缩着肩膀,靠在马车壁上,叹了口气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愿意立即答应你的叔祖啊。”联姻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同意的,而协议合作,楚玉也十分的不放心,不太放心王玄谟的立场和信用,同时,也是对自己尚存迷茫。
她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帮助刘子业,那个残酷又天真的暴君。
这些天来,墨香死去的那刻情形,依旧一遍遍的在她面前回放,梦境里被得血红一片,漂亮的五官脸容在惊愕中定格。楚玉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结,需要时间去化解,因为墨香,以及先前被杀的四个孩子,楚玉始终无法释怀。
她知道王权的残酷,知道人性泯灭的可怕,可是亲眼看到时。还是会被骇得动弹不得,不仅仅是害怕死亡,也是害怕那狰狞又血腥的脸容。
不管她心怎么想,纵然对刘子业有百般的怨怼,在外人眼中,她和小皇帝是牢牢地绑缚在同一阵营内的,刘子业的利益就是她的利益,倘若刘子业倒下了,她也会跟着失势甚至被杀。
戴法兴死了,接下来。阻挠刘子业任意妄为的朝中其他老臣大概也会被杀,再接着会有一位皇叔谋反。杀了小皇帝,自己坐龙椅。
那位谋反的皇叔。楚玉现在也大概能猜测到是什么人了,大约便是那首歌谣中提到的湘东王刘彧,倘若过阵子他还没死,那么将会拥有大大的后福。
楚玉又忍不住思索起来。她要不要干脆现在就去讨好未来的皇帝,在关键时刻帮他一帮,以便在龙椅易主之后,刘彧会感念她的恩情,特赦放过她呢?
可是这个主意极为地不可靠,先不说未来的皇帝是否真地就是刘彧了。即便是。世界上恩将仇报的例子也是数不胜数地。纵然她施惠在前,可假如刘彧翻脸不认人。她只怕会比原来更凄惨。
细细的思量许久,楚玉悲哀的发现,她现在可以相信的,能够不伤害她地政权中人,竟然只有刘子业一个人。
扶植别人上位,首先将面对的,便是刘子业的敌意,斗争之中的利益争夺,残酷竞争,而就算最后取得了成功,那个上位者会不会过河拆桥兔死狗烹,还是个未知之数。
倘若要以公主的身份活下去,她最好最省事的选择,竟然是依附着刘子业,保证这个暴君天长地久。
这个现实让楚玉心中一阵厌恶。
楚玉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王意之倾身过来,抬手按平她眉心地皱褶,微笑道:“不要时常皱眉,会变得苍老地。”
楚玉自然而然的,反手抓住他地手,带着点期冀的目光看向他,问道:“你知不知道,你们家老爷子,究竟在打的什么主意,他究竟是站在哪一方的?”
王意之无奈的摇头道:“我素来不干涉这些,又怎么会了解个中内情?”抽出手,他望着楚玉,柔声道:“我很不喜欢这些东西,这大约是我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这方面帮助你,奉劝一句,在争斗之中,谁的承诺都不要相信。”千万不要相信,谁相信了,谁就输了。
楚玉这才恍然的想起,眼前的男子,是那个沉浸在风月山河之中,于世俗无碍无扰的王意之,这一趟实在是为难了他许多,倘若不是看着她的面子,他的脑海里,连半点儿权柄的影子都不会出现,更不要提说出来了。
思及此,楚玉不由得愧疚的道:“意之兄,实在对不住。”明知道王意之不喜欢。她还这么对他问东问西,实在是强人所难。
王意之微微一笑,道:“子楚尽管放心,我纵然不喜欢官场之事,但是并不会因为自己的不喜欢,而与参与其中的人断交,你依旧是我的子楚,我也从来都是你的意之兄,今后我们只谈风月,不谈家国天下,如此可好?”
楚玉凝视着王意之,良久后展颜一笑,道:“多谢意之兄,今后我若是去寻意之兄,必定携茶带酒,身无旁骛。”虽然困难依旧在前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陡然轻松开阔了许多,原本苦恼于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可是现在竟有车到山前必有路的错觉。
王意之也笑道:“我也定然随时恭候,只怕你不来。”

一瞬间烦忧消散,两人相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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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送王意之回了他家中,楚玉才让人驱车返回公主府,王意之离开后,她又忽然觉得,身体周遭的气氛,沉重起来。
依旧是找不到答案,依旧是看不见前路。
入府经过东西上阁交界处,楚玉原本该直接回自己居所,脚下一转却往西上阁而去,她先去找了桓远。
房间里桓远和墨香都在忙碌,楚玉将桓远叫出来,询问了一下在她离开的期间内,桓远交际的结果,得到的回答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这出乎预料是往好的那一方面超出的,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桓远取得了比预想更好的成绩,他已经与几个世家子弟成为好友,成为经常出入的常客,甚至还见过了两位世家的当家,有数人对“喻子楚”其人表现出来了一定程度的兴趣,虽然这些交往目前还浮于表面,但却是因为楚玉一方还没有真正的体现出能让人看清楚的实力的缘故。
从桓远的叙述里,楚玉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桓远虽然与建康城中的世家贵族交好,可是这其中唯独没有王家,然而今天王玄谟却直接找上了她本人,可见别家都暂时不清楚她的底细,而王家却是直接对准了正主下功夫。
这从侧面上,也体现出了王玄谟的老谋深算。
带着重重的一缕,楚玉离开修远居,前往沐雪园。
时节已经约略的入秋,夏日暑意还残留着少许在空气里并未消散,可是在沐雪园的竹林之中,却被洗涤一空。
一进沐雪园,看见大片的竹林,楚玉忽然恍然,自己那楚园的格局是如何想到的:进门见林,这难道不是从沐雪园抄来的创意么?
进门见林,入林而见人,这已经是毫不迟疑的事,容止舒舒服服的躺在林中青石台上,神情安适双眼半合,但楚玉知道他并未睡着,便走上前去,就在石台便站着。
不一会儿,容止睁开眼,并未如何动作,只冲她一笑,笑意在青影绣香之中绽开,宛如月光流水般的皎然:“公主有事?”
楚玉低头望着他,沉默许久,才将自己心里的疑问问出来:“墨香死了,我怎么从来没有见你伤心过?”好歹,他也教导了墨香这么久。
虽然先前她困于自己的心结,没能注意到容止的异常,可是这些天回味过来后,便忍不住有些为墨香感到心寒:他就这样被放弃了?毫无牵挂和痛苦的?
容止依旧微笑着,道:“公主,我不伤心,你可以说我无情,也可以说我狠心,可倘若我做出悲痛之态,那便是可笑了,会被人笑话的。”
他悠悠然的一笑,眼睛里黑白分明的,倒映着冰雪般的无情:“我,本就是无情之人,眼下所能在乎的,惟公主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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