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个咖啡馆在上海人最喜欢的淮海中路上,四周有老牌的西点店,有最贵的百货店,楼里面有长长的电动扶梯,一路上去,还没有到地面的时候,先就看到了从外国来 的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店面里还有轻轻的音乐。还有许多门面看上去不错、价钱也公道、货色也算时髦的店铺,是上海精明的年轻女孩子最常去的地方。
她 们约一两个好友,一家家店铺看下来,和店员讲讲价钱,看中了的,也会大包小包地买回来,走累了,常常就看到了这家咖啡馆,从前是一家电影院,后来改装成一 个娱乐总会,二楼就是一个咖啡馆,有电影院那么大的一家咖啡馆,还分了两层楼,四个座的小长桌子,看上去很小。一走进去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走到一个开舞 会的地方。
那是个上海市民的咖啡馆,是那种流传着“好男不上班,好女嫁老板”的上海人去会朋友、谈生意的地方。他们都有点改变自己原来生 活的志向,也都切切实实地做出过努力,而且也有了最初的进步,要不然,他们也不能在下午一点以后,穿着上海滩上时髦的衣服,画好了眉毛,手里握着一个大哥 大,皮鞋亮亮的来喝咖啡;也不能在走进门来的那一刻全身都是得意而精明的神气。
这咖啡馆的咖啡十五块一杯,还有果汁和东南亚进口来的水果茶,二十五块钱。可是要到一份炸鸡翅、炸薯条、时代炒饭连汤、三明治或者面条什么的,可以饱饱地吃一顿饭了。比起来,它们是贵了一点,可没有过分。
这地方轻轻地响着音乐,外国轻音乐,柔和的,有一点异乡情调,但不先锋。年轻的领台小姐恭谦而不俗,你不理她,她也对你一声声地问着好。桌子上的番茄沙司是进口的,小舞台上的白色钢琴能自动演奏轻音乐,看上去很有一点洋派。
这里的客人是喜欢有一点洋派的东西,包括这里暖暖的咖啡香,都让人想到一点点的与本土中国的不同,但也没有洋派到温和的中国胃不能接受。这就是上海的气息,让上海弄堂里的人走遍中国都要怀念的气息。客人也都体体面面,有些闲钱又积极进取的样子,可又不高贵逼人。
大 玻璃墙对着街口,靠窗的小桌子是客人最喜欢的位子。隔着不停地晃动的黄铜大钟摆,能看到淮海中路上衣着光鲜的人们,从对面的大百货店出来了,进去了。那黄 铜大钟,据说是改建的时候专门从美国定做来的,有四层楼那么高,很是气派。外面的人也能站在对街,看到钟摆后面的人,隔着大玻璃也能看到他们在那里闲神定 气地享受着他们的生活。
上海的市民常常有着两种生活,一种是面向大街的生活,每个人都收拾得体体面面,纹丝不乱,丰衣足食的样子,看上去,生活得真是得意而幸福。商店也是这样,向着大街的那一面霓虹闪烁,笑脸相迎,样样东西部亮闪闪的,接受别人目光的考验。
而背着大街的弄堂后门,堆着没有拆包的货物,走过来上班的店员,窄小的过道上墙都是黑的,被人的衣服擦得发亮。小姐还没有梳妆好,吃到一半的菜馒头上留着擦上去的口红印子。
而人呢,第二种生活是在弄堂里的,私人家里的,穿家常衣服,头上做了花花绿绿的发卷,利落地把家里的小块地毯挂到梧桐树上打灰,到底觉得吸尘器弄不清爽。男人们围着花围裙洗碗,他们有一点好,手不那么怕洗洁精的损伤,所以家里的碗总是他们洗的。
上海市民真正的生活,是在大玻璃墙和黄铜的美国钟摆后面的,不过,他们不喜欢别人看到他们真实的生活,那是他们隐私的空间,也是他们的自尊。
常常有这样的说法,一个城市的咖啡馆,就像这个城市的起居室一样。
下午一点以后,时代咖啡馆的小姐们都知道要忙起来了,过夜生活,上午在家里睡觉的先生和小姐,上午处理了小公司的业务,下午开始和客户谈判的总经理们,上午逛了公司,现在准备歇脚的漂亮年轻的女人们,陆陆续续就要来了。
