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能与泽维尔•尼埃勒(Xavier Niel)共进午餐者屈指可数。这位法国电信富豪这样解释道,“每周,我会想方设法与自己孩子在一起吃三顿饭,跟员工吃一顿工作午餐,以及与自己哥们儿共进一次午餐。”
尼埃勒时常被誉为“法国的乔布斯”(the French Steve Jobs), 目前的个人资产约60亿欧元,他还是《世界报》(Le Monde)的共同拥有人。但他一步入巴黎米其林二星赛德伦斯餐厅(Senderens)时,能看出他并非正宗法国精英——身体略微有些超重、并未修脸、 也未系领带,穿着一件皱皱的白衬衣、长长的黑发向后梳理。他进来后,没有立马被大献殷勤的员工所簇拥。没错,整顿午餐期间,从服务员的表现来看,感觉他们 之前未曾见过他似的,尽管这20年来他是这儿的常客。
在巴黎城里人看来,尼埃勒是个妄自尊大的圈外人:一个来自巴黎普通郊区的“白手起家 者”(法国人这么评价他)。上世纪80年代,还是青少年的他通过建立色情聊天网,开始了自己的创业生涯;而且他的学历仅止于中学。法国在国际上威名赫赫, 而尼埃勒在如此低的起点横空出世,其成功代表了迥异的国家形象。他能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看待法国社会存在的诸多问题——而且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解决。
他 端坐下来,直盯着我眼睛,笑容满面,似乎见到我是发自内心地高兴。我问他为何选这家餐馆。“因为它距离我的办公室只有50米,所以完全是因为懒惰,”他咯 咯笑着说。“以前到这儿用餐,必须得穿正装,如今不必了,随意多了。”他点了健怡可乐(Diet Coke),我则先喝了点矿泉水,但真心想美美喝一下,也顺势让他吐露心声。刚开始,尼埃勒拒绝了我的午餐邀请,推托自己的英语难以启齿,但一听到我用法 语采访后,就变得通情达理起来。“我说英语时,法语口音实在太重,”他笑着说,很快又转成了英语。
这 时服务员端着类似小胡瓜伴红薯的免费菜走了过来,但尼埃勒似乎没注意到,而是继续说个没完,法语的语速超快。“法国没给我设置啥障碍,但也没给我出过啥 力,”他这样描述自己的发迹。今年45岁的尼埃勒从小在巴黎东边的克雷泰伊(Créteil)长大,母亲是会计,而他父亲则花了15年时间,把从法律到医 学的很多专业都学了个遍。尼埃勒14岁时,他父亲送给他一件玩具——ZX81,这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这是由克里夫•辛克莱尔(Clive Sinclair)开发的一台英国电脑。“是大名鼎鼎的辛克莱尔先生!是辛克莱尔爵士!”尼埃勒高兴得手舞足蹈。“这台电脑实在神奇:能让我心想事成。我 觉得这肯定与我父亲痴迷计算及电子学有关,或许弗洛伊德(Freud)能解释清楚这一切。”
最关键的是,尼埃勒实属幸运之极(事后证明尼埃勒本人是天才的电脑程序员)。上世纪80年代,法国的工程师们开发出了因特网的雏形——Minitel电脑网络。用电话线连接的Minitel电脑终端能让用户做些简单事,比如彼此之间发送短信。
“这 就是我如何起家的经过,”尼埃勒说。“刚开始,我为使用Minitel网络的法国大公司设计软件,后来我自己创业。”青少年时期,他直奔当时财源滚滚的行 当——被称为“Minitel玫瑰”或是“粉色Minitel”的色情聊天网。中学毕业后,他还买了一家实体性用品店。尼埃勒一再强调自己编程的渊源—— 他与比尔•盖茨(Bill Gates)及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的共通之处。“听好了,他们也是自己生产,并不寻求代工,所以不仅仅是市场营销员,”他又补充说,“我觉得自己不如他们聪明:我是 个轻量级的法国企业家。我曾说,‘乔布斯是美国的尼埃勒,’但那只是幽默一把而已。”
