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拥抱
那天,收到学弟的邮件,我是又惊喜又挣扎。惊喜的是,上帝垂听我的祷告,竟然这么快就动了工,要开始在我身上做对付的工作;挣扎的是,哎!真到这无法逃避的地步了,自己却该如何面对呢?我再看一遍电邮,心潮翻涌。
昆华,
九月份,我们的导师要过80岁生日了,是否组织同学们一起为教授举办庆典。
学弟
上帝啊!如果这是你的旨意,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去吧,庆贺教授八十大寿,借着大家一起热闹的机会,三十年的恩怨一笔勾销,也免得尴尬。
恨火中烧 狭道陌路三十年
三十年前,我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地球物理专业,是学子中的佼佼者。然而在哥大的最后两年,日子却并不好过。因为导师找茬,拖着我做低薪工作,硬是不让我毕业,耽搁了整整两年。我满腹的雄心壮志无法施展,看着自己的成果,无论如何也是够博士水平的,却不能到外面的世界去一展拳脚,而在这里寄人篱下,浪费生命。真是怎么想也不明白啊,竟然会遇到如此不堪的导师!
院长和系主任看不下去,表态若我决定找律师告导师,他们都支持。但是靠着上帝的大能,我一次次地告诫自己必须冷静下来。我是主的门徒,上帝教导要顺服掌权者,导师又是领导,所以我决定不告他。就这样,凡遇忿忿不平、艰苦难忍时,都是靠着祷告走过来的。
虽然没有告导师,但对他的恨却在心里植下了根,这一恨就是30年。30年来,我从不愿意跟他说话,很多次在国际性学术会议上见到他,也当作陌路人。被他耽误了两年的宝贵青春,这笔账他当如何偿还呢!
其实,上帝没有让我吃亏。还是在校期间,我就被纽约市立大学聘为地球科学系教授,之后又在著名的雪佛龙海外石油公司(Chevron Corporation)任技术顾问,在地球物理界石油业中也作出了许多成就。而且从外界看来,我在各方面也是很不错的基督徒。可是世俗的成就、教会的服事却丝毫没有减轻我心中对导师的恨。这种恨,虽没有熊熊火光,但我很清楚,它从来也没有熄灭过。
有心释怀 诚意求助解铃人
有一天,在欧洲举办的营会邀请我当退修会讲员,主题是「完全饶恕」,我一口答应。然而后来,心里却忐忑不安了。上帝说,你有什么资格讲这个信息呢?你自己还没有完全饶恕。于是,我向上帝祷告:神啊!就求你对付我吧!
我知道,有很多祷告会因不合上帝心意而不得回应。但是求神对付的祷告,上帝是一定会答应的。看着学弟的邮件,我知道,上帝已垂听了我的祷告,他要对付我了。
于是,我就给学弟回邮件,说可以啊!这可把他吓了一跳。他知道我和导师之间的恩怨,却不晓得我正处在求上帝对付的当儿,所以虽是发信问我,却没有企望从我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接到我的回信,他连忙打电话来问我,你真愿意啊?我说,愿意就愿意,哪还有什么真不真的!
于是,我们就着手组织为导师庆贺八十大寿了。计划是发动当时的同学于九月份导师生日之际,回到哥伦比亚大学,将每个人最得意的论文汇集成册,送给导师作为生日礼物。
终躲不过 风潇潇兮易水寒
2001年九月初,我在中国。那天傍晚,电视里播放飞机撞击美国世贸大厦的镜头,开始我还以为是模拟动画呢!再一看,不好,竟是来真格的!我吓得够呛。
九月十五日整个纽约市戒严,所有班机全部停飞。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好哇,这下子纽约是去不成了,也不需要硬着头皮去参加导师的庆生,更不必面对他了!我跟上帝祷告,主啊!不是我不去,目前这种状况,我想去也去不了啦。我是下了决心的,去不成可不是我的责任了。
这样,我带着庆幸的心情回到旧金山。到了家门口,打开邮箱一瞧,不禁惊了一跳,哭笑不得地叹道﹕上帝的对付可没完!我收到一封从中国科学院寄来的信,要我去北京庆祝博导80岁生日。而当时,在海外受到邀请的,只有两人:我和一位学姐。导师是华人,在中国石油领域作出过很大的贡献。所以,中国科学院也打算组织相关的人会集北京,一起发表论文,收集成册送给导师作生日礼物。
我百般挣扎。想着,唉,上帝,你就是不饶我啊!其实,我心里真不愿意去,一是要面对我不想再与之有任何纠葛的导师,一是如果去北京的话,我还得自己掏腰包买机票。掏了钱去找罪受,我越想越冤。
此时,太太开慰我说,去纽约你都答应了,去北京不是一样嘛。我想也是,于是下决心买了机票,赶赴北京。
山重水复 未知何处是尽头
在去科学院那幢外国专家楼的路上,我低着头想心事,只觉得步子沉沉的,要去面见让我恨了30年的人哪!
