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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我思存:迷雾围城

(2012-09-14 12:40:31) 下一个
  秦桑病了一个暑夏,等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天气也渐渐凉了。这天因新换了个大夫,朱妈不放心,亲自去街上替她抓药,顺便带回来一个兔儿爷。秦桑看到那黄土泥彩的小像,才知道原来又要过中秋了。她拿着这黄泥抟的兔儿爷,倒想起小时候的不少事。正兀自出神,朱妈怕厨房把药煎坏了,又自己在廊下守着炉子煎了,捧来给秦桑喝。秦桑闻到那股药气就皱眉头,朱妈还像哄小孩儿似的:“小姐,这药我尝过了,一点也不苦,真的。”
  倒不是药苦,反正苦不苦也喝了好几个月了。朱妈是唯一的旧人,秦桑嫁过来的时候,本来带了四个人,后来走的走散的散,就还有朱妈留在她身边。秦桑不忍拂她的意,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干了,苦也不觉得。朱妈赶紧端过茶碗来给她漱口,又拿了一碟蜜饯梅子让她压一压舌根残存的苦味。
  梅子放得太久,有点发乌,吃在嘴里更是甜得发腻。秦桑病了这几个月,上上下下偌多的人,亲朋好友人情来往都要打发,朱妈倒还拿得定主意,有几回着急用钱,就拿着秦桑的私印和存钱折子去银行,倒还顺顺当当办出钱来。其它的诸如柴米油盐之类家常开销,因为都是三节结帐,所以还能维持。今天她看秦桑精神尚好,忍不住劝道:“这就快过节了,一家团圆的好日子,小姐……”
  秦桑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说:“朱妈,你歇一会儿去吧,我也累了,要睡一会儿。”
  朱妈却抽出肋下系的手巾,揩一揩眼角,说:“太太走的时候,我可是答允了太太,要照应好小姐。小姐就不算为自己着想,也想一想九泉之下的太太,太太要是知道小姐受的这些苦……可该怎么难受……”
  秦桑最听不得任何人提到自己的母亲——尤其是眼下这种境况。朱妈还在絮絮叨叨的说:“姑爷就是脾气大一点,心倒不见得怎么坏……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挑三唆四,怎么会这样对小姐……”
  秦桑委实不愿意听她说这些,勉强笑道:“朱妈,我才好一点,你又提这些话做甚?”
  朱妈看到秦桑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大夫本来就说是积郁成疾,这一阵子吃了无数的药,才稍稍有点起色。她怕秦桑身体再闹出什么好歹来,于是勉强岔开话,说:“今天去抓药,小姐你猜我遇上谁了?”不等秦桑说话,却又告诉了她:“我遇上邓小姐了。就是原来在学堂里,和小姐最要好的邓小姐啊!”
  秦桑搁不住心里难受,只是用指甲划着那兔儿爷的彩旗,一面红旗,一面绿旗,又一面黄旗……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和同学们跟在旗帜后头,一路走一路高喊着口号……那天的天气那样晴朗,天空是瓦蓝瓦蓝的,明净得像一面琉璃镜,而镜面浮着一大朵一大朵洁白的云彩,逶迤是雪色的纱巾。她和邓毓琳都走得发了热,把纱巾解下来拿在手中,随着每一声口号挥舞着,就像一面旗帜。后来被郦望平看到了,还笑话她们在举白旗。
  已经两年了,想到从前的那些事,不再像原来一样觉得痛彻心扉,反而有一种麻木。就像母亲死,就像父亲逼她嫁给易连恺。不过是区区两年,从前的日子却遥远模糊的像另一个世间。而她早就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连记忆都似有若无,变得无从寻觅。
  “邓小姐还认得我,跟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听说小姐你病了,还说要来看你……”
  秦桑听了越发觉得难受,从前的人和事,索性她是死了,可是偏又死不了,被拘在这世上继续受苦受难。邓毓琳当初那样帮她,还从家里偷了钱出来给她。秦桑还记得邓毓琳那滚烫的手心,她把钞票和洋钱都塞在自己手里,硬硬的,好大一卷。邓毓琳的眼睛也亮得惊人,乌黑的眼珠望着她,急切的说:“秦桑你走吧!到外国去,去投奔光明与自由!”
  光明与自由……可她最终却没有走脱。陷在这泥淖一般的境地,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到从前的朋友
  朱妈忧心忡忡的问:“小姐你是不是累了?怎么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她不想多说话,只随口“嗯”了一声。朱妈忙着张罗伏侍她上楼,替她铺开被子,放了帐子,让她躺下歇息。秦桑这一病好几个月,总是躺着的时候多。一躺下来,此时倒像是马上要睡着了,疲倦的阖上了眼睛。
  等朱妈那小脚“笃笃”的声音消失在房门外,秦桑却又重新睁开眼睛来。这房里还是新房的布置,水红绫的帐子,滟滟的仿佛仍存着一缕喜气。帐顶上绣的百蝠百子图,还是最老派的吉利花样,密密匝匝的彩线刺绣,一团团的花压下来,仿佛就朝人直压下来,望久了直发晕。秦桑闭上眼睛,人倒像睡在船上,轻轻的摇动着。整个世界都在微微摇动,这摇动让她惶恐不安,更让她有一种虚无飘渺的无力。
  秦桑一直担心邓毓琳会真的上门来,可是这事又不能怨朱妈。朱妈对从前的事情顶多晓得一二分,她就知道邓小姐和自家小姐要好,如今自家小姐生着病,每日在家里发闷,所以真心的想让邓小姐来看看自家小姐,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无奈秦桑根本就不想见到邓毓琳,每日想起就觉得心中更添积郁。这样过了三四天,邓毓琳终于来了,朱妈倒是很高兴,听到门房通报说有位邓小姐来拜访,于是亲自到上房来告诉秦桑。秦桑无奈何,只得换了件衣服,出来见客。
  两年不见,邓毓琳倒没有变多少,不过头发剪了,原来的蓝布衫换成了洋装,只是圆圆的脸上,仍旧有种少女的稚气。她见到秦桑,首先就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糯米细牙,说:“哎呀,秦桑你瘦了。”
  秦桑见她的笑容一如往昔活泼俏丽,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邓毓琳已经拉住她的手,说:“几年都不见,我有好多话跟你说呢。”
  朱妈在旁边看到她们这幅样子,想起原先小姐未出阁的时候,这位邓小姐也常常到家中来,同小姐两个人咕咕哝哝,有着说不完的亲热话。所以她督促两个丫头安排了果碟点心茶水,就悄悄领了下人都退下去,让她们好生说话。'
  秦桑打叠起精神,问了问邓毓琳这两年的近况,原来邓毓琳两年前出洋,三个月前才刚回来。没想到那日在街上会遇见朱妈,从前邓毓琳经常往秦府去,所以认出了朱妈,问起秦桑,才知道她如今的住处。邓毓琳提起不少旧同学,有的出洋留学,有的嫁人生子,还有的与未婚夫一齐投奔革命军……秦桑只是静默无言,说了一会儿话,邓毓琳却将脸色正一正,说:“秦桑,我此次来,是有一件事想要托你帮忙。”
  秦桑见她突然如此郑重其事,不由得道:“如今我和笼中鸟一样,又能帮得上你什么忙呢?”
  邓毓琳笑了一笑,眼中却隐隐有一缕忧色:“除了你,这忙还真没别的人可以帮得上。”原来邓毓琳有个表哥因为跟人结怨,如今被冤枉成革命军的眼线,关在符远大牢里,不日就要审判。邓毓琳此次来就是想要找人疏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把人保释出来。邓毓琳说:“我那表哥是个公子哥,怎么会和革命军有勾结?就是因为去年他家里盘当铺的事情,跟人家结了怨,才被人诬陷。他从小在家里娇生惯养,压根没有吃过苦头。若是再在大牢里关几日,只怕我姨妈都要急疯了。我那姨妈从二十岁守寡,只得我表哥这一个儿子,若不是实在没有旁的法子,我也不会来麻烦你。”
  秦桑还未说话,邓毓琳又道:“花多少钱都行,我姨妈就这么一根独苗,只要能把人保出来,哪怕是倾家荡产也愿意。”一面说,一面就留意秦桑的神色,只见秦桑眉头微皱,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样的事情,我和你说句实话,希望实在渺茫。你郑重其事托了我,我本不应该推辞,只怕办不了,耽搁了你的正事。”
  邓毓琳知道秦桑从来很有主见,而且依照自己与她的交情,她必会答允。秦桑如今嫁的是江左巡阅使易继培的第三位公子易连恺。邓毓琳早已经打听清楚,易继培的长子十年前骑马摔坏了脊骨,一直瘫卧在床。易继培便对次子易连慎寄予重望,如今上了年纪,更越发倚重易连慎,有不少大事都交给易连慎在处理。而易连恺年齿最幼,又是庶出,所以不甚参与军政。但如今江左行省,皆是易氏家天下。易连恺虽无权柄,到底占着易家人的身份。只要他发句话,放人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没想到秦桑会这样婉拒,邓毓琳不由问道:“这中间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秦桑心中痛楚,可是又怕邓毓琳生了误会,只说道:“他们家的规矩,我不便过问外头的事情。”邓毓琳哦了一声,秦桑却下了决心,说道:“不过,你的表哥便如同我的表哥一样。无论如何,我定然试一试。成与不成,那便再说。”
  邓毓琳不由得十分惊喜,站起来握住秦桑的手,说:“若是有为难的地方,千万别勉强。”
  秦桑笑了笑,说:“这世上的事情,总有为难的地方,总不至于为难,就不去办了。”
  邓毓琳与她两年未见,重逢后只觉得这位旧日活泼娇丽的同学,一下子仿佛成了抑郁的旧式少奶奶。此刻听到她说这句话,目光粼粼闪动,仿佛决意已定。旧时爽朗这才依稀重现,颇有从前的风采。邓毓琳又是感激,又是感动,握着她的手,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只觉得她手指微凉,也握紧了自己的手。两人千言万语,皆在这握手一笑。
  话虽这样说,但送走了邓毓琳之后,秦桑却将事情好好从头思量了一番。第二天才吩咐朱妈,收拾行李。朱妈还摸不着头脑,看这样子,又不像回娘家。因为自从太太过世,除了三朝回门,小姐就没踏入过秦家半步。于是忍不住问:“小姐,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秦桑叹了口气,缓缓说:“你不是总劝我,退一步海阔天空。”
  朱妈这才明白她是要往哪里去,不由得喜孜孜的,拿了钥匙督促下人们开了阁楼上的库房,把箱子都打开,拣了些时新的衣物之类,收拾起箱笼。又打发人安排汽车,一时忙了大半日,才算安排妥当。
  秦桑换了件出门的长衫,本来是春天的时候裁的衣服,她病了一夏,人瘦了许多,腰身渐宽。旗袍是月白的描春绉,本就轻薄淡软,下摆上只用银线绣了一摹折枝梅花,轻影疏斜,衬得蓝盈盈的料子倒仿佛月色一般,虚虚的笼在人身上。朱妈进来的时候,只见她坐在窗下,窗子原是朝南,此刻太阳早到了西边,只有一半格扇里透进来光。那格扇是万字不到头的如意花样,印在桌子上像描红本子似的,一格一格。她斜撑着肘,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慢慢的划着桌上窗棂的倒影,一笔一划,动作又轻又缓,倒仿佛在写什么字。只是眉头微微皱着,看上去不胜病态,更显得憔悴许多。朱妈不由得劝道:“既然是往姑爷那里去,又快过节了,这件衣裳是不是太素了点儿?”
  秦桑方回过神来,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不以为然的说:“就这件吧。”;
  朱妈知道自己家的这位小姐,拿定了主意就不会再听人劝,只得问:“汽车都预备好了,小姐是什么时候动身呢?”秦桑说:“现在就走吧。”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还是留在家里看家,我带韩妈去。”
  朱妈答应了一声,去叫了韩妈上来,另外还有几个老妈子帮忙提着秦桑随身的东西,一齐送到汽车上。朱妈到底不放心,想起上回姑爷和小姐闹得这样僵,小姐大病一场,姑爷连看都不曾回来看过一眼,夫妻情份凉薄如此,她在旁边都觉得心里怪不好受。只怕小姐这一去,万一言语间又和姑爷闹僵了,那可怎么才好。可是这种话总不能当着小姐面说,而且小姐此番终于肯委屈自己,只盼两人可以抛开芥蒂,和好如初。
  那易连恺从端午节就去了芝山避暑,昌邺城北面是绿意巍峨的芝山,山脚下一条顺河绕城而过,曲折奔流,向南汇入永江。两条大河把偌大的昌邺城夹在中间,烈日之下水汽蒸腾,蒸得昌邺十万城廓越发显得酷暑难耐。所以昌邺有钱的人家,大多在芝山置了别墅,每年夏季的时候,城中富室一空,纷纷上山避暑,直到中秋节后才会下山回城。
  芝山离昌邺城不过两百里路,且因为每年无数富贵要人皆要上山避暑,一路都是极好的柏油马路。汽车呼啸而过,几个钟头就到了。秦桑没带多少行李,所以前后只两部汽车,沿着那绕线似的柏油路,曲曲折折向山顶驶去。
  易家把持江左军政,巡阅使行辕虽然设在符远,但昌邺为江左重镇,所以例来驻有重兵。易连恺并没有在军中任职,昌邺督军高佩德却是易继培多年的心腹,对易家这位三少爷自然处处都格外优待。所以易连恺的芝山别墅,位置既好,占地又极广,雄踞在山头之上。柏油路渐走渐深,时近黄昏,天气黯淡下来,远远只看到前面设了卡哨,隐隐约约有背着长枪的哨兵走动。这一带皆是军政要人的避暑别墅,所以有岗哨亦不出奇。到了铁蒺藜之前,汽车夫停住了车子,自有随车出门的听差下去打交道。
  岗哨听说是易家的三少奶奶,忙不迭开了缠满铁蒺藜的木栅,放汽车过去。汽车往上走了一会儿,便拐上另一条小道。说是小道,其实也是柏油路,堪堪并行两部汽车。这条路一侧是青山,一侧则是溪水,其时夕阳西下,淡金色的斜晖照在溪水之上,清溪波光粼粼,绕着嶙峋的怪石,奔流蜿蜒。而漫天霞光淡紫,衬出远山浅碧,仿佛名家手笔的青绿山水,风景极为秀美。
  汽车夫是走熟了的,知道这条路再无旁的去处,一直通到易家的别墅。再加之天色渐晚,道路两侧树木掩映,越发显得天光晦暗,所以开足了马力向山上驶去,未料到忽然林中人影一闪,紧接着一匹马直冲出来。马上的骑手未料到路上会有汽车,措手不及拉紧了缰绳。偏偏那马儿骤然被雪亮的车灯一照,也受了惊吓。再被那缰绳一扯,不由得唏率率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差点将马上的人摔下来。
  汽车夫早就把车刹住了,那骑马的本是个年轻女子,受了这一下惊吓,不由得以手拭额,瞧那样子几乎都要哭了。这时候林中一阵喧哗,纵出来好几匹马。天色已经黯淡,四周又皆是密林,只能看见马上的人都穿着军中制服,众星拱月般将那年轻女子围在中间,有人跳下马来,七手八脚的牵住了缰绳。还有人冲着汽车夫直嚷嚷:“惊了我们的马,若是摔坏了人,你们担待得起吗?”后头一个人却兜马上来,借着车灯仔细看了看车牌,却脸色大变,说道:“这不是家里的车子?”汽车夫本来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此时更没好气,从车窗里探出头,说道:“领头的是谁?少奶奶在车上呢!”
  他这么一嚷嚷,所有人立时安静下来,只听到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还有草间的小虫子嚯嚯有声。这些人尴尬万分,不由得纷纷下马。领头的人原是易连恺身边最得用的一个宋副官,下了马走到汽车边,毕恭毕敬的行了礼,垂手静侯秦桑发落。秦桑本不欲张扬,且知道这些人平日跟着易连恺胡闹惯了,从来是无法无天。看到这情形,也不过点了点头,问:“兰坡是在山上吗?”
  她对易连恺身边的人素来很客气,却极少叫易连恺的表字。宋副官虽然人站在那里没动,脑子里却转得飞快。他知道易连恺好几个月不曾回家,今天这位少奶奶找到山上来,也不知道来意如何。易家虽然是一个文明家庭,但开牙建府,所以规矩极大。宋副官听到主母发问,却又不敢不回答。他偷窥秦桑脸色,见她似乎颇为平静,于是道:“公子爷下午晌就到六月潭钓鱼去了,不过这会儿也应该回来了。”
  秦桑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闪烁的灯光,说道:“走吧。”
  这时候离别墅已经很近了,车子驶了一会儿就进了镂花铁门。芝山上的别墅都是西洋式,易家这庄园也不例外,原是由外国人设计,典型的美国南部风格。白色的柱子巍峨耸立,大理石卷起雪白的涡花,乌木门窗皆是精雕细琢,林木掩映之下,更衬出钧深宏美。别墅前建有一个圆形的喷泉池子,汽车沿着那流水潺潺的喷泉绕行过去,便停在了雨廊之下。宋副官格外巴结,亲自赶上来替秦桑开车门。秦桑知道他们素来鬼鬼祟祟准没好事,如今宋副官这番做作,也不知道在为什么事心虚。所以只是说:“你进去通报一声,告诉他我来了。”
  宋副官早就命人快马赶回来,先已通风报信,此时满脸堆笑:“少奶奶这话,叫标下都不晓得该怎样答。已经到家了,少奶奶何必还闹这样的虚文?”他们说着话,灯火通明的别墅里头,早有好几个听差迎出来,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少奶奶”,便去后头车上拿行李。而宋副官抢上一步,亲自替秦桑推开了桃花心木的双门,作了一个毕恭毕敬的姿态。
  秦桑当着下人的面,不便多说什么,于是举步上台阶,进了正厅。刚刚踏上地毯,忽然听到楼梯上一阵狂吠,七八只体形巨大的狗,如狼群般直扑着冲下来,一边风卷似的扑下楼梯,一边汪汪乱叫,呲着雪白的尖牙,将她团团围在中间。跟在秦桑身后的韩妈吓得只差没魂飞魄散,筛糠似的拽着秦桑的袖子,直嚷:“少奶奶少奶奶……”
  秦桑却似没看到那群穷凶极恶的大狗似的,目不斜视便要往前。她身形略微一动,那为首的恶犬便不住的发出低沉的呜叫,其余的大狗皆垂着舌头呼呼喘气,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齿。韩妈唬得直嚷:“少奶奶别动!”秦桑眉头微皱,却拨开韩妈的手,正待要发作,忽然听到楼上有人懒洋洋打了个唿哨。那群恶狼似的大狗,却掉头轰隆隆就跑上楼梯去了。簇拥在主人身边,不停呵哈着喘气。
  秦桑抬起头,却看见易连恺站在二楼楼梯口,穿着西式的衬衣,姜黄军服裤子,脚上倒是一双软底织金拖鞋,漫不经心的瞧了她一眼,说:“你来干什么?”'
  秦桑素日就不耐同他说话,看到他这种纨绔样子,更觉得心灰意懒。只是既然来了,少不得忍一时之气,于是淡淡的说:“我来不得么?”
  易连恺却似冷笑了一声,秦桑是他父亲逼着他娶的,未过门之前秦桑便听闻这位少爷,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就是半分正经事不肯做。他们两个原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易连恺在婚后也没半分收敛,依旧是那种公子哥脾气。好在秦桑自从进门之后,非常识趣,除了三节回符远老宅问安的日子,平日竟不干涉他的去处,才算是相安度日。数月之前两人大吵了一架,易连恺拂袖而去,自顾自上芝山来避暑,山中乐子极多,他过得逍遥自在,早就把秦桑抛诸脑后,没想到今日她却突然上山来了。
  “你跑到山上来算什么?”易连恺挑起半边眉毛:“我告诉你,你别想学着那些妇女会的人,动不动讲什么女权,妄图干涉我的行动,我们家没这样的规矩。”
  秦桑坐了半日的汽车,连晚饭都没有吃,听了他这些话,也不过淡淡的:“我不是来干涉你行动的。快中秋节了,父亲那里,到底得过去交待一声。”
  易连恺脸色却仍旧阴沉,狠狠盯着她的脸,说:“你这算什么?拿父亲压我?”'
  秦桑不作声,易连恺冷笑一声,径直走下楼梯,那群狗步步紧跟着他,只听到狗群轰隆轰隆下楼梯的声音,他从秦桑身边走过,却目不斜视,扬长而去。
  秦桑不知道他又去了哪里,宋副官也不见了,倒是有个听差上前来问:“少奶奶还没用晚饭吧?要不要叫厨房再做?”
  她哪有心思吃饭,只是胃中灼痛,叹了口气,说:“那就要粥——送到房里来。”
  . 起初刚结婚的时候,易连恺带了她上芝山来度蜜月,因为她睡眠极轻,又怕吵,易连恺又是个不耐烦的大爷脾气。所以两个人倒各自住着两间房,各据走廊一端。回到昌邺之后,仍旧是这样分房而居。秦桑仍旧住原来自己的睡房,这里本来就有人每日打扫,掸尘,所以倒是十分洁净。此时韩妈带着听差安置了行李什物,厨房就送了一海碗细粥上来,倒配着四样承州的酱菜。
  韩妈替她把粥拨到小碗里晾上,说:“少奶奶,不冷不热正好吃了,回头凉了伤胃。”
  秦桑皱着眉,敷衍的挑了几勺粥吃了,就算是交待,可惜厨房特意配的那几样菜,更是一筷子都没动。韩妈见她这样子,想起刚刚的情形,以为她还是在和易连恺怄气,只是易连恺从来如此,倒是劝也无从劝起。于是收拾了碗筷,默默退出去了。
  秦桑的这间房其实是很大一个套间,外头有小小的会客室,里面是偌大一间卧室,往左进则是浴室,浴室的旁边,又是一间更衣室。这里虽然并没有像昌邺易宅中一样,用烧锅炉的热水管子,但邻近温泉泉眼,所以直接开了暗渠,引了温泉水直到别墅浴室。易连恺是个最会在吃穿玩乐上用心的,所以这里浴室的浴缸也和别处不一样,是特为从法兰西运来的,不仅大,而且浴缸的脚爪竟是黄金。秦桑虽出身富室,但当初见着这般物件,仍觉得穷奢极欲。累了一天,韩妈早替她放了一缸热水,她洗过澡后,便换了睡衣睡下。
  睡到大约三更时分,秦桑却突然醒了。山中本来万籁俱静,窗外只有虫声唧唧。她却觉得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正要伸手去拉台灯的灯绳,黑暗中突兀的伸出一只手,按在她手上。她只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那只手却沿着她的胳膊往上,一直探进她的袖子里,摸索着却滑到她胸口,她穿着件缎子睡衣,极是宽大,此时既惊且怒,可是他却笑起来——笑亦是冷笑,气息既陌生又熟悉,直拂到她脸上。
  秦桑本来非常反感,可是想到此时若是翻脸,明天就不能提放人的话了。所以默不作声,只免不了全身都发僵,跟木头人似的。她原本想咬咬牙就忍过去了,没想到他已经把手抽出来了,又冷笑起来:“我知道没这么便宜——平常碰一碰你比登天还难,今天上山来,必然是为了什么事,你不说我也知道。”,
  秦桑摸索着把睡衣的扣子扣上,翻过身背对着他。他却发了狠,一下子将她扳过来:“你说!到底为什么?你说!”
  秦桑知道他平日就是少爷脾气,喝过酒更是不可理喻,所以他把她腕骨都快捏碎了,她也没有挣一下,只说:“你别发酒疯了。”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发疯。”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闪着光,倒似轻声笑起来:“你更巴不得我死呢!”
  秦桑在黑暗中看着他的脸,很奇怪,倒比平常要不讨厌些,或者因为她在来时的路上想了一路,这关总得要过。她看了他一会儿,他倒似更生气了:“你看什么?”
  秦桑不说话,只是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易连恺本来想甩开她的手,手一抚上去,却反倒按住了她的手。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像星星一样,有细碎的光,微微的,反映到湖面的倒影,是潋滟。气息却是甜的,一缕缕冷幽幽的香气,仿佛无处不在。易连恺把她手拨开了,转身跳下床去,低头找自己的拖鞋。秦桑也不动,就躺在那里,看他四处找。越是气急越是找不到,好容易找着一只,另一只不知道是不是甩到床底下去了。他想到这里,忽然又觉得,找不着就找不着,为什么非得要走?
  这个念头一起,便赌气似的重新上床,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劈头盖脸的亲下去。秦桑一面拿手推着他的肩膀,一面躲闪,他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了胡渣,他偏要扎她,越躲越是要扎,最柔嫩的脸颊像剥了壳的鸡蛋,又滑又腻,秦桑挣扎起来,仿佛忍不住吃痛似的。
  他心里一荡,从前就算是疼,她也只是不作声忍着。而此时细微的娇嗔,却让他生出不可理喻的蛮力,仿佛狂热。
  她像是条鱼,又像是只小鸟,不安份的在他手心挣扎,不过是挣不脱他手心的,秦桑心里虽然别扭,但听着他的呼吸就喷在自己耳畔,推了几下推不动,也就由他去了,倒是易连恺,仿佛满足般叹了口气。
  那宋副官是易连恺整天都离不得的人,一应大小事务,都少不了他在旁边侍候。这天早上宋副官起来,照例到二楼来,没想到正巧遇上个听差从易连恺房中出来,手中还拿着雪白的抹布,显然是刚刚打扫过房间。宋副官少不得诧异:“这么早就起来了?”
  那听差笑了笑:“早着呢,哪天不是下午晌才起床?”
  “那你这是……”宋副官努了努嘴,那听差瞧了瞧自己手里的抹布,于是笑着指了指走廊那头,说:“都还没起来呢。”
  宋副官听了这句话,自然诧异的不得了。好在他是个见惯各种场面的人,所以也就在心里暗暗琢磨了一会儿,转身就下楼去了。他在楼下吸烟室里转了一会儿,看听差们收拾雪茄,然后又到门房去,跟一帮人吹了吹牛皮。正讲得热闹的时候,忽然看见侍候秦桑的韩妈来了,韩妈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平常都在上房里,甚少和外边这些听差打交道。她站在门口还没说话,宋副官和几个听差瞧见了她,宋副官就先开了句玩笑:“今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到这里来了。”
  韩妈跟旁人一样,穿着蓝布衫,只是她头发没有绾成纂儿,倒辫了一条大辫子。这也是江左一带的规矩,出了嫁的妇人也是可以梳辫子的。一个听差趁着她和宋副官说话,就悄悄的走到她身后去,猛的把她大辫子一扯。韩妈没提防,差点被拽了个跟斗。她把辫梢抄在手里,忍不住就骂:“没上没下的猴崽子,看回头我不告诉上边,揭了你们的皮。”
  她一骂几个听差倒哄堂大笑,宋副官说:“你们别欺负她啦,人家说不定是有正经事。”
  听差们都说:“上边都没起来呢,能有什么正经事。”
  韩妈说:“少爷是没起来,少奶奶可早就起来了,叫我安排车子呢,说是马上要到山上去。”
  几个听差都不信,说:“大清早的,哪有这时候出门上山的。再说少奶奶就算要到峰顶凉亭去,也必然是吃了午饭以后。”正说着忽然听到铃响,看到牌子掉下来,果然是秦桑那边房间里。秦桑倒是难得按一回铃,听差便对韩妈说:“你快上去吧,想必你们少奶奶找你呢。”
  韩妈也怕让秦桑等得久了,于是掉头就走了。她刚刚一走,宋副官忽然一激灵,拍了一下大腿,说:“坏了!”
  听差们都摸不着头脑,宋副官到处找帽子,急着要上去。一个听差便笑他:“少奶奶房里按铃,你着急献什么殷勤?”
  宋副官只顾着戴帽子,拉开门头也没回,说:“你们晓得什么,那位爷昨天歇在那儿呢,指不定是他叫人。”
  他匆匆忙忙上楼,看到上房里几个女仆,拿着毛巾衣物之类的进进出出。于是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果然听到易连恺的声音说:“进来。”
  宋副官很少进这间屋子,所以越发的小心翼翼,走在地毯上更是悄无声息。只见里间的门虚掩着,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仿佛是穿着寝衣的秦桑,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他垂下眼皮,不敢多看。易连恺本来坐在外间沙发上抽烟,宋副官便毕恭毕敬垂手站定了。易连恺已经换了西式的衬衣,却将脚搁在绣暾上,一边抖着腿一边哼着昆曲,只听不清他哼的唱词。过了片刻,却又忽然提高了声音叫:“好了没有?每次出门就教人等。”
  宋副官被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和秦桑在说话。里间却悄没人声,易连恺却难得没不耐烦,坐在那里却自顾自又哼了两句。这时候门扇一动,只见秦桑走出来,原来她已经梳妆完毕,换了一件春水碧海棠叶旗袍,配着一对翡翠秋叶的耳坠,当真是袅袅婷婷。却说:“自己半晌不肯起来,一起来又火急火燎的催。”
  易连恺并没有答腔,却转头问宋副官:“车子准备好了没有?”
  宋副官不由自主并脚立正,说道:“准备好了。”
  “那便走吧。”易连恺这才站起来,他虽然不学无术,却在西洋的学校里头混了好几年才回国,平常最讲究绅士作派。所以一站起来,倒是先替秦桑拿包。宋副官向秦桑微微鞠了一躬,就先行下楼去安排车子。"
  等易连恺和秦桑下楼的时候,汽车已经等在了雨廊下。韩妈拎着一个日式的餐篮,跟着宋副官坐了另一台汽车。
  秦桑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这天倒是难得的晴好,山间空气极佳,天蓝如洗,白云似练,远近青峰如黛,这一路到山顶皆是柏油马路。说是爬山,其实来避暑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坐汽车去山顶。而且这芝山虽高,山顶处地势却极是平缓,远远一大片开阔地,铺了碎石,充作停车场。下了车之后再往上走百来步,便是芝山的最高处掇翠亭。
  山间风大,秦桑本来披了一件哔叽的斗蓬,被风吹得翻飞起来,露出里面莲青色的里子,倒有些娇怯不胜之态。易连恺难得心情好,叫人打扫了亭子,听差忙着在石椅上铺了褥垫,又在石桌上排开了酒菜,易连恺这才对秦桑说:“怎么样?这个地方野餐,是不是有点像北欧的风景呢?”
  秦桑初嫁过来的时候,易连恺曾一力主张要去北欧度蜜月,其实不过是找个籍口出国游玩。偏偏秦桑病了一场,方才作罢。今天秦桑也格外的随和,坐下来陪他喝了半杯白葡萄酒,吃了一些蛋糕之类的点心。她本来就不会饮酒,此时已经双颊微红。易连恺便不由笑话她:“简直和小孩子一样,吃点米酒都会醉了。”
  秦桑侧过脸去看风景,这里是芝山最高处,俯瞰望去,一大片碧绿如绸的畅湖尽收眼底。而远处一道白银似的曲水,正是顺江。江水蜿蜒流进畅湖,复又曲折向南泻出。极目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城廓,那便是江左重镇昌邺。她心中思绪万千,到了此时,禁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她叹气的声音本来微不可闻,只觉得脸上一凉,却是易连恺捏住了她的耳坠子,轻轻拉了拉,问:“作什么要唉声叹气的?”
  那些听差本来都避到了亭外,亭子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但秦桑仍旧把他手挡开了,说道:“叫人看见。”.
  易连恺心情好的时候,并不甚计较。只管在她脸上一拧,说道:“那么,把你的心思说出来我听听。”
  _秦桑说:“我能有什么心思呢?你若肯对我和气一点,叫我少在父亲面前替你遮掩,也就罢了。”
  易连恺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却是有点儿怕易继培,但这时候山高皇帝远,老父远在符远,却是不用忧心仲仲。便只对她笑了笑:“一年到头也不过回老宅子里应个卯,看把你愁成那样!”
  秦桑说:“我正要和你商量呢,这次回去,总得给大哥大嫂,还有二哥二嫂买点儿东西,才算是节礼。”
  易连恺却甚是不以为然,说道:“老大倒也罢了,老二那里,要什么没有?凭这天下有的,他都已经有了,咱们还操那份闲心作什么?”
  秦桑道:“我们别居在外,总不能空手回去呀。”
  易连恺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在愁钱。放心吧,这点款子我替你想法子,你就别愁了。”
  秦桑知道他一个差事都没有,不过易继培偏疼小儿子,私下里每年总会拨一笔款子给他。而高佩德又刻意巴结,所以易连恺倒在好几间银号洋行都有干股,花起钱来自然是大手大脚。秦桑手里拿着那装酒的高脚水晶杯子,指甲无意识划着剔亮照人的杯壁,口中却说:“你以为我是和你要钱来了?”
  易连恺道:“我知道你不是和我要钱来了。”凑近了却在她耳畔低笑:“你是想我了对不对?”
  秦桑本来就双颊晕红,此时扫了他一眼,说道:“你有点正经样子行不行?”
  易连恺说道:“我现在都很正经啊,是你自己心里不正经,才会觉得我不正经。”
  秦桑知道他素来说话就是这种腔调,若是计较下去,又会没完没了。于是道:“那我跟你说正经事吧,我舅舅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不晓得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诬陷是革命党。这位表哥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我知道这罪名是子虚乌有。麻烦你给找人关说关说,若能确定是误捕,就放了吧。”
  易连恺却摇了摇头,说道:“这种事情我可不干,上次为了老王的外甥,我作保把人给弄出来了。结果不知道怎么让老二晓得了,在父亲面前告了我一状,说我干涉军务,这样的事我再不做了,没得让人忌惮。”
  秦桑知道他们兄弟貌和神离,尤其易连恺是庶出,跟嫡出的老大老二素来有点格格不入。好在易连恺除了花天酒地,其它一概不感兴趣。易继培见他着实不成材,只得给他操办完婚事,就打发避居昌邺,省得留在眼前生气。而易连恺自然也巴不得,离了父亲跟前,更好胡作非为。
  秦桑搁下酒杯,却向着他慢慢笑了笑:“你既然觉得为难,那么我跟大嫂说去,也是一样。”
  易家长媳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是自幼定的老亲。自从易连怡瘫卧在床之后,易家还曾经提过退聘,结果被这位大少奶奶一口回绝。就这么一位旧式的女子,只会背《女诫》《女训》,谨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过门后十余年,直到如今每日仍旧是大襟裙子,连洋装都不曾穿过,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偏偏越是这样,越是为易继培器重,一再对人言道,敬重这位长媳守约下嫁。易继培的原配去世之后,家里内宅倒都是这位大少奶奶当家。易连恺一想到那位小脚伶仃的大嫂就忍俊不禁,说道:“亏你想得出来,她难道会有办法?”