几个服务员一直盘桓在我们周围。我问尼埃勒爱吃啥? “啥都行,我啥都喜欢吃!”他提议吃精品套餐。“那样一来,我想咱俩得下午5点才能离开这儿,”尼埃勒说。“套餐太丰盛了。你希望我长胖吗?”于是,我俩 都决定先吃野蘑菇炖肉丁,随后尼埃勒又点了份烤海鲈(味道超赞),我则要了香草味的敞口龙虾馄饨。“想喝点酒吗?”服务员问道,但尼埃勒说:“不喝。”我 只好降低期望值,要了一杯朗格多克(Languedoc)白葡萄酒。
当时有些法国人觉得Minitel是未来的希 望;尼埃勒的眼光则更为敏锐。1993年,他创建了法国首家因特网服务供应商WorldNet。九年后,他的公司Iliad推出“Freebox”,这个 设计精巧的机顶盒把网络、电视与电话集于一体;包月费用只需29.99欧元,把竞争对手打得落花流水。2004年公司业务陷入低谷,原因是尼埃尔旗下某公 司在受到历时四年的司法调查后,他自己坐了一阵子牢;他最终被判缓刑二年以及罚款25万欧元,原因是从自己共同拥有的几家性用品店挪用资金20万欧元。 (“我干了蠢事,实属罪有应得,”他说。)
然而,多数时间,他说英语时的法语口音让我听得云里雾里。去年,Iliad旗下子公司Free成 为法国第四大移动运营商。尼埃尔召开了一次类似苹果公司(Apple)的新闻发布会,声称其竞争对手“敲诈勒索”,并承诺“手机资费减半”。Free公司 目前每月的基本移动套餐费用只需19.99欧元。法国第三大移动网络公司、Free竞争对手布伊格电信(Bouygues Telecom)掌门人马丁•布伊格(Martin Bouygues)对此则嗤之以鼻,“我可无意邀请吉普赛人到自己的私人城堡做客”,而尼埃尔这位颇具乔布斯风格的市场营销大师则专门开了辆宣传车到布伊 格公司总部,车上贴着以下标语,“我们并非吉普赛人。”
Free的竞争对手对此牢骚满腹:尼埃尔通过大幅削减利润,迫使他们裁减职位。尼埃 尔对此则不屑一顾:“如果某面包店在伦敦某大街开张后,街对面的面包师会对媒体说,‘我的妈呀,我得裁减员工了’?”他嚼着野蘑菇炖肉丁,又补充道:“本 人最引以为豪的是,去年我的公司赠送全体法国人20亿欧元的购买力。通过本人的努力,平均赠送每个法国人40欧元。”
Iliad公司的市值已经较2004年上涨了10倍多,达到100亿欧元。(尼埃尔个人拥有约60%股份。)我问他,如果其策略在法国行之有效,为何不向全世界推广?尼埃尔解释道:“电信是国家垄断经营,不可能有统一的欧洲市场。意大利电信集团(Telecom Italia)就不可能在法国经营。瞧瞧我们在法国获取手机经营牌照的种种困难就一清二楚了。我们如果不是法国公司,就压根不可能获取电信经营牌照。”
因 此尼埃尔“蚕食”了法国精英阶层的势力范围。我问他如何辨别精英阶层?尼埃尔设法描述这些人的共性思维:“大家上同样的学校,家长们也彼此相熟。在各个方 面,属于同一个圈子。在这个圈子里,彼此不想得罪对方。如果相互之间相安无事,就不会去打破手机资费方面达成的默契。谁愿意自降利润空间?就是不希望窝里 斗。”
他如此把脉精英阶层中存在的“任人唯亲”。他说,多数法国商界领袖属于“家族继承,他们老是出入相同的社交圈,要不其职位就是直接或 间接由政治势力所赐予,而后就大肆中饱私囊。这些人通常没啥大成就。看看法国的股票市场就一清二楚了:在CAC40指数(法国40家规模最大的上市公 司),只有金雅拓(Gemalto,制造智能卡)一家公司的创建历史不到30年。全世界有这种情况的国家屈指可数。”
上个月,法国精英阶层遭受重创,法国预算部长卡于萨克(Jerôme Cahuzac)被曝拥有瑞士银行的秘密账户。“他们自认为制订规则时,自己可以游离于规划之外,”尼埃尔这样评价上述丑闻。
那 么到目前为止,尼埃尔本人是否与乔布斯及扎克伯格一样,已经成功入围精英圈?对此说法,他极力否认:“本人不属于任何圈子。我的朋友都是‘正经’人,引述 别人的说法——我喜欢和朋友在巴黎低调行事,比如探险洞穴。”我肯定面露诧异,因为他说:“在你看来,持股《世界报》和与哥们儿一起去探险古墓风马牛不相 及,对吧?”