到了门口,还没进去,就远远看到年届八十的导师步履蹒跚地向我走来。到了跟前,就一把将我紧紧抱住,一遍遍颤颤地喊我的名字。不觉中,我俩都是老泪纵横。此时此景,让围观在旁边的一大堆要人名人、专家院士,都莫名其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虽然感动,但仔细一想,还是不肯释然。他这是真情还是假意呢?但又即刻祈求上帝不要让我有怀疑之心。
接着,庆典开始。就在我发言之后,导师紧接着跑上台去。他的长篇讲话,竟然全是表彰我对石油工业的贡献,尤其夸耀我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当天导师是主角,所有的人与事原本都理应围着他转才是。而他却在大庭广众之下,竭力抬举我,一时令我匪夷所思。
结束后,好多人蜂拥而上,围住导师攀谈,我则远远地站在一旁晃悠。却只见导师推开人群,朝我走来。哎呀!不好,显然是找我的。我一边看他走来,一边心里发战,不住地跟上帝嘟哝,我都已经来了,抱也抱了,哭也哭了,你还要我做什么,干嘛还非要让我跟他纠缠不清呢!
然而,上帝的对付是彻底的。导师对我说,希望与我单独共进晚餐。当天有许多人宴请他,他竟然谢绝了所有的邀请。没办法,他这么说,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柳暗花明 冰释前嫌泪满襟
晚间,两人隔着小餐桌,面对面坐着。饭也吃不下去,话又没啥说的,就这么干耗着。最后,还是导师先开了口。他说﹕「昆华,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怀恨我30年。」顿了顿,接着说﹕「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毕业,让你硬拖了两年吗?」我抬起头看他,等他继续说。
「因为我太爱你了。」
我讶异于这样的回答。盯着他的脸,等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一直希望你出人头地,但是你太骄傲了。那时,我希望你学习谦卑。」他一字一句缓缓地说着。我再也忍不住,开始流泪。
自己年轻时那心高气傲的浮躁形像隐隐约约地呈现在眼前。是啊!从小就人才出众,直升哥大,表现一贯出色。但一帆风顺的境遇酝酿了我骄傲的心性。我自命不凡,目中无人。倘若不是被那两年挣扎、反思的历练磨掉了锐气,对于之后所取得的一系列学术成就,就会不懂得如何自处。
骄傲使人毁灭,而上帝借着导师延缓我毕业,来修剪我的骄傲。正是因为走过了那两年,所以之后,虽然许多事情包括我所得的荣誉、地位,本应是很容易让我自夸的,但我并没有沾沾自喜,而是踏踏实实地走了过来。我是大学的教授,著名公司的技术顾问,又是石油领域的专家。我无须自备履历表,也没有必要去寻找工作,从来都是机会来找我的。然而,这一切都是未经磨练而目空一切的那个我所轻浮得无法承受的。
我抽泣起来,哽咽道:「我终于明白,你是爱我的。而我却怀恨了30年。我诚挚地向您道歉,不会再怀恨您,我还会去看望你。」八旬导师也不禁潸然泪下。于是至此,我们这两位年过百半的老人完全释怀。
蓦然回首 心服赞叹谢恩情
回到旅馆的房间里,我独自翻阅着导师80大寿的纪念册。扉页上赫然印着他的亲笔题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当初,在我忍了两年终于拿到毕业证书时,导师曾寄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写的就是孟子的这段话。我不屑地瞥了一眼,就丢到垃圾桶去了。心里忿忿地想,耽误我两年,让我做廉价劳动力为你卖命,还好意思赠送古训?
如今,再次看到导师在纪念册上的题词,我才真正体会到他的深刻含意。值此80大寿之际,却在人手一份的纪念册上题写这么一段训言,似乎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令人费解。然而,其中奥秘并及所引伸的故事,也只有我和导师两人心知肚明了。
入夜,我向上帝祷告谢恩。
主啊!感谢你带领我信靠你,不容我退缩。你让我遵循你的旨意,勇敢地面对我原本不愿面对的,却由此得以与导师冰释前嫌,让我放下了身负长达三十年的重担。
主啊!感谢你以那不得毕业的两年锻冶我!让我靠着你走过沮丧,学习谦卑,从而让我能承担起今生你所托付的诸多重任。
主啊!感谢你如此爱我,带领我学习饶恕的功课,让我的生命再次被更新,从此能轻装上阵,奔走天路的历程。
陈昆华博士双职服事,为雪佛龙海外石油公司技术顾问,也是上帝的仆人,做传道及教导的工作。
附记:
第一部分
和昆华接触,最让我感动和敬重的,是他生命中流露出来的那一份深沉的爱的情怀,骨子里刻下的那一笔先天下忧的苍劲,和那一腔愿意为了崇高的目标和深沉的爱献上自己奋不顾身的男儿热血。
想那时还年少,却早已因着不甘心祖国被称为“贫油国”,毅然立下了钻研地质、研究石油勘探的志向;后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地球物理,为日后履行志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而当美国结束管理钓鱼岛、意欲将之“归还”日本之际,他又带着满了深情忧患的爱国之心,做为学生领袖之一,于1970年发起了“保卫钓鱼岛”运动,并为此接到赴周恩来总理接见的邀请函。
思前想后,却又终是为了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开办的查经班,放弃了去北京接受接见的机会。“虽然如果去了会很风光”,但他“宁愿定睛于更有永恒价值的事情。”当时也有些许遗憾,后来却从未后悔。而这个由他组织成立的查经班,40年来在哥大祝福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轻学子。
1979年中美建交,随世界地球科学物理代表团回中国访问,他是当时12位代表中唯一一个中国人。在飞机飞到北京上空时,他热泪盈眶。阔别了30年的祖国啊,我终于回来了!而在北京看到那么多骨肉同胞如群羊没有牧人时,他动了慈心。他祷告求机会:神啊,我愿报效国家,做中国的福音工作,求你为我开门!