  “长嫂如母,这样的事你又不管,叫我指望谁去?只好跟大嫂说说,烦她想想法子。”
  易连恺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把酒杯往桌上一搁,似乎“哼”了一声。秦桑见他神色不豫,便笑道:“算了,只当我没提过。”
  易连恺却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想把谁捞出大牢,连这样的激将法都使出来。”
  秦桑听他如是说,便默然不再作声。时值正午,山底畅湖反映日色,便如一面硕大无匹的巨镜,波光粼粼。又如万千金蛇,细飞狂舞。那些细碎的金色光影,映在易连恺所戴墨镜镜片之上,便如两簇莫测的光影,跳跃闪烁。只看不清镜片底下,他到底是何脸色。过了半晌,才听到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巴巴的上山,也是为了这件事,对不对?”
  秦桑将脸转开去,却不防他一伸胳膊,将石桌上杯盘碗盏诸物,统统都扫在了地上,哗啦啦跌得粉碎。亭外的听差本来见他们俩说话,都已经退出了老远。此时听到声音方才赶过来,一看易连恺正在大发雷霆,个个都屏息静气,站在那里不敢动弹。秦桑本来坐在桌前,碗盘的碎片四处飞溅,有好些碎瓷屑溅到了她的旗袍下摆上,她却眉头微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易连恺再不与她说话,掉头就走。宋副官连忙跟上去,隐约听到他似乎在劝说什么,易连恺却一言不发,气冲冲就走掉了。
  余下几个听差,这才发现秦桑手上被碎片划拉了一个口子,韩妈“哎哟”了一声,上前来连忙用干净手绢,将伤口压住了。又说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又闹起来了?”秦桑却倒索性不在意似的,懒懒的站起来,说道:“回去吧。”
  她既割破了手,回去别墅之后,韩妈又用纱布替她重新包了伤口,秦桑也不理会易连恺去了何处。到了晚间,厨房问开饭,也只她一个人下楼来吃。韩妈担心她为了此事生气,秦桑却总是一幅泰然自若的样子。一连几日,易连恺连个照面都不打,不知道带着一帮跟班,又到哪里胡混去了。这日秦桑起来,韩妈便劝她出去散步,说道:“少奶奶总闷在家里也不好,到底来山上一趟,俗话说六月潭七月瀑,不到芝山不显福。您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秦桑也是可有可无的样子,禁不住韩妈再三的劝说,于是换了身方便走路的素净衣裳,去看六月潭。
  她的本意,原本是想去潭边走走,因为六月潭与七月瀑都是芝山的胜景,而易连恺每次上山来避暑,总免不了要有一份闲情逸致,去六月潭钓芝山特产的黑骨鱼。他素来一生气就不见踪影,秦桑想着那件事情,还是得见着他才能慢慢见机行事。此时她一个人都没有带,自己沿着山路迤逦而去。好在这一路直到六月潭,都是极平阔的青石砌,路上偶尔遇见抬滑杆的轿夫,打量一眼她的衣着打扮,也并不上来兜揽生意。所以秦桑独自慢慢走上山去,倒是十分清静。
  此时日出不久,山中薄雾渐散,风吹来倒是略有初秋的凉意。秦桑本来穿着一双平底软缎鞋,走得并不吃力。她本心不在风景,所以只顾着低头走路,过了一会儿就走到了六月潭边。这时分潭边只歇着一顶滑杆,两个轿夫坐在山石上抽烟袋,操着一口乡音,一问一答,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还有一个卖山中野果的老妪,把竹篮搁在石上,自顾自在潭中汲水。六月潭虽名为潭,其实是个小湖,只是水极深,清澈几能见底。潭水隐隐似泛着湛蓝,映出天上静静的流云,倒仿佛琉璃一般。秦桑立在潭边看了一会儿水,忽然听见林中阵阵喧哗,原来是几个富商模样的人,前呼后拥的来垂钓,听差随从拿着钓钩鱼杆方凳之属,池畔顿时嘈杂不堪,秦桑便抽身沿着山路往七月瀑去了。
  这一路往七月瀑,倒难得一个人也没有。山路上静悄悄的,偶尔只听见树林深处,不知什么鸟儿在宛转鸣唱。七月瀑位于六月潭上游,一瀑七折,虽不壮丽,但极为幽美,是难得的寻幽访胜之地。走了好一会儿,穿过密林,远远就听见瀑布哗哗的水声,待山路绕过一大块青石,不觉水雾扑面而来,原来银练似的瀑布,已经就挂在了眼前石壁上。
  青石条砌的山路因为被瀑布溅湿,长满了青苔,所以滑滑的甚是不好走。秦桑一边仰脸看着瀑布,一边继续朝上走,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当心脚下!”
  秦桑低头一看,原来石砌中间稍凹,却汪着水,自己这一脚踩下去,鞋子可是完了。她小心翼翼绕过瀑布,这才抬头瞧见提醒她的人。原来那人坐在瀑布边一大块青石上头,正好可以望见来人的山路。那人见她仰起脸来,便对她笑了一笑。"
  秦桑见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便道了一声:“Thank you。”
  那人倒“咦”了一声,问道:“你是哪个学堂的?也是上山来写生的么?”
  秦桑这才发现他身旁搁着画架,不过并没有支起来。他见她不答话,便自顾自笑了笑:“这里的美景太令人沉迷了,我实在没办法画出来,所以就坐在这里看着,一看就看了几个钟头。”朝着秦桑招了招手:“你上来看看,从这上头看瀑布,角度完全不一样。”一边说一边就起身往下,远远朝她伸出手来。
  秦桑本来读的就是新式的大学,所以倒没那么些男女授受不亲的守旧思想。毫不犹豫借了他这一拉之力,攀上了大石。果然从这大石之上看瀑布,更加的曲折秀丽。四处飞溅的水花便似霰雪一般,最有意思的是,水雾映着日光,竟然隐隐有一条小小彩虹。随着水雾被风吹动,潋潋流动,说不出绮丽娇绚。
  “好看吧?”
  “好看。”
  那人得了她这一声赞,倒仿佛在赞自己似的,喜孜孜的对她说:“其实这山里的好处,全在一个静字。可恨每到夏日,便人山人海,挤得几乎跟方家桥没有两样。”
  方家桥是昌邺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地名中虽有一个桥字,其实是条马路,马路两旁全是大百货公司与洋行,平日人潮汹涌,电车叮当,最是拥挤不堪。秦桑听他这样打比方,不由得笑了笑,问他:“你也是昌邺人?”
  “我原籍符远。”他说道:“不过家搬到昌邺十年了。”
  秦桑听他说是符远人,心里便不由得留了神。他又问:“你呢?你还在上学吧?”
  秦桑摇了摇头,那人又问:“那你是跟家里人一块儿上山来的?还是就住在这山里?”
  秦桑不愿多说,只问:“你今天就在这里画画吗?”
  “给你看。”他把画架立起来,原来竟然是油画,不过廖廖勾了几笔,只看出山石大约的轮廓,并不辨瀑布的影子。秦桑虽然不懂画,但易家行事最为豪奢,府中收藏有不少西洋名画家的作品。她看得多了,也能瞧出这人笔力倒是不错。
  他说:“中国的风景,其实还是用中国画的意境才能表现出来,油画虽然更立体,终究隔了一层。”
  秦桑微微笑了笑,他正待还要说话,忽然远处有人叫:“绍轩!绍轩!”
  他便转身答应:“我在这儿!”
  答了一声那人却没听见,仍旧叫着他的名字:“你在哪儿?”
  他提高了声音又答了两遍,来人才听见。沿着山路悉悉索索走下来。看他站在大石上,不由得抚掌笑道:“你挑的这个地方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绍轩笑道:“别乱说了,这里还有位陌生的密斯,看冒冒失失,吓着人家。”'
  那人说道:“你尽会瞎扯,密斯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绍轩回头一看,身后竟然空空如也,秦桑早已经不知去处。他急忙走到石边,探身向下边山路上张望,只见她浅蓝色的旗袍在林中一闪,早已经走得远了。
  来的那人正是绍轩的密友吴奉华,他三步两步攀上了大石,也伸长了脖子向下张望:“你到底在看什么呢?”只见密林丛丛,除了一片浓翠浅绿,什么也看不到。
  “我在看仙女。”
  吴奉华禁不住哈哈大笑:“这山林里头,难道还真的有女神不成?”
  “清雅如兰,明眸皓齿,不是女神是什么?”
  吴奉华又将绍轩的肩头拍了拍:“,你画画别画得走火入魔了,这山林里面如果有仙女,你不正好来一出‘遇仙记’?就怕这位仙女其实是‘仙人跳’,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因为上山之前,高绍轩的母亲极不放心,再三叮嘱,言道山上有“仙人跳”。原来夏季上芝山避暑的游人多,当地所谓“混混儿”弄了娼妓来,专门勾引富贵公子们上当,借机敲竹杠讹钱,所以吴奉华才有这么一说。
  不想高绍轩甩开他的手,说道:“是不是仙女,我自己心里有数。”
  一时收拾了画架,下山回到高家的别墅。吃饭的时候,吴奉华见高绍轩仍旧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打趣:“看来你是真的遇上仙女了,不过一面之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高绍轩叹了口气,却并不答话,只慢慢挟了一颗饭,喂到嘴里去。吴奉华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道:“芝山才多大点地方,你既然能在瀑布边遇上仙女,总还能再遇上。”
  高绍轩被他一句话提醒,不由得大为高兴:“说的也是!”
  从这日起,他每天都背着画架去七月瀑,一边写生,一边却希翼能再见着秦桑。一连数日,却一无所获。每天都满怀希望而去,却失望而归。到了第四日,山中风雨大作,这样的天气无法出游,只得闭在画室里。虽然人在屋子里,可是想起那天秦桑在瀑布边的一颦一笑,仿佛仍旧历历在目。忍不住提起画笔,勾勒起来。
  吴奉华到画室来的时候,见他已经用铅笔勾出了全稿,一见之下,忍不住夸赞:“这就是你那天遇上的仙女?怪不得你要害相思病,果然是位绝代佳人。”
  高绍轩听他这样一说,更是怅然若失,掷下画笔,绕室而行,忍不住叹喟:“芝山这么大,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吴奉华笑道:“你竟然连她的名字都没问,亏你还害相思病。”
  高绍轩怅然看着画像,说道:“那天她穿了件细布衣裳,一样首饰都没戴,瞧上去像个女学生,或者是山里人家的女孩子,在山下学堂里读书。”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吴奉华摇头晃脑的说:“如果真要是个女学生,那就好办了,我保管把她给寻出来。”
  高绍轩道:“这山里零零星星,只怕也有一千多户人家,你有什么法子找人?”
  吴奉华嘿得一笑,说道:“亏你是督军家的大少爷,要想找个人出来,还不易如反掌。”
  高绍轩怫然不悦:“仗势欺人的事情,我是绝不作的,也不许旁人作。”
  吴奉华道:“这点小事,何以说到仗势欺人?我的主意你先听听好,若是你觉得不好使,咱们再商量不迟。”
  原来吴奉华出的主意就是,此时山中还有不少避暑的熟人,不如在别墅里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将邻近别墅的熟人朋友统统都请来。然后借口招待人手不够,提前派人在本地人家多多聘人来担任招待。 _
  “这招待嘛,因为舞会上女客众多,所以以女招待为宜,年纪不要过大,最好是女学生,因为女太太们都是有知识懂风雅的人,所以要请些女学生来当临时的招待员,才比较适宜。”
  高绍轩听了他这个主意,一想还真的不错,于是问:“若是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也不肯来当招待员怎么办?”
  吴奉华道:“那大不了也就是一场舞会,难道你作这样的小东,也觉得为难吗?”
  高绍轩一听,也觉得没什么为难的地方,而且现在抱着一种死马当作活马医,左右是碰碰运气的心态。立刻便叫了管家来,告诉他自己要大请客。 _
  山里避暑的人,都是非富则贵,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夜夜笙歌的情形处处都是。所以管家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平日自己家的这位少爷,总是安静为宜,非常厌恶应酬。没想到这次忽然提出要举办舞会,大约是这几个月在山里呆得实在觉得闷了。
  高绍轩又叮嘱聘请临时招待员的事,管家甚是不解:“人手不够,派人去城里叫些佣人上山来就好了,为什么要在山里找?这山里都是轿夫农夫,再不然就是些小贩,只怕笨手笨脚,到时候招待不了客人,反弄出笑话来。”
  高绍轩不耐道:“叫你派人去找就派人去找,有什么好罗嗦的?”
  他难得发一次脾气,所以管家唯唯诺诺,立刻派人四处打听,山里人家可有合适的女学生,愿意来充当临时的招待员。
  这样大肆宣扬了好几天,工作既简单,给的赏钱又多,倒还真有几个山里人家的女孩子乐意来。绍轩一一看过,都不是自己那天遇上的那一个,不由得深深失望。这样一直到舞会当天,仍旧没把人找到,也只得无可奈何,意兴阑珊。
  吴奉华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舞会上,但是帖子是早就下了,正在山中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士,都看在高督军的面子上,纷纷都来赏光。吴奉华本来担任了总招待,见绍轩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寻了个空,低声对他说:“今天来的人,可都是相着令尊的面子。何况易巡阅使的公子也要来,你这个当主人的,可不能愁眉苦脸。”
  高绍轩勉强打起了精神,幸好人多,吃完冷餐,音乐一起,好多人都纷纷下了舞池,开始跳舞。高绍轩见酒如池歌如林,繁华奢靡不堪,只是佳人音讯渺茫,更觉得怅然若失。这时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拍,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
  他与易连恺并不相熟,只晓得这位公子爷是个风月场中的常客。今日赴宴来,带的却是一位娇丽的佳人。有人识得是符远名伶闵红玉,吴奉华又是个最爱多嘴饶舌的,早就悄悄指给他看:“那就是易公子的新宠,听说易家三少奶奶为了她,亲自寻上山来,结果讨了好大一场没趣。”
  高绍轩听过就当是耳边风,此时见易连恺微带笑意,问他:“好阵子没看到你了,上次见着还是在府上。”
  高绍轩笑着道:“是。”
  易连恺却道:“我有一件私事,本想拜托令尊,可是左思右想,不太敢向令尊开口。”勾着高绍轩的肩,放低了声音对他说:“我老子这阵子正恼我,此事若是让他晓得了,只怕有大大的麻烦。所以我想请托高公子,不晓得是否方便。”
  高绍轩听他这样说,便道:“公子爷这话就太见外了,有什么吩咐,绍轩定当效劳。”
  易连恺笑道:“吩咐不敢当……”仍旧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说来惭愧,我的一位旧同学,姓潘,叫潘健迟。被押在符远牢里。家里哭哭啼啼托人求到我名下,可是你也是知道的,这种事我实在不方便出面,我想着如果令尊能跟符远那边打个招呼,作个取保,家父必然疑心不到我身上。”
  他的语气虽然是商量的语气,高绍轩却晓得,此事并无商量的余地。只因易连恺自己身处尴尬,需要避嫌。所以不过是借自己父子之手,捞个人出来。于是答道:“请公子爷放心,此事绍轩当竭力而为,务必替公子爷办得周全。”
  易连恺笑着拍拍他的肩:“多谢多谢。”
  高绍轩受了易连恺的嘱咐,并不敢怠慢,当天晚上就给城中挂了一个电话。高佩德听儿子在电话里讲述了来龙去脉,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乐得卖易连恺一个人情。所以马上给符远的方镇守使拍了一个密电,只声称是自己的内侄被误捕。方镇守使素来久承高佩德的人情,接到了这封密电,当即就命令监狱将那潘健迟放了。不仅放了,而且因为听说是高督军的内侄,于是方镇守使还特意遣了两个人,一路护送到昌邺,好在符远到昌邺有铁路的符昌通车,一夜即至,极是便利。
  符远这边放了人,拍了密电回复高佩德,高佩德叫秘书派人到车站接站,立刻用车将那潘健迟送到芝山上,好让高绍轩去向易连恺复命。那高绍轩本来甚为好奇,心想这位潘少爷被关在牢里,能劳动堂堂阅巡使的公子出面关说,来头一定是非富则贵。谁知人送到山上一看,也不过是个衣饰寻常的年轻人。只不过相貌清秀,文质彬彬,倒仿佛是个学生模样。高绍轩素来对此等人物颇有亲近之意,所以不由得十分客气,按西式的礼节与他握手,道:“潘少爷受委屈了,我这就带你去见易公子。”
  那人极为沉默寡言,听到“易公子”三个字,却突然抬起头来,看了高绍轩一眼。高绍轩只觉得他眼神锐利,似乎隐隐有一种英气,但不过一瞬间,便又微垂了眼角,说道:“多谢。”
  这还是他进门之后,首次说话。高绍轩只觉得他声音暗哑,又见他虽然穿着一身西服,颈中却没有系领带,敞开着两颗扣子,颈下隐隐露出黑紫色的伤痕来。想必在狱中曾经受过酷刑。高绍轩知道革命党被抓后,多半是要受刑的,可是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人身上有这样可怕的伤痕,所以不禁不寒而栗。 _
  潘健迟见他的样子,仿佛猜到些什么,于是伸手慢慢将领口的扣子扣起来,也不知道是否触到伤口,只见他两道眉都皱起来,低声说:“我这幅样子只怕会吓着易公子,还是过些日子再去拜望吧。”
  高绍轩道:“此事是易公子亲自嘱托了我,我不便擅专。咱们还是先去见见易公子吧,他见你平安无事,一定才会放心。”
  那潘健迟见他执意如此,便也罢了。于是高绍轩便带着他到易连恺的别墅去拜访。
  高家别墅距易家别墅并不远,但山路曲折,开车也要好一会儿的功夫。到了门上,门房认识高家的汽车牌号,所以老早笑着迎上来,替高绍轩开了车门,说道:“高少爷来的真不巧,我们家公子爷一早就出去了。”
  高绍轩怔了一下,恰好此时山道上隐约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的汽车回来了。
  这一声不啻于晴天霹雳,把高绍轩整个人都震在了那里,动弹不得,就像傻了一般。那秦桑听到这声招呼,回头看到高绍轩站在那里,也不由得怔住了。门房便道:“这位高督军家的大少爷,是来拜访公子爷的,公子爷还没回来呢。”
  秦桑并不答话,眼睛看着高绍轩身后,脸上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高绍轩只当她认出了自己,只是自己也做梦也没有想到,一直心心念念的人,竟然会是易连恺的夫人。他心乱如麻,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见秦桑一只手紧紧攥着斗蓬的细碎水钻花辫,竟似在微微发抖似的。
  他心中愈发觉得混乱,突兀却想到,她见到我如此失态,难道对我也有另一重意思……一个念头并没有转完,理智却命令他,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身边站了如许多下人,如果叫人看出什么来,岂不是一场弥天大祸?自己倒也罢了,她是个女子,万一清誉有碍,这般连累了她,自己岂不是死不足惜?所以当即立断,躬身行礼:“少夫人!”
  秦桑整个人本来都魂飞魄散,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听到这一声,才好似慢慢的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高少爷客气。”
  高绍轩便对她道:“不知道公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秦桑心里一瞬间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只不明白眼前这一切是梦是幻,是真是假,又是该从何收场。勉强对高绍轩微笑:“要不请高少爷先到家里坐一会儿吧,兰坡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高绍轩见她站在那里,整个人似乎仍在微微发抖,说不出一种可怜。心想她定然是觉得我的身份可疑,但那日与她在山间,不过闲谈数语,于礼法上并无可碍之处。为何她见了自己,却是这般惊恐?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一见之下,自己就觉得倾心相许,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她会已经出嫁,而且还是易连恺的夫人。平日听闻易连恺那种种风流韵事,完全是个花花公子。要不是易家家规严谨,禁止纳妾,说不定易连恺已经不知娶了多少位如夫人。有了这样美丽温婉的妻子,却丝毫不珍惜,一想到这些,高绍轩便不禁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和可惜。见到她这样怕到了极处,更猜测是因为担心易连恺知晓她与自己曾经说过话的缘故,可见平日易连恺多么霸道无礼 。
  他心里这样想着,秦桑既已经发话,仆人早已经引着他们往前:“高少爷这边请。”
  易家这别墅高绍轩也来过几次,但一次也没像今天这样忐忑不安。女佣倒了茶就退下去,秦桑倒仿佛镇定了一些,说道:“高少爷请喝茶。”顿了顿,又说:“上次不知道是高少爷,多有冒昧。”
  高绍轩不料她会主动提起上次的偶遇,意外之余心头不禁一阵狂跳,可是仍旧不敢胡乱猜测她的用意,只答:“彼时绍轩也不知少夫人您的身份,请夫人多多原谅。”
  秦桑道:“平日高督军对我们多有照拂,请高少爷不要这样见外。”
  她说得这样客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声音还在微微发抖,也许是因为冷的缘故。她进了屋子就有仆人迎上来,替她解了斗蓬去。现下她端然坐在沙发中,那姜汁黄织锦旗袍做得极为俏巧,高绍轩本来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下垂看着茶几上,搁着一只冰纹的花瓶,里面插着数支秋兰,配着蕙草,斜欹淡然似疏墨写意。可是隔着这花瓶,隐隐绰绰就是她的身影,尤其腰身不过纤纤一握。心中愈发觉得混乱,也只得嘴里客气地答话,可是自己说了些什么,却是丝毫也不晓得。两个人坐在那里,秦桑倒是很周到,问了督军好,督军夫人好,又说了几句闲话。高绍轩这才觉得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他这么一走神的功夫,秦桑已经又说了好几句话了,见他并不回答,只得叫了声:“高少爷。”
  高绍轩这才如梦方醒,连忙道:“夫人有话请讲。”
  秦桑那日见他,不过觉得他除了几分书卷气,为人却是很爽利。今天却不知为何他整个人都呆呆的,竟然好似书呆子一般。她满腹心事,根本顾不上多作它想。只得道:“不知道高少爷此番来,所为是公务还是私事。如果不便说与我知道,要不就在这里吃过饭再走吧,因为兰坡他恐怕要到下午才会回来。”
  她话说的虽然客气,可是却透着婉转逐客的意思。高绍轩道:“我一介学生,哪里有什么公事?只是公子爷嘱托我办一件小事,眼下已经有了结果,所以特意过来。”顿了顿,又道:“如果方便,就请夫人转告公子爷,就说潘少爷已经被释放,请公子爷放心吧。”
  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未替秦桑介绍潘健迟,于是对秦桑道:“这位便是潘少爷,是公子爷的中学同学。”又回头对潘健迟道:“这位就是易公子的夫人,不知道你见过没有。”
  那潘健迟自从进门以来,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抬眼看了秦桑一眼,然后鞠了一躬,声音很轻:“谢谢夫人。”
  秦桑眼眶一热,几乎就要流出眼泪来。易连恺数日来对她不理不睬,她本以为此事没了指望,没想到会有如此意外的结果,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救出来的这个潘健迟竟然不是别人。她几欲要失声痛哭,只是拼命强忍,手里捏的一方手绢,却都要攥得碎了。此时更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高绍轩见她神色有异,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双颊通红,额头却有细密的汗珠。以为她身体不适,于是起身道:“打扰夫人多时,绍轩该回去了。”
  秦桑不知他这一走,到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不由得乱了方寸,抬起眼来,看着他身后的人,他却轻轻的对她摇了摇头。她心中一恸,眼泪却已经生生欲要涌出,连忙装作咳嗽一声,对着高绍轩勉强一笑:“高少爷辛苦了,刚刚有山农刚送来的时鲜,山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如果高少爷不嫌弃,还是在这里用过饭再走吧。不然让兰坡知道,一定会怪我招呼不周。”
  她此时提到易连恺,心中却似针扎一般,更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惊恐涌上来。她想到如果易连恺万一回来,见着这个潘健迟,说不定会看出什么破绽来。眼下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易连恺见着。这次见不着易连恺,高绍轩说不定还要带着他来。要怎么样避开易连恺,自己却又想不出来,只能相机行事,因为易连恺晚上才会回来,说不定自己可以想出法子来。但到底有什么法子呢,只急得又出了一身汗。高绍轩见她默然无语,尤其提到易连恺,温婉之中另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姿态,心中一软,担心她真的无法交差,不由道:“那么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吧。”
  秦桑便叫:“韩妈。”
  她起身去吩咐女仆,从沙发前走过,虽然穿的是高跟鞋,可是踩在地毯上,绵软无声。仿佛只是一刹那,已经从面前走过去了。只有一种幽幽淡淡的香气,仿佛向人暗暗袭来,却又渐渐淡去。高绍轩心中说不出怅然若失,只是看着潘健迟,只盼他不要瞧出什么端倪来。幸好那潘健迟却也似在出神,眼睛只是望着茶几上的花瓶。
  他们两个默然坐在那里也不过片刻功夫,秦桑已经回来了。她似乎镇定了一些,连笑容都自然了许多,向高绍轩道:“高少爷是一直在外国留洋?不知道是去的哪个国家?”
  “美国。”"
  “美国的音乐和美术都是非常好的。”秦桑道:“一直听说风景也是不错。”-
  高绍轩趁机问:“夫人为什么不出洋去走走呢,哪怕是旅游也是极为有趣的。”
  秦桑道:“父母在,不远游……总不过为着长辈的老人……”
  说到这里,她似乎又难过起来,倒是笑了笑:“瞧我们这种守旧的思想,只怕让高少爷笑话了。”
  高绍轩道:“少夫人只怕比绍轩还要年轻,何来守旧之说呢?”
  这样闲闲地谈话,没过一会儿,韩妈就来报告,说厨房已经准备妥当了,于是秦桑便请高绍轩到餐厅。她因为是主人的缘故,格外的客气:“高少爷请,潘先生请……”
  高绍轩便起身往餐厅走,那潘健迟跟他身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果然秦桑默不作声,错身而过之际,突然就将一样东西塞进他的手里。然后一直走进了餐厅去。
  他们别墅虽然是西式的,却有一中一西两个餐厅。因为易连恺平常请客,都是在那间西式餐厅里,所以厨房也将菜送到西式餐厅。高绍轩刚刚坐下来,女仆便上前来,替他打开餐巾。秦桑便道:“今天吃中国菜,却是用西式的餐具,也请高少爷随意一些,入乡随俗吧。”
  高绍轩听她只是客客气气的对自己讲话,便如最称职的主妇一般,心中不知为什么说不出的难受。便淡淡笑道:“早就听闻公子爷这里的厨子好,今天也开开眼界。”
  易家的厨子乃是江左有名的名厨,做的清蒸黑骨鱼,只浇上一勺清汤,热腾腾端上来,鲜美无比。更有石耳等等山珍,虽然菜式简单,却极为美味。秦桑虽然不喝酒,却让仆人开了一瓶香槟,笑着对高绍轩道:“兰坡不在家,亦没有别的陪客,就请高少爷和潘先生两人自饮吧。”
  这顿饭三个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好在很快就吃完了,厨子还是按西式的规矩上了咖啡。高绍轩见秦桑一直似乎打不起精神来,于是便带着潘健迟告辞。秦桑道:“等兰坡回来,我告诉他你们来过,看他什么时候去府上回拜吧。”
  高绍轩于是连声道“不敢。”
  秦桑也不再客套,略送了一送,就进去了。
  她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只是心神不宁。伏在床上,只觉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是又回到学校里,大株的梧桐树,掩映着西式的旧楼。幽深阴暗的树影,一片一片小巴掌似的梧桐叶,细细密密的遮住天影云光。细细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郦望平的眼睛却是光洁明亮,如同那阳光一般灼人。他牵着她的手,低声对她说:“秦桑,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到外洋去。”
  而自己只是一味的摇着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她哭着哭着,终于哭醒过来,原来只是南柯一梦,可是枕头已经哭湿了一片。她慢慢坐起来,原来天色已经暗下来,外头却响起沙沙的声音,仿佛是下雨了。'
  她起身推开窗子看,果然是下雨了。细密的雨丝将黄昏一点一点织进夜色里,四面都是暗沉沉的雨,打在楼下的芭蕉树上,噼噼叭叭作响,倒像是更添了一层凉意。山里的风本来是很大的,这时候却似一切都静(19lou)止了,只有雨如同白茫茫的雾气,将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全都笼罩起来,远远近近只是一片苍凉的雨。
  她觉得浑身发冷,正待要关上窗子,却看到汽车的车灯一闪,照得白茫茫的雨像是雪亮的两簇,如同无数雪白蛾子飞在那灯柱中,滚成一团团,飞舞乱撞,这两簇光很快就滚过窗角消失不见,汽车引擎的声音低沉由远及近,她回过神来,这么晚了不会有旁人,一定是易连恺回来了。.
  她只发了几秒钟的呆,立刻就跑到浴室去,急匆匆打开水龙头洗去脸上的泪痕。看镜子里自己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一望就知道哭过。身上的衣服也睡得皱皱巴巴,于是连忙换了套睡衣,这样一折腾,已经听见易连恺上楼的脚步声。她一时急中生智,干脆把浴缸的龙头打开,正放水放得哗哗响,房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只听易连恺叫:“秦桑?”
  她手忙脚乱,匆忙道:“你别进来,我在洗澡。”
  那天在山顶凉亭,易连恺跟她狠怄了一场气。无奈秦桑自打结婚,就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无论吵也好,闹也好,她只是不理他。他气得没有法子,虽然老大不情愿,却还是叫高绍轩把潘健迟给弄出来了。这件事他认为实在大大的失了面子,所以还不曾在秦桑面前提过。今天回来也不过是因为下雨了,山中无甚去处。不想一回来,韩妈却告诉他说秦桑大约是不舒服,一直睡了半天,连晚饭都没有吃。他本不想理睬,谁知走上楼来见秦桑房里亮着灯,不知不觉就走进来了。走进来了没看见人,于是叫了一声。没想秦桑就说了这样一句话。所以他先是一怔,听着浴室中水声哗哗,有淡淡的热气蒸腾,从门缝间弥漫开来,更有一种幽幽的香气,不知从何而来,缭绕袭人,说不出的旖旎香艳,叫人怦然心动。
  秦桑背倚着门,听着外头静悄悄的,不知道易连恺走了没有。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门钮忽然转动,她吓了一大跳,易连恺却笑道:“你把门开开,我也正想洗个澡,咱们一块儿吧。”
  “不行!”
  易连恺便笑道:“那好罢,我先去拿衣服,等你洗完出来,我再洗。”
  秦桑刚刚松了口气,没想到易连恺嘴上这么说,却突然用力将门一撞。她猝不及防,门已经被他撞开了。易连恺见她发鬓微松,只穿着极薄的白绸小衣,手足无措立在那里,说不出一种可怜可爱。不由得哈哈大笑,不由分说便将她打横抱起,秦桑不及挣扎,已经被他扔入浴缸水中。瞬间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浸得湿透了,她只差没被水呛到,正是又惊又怒,易连恺却已经搂着她,笑嘻嘻道:“咱们还是一块儿洗吧。”
  这个澡却洗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秦桑本来担心易连恺瞧出什么破绽来,结果两个人这么一纠缠,他倒什么旁的话都没说,洗完澡出来往床上一倒,几乎立时就睡着了。秦桑睁大着眼睛,丝毫没有睡意,易连恺的一条胳膊横在她腰间,沉甸甸地教人透不过气来。本来她把他的手拨开了,可是没一会儿,他翻了个身,又重新将胳膊横过来了。
  秦桑想起很久之前,刚刚新婚的时候。她总是晚上做噩梦,那会儿她和易连恺还能相敬如宾,有时候她从梦里哭着醒过来,他也会问她,她只说是想妈妈了,他总是起来给她倒杯热茶,让她喝了定定神再睡。可是没过了几个月,易连恺喜新厌旧的毛病就原形毕露,对着她也越来越阴阳怪气,她又不耐容忍,日子到底是过不下去。
  过不下去也得过,拖拖拉拉也有两年了,只是没想到今生还能见着郦望平——她背心里出了薄薄一层冷汗,邓毓琳什么都知道,却托自己去救潘健迟。邓毓琳定然也明明知道潘健迟就是郦望平。可是为什么不对自己明言?难道怕自己会视死不救么?还是另有别的图谋?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心底里几乎有一种绝望的寒意。仿佛自己已经一脚踏进机关重重的陷阱,四周八方十面埋伏,都正在等着她。她只在心里安慰自己,郦望平一定会走的,他一定会一走了之,见着自己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之后。如果他真的是革命党,难道还会傻乎乎地在这里等死么?只要他走脱了,那么余下的事自己总可以应付得来。
  万一真的应付不了,大不了也就是个死罢了。这样活着,还怕死么?
  她心里暗暗的给自己鼓着勇气,慢慢的盘算着,如果明天易连恺问起来,自己应该怎么答话。人是她托他救的,现在潘健迟一出狱就失踪了,他说不定会起了疑心。幸而没有什么证据,只要她死咬着不认,易连恺总不至于拿她当同谋来审……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渐渐的就睡着了。
  这一睡却睡得很沉,仿佛只是睡了没一会儿,就又在做梦。因为听到易连恺在讲电话,模模糊糊的,因为隔得远,他的声音却像是格外清楚,断断续续:“……不行……看好了……别弄死了……”
  一听到“死”字,她忽然就坐起来,天早已经亮了,只是窗帘没有拉起来,外头起居室里很明亮,太阳一直照进来,大半个起居室都是阳光。易连恺穿着睡袍,就站在那浅金色的阳光里讲电话。他身形魁梧,从身后看去,让秦桑只觉得陌生——易连恺却突然回过头来,看她怔怔坐在床上,于是对她笑了笑。对着电话里的人说:“就这样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她心惊肉跳,只怕他已经起疑,或者已经布置下什么机关,那么自己就是万劫不复。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外头光线明亮,他的整个人逆着光,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神色,只觉得他一步步走近,语气却难得的温和,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秦桑本能的仰着脸看他:“你在跟谁打电话?”