近日,惹恼了法国精英阶层的尼埃尔又惹怒了全世界的精英阶层。今年元月,有好几天,Free公司改变了默认设置数值,以阻止网 络广告刊登。该做法的主要目标是YouTube,尼埃尔说原因就是YouTube拒绝为所产生的网络流量支付费用。法国数码经济部长佩勒林(Fleur Pellerin)命令Free公司立刻取消上述做法。当我提及此事时,尼埃尔这样回击:“你觉得部长大人让我们罢手,咱们就得乖乖照办吗?”我问他接下 来会怎么做。“我们会继续做下去。时不时把广告删除掉,将来我们会把网络广告彻底删掉。”
到现在为止,我俩开始吃 主菜(顺便说一下,味道妙不可言),但尼埃尔似乎对自己眼前的美食无动于衷,这完全不是法国人的做派。他说法国人并非不喜欢商人,而是对家族继承深恶痛 绝。他声称自己的口碑很好。“无论是在大街、还是在报刊上,我本人从未受到过任何冒犯。”这么说他外出不带保镖?他笑了。“我到这儿安然无恙,”他说道, 并揶揄我:“您觉得有危险吗?您带保镖了吗?”
三年前,尼埃尔与实业家皮埃尔•贝尔热(Pierre Bergé)以及银行家马修•皮加斯(Mathieu Pigasse)一起,共同买下了最后的精英报纸——《世界报》。前总统萨科奇(Nicolas Sarkozy)极力反对他们收购。开秘密会议时,萨科奇直接把尼埃尔形容成“偷窥秀的家伙”。
尼埃尔认为萨科奇的算计十分滑稽。“萨科奇 支持的是左派杂志《新观察家》(Le Nouvel Observateur),老板叫什么来着?右翼的萨科奇支持佩德里埃(Claude Perdriel)——没错,就叫佩德里埃!——他是萨科奇的密友。我们最终成功收购《世界报》,就因为萨科奇反对我们!”尼埃尔笑着说。《世界报》的员 工对萨科奇提出的候选方案心存狐疑,于是以压倒多数投票支持尼埃尔的竞标。
如今尼埃尔肯定能影响《世界报》?“我们救了《世界报》!我太喜 欢用这个短语了。”他用英语重复说了好几遍:“我们救了《世界报》!(他把英语的‘the World’发成了‘ze World’)!我们从不干预其事务。《世界报》总部,本人只去过一回,就是当时主编埃里克•伊兹拉莱维奇(Erik Izraelewicz)过世。”《世界报》内部人的说法则是尼埃尔对报纸内容不加干预,但他的成本削减管理模式却让员工心烦意乱。可资证明的 是:2010年,他在《世界报》的“特命大臣”(Michaël Boukobza)被员工们讥讽为“反坦克火箭筒”(Bazooka)。
尼埃尔既是乔布斯式的人物,也是法国版的公民凯恩(French Citizen Kane)。他还支持调查性新闻网站Mediapart,因为对方曝光了卡于扎克的丑事。我问他为何资助媒体?“我喜欢言论自由。”我开始说,“一个商人收购了法国最具影响力的报纸,就是因为相信……”但尼埃尔打断了我说话:“我左右派媒体都赞助。”
他 说自己每周还投资两家新成立的公司。“这比买六合彩更赚钱,而且其乐无穷。”他解释道,不管怎样,自己想捐出财富。“我来到这个世界时是个穷光蛋,死的时 候,财富于我用处不大。为何要把这么重大的责任留给孩子去承担?为何要剥夺他们独立生活的意愿?他们的钱已经绰绰有余,完全可以生活无忧。我希望把剩余的 钱重新分配。”并附带说:“自己感觉乔布斯没有很强的财产捐赠欲望。”
且慢,当亿万富豪肯定妙不可言?“听着,” 尼埃尔回复道,“本人不讲究穿,不太喜欢豪车,只有一座豪宅,此外还晕船。要知道,你一天也只能吃三餐,每晚只能睡一回。我的一生很成功,自己也非常快 乐。”我问他:难道当初在克雷泰伊时不曾做过发财梦?“当然做过,我当时内心的想法可能就是要功成名就、发大财等等。但如今自己已如愿以偿,夫复何求?”