后来访问国家石油部、地质部,看到中国在石油工业上落后于国际水平20-30年,他抿着唇默默不语,却在心里把儿时那要为祖国摆脱“贫油国”称谓的志向更坚了定。
作为世界地球科学物理学会国际关系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他努力促成国际地球物理的专家学者每年在中国召开学术会议,并帮助祖国的石油工业产品于1995第一次出现在世界地球的展台上,让中国的石油工业第一次赶上了国际水平。
第二部分
记得那是1985年,他去参加一个聚会,一位中国派到印度的宣教士分享他在印度宣教的见证以及印度的需要。呼召时,昆华举了手,也从此开始了他全世界去宣教的行程。去印度,去芬兰,去俄罗斯,去印尼……坐小板船在南亚诸小岛之间穿梭,却从未感到危险。
前些时候,在祷告网上得知他在俄罗斯开会,半夜一个人又累又困抵达住处时从楼上摔下来,摔碎了腕骨,昏了过去。后来听他讲见证。他说,“半夜三更,俄罗斯天寒地冻,最大的可能就是昏过去后没人知道,就这么冻死了。然而上帝他每时每刻都看顾我,竟然安排一对年轻人在那时出来散步,又正好走到那条路上,看到昏死过去的我,把我送到医院。”这样才“捡”回来一条命。然而,“这一切却哪里是巧合呢?明明是上帝的恩手在看顾啊!”
后来回美国后复查,医生说之前的医疗不当,需要马上再做手术。可是,原定第二天就要飞去中国做退修会讲员的,哪能留在美国做手术啊!他问医生,可不可以先去中国,等回来后再进行手术。医生说,那样太冒险,腕骨碎了,如果不马上手术重新排列整齐的话,这些小骨头会斜着长,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中国那边的退修会已经是筹备一年了,我不去,退修会就得取消。”于是,他做了决定,去中国,那里无数渴慕学习上帝话语的年轻人正等着他。“上帝救了我,我还活着,就该去。”
医院让他填表签字,既然拒绝马上手术,那么万一出事,后果自负。昆华签了名,去中国两个星期,讲了二十几场道,然后回美国后才再接受手术。上帝怎会不看顾为他摆上的孩子呢?!虽然拖了两个礼拜,但是一切都有主的保守,回来后手术很成功。
第三部分
还有一次是听他主日讲道的录音。他读诗篇“主啊,你救了我的命,免得我死亡;救了我的眼,免得我流泪;救了我的脚,免得我跌倒。”听他深情地唱:“主啊,你对我真好”,唱到哽咽。那又是一个见证。
那是一天聚会回去时出了大车祸。当时只看到一个庞然大物迎着车子冲过来,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只条件反射地意识到在那种情况下是不能活了,但是他向上帝呼求:“主耶稣,救我!”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夜里醒来,是在医院里。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说他幸运,在汽车气袋都暴掉了的情况下,车椅帮他挡了一挡,所以才没有死。是幸运吗?他心里知道,那是主救了他。
第二天是要去欧洲讲道的,也是筹备了一年的退修会。那天凌晨,他躺在病床上犹豫,还要去吗?医生说不能去,虽然现在不感到疼,但之后会很疼。然而想到欧洲那些渴慕的灵魂,他最终还是去了。早上8:30,他已飞达了欧洲。正如医生所说,之后全身到处都是疼痛,但他忍着痛讲完了好多场道。“主对我太好,他一直看顾我,一次又一次地保护我,大恩大爱,我如何能报。”
上帝喜悦他这份完全摆上奋不顾身的心,也把很多的事工交付于他。然而,在降大任于他之前,上帝是先锻造了他的。通过历练,主为他磨掉了傲气,为他去掉了浮躁。
后记:
这服事中的一桩桩,一件件,简约却深刻,不知不觉中已在我心里勾勒出一个与众不同的灵魂,带着一种光辉,让我从心底敬重。
我一直在思索,这样的光辉到底从何而来。后来,我找到了答案,因为他不是为自己而活,他是将自己完全献上了给主使用的。那生命的光辉,是由里面主容光的生命而发出。
我不由得再细细体味圣经里主耶稣的教导:为自己保留生命的反而要失掉生命,为主失掉生命的,却要得着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