  易连恺笑了笑:“跟一个朋友,说做股票的事,怎么了?”
  秦桑转过脸去:“没事。”
  “好好地,怎么又不高兴了?”易连恺就在床边坐下,弹簧床极是松软,整个都往下一沉。秦桑本来还想往后躲,他却就势揽住她的腰:“今天晴了,想上哪儿逛逛去?”
  “我不太舒服,不想出去。”
  “你怎么总闹不舒服?”易连恺却低声笑了笑,在她耳边问:“是不是昨晚把你累着了?”
  秦桑又羞又怒,将他一推,自顾自睡下去,将被子连头都蒙住了。易连恺却笑着,来拉她的被子:“闺房之乐,甚于画眉,你没听说过么?”3
  秦桑心中恼怒,攥着被子不肯松手,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却听到外边似乎是宋副官的声音,轻轻敲着门,叫了两声:“公子爷”。
  易连恺不由得大怒,问:“干什么?”
  宋副官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似的,战战兢兢答:“是……是高督军的少爷来了……”
  易连恺听说是高绍轩,只得强压怒火起身洗漱,然后换了衣服下楼去见客。秦桑心中担忧,于是过了一会儿,也悄悄下楼来。刚刚下了楼梯,远远就听到笑声,那笑声却是从偏厅里传出来的。秦桑本来穿着一双软缎鞋,更兼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落足无声,一直走到偏厅。这间偏厅被布置成吸烟室的样子,原来易连恺招待高绍轩在这里抽雪茄烟,秦桑从侧开的门扇里望了一眼,只见烟雾弥漫,易连恺与高绍轩各据沙发一端,正在谈笑,而另一侧单人沙发上坐着个人,正是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
  秦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昨天自己冒险传了纸条给他,他为什么还不趁夜色走脱?竟然还敢这样大摇大摆的上门来,万一叫易连恺看出什么,该如何是好?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忽然身后有人叫:“少奶奶!”将她唬了一大跳。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送茶点的仆人,见着她所以恭敬的叫了声。厅里三个人都听见了,易连恺已经回头望见她,便向她招了招手:“来,见见高少爷还有潘先生。”
  秦桑强自镇定,缓缓走过去,说道:“昨天高少爷就带潘先生来过,偏巧你不在家。”
  “是么?”易连恺兴致勃勃:“今天天气真不错,咱们出去打猎吧!秦桑也去,你们不知道,我的这位太太,当初我教她骑马,可费了老大的劲了,不过架式还是不错,枪法也是我教的,就是十有九不中。”1
  高绍轩自从秦桑进来,就老大不自在。听见易连恺如此说,只是默然而己。秦桑并不去看那潘健迟,只是道:“消停些吧,山里本来清清静静的,你又闹得鸡犬不宁。”
  易连恺笑道:“玩玩而己,怕什么。”一迭声就叫人备马,宋副官是最精于这些游治之事,一会儿就准备妥当了,亲自来向易连恺报告:“夫人没有马在这里,将标下的马给夫人用吧,那匹马最是温驯。”
  易连恺说:“你的马给我,把我的给她用。”
  宋副官答了个是,易连恺就催促秦桑去换猎装,秦桑本来心里就七上八下,如若不去,又怕反惹出他的疑心。无奈何只得换了一套英国式的猎装下来,大队的侍从早牵了马来,在楼前静侯。高绍轩从来没见过她穿猎装,只觉得这位少奶奶,初见时淡雅如兰,再见时富贵清丽,至今日这第三见,却又有一种妩媚英姿,颇为出人意表。
  秦桑满腔的心思,倒是丝毫提不起兴致来玩乐,兼之许久不曾骑马,上马的时候认镫不准,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而易连恺从旁边伸手扶了她一把,笑着说:“这马太高了,回头可仔细了,要是摔下来不许哭。”
  秦桑不过勉强笑了笑。高绍轩见他们夫妻调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抬头看着远处的青山。只听易连恺问:“潘先生会骑马么?”秦桑不由自主回头,只见潘健迟微笑道:“试试看吧。”说罢认蹬上马,动作竟然十分熟练。秦桑虽然心中诧异,但唯恐易连恺瞧出什么端倪来,所以只当不在意的样子。四人纵马沿着山道而去,后面侍从背着猎枪诸物,并有十余只猎犬,一路狂吠相逐相随。
  等到了山林间,侍从们首先便将猎犬颈中的绳子解了,那些猎犬顿时如离弦之箭,纷纷冲进了林中自去寻找猎物。不一会儿就逐出好几只野兔,易连恺便在马上举枪瞄准。砰砰几声连发,便打中了两只野兔。几只猎犬狂奔过去,叼着血淋淋的兔子奔回马前,搁下猎物便一阵狂吠。自有侍从割了大块大块的生牛肉抛出来,喂那些猎犬。那些猎犬都是半人来高,仿佛一群恶狼一般,围着牛肉撕扯咬食,咔嗒咔嗒咀嚼有声,高绍轩见不得这些,只觉得头皮发麻,只好转过脸去不看。易连恺便叫着他的字,问:“绍轩,你怎么一枪不发?”
  高绍轩道:“我素来不喜欢这种事,今天不过陪着公子爷出来逛逛罢了。”易连恺大笑,说道:“你倒爽快,和令尊一样不会假惺惺的说假话。”高绍轩便笑了笑,说道:“公子爷快人快语。”
  他们在山林里兜了一会儿,打了几只野兔山鸡,易连恺嫌没有打到大的猎物,便又一马当先继续往山林深处去。秦桑不惯骑马,便落后了几步,正巧高绍轩停下来喝水。只有潘健迟沉默的策马跟在她身边,她趁侍从们不备,便低声问:“为什么不走?”
  潘健迟这才抬眼望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弯下腰去,紧了紧马腹带子。这么一耽搁,高绍轩已经打马追了上来,秦桑只得笑着与他说话:“高少爷的骑术真不错,是跟高督军学的么?”
  “不是,是在国外的时候跟朋友闹着玩,学会的。”
  于是秦桑又问了些国外的风俗人情,高绍轩与她说着话,心里一则是喜,一则是忧。喜的是可以跟她这样自自在在的说话,忧的却是另一层秘不可告人的心事。秦桑虽然和他说着话,其实心里也是有着另一层隐隐约约的担心。两个人既然说话,便放松了缰绳,任由马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落在了稍后。正在此时,突然听到前面树林中一声马嘶,紧接着喧哗声大起,好些人失声惊呼。原来不知何故易连恺的马突然受了惊吓,易连恺连连拉动缰绳,那马却拼命的踢蹶,似乎要将背上的人颠摔下来。众人惊惶失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惊马已经转头就往林前奔来。
  那惊马来势极快,几乎是瞬间已经冲过好几名侍从,眼睁睁就朝着高绍轩和秦桑二人冲过来。这下子猝起生变,秦桑一时呆住了,而高绍轩也反应不及,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却有一骑斜拉里横冲出来,马上人合身扑上,竟硬生生用手抠住了惊马的辔头。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那人却并不放手,只差被拖得从自己马上摔下去。两马相并狂嘶人立,那人只是死命的拉住易连恺的辔头不放。易连恺骑术极精,趁机连夹马腹,谁知胯下的马却更像发了狂似的,乱跳乱甩。拉住辔头的那人被马甩得拖出老远,脚却还勾在自己马的蹬子上,两马背道而驰,眼睁睁他整个人就要被生生撕成两半,众人惊呼不绝,那人却并不放手,脚一蹬便甩开了马蹬,只是整个人都被惊马拖拽的几乎悬在空中,那马乱嘶乱跳,并不能将他甩开,最后连人带马拖撞在一棵大树上。这么阻了一阻,易连恺终于勉强拉住了缰绳,侍从们趁机一涌而上,抱马腿的抱马腿,拉缰绳的拉缰绳,最后终于将马给按住了。易连恺翻身翻身下马,众人都是惊魂甫定。宋副官一迭声的问:“公子爷伤着哪里了?”易连恺摇了摇头,回头只见潘健迟还紧紧拉着那惊马的辔头,于是道:“潘先生,快放手吧。”
  原来抢出来拉住惊马之人,正是潘健迟。潘健迟手指早就被辔头勒得鲜血直流,此时一松手,血便淋淋漓漓顺着手腕往下滴着,看上去甚是骇人。他整个人更被拖撞到了树上,脸上亦有好些擦伤。好几名侍从忙上来牵开马去,宋副官忙命人取了伤药来,替潘健迟敷上。高绍轩已经翻身下马,不假思索便去拉住了秦桑坐骑的辔头,似乎怕她的马也突然发狂一般。易连恺转头看见秦桑脸色苍白,就那样呆坐在鞍上,一手捂着胸口,就像小孩子受了极大的惊吓,那神情让人觉得十分怜惜。于是走过去伸出手来,便欲抱她下马。
  本来秦桑素来不喜在众人面前有这般亲昵的举止,但今天也许是受了惊吓,被他轻轻一携就下马来,亦并不说话,仿佛惊魂未定,只是脸白如纸,静静站在易连恺身边。易连恺觉得她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不由问:“吓着了?”
  秦桑本来轻轻点了点头,可是马上又轻轻摇了摇头。那匹惊马被众人按住,只是悲鸣不己,四蹄乱撅,似乎还想挣扎着站起。宋副官骂道:“这畜牲,看我今天毙了你!”拨出手枪来,便开枪欲射。
  他刚一扣动扳机,易连恺却抓住枪膛,便向上一抬,只听“砰”地巨响,他这一枪的子弹便打在了天上。宋副官怔了怔,叫了声:“公子爷。”
  易连恺负手立在那里,语气平静(19lou)只吩咐:“把鞍子卸了。”
  侍从官便答应了一声,走到惊马旁,也不及解绳子,抽出小刀割开,将整个马鞍卸了下来。易连恺仍旧立在当地不动,瞧了马鞍两眼,便走上前去,用足尖将那马鞍拨动翻了个儿,又瞧了几眼,忽然淡淡地道:“把里层割开。”
  侍从答应一声,便将马鞍按住了,细细用刀将底层的皮子割开,然后将里面整层皮子都揭起来,这一揭不打紧,众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马鞍底下,竟然竖着数十根银光闪闪的细针,这些细如牛毛的长针藏在鞍下,骑行时间一久,便刺穿了皮层,深深扎入马背,怪不得那马会突然间发狂,原来竟然是这层缘故。
  宋副官目瞪口呆,易连恺亲自去检视那马,躬身一看,果然马背上全是被针扎出的细密血点,只是不着意细看,断难辩认。易连恺便起身,转过脸来问宋副官:“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副官大惊,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吓得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公子爷……我……我……这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马是你的,鞍子也是你的。”易连恺腕上本垂着条马鞭,此刻握着那细蟒皮的鞭子,轻轻击着靴上的马刺:“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宋副官连声音都带了哭腔:“公子爷……我真的不知道……”.
  “你成日跟在我身边,我待你也不薄,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来?”
  宋副官吓得只连声道:“公子爷,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易连恺笑了笑,说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留着你有什么?”便轻描淡写叫了声:“来人!”
  两名侍从上前一步,易连恺指了指宋副官:“绑在汽车后头,什么时候拖死了,什么时候解下来!”
  “公子爷!”
  “兰坡!”
  高绍轩几乎是和秦桑同时叫了一声,尤其是秦桑的声音,几乎失了常日的温柔圆润。高绍轩瞧了她一眼,只见她脸上仍旧没有半分血色,声音却似镇定下来:“兰坡,你听我说句话行不行?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查个清楚明白,怎么能随意处置。”
  易连恺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妇人之见!”
  “兰坡!”秦桑见侍从就要上前捆人,忍不住变了脸色:“你这是草菅人命!”
  易连恺回首冷笑:“我今天就是草菅人命,三从四德,女训女诫,哪一条轮得到你来多嘴?”
  秦桑气得没有法子,却知道易连恺一旦少爷脾气发作,自己是无论如何拦不住的,只得求救似的望着高绍轩。高绍叶早就想要说话,奈何易连恺处置他自己的副官,怎么也算是易家家事,自己不便过问。见秦桑望着自己,心中明白她的意思。脑子一热,也顾不得许多了,上前劝道:“公子爷,此人虽然可恶,看在他曾侍从公子爷多年,还是审问明白再做处置吧。”
  易连恺虽然骄矜,却不能不给高绍轩几分面子,所以笑了笑:“高少爷说的是。”脸色一沉,便道:“还用我再说一遍?”
  侍从们不敢驳问,马上就找了绳子来,宋副官虽然不住叫冤,但侍从们哪里理他,捋了一大把麻树叶子揉了,塞进他的嘴里,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易连恺也没了打猎的兴致:“叫他们把汽车开上来,接我们回去。”
  有侍从答应一声,纵马往别墅那边叫车去了。易连恺见侍从替潘健迟敷好了伤药,不由得道:“今天真是多亏了潘先生的好身手,不知道潘先生师承何人?”
  潘健迟道:“潘某毕业于东洋陆军士官学校,在学校里学过些擒拿小术,没料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高绍轩“咦”了一声,道:“这个学堂我知道,在东洋非常有名,号称东洋的将军摇篮。不想去年以全校第一名毕业的,却偏偏是个中国留学生,闹得东洋人好生没有面子,我当时听家父说起,老人家还伸出大拇指夸了一声好,说这个学生,真替中国人争气。”
  潘健迟淡然道:“高少爷缪赞了,那个中国学生,不过尽他自己的本份。中国人本来就不输于东洋人,考个第一名也不算什么。”
  高绍轩有些不悦之色,说道:“潘先生言下之意,似乎对此颇不以为然,不知潘先生毕业的时候,考绩名列第几?”
  他语气微带嘲讽,却不想潘健迟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那个第一名,就是潘某。”
  此话一出,不仅易连恺,连同秦桑乃至高绍轩都大吃一惊。秦桑惊得是,他出走数载,竟然是去了东洋,而且竟然以第一名毕业于士官学校。而高绍轩惊得是,这潘健池竟然就是自己一直颇为赞许的那个中国学生。
  易连恺则是又惊又喜,说道:“原来高督军曾经夸赞的那个学生就是你呀!怎么不早说?来来!咱们今天晚上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酒,以来给你压压惊,而来多谢你今日救了我,咱们不醉不归!”
  本来因为惊马的事,众人都觉得十分扫兴,此时易连恺又兴致勃勃,拉着潘健迟询问他当日在军校的情形。潘健迟也并不隐瞒,将军校的一些逸事都讲给他听。一直到汽车来了,易连恺还听得兴味盎然,于是对潘健迟说:“你坐我的车吧。”一转念觉得冷落了高绍轩也甚为不妥,于是道:“秦桑,你替我招呼高公子。”
  秦桑也不愿和潘健迟回来,于是便点了点头。对于高绍轩,这倒是意外之喜,只是这喜,也不过一时片刻,因为在车上,他也觉得不便对秦桑说什么话,所以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幸好秦桑有满腔的心事,所以也低头无语,两个人沉默的坐在后座。高绍轩坐在那里,只觉得她身上一阵阵淡雅的香气,隐隐约约袭人而来。可是要说些什么,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想起刚刚在山林间,她盼着自己出言救人,只是柔软无助的瞧着自己,那一种神色,真是让人觉得无限怜惜。如果她开口相求,自己说不定愿意替她做任何事情。只是这样一朵解语花,却偏偏早就名花有主。而且冷眼旁观易连恺对待她的态度,既不温柔,亦不体贴,实实只能用唐突佳人来形容。他禁不住常常叹了口气,只担心自己把持不住,说出什么有违礼法的话来。好在汽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就回到了易家的别墅。
  易连恺请了高绍轩作陪,竟然将潘健迟当作上宾招待,特意命厨房预备了丰盛的晚宴。秦桑自回来后便上楼去了,到了晚间易连恺叫人上去催请,韩妈下来说道:“少奶奶头痛,说不想吃晚饭了。”
  因为秦桑经常闹这样那样的小病,所以易连恺也没有当回事,只有高绍轩怅然若失。席间易连恺命人开了一坛乾平送来的好酒,他素来酒量不错,而潘健迟喝酒更是豪迈,这下大大对了易连恺的脾性,命人换了大杯。高绍轩虽然不擅饮酒,可是心事重重,难免借酒消愁。席间易连恺又不断询问军校之事,潘健迟语言简利,娓娓道来,如何在文试、武试中连夺第一,如何应对东洋教官的挑衅,如何山野和东洋学生在操场上决斗,最后如何揍得他们望风披靡……听得高绍轩连连举杯,说道:“当浮一大白!”三个人说得热闹,喝的也热闹。只是高绍轩不胜酒力,喝了几大杯救之后,没一会就醉过去了,伏在桌上,昏睡不醒。
  易连恺见他醉态可掬,便命侍从进来,将他扶到车上,用汽车好生护送回去。
  余下的酒还有一大坛,易连恺鱼潘健迟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就将大半坛酒喝完了。依着易连恺的意思,还要再启一坛好酒,潘健迟十分诚挚地道:“公子爷,实不相瞒,在下今天晚上是舍命陪君子,如果再喝,在下只怕就要和高公子一般,要麻烦公子爷的侍从将我抬出去了。”
  易连恺哈哈大笑,说道:“好罢,你手上还有伤,我就不勉强你了。”于是命人撤了残肴,又重新上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并几样清爽小菜。山间晚凉,只听窗外秋虫唧唧,不时有飞蛾被厅中明亮灯火所吸引,“啪啪”地撞在玻璃窗上,却飞不进来,于是停栖片刻,复又飞起盘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迟瞧着那飞蛾隔着玻璃窗扑扇这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话,潘某借着酒盖脸,想说出来,就是犹豫不决,不知当将不当将。”易连恺也已经颇有几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还有什么不当讲的?”
  潘健迟抬头看着他,易连恺只觉得他目光灼灼,只听他缓缓说道:“潘某大胆,劝公子爷一句,今晚立时把那宋副官杀了,明日只说他是畏罪自杀,赏他家人几个钱了事。”
  易连恺猛吃了一惊似的,扶着桌子徐徐站起来,目不转睛望着潘健迟,过了半晌,方笑了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迟却从容自在,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公子爷此计本是滴水不漏,想必易连慎日后即使是知道了,亦无可奈何。堂堂高督军家的少爷当时正陪着公子爷,乃是绝好的人证,证明宋副官确实心存不轨,暗算公子爷。可是 如果公子爷一时心软留下宋副官这条性命,咦易连慎 的精明厉害,将来未必不借势翻盘。”
  易连恺缓缓坐下来,随手拿过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和老二虽然有些龌龊,但毕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弟。我只当你喝醉了,这样的胡话,下次可不要再说了。”
  潘健迟一笑,道:“我不过是个外人,公子爷不信我是应当的。只是提醒公子爷一句,少夫人心慈手软,今日求情不成,明日保不齐就会想法子央求将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爷含辛茹苦熬到今时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里江山如画。。。。。。”他轻轻笑了一声,“可莫被一个妇人耽误了。”
  易连恺慢慢啜着茶水,沉吟并不作声。潘健迟将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说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已经都说完了,公子爷如若要杀人灭口,此时便给我一枪吧。”
  易连恺搁下茶杯,仔细打量他,但见他一派洒脱不羁,似乎丝毫并不以生死为意。他方才一刹那确实动过杀机,但是见潘健迟这副样子,却油然而生一种惺惺相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你今日才救过我的命,我为何要杀你?”
  潘健迟却哈哈一笑:“公子爷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业的买卖,岂会拘泥这种婆婆妈妈的小节?何况就算今日我不救公子爷,公子爷也不过狠狠摔上一跤,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公子爷摔得越狠,巡阅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惊马,只怕还耽搁了公子爷这绝妙的苦肉计。公子爷如要杀我,心中怎会有半分愧疚?”
  易连恺笑了笑,道:“你错了,我真的并不想杀你。”他颇有意兴地打量着潘健迟,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你瞧出端倪来?”
  潘健迟道:“公子爷没露任何破绽,如果今晚当机立断杀掉宋副官,易连慎就算心有疑惑,这条苦肉计在巡阅使面前却也依旧是行得通的,正好顺便在老人家那里给老二栽点儿赃。。。。。。。让大帅他老人家认为,宋副官是事情败露后,被老二灭口。”
  易连恺不由得放声大笑,餐室四面都是落地玻璃,密闭四合,他的笑声回荡在餐厅中,久久不绝。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顺便给老二栽点儿赃。。。。。。这句话真是。。。。。。有趣。。。。。。有趣。”
  “难道公子爷不正是这样打算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既除去了对方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又让大帅对老二的所作所为不满。”
  易家的家规倒是严谨,尤其禁嫖禁赌,更惶提纳妾。虽然易继培自己左一个姨太太,右一个如夫人,三个儿子却被他管得老老实实,易连恺玩归玩,在老父严规之下倒还不敢逾雷池半步。此刻见秦桑瞧着自己,心下更是恼怒,说道:“你先上楼去。”
  秦桑当着外人,不便与他争吵,便只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起身上楼去。她在房间里素来安静,随手拿了本西洋杂志看了看,没一会儿就听见楼下有汽车的响声。韩妈进来悄悄告诉她:“公子爷带着那个女人坐汽车出去了。”
  这倒也是意料中的事,没想到韩妈却又告诉她:“连新来的潘副官也没让跟着,公子爷真是……还有那个女人,竟然好意思寻上门来,也真真不要脸。”
  秦桑想,潘健迟初来乍到,且又是自己所谓的表亲,易连恺大约不好意思叫他跟去。不过这倒是个极好的机会,于是对韩妈说:“潘副官现在在哪里呢?我正想进城去买点东西,叫潘副官陪我去吧。”
  韩妈以为她是和易连恺在生气,便笑道:“少奶奶出去逛逛也好,总在家里也生闷。”就侍候她换了出门的衣服,又下楼叫人准备车子。
  因为易连恺不在军中任职,所谓的副官其实也就是侍从和听差的头头,亦不穿军装,只是陪着他吃喝玩乐罢了。潘健迟依旧是西服革履,风度翩翩地照顾她上车,自己坐了司机旁的位置。她满腹心事,奈何车上还有司机,不便说话,所以只是静静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车子风驰电掣从盘山道上下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镇上。这里虽然是个小镇,却因为山上避暑的显贵甚多,所以颇为繁华。两条十字街全是青石板铺的马路,两旁店铺云集,卖的东西更是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林林种种并不比昌邺城中的货色差,只是价钱自然更要贵上一层。
  潘健迟倒是把规矩做了个十足十,先下车来,亲自撑起伞来替秦桑遮着太阳。秦桑下车之后,打开手袋给了司机十块钱钞票,说道:“宋副官陪我逛街,或者就去吃小馆子,你把车子停在这里,自己先去吃饭吧。”
  司机自然是巴不得,接过钱就走开了。潘健迟跟在秦桑的后面,陪她走了几家店铺,亦买了几样东西。一手替她撑着伞,一手拎着些衣料之类的纸匣。秦桑虽然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他讲,可是终究一言不发,直到最后烈日当空,街上渐渐热起来了,她见街对过有一间西餐馆子,便走进去了。
  西餐馆的招待那是最有眼力的,尤其是这镇上的西餐馆招待,都是一双厉害眼睛ˇˇ一看秦桑的穿着打扮,便知道来头不凡,后头又跟着一个听差撑伞拎东西,明明是位在山中避暑的大户人家小姐或者少奶奶ˇˇ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引他们到安静的二楼去。
  午后生意清淡,整个二楼就只他们一桌客人。雪白的餐布上烫着金色的曼陀罗花,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映在那烫金纹路上,一丝一丝漾起金光,却是灼得人眼睛也痛了似的。
  秦桑握着冰水的杯子却不喝,慢慢看杯壁上凝出水珠,突兀的有一道水痕滑落,沁得掌心微凉。她把杯子放下,抬眼看着潘健迟,轻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潘健迟笑了笑,并不答话。秦桑心乱如麻,说道:“你既然留学东洋,回来自然应该做一番事业,为什么竟然甘愿来寄人篱下,受人差役?”
  潘健迟却微微一笑:“人各有志,我就算空有一身抱负,一介书生,无背景无靠山,谁会睬我?倒是易公子对我青眼有加,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我觉得值得。”
  秦桑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胸中血气翻涌,只是说不出的愤怒和失望。潘健迟道:“当初你属意于我,可惜我既没有有权有势的老子,也没有世代簪缨的门楣,你父亲瞧不起我是自然的。后来我母亲卖了祖田供我到东洋,我未尝不存着发愤图强的念头,可惜纵然考出第一名又如何?我的日本同学都是豪族巨室子弟,他们一上战场就是指挥官,甚至是将军,而我呢?回国来四面碰壁,被人嫉妒陷害锒铛入狱。抱负?事业?”他几乎自嘲似的笑笑,“没有靠山,没有钱,下场就是被人像碾蚂蚁似的碾死。”
  秦桑默然半晌,才道:“你真的要跟着易连恺?”
  潘健迟笑了一笑:“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人。”
  秦桑终于忍不住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是革命党,没想到原来是摇头曳尾的……”说到这里实在不愿意口出脏字,更不忍辱及昔日爱人,所以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下去。转头看着窗外,烈日下街道上行人寥寥,街上只有白晃晃的太阳。这时节正是“秋老虎”最厉害的时候,又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分。两旁的铺子亦是无精打采,各色的幌子招牌在静静的阳光下,一动不动。因为并不是集日,街上安静得很,只有一个剃头挑子的担子搁在街口,避在骑墙的阴影之下。而剃头匠亦无精打采,隔了半晌才“嚓”的打一声铁片。
  这样寂静的午后,听着这铁片的声音,似乎显得更是安静。
  她原本以为他冒着极大的风险留下来,或许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不料到今日的这一番谈话,委实让她失望到了极点。起初她还抱着万一之希望,怕他或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勾留易家,又抑或他真是革命党也是好的。但种种理由,他却选了最难堪的一条。
  潘健迟似乎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希望你能谅解ˇˇ人各有志。”
  秦桑道:“我不能理解,我也不希望你留在易家。”
  潘健迟并不说什么,只是又笑了一笑。
  这一场谈话,自然是不欢而散。秦桑回去的路上就想起,当初和邓毓琳看过的一部电影,两个人只是唏嘘男人的薄幸,可是再料不到这样难堪的境地会落到自己身上。她想着,易连恺行事自己虽然干涉不了,但有时候高兴起来,她或许能在旁边说上一两句,这个潘健迟,早已经不是自己当年认识的那个郦望平,不能留着他在这里,迟早害人害己。
  她既然存着这样一份心思,总想着在易连恺面前说动,不想易连恺一连好几天不打照面,连带潘健迟也早出晚归。易连恺夜不归宿是常有之事,家里连下人都习以为常,唯有韩妈怕她生气,每日小心翼翼地忙进忙出,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易连恺。这样过了差不多三四天,易连恺终于回别墅来了。
  秦桑坐在后面走廊上看书。庭院里栽着一株极大的杏树,此时绿叶成阴,遮去半廊阳光。就在那树阴下放着把藤椅,藤椅旁是藤制的高几,放着茶点并一盘水果。树枝叶间却漏下疏疏的阳光,一闪一闪的映在那书页之上,倒像是金色的蝴蝶似的,轻轻一栖又飞走了。一卷《浮士德》刚刚看了没几页,忽然听到前头一阵汽车喇叭,这样喧哗再没有旁人,只有易连恺。果不然,没一会儿就听到他的笑声,夹着女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秦桑不由觉得非常刺耳。
  秦桑默然半晌,才道:“你真的要跟着易连恺?”
  潘健迟笑了一笑:“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人。”
  秦桑终于忍不住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是革命党,没想到原来是摇头曳尾的……”说到这里实在不愿意口出脏字,更不忍辱及昔日爱人,所以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下去。转头看着窗外,烈日下街道上行人寥寥,街上只有白晃晃的太阳。这时节正是“秋老虎”最厉害的时候,又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分。两旁的铺子亦是无精打采,各色的幌子招牌在静静的阳光下,一动不动。因为并不是集日,街上安静得很,只有一个剃头挑子的担子搁在街口,避在骑墙的阴影之下。而剃头匠亦无精打采,隔了半晌才“嚓”的打一声铁片。
  这样寂静的午后,听着这铁片的声音,似乎显得更是安静。
  她原本以为他冒着极大的风险留下来,或许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不料到今日的这一番谈话,委实让她失望到了极点。起初她还抱着万一之希望,怕他或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勾留易家,又抑或他真是革命党也是好的。但种种理由,他却选了最难堪的一条。
  潘健迟似乎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希望你能谅解ˇˇ人各有志。”
  秦桑道:“我不能理解,我也不希望你留在易家。”
  潘健迟并不说什么,只是又笑了一笑。
  这一场谈话,自然是不欢而散。秦桑回去的路上就想起,当初和邓毓琳看过的一部电影,两个人只是唏嘘男人的薄幸,可是再料不到这样难堪的境地会落到自己身上。她想着,易连恺行事自己虽然干涉不了,但有时候高兴起来,她或许能在旁边说上一两句,这个潘健迟,早已经不是自己当年认识的那个郦望平,不能留着他在这里,迟早害人害己。
  她既然存着这样一份心思,总想着在易连恺面前说动,不想易连恺一连好几天不打照面,连带潘健迟也早出晚归。易连恺夜不归宿是常有之事,家里连下人都习以为常,唯有韩妈怕她生气,每日小心翼翼地忙进忙出,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易连恺。这样过了差不多三四天,易连恺终于回别墅来了。
  秦桑坐在后面走廊上看书。庭院里栽着一株极大的杏树,此时绿叶成阴,遮去半廊阳光。就在那树阴下放着把藤椅,藤椅旁是藤制的高几,放着茶点并一盘水果。树枝叶间却漏下疏疏的阳光,一闪一闪的映在那书页之上,倒像是金色的蝴蝶似的,轻轻一栖又飞走了。一卷《浮士德》刚刚看了没几页,忽然听到前头一阵汽车喇叭,这样喧哗再没有旁人,只有易连恺。果不然,没一会儿就听到他的笑声,夹着女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秦桑不由觉得非常刺耳。
  秦桑摇了摇头,朱妈憋了一肚子话,可是一个字也不敢问秦桑,等秦桑换过衣服,便悄悄退出去。还没下楼,正见着韩妈抱着秦桑的首饰盒上楼来,于是便拉住她询问。韩妈哪里忍得住,一五一十就将山中的情形全告诉了朱妈,又说:“真是作孽哟,在山里面的时候,少奶奶就气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我看公子爷真是被狐狸精给迷住了,竟然还带回家里来……”
  朱妈自然又气又愤,可是无可奈何,只能拿话来百般劝慰。秦桑明白她的用意,淡淡笑了笑,说道:“你放心吧,他既然不理我,我独个回符远就是。”
  朱妈会错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定然是要回去请易家长辈作主,所以道:“小姐平日就是太好性儿了,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姑爷这次太过份,自然有大帅拿家法教训他。”
  秦桑不过笑了笑,并不说话。
  回老宅算是大事,她因为是当家的少奶奶,各色礼物,所带行李,要带去的听差和女仆,样样都得她过问操心,打迭起精神忙乱了两三天,才差不多齐备。易连恺命人包了符昌通车几个头等包厢,搭火车回符远去。最最令秦桑和朱妈都想不到的就是,易连恺竟然还带着闵红玉一起回符远。秦桑倒也罢了,心想他果然是撕破脸了,大家没趣。只有朱妈背地里咒了无数次“狐狸精”“烂娼妇”,可是咒骂归咒骂,亦是无可奈何。"
  易连恺出门,从来是单独替秦桑包一个包厢,因为秦桑怕吵,火车上本来就睡卧不宁。这次他带着闵红玉,两个人占了一个包厢,然后潘健迟带着几名男仆,住了另一个包厢。朱妈气得眼睛都要出血了,秦桑倒是可有可无的样子,她原本来不想带着朱妈,因为朱妈年纪大了,这样奔波实在辛苦。但毕竟她是自己陪嫁来的嬷嬷,易家在这上头从来讲究作派,而且又怕朱妈多心。所以仍旧由朱妈领头,带着四个女仆陪她,只留了韩妈一个在昌邺宅中看家。车行很快,秦桑有点轻微的晕车,于是上车之后就和衣休息。小憩片刻起来,朱妈预备了茶水给她漱口,一边收拾出点心,一边对她恨恨地说:“那个新来的潘副官也不是东西,瞧他那狐假虎威的样子,把少奶奶你半分不放在眼里。”
  秦桑心中本就懒懒的,随手端起茶杯,并不作声。
  朱妈却说:“小姐不要嫌我罗嗦,原来那个宋副官,就不是好人,只会挑唆着公子爷在外头瞎胡闹。现在这个潘副官,瞧着又是一路货色。小姐就是太老实,要我说呢,小姐应该放出点手段来,像这样的人,小姐要么好好笼络住了,不怕拿不住公子爷的行踪,要么就让他服服帖帖,知道厉害……”
  秦桑更加不耐:“你别说了,回头让人听见,什么意思。”
  朱妈这才打住了,秦桑坐在桌前,托腮听着车轮滚滚,哐当哐当,哐当哐当,车声单调乏味,一路向南,车窗外风景田野,便如放电影一般直向后退去,却是说不出的心灰意懒。
  车到方家店的时候原本是要加水加蒸汽,要停上好半晌功夫。方家店是驻兵的重镇,驻防的姚师长听说易连恺在车上,特意巴结,遣人来送水果。偏生遣来的那个副官并不认识秦桑,他上车到易连恺包厢里,见着闵红玉是位妆束时髦的年轻女子,便以为这便是三公子夫人,于是一口一个“少夫人”,好一番恭维奉承。易连恺素来骄矜,此时又在兴头上,竟随他误解去了。偏偏一个女仆正巧过去取东西,回来告诉了朱妈,朱妈气得几欲要破口大骂,秦桑淡淡地道:“有什么好生气,左右不过是随他去罢了。”
  等姚师长的副官一走,闵红玉却打发自己女仆送了一篮水果到秦桑的包厢,朱妈一见,更如火上浇油一般,拎起水果篮就扔到了车窗外。那女仆顿时觉得好生没趣,哼了一声就走了。没一会儿易连恺却亲自过来了,站在包厢门口只是冷笑:“还反了不成?”