他解释说:自己不可能把全部财富捐赠出去,因为根据法国法律,他必须把四分之三的财富传给自己的三个孩子,他目前最大的孩子13岁。“这是以前的法律规定。如果向法国当政者提及此事,他们会这样说,‘法国人喜欢子承父产,所以我们不能作丝毫更改。’”
但 至少他成功捐了7000万欧元、在巴黎创办了自己名下培养编程员的学校,他称之为“42”学校。(在道格拉斯•亚当斯(Douglas Adams)的作品《银河系漫游指南》(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中,人生、宇宙以及万物等终极问题的答案是42。)该学校将于今秋正式开学,免费提供编程课程培训。尼埃尔尤其希望能吸纳寒门学子,他坦承 自己的学校并无学位授予资格,但他并不以为然。如今已有5万名候选人申请学校的1000个名额。“我觉得10%-15%的学生将来能自己创业,那是个很了 不起的结果。当然,1%的学生最终能功成名就,但已经很不错了。”
他说,这对国家大有裨益。“法国政府昏招迭出,如设定75%的超级边际税率计划,这不会影响任何人,只会引起全世界说闲话。”我问尼埃尔:对收入超过一百万欧元进行征税肯定也会影响到他吗?他答复道:“不会,因为本人的薪酬不高。”
这 么说,他并不像其他法国人那样对国家心生绝望?“法国人总是牢骚满腹,那是老毛病了:总是抱怨个没完。”我问法国人为何会这样。“从原则上说,早在 1789年,法国人就得到了法律授权,他们决定延续这个光荣传统。这个国家十分可爱,社会保障全面、税制也并非糟糕透顶。这是个十分宜居的国家,尽管它不 是全球管理最棒的国度,但我打心底里喜欢它。”
尼埃尔不想要甜食与咖啡,他说自己从不喝咖啡。如此有节制力的法国人,本人还从未见过。然 而,我享用咖啡时,他还是那么耐心地端坐着,让我实在感觉不好意思,于是含糊其辞地说自己耽搁了他的宝贵时间,让他在百忙之中接受了我的采访。“没关 系,”他回复道,“你咋会这么想?我每周要接受三次访谈,我会想方设法把它们都安排在周一。”
这位大富豪在日理万机之中抽出宝贵时间、无怨 无悔地坐了快两个小时接受我的采访,最后竟然还提出他来买单。我对他说,按规矩该《金融时报》掏钱。“但我希望也能支持一把盎格鲁-萨克森人 (Anglo-Saxon,即英国人)的报纸,”他咯咯笑着说。不知怎的,我的信用卡在餐厅刷不了——与亿万富翁共进午餐,老出现这种情况——他再三表示 由他买单,但经过一番“推搡”,最终还是我把单买了。
我问他是否爱吃这儿的饭。“这家餐厅很有档次,”尼埃尔说,很明显是平生第一次在回味刚才吃过的美味佳肴。“我在这儿一直吃得很爽,但我在麦当劳同样吃得很爽。”
我问他是否是乐天派。“本人心满意足,”他哈哈大笑地回答我。“我还抱怨谁?我啥都不缺,已经别无所求。”站在你眼前的就是法国人中凤毛麟角的一个白手起家的成功者——一个快乐的巴黎人。
西蒙•库柏是《金融时报》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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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德伦斯餐厅位于巴黎玛德莲广场(Place de la Madeleine)9号
2份野生蘑菇炖肉丁:86欧元
烤海鲈:48欧元
龙虾馄饨:53欧元
一杯杜尔比酒庄(Domaine de la Dourbie)2006年份葡萄酒:10欧元
瓶装依云矿泉水:7欧元
健怡可乐:8欧元
咖啡:6欧元
总计(小费计入):218欧元
译者/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