小 姐们是来吃饭聊天的,一张张脸都漂亮,出手也大方,许多人都能抽烟,样子也好看,不像风尘女那么妖娆,也不像知识女人那么自命不凡,她们不过分,也不土 气,那才是弄堂里有父母教训的女孩子,住在亭子间里干干净净的小木床上的女孩子的作派,这样的小姐正在稳扎稳打地建设自己的新生活,绝对要比自己家的那条 弄堂高级的新生活。
要是那样的年轻女孩子正坐在你的对面,你有机会看到她们柔和的脸上,有一种精明和坚忍的神情,像最新鲜的牛皮糖那样,几乎百折不挠。
先 生们常常是在这里谈生意,瘦瘦的人,注意着自己的仪表,把大哥大放在离自己手边近的桌子上,有时候它也是一种身价,上海弄堂里的人都懂得,家里有十万,才 可以动用五万来冒险。银行里绝对要存好一家人防身的钱。他们把名片拿出来,大都是什么国际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只是那是间小公司,办公室是在居民区的几号几 室里,电话和传真接在一根电话线上面。他们懂得找一家看得上的咖啡馆和人谈生意远远比自己租一间面子上过得去的办公室合算得多。在咖啡馆里,你占一张桌子 一下午,不过是几杯咖啡的钱。这也是弄堂里男孩子制约而有野心的生活培养出来的心计,也是稳扎稳打的。
下午正对着淮海路的那一层,小姐会 把谈生意的先生们有意识地领到那里去,那里烟雾弥漫,大哥大的电话铃声和考机的叫声此起彼伏,有人大声地说服别人做成那桩拆资的买卖,有人在为别人的一辆 摩托车估价,还有人在问移民加拿大的价钱,好像都是不小的生意,他们的脸也是不动声色地激动着。
也有真的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在一起会朋友 的人,男男女女一起来的,看起来是老相识的了。头发都是从美发厅里整理过的,穿得也正式,让人想起从前五月一日放假的时候,从弄堂里走出来的回娘家的一家 人,簇簇新的人,第一粒钮扣也小心地扣好了,自己可真的不想给自己抹黑。他们常常开始点自己吃的东西时就打趣侍应生了,因为他们不想让自己那么隆重。那时 候男人稍微派头一下,女人稍微矜持一下,都也不过分,大家彼此配合,谁也不拆谁的台,礼尚往来。
他们一面吃,一面说着自己的生 活,在哪里买了三室两厅的房子,孩子送到了哪个私立学校里读书,不是住宿制的,那种贵族学校实际上是宰真正的暴发户的,只有那种从贫民窟里出来的人,才把 自己的孩子送到那里去;自己在什么地方做生意,前不久到澳门去赌了一次,输得不多,三万人民币……
他们常常在这里遇到自己的熟朋友,那时他们彼此大声招呼着,有时也拼台子坐坐,人多了,女人们就一堆说什么地方的衣服好看,到什么地方去做脸,小姐整整为你按摩四十分钟,不像有的地方看上去花架子不错,可不合算。
时代咖啡馆的下午,常常有一个胖胖的男人,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笑容可掬的,身边的椅子上放着他拿来的几只印着大百货店名的塑料袋袋,里面放着意大利的皮具, 瑞士的新款表,法国的香水,他把每一样东西拿出一样来,给他眼熟的客人们送去,每一样东西都是不可思议的便宜,因为那是假货,当然做得好,像真的一样,只 是不经久,用上一、两季,一定败坏。
他是受这里客人欢迎的人,许多人和他相熟,就像弄堂里从前补碗的那个人,大家对他没有什么可矜持的,只是推心置腹。他的笑眼里,除了生意人的和气以外,还有卖假货的人对买主藏而不露的审度。谁也不用在他面前摆谱,大家都是假货朋友,靠它撑门面、讨生活的人。
他只要一来,时代咖啡馆里马上就有一种回到弄堂的轻松和实际,虚荣和精明,进取和稳健。他把这里看上去形形色色的人都串起来了,就像在淮海路的一条大弄堂里,星期天时候的情形一样。说起来,时代咖啡馆是一个淮海中路上的弄堂的起居室。
散文集《上海的风花雪月》199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