  朱妈平日极是本分,这时候却顾不得了,抢在秦桑面前说道:“姑爷,我算是我们小姐陪嫁过来的人,你这样欺负我们小姐,我可顾不得自己这张老脸了!”
  易连恺那个脾气,如何禁得住一个下人这样跟自己说话,心下大怒,便冷冷道:“人呢?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
  侍从见闹得僵了,可是不能不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秦桑站起来,双目注视着他,淡淡的道:“你敢!”
  侍从虽然平日对易连恺惟命是从,但看见秦桑站在那里,她本来平日娇怯怯,但此时竟如同换个人似的,眉宇间说不出一种凛冽之气,不知为何气势就为之所夺,嗫嚅道:“少奶奶……”
  易连恺将侍从推开,几步走过来,举手“啪”一下子,正打在秦桑脸上。
  秦桑整个人都懵了,他这一下子既狠且重,打得她一个踉跄,扶住那茶几,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巨痛难耐,连话都说不出来。易连恺身后本来跟着潘健迟,见到这情形连忙上前一步,拉住了易连恺:“公子爷!公子爷有话好说!”
  几个女仆这才醒悟过来,朱妈上前来扶住秦桑,易连恺却怒气冲冲:“姓秦的,你别以为你嫁了我,就是少奶奶。我告诉你,你要是识趣,就老老实实,我少不了你吃喝穿戴。给你三分颜色你就敢使脸子给我看,活腻了!”他脾气暴戾,说着说着上前来又是一脚。潘健迟大惊失色使劲拉劝着他,但包厢中地方狭窄,秦桑又并不闪避,那一脚到底还是踹在她旗袍下摆上,只是因为易连恺被潘健迟拉住,早失了七八分力道,不过仍旧将秦桑踹得一个踉跄,那珠灰轻纱的旗袍上,已经踹上一个脚印子。
  听差们看闹得大了,早就一涌而上,拉的拉劝的劝,连哄带求,将易连恺劝开去。几个女仆也一股脑儿上前来,簇拥着将秦桑搀扶着在软床上坐下来。
  秦桑倒没有哭,也不觉得疼,就是心里一阵阵发紧,像是母亲死的时候,她在学校里知道丧讯,赶回家去,在路上那心就像是被人攥在拳头里,怎么捏怎么攥,只是一阵阵发紧。她喉咙里像卡住似的,轻微的泛起恶心,不是恶心旁人,是恶心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样的泥淖里来,怎么会?
  朱妈一边抹眼泪一边劝:“小姐你哭一哭,啊?哭一哭就好了,可别委屈坏了……姑爷这是中了什么邪……竟然这样子对小姐……”
  她倒连半颗眼泪都没有,只是不耐烦,心想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挨打了,从前他并没打过她,不过骂也骂得难听。他说的倒也不假,身份都是自己挣来的,父亲陪嫁了半个身家又怎么样,在旁人眼里,就是秦家攀附易家权贵。
  朱妈叫别的女仆去找茶房,拿了一包冰来要给她敷在脸上。因为脸上还火辣辣疼着,秦桑下意识避了避,朱妈像哄小孩儿似的劝她:“少奶奶先敷着这个,不然就肿了。”
  冰冷的冰袋贴在脸上,火辣的疼痛舒缓下来,皮肤上的灼感渐渐化在丝丝冷冷的触感。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朱妈来侍候她换衣服,她也就随和的任由人摆布,其实心里什么都没有想,出乎意料的安静下来。换了件衣服朱妈又重新搀着她坐下,她仍旧用一只手按着那冰包,里头的冰渐渐化了,外头凝的水珠子顺着手腕淌进她的袖子里,像一条冰冷的小蛇,蜿蜒的无声的,一直往肘弯里滑进去。那条细细地小蛇冰冷冰冷,像是沿着胳膊上的血脉,一直钻进去,钻进去,直冷到心里,发酸发疼。她想,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忍了。连她自己都觉得憎恨,憎恨自己前几日并没有下决心,就在昌邺宅子里一了百了。因为昌邺宅子里,楼下吸烟室里有个楠木玻璃柜子,里头搁着一把象牙雕花的长枪,据说那是前清摄政王用过的猎枪,虽然年代久远,但非常好使,去年她还见易连恺用过这把猎枪,她也知道火药子弹在哪个抽屉里……可怕的念头只是浮起来一瞬,像是只野兽狺狺的拱过来,带着潮呼呼湿漉漉的气息,像是冬天里泛了潮,又阴又冷又雾,她定了定神,外头已经在敲铃,是火车就快要开了。
  这时候包厢外头有人轻轻敲着门,朱妈开门一看,见是潘健迟,更没有半分好气,就拦在门口道:“干什么?没瞧见少奶奶不舒服吗?”
  潘健迟说道:“公子爷说,搭火车太气闷,我们就先在方家店下车,或者换汽车,或者换船。请少奶奶先回符远去,不必等我们一路。”
  朱妈一听这话,气得浑身发抖,秦桑却觉得可有可无,潘健迟遣来几名听差,名义上说是服侍,实际上却如同监视似的。朱妈眼睁睁看着易连恺带着闵红玉下车,潘健迟跟在他们后头,只提了几件随身的行李,站在月台上,闵红玉得意洋洋,还对着她们这包厢的车窗比了一个飞吻,朱妈气得便欲隔窗大骂,偏偏秦桑似乎抱定了眼不见为净,浑若无事。
  这趟快车到符远已经是入夜时分,符远为江左第一名城,更是昌符铁路的终点,偌大的火车站灯火通明,蒸汽车头喷出的白雾一团团笼住月台。秦桑还是旧历年的时候回过符远,此时往车窗外望去,只见月台上空荡荡的,不知为何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不远处是火车站的一排房子,再往远看,就是黑压压的树林。那树林子的后头就是城墙,进了城楼不多远即是碧波荡漾的符湖,烟波浩渺。符远地势险要,三面环山,一面却是这符湖占去了半城风光。整个符远城,其实就是沿着湖畔迤逦建起来的,许多人家的宅子就建在湖边。依山傍水,风景十分秀丽。而易家的老宅,就是湖边一座深宏大院。
  因为走之前拍过电报,所以一俟火车停稳,易家的听差便首先登上包厢。为首的正是老宅的管家王叔,他是从前侍候易继培原配太太的老人,在易家多年,他的妻子又是一手带大易连慎的乳母,所以连易连恺都格外客气,称他一声“王叔。”秦桑见着他,也笑了笑:“烦王叔来接我们。”
  王管家却是谨小慎微惯了,陪笑连声道:“三少奶奶别折了我这把老骨头。”又问:“三少奶奶路上辛苦。”他是个机灵的人,并不见易连恺的行踪,虽然心下纳闷,但亦并不多问。陪着秦桑先下车,站台上早就有易家派来的车子侯着,王叔亲自侍候秦桑上车,韩妈因为是随身的女仆,便坐在司机旁。王管家也坐在司机旁,自有其它听差去招呼仆人、行李。
  从火车站到易家老宅汽车走来,不过短短两刻时间,拐了最后一个弯,远远就可以见到街口的牌坊,从牌坊底下穿过去,看见极大几株柳树,拱卫街头两扇朱漆大门,却有两排佩长枪的警卫站在那里,楼门洞里悬着栲栳大的两盏灯笼,里面装着一百支的电灯,雪亮的光映得门洞前一大片空地,亮堂如同白昼一般。风吹垂柳枝叶拂动,却可以看到高墙上围着的铁丝,倒栽着尖刺。
  他们的车子一直没有停,驶进去穿过第二座门楼才停下来,正对着门楼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琉璃影壁,就在这影壁前下了车。平日里他们回来,上房里的听差早就涌出来,笑嘻嘻抢上来,一迭声吵嚷说道:“给三倌请安!”“少奶奶安康!”“三倌三少奶奶回来啦!”那种热闹一直将他们簇拥进屋子里去。
  只是今天却是出奇的冷清,上房里并没有一个人迎出来,秦桑下车的时候,正好一阵凉风扑在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在这时候,上房里走出个人来,虽然穿着便服,但那姿势一看就是军人的。他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踱出来,脸上还微微带着三分笑意:“三妹妹回来了?”
  秦桑见是他,不由微觉意外,但还是叫了声:“二哥。”
  此人正是易继培的次子易连慎。他因为常年在军中,所以显得黑瘦英挺,气质自然出众,与易连恺的纨绔样子相比,简直没半分相似。秦桑平常甚少见到这位二哥,而且每每易连恺提及他,总是一种不屑语气。而且易家是旧式的家庭,素来嫡庶分明长幼有序,易连慎忙于军务,而她不过一年三节才回老宅,两个人并没多少交集。所以她也只是客客气气:“二哥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办事?”
  易连慎却笑了笑,说道:“我不出去办事,我是特意在这儿等三妹妹……三弟怎么没有陪你回来?”
  秦桑见他虽然脸上笑着,可是目光闪烁,分明没有半分笑意,她不由问:“父亲大人回来了么?我先去向父亲请安。”
  易连慎却又笑了笑:“不急。”他说话的语气声调都是从容不迫,但秦桑却微觉诧异。只见他举起手来,“啪啪”两声清脆的击掌,几名全幅武装的马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端着枪走上前,易连慎却慢慢一步步往后退,说道:“三妹妹路上辛苦,必然累了,先好好的休息一会儿。”
  秦桑便是再迟钝,也知道是出了事,可是出了什么事却猜测不到。那几名马弁虽然端着枪,但待她也还算恭敬,将她一直送到东边的跨院里。一进这屋子的门,秦桑便知道不仅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因为易继培的几位姨太太,并大少奶奶,甚至还有六姨太的女儿晓容,今年才五岁,都在这里。阖府所有的女眷几乎全都被关在这屋子里,说是被关,是因为房门从外头反锁着,马弁开锁的时候,里面的人几乎个个吓得面色苍白,等看到秦桑走进来,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怔。过了好半晌功夫,才有人笃笃地颠着小脚迎上来,正是大少奶奶。她虽然神色惊惶,却还能拉着秦桑的手,一句话噎在喉咙里似的,半晌才说出来:“三妹妹……你怎么回来了!”几位老姨太太抹着眼泪,而易继培最得宠的那位六姨太,坐在紫檀榻上拿胳膊搂着自己的女儿晓蓉,两眼直愣愣地,就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易继培半生只得三子,并无女儿,所以这个小女儿一惯看得很娇纵,此时缩在母亲怀里,眼巴巴的瞧着满屋子的大人。
  秦桑问:“出了什么事?”
  她这一问不打紧,六姨太却“哇”一声哭起来:“可塌了天了!”窗外的马弁用枪杆子“砰砰!”的捅了捅玻璃,吼道:“不许哭!”
  六姨太被这么一吓,又直愣愣地收住声音,倒是她怀里的晓蓉哭起来,细声细气地说:“妈……我怕……”
  “宝贝不怕……宝贝不怕……”六姨太喃喃哄着女儿,拍着晓蓉的背,安抚着她。大少奶奶眼睛红红的,拉着秦桑:“三弟呢?三弟回来了没?”
  秦桑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少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原来昨天晚上易继培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事将易连慎叫去骂了一顿,后来易连慎从上房出去的时候,好几个下人还听见易继培隔窗大骂:“不知死活的畜牲,看我明日怎么收拾你!”
  因为易继培素来是爆炭脾气,对几个儿子极为严厉,易连慎更是三天两头挨骂,左右不为了公事,就为了私事,所以上上下下几乎都已经习以为常,宅子里谁都没有当回事。等到下午的时候易继培在家里宴请好几位同僚吃饭,不仅有在符远的几位旅长,其中还有符州省主席张熙昆,饭吃到一半,易继培突然提出要免去易连慎在军中的一切职务,正在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易连慎带着实枪荷弹的卫队就闯进来了。
  易继培一见儿子带着卫队冲进来,自然是破口大骂,但没等他一句话骂完,易连慎身后的卫队已经“哗啦啦”拉开了枪栓。易继培本身血压上头就有病,骂着骂着两眼一翻,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头一歪竟然中风了。几位旅长吓得面无人色,七手八脚的将易继培扶起来,只见易继培舌头僵硬,已经说不出来话,不由得乱作一团。只有符州省主席张熙昆从容镇定,甚至还舀了一勺鱼翅汤,慢条斯理的说:“大帅突染暴病,事出突然,为稳定局势,我提议由二公子暂代督军之职,诸公意下如何?”
  几位旅长哪里敢说个不字,可是仍旧被扣在花厅,至今也不知道情形如何。易连慎便立时下令关了宅子大门,只许进不许出。那时候后头女眷还不知道前面出了事,直到易连慎的卫队将阖府围成铁桶似的,才听说大帅病了。正自慌乱间,厨房里正巧有个厨子侍候上菜,猫腰隔着窗玻璃看到花厅里的一切,这厨子最是机灵,悄悄就溜到了后院,将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六姨太,六姨太顿时哭着喊着要去前头拼命,被易连慎的人拦回来,易连慎便命人将女眷全都关到一处
  现在易继培生死不明,所有的女眷都被关在这里,只不知道外边到底是何情形。
  秦桑没想到不过短短一日,家变骤生,顿时跌坐在榻上,怔怔的看着大少奶奶。大少奶奶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说:“我们那一个反正是废人,眼下就指望三弟能逃脱此劫……三弟是同你一块儿回来的么?”
  秦桑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大少奶奶哭道:“这是作的什么孽……二弟怎么会这样糊涂……”
  秦桑听她一面哭一面说,可是那一种身陷囹圄的惊恐,更渐渐的添了凄凉之意。她想起易连恺半道下车,不知道是喜是忧。如果说是喜,也算不上。如果说是忧,自己已经陷在这天罗地网里,他在外头说不定能逃出生天,只不晓得姚师长到底是哪边的人,如果连他也是易连慎的心腹,或许会遵了易连慎的命令,将易连恺扣押起来,那就一切都完了。 `
  她看着屋子里的陈设,想起自己初初嫁到易家来的时候,只觉得这宅中一切都奢华到了极点,所有吃穿度用,连自己出身大富之家也有好些未尝见识过。再加上易继培镇守一方,大权在握,睥睨江左。地方诸侯谁不给几分薄面,易家宅中真正是往来无白丁,将钱权二字看得再轻薄不过,金玉满堂亦不过如此。而现在看满屋子女眷哭哭涕涕,说不出愁苦之态,所谓荣华富贵恍若大梦一场。现在兄弟阋墙,父子反目,这里顿时成了牢笼,连累他们都被囚困于此。
  她们这些人被关在一起,厨房送吃送喝亦不能进来,因为这上房的门边,正巧留了个猫洞。从前易继培的原配就爱养猫,所以自她故世,这个猫洞也没有堵上,现下却正好派上了用场。每次饭菜也好,热水也好,都只从洞里递进来,外头巡逻的马弁也不同她们说话,就像真正的监牢一样。易家的女眷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夜深人静,各人在电灯下泪眼对泪眼,并无半句话可说,只是更添了一种恐惧和愁苦。好在这里明暗三四间屋子,有着好几张床和烟榻,大家也就胡乱睡去。秦桑本来路上劳累,同大少奶奶一起,挤在一张床上略躺了一会儿,也不过只睡着短短片刻,听见屋子外头马弁巡逻的脚步声,复又惊醒。
  大少奶奶也是没有睡着,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无可奈何。这时候晓蓉突然从梦中惊醒,“哇”一声哭了起来。六姨太太抱着她拍着哄着,只是哄劝不住。屋子里的人都被吵醒了,大少奶奶也披衣起来看,伸手一拭晓蓉的额头,原来是滚烫的。她见孩子双颊通红,说道:“莫不是受了凉?”
  秦桑原来在学校里学了一点西洋的救护知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脉搏,说道:“烧得这样厉害,万一是伤寒那可糟糕了。”
  大少奶奶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秦桑径直走到窗边去,大声道:“去跟二公子说,四小姐病了,要请大夫来。”
  外头的马弁并不答话,秦桑怒道:“告诉易连慎,四小姐病了,是他自己的亲妹子,他便再没人性,也不能看着亲妹子病死!他已经气死了老的,难道还想逼死小的?我知道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不过他若不把我们这满屋子的女人全杀光了,但凡我们这些女人有一个活着,绝不会轻饶过他!”
  众人都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尤其是大少奶奶,连连拉着她的衣袖,秦桑却并不理睬。沉思片刻,转身去舀了冷水,拧了条冷毛巾来,敷在晓蓉的额头上。六姨太说:“小孩子禁不起这样冰冷的……”秦桑道:“发烧就是要用凉的,不然烧坏了神经就完了。”然后又打了盆温水来,让大少奶奶帮忙解开晓蓉的衣服,她用温水替晓蓉擦着腋下和膝弯,只见晓蓉呼吸依然短促,脸上还是通红通红,可是温度却降了一点儿下来。六姨太见此计有效,不由得大喜过望。这样几个人轮流替换着,给孩子擦拭身子,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晓蓉却重新烧得厉害起来。
  六姨太又要哭了,此时忽然听得门锁哗啦一响,原来一名带枪的马弁,引着一名背着药箱的大夫进来,正是日常给易家人看病的孙大夫。他是常到易府上来的,见这屋子里全是人,不由得大感惊愕。六姨太见着孙大夫便如见着救星似的,泪如雨下,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大少奶奶引着孙大夫给晓蓉诊视,孙大夫坐下来号脉,那马弁便站在门边,六姨太只是拭着眼泪,大少奶奶也不敢多说话,只是满脸愁苦的看着孙大夫。
  孙大夫号完了脉,要写方子。本来平日看病易家都备着笔墨,可是这间屋子里却是没有的,秦桑便对那马弁说:“劳驾,你带孙先生出去开方子吧。”那马弁不疑有它,转身就打算拍门告诉外头的同伴,没想到刚一转身,秦桑已经操起旁边的红木小方凳,狠狠就砸在他头上。那马弁猝不防及,哼了一声就软瘫在地上了。
  这一下子事出突然,屋子里所有女人全都呆住了,孙大夫更是瞠目结舌,只有秦桑镇定自若,飞快解下马弁背的长枪,却大声道:“孙大夫,烦您也替我瞧瞧吧,我昨晚上头疼了一夜,您替我号个脉。”然后一边说,一边以目光示意孙大夫到里间去。
  孙大夫见她拿枪指着自己,无可奈何只得往里间退去,秦桑一边拿枪步步逼着他,一边却对屋子里所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少奶奶用手捂着嘴,六姨太搂着晓蓉惊恐的望着她,几位姨太太更是瞪大了眼睛,只不敢作声。
  秦桑一进到里间,却对孙大夫说:“孙先生,麻烦您把衣服脱了。”
  孙大夫吓得全身如同筛糠,牙齿格格作响,连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三……三……少奶……奶……这……这可使……使不得……”
  秦桑却出奇的镇定:“我只是借您这身衣服使使,出不出得去这院子是我的事,绝不连累先生。”
  孙大夫这才明白自己想歪了,连忙哆嗦着解开扣子,将长袍脱下来给她。这时候大少奶奶也进来了,看着这情形,只吓得傻了,秦桑却小声道:“大嫂,快给我找条绳子!”大少奶奶如梦初醒,急得却手足无措:“没有绳子……”
  秦桑急中生智:“快,把你裹脚布扯下来。”
  大少奶奶窘得脸上发红,却一声不吭,坐在那里三下两下便将裹脚的带子拆开来给她,秦桑将孙医生结结实实捆成了粽子,然后掏出条手绢塞住他的嘴,小声对大少奶奶说:“大嫂,把另一条裹脚布也给我。”
  大少奶奶这辈子也没在陌生男人面前露出过自己的小脚,看孙大夫骨碌碌两眼翻白,死死正盯着自己,只窘得要哭,可是不敢不照秦桑说的话去做,将另一条裹脚布也拆下来给她。秦桑走到外头,想将那个被砸得昏死过去的马弁拖进里屋去,可是她力气毕竟有限,拖了一拖硬是纹丝不动。这时候六姨太将晓蓉放在床上,起身上前来帮忙秦桑,四姨太五姨太也都醒悟过来似的,帮着抬的抬拉的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那马弁弄进了里屋。秦桑把马弁身上的那套军装也扒了下来,然后照例用裹脚布将他捆了个结实,头也没抬的说:“给我一条手绢。”
  有人递了一条手绢给她,她一看正是六姨太,不及多想,仍将那手绢塞进那马弁的嘴里。这么一折腾她出了一身大汗,此时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悄声道:“咱们得商量一下,谁跟我先出去。”
  六姨太低声道:“晓蓉在这里,我不能走。叫大少奶奶跟你走吧。”
  大少奶奶说道:“我一个小脚能走到哪里去?还是六姨娘跟着三妹走,晓蓉我来照应。”
  秦桑道:“这不是推让的时候,迟则生变。四姨娘身量最高,又是大脚,穿孙大夫的衣服应该合适,我和四姨走。如果出得去,我一定想法子救大家。”
  四姨太太心惊胆寒的答应了一声,当下两个人换了衣服,秦桑太瘦,那套军装穿起来空荡荡的,六姨太只得替她将腰带紧了又紧,大少奶奶含泪道:“三妹,四姨,小心。”
  秦桑把军帽压在头上,细心的将头发全藏好了,四姨太太脸色苍白,不过勉强还算镇定,说道:“走吧。”
  秦桑背着枪低头拍门,外头的马弁将锁开了,她当先跨出去,四姨穿着长袍马卦,又将孙大夫的那顶黑呢礼帽压得极低,开门的马弁果然没有留意,低头继续重新锁好了门。秦桑偷看,只见院中有四五个岗哨,全都站在窗下,端着枪巡梭不定,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一直穿过庭院,秦桑的一颗心如同打鼓一般狂跳不己,这个院子平日走来,也就十几步路,可是今天这十几步,却像是几百步似的,她心中焦急,只恨不得拔脚就跑出去,但偏偏还要慢慢的走,这样的天气,还没有走到月洞门口,又出了一身汗。她听着身后四姨太的脚步声,倒还不算凌乱,只是夹杂着很轻的“格格”声,她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原来是牙齿打战的声音,她又不能回头跟四姨太说话,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眼睁睁看着终于走到月洞门前,这才想起来大门肯定是出不去了,她脑中转得飞快,立刻决定先去后头厨房。她想的是,虽然阖府被围,但这么多人都要吃饭,厨房总得出去买菜,说不定有机会混出去。谁知刚刚走到月洞门口,忽然见一队人朝这边来,领头的正是易连慎。这样子避无可避,她身后的四姨太太吓得面无人色,“咣啷”一声肩上的药箱就滑落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秦桑不假思索已经打上了枪栓,但易连慎带着卫队,哗啦啦所有人全都上了枪栓指着她们两人,易连慎见着她们的打扮和神色,先是仿佛吃了一惊,然后渐渐觉得非常滑稽似的,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秦桑端着枪喵准他,怒目而视。
  易连慎笑得够了,这才负着手,慢条斯理地踱到她的面前,含笑道:“三妹妹……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当初老三他为什么非要娶你。今天我可算明白了,原来你真是……有趣!有趣!甚是有趣!”
  秦桑冷冷的道:“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
  易连慎却好似没看到她手中那杆长枪似的,笑道:“你的枪法是老三教的吧?老三这个人,样样都差劲,就只枪法还算过得去,不晓得三妹妹你学到了他的几分皮毛。”他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就站在这儿,打得中打不中,你只要敢开枪,这些人全是我的亲随卫队,个个全是神枪手,从来弹无虚发,二十多条枪指着你,只要你敢抠扳机,我保证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儿,马上变成马蜂窝。那时候只怕老三见着,也认不出来你。”
  秦桑狠狠咬着下唇,却并不说话,她身后的四姨太却小声的啜泣起来。易连慎见秦桑脸色煞白,却并不求饶,甚至连端着枪的手都并没有丝毫颤抖,不由得更觉得有趣,笑吟吟的道:“三妹妹,你和四姨这是怎么混出屋子来的?我猜,你是打昏了孙大夫和那个当兵的……啧啧……这一手干得真漂亮,太漂亮了。诱敌深入,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再下一步,你们就该大摇大摆金蝉脱壳了。三妹,你真是我见过的女人中,一等一能干,一等一胆大,也是一等一有勇有谋。我从前真是低估了你,低估了那一屋子的女人。”
  秦桑道:“你觉得我不敢开枪么?你觉得你今时今日就是十拿九稳么?兰坡没有和我一起回来,只要他还在外头,你别想只手遮天!”
  ` 她本来只是诈上一诈,如果易连慎已经在途中扣押了易连恺,那便真是无法可想了……没想到易连慎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笑道:“三妹妹真是牙尖嘴利,不过我那三弟虽然溜了,三妹妹你却在这里,我不怕他不肯回来。”
  秦桑心下急转,只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又揣测他此话的真伪,心中惊疑不定,易连慎却笑道:“三妹妹你还是先把枪放下吧,弄不好伤着你自己,我可怎么向三弟交待。”
  秦桑冷冷道:“要我放下枪也不难,你得让我见见大帅。”
  易连慎道:“父亲大人病了,是不会见你的。”
  秦桑道:“别骗人了,我知道父亲死了。”
  易连慎笑道:“三妹妹你不要想套我的话,便套得出来,你知道了也没用。左右你踏不出这院子去,我奉劝你还是乖乖的回去屋子里,等我那三弟回来。”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二哥,你也知道兰坡对我是个什么情形,我也不指望他顾念夫妻情份。今天的事都是我的不对,是我轻举妄动,也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逼着四姨陪着我,其实都和她不相干,二哥不要迁怒别人。四妹是真的病了,二哥就不看在别的,总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让医生好好给四妹瞧病。家里只得四妹这一个女孩儿,她又还小,二哥只当可怜她,总是你的亲妹子。”
  易连慎见她服软,不由笑道:“这你放心,我不会真的气死老的,再逼死小的。”
  秦桑听他道出自己挤兑他的话来,不禁心中担忧,昨晚她说这话不过是激将之法,此时却见他笑吟吟看着自己,似乎并无愠怒之色,于是嫣然一笑:“二哥大人大量,自然不会和我这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易连慎道:“你这样厉害的妇道人家,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第二个呢。”
  秦桑道:“我再厉害也不过是色厉内荏,还不是任凭二哥发作。何况二哥手底下人用二十几条枪指着我,我若是敢轻举妄动,马上就要被打成马蜂窝,说实话,我其实怕得紧呢。”
  易连慎扑哧一笑,说道:“三妹妹,老三怎么娶了你这样一个活宝,装起可怜来是真可怜,胆子大起来呢,却连杀人放火都不怕。”
  秦桑心下恼怒,却笑道:“二哥过誉了,要不是心里害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其实二哥才是真正英雄了得,肯站在这枪膛前头,和我说这半晌的话。”
  易连慎微笑道:“得啦,你把枪收起来吧,舞刀弄枪真不是女人该做的事。回头莫吓着几位姨娘,还有大嫂和四妹。”
  秦桑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无可奈何全府的女眷都还在他手中,况且自己被围,黑洞洞的枪口全对着自己和四姨太,实在没有任何侥幸的可能,只得将枪垂下。旁边的侍从端着枪慢慢逼近,将她手中的长枪缴了过去,然后易连慎道:“先送三少奶奶和四姨娘回房去……”他又笑了笑:“今天中午,我设便宴替三妹妹洗尘。”
  秦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中惊疑不定,但现在自己身深囹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索性大大方方的道:“那就谢谢二哥。”
  她们俩仍旧被送回上房,六姨太见着她们俩被实枪荷弹的卫士押回来,尤其后头还跟着易连慎,顿时吓得只差没有晕过去。易连慎走到里间,瞧着孙大夫和那马弁被捆得结结实实睡倒在地上,不由得摇头叹气。那马弁兀自昏迷不醒,孙大夫见易连慎进来,骨碌碌眼睛直转,奈何嘴里被手绢塞住了,说不出话来。易连慎亲自上前替孙大夫松绑,说道:“孙先生受惊了……我这三弟妹就是太淘气,害得孙大夫您受了惊吓,回头我一定让她给您陪不是。舍妹病得厉害,还请孙先生在寒舍多逗留几日,等她痊愈了再家去。”
  孙大夫被松开绑缚,手足酸麻,被易连慎的卫士搀扶着站起来,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信了他这番话。易连慎却极是彬彬有礼,又命人取来笔墨,请他替晓蓉开了药方,这才命人好生将孙大夫送到后院去安置。秦桑这才明白原来府中眼下是只进不出,纵然大夫进来也是出不了府的。
  等孙医生一走,易连慎便命人将那名被绑的马弁拖出来,叫人泼了桶井水,果然缓缓苏醒,见着自己被捆得结实躺在地下,哀哀呜咽有声,也不知道是在求饶,还是在说什么。易连慎慢条斯理道:“跟了我这么久,却连一帮妇孺都看不住,留着你这样的废物有何用!来啊……”他一说“来啊”两个字,身后的卫士便上前两步,拉响枪栓,“砰砰”数枪,将那马弁打死了。
  一屋子女人都被吓住了,大少奶奶掩着眼睛不敢看,六姨太倒不哭了,却全身发抖,另几位姨太太更是吓得面如死灰,僵立原地。唯有秦桑紧紧攥着拳头,瞧着那鲜血蜿蜒的流过地上的方砖,慢慢的一直流到她脚下,她却一动不动,仿佛也吓傻了。
  易连慎命人将尸首拖出去,然后拎水来洗地,不过短短片刻,屋子里就被擦洗得一干二净,仿佛刚刚什么事都并没有发生过,只是擦拭再三,仍旧隐隐绰绰有股血腥气似的。易连慎没有再多作停留,只回首对秦桑一笑,说道:“三妹妹别忘了中午的便宴,到时候我再派人来相请。”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石像似的。他走了好久,大少奶奶终于忍不住,冲到痰盂边,“哇”得就吐了。四姨太全身一软,口吐白沫就瘫在了地上,六姨太怎么拉她她都起不来,就像软成了一摊泥。几个姨太太都吓破了魂似的,秦桑想,她们是再没勇气跟她想办法逃走了。出了这样的事,易连慎定会加强戒备,自己也再无机会可以逃走。以前他并没有将她们这些女人放在心上,料想她们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所以看守得其实并不严,现在是再没机会了。她又想到中午他所谓的洗尘宴,那定然是一场鸿门宴,这顿便宴也许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谁知道呢?他当着她们的面杀了那名马弁,便如同杀鸡给猴看,可是她是不会被吓着的,她已经见过好几次死人了,一次是宋副官,一次是刚才。她现在并不害怕,虽然她独个儿在这里,可是她总能想到办法的。邓毓琳从前总说她懦弱,她其实不知道她懦弱是因为父母家人,是因为郦望平,她总担心连累旁人。可是现在她一无所有,反倒不怕了,因为她只有她自己。
  她奇异般镇定下来。
  说是便宴,其实也是罗列山珍,只是特意将饭开在西园水榭之中,这里本来是府中赏桂之处。这一带原是前清某王公的废园,后来易家兴起,重建亭台馆舍,原来的树石皆巧妙留用。时方中秋,榭旁水前两株金桂已约百龄,如两树巨伞似的,枝叶间绽满星星点点的小花,香气浓冽馥郁。只是天色阴沉,到了午后竟下起小雨,丝丝细雨打在池中,红鱼喁喁,一池残荷飒飒有声,夹杂着桂花若有若无的幽淡香气,只觉得秋意微凉,风声渐起。
  长窗下偌大一个八仙桌,只秦桑和易连慎两人。长窗外便是荷池,但听雨声萧萧,打在那荷叶之上簌簌有声,别有一种怅惘之感。厨房倒是特意蒸了螃蟹,易连慎道:“留得枯荷听雨声,家里也只有这个地方可以入诗,其它的地方,都是俗不可耐。”
  秦桑道:“二哥素来雅达,饱读诗书,所以吃穿度用,都不沾半分俗气。”
  易连慎笑吟吟的道:“你就算灌我再多的迷魂汤,我也不会中了你的计,就这样轻易把你给放了。不过说实话,你这迷魂汤,倒是挺让人受用的。”
  秦桑见他语气轻佻,不由心中微寒,说道:“二哥是兄长,何出此轻薄之言?”
  易连慎笑道:“我又没说你使美人计,你急什么?”
  秦桑淡淡地道:“二哥请放尊重些,秦桑虽然不过一介女流,但如若被逼急了,举身赴清池的勇气还是有的。这外头的水池子虽不深,淹死个人却也足够了。如果我死了,二哥的罪过可又多了一条。弑父逼妹杀弟媳,传出去可真的不大好听。难道二哥除了想学李世民,还想学前清雍正皇帝?只莫忘了那雍正皇帝即使写了部《大义觉迷录》,也难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怪不得老三被你迷得七荤八素,原来你果真如此有趣。”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他如果真被我迷得七荤八素,早就同我一块儿回来了。”
  易连慎道:“正是,中秋节这样的日子,他竟然撇下三妹,实在是太不应该。”他亲自执壶,替秦桑斟上一杯酒。这种酒是符远特产的蜜酿,酒气芬芳,斟在那洁白细瓷杯中,仿佛漾着蜂蜜似的甜香。
  秦桑道:“多谢二哥,我不会饮酒。”
  易连慎也不勉强她,只说道:“电报上可是说你们一块儿上的火车,只不过他中途却下车了,我一直在琢磨,他怎么会提前下车,明明我还没有发动事情,他此举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秦桑道:“这我也不怕告诉你,他是在车上同我吵了一架,于是赌气下车去了,这时候他在哪里,老实说我也并不知道。”
  易连慎笑道:“我并不是向三妹盘问,三弟的行踪么,老实讲我也并不放在心上。他一个人赤手空拳,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秦桑点头,道:“二哥你如今兵权在握,又有父亲大人在手里,就算有人想说三道四,也不能轻举妄动。”
  易连慎叹了口气,说:“那可不一定,刚刚李重年就发通电了,拒绝接受我就任临时督军,还说张熙昆是矫命夺权,威胁说要向承州的慕容父子借兵过江,我正觉得烦恼呢。”
  秦桑心中不由一跳,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易连慎道:“高佩德那个人呢,就更讨厌了,刚刚发了通电报来,说道大帅既然病重,他要来探病。我准他来符远,他却请求带着兵南下。这明面上说是要来探病,其实是要逼宫,真真要造反了。”
  秦桑并不作声,易连慎说道:“拨剑四顾心茫然……放眼望去,真是谁也不理解我,父亲不能理解我,其它人也不能理解我,走到这个位子上,真真是应了那四个字,孤家寡人。”
  秦桑缓缓的道:“父亲一直爱重二哥,其实迟早有一天,父亲会将一切都交给二哥的,二哥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反倒落了话柄在旁人手中。”
  易连慎摇了摇头,说道:“我若是再不动手,老三可就将我连皮带骨头全都收拾了。”
  秦桑道:“他只用意于吃喝玩乐,说到军政大事就头疼,断不会和二哥争什么。况且这么多年来,二哥一直是父亲的左膀右臂,父亲何至于因为他而轻视二哥。”
  易连慎但笑不语,只是上下打量着她。秦桑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只得强自镇定,手中捏着吃螃蟹的紫铜八件,那小剪子深深的嵌到手心里,微微濡出汗意。却听易连慎道:“你和他两年夫妻,竟没瞧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桑道:“二哥只怕是对他有所误会,再当如何,毕竟是同胞兄弟。他素来说话行事莽撞,如果有错,还望二哥担戴一二。”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你这番话如果是作戏,也作得尽够了。不过你肯嫁他,倒真是出乎我之意料。”
  秦桑心平气和的道:“二哥有话就说,也不用这样语带讥诮。”
  易连慎笑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我那位三弟,一见了你就着了迷,定要父亲派人去提亲。据说是令堂大人觉得他人品不妥,于是婉转回绝了。没过多久,令尊的生意就出了大事,被人使连环计骗去一大笔钱财。钱庄倒了,债主盈门,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偏偏又要征用田地作军屯。令堂本就身子弱,哪经得住这些,又气又急一病不起,拖了些时日,竟然撒手人寰。后来你退学回家,既伤心亡母,又被严父所逼,不到百日就嫁给我那三弟……”
  秦桑道:“我不会信你。”
  “那个骗子有名有姓,叫作傅荣才。做成的好圈套,引得令尊往里头跳,这傅荣才是个积年老无赖,收了我三弟五千大洋,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可惜他没命享那五千大洋,就在半个月后被人打闷棍沉在永江里,捞起来的时候尸首肿得连他家里人都认不出来。”
  “我不会信你。”
  易连慎拿着小铜捶,敲开蟹夹,闲闲的道:“我那位三弟,从小是满腹心思,最会算计。这次让他走脱了,老实说,我心里可真有点惴惴不安。好在三妹你落在我手里,这么个香饵,我不怕他不上钩。”
  秦桑道:“你不用离间我们夫妻,我叫你一声二哥,是敬你不是怕你,你自己走到如今这地步,还想挑拨我和兰坡……”
  “他怎么也算得你半个杀母仇人,信不信随你。”易连慎拈着雪白的蟹肉,在姜醋碟中轻轻点着,仿佛漫不经心:“我离间你们有何用处,现在老三不晓得躲在哪里,将来你见了他,又不会真的一枪杀了他。我就觉得你这个女人挺有趣,不该被老三一辈子蒙在鼓里——他倒是真喜欢你,就是喜欢得有点昏了头。”
  秦桑道:“你错了,他如果真顾念夫妻一场,不会让我一个人回来。如果他真知道你要做什么,如果他是故意半路下车,就不会让我一个人回来符远。”
  易连慎笑道:“傻子,正因为他喜欢你,所以才放你一个人回来。因为他晓得你独个儿回来,我不会拿你怎么样。而他呢,却要去说服一众叔伯将领。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况且牵涉到我们兄弟闹家务,有些人正巴不得混水摸鱼。他手无寸权,并无自己的一兵一卒,一旦翻脸,那些人势必杀了他来向我邀功,毕竟他是我同胞兄弟,我不便杀他。所以替我下手,是再好不过的忠心之表。他独个冒这偌大的风险也就罢了,何必还要拖上你……万一他真的事成,可以发兵南下围困符远,我更不敢拿你怎么样,定然要留着你与他作谈判。一旦事败,他独个儿死于乱军之中,也尽够了。他这样替你打算,难道还不是喜欢你喜欢得昏了头?”
  秦桑摇了摇头,说道:“他如果真的喜欢我,定然会留我在他身边,宁可我陪着他一齐死。而不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二哥,你猜错了,他如果要一件东西而到不了手,宁可毁之弃之。他放我独个儿回来,不过是烟幕弹而己。在你们男人眼里,从来只有天下,只有大事,我不过区区一介妇人,无足轻重,不会被人放在心上。就像二哥你,难道会为了一个女人,放下这三千里江山如画?”
  易连慎被她说得微微一怔,端起酒杯来慢慢饮了一杯酒。秦桑见细雨萧瑟,满池残荷,风过处遥送暗香,那桂花开得正好,碧叶盈盈,金蕊吐芬,幽香似能蚀骨。而雨幕轻绵如同薄纱,被风吹得飘飘渺渺,将近处的树石,远处的亭台楼阁,全都掩映在这轻绵白纱似的雨雾之中。
  这日之后,易连慎却像是对她另眼相看,每日总邀了她吃饭或者小坐,言谈之间并不再说及易连恺,反倒谈些诗词歌赋。易继培号称是“儒将”,割据的豪强里头,他也算是中外公认的读书人。易连怡易连慎自幼就是延请名师教导,虽然称不上学贯东西,但是于旧学颇有根底,易连慎偶尔雅兴大发,还会吟咏作对,填上一首七绝或者五律。秦桑虽然念的是西洋学校,可是幼时启蒙底子并不差,虽然不会做旧诗,但对旧诗的品评还是懂得一些。易连慎的诗倒作得不坏,颇有点李义山的风骨,秦桑每日与他闲话,心里却暗暗着急,因为府中禁绝出入,外头的情形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甚至就连府内的消息,也是隔绝。但这样说说谈谈,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她趁机提一些要求,将女眷分散来软禁,因为现在的屋子太狭小,所有人挤在一起,吃不好睡不好。四姨太那日更落下了一个病根,一见到当兵的就吓得哆嗦抽白沫子,所以又延医问药,极为不便。这样的要求易连慎总是可以答应她,只是她好几次提出来,想要见一见二嫂,易连慎却总是不肯。
  如果易继培还活着,也许还能巴望事情起最后的变数,可是中风这种病症异常凶险,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她倒是很少想到易连恺,想到的时候也只是脑海中一闪,这么多年来她只见他吃喝玩乐,从来没有见他做过正经事,这次逢遭大变,如果按易连慎所说,他竟是去策动六军打算围城……如果易连慎只是信口开河,只不知道这些日子,易连恺到底到哪里去了。
  她每次想到易连恺,就会下意识的不愿深想,那日易连慎说的一番话她并不相信,却到底在心里埋下了一点狐疑,就像一颗种子,蠢蠢欲动,随时可以破土而出。她心里知道易连慎并无善意,那些话九成九会是假的,但易连慎将这一招使出来,自己眼睁睁还是会上当,因为她委实不喜欢易连恺。
  家逢巨变她才被迫嫁了易连恺,无法抛下老父她才嫁了易连恺。婚后的生活像是一潭死水,而她是缺水的鱼,苦苦挣扎终究是枉然。尤其易连恺对她那样坏,喜怒无常,随时就会翻了脸。他太难讨好,或者她没存心讨好过他,但就算让她存心去讨好他,她也觉得无从下手。易连恺就像是六月的天,一时阴云密布,一时阳光灼灼,一时雷霆万钧,一时云收雾霁。太难琢磨,而她又从心底并不乐意去琢磨他的喜好。
  她甚至觉得,连易连慎都比易连恺好应付,虽然易连慎心狠手毒,不过外表却温文尔雅,只要不彻底去惹到他,他总是一幅彬彬有礼的模样,但有时候一旦翻脸,却真正是杀人不眨眼。他平日谈诗吟赋,仿佛寻常世家公子一般,若不是那日秦桑亲眼瞧着他下令杀人,真真几乎要被他糊弄过去。不过他每日陪着自己清谈,到底有何更深的用意,却也琢磨不透。但每日可以出来走走,并不被囚禁于斗室之中,倒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她现在仍和大少奶奶同居一室,大少奶奶每日忧心仲仲,因为易连怡的现状她也不知道。但好在易连怡瘫卧在床,易连慎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估计亦只是软禁而己。这样一日日拖延,转眼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偌大的易宅便似波澜不惊的古井一般,连外面世界的一丝回响都听不见。秦桑虽然几乎每日都能见着易连慎,却打听不出任何消息来,更不知道外头时局变化如何,只是坐困愁城而己。
  这天天刚朦朦亮,秦桑突然被一种巨大而沉闷的声音惊醒,大少奶奶看她倏地坐起,不由问:“怎么了?”
  “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大少奶奶听了听,说道:“像是在打雷……这秋天里,不应该打雷……”
  秦桑突然拉住她的手,说道:“炮声,是炮声!”
  大少奶奶还是糊涂的,说道:“好端端的,怎么打起炮来了?”
  秦桑道:“是打仗了,所以有炮声,这么近肯定是就在城外,是打仗了。城外有炮声,我们被围住了。”
  大少奶奶“哎呀”了一声,说:“那谁跟谁打起来了?我们怎么被围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秦桑喃喃道:“不晓得……也许是李重年来了,也许是孟帅带兵南下……”她甚至觉得,也许会是易连恺。
  不过不论是谁,只怕易连慎终于要面对兵临城下,符远虽然是驻兵重镇,亦是符州省会之区,但仅仅半个月这炮声就在城外响起,如果是南下之兵,未免神速。
  秦桑想,江左还是有人反了,有人不服气,所以反了。易连慎太年轻,在军中不过短短数载,而易继培自有心腹,至于下面的旅长师长,保不齐各有心思,各人有各自的一把小算盘。就像李重年,公然通电全国表示要借兵过江,就像高佩德,公然要带兵南下,而符远也未必就是固若金汤,现在炮声轰轰烈烈,已经是围城了。
  这一仗似乎并没有打很久,因为符远城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所以交战只持续了短短半日,便听得城外的炮火便渐渐稀疏。大少奶奶急得团团转,奈何连房门都出不去,也只是白白着急而己。秦桑看到边柜上搁着一只话匣子,突然灵机一动,心想这么多天来自己竟然没留意到这个,话匣子可以收听到中外的广播,能听到广播自然就知道了外面的消息,自己简直是蠢到了家。
  幸好还不算太晚,秦桑将话匣子抱下来,蒙在被子里,大着胆子悄悄调着频道,终于找着一个外国的广播台,说的是英文,秦桑听得极是吃力,又不敢掀开被子细听,只能将耳朵贴在那上面,终于听得一句半句,原来十天之前承州巡阅使慕容宸就声称要“援南”,发起大军越过奉明关,借道济州挥师南下,跟高佩德隔江对峙。高佩德虽然不服从易连慎,但仍硬着头皮没有后撤,固守永江天堑。两军有短暂的几次交火,但胜负未分,可是这时候李重年趁机宣布义州独立,立马就调兵东进符州,另外望州、云州尽皆通电独立,响应李重年。而李重年到了方家店,就拉了易连恺作所谓的联军统帅,号称要援救易继培,说易连慎是兵变意图弑父。中外媒体对此多有争执,有人说这只是易家的家务,有人说易继培已死,江左局势再无人能弹压得住,于是群雄并起。
  大少奶奶看秦桑神色凝重的听话匣子,偏偏里头说的又全是洋文。大少奶奶心中着急,可是又不敢打断她,最后秦桑把话匣子关了,小心的放回原处,大少奶奶才问:“怎么样?到底是谁打过来了?”
  秦桑说道:“是联军打过来了。”
  “联军?联军是谁的军队?”大少奶奶毕竟不明就里,问:“联军是坏人吗?谁是他们的大帅?”
  秦桑并没有说话,心想易连恺虽然是名义上的统帅,但这明明是李重年的队伍,这一场兄弟阋墙,到了最后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哪怕联军最后赢了,李重年岂是好相与的角色,只怕最后易连恺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一旦胜了,易连恺就是碍事的棋子,李重年定会过河拆桥。如果联军输了,李重年自然不会留着易连恺,说不定还会立时杀掉他,以便跟易连慎开谈判。这样想来,无论输赢,易连恺的处境都极是凶险,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大少奶奶看她叹气,只道她心里发愁,反倒过来安慰了她几句。只是大少奶奶对外头时局世事皆是一窍不通,所以也只是泛泛的劝解,并不能让她有丝毫的宽慰之感。
  这日大约因为开战了,所以易连慎并没有照往日一般出现。秦桑连日提心吊胆,此时又累又倦,伏在床上竟然昏沉沉睡去。她睡得极浅,也没有睡多久便惊醒,醒来的时候只见大少奶奶跪在窗前,虔诚的念念有辞。
  “大嫂。”
  大少奶奶是小脚,站起来的时候格外不便,秦桑扶了她一把,大少奶奶满面愁容,说道:“唉,到底二弟是自己人,我求菩萨保佑,保佑那个什么联军快快退兵,打仗总不是好事,尤其人家都打到咱们家门口上来了。”又问秦桑:“你觉得这仗,二弟打得赢么?”
  秦桑说道:“大嫂,您就别担心了,二哥打得赢打不赢,那是他的事情。咱们就算是担心,又有何用处呢?”
  大少奶奶道:“总归是一家人,老爷子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二弟这一仗败了,这个家可不就散了。”
  秦桑轻轻叹了口气,庆幸地想,幸好自己没有告诉她易连恺的事情,如果她知道,必定会觉得两兄弟还有什么好打的,这位大少奶奶仍旧是旧式的思想,可是旧式的思想也是有好处的,就好比懂得少,快乐就多一样。"
  在晚上的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秦桑也想过,到底这一仗,自己是盼着谁赢呢?如果易连慎赢了,或许自己这辈子也见不着易连恺了。因为她现在就是易连慎攥在手里的一颗棋,一旦失去利用的价值,下场如何还很难说。如果易连恺赢了呢?自己是不是就能够过回从前的生活?从前的生活其实她也并不眷恋。只有一刹那她曾经想到了郦望平,但郦望平其实已经死了,在她的心里,从他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郦望平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潘健迟,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而己。
  秦桑觉得打仗的那段日子,也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盖因为被关在屋子里,只听外边一阵阵炮声,一阵阵枪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除了现在易连慎很少有功夫来跟她清谈,其它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日子像是深冬的一条河,河面上早就已经冰封雪固,而水被深深地封在冰下,缓慢的,无声的,向前流去。而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人知道。
  唯一意外的一件事情,是秦桑终于见到了二少奶奶。自从家变之后,二少奶奶一直没有出来过。秦桑被卫士请了去,才知道这位二嫂的处境跟阖府女眷也差不多。只不过她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身边多了许多易连慎的卫士,名曰保护,其实也和监视差不多。秦桑见了这种情形,便知道无法与她多说。而且二少奶奶怀孕已经有五六个月,腹部隆起起居不便,倒是叫人预备了一大桌子菜,说是秦桑回来了这么久,还没有替她接风。二少奶奶问:“大嫂还好吗?”秦桑说道:“还好。”又主动说道:“几位姨娘都还好,四妹妹病了一场,不过这几日听说也好起来了。”
  二少奶奶说:“那就好。”
  几句廖廖的话一说完,二少奶奶便只有和秦桑默然相对,两个人坐在那里吃饭,连筷头上银链子摇动的声音都细微可闻。山珍海味却是食难下咽,尤其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一声炮响,因为打得很近,所以震得屋子都在摇动似的,房梁上簌簌落下好些灰尘。二少奶奶似乎被这炮声吓了一跳,连筷子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怔怔的只是用手抚在自己腹部。秦桑见她那样子,只觉得心里五味陈杂。
  二少奶奶抬起头来,忽然对秦桑笑了笑,说道:“我身子倦得很,烦三妹妹扶我上楼去歇一歇。”
  楼上就是卧室,那些卫士自然不便跟上去,可是还有好几个女仆上前来,一直跟着她们。二少奶奶一路也并没有多说话,直到进了卧室,秦桑随手关上门,二少奶奶方才轻轻吁了口气似的,轻轻向秦桑点了点头。
  秦桑与二少奶奶相交不深,因为易连慎与易连恺失和,他们又别居在外,妯娌之间一年不过过节时才见面,二少奶奶明显是有话对她说,但现在好几个女仆寸步不离,就守在她们身边,自然是奉了易连慎的命令。秦桑忽然灵机一动,低声用英文问:“二嫂是有什么话对我说?”
  二少奶奶跟大少奶奶说话正好相反,是个再时髦不过的人物,当初二少奶奶与易连慎是同学,顶时髦留洋归来的小姐。骑马跳舞样样精通,而且会说英吉利和法兰西的两国的语言。
  听秦桑说英语,她眼球似乎一亮,旋即用英文告诉秦桑“替我劝一劝彼得。自从出事后,他一直拒绝见我,我听说他曾今见过你。”
  彼得是易连慎的英文名字,秦桑低声道:“二嫂,二哥的性格你比我更了解,他下决心做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听从我的劝说。”
  二少奶奶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过了片刻才道:“那么,你能劝他来见一见我吗?”
  秦桑自忖他们夫妻之间,却叫自己一个外人来传话,亦是古怪得紧。于是怔了怔,才说道:”我好几天都没有见过二哥了,但如果再见到他,我会尽力。”
  二少奶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微凉,对秦桑说:“谢谢。”
  吃完了饭,二少奶奶亲自将秦桑送到院子门口。
  秦桑回去说给大少奶奶听,也只告诉她今日见过了二少奶奶,并没有说她们私底下交谈的事情。
  大少奶奶只是这样叹气:“真是作孽。,没想到会闹今天这样。二弟做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更管不了只盼着那糊涂二弟快快的明白过来,还有联军快快的撤兵吧。”
  联军却一直没有撤,打了大半个月。原本僵持不下,谁知联军竟然清了外援。不知易连恺是怎么游说的,东瀛友邦竟很干脆地拦下了调停的任务。所谓的调停也就是将东瀛的舰队调入永江,沿着江水西进,一直到了符远最重要的粮仓纪安,隔绝符远最重要的水上粮道,符远困守危城又拖了一个月,终于中外进行和谈。和谈条件极其苛刻,秦桑悄悄地听话匣子里的英文广播,联军提出数十条谈判条件,秦桑听完便知道易连慎不会接受。
  果然易连慎忍不住开打,这次战争结束的很快,枪炮响了半日就又停了,旋即易连慎遣人来请秦桑。
  秦桑并不知道符远城外情况如何,因为除了每天必然的炮声隆隆,府中其他都宁静如往日。
  天气已经冷起来,大少奶奶闲下来没有事,裁剪缝纫了一件丝棉袍子,说是做给老爷子的。
  这位长媳极为孝顺,每年都要替易继培缝件新棉袍,奈何现在易继培生死未卜,可是袍子还是做起来了。
  秦桑虽然不会做衣服,但学者跟她一起理丝绵,两人正忙着,卫士便开锁进来,对秦桑说易连慎有请。
  不知他是何用意,却不能不去。秦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着易连慎,因为大仗后军务繁忙,估计他也没心思与他倾谈。现命人来请他,也不知是吉是凶,不过显然,战况是到了一个状态,但是不知道是联军胜了,还是符军守住了。
  易连慎倒是没有穿军装,一袭长袍立在初冬的寒风里,眉目清减了些许,倒有几分书生儒雅的派头。这次仍设宴水榭中,但桂花早谢,萱草枯黄,更兼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园中亭台都黯淡了几分。因为天气冷了长窗都被关上,隔着玻璃只见满池荷叶也尽皆枯萎,虽然是晴天,可西风一起,颇有几分萧瑟之意。秦桑见桌上布了酒菜怀筷,于是不由得迟疑,易连慎到:“那一次是替三妹洗尘,这一次是替三妹践行。”秦桑默然无语,易连慎口气似乎十分轻松:"我那位三弟倒也有趣,和谈的时候提出要我将老父送出城去,可是只字却未提起你,他这别扭劲儿,我看着都替他着急,也不知道他要端到什么时候。”秦桑道:“二哥严重我早就说过秦桑一介妇人,断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在天下大事面前一个女人算什么。”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我那三弟道是个做大事的人,也罢。”他仍旧是亲自执壶,替秦桑斟上一杯,说道:“上次你滴酒未沾,这次却要给我一根面子。”秦桑道:“二哥,我不会喝酒,请二哥不要勉强我。”易连慎道:“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声音随意,仿佛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因为这杯酒有毒,是俄国特务最爱用的氰化物,保证入口气绝,不会有任何痛苦。”秦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到令易连慎微微意外。她本不善饮酒,喝得太快差点呛到,换了口气才说:“倒也没什么异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气绝。”易连慎连击掌道:“秦桑!秦桑!你这样一个妙人,怎么偏偏嫁给了易连恺,小三儿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妻子。”秦桑淡淡地道:“二哥喝醉了,二嫂与二哥琴瑟和合,二嫂才是真正的贤妻,二哥莫要欺负她。”
  易连慎仍然微含笑意可是语气却认真起来:“我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易连恺确实是喜欢你,可是你说得对,真的要危及身家性命时,他也不会将你放在心上。你日后在他身边,一定要千万小心。他这个人,薄情寡义,深不可测。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秦桑说道:“多谢二哥指点,这两个月承蒙二哥照拂,秦桑无以为报。”易连慎却笑起来:“我照顾你可没存什么好心,至于报答么……那也不用了。”他以箸击碟,曼声吟哦:“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吟道“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时候,反复咏叹,似乎不胜唏嘘。而吟完最后一句“天下归心”他却慢慢浮起一个笑容:“天下归心……天下归心……”说着仰天长叹,“其实要这劳什子天下又有什么用?浮世秋凉,不过梦一场罢了!”将桌上的碗筷“光朗朗”全都拂到地上去,门外的卫士听到这样的声响,不由的端枪冲了进来。见只是碗筷落地,易连慎和亲桑都好端端的坐在那里,并没有出其他的事情,于是复又退了出去。易连慎说:“三妹,我有一件事托付你,请你务必答应。”秦桑道:“二哥请讲,但凡秦桑能办到,必当竭力而为。”
  不是他是何用意,却不能不去。秦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着易连慎,因为大涨后军务繁忙,估计他也没心思与他倾谈。现名人来请他,也不知是吉是凶,不过显然,战况是到了一个状态,但是不知道是联军胜了,还是符军守住了。
  易连慎倒是没有穿军装,一袭长袍立在初冬的寒风里,眉目清减了些许,倒有几分书生儒雅的派头。这次仍设宴水榭中,但桂花早谢,萱草枯黄,更兼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园中亭台都黯淡了几分。因为天气冷了长窗都被关上,隔着玻璃只见满池荷叶也尽皆枯萎,虽然是晴天,可西风一起,颇有几分萧瑟之意。秦桑见桌上布了酒菜怀筷,于是不由得迟疑,易连慎到:“那一次是替三妹洗尘这一次是替三妹践行。”秦桑默然无语,易连慎口气似乎十分轻松:"我那位三弟倒也有趣,和谈的时候提出要我将老父送出城去,可是只字却未提起你,他着别扭劲儿,我看这都替他着急,也不知道他要端到什么时候。”秦桑道:“二哥严重我早就说过秦桑一介妇人,断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在天下大事面前一个女人算什么。”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我那三弟道是个做大事的人,也罢。”他仍旧是亲自执壶,替秦桑斟上一杯,说道:“上次你滴酒未沾,这次却要给我一根面子。”秦桑道:“二哥,我不会喝酒,请二哥不要勉强我。”易连慎道:“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声音随意,仿佛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因为这杯酒有毒,是俄国特务最爱用的氰化物,保证入口气绝,不会有任何痛苦。”秦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到令易连慎微微意外。她本不善饮酒,喝得太快差点呛到,换了口气才说:“倒也没什么异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气绝。”易连慎连击掌道:“秦桑!秦桑!你这样一个妙人,怎么偏偏嫁给了易连恺,小三儿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妻子。”秦桑淡淡地道:“二哥喝醉了,二嫂与二哥琴瑟和合,二嫂才是真正的贤妻,二哥莫要欺负她。”
  易连慎道“我做的事情,你二嫂都不知道,她其实也挺可怜。我背着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下场,不应连累了她,日后请你要多照应她。”秦桑大吃一惊,起初只以为战况不妙,但听到易连慎这句话,才知恐怕不只是战况不妙,只怕已是大败。
  秦桑道:“二哥请放心,秦桑会尽力。”易连慎笑了笑,说道: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妹子,该当有多好。
  那天晚上,枪声一直没有停歇,激战一夜。大少奶奶吓得睡不着怎么那枪声就在府外头响?他们要打进了怎么办?二弟要输了怎么办?这可怎么才好?秦桑一直安抚她,两个女人差不多睁眼等到天亮,天刚蒙蒙亮,枪声就停了。炮声是早就停了,四下安静得几乎诡异。大少奶奶又跪在窗前念念有词,这次秦桑随他去了,人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还不如有点信仰,这样心理上才会觉得安慰。房门被打开的时候,秦桑将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后,随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还是前阵子剪袍子时用过的,就放在桌上。没想到走进来好几个人,打头的正是潘健迟他穿了军装,她都有点认不得他了。太阳从他身后照进来,他整个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见他,他在学校操场生根几个男生说话,那时候阳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转过脸来对着她笑,连眉梢上都洋溢着阳光似的轻暖。她差点叫了一声“望平”隔着数载的岁月,一切竟然早已物是人非。而命运如此滑稽,又如此残忍。潘健迟躬身行礼,说道“少夫人,公子爷让我来接你。”易连恺自己并没有回易家老宅,因为易家老宅之外联军曾与易连慎的卫军激战,所以墙上、大门上、青石板台阶上,到处都是血迹。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没有僵硬,有的连眼睛都没有闭上,更有的肢体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惨不忍睹。秦桑被潘迟健带来的人连搀带扶走过去的时候,只觉得一阵阵发晕。竟然死了这么多人。汽车将他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辕,将她安置在一间屋子里,没一会又接了朱妈并其他几个女仆来。自从回到易宅被软禁后,她也没见过朱妈和自己的女仆。朱妈上前来便搂着她大哭了一场,说:“我的好小姐,没想到还能见着你。”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梦,梦醒来仗已经打完了,一切日子又回到了从前,一切都已经像从前一样了。她不知易家老宅里情形怎么样,潘健迟将他送到这里来之后就走了,外头走廊里静悄悄的,房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她让朱妈去叫了一个来。
  那卫兵对他极是恭敬,说道:“夫人,现在街上还有流弹,为了安全起见,全城已经戒严了。”秦桑知道急也无用,只能见着易连恺再想办法。朱妈还在絮絮叨叨,因为她们的一应衣服都还在易家老宅,朱妈说道:“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去大宅里去。”秦桑想起出门时看到的那些尸体,心里一阵阵觉得发寒,心想如果自己是易连恺,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过晚饭后,走廊里传来一阵皮鞋的声音,外头还有上枪行礼的声音。旋即,房门被推开,易连恺走进来,亲桑没见过他穿军装,只觉得好生不习惯,他比从前瘦也比从前黑了,几乎像陌生人似的。朱妈还惦记着当初火车上的事,见着他仍旧板着面孔。易连恺摘下帽子,随手交给潘健迟,笑着向她脸上看了看。说道:“你气色倒还不错。”等到潘健迟和朱妈都退出去了,亲桑才淡淡地说了句“司令好”易连恺将皮鞋脱了,换上拖鞋,一边笑一边说:“得啦,别寒碜我了。我知道你记恨我呢,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么。”“你把二哥怎么样了。”“我能把他怎么样啊?”易连恺将它的肩膀扳过来,收紧了手臂搂住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了?这些日子没见,你就一点也不惦记我?”亲桑推开他:我惦记你做什么,还嫌那一脚踹得不够么?易连恺并不恼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么。我在这里给你赔礼,要不,你还打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骄淫跋扈,对着她也没多少耐性,通常两人都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闹。今日这样低声下气,实属罕异,亲桑觉得他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和从前大不一样,可是哪里不一样呢,又说不上来。
  亲桑没心思与他纠缠,于是说:父亲到底怎么样了?我想回去看看还有大嫂二嫂。父亲大人重病未醒,也不能移动,有一帮大夫守在那里呢。他轻描谈写地说“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迟。”秦桑道“你怎么跟没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单单把我接出来,若要旁人知道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易连恺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么时候把我当成是人。那种日子我是过得够了,到了今日,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什么。”秦桑气的回过头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气?你气性怎么这么大?我拿一巴掌不是打给别人看的么?你要真生气,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秦桑道:“谁稀罕打你。”易连恺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连恺仍旧不肯让秦桑回易宅去。秦桑无可奈何,只得遣朱妈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谁知到朱妈带回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方才问,“那二哥呢?”易连慎倒是逃走了据说是那天夜里枪战正激的时候趁夜逃走的,当时城中大乱,卫队拼死护着易连慎逃出了城外。不过易连慎虽然逃走了却没有带走结发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和花露水自杀了。
  秦桑听见消息,不顾卫兵阻拦,硬是闯出行辕,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清扫了一遍,那些尸首早就无影无踪,血迹都被洗的干干净净。二少奶奶已经小殓,灵堂就设在她原先住的屋子里,秦桑回去的时候,倒是大少奶奶拉着她哭了一场:“二妹怎么这样想不开……就算不为她自己想想,也要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一尸两命真是作孽……”倒不是想不开,是非死不可。
  秦桑几近冷静地想到,那日易连慎托她照顾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他还是太大意,总以为不过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连恺未必会那样心狠手辣,没想到还是斩草除根。她因为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连恺怄了一场气。无论如何就是不理他。更兼易继培病着,她每日都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继培病榻之前。易继培当日病势十分凶险,幸得易连慎当时就请了德国名医医治,实行了手术。虽然病后易继培一直被软禁静室,反倒利于养病。这些天来以恢复了不少,虽然不能说话,可是已恢复了神志,偶尔可以睁开眼睛了,亦能认出人来。易连恺因为军务繁忙,所以回来的时候少,不过也尽量抽工夫塌前尽孝,更延请了东瀛的名医来替易继培治病。秦桑数日不理睬易连恺,也不愿同他说话,可是见他命人请来东瀛大夫,实在是忍不住了。她趁着易连恺回来探病,还在花厅里没有走,便走进花厅对易连恺说:“我有话对你说。”她已经数日不曾与他讲话,人前亦不理睬他。易连恺见状便挥了挥手,于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迟最后一个退出,还识趣地替他们掩上门,带着卫士退得远远的,方便他们夫妻说私房话。易连恺便笑了笑:“怎么?气消了?”“父亲素来最讨厌曰本人,总说他们是狼子野心,你怎么还能请个曰本人来替父亲看病?”易连恺道:“父亲又不知道他是曰本人,再说这个曰本人医术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曰本人。”秦桑问道:“刚才我听见那个曰本大夫说英文,要将军港租借给曰本人是不是真的?”易连恺本来并没有生气,听到这句话才慢慢收敛起笑意:“这是公事你不要过问。”“军港是国土,我身为国人,为什么不能过问?”易连恺冷笑:“还真是反了——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这几日我哄着你,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什么时候轮到你过问我的公事,便是将永江之南符义数州全都割让给曰本人,那也轮不到你多嘴。”他一句话未落,秦桑已经举起手来拼尽全力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易连恺下意识往后一闪,这一章便只打在他的耳边,可是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扬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闪不避,反倒仰起脸来:“你打吧,你最好开枪打死我,我怎么就嫁了这样一个人……”她不知不觉间眼泪竟然已经落了下来,“这是卖国你知道吗?”易连恺大怒不发一言气冲冲就拂袖而去。
  秦桑到时伤心到了极处,不由地伏在桌边,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场。她起初对这桩婚事,不过是隐忍度日,易连恺虽然不学无术,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于大节有亏。与家人毫无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与国家则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军港给外强。自己嫁了这样一个人,委实是生不如死,她哭得厉害,只觉自幼到达,从未伤心如此。哪怕当初被迫要嫁给易连恺,她也并没有流过眼泪,那时候觉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没想到今日心灰之余,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泪浸湿了衣袖,衣料上的雷斯刺得人脸冰冷冰冷,却是透骨的酸凉。也不知哭了有多久,身后却有人轻声叫道:“夫人。”她回过头看,原来竟是潘健迟。她看看他的样子,目光中竟然微带怜悯,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气,仿佛是欲言又止。她本事讨厌易连恺到了极点,先下觉得果然潘健迟与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于是更觉得厌恶连话都不愿与他多说,当下拭去眼泪,冷淡的问:“什么事?”“公子也说夫人不舒服,命我先送夫人回行辕去休息。”“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潘健迟道:“夫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和必要让属下为难。”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尽管去告诉你们公子爷,我再不能同卖国贼同处一室,我决意离婚,如果她不答应,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诉,请求判处我们的婚姻解除!”潘健迟似乎微微意外,不过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爷虽然行事有不妥之处,担待夫人之心,夫人应该会明白。况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赌气,总不至于为几句口舌之争,闹的贻笑中外。再说公子爷在军事上的决策,也是出于不得已……”“便有一千一万个不得以,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诉他,我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他现在权高位重,大权在握,我下堂求去,并不碍着他什么,他另择佳人,另选良配便就是了。他这样的行径,恕我没办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迟道:“夫人这是气话,公子爷虽然名为统帅,但实际上联军乃大部分是李重年的人马,这样的杂牌军,统帅不易。如不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事,也不会出此下策……”
  秦桑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替他说辞,总之我心意已决,如果他不愿意,我便上法庭去。”
  潘健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何必为了公事和公子爷赌气,再说军港只是只不过是租借而已夫人为何不能体谅?”
  秦桑冷冷道:“数年前你我上街**,反对政府租借惠岛给德国。你曾今对我说,列强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尽了这腔热血,也应守护国土不可失。那个时候的你,可不像现在这般,去了几天曰本,变声生成了汉奸。你贪图富贵我不怪你,你追随易连恺我不怪你,唯独你要帮着他做汉奸,我万万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于你,我也深悔从前与你相识相知,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不要为虎作伥。”
  潘健迟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小桑,我有话对你说。”
  秦桑听着他叫自己“小桑”,这是他们原来相交之时,他对自己的昵称,奈何此时听来,并不觉得有半分亲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恶地皱起眉头来:“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快走吧。”
  潘健迟见他这样子便知她脾气执拗,却是轻易不肯转圜的,于是微一沉吟,转身却走到窗边去,掀起一角窗帘纱,向外张望两眼,见院子里并无其他闲人,两三只麻雀落在冬青树后的草地上,踱着步子在那里啄食草籽,四下里十分安静,只有月洞门外持枪的卫兵,不是的晃一晃挎着的长枪。他重新走回她身边,低声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没有法子,我也不会向你开口。你若愿意帮忙,我不胜感激,如果你并不愿意,我也并不勉强。”
  秦桑见他这样说,心下觉得奇怪,但语气依然是冷冷的:“什么事?”
  “李重年前几天见过一位曰本特使,他们密谈了半刻钟,谈话内容没有人知道。后来李重年有一封密电是发给易连恺的,密电没有经过第二个人之手,直接由机要秘书送给易连恺。我想办法看到了这封电报,我看到的是一组数字,没有译码因为译码本由易连恺亲自随身携带。我知道译码本就在易连恺随身的公文包里,那个皮包是意大利特制的,有个特别复杂的密码锁。”
  秦桑万万没有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怔地看着他,就如同不认识他一般。潘健迟担心随时有人回来,语气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码。你能不能想想法子,在易连恺开公文包的时候,查一查那份电报到底说的是什么?”
  秦桑好像过了几秒钟都没有说话,脸上的血色都消失殆尽,只是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现在符远局势复杂,李重年大部在纪安按兵不动,城内的易连恺肯定是一颗棋子,如果知道曰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么,我们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们。”
  “我们?”她嘴角微颤,连声音都开始发颤“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小桑,这件事情很危险,我私心里并不愿意你牵扯进来,如果不是情势急迫,我不会对你说这些,再晚也许己来不及了。我跟易连恺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有真正的信任我,很多很重要的东西我接触不到,但这次事情紧急……”
  “你疯了……这事如果让人知道,你还能活么?”她忽然渐渐明白过来似乎是不认识他一样怔怔地看着他,“你难道是为了这个才留在易连恺身边?你真的是不要命了!”“小桑,”他用很轻的声音打断她,他甚至还笑了一笑,“我对你说过,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比我的命更重要。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愿意,那你就去告诉易连恺好了。”秦桑看着他,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惊惧、彷徨或者是说不出的一种恐慌,眼前的男人他早已并不认识。不过是短短数载,她和他曾今远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适才与易连恺争吵的时候她一腔激愤之意,可是现在却渐渐冷静下来。他到底在做什么——她突然有一种深层的恐惧,她是非常少觉得恐惧的潘健迟就站在她面前,或者说,郦望平就站在她面前,他这样坦然地将所有事情对她说出来,因为什么?因为他们曾有过的过去?他甘冒这样的奇险,为什么却这样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将此事告诉易连恺?“你简直是疯了,如果易连恺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秦桑道:“我不会告诉易连恺,但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事,太危险了被任何人发现都是死路一条。你有没有看过他杀人?他真的会杀人的,你有没有见过督军府里尸横遍野的样子?还有二嫂……二嫂不过是一介女流,对二哥做的事都并不知情,又妨碍到他什么?他连手足之情都没有,你指望他怎样对你?一旦被他发现你肯定不会有活路,这是太危险了,你不能这样。”“我危不危险并不重要。”潘健迟——不,郦望平只是望着她,平静得近乎从容的望着她,就像是从前,问她琐碎一件小事一般,他只问她:“小桑,你肯不肯帮我?”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噩梦。梦到潘健迟平静的对自己说出一番话,平静的他几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里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对她说出一串很长的数字,谁也不知道那数字代表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现在他要知道,所以他来让她帮助他,帮他去找译码本,找出这串数字说的是什么。她记性很好,那串数字他只说了一遍她就背下来了,可是他一直觉得恍惚,这样的一切都恍惚,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还有点迷茫,仿佛从梦里并没有醒过来。可是她已经坐在汽车上,踏板上站满了护兵,潘健迟在另一部汽车上,卫队前呼后拥,一路护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下车的时候她终于下定决心,潘健迟上前来替她开车门的时候,她终于对他说:“你去问问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来吃饭。”潘健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并没有看他,她担心自己失态。她帮他亦不是因为旧情,而是她觉得这件事是对的,她应该去做。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难免有点心慌。换了衣服之后,朱妈端了杯茶给她,见他双颊晕红,不由得问,“小姐,你怎么啦?脸上红红的莫不是在发烧吧?”秦桑定了定神,说:“没事,刚才回来的时候吹了点风。
  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妆台之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果然双颊通红,她想自己竟然这样没出息,一点小事就自己自乱阵脚,如果万一被易连恺看出破绽来,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热茶,慢慢的一口一口呷者,心里果然慢慢安静下来。她想这易连恺如果回来,也不见得就会办公,况且他办公事的屋子,她是从来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只能见机行事,等见着了他才能想办法。可是如果他赌气不回来,那就无法可想了,因为下午在花厅里,自己对他简直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他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气,也许和从前一样,一赌气十天半月不回来,那可就真是糟了。晚上的时候,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饭,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他回来,只得胡乱吃了点东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头“咚”的一响,她本来睡眠就浅,顿时就惊醒了,正要叫“朱妈”,却听见有人正朝睡房走来,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
  她便默不作声,果然房门被推开,外头电灯的光照进来照出那个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的老长,正式易连恺。他没提防着她还没睡,靠着枕头倚在床头瞧着自己,那目光像冬天里的月色似的,又轻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气。易连恺冷笑了一声,转身正要走,秦桑却说:“你喝了多少酒?”“要你管?”秦桑绷着脸说道:“谁要管你——你先过来!”她甚少用这样的口气,易连恺到挺意外,只是以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里不动。秦桑起床趿着拖鞋走过去,凑近他的衬衫闻了闻,皱眉道:“臭气熏天,还是洋酒。这回只怕连热水都没有了,反正你到外头睡沙发去。”易连恺听了最后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搂着她:“怎么?你怕我把你给熏醉了?”“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秦桑一边推他一边躲,“胡子都出来了,扎的讨厌!”
  夜色渐深渐浓,纱窗透进来的一点点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里用的一种罩纱灯,泠泠反射着淡淡的光晕。易连恺睡着之后,胳膊越发发沉,倒像是铁箍似的箍在腰里。秦桑轻轻将他胳膊拿开去,谁知没一会,他又搭上来,蛮不讲理似的搂在他腰里,秦桑没办法,只得将自己的枕头轻轻抽出来,送到易连恺怀里,果然他搂着枕头,睡得安稳了。
  秦桑披了件衣服,只作是起夜,没声息推开门,又回头瞧了易连恺一眼,他呼吸匀停,睡的极熟。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头茶几上果然搁着那只黑色公文包,他人的这只公文包,易连恺总带着不离身的。上头有一个精巧的锁盘,露出阿拉伯数字号码,想必潘健迟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头。她看到这公文包,只觉得浑身发冷,慢慢的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东西近在咫尺,可这上头的锁明显是个密码锁,要将这锁打开,自己可是一筹莫展,她瞧着那锁盘想了片刻,决定先试上一试。
  她先试了易连恺的生日,并不能打开,然后又试了易连恺平日所坐的汽车的车牌号码,亦不能打开。然后电话号码,门牌号码,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试了一个便,皆不能打开。她心中担忧易连恺醒来,正待要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突然心里一动,试了另一组数字。搭扣竟然微不可闻“啪”一声轻响,开了。她心都要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匆忙抽出里面的东西,几页文件一个小本,上头密密麻麻全是数字,每四个数字后头对应着一个字,她虽然没有见过,也猜出原来这就是译码本。
  潘健迟告诉她的那串数字,她也记得极熟,就像是刻在心里一般,此时拿着译码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对应的字来,不过是短短的一句话,她背心里却早教冷汗浸透了。
  将译码本放回原处的时候,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好在潘健迟再三叮嘱他的细节她还都记得清楚:将译码本都照原样放好,哪张在前哪张在后不能错,将锁盘依旧锁好,数字要拨回最初的样子……他叮嘱又叮嘱,她也细心的一一还原,并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甚至连公文包上原来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样一只搭在另一只上头,指套的一边朝外搭着。再三看过没有破绽,她才走回房中去。
  易连恺没有醒,她慢慢将枕头从他怀里抽出来,然后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温热的呼吸就喷在她脖子后面,秦桑却睡不着了,只得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默默等待天明。
  秦桑没有睡好,易连恺却一早就起来了,现在毕竟算是战时,不比从前,易连恺一改纨绔习气,并不再晏起。秦桑自然精神不济,揉着眼镜便欲起来,易连恺也知她不惯与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内疚似的,一边匆匆忙忙换衣服,一边说:“你别起来了,天色还早,你就睡个回笼觉吧。”
  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门就要带着潘健迟,自己纵然起来也没机会跟潘健迟说什么,倒惹得他起疑。于是便又躺下去,却瞧着易连恺穿好了衣服,却是一身戎装,又系上配枪,于是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去哪里?怎么还带枪?”“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枪毙几个奸细”易连恺扣好皮带却走过来将替她将被子一直拉到她颈下,“传的那样单薄,还把胳膊伸外头,回头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凉。”
  秦桑听他说“奸细”两个字,心里便一阵乱跳,不由的连耳朵根儿都红了。易连恺却会错了意,扯了扯她的耳垂,就在她鬓边轻轻一吻,说道:“中午不能跟你吃饭了,我晚上回来陪你,嗯?”
  秦桑拉起被子蒙住了头,说道:“谁要你陪了,有公事也不快些走,尽在那里蘑菇。”
  易连恺笑了两声,就出门去了。
  他这一出去,果然是一整日。秦桑午后方才起床,吃过了饭后,忽然听见外头朱妈在跟人说话,她于是唤了朱妈,问:“是谁来了?”
  “公子爷打发潘副官回来,说是刚在城外捉到几只小兔子,叫他送回来给小姐玩。”
  秦桑道:“那叫他进来吧。”
  朱妈答应了一声,引得潘健迟进来。
  潘健迟提着一只园园的浅口竹篮,里面装了四五只毛茸茸的小白兔,都不过拳头大小,挤在篮中倒像是一推推绒线球,极是可爱。
  秦桑见了不由得微笑:“这个真有趣。”
  潘健迟捉了一只小兔子,放在秦桑手心,那小兔子吓得发抖,瑟瑟的蹲在秦桑掌心,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朱妈还站在一旁,所以秦桑问:“你回来了,谁跟着他呢?”
  “城防司令部的卫队。少奶奶放心,城外有驻防的部队,很安全。”
  “不是说办公么,怎么又打猎去了。”
  “原来是处决几个人,回来的路上瞧见一窝兔子,公子爷枪法好,一枪就把大兔子打死了,从窝巢里掏出这窝小兔,吩咐我送回来给少奶奶玩。”
  秦桑手却不禁一抖,抬起眼睛问:“那大兔子呢?”
  “送到厨房去了……”潘健迟有点讪讪的,“公子爷是觉得少奶奶喜欢这个……才特意弄了来……”
  秦桑把手中捧得小兔放回篮中,淡淡地道,“你拿走吧,我不喜欢这个。”
  潘健迟似乎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于是道:“公子爷好心好意……”
  “他好心好意我领受不起,你快拿走。”秦桑似乎不愿再多瞧那一窝雪白的小兔一眼,“快拿走。”
  潘健迟只得应了一声“是。”拎着竹篮退了出去
  朱妈来劝道,“小姐这又是何必,姑爷巴巴的打发人送回来这个,也是想让小姐高兴,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一窝小兔才刚刚断奶呢……就为着讨我喜欢,一枪就把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全掏出来给我玩,这样伤天害理的玩儿法,我可受不起。”
  潘健迟隐约在外头听讲他说话,不动声色的将手探入篮中,果然在刚刚秦桑放回的那只小兔软软的肚皮底下,摸到一个纸团。他把纸团攥入掌心,然后拎着那篮小兔走出去。
  跟着他回来的一个卫士本来站在楼下,瞧见他不由得问:“怎么又拎出来了?”
  “甭提了,马屁拍在马腿上,少奶奶一听说打死了只兔子就不高兴了。连这窝小兔子也不要了。”
  那卫士笑道:“这话可不能告诉公子爷,不然又是一场闲气。”
  “可不是。”潘健迟随手将那一篮小兔交给一个女仆:“好好养起来,没准过两天少奶奶高兴了,又喜欢这东西了。”
  因为秦桑那句话,朱妈一直耽着一份心,只怕易连恺回来后,一言不合又和秦桑吵起来。谁知易连恺晚上回来得虽然晚,秦桑一直等打他吃晚饭也并没有提起小兔的事情。
  朱妈觉得易连恺自从在军中任职,仿佛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不若从前那般浮躁,而秦桑亦不像从前那般怄气,两个人倒是和和美美,难得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这日黄昏后下了一阵小雪,新任的符州省主席江近义特别巴结,派人送了好几大块鹿肉过来。秦桑叫人备了铁炙子送到房中来,亲自烤鹿肉,又暖了一壶蜜酿。
  朱妈知道易连恺爱吃鹿肉,所以秦桑才备下酒菜,不由得觉得极是欣慰。从前姑爷虽然对小姐不好,毕竟小姐那个冷冷淡淡的性子,也好生不给姑爷面子。现在小姐可算是明白过来了,男人就是的哄着一点儿。只要小姐放出手段笼络,哪怕姑爷现在是联军司令,还不是服服帖帖。
  本来这几日易连恺都是回家吃饭,可是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
  朱妈见夜已经深了,酒也烫过了多遍,铁炙子烧红了又冷,冷了又烧红,朱妈不由得劝道:“小姐还是先吃吧,瞧这样子肯定是又要紧的公事耽搁了,没准半夜才回来。
  秦桑心里却惦记着是另一桩事情,听着朱妈不着调地劝着自己,怕他瞧出什么破绽。
  因为易连恺偶尔也有回来迟的时候,于是秦桑胡乱考了几块肉吃了,因为担心积食,她于是又引了半杯酒,果然胸口暖暖的。
  吃过一碗稀饭,这时候外头的自鸣钟已经敲过十一下了,秦桑道:“看这样子是不回来了,把这些都收了吧,开窗子透透气。”
  因为屋子刚刚烤完肉,所以有点气味,朱妈打开半扇窗子,忽然“呀”一声,说“好大的雪。”
  秦桑走到窗前,只觉得一股寒风扑来,窗外却是一片淡淡的银光。路灯下白茫茫的一片,不仅地下全都白了屋顶上,树木上亦都积了一层雪,天地间仍如扯絮一般,绵绵的下个不停。
  秦桑吃过酒的热身子,被这雪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朱妈连忙将窗子掩上,说道:“夜里这风跟刀子似的,小姐别受了凉。”一边说,一边又去拿了床毯子来,给秦桑搭在腿上。
  秦桑搭着毯子,歪在沙发上看他们收拾烤肉的家什,本来说歇一歇,可是外头虽然在下雪,屋子里的暖气却烧的极旺,不知不觉间就睡过去了。
  她一觉睡的极浅,不一会儿就睡得有人进来,犹以为是朱妈。她神思困倦睁不开眼,朦胧说道:“你们先睡吧……我再歪一会……”
  那人却不声响,伸出胳膊来,她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竟然被抱了起来。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易连恺,不由道:“你怎么不声不响的进来了?”
  易连恺见她双颊微红,呼吸间微有酒香,便笑道:“你自己喝醉了睡着,却怪我不声不响。”
  “谁说我喝醉了。”秦桑道,“等你回来吃烤肉,左等也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酒也冷了,我就喝了半杯,谁让你不回来。”
  易连恺本是一肚子不痛快,不了回来之后见着夫人拥着薄毯海棠春睡,那模样真如仕女图般妩媚动人。,更兼这样的软言娇嗔,不由得将那些不快跑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别提了,出了件大事,要不然早就回来陪你吃烤肉了。”
  秦桑随口问道:“又出了什么事,难道又要打仗了?”
  易连恺皱眉道:“只怕比打仗还要麻烦……”他不愿细说,便岔开话去,“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连晚饭都没有吃,这会儿胃里跟火烧似的。”
  秦桑忙按铃叫进来朱妈,叫她吩咐厨房去重新做面条,又让厨房烧了一大碗鹿肉。自己拿了小锡壶,亲自烫起酒来。
  易连恺心里自不痛快,坐下来就着鹿肉吃了好几杯酒,然后又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面酣耳热,于是解开军装的扣子,说道:“今晚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秦桑甚少见他掉书袋,不由觉得好笑,说道:“果然是当了司令的人,连说话都跟从前不一样,文绉绉了许多。”
  易连恺一笑,却端起酒杯来,又饮了一杯酒,说道:“从前你瞧不起我,自然处处觉得我不顺眼。”
  秦桑嗔道:“谁敢瞧不起你,说这样的怪话。”
  易连恺却拉住她的手,慢慢的摩挲她手上戴的一只翠玉镯子,说道:“你对我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是知道的。小桑,你当初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嫁给我。”
  秦桑听了这话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不由道:“净说这样的话做什么——甘愿不甘愿,反正我早就已经嫁了你了。你但凡对我好一点,少发点少爷脾气……”
  她一句话没说完,却忽地觉得手背上一热,原来易连恺正吻在她的手背上,她抽手也不好,不抽手也不好,正犹豫间,他已经抬起头来说道:“小桑,从前是我太荒唐,你别往心里去。其实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我心里好生难过,那是你瞧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这辈子你都不会再理睬我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如带你一块下车,管他将来什么样子。我一个人闯到西北大营去的时候,却又觉得侥幸……幸好没有让你跟我一起,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是死在乱军之中,你也不会太伤心。因为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打了你一巴掌,还踹了你一脚,你想起这些事来,一定就不会觉得太伤心了……”
  秦桑万万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那蜜酿后劲儿极大,易连恺又是空腹吃急酒,竟已经是醉了。
  他喃喃的又说了句什么话,伏在案上就睡着了。
  秦桑瞧他昏沉沉睡着,心中五味陈杂,倒说不出是什么样的一种滋味。
  过了好一会儿,秦桑方才轻轻将他推了推,见摇不醒他,只得拿了毯子来搭在他身上,看灯光下,他伏在那里沉沉睡着。
  秦桑慢慢坐在沙发里,想着从前,刚刚嫁给他的时候,他待自己倒还真是几分体贴温存,只可惜自己委实不喜欢他,时日一长,他那种少爷脾气,又是不肯将就半分,两个人自然就成了针尖对锋芒。
  而且自从易连慎说出傅荣才的事情,她虽然口口声声不信,但心底最深处总有一丝疑惑,对易连恺更增嫌隙。
  自己帮潘健迟偷看译码本,以来是觉得国家大义,二来却未必不存了一份私心。她只觉得自己对易连恺又恨又恶,但是今晚他不过寥寥数语,却又让她觉得百般不是滋味。
  此时看他睡在那里,秦桑只是有点发怔,总不能就让他伏在桌上睡一晚上,可是又不叫醒他,他只得自己先去睡了。
  仿佛睡着没多会儿,突然听见电话铃响起来,在深夜里格外刺耳。秦桑正待要起来接电话,外间的易连恺却也被吵醒了,睁着通红的双眼,步履踉跄地走到了电话机旁,仿佛还没彻底清醒似的。
  他接了电话只听了两句话,说了句:“我知道了。”就将电话挂断了。
  他挂了电话,回到睡房来睡觉,秦桑并没有多问什么,第二天一早,易连恺就起床办公事去了。
  秦桑十分沉得住气,一直到门房送来今天的报纸,才知道原来昨天确实出了大事。
  原来,日本遣了位密使来签署租借军港的协议,没想到刚刚一下火车,就被刺客给暗杀了.
  这位密使的身份特殊,不仅是日本海军的上尉,而且还是日本海军大臣近野上将的亲信。
  而联军戒备森严,对这位密使的行踪又十分保密,不想竟然被刺客混入担任警卫的卫队中,近距离开枪,连开三枪,抢枪皆中要害,弹头上还抹了毒药。虽然当时便将密使送到了医院,但终究伤势过重,抢救不及。
  死了一个日本特使,而且又是海军大臣的亲信,中外媒体自然是一片哗然,学生们不知从哪里知道租借军港之事,立刻上街举行请愿游行。
  李重年焦头烂额,一面否认要将军刚租借给日本舰队,一面又极力地镇压学生,一面还要应付勃然大怒的日本军方,一面更要安抚其他友邦。
  一时间四面楚风,腹背受敌。连远在永江之北的慕容宸,都洋洋洒洒发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通电,大骂李重年是卖国贼,扬言要挥师南下,除贼惩奸。
  一连几日,符州城中一片肃杀之气,又因为连日学生游行,军部不得不宣布戒严。
  易连恺挂着联军主帅的名衔,自然忙碌。连日早出晚归,偶尔秦桑见着。他只是眉头微皱,似乎不胜其烦的样子。
  游行游行~游行就能救国么?”易连恺发着牢骚,“这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学生!竟然到处张贴传单,喊口号打到军阀,还政内阁。天真!如今的内阁软弱无力,若不是各地巡阅使各自为政,早就被人家一举击破,还政内阁?哼~内阁的那帮东西,又是什么成器的人才?”秦桑却有着另一层的担忧。报纸上说治安公署捕去了十余个学生,她婉转劝道:“学生们血气方刚,行事自然冲动。把学生们关起来,清议也太难听了,吓唬吓唬就把他们给放了吧~总不至于真跟一帮学生去计较。
  “反正我们是蛮不讲理的军阀,怕什么清议!”易连恺语带讥诮,却终于忍不住叹口气,说道,“从前老二大权独揽,那时候我好生不以为然。现下才知道这是个炭火堆,却不是那么好坐的。”
  秦桑并不敢多插嘴,只怕他生疑。到了晚间听易连恺打电话给治安公署,下令把关起来的学生全都放了,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偏生第二日她从易家老宅回来,又遇上另一拨学生游行,本来街道就窄,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涌过来,汽车自燃就被堵在那里,动弹不得。
  秦桑坐在车内,看着周围学生群情激愤,无数人举着横幅喊着口号,四处都是雪片似的传单,还有人看到汽车,就一直把传单塞进车窗里来。
  偏生这时候不知是谁嚷了一声:“这是城防司令部的车!”
  游行的学生顿时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好些人踢打车门,还有人嚷嚷着要砸车,司机急的想要开车冲出去,可是汽车四周全是人,车子根本不能开动。幸好这部车本是防弹汽车,又反锁了车门,车内暂时安全,只是外头的人不停锤着车窗,群情汹涌,一时无法控制。陪着秦桑上街的只有一个女仆,看到这情形都吓傻了。
  秦桑出门向来不愿意多带人,所以司机旁边也只坐了一个卫士,虽然带了枪,可是现在这种情形真是一筹莫展,满头大汗,只望着秦桑“少夫人!”(
  “不要开枪。”秦桑道“外头全是学生,不要误伤了人。”
  这时候外头的人已经不知从哪里捡了砖头来,一下子狠狠拍在车窗上,虽然那玻璃是防弹玻璃,可是也被拍得裂开纹路,只不曾碎。
  那些人看到有效,便聒噪起来,纷纷捡了砖头来砸车。不一会儿就将车窗拍碎了,好几个人伸手进来想要打开反锁的车门,女仆吓得不由得尖声大叫。
  那卫士转身将手枪递给秦桑,然后复转身过去,拨出匕首,对着那些伸进来的手乱砍乱涌。正乱作一团的时候,突然只听远处“呯”一声响,好些人都在惊叫,顿时所有人四散逃开。
  秦桑问:“治安公署来了?”
  司机极力张望,说道:“好像不是。”
  秦桑心想,能够当街开枪的,出了治安公署就是驻防的军队,如果放起枪来,只怕要伤及无辜,连忙说道:“将车子开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开枪。”
  “少夫人还是先回行辕。”那卫士回过头来,“现在街上这么乱,请夫人先回行辕。”
  不待秦桑多说,司机就不由分说地发动了汽车,一路飞快地开回了城防司令部。
  秦桑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倒是晚上易连恺回来之后,听说白天她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大发雷霆,将卫队长痛骂了一顿,训斥他没有好好保护。
  秦桑说道:“不怨他们,是我自己不乐意带人,再说不过短短一点儿路,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情。我又没有出什么事,何必发这样的脾气。”
  易连恺说道:“现在时局太乱,城中亦不比往日,还是小心为宜。以后出门,一定要带卫队。这几日潘健迟不要跟着我了,叫他先带人保护你吧。”
  秦桑道:“我不出门就是了。今日也因为去看望父亲,回来的路上才遇见这样的事。反正老宅子那边多的是空房,不如干脆搬进去,住在那边也方便。”
  易连恺皱眉道:“这事日后再说。”
  秦桑知道他是不愿回到易家老宅之中,便不再多说什么。
  易连恺却对她说:“这几日有一桩头疼的公事,却要麻烦你。”
  秦桑不由得微微诧异,因为易连恺向来都不怎么对她说起公事,自从翻看译码本后,她更是避嫌,很少主动跟他谈及公事。没想到他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
  却听易连恺微微叹了口气说,“承州督军慕容宸大军压境,在永江边跟孟帅的军队零零碎碎打了几仗。西边的冯李联军跳出来呼吁停战。慕容宸做出个假惺惺的姿态,半真半假遣了个人来和谈,李重年不肯见这位和谈特使,却将我推出来谈判,这位特使我亦不愿意接待,可是此人身份特殊,又不便冷落,左思右想,不如推病。由你出面敷衍敷衍他。”
  秦桑哑然失笑,说道:“我不懂你们的那些事,由我去接待承军派来的和谈特使,这也太儿戏了。”
  易连恺微微冷笑:“你知道慕容宸不儿戏么?你知道他派来的特使是谁?是他的儿子慕容沣。”
  秦桑不由得一怔,过了好半响才说道:“听说慕容宸只有一个儿子,怎么肯轻易让他过江南来?”
  易连恺颔首道:“不错,慕容宸只此一子,年方十六,一直随在军中。这老匹夫,不仅好手段,更是好气魄。连唯一的儿子都毫不顾忌,拍到江左来谈判,日本密使刚刚被暗杀,眼下中外诸报众目睽睽,谁敢动这慕容沣半分,明明是玄武耀威,放任儿子来唱这出戏。咱们却还得陪他把这出戏唱下去。”
  说到这里,易连恺心情却不知为何又好起来,伸手在秦桑脸上拧了一把:“幸好我虽然年轻没有儿子,不过有如此如花似玉的夫人,嘿嘿,倒也不算落了下风。”
  他如此轻薄调笑,秦桑素来都不搭腔。
  易连恺晚间另有公务,吃过晚饭之后就带着卫队出去了,唯独将潘健迟和另一队卫士留下来,吩咐他们不离秦桑左右。
  潘健迟就守在起居室外,秦桑自在房中看了会小说,潘健迟却趁着朱妈去倒茶,向秦桑使了个眼色。
  秦桑知道他定然是有话跟自己说,于是遣朱妈下楼去取些电信送给值夜的卫士,说他们太过辛苦。
  待朱妈一走开,潘健迟快步走到门边,瞧见走廊中卫兵站得很远,于是快步走回来,低声对她说:“这个慕容沣,一定要杀掉。”
  秦桑手一抖,杯中的茶溅出来几滴,她放下茶杯,尽力心平气和,问:“为什么?”
  “军阀割据各自为政,这样四分五裂,才会任由列强宰割。这是极好的机会,慕容沣是慕容宸的独子,如果他死在了江左,李重年百口莫辩,慕容宸岂会轻易罢休?承军与符军一定会开战,承符两派军阀实力相当,这一场大仗打下来,无论是谁输谁赢,定是两败俱伤。”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不打仗难道不行吗?暗杀日本密使是为了阻止租借军港,为什么还要暗杀慕容沣?慕容宸虽然是军阀,可如果没有他在承州,俄国人早就占去了承颖铁路。为什么连一个十六岁的无辜少年亦要暗算?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小桑。。。”潘健迟声音极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他低声道:“我没有办法向你解释。。。。这世上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或许你弄不明白。可他是慕容宸的儿子,哪怕他只有十六岁,却是承军排除的和谈特使。我们不是暗算无辜,这是他的出身,这就是他的命。”
  “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再帮你去做。”秦桑道“上次日本特使的密电是我翻出了译文。后来因为这件事情我不平静了好几天,但我觉得那是对的,哪怕你们用的法子见不得光。但这次我绝不会再帮你,承符打了这么多年,如果再挑起战火,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要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不会替你做这样的事。”
  “小桑,良药苦口,眼下的时局,亦只能用猛药去医治,欲求天下和平,就只能把应该打的仗先打完了...我们没有军队在手,只能挑起各军阀之间的内斗,让他们互相消亡....”
  “不必再说。”秦桑淡淡的说。“我不愿看到挑起战祸,打仗太苦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国家大事我不懂,但我不愿意看到无辜的人受苦。”
  符远地处江南,地气温润,虽然是冬天,但晴时亦暖,只是变了天,便是阴冷朝寒。这天一早便是冷雨潇潇。到了午后,细密的雨丝渐渐稀疏,一阵北风刮过,却听见一片飒飒的轻响,原来雨已经变成雪了。
  雪珠子打在窗上,发出微微的响声。屋子里已经烧着汽水管子,暖烘烘的。雪粒粘在窗子上,不一会儿就化成水珠,缓缓地滑落下去,在玻璃朦胧的雾气上划出一道道水痕,纵横交错,可是不一会儿,更多的水汽蒙上来,整窗子就像是西洋的磨花玻璃,看不清外头。
  朱妈不放心那些女仆做事,自己从衣帽间里将一件水獭皮的大衣拎出来,一边掸着大衣,一边嘀咕:“这样的天气,定规要出去....若是受了凉....”
  秦桑拿着柄玳瑁梳子本来在哪里梳头,不知道想到什么,不由得放低了手里的梳子,她新近烫了头发,乌黑的发卷蓬蓬的遮在象牙似的脸颊旁,倒衬着脸上没有血色似地。
  朱妈看到她两道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不由得问:“姑爷真的不陪小姐去?”
  秦桑说:“他有旁的事。”她不愿意和朱妈多说。放下梳子便站起来穿大衣,穿好了大衣,从镜子里端详了片刻,对朱妈说,“走吧。”
  朱妈拿着手提袋跟着她下楼,潘健迟是早就等在那里的,见她们出来,连忙打开车门。
  自从上次街头遇险之后,易连恺专门将潘健迟调到了秦桑身边,又另拨了一些卫士过来,秦桑为了避免麻烦,总是深入简出,很少出去。但今天又是例外,因为承州派来的和谈特使慕容沣已经到了符远,易连恺避而不见,遣了符州省主席江近义去车站迎接,将慕容沣送到西园饭店住下。
  汽车从城防司令部出来,沿着符湖行了不久,便拐进一条岔路,从岔路口已经设了岗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整条马路都戒严起来。
  西园饭店原是明代一位大学士告老还乡后营建的私邸,筑园于烟波浩渺的符湖之畔,山石峻趣,园林精致,登楼可望长湖,风景之胜,历代符州才子颇多咏诵。庚子之后被符州巨贾改成西园饭店,专用来招待贵宾,费用自然不菲,这次为了安全的缘故,干脆将整个西园饭店包了下来,所以从饭店门前的路开始便戒备深严。
  秦桑因为坐的是易连恺的防弹汽车,所以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就到了西园饭店。
  远远已经看到西园饭店粉墙黛瓦的大门,外头铺了红毡,到了这里,警卫更加森严。
  秦桑下车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陈培迎上来,陈培乃是后勤科的主任,亦是这次接待的负责人。秦桑对易连恺的下属从来很疏远,陈培这个人她也没有见过这次,只觉得他殷勤小意,倒是十分谨慎的人。
  现在陈培一身的戎装,雪白的手套扶着帽檐,远远就并脚行礼,然后微微一鞠:“夫人好。”
  秦桑从来很讨厌这样的做派,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还礼。
  陈培道:“慕容公子已经更衣休息,属下这就遣人去告诉他夫人来了。”
  秦桑说:“是我来的太早了些——晚宴不是六点钟么?还是不要叨唠客人休息,过会儿再说吧。”
  陈培道:“那么属下先陪夫人去看一看宴厅。”
  虽然西园饭店皆是中式的园林,在园角西侧却又一幢西洋式的小楼,据说是逊清末年的时候营建,原是供西园主任的女眷登高眺湖之用,自从改成饭店,这里变成了西餐厅。尤其是三楼的大厅,一列向南的长窗玻璃,窗外地下又由雪白的大理石雕柱,托出精致的露台,正对着烟波浩瀚的符湖。
  但现在正是冬季,又在下雪,所以落地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暖气烧得很旺,又放了许多鲜花插瓶,一进去暖烘烘的热气夹着花香,几乎熏得人几乎微醺之意。
  秦桑说道:“这里花太多了,拿走一些。”
  饭店里的招待早换成了陈培的人,行动利落,七手八脚将那些瓶花撤去了一些,秦桑看过宴厅的布置,然后问陈培:“昨天改的菜单,饭店的大司务怎么说?”
  陈培道:“夫人请放心,饭店另外借了一个承州厨师来,不应再有问题."
  秦桑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处细节,陈培见时间不多了,便引她重新沿着游廊走回大厅。
  刚刚一进厅门,就见到穿藏青色长衫的人——那是慕容沣贴身的侍卫,虽然穿着长袍,但掩不住军人那种特有的姿态,他见了秦桑由陈培陪同,气质不凡,后面还跟着副官与卫士,料知这便是易夫人,立时很恭敬地行礼,一面回头命人去通知慕容沣。
  十六岁的承军少帅眉目清峻,有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显得十分少年持重。他倒是一身西式的华服,由穿长衫的侍卫簇拥着出来,倒仿若众星捧月一般。
  看来慕容宸还是极为疼爱这个儿子,虽然遣他南来,但随从众多,精锐尽出,显然非常在意安全。
  慕容沣只字不提易连恺的避而不见,与秦桑交谈之间,亦显得颇具风度。
  秦桑暗自诧异,心想举国皆知慕容宸乃是草莽出身,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谁知竟然养出这样一个儿子,谈吐风度倒也罢了,难的事心思深沉,小小年纪便已经显得见识过人,将来倒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
  她和慕容沣的这顿饭,倒吃的颇为轻松,慕容沣留学俄国,见识甚是开博。席间两人不过闲谈音乐美术,并不涉及军政之事。
  秦桑精心安排的菜式,虽然是按西餐的规矩分盘而上,但几道主菜确实一半的符州时鲜,一半乃是承州风味的菜肴。
  秦桑笑道“不知公子口味如何,所以请了一位承州师傅,做了几道承州菜,希望公子能觉得在符远就像在承州一样。”
  慕容沣感念她招待细心,所以也极为客气。
  两人吃完了饭再按西洋的规矩饮过咖啡,秦桑略坐一坐,便婉转告辞:“公子路上辛苦,还请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慕容沣倒是格外客气,一直送到雨廊之外,他因为也曾留学西洋,所以守着绅士的规矩,亲自打开车门,扶着车顶让秦桑上车,秦桑连声道:“不敢。”
  慕容沣道:“我与易三哥乃是世交之谊,嫂夫人不必这样见外。”
  秦桑见他这样客气,便也由他去了。
  她这一晚上虽然没有做什么大事,可是招待敷衍,也是极累人的,坐在车上秦桑只是在想,慕容宸遣慕容沣南来,倒未必真是儿戏,只是中外皆以为这慕容沣不过十六岁,又能参晓什么军政大事——亲自见过之后,她倒觉得,这个慕容沣不容小觑。
  潘健迟就跟在她左右,秦桑心想他看到这样的警卫,一定不会轻举妄动。
  她回到城防司令部时,易连恺却早就回来了,换了睡袍拖鞋,很闲适地坐在那里看报纸。
  听到秦桑上楼的声音,他便放下了报纸,看着秦桑进来,后头跟着朱妈拿着大衣和手袋,于是满面笑容地站起来,说:“夫人辛苦了。”
  秦桑不理会他这样的惺惺作态,只是淡淡地道:“你今天回来得倒早。”
  “我这不是惦记你那边的事情。”易连恺问,“怎么样?是不是没吃好,要不再叫厨房做点面条?"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吃好?”
  “招待素未谋面的贵客,又要敷衍得周到,又要找话来同他讲,况且又是男客--光是说话便已吃力,哪里能吃好。”
  易连恺笑着说,“其实这些应酬,最最无趣,哪次能够吃饱。”一边说,一边就吩咐去叫厨房,另作点心来当宵夜。
  秦桑便向他脸上看了看,易连恺笑道:“你看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么?
  “你说的对”秦桑道“不过这个慕容沣,你倒真应该见见,人家一口一个易三哥,说是通家世交之谊,你还躲起来不见人。”
  “那种乳臭未干的小子,见了做什么。”易连恺甚是不以为然,“若是他老头子亲自过江来,那我无论如何是要见一见的,”又问“明天招待他做什么”
  “原本说是游湖,但天气这样坏,该去霞净寺看梅花,总也是江左名胜。”
  易连恺哈哈笑道:“踏雪寻梅,倒有几分趣味”
  一时厨房已经送了面条上来,朱妈替秦桑拨了一碗面条,又将卤汁浇上,热气腾腾的闻着极香,易连恺不由道:“我也吃一点。”朱妈便又拨了一碗,奉与易连恺。
  秦桑一边吃面,一边打量他:“晚上是在哪里打混,现在就饿了。”
  “口害(不认识什么字~~~),不是对那慕容沣托辞说我去赵河了么,哪还敢在外头混,所以一早就回来了,晚饭都没有吃。要不是现在看你吃面,我都忘了。”
  秦桑便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说:“难道慕容沣在这里一日,你就躲着一日,真的不见他一面?”
  易连恺笑了笑:“承符和谈是慕容宸与李重年的事。我这个挂名儿的司令,操这些闲心干什么。”
  他嘴上这么说,竟然真的就避而不见,第二日仍旧是秦桑出面,陪了慕容沣去游霞净寺。
  霞净寺的梅花颇有胜名,寺后霞净山上,号称有梅一百零八株,寒雪清浅,暗香浮动,出了素口、檀心之类的名品,亦有腊梅野梅生于山谷。
  因为霞净寺就在符远城外,有传说灵签十分灵验,所以霞净寺的香火极是旺盛。
  这日因为秦桑陪慕容沣出来游山,所以岗哨一直从城里放到霞净寺外,可是大雪初晴,红梅怒放,出城游山赏梅的游人如织,那却是禁绝不了的。
  陈培没有办法,只得多安排卫士,寸步不离秦桑与慕容沣左右。
  秦桑因为潘健迟曾经有意要刺杀慕容沣,所以也格外小心,寻了个由头将潘健迟留在城防司令部里,没有带他出城来,看到陈培带人如此的戒备森严,料想刺客无法藏身。再加上日本特使遇刺后,符军军中亦是格外谨慎,像是今日的游山,编一个驻军不曾动用,解释易连恺自己的卫队,
  霞净寺的主持的了城防司令部的通知,老早就摔着小沙弥在山门迎接。
  秦桑没有和方外人打过交道,好在这位方丈久居名刹,见多识广,结交也都是富室,所以虽然恭谨,却不至过于殷勤,让人觉得很是自在,便由方丈大师引着他们入山门,拜过神佛,又入厢房奉茶,之后歇了歇,便去后山看梅花。
  冬日里往霞净寺来的游人,十有八九是来看梅花的,绕过宝塔拾阶而下,却见谷底梅花怒放,残雪未消,红梅似海,香雪十里,倒好像工笔重渲的艳雪图一般。
  还没有走到后山,却听见林间传来争执之声,虽然隔得太远,所以隐隐约约,听不太清楚。
  秦桑便问陈培:“怎么回事?”
  陈培道“怕是有人误闯了进来,待属下去看看。”
  秦桑本来就担着几分心,听到他这样说,于是点了点头:“小心为宜”
  一句话未落,只听见远处梅林间有人大声道:“这梅花难道是易家的么?什么易夫人,一个娘们嫁了军阀,就也这样横行霸道!”
  秦桑听到耳中,不免觉得尴尬,她本来是走在慕容沣后面,料想他必然也听到了,但见慕容沣神色如常,听方丈指指点点,讲述各种没花名品名种,似乎浑然未觉。
  她便停了下来,回头对着卫士使了个眼色,那卫士连忙上前来,秦桑低声道:“去跟陈主任说,不要跟闲人纠葛,免得扰到客人。”
  卫士一路小跑向着梅林后去了,过不了片刻,突然听得“呯”一声,倒似放炮仗一般。
  山间静谧,惊起无数飞鸟,扑腾腾飞往后山去。
  秦桑被吓了一跳,只见慕容沣的侍卫们个个手摸腰间,将慕容沣围在中间,神色间颇为警惕。
  秦桑突然悟过来,那不是放炮仗,而是枪声。
  隐在林间的卫士们此时也拉上枪桩,秦桑心中暗暗着急,可是不知道枪声是怎么回事,正待要遣人去看,正在此时,陈培却已经回来了,对她说道:“适才卫兵的枪走了火,夫人不必惊慌。”又向慕容沣道,“惊扰了公子的游兴,实在是抱歉。”
  陈培说完便退下去了,秦桑便仍旧陪着慕容沣往山上走去,方走出了大约十来步,慕容沣神色犹豫,见陈培并没有跟上来,于是低声对秦桑说道:“嫂夫人,刚刚那声枪响蹊跷得紧。”
  秦桑心中担忧,嘴上却安慰道“没事,陈主任刚才也说了,是卫士的枪走火了。”
  慕容沣摇摇头:“卫士用的皆是长枪,刚刚那一响,是德国制的一种驳壳枪,那种短枪符州军中很少使用,应该不是卫兵的枪走火。”
  秦桑没想到他仅仅凭一声枪响,便可听出那是什么枪,不由微微得一怔。
  慕容沣低声道“本来有些话,沛林并不该讲,但那位陈主任似乎是李帅的心腹?”
  秦桑倒不曾想到这一层,仔细回想了一番,陈培那个人的来历她一无所知,所以只得笑了笑,说道:“人事上的事,我并不太清楚。”
  慕容沣在一株梅花树下站定了,似乎欲言又止。
  秦桑于是伸手攀下一支梅花,似乎在细赏那梅花的形态香气,却低声道:“慕容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慕容沣一边看着梅花,一边说道:“不瞒嫂夫人,父帅遣沛林此番南来,真意并不是和谈,就算是和谈,也要见到真正的江左主人。江左行省,历来就是易式的根基,易帅的事,父帅甚是遗憾。易三哥对我避而不见,亦在我的意料之中,李帅此人,性多猜疑,只是易三哥将门虎子,安能容卧榻之侧,他人酣眠?”
  秦桑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慕容沣。他却气定神闲,拈着一枝梅花,说道:“李重年性情狡黠,借着三哥的旗号,却实侵犯占据之实,父帅与易帅乃是八拜之交,易帅被奸人所害,父帅甚是愤慨,父帅与我,都愿助易公子一臂之力,还请嫂夫人转告三哥,父帅与沛林的诚意。”
  秦桑倒不妨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于是笑道:“这样的大事,我全然不懂,不过公子的话,我会一句不少,转告给兰坡。”
  慕容沣笑了笑,说道:“三哥胸怀大志,而嫂夫人巾帼英雄,却也不必过谦了。”
  两人边说边笑往前走,那些卫士眼中,他们亦不过指点议论梅花而已。
  游完梅谷之后,霞净寺的主持方丈又招待吃素斋,所以回城之时,已近黄昏。
  秦桑在路上思量了许久,见到易连恺的时候,还是将慕容沣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了他。
  易连恺却似是半分也没放在心上:“慕容宸派他儿子来挑拨我与李重年,亏他想的出来。劝我造反,我手里没有自己的一兵一卒,如何去跟李重年相争。”
  秦桑正在卸妆,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平静地说:“反正他的话我带到了。听不听由你,拿什么主意,更是由你。你在外头的那些事,我从来没有问过,也不指望你行事的时候,能够想着我一点半分。二哥那样的人,还不是抛下二嫂.....”想着自尽的二奶奶,秦桑不由觉得心中甚是抑郁,不知不觉便叹了口气。
  易连恺却从后面伸手揽住了她,笑道:“那我答应你,绝不像二哥那样抛下你,总成了吧。”
  秦桑却冷笑了一声,说道:“哪天真是让你选,一边是兵权,一边是我,你保证选兵权,不会是我。”
  易连恺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在她鼻尖上一点“你呀,成天就会胡思乱想。”
  第二天一早,易连恺倒是早早出门去了,秦桑起来的时候,却没有看到报纸,于是问:“今天的报纸呢?”
  朱妈说道:“早上公子起来看到报纸,发了好大的脾气,派了所有人出去要将报纸收回来,所以家里的报纸也不敢留着,交给潘副官了。:
  秦桑心里一沉,问:“报纸上说什么了?”朱妈不识字,所以呆了一呆,“那可不晓得。”
  秦桑见问不出什么端倪,便遣她去叫潘健迟,谁知潘健迟跟着易连恺出去了,秦桑无法,只得派人去找卫士来,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早上报纸的头条是易连恺的卫士枪走了火,误中霞净寺无辜游人,因为死的是国立符远大学的学生,所以现在事情闹得很大。
  秦桑想起昨天游山时那声枪响,不由得悚然一惊。连忙问那卫士:“现在公子爷到哪里去了?”
  “到教育厅开会去了,说是学生们要游行。”
  秦桑想了想,说道:“派人去找公子爷,请他务必回家一趟,或者打个电话回来,就说我有要紧事找他。”
  那人答应着自去了,过了不久,易连恺果然打电话回来,语气甚是不耐,“我这里正忙着呢。”
  “那枪不是卫士开的。”秦桑本来想直接告诉他,但想这里的电话全是军用线路,总机都能够听见,于是顿了顿,说:“你回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易连恺怔了一下,说:“行,我过会儿就回来。”
  他话是这样说,没过多久秦桑就听见汽车喇叭响,正是易连恺回来了。他进门连衣服都没有换,往沙发上一坐,遣了朱妈去倒茶,然后随手关上门,说:“你知道什么?”
  昨天枪响的时候,陈培说是卫兵的枪走火。后来慕容沣告诉我说,那不是长枪的声音,是德国的一种驳壳枪符军里没有那种短枪,他还问我,陈培是不是李重年的人。”
  易连恺脸色阴沉,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只是食指轻轻地敲着沙发的扶手,似乎在想些什么。
  秦桑很少见到他这种样子,只觉得从前的他,虽然喜怒无常,可是不脱纨绔习性。而现在的他,却像是深不可测,自己再难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秦桑道:“验伤不就得了,子弹是可以查出来的,既然不是卫士开的枪,总是可以解释清楚地。”
  易连恺脸色仍旧阴沉,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懂。”
  '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确实不懂,我不懂二哥好好地,为什么要把父亲给软禁起来,我也不懂,为什么要和李重年一起,出兵打二哥,我更不懂你们,到底争来争去,是争什么。地盘已经够大了,军队已经够多了,还要互相打来打去,战祸绵延民不聊生,怎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
  易连恺忽然笑了声:“妇人之见。”
  他说完便站起来,拿着帽子往外走,秦桑问:“怎么又要出去?”
  易连恺说:“人家设了圈套给我钻,我总不能辜负这一番美意,”他心情似乎渐渐好起来,“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才比较有趣。”
  到了晚间,秦桑才知道,因为误杀学生之事,陈培已经被撤职,而易连恺指定了自己的副官潘健迟去继续负责慕容沣的接待与安全。
  秦桑听到这样的变动,不由得吓了一跳,她知道潘健迟有意置慕容沣于死地,现在让他去负责慕容沣的安全,那何异于送羊入虎口,所以惴惴不安,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等到第二天,眼皮微肿,精神不济,可是仍旧打起精神。
  原来此日的行程是由她陪慕容沣去游湖,吃早饭的时候秦桑看到报纸开了天窗,再寻了另几样的报纸来看,有的亦是开了天窗,有的却老实不客气,将易连恺大骂了一顿,称他是败家子,又说承州诸军不承认内阁,是为宪法之贼,与承军谈判便是与贼分赃。至于卫士枪支走火误中游人,那更是军阀生活之腐败云云。
  秦桑见文辞犀利,行文之间极是厉害,所以不由看得极是认真。
  易连恺这日却不像往日总是很早出门,看她拿着报纸看得认真,便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说道:“吃早饭就吃早饭,什么文章值得这么认真。”
  秦桑便将报纸放到一边,易连恺却拿起来,秦桑原本以为他定然是勃然大怒,谁知易连恺竟然颇有兴致,一边看一边说:“不吝与虎谋皮,反复无常小人,未被宪法及民主精神,实行军阀割据之实//依他这写法,我简直惭愧的没有脸面去见符州百姓,啧啧 我得派人去打听下,看这个写文章的人,肯不肯来做我的秘书。”
  秦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易连恺笑了笑,“你看我做什么?武则天尚且知道骆宾王之才,我难道连几千年前的一个女人都不如?
  秦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易连恺笑道:“我知道啦,我又瞧不起女人了,所以你很不以为然,你说你念的是西洋学校,动不动又跟我讲理义孝悌,遇上事情呢,又马上变成女权主义....你们新派的女人就是麻烦。”
  秦桑不欲与他争吵,所以并不理他。
  易连恺说道:“陈培被关起来了,其实挺委屈的,他是李帅的人,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回头你替我去看看他家里人,送点东西过去,问问他们还缺什么。”
  秦桑冷笑道:“亏你想的出来。你把陈培关起来,却叫我去送东西给他家里人,这样收买人心,又有何用。”
  易连恺道:“我不做事情,你说我是纨绔,我做事情,你又说我是收买人心。现在我挂着个司令的名义,你既然是司令夫人,有些事情我不便出面,只能劳烦你,你若是实在不情愿,那我叫副官去也就是了。”
  秦桑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尤其说道潘健迟,秦桑只觉得让他越少参与事情越好。
  在直觉里,他觉得潘健迟非常的危险,让他去办的事情越多,她就觉得这种危险越深。
  她私心里是非常不希望潘健迟继续留在这里,现在的易连恺她完全琢磨不透,从前她觉得自己是有把握能够知道易连恺的脾气性格,现在看来,自己确实被他瞒过去了,他真正是什么样子,她是一点也猜不透。
  所以她说道:“罢了罢了,我去就是了。”
  她陪着慕容沣游完符湖,又去符远城里有名的饭店吃鱼羹。
  在半路上就遇见了学生游行,幸而潘健迟早就安排好了人,将那些学生拦在了两条街口之外,饶是如此,“打倒军阀”“还政内阁”“血债血偿”“交出凶手”诸如此类的口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秦桑怕起了冲突,又会逮捕学生,所以交过潘健迟,再三叮嘱他。
  潘健迟说道:“夫人请放心,属下绝不会为难学生。”
  秦桑转念一想,他当年亦是学生中的激进分子,现在自然不会对学生怎么样,于是微微放了心。
  她将慕容沣送回西园饭店,这才另备了礼物去看陈培的家眷。
  等她从陈培家中出来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天黑时分,一路上只看到戒备森严,街上空荡荡的并没有行人,不由觉得十分纳闷,等到了城防司令部,下车一看整幢楼灯火通明,院子里停着好些汽车,乌黑的轿车一辆辆并排停在那里,齐齐整整,像是一盘锭子墨。
  秦桑于是问:“今天晚上是不是开会?”
  替她开车门的卫士答:“是。城防于司令与江长官都过来了。”
  秦桑心想,城防司令与行省长官都来了,必定是有大事,只不知道是什么大事,难道是真的打算与承军和谈?难道李重年真的改了主意?
  她沉吟着走上楼去,刚刚脱下大衣,女仆拿去挂了起来,忽然听到楼下说话声、脚步声、卫兵上抢立正的声音响起来,想必是会议结束了。
  朱妈倒了杯茶给她,秦桑便说:“去看看,要是会议散了,就问问公子爷,要不要上来吃晚饭。”
  朱妈依言去了,没过一会儿回来对她说:“姑爷说还有事,叫小姐先吃吧。”
  “什么事忙得连饭都不吃了。”秦桑似乎是随口说,“别管他了,叫厨房开饭吧。”
  “小姐你还不知道啊?城里出大事了,那些游行的学生把警卫队围起来给打了,潘副官受了重伤,治安公所的人开了枪,说是又打死了两个学生,还抓了好些人关在牢里头,现在外头街面上都戒严了。卫士们说,公子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事情越闹越大.....”
  潘健迟负了重伤,这句话乍入耳中,秦桑心里一沉,只不知道他伤势如何,会不会有性命之忧?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竟然出了这么多事,她觉得心里都乱了,搁下茶杯,站到窗前去,只见一部接一部的汽车正开出城防司令部的大门,雪亮的车灯笔直的光柱,刺破岑寂的黑夜。
  无星无月,她想,今天晚上不会又要下雪吧?
  她不知在窗前站了有多久,厨房送了饭菜上来,朱妈请过她几次,她只是恍若未闻,朱妈知道她有时候是这样子,所以也不勉强。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背后有人伸出手,正搭在她肩头上,将她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原来是易连恺。
  她勉强笑了笑:“不是说你正忙着。”
  易连恺却问:“怎么晚饭都没吃?饭菜都凉了。”
  “没什么胃口”秦桑随口敷衍,“下午我去看了陈培的家里人,哭哭啼啼的,也挺可怜的。”
  易连恺说:“这些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秦桑心里正乱,又怕他看出什么来,于是走到房门口去叫朱妈,吧凉了的菜饭撤下去,另让厨房重新做了几道菜,陪着易连恺吃饭。
  易连恺见她拿着筷子,低头拨着碗中的米饭,却是夹起来的时候少,喂进嘴里的,就不知道能有几颗了。于是笑着敲了敲碗边,说道:“夫人,有什么咽不下的金颗玉粒噎满喉?”
  秦桑倒不防他拿这句话来打趣,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易连恺却哈哈大笑。
  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
  因为秦桑在楼上住着,所以易连恺的下属每次上楼来,总会叫一声报告。
  秦桑听见这声,便对易连恺说:“别胡说了。”
  易连恺也知道必然是有正经事,于是说了一声“进来”,来人正是易连恺的亲信秘书,先向秦桑颔首为礼:“夫人”。然后脸上的神色,却仿佛颇费踌躇似的。
  秦桑便知道他们有什么事情要避开自己,于是站起来只做去洗脸,知趣走到里屋去了。
  她虽然人走到里屋去了,但是留了一个心眼儿,将门虚虚掩着,然后悄悄注意外边的动静。
  之间秘书低着头不断在跟易连恺窃窃私语,而门缝非常窄,她看不到易连恺的脸色,也猜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没过一会儿,却听易连恺说道“那么叫他们把汽车开出来,还有。。。。。。给闵小姐打个电话。。。。。。”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她听见了,秦桑心里一动,来不及多想,就推开屋门,几步走出来,问:“三更半夜的,你要往哪里去?”
  秘书看秦桑脸上板着,一丝笑意都没有,心想这下子如果吵嚷起来,自己夹在中间多有不便,这位少奶奶向来很厉害,而易连恺的脾气又很难说,于是找了个借口,慌忙就去了。
  易连恺却有些犹豫似的,似乎拿不定什么主意,过了片刻才说道“我有正事要办”。
  “什么样的正事非要大晚上的赶着去办?”秦桑望着他的眼睛,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似乎是柔缓的。
  但是易连恺知道她的性格,忽然地就笑了笑:“也罢,你要是不信,只管一起去就是”。
  没一会儿工夫,卫士进来报告说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易连恺便站起来,对秦桑说道:“走吧,咱们出去逛逛”。
  秦桑犹未会意,仍旧板着脸说:“都快半夜了,出去逛什么?”
  易连恺一边叫朱妈去拿秦桑的大衣,一边笑着说:“得啦,太太,算我给你赔礼还不成吗?都快过年了,何必还跟我怄这样的闲气?你不是总说想吃袁记的馄饨,难得晚上有空,我陪你吃馄饨去。”
  秦桑这才悟到了一点儿什么,于是说:“大半夜的,少带些人吧,要是叫小报知道,又怕是排揎”。
  朱妈早拿了大衣来,易连恺亲自牵着衣领,让秦桑了大衣,又替她口上口子,说“外头只怕要下雪,穿得严实些”。
  朱妈见姑爷对小姐这般温存体贴,不由得觉得甚是欣慰。走下楼来看见一帮卫士在那里闲话,一个说:“这大半夜的,街上又戒严了,怎么想起来还要出门?”
  另一个说:“少奶奶听见闵小姐的事情,哪有不生气的,所以公子爷不能不赔起小心来。。。。。。公子爷还是这样的脾气,对谁好起来,那就是直管要好上十分。咱们这位少奶奶,眼见是熬出来了。从前虽然哄着那位闵小姐,却不曾这样尽心尽力过呢。。。。。。”
  朱妈虽然很不乐意听见这些话,但是一想进来易连恺对秦桑的态度,果然是变了许多,所以也觉得高兴起来。
  却说易连恺和秦桑两个坐了一部汽车,然后另一部卫士的汽车相随,悄悄就从城防司令部出来。
  到了袁记的楼下,因为宵禁的缘故,早就已经打烊,连铺板都上齐了,至从那门缝里,漏出来一点晕黄的灯光。
  易连恺命士兵上前去敲门,里面问起来是谁,卫士答了几句话,那些伙计一边连忙进去告诉了柜上,一边就连忙来开门。
  柜上的二掌柜迎出来,连声地赔着礼,将他们迎进去,赔笑道“真不知道司令与夫人光降,灶上的鸡汤是不封火的,明日的鲜虾子也送来了,只是要叫他们重新揉面做面皮,还要重新包馄饨。烦请司令和夫人略坐一坐。”
  易连恺说:“没事,既然来了,我们等着就是了,你去叫人做吧。”
  二掌柜答应着,将他们引上二楼的包房,又叫伙计送上几碟盐咸果脯蜜饯之类,另外暖了一壶酒,亲自移了一个大火盆来,包房里顿时暖和起来。
  易连恺见他小意巴结,说道:“你也不用守在这里,馄饨好了端上来就是。”
  二掌柜知道这些有权有势的贵人,其实脾气都古怪得紧,这样半夜劳师动众前来,只为吃一碗馄饨,倒也是见怪不怪,所以连声答应着就去了。
  易连恺伸手烤了一会儿火,见火盆旁边竖着火钳,就拿起来拨着炭。
  红红的炭燃着正是厉害,一闪一闪像是宝石一般,他只管看着那炭火出神。
  这里虽然点着灯,但因为街面上宵禁的缘故,所以没敢用电灯,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盏古色古意的烛台,蜡烛的光亮被白纱罩子罩着,朦朦胧胧,泛着水一样的波纹。
  秦桑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的烛灯了,所以觉得还挺有意思。
  因为易连恺坐在炭盆边,所以炭盆里德火光,隐隐约约映在他脸上,这炭火与烛火的光却又不一样,带着隐约的红光。
  他本来生得挺白净,让这炭火的光一映,倒像是喝过酒似的,双颊上泛起红晕来,漆黑的眉毛,让光影映得突出眉骨,显得眼窝那里微微陷下去,越发轮廓分明,倒像是西洋画书里的石膏像似的。
  尤其他低头拨弄着火盆里的炭,有一绺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正遮在他那象牙色的额头上,更像是西洋画里德素描——秦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
  其实易家三个兄弟,所有人都夸易连恺长得最俊俏,因为他的生母,是江左出名才貌双全的美人。
  不仅仅是美人,来历也甚是传奇。
  易连恺的生母姓云,家中乃是逊清的封疆大吏,正儿八经的侯门千金。
  那时候易继培不过是个游击使,本来一个千金小姐,一个游击武夫,两人天壤之别,若不是世事多变,或许这辈子连见面的机缘都没有。
  但后来庚子之变,易继培乱世中倒成就了一番事业,而这位云小姐,却家道中落,后来经人说合,嫁给易继培为侧室。
  这位云小姐既出身侯门,自然知书达理,又能诗会画,待人接物更有她的所长之处,所以甚得易继培的宠爱。
  然而美人薄命,剩下易连恺不就就一病不起。
  秦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婆母,但是见过她的照片,易家大宅中,亦还有她所作旧诗文手泽,知道“才貌双全”四个字并非虚文。而易继培号称是“儒将”,旧文上的修学甚为不错,对于早逝的丽姬,颇有悼亡之作。
  秦桑早先虽不曾特为留意,但是阖府人多嘴杂,她虽然在符远的日子不多,但一句半句闲话,总能传到耳中去。知道易继培对这个自幼丧母的小儿子颇为偏疼,一大半是因为易连恺性情乖巧,最能讨易继培的欢心,另有一部分原因,大约也是为着他的母亲早逝,所以对幼子未免偏怜。
  易连恺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出神,于是笑着问:“怎么了?跟从来没见过我似的。”
  秦桑也觉得有些失态,于是笑了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易连恺又追着问了一句:“你到底瞧什么呢?难道我脸上有花不成?”
  秦桑本来跟着他出来,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事情,可是见他有心调笑,料想必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于是随口说:“我瞧你,其实跟太太长得挺像的。”
  秦桑虽然觉得不妥当,难得易连恺只微微怔了一下,就懂了她说的是谁,他脸上的神色倒挺寻常,说道:“哦,原先张妈也这么说”。
  张妈是易家的老人,还是易连恺的生母从云府带去的陪嫁,后来她又是易连恺的乳母。
  易连恺自幼失恃,这张妈从小照料他,易连恺的脾气特别坏,张妈在他面前倒挺能上几句话。
  秦桑过门之后还见过这位张妈,但她年纪已经大了,早就辞工不做了,那次是专为喜事到易府里来。
  秦桑还记得那瘦小的妇人,头上戴着朵红绒花,喜孜孜的样子。
  因为易连恺提到张妈,她也就顺着嘴问下去:“张妈现在在哪儿呢?”
  没想到易连恺却不耐烦起来,说道:“她回乡下养老去了,我哪晓得她在哪儿呢?”
  秦桑碰了这样不软不硬一个钉子,于是不再做声。过了片刻,忽然听到楼道上有脚步声,秦桑还以为是伙计送了馄饨上来,没想到来人轻轻敲了敲门,易连恺道了声“进来”,应声而入的这个人确实潘健迟。
  秦桑听人说他身负重伤,正是担忧的时候,这时见了他,更是忍不住微微有惊诧之色。
  潘健迟手臂上缠着纱布,显然负伤是实,但是步履如常,看不出有任何“重伤”的迹象。
  潘健迟微微的躬身算是行过礼,低声道:“公子爷,送点心的人来了。”
  说着他便往旁边一闪,从他身后悄无声息走出来一个人。
  只见那人穿着一身卫士的制服,头戴一顶军帽,将那帽子压得极低,连眉眼都遮去了大半。
  潘健迟关上屋门,那人将帽子取下来,虽然身量未足,但是器宇轩昂,英气逼人。
  秦桑虽然隐约了几分,但是真正见到慕容沣,还是不禁吃了一惊。
  慕容沣倒是微微一笑,叫了一声:“三哥!”
  易连恺笑容满面,抢上来拉住他的手,说道:“六弟南来,近日才得见,实在是不得已,又委屈六弟乔装潜行,望六弟原宥。”
  慕容沣道:“三哥处境艰险,沛林理会得。今日三哥冒险相见,沛林不胜感激。”对着秦桑又是一鞠,说道:“连日承蒙嫂夫人招待,还没有当面致谢。”
  秦桑连忙起身还礼,易连恺说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这般见外。不瞒六弟说,愚兄此行不易,时间稍久,或恐走漏了风声,正事要紧。”
  当下二人以兄弟相称,坐下来说话。
  秦桑对于政务是一窍不通,只见他们喁喁细语,倒是慕容沣说话极多,而易连恺眉头微皱,亲身细听,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那茶碗的盖子。
  她知道此番出来,易连恺原来是为秘密地见一见慕容沣,如此费尽周折,自然所谋之事极为重大。
  她抬头看潘健迟,只见他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事,可是目光下垂,似乎想着什么事情。她此时方才细看,见他手臂上的白纱布隐约透出血迹来,只不知道这伤到底有多重。
  正在心思繁乱的时候,忽然外边走道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卫士喝问:“什么人?”
  屋子里顿时一静,慕容沣和易连恺都默不作声,四目相交。
  之间外头一个声音说道:“长官,馄饨好了。”
  料想是这袁记的伙计,送了馄饨上来。
  那卫士道:“给我吧,我们送进去。”
  易连恺听见这样说,便向潘健迟使了个眼色,潘健迟闪身取出,他右手受了伤,却用左手托着只红漆大盘进来,默不作声放在桌上。
  秦桑见是一大海碗的鸡汤,中间沉着雪白的馄饨,隐隐露出里面粉色的虾仁馅色。盘中还摞着几只小碗并勺子。于是亲自拿了勺子,将馄饨拨出两碗,一碗奉与慕容沣。
  慕容沣自然连声道谢,秦桑便将另一碗盛与易连恺。易连恺用勺子慢慢搅着那热气腾腾的鸡汤,却叹了口气,说道:“瓴帅和六弟的诚意,我是十分明白了。只是兹事体大,家父与瓴帅乃是金兰之谊,”
  慕容沣自然连声道谢,秦桑便将另一碗盛与易连恺。易连恺用勺子慢慢搅着那热气腾腾的鸡汤,却叹了口气,说道:“瓴帅和六弟的诚意,我是十分明白了。只是兹事体大,家父与瓴帅乃是金兰之谊,六弟想必也知道,老人家思想保守,总觉得内阁之事,事关国体。如今家父病着,我更不敢招惹他生气,所以不便擅自答应你。”
  慕容沣笑了笑,道:“三哥的顾虑我是知道的,现在局势瞬息万变,还望三哥尽早决断,以免失了先机。何况易帅现下病着,江左诸事,自然是三哥暂且署理。”
  易连恺又叹了口气,说:“江左的情形,六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下来见六弟,已经冒着极大地风险。李帅的为人,自不必我多加形容,六弟你也是心中有数。”
  慕容沣此番南来与易连恺密谈,谈到此时,才算说道关键之处。慕容沣胸中有一篇大文章,待要徐徐道来,却又被易连恺这句话拦住。
  于是慕容沣笑了笑,说道:“其实三哥何必多虑,李帅虽然手握重兵,可是他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无论如何也只能以三哥为主帅。三哥占着名分二字,不论朝野、中外诸友,自然会施以援手,襄助三哥,便是父帅与我,也愿出绵薄之力。”
  易连恺道:“瓴帅的高情厚谊,兰坡甚是感激。只是这事牵涉甚广,老实说,我若是答允了这条件,只怕舆论面前,交代不过去。”
  慕容沣原是抱着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心理,听他这样说,也不着急,只说道:“李帅的性情,三哥比我更为清楚。李帅答应租借军港给倭人,这件事情已经中外哗然,三哥何必替他背这样一个黑锅。三哥也说了,易帅他老人家性情保守,如果知道军港之事,于情于理,三哥都交代不过去。。。。。何妨不予自己人合作,难道真要将这大好的局势拱手交给李帅。”
  易连恺“嘿”地笑了一声,说:“眼下说什么都是空谈,我手中并无一兵一卒,哪里能答允你什么。”
  慕容沣道:“只要三哥一句话,承州十万子弟兵,皆愿为三哥效力。”
  易连恺摇了摇头:“这句话关系重大,老实讲,谁来做内阁总理,其实并无所谓。毕竟内阁只是国家的一个代表,不管谁来任总理,都是为国家办事请。瓴帅想成立一个更能代表现正的内阁,亦是为了国家好,我个人来讲是一点意见也没有。可是你要借铁路调兵,这件事情,只怕家父知道了,是通不过的。”
  慕容沣明知道现在易继培大病未愈,连说话都还不能,易连恺这个话,是借着老父的名义在婉转拒绝。于是道:“借路调兵,那也是因为想要对付西北的姜双喜,我以自家父子的名誉担保,绝对对江左秋毫不犯。三哥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难道是担心我们父子说话不算话吗?”
  易连恺道:“瓴帅乃是当世的英雄,一言九鼎,这点我是肯定信得过的。但是我现下的处境,如果让承军过江,只怕大军未动,我就先背了一个不忠不孝的名声。原来的名正言顺,马上变得名不正言不顺了,到时候李帅随便一句话,就能令变成阶下囚,那时我便有心与瓴帅合作,也尽失先机。何况我那二哥现在人在西北,他毕竟是我的兄长,而且追随家父多年,军中颇多故旧。如果他登高一呼,说不定有偌多人相随,到时候我这里可糟糕得很呢。”
  慕容沣道:“家父的意思,也是只能智取,不能强求,出兵乃是下下之策。至于二哥,说句大不敬的话,家父愿祝三哥一臂之力,让江左脱离李帅的左右。”
  易连恺道:“愿闻其详。”
  慕容沣本来要说话,却抬起眼睛来,先笑了一笑。
  易连恺便对秦桑道:“大半夜了,来的人都辛苦,你带他们都下去吃碗热馄饨,楼上不要留人。”
  秦桑还没有说话,潘健迟已经道:“公子爷,这样可不安全。。。。。。”
  易连恺说道:“这里围得铁桶一般,有什么不安全的。你侍候少奶奶下去,别让店家瞧出什么来。”
  潘健迟没有办法,只得拿着秦桑的大衣,跟着她一路出来。
  秦桑倒还是落落大方,带着人一直走到楼底下,见那二掌柜垂手站在那里,便对他笑了一笑,说道:“劳驾,今日这些人跟着出来,晚上又冷,做点热汤给他们吃吧。”
  那二掌柜早听说这位便是易三公子的夫人,见她说话和气,不由得受宠若惊,说道:“少奶奶打发人下来说一声就是了,我马上叫厨房去做。”
  一时做得了几十碗馄饨,便命卫士们都坐下来吃夜宵。
  秦桑便只当与二掌柜说话,赞这里的馄饨做得好手艺,又说几时借他们店里的大司务去帮忙做菜。
  那二掌柜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连声道:“少奶奶瞧得上小号的手艺,那是小号的福分。什么借不借的,少奶奶几时要用人,只管打发人来吩咐一声,我叫他们去府上侍候,绝不敢耽搁少奶奶的正事。”
  秦桑于是笑道:“我哪里有什么正事,不过偶尔亲友往来,他们总嫌自家厨子吃得腻歪了,所以借外头的大司务去,算是换个口味罢了。”
  二掌柜便顺着她的话,又说了许多的恭维话。秦桑一边与他说闲话,一边留意潘健迟,果然他非常注意楼上的动静。
  秦桑在心里想,他难道还没有打消那个刺杀慕容沣的念头?只是慕容沣此番前来,中外皆知,如果有所闪失,这个事情可就真的闹大了。
  慕容宸只此一子,寄予众望,到时候轻启战事,祸延江左,生灵涂炭,可都在这一线之间。自己可要想个什么法子,阻他一阻。只是阻止他行事容易,又要让易连恺瞧不出任何破绽,那可有点颇踌躇。
  她心里这样琢磨着,只听楼上易连恺的声音在唤人,于是潘健迟首先了一声,带着人就上楼去了。
  秦桑不过略站了一会儿,只见易连恺已经带着人下楼来。
  见她立在当地,易连恺说:“这楼底下寒浸浸的,怎么连大衣都不穿?”
  早就有人把她的大衣递上来,于是易连恺亲自替她穿上了。
  副官开销了账单,另外又赏了柜上几块钱的小账,那二掌柜自然很殷勤地一直将他们送出去,看着他们上了汽车,还在那里鞠躬。
  这个时候是午夜时分,城中道路静悄悄的,只有车灯照着雪花,无声无息地落着。秦桑神思困倦,车内又暖,几乎快要盹着了。
  易连恺却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襟,原是想替她扣上扣子,不妨她倒是醒过来,睁开眼睛开着他。
  易连恺见她醒来,于是轻声对她道:“都快要到年下了,昌邺那边的宅子空了这小半年,我在想着要打发人过去看看才好。”
  秦桑听了他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看了看开车的司机,才说道:“要不我打发朱妈回去瞧瞧。”
  易连恺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过几日再说吧。”
  话是这样说,但易连恺公务极多,第二天一早就出城去了。
  秦桑起床后想起他那句话,确实约琢磨越觉得有些不对。这日慕容沣却提出一返回承州了,所以由江近义设宴践行,一连热闹了两日,才由抚州,由承抚铁路挂专列返回。
  时报对于慕容沣这一次行程,大抵都觉得是徒劳往返,一事无成。
  只有秦桑心里明白,慕容沣与易连恺独自密谈,不定达成了什么协议。
  慕容沣一走,秦桑却无形中松了口气,因为潘健迟无法再对慕容沣下手,无论如何这一场事端是已经避过去了。
  易连恺原本指派了潘健迟跟随她,但自从上次“重伤”之后,潘健迟就一直不大露面,卫士们都说潘副官在养伤。
  秦桑知道他伤势不重,这样回避起来,只怕是易连恺有秘密的差事交给他去办吧。
  秦桑这里,也是连日均有应酬。首先是驻防余司令嫁女儿,然后又是姚师长家的老太太七十大寿。
  姚师长乃是李重年身边第一得意的人,名义上虽然只是一个师长,实质上手握整个符州的军政大权,而且对易连恺,不免有一层监视之意。
  所以连易连恺都不能不稍假辞色,在前一日便派了秦桑去姚府,到了正日子,还要携夫人一起去拜寿。
  秦桑素来头疼这样的应酬,但是又不能不去。好在先一日只是暖寿,去吃过酒席就可以回来。
  姚师长因为委实得意,所以遇上老母生日,特为大操大办。姚家本来住在雨井巷,从巷子口就扎了牌坊彩绸,一路雨篷直搭到门口去,两边还由警察厅专门派了巡视员在那里巡逻。
  姚家朱漆大门外,更是站了两排雁翅形的卫队,背着大刀长枪,看上去威风凛凛。而前来祝寿的车子,早就了整条巷子,所以交通警察又临时加了一个交通岗,智慧那些汽车夫。
  秦桑坐着车子到了姚府门前,只看到这水泄不通的样子,好在交通岗认识车牌,知道这是城防司令部的车子,看到两边上沾满了护兵,知道定然是易家人来了,所以极力维持,才让这汽车顺顺当当一直开到姚府门前去。
  姚家的下人自然是认识的,看到汽车牌子,早一迭声报进去:“易夫人来了。”
  姚师长的夫人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听闻易连恺的夫人来了,自然是亲自迎出来,见着秦桑就亲热地搀住她的手:“妹妹,怎么敢惊动了你!”
  这姚夫人的年纪比秦桑要长许多,这样称呼自然是为了特别客气的缘故。
  秦桑虽然与姚夫人不熟,但只得打起笑脸来周旋。姚夫人将她让进上房,这里都是符远军中高官的女眷,虽然彼此都不甚熟悉,但是都曾听过姓名。
  秦桑敷衍了一阵,有位孙夫人提议说:“离开戏还早着呢,不如大家先打八圈。”
  那些太太少奶奶,没有不爱打牌的,所以就纷纷附和。
  秦桑虽然不爱打牌,但是上人家府里来拜寿,不能不随和一点儿,况且从表面上来说,易连恺是所谓的联军司令,这里的女眷隐然以她为首,姚夫人也将她视作贵宾,所以她只点一点头,就被一窝蜂簇拥到偏厅去了。
  偏厅里早布置下好几张牌桌,一帮太太少奶奶坐下来,说笑着就开始打牌。
  秦桑素来不擅长这个,所以小半天工夫不到,就输了两三千块钱。幸好她有备而来,知道这种场合是免不了要打打小牌的,所以带了不少现金。
  十六圈打完,依着姚太太,肯定是要打四十八圈的。
  秦桑笑着说:“我是个没福气的,坐得久一点就脑袋晕得厉害,王太太来打吧,我去花园里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听说今天晚上的戏很好,过会儿我得留着点精神,好去看戏。”
  姚太太也知道她不怎么会打牌,而且今年上来就已经输了这么多钱,也不好意思硬拉着她再玩。所以叫过自己的一个小女儿,吩咐她:“好好招待易夫人。”又说,“这是我们家四小姐,顽劣得很,倒是在大学堂里念书,还算识得几个字。让她陪着您说几句话,解解闷。”
  秦桑连声的谦逊,知道这是姚太太额外客套,所以跟姚四小姐坐到沙发里去,自然有老妈子奉上茶水。
  秦桑见姚四小姐倒没有一般军阀千金的习气,甚是活泼可爱,所以跟她慢慢地闲聊。
  知道这位姚四小姐叫做姚雨屏,在昌邺大学念文学系,又兼是从昌邺回来,所以两个人倒颇说得来。
  一直到催请开席,姚太太见她们说得热闹,便亲自走过来,说道:“没料到我们家老四可以投少奶奶的缘法,平日只是淘气,若是她跟少奶奶能学着一分半点,也少教我操多少心。”
  秦桑道:“四小姐是新时代的大学生,我倒很乐意跟着她学习一点儿呢。”
  姚太太谦逊自然不说,姚雨屏得了她这句话,却不知道乐得跟什么似的,觉得这位少帅夫人各位和蔼可亲,所以在吃完饭之后、听戏之前,又特意留了两个座位,好要挨着秦桑坐。
  秦桑对听戏没什么兴趣,姚雨屏也不爱这种锣鼓喧天的热闹,两个人本来是讲戏文,后来索xing撇开了戏文说起电影。
  秦桑幼时没有什么玩伴,长大后要好的同学也只有一个邓毓琳,难得姚雨屏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更兼性情开朗,谈吐间又甚是清新,所以聊得很是投机。
  到了中间换场唱吉祥戏,姚雨屏又特意引了她到自己的一间小会客厅去吃点心、喝咖啡。
  秦桑见她这会客厅也是兼作书房的样子,四壁的柜子里都放满了中外的小说和书籍,便点头道:“这里很好,我在昌邺也有这样一间屋子,不过在符远,可没有什么书。你这里有什么好的小说,借给我两本,过两日我来还给你。”
  姚雨屏一笑,脸上就显出一对酒窝,甚是可爱。她说道:“你要看什么书,只管拿去就是了,还说什么还不还的。”
  秦桑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不止向你借一回两回,所以一定是要还的。”
  姚雨屏便选了几本英文和中文的新式小说给秦桑,秦桑本来已经接过去了,姚雨屏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将其中一本书拿了回来,在里面翻了一翻,把一个西式信封从书中取出来,装作是很随意的样子,悄悄放进自己的衣袋里。
  秦桑见她连耳朵根都红了,便知道这封书信定然不同寻常。
  这种小女儿情态,当年她在学校的时候也是有过的,遇见骊望平来信,便悄悄夹在书页里,唯恐让人知道。现在想起来,却恍若隔世一般,令人不胜怅然。
  姚雨屏虽然将信藏起来了,但跟秦桑毕竟不熟,怕她看出神吹端倪来,所以只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是我一个要好的女同学,从昌邺给我写来的信,夹在书里面忘记了。”
  秦桑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说:“我在昌邺也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不过久久不来信,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明天我倒是打算给她写一封快信,问候一下她呢。”
  姚雨屏听得她这样说,明知道她是在替自己解围,自己这个谎撒得并不高明,可是难得秦桑肯在上替她圆过去,所以对秦桑的善解人意,又添了一分感激。
  她虽然连脖子都是红的,突然之间,就很愿意将满腹的心事告诉秦桑。虽然这话连父母兄弟都不曾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对秦桑生了一种信任之感。
  她涨红着脸,拿着勺子,将咖啡搅动着,慢慢地说道:“实不相瞒,少夫人。。。。。。”
  秦桑道:“咱们不是说过了吗?不要这样见外,如果你乐意,叫我一声姐姐,我也是很乐意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妹妹。”
  姚雨屏很是感激,抬起头来,说道:“姐姐,也许我交浅言深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以看到你,就想把这烦恼同你讲一讲,或许你能替我拿个主意。”
  秦桑说:“我不过虚长你两岁,拿主意也未必比你高明。但如果你遇上什么困难,如若我能帮到你,我倒是很乐意帮忙。”
  姚雨屏这件事情本来是瞒着全家人的,自己的闺中好友亦是一无所知。有要好的女同学,也是远在昌邺,这一腔心事她自己已经憋屈了好久。
  今日虽然是初见秦桑,但觉得她难得是个温柔可亲的人,所以自己满心的烦恼,终于忍不住要倾诉一番。
  只是这样的事情,讲起来未免吞吞吐吐,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面红耳赤地说:“不瞒你说,这封信。。。。。。这封信是他写来的呀。”
  秦桑听得一个“他”字,便知道此信与男女之情有关,她本来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见到姚雨屏惶惶不安的样子,总令她想起两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自己惶然无所依,那种煎熬的情形似乎仍旧历历在目,所以忍不住就心软了,轻声问道:“那么,你和他的交往,是瞒着家里人?”
  姚雨屏点了点头,说道:“虽然我自己没有什么门楣之见,可是你也知道,我家里。。。。。。我家里。。。。。。”
  说道这里,她就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手指头绕着衣襟上系的一条手绢,甚是发愁的样子。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恋爱的事情,本来就是讲究一个缘分。但是如果家里通不过,那倒是极大地一个阻力。”
  姚雨屏却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说道:“如果实在是不行,我就脱离家庭,我还有一双手,总不至于养不活自己。”
  秦桑听到她这句话,倒有神吹触动似的,于是说道:“那也是最后的退路,事情没到万万不能转圜的地步,何必出此下策呢?如果对方的家庭只是清贫,我倒是可以从中想点办法,去对姚师长姚太太说一说。”她自嘲的笑一笑,“论起来,我这婚姻还是打破门第之见的结果。我出身商贾之家,当初万万是配不上易家的公子呢。”
  姚雨屏听了她的话,不由得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十分恳切地摇了摇,说道:“姐姐,你别这样说。如果我的父母,肯抛开那样的成见是再好不过,可是我的父母我十分了解。我的大姐,因为姐夫过世得早,所以想要改嫁,婆家都没有说什么,我父亲倒将她斥骂了一顿,骂她丢了祖宗的脸面,不肯再认她这个女儿。我想到这件事情就觉得心里发寒,只怕我的事情,连半分希望都没有。姐姐,你待我的好意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不想让你在中间为难呢。”
  秦桑微微一笑,安慰她说:“我知道我也许不够力量来劝说姚师长,但是也许姚师长会给别人一点面子呢。”
  姚雨屏听她这样说,早就猜到她的话里真正的意思,是打算让易连恺出面,去跟自己的父亲说项。
  想必姚师长不能不卖易连恺一个面子。可是关系到这种事情,女孩子不能不害羞,于是红着脸说道:“我把姐姐当成自己人,才说给你听,你如果告诉不相干的人,我可不答应。”
  秦桑笑道:“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告诉不相干的人。”
  姚雨屏本来还要说些什么,却听见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在门外道:“四小姐,太太请易少奶奶出去看戏呢,说冯啸山就要上场了。”
  那冯啸山原是乾平名角,声动永江南北,所以今天的戏特地请他来唱压轴。还没上场,戏台底下早已乌压压地坐满了人。
  做寿人家的堂会戏,总要唱到凌晨一两点的。而今因为客人都晓得有冯啸山的戏,所以谁都没有走。
  秦桑对于听戏倒是可有可无,但是主人家特别殷勤,不能不敷衍着点。她仍旧和姚雨屏坐在一起,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到:“那么她是一点也不知道?”
  “哪能不知道呢,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零星碎语飘到她耳朵里,她也没有在意。
  台上原本唱的是《甘露寺》,冯啸山一句“劝告千岁爷杀字休出口”音犹未落,底下早已是震天响的喝彩声、叫好声、巴掌声,闹腾得几乎将整个戏台子翻了过去。那冯啸山当真了得,更兼中气十足,一大段西皮流水唱得字字俱佳,满座的人听得如痴如醉。
  这样的老生名角,听的就是一个唱功,唯有秦桑是个不懂戏的,而且也不怎么懂京剧的唱腔念白,看周围的人都听得兴高采烈,不得不耐着性子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台上宫娥簇拥着公主出来,那个扮孙尚香的花旦凤冠霞帔,刚刚亮了一个相,又是满堂喝彩声。却有两三个闲人,仿佛不由自主一般,由前排回头往后望,正正撞着秦桑的视线,却又连忙扭过头去。
  秦桑见他们回头打量自己,不由觉得奇怪。。。
  台上孙尚香已经轻启朱唇,唱出:“昔日梁鸿配孟光。。。”
  这个花旦满脸敷的胭脂水粉,倒是一双清水眼,看上去甚是眼熟。不过在秦桑眼里,这些梨园优伶扮上妆都长得差不多。
  按道理说,唱完这句,满座的人应该拍巴掌叫好才对,可是偏偏只有几个前排的人喝了声彩,连掌声都是稀稀拉拉的。秦桑心里奇怪,因为像《龙凤呈祥》这样的压轴大戏,从来都是名角儿配的,何况今天扮乔玄的是冯啸山,这孙尚香也应该是个差不多等级的角儿吧,怎么连叫好声都听不到几声?
  她看着孙尚香若无其事地唱着,倒是很从容的样子。她也没多想,只悄悄地问邻座的姚雨屏:“这个公主,是不是唱错了词儿?”
  姚雨屏也是个不懂戏的,听见她问,于是转头去问别人,却看见西北角上的人纷纷站起来,更有符远军中的人行着军礼。
  姚雨屏张望了一眼,回头笑着对秦桑说:“快看,是谁来了?”
  秦桑一看,果然是易连恺。他穿着长衫,只带了两个随从,倒是很惬意的样子。
  只不过他这么一来,一时台上的戏都没人听了。
  主人家早就迎了上去,因为隔得远,秦桑听不见他们说话,估计是说了些客气话。
  姚太太便亲自引了易连恺到女客这边来,秦桑早就站起来了,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易连恺脸上含着几分笑意,又跟几位相熟的女客点头致意,众人不免客套一番才重新坐下,姚雨屏便将自己的作为让给易连恺。
  他说:“不用这么客气,本来今天从外头回来,不知道怎么着了凉,一直头疼得厉害。若是不来,那也太失礼了,所以特地过来一趟。戏就不听了,反正明天还要到府上来。再领明天的好戏吧。”
  秦桑听见他说头疼,便向姚太太告辞,易连恺在人前从来很讲究风度的,亲自接过她的大衣,替她穿上。
  姚太太倒是格外客气,带着姚雨屏一路送到大门口,看着他们上车方才进去。
  秦桑见易连恺上车之后,兀自皱着眉头,于是问:“你头疼得厉害不厉害?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易连恺却展眉一笑,悄声说:“我头倒是不疼了,不过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看京戏,大半夜的又得僵坐在那里招呼一帮女眷,所以那会儿我是替你头疼呢。”
  秦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得笑着说道:“就你会使这样的心眼儿。”
  易连恺接着说道:“我这是为你好,难道你还不领情吗?”
  秦桑说:“好吧,那么我就多谢你就是了。”
  易连恺却道:“难为我大半夜,巴巴儿的跑来接你,还替你撒了这样的谎,难道说一句多谢就算了?”
  秦桑说“不和你说了,你腻歪得很。”
  她脸上覆着薄薄一层粉,此时透出晕红来,仿佛夏天的莲花花瓣似的,从洁白的花瓣尖上透出脉脉的红色,说不出得美丽动人。
  易连恺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说:“平时很少看见你扑粉。”
  秦桑说:“这是上人家家去拜寿啊,总得打扮打扮,也免得给你丢脸。”
  易连恺接着说:“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按道理你应该打扮给我看,为什么你平日在家里不打扮呢?”
  他们两个一路说着话,车子已经到了。
  卫士上来替他们开车门,易连恺先下车,转头秦桑手里的皮包,扶着秦桑也下了车。
  秦桑觉得老大不好意思,连忙用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理了一理。
  进了房间,秦桑走进去脱了大衣,易连恺拿着她的皮包,一直跟着进了更衣室,秦桑一抬头从大玻璃镜里看见他,不由得板着脸,说道:“人家换衣服你也跟进来,真是!刚才在车上你一直动手动脚的,让人看见了好没意思。”
  易连恺见她连嗔带怒,却说不出的娇憨动人,忍不住伸手搂住她的腰,说道:“看见就看见,咱们又没做贼,你心虚什么。”
  秦桑说道:“谁心虚了,就你这性子太讨人厌。”
  易连恺不由得笑了一笑,秦桑换完衣服,见他正高兴,趁机说:“对了,有件事我要麻烦你。”
  易连恺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于是问:“什么事?”
  秦桑便将姚雨屏的事情略讲了一遍,又说道:“这种事情,就算姚太太也未必做得了主,我想着你若是能跟姚师长提一提,说不定就成了。”
  易连恺笑着说:“要我去跟姚师长说,倒也容易,不过我帮了你这样一个忙,你打算怎样谢我呢?”
  秦桑说道:“这怎么能叫帮我忙,这是为着姚小姐的事情啊,要说帮忙,也是给姚小姐帮忙。”
  易连恺说道:“既然是姚小姐的事情,那为什么又要你来对我说呢?”
  秦桑嗔怪道:“你这个人就是腻歪,一点小事情都不肯帮我做。“
  易连恺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却很高兴似的,可是故意说道:“几天晚上这么一会儿功夫,你已经多嫌我两次了,我倒要看看,你是个怎么腻歪法儿。”
  他一边说,一边就朝着秦桑走过来,秦桑推搡了他一把,扭身却往浴室走,说道:“不和你瞎扯了,我去放水洗澡。”。。。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易连恺因为起来迟了,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要出去。
  秦桑还没有起来,但也醒了。从枕头上欠起身来,看着他扣西服扣子,说道:“你答应我的事情,可别忘了。”
  易连恺却头也没回,只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答应你什么了?”
  秦桑知道他在故意逗引自己,所以也不理他,只斜依靠在枕头上说:“虽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可是你到底也放在心上,遇见合适的机会就是姚师长提一提。俗话说宁拆三座庙,不毁一门亲。这种事情既然人家托了我,我自然尽心尽力替人家去办。。。”
  易连恺说:“人家托了你,又不是托了我。再说这种事情,我哪怕跟姚师长去提,也顶多是敲敲边鼓,我总不能逼着人家将女儿嫁人。还有,你连来龙去脉还没搞清楚,就往身上揽事。要是这位姚小姐看中的是承军少帅慕容沣,那岂不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果真是这样,难道我还能去硬保这个媒不成?”
  他回头见秦桑坐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不由得笑道:“你这又是着哪门子的急,人家的终身大事,你急成这个样子。”
  秦桑回过神来,说道:“亏你想得出来,慕容沣才十六岁,姚家小姐怎么会看上他!”
  易连恺笑道:“那可不一定,自古美人爱英雄,慕容沣少年英雄,说不定姚小姐就瞧中他了。她要真瞧中承军少帅倒也罢了,这种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万一她中了什么圈套,遇上那种拆白党,被人家骗财骗色,那才叫大大的不妙呢。”
  秦桑听他这样胡说,虽然觉得不太有这种可能,却也担着一份心。
  等易连恺走后,秦桑起床梳洗,又去了姚府。
  因为今天是正经的寿辰,所以从中午就开始唱戏,还有姚家亲属送了一班魔术,另有几出说书。所以整个姚府,比昨天还热闹。
  姚太太看出秦桑和姚雨屏谈得来,所以今天仍旧让姚雨屏来招呼她。
  秦桑趁着无人留意,对姚雨屏说:“我有话跟你说。”
  姚雨屏便寻了个空子,仍旧带她到自己的小会客室去,还没有坐定下来,姚雨屏就抢着说:“姐姐,昨天的事情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连管事的也被家母骂了一顿,都是我们办事不周到,要姐姐受了委屈。姐姐你别生气,我先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
  秦桑听了这番话愣住了,不由笑道:“你可把我闹糊涂了,昨天的什么事。。。”
  姚雨屏道:“我知道姐姐你大人大量,不会跟不相干的人一般见识。家母也再三地对我说,叫我不要在你面前说起这件事,省的要你烦恼。可是我想着这事因为我家里人办的不对,不应该叫她来,所以我今天一定要给你赔个罪。”
  秦桑心里仍然是糊涂的,看她郑重其事了向自己鞠躬,连忙将她扶了起来,说道:“行了行了,我没有生气。”
  姚雨屏说道:“虽然姐姐不生气,可是我心里怪难过的。那个闵红玉,从来就是跟个妖精似的,我妈妈也不喜欢她。这回是管家写了单子邀的戏,家母因为事情太多,也没顾得上仔细看,才让姐姐受了这样的委屈。”
  秦桑听了,才恍然大悟,想起难怪昨天见到那个花旦眼熟,原来是闵红玉。
  怪不得昨天众人是那样的眼神,闵红玉登台的时候,还有人回头打量自己,去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而自己倒是被蒙在鼓里,易连恺也真沉得住气,他到姚家来,却未必不知道这事,所以特地来一趟,将自己带走,省的别人看笑话。
  不过在旁人眼里,难道自己还不够笑话吗?
  这阵子因为易连恺待她格外的温存,所以秦桑对他的态度多少有些改变。觉得他不是那么难以相处,可现在偏有出了这样的事情,秦桑觉得这才是他的本性,自己嫁给这样的一个浪荡子,真是大大的不幸。
  都说是齐大非偶,如果自己当年不能嫁给郦望平,哪怕嫁给别人,就算不是两情相悦,相处的日子久了,只要自己以诚相待,对方多少会对自己有几分真心。至少不会在外面这样放浪形骸,弄出这样的难堪来。
  昨天这么对客人,未必不在心里笑话她吧。尤其是那么晚了,易连恺还特地来一趟,别人都明白是为什么,独独她还以为他是真的为着她不爱应酬,所以才来替她找个借口先行离开的。
  这样的人,自己怎能托付终身!
  她心里虽然一阵阵难过,脸上却一点也没有露出来,反倒心平气和地对姚雨屏说:“我叫你出来,其实是想问一问你别的事情。”当下便将易连恺的担心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又说道:“我倒不是疑心你的眼光,只是怕你上别人的当。毕竟你年轻,若是遇上那些骗人的,免不了吃亏。”
  姚雨屏说:“我懂得姐姐的意思,不如我几时将她约出来,也让姐姐见一见,姐姐自然就明白了。”
  秦桑握着她的手,说道:“这样也好,我也乐意替你参谋一下。”
  她们两个躲起来说了一会儿话,仍旧出来,正好易连恺也来了,于是一起出去吃酒席。
  姚家虽然是个守旧的人家,但除了寿宴之外,却也有西洋式的招待酒会,专门辟了一间大屋子做跳舞厅。
  易连恺是个喜欢跳舞的,秦桑刚嫁过来的时候,也跟着他学会了跳舞,易连恺拉着她去跳舞。秦桑想到昨天闵红玉的事情,觉得格外的不耐烦,可这是在别人家里,又是身为客人,只能淡淡地说:“你去跳舞吧,我跟姚小姐坐会儿,说说话。”
  姚雨屏知道秦桑已经将自己的事情说给易连恺听,见到易连恺,也觉得害羞,红着脸说:“公子爷请放心,这里有我陪着少奶奶呢。”
  易连恺看着姚雨屏在这里,也不好说什么,正巧有几个相熟的朋友走进来,叫着易连恺的字:“兰坡怎么不跳舞?”
  还有人说:“公子爷好久没跳舞了,今天一定要见识见识。”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簇拥着他,一直将他拉到舞池里去了。
  秦桑本来就疏于应酬,而且听戏打牌跳舞,样样都不是她喜欢的。
  这一天姚府上的戏一直到凌晨两点才散,所以坐车回去的时候,秦桑就在车上睡着了。
  迷糊中感觉易连恺将她打横抱起来,见她睁开眼,他只是说道:“怎么又醒了。”
  秦桑看他抱着自己已经走上楼梯了,于是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易连恺说道:“你又不重,再说你下来一走,回头又睡不着了。”
  秦桑心里十分不乐意,但知道拗不过他,说话间,易连恺已经将她抱紧房间,放到床上。
  到底是抱了一个人走了这么一段路,他微微有点喘息,就势搂着秦桑,头一歪倒在枕头上,整个人就躺在她身旁。
  秦桑却拨开他的手,自顾自做起来去卸妆,易连恺说道:“你要洗澡吗?我去替你放水。”
  因为这里原来并不是住家,后来改建的浴室在卧房的外头,秦桑本来就不想搭理他,见他出去放水,她起身却将房门给反锁上了。
  等易连恺懂浴室回来,推不开房门,他心头火起,拍了两下,听不到秦桑回应他,他气的“咚”的一声踹了一脚房门。秦桑正担心房门经不起他再踹几脚,给踹开了,谁知道这样一声之后,再无声息。
  过了片刻,秦桑听到楼梯那里“咚咚”脚步声连响,想必他一生气,下楼出去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朱妈来伺候她梳洗,皱着眉头直叹气:“这才太平了几天,又这样闹。。。”
  秦桑心里不耐烦,只不做声。
  下午的时候,姚雨屏给秦桑打了一个电话,先闲谈了几句,然后顿了一顿,说:“今天我约了他。”
  秦桑打起精神,说道:“那我装作偶然遇上,去瞧一瞧,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让你这样动心。”
  姚雨屏正巴不得,于是说道:“我约了他下午三点在西胜庄,你也来吧,我请你喝咖啡。”
  秦桑笑道:“喝咖啡到不必了,将来如果能喝一碗冬瓜汤,我倒是很乐意的。”
  姚雨屏虽然是符远人,却也有北方的同学,知道喝冬瓜汤是什么典故,觉得老大不好意思。
  秦桑也知道她脸皮薄,不便过分跟她玩笑,于是讲话题叉开,最后大家约定下午三点在西胜庄见面,才挂上电话。
  到了约定的时间,秦桑换了衣服,让司机把自己送到西胜庄。
  西胜庄座落在符湖边上,原来是间老字号的中餐酒楼,后来被人盘下来,改成吃西洋大菜的馆子,生意一向兴隆。现在是下午茶的时间,不是饭点,人还不算多。
  秦桑到了之后,看见姚雨屏已经到了,远远地对她叫了声“姐姐”,然后微微红着脸说:“他还没来呢。”
  秦桑打趣她:“别不是怕羞,所以不肯来了吧。”
  姚雨屏说:“我可没告诉他还约了你在这里,所以他一定会来的。”
  秦桑道:“你这个小机灵鬼,你不告诉他,回头他来了,你怎么向我介绍他呢?”
  姚雨屏说:“只当作是偶然遇见的样子,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再说你替我把一把关,好好瞧瞧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秦桑说:“那倒是义不容辞。”
  当下秦桑叫过茶房来,另挑了一个位置,那个位置虽然在姚雨屏的斜对面,可是正好被一架屏风掩去了一大半,从外面进来的人看不到这里,坐在里面的人,却能看清楚外面。
  秦桑点了咖啡,刚刚喝了一半,突然姚雨屏对她递了个眼色,然后姚雨屏笑吟吟地站起来,说道:“你来了?”
  秦桑心里一直十分好奇,不知道姚雨屏喜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于是从屏风后面微微转过脸,向外面瞧了一瞧,这一瞧直如晴天霹雳一般,整个人不由得都怔在那里。
  原来来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
  潘健迟也万万没想到在这里见到她,亦是一怔。
  姚雨屏假装刚刚看见秦桑,笑着打招呼:“哎呀,姐姐你也在这里,真是巧啊。”
  这原是事先她们约好的,秦桑却觉得这话像是有另一层意思似的,听得格外刺耳。
  她耳朵里嗡嗡作响,潘健迟却很快镇定下来,走向前鞠躬行礼,叫了声:“少夫人。”
  这一声提醒了秦桑,自己早就嫁坐他人妇,潘健迟现在于姚雨屏两情相悦,也是应当之事。
  秦桑勉强笑了一笑,说道:“不必多礼,原来你约了姚小姐在这里。”
  潘健迟并不多话,只是默然一躬。
  秦桑接着说:“你的伤好些了吗。。。”
  潘健迟说:“谢少夫人惦记,已经好多了,再过些日子就可以回去当差了。”
  “那也不必着急。。。”秦桑跟他说着话,极力自持,只觉得说不出的吃力。
  这种吃力不像别的,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她以前念过西洋学校,风气开放,体育课上还有游泳课,第一次下水的时候脚下一滑,几乎没顶的感受,正是这样的难受。
  那时候只看见头顶的一点儿光,可不管伸手怎么捞,却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整个人朝水底沉下去。。。沉下去。。。
  姚雨屏见她脸色煞白,不由得伸手扶住她的胳膊,问:“姐姐,你不舒服吗?你的手这样凉。。。”
  秦桑摇了摇头,强自说:“我没事。。。”话音未落,却是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秦桑这一晕,像是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一般,好像回到从前母亲正病着的时候,她守在床前,熬了好几夜,再也撑不住瞌睡,可是朦胧中看见床上的母亲正在翻身,她正要伸手出去,握一握母亲的手,却一下子抓了一个空。她身上渗出涔涔的冷汗,心里却渐渐明白过来,母亲早就不在了,而自己落在这样的泥潭里面,也已经好多年了。
  说是好几年,其实只是短短的三年功夫而已,不过这三年,比半辈子还难熬,所以才觉得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
  包括母亲生病、去世,自己出嫁。。。却原来只是三年前而已。。。
  她这样一想,不愿意睁开眼睛,心里只希望这样永远睡下去才好。可是耳边嗡嗡的像是下雨声,又像是很多人在说话,吵得她不得不醒过来。
  她慢慢睁开眼睛,原来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到真是有不少人,好几个穿医生袍的西洋大夫,还有几个看护,朱妈一脸焦急地望着她,见她眨了眨眼睛,欢天喜地地说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那几个大夫看见她醒过来,也都松了一口气似的,为首的一个便对易连恺说:“少夫人醒过来就没事了,药也不必吃的,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
  秦桑没想到易连恺也在这里,她现在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就是他了,所以疲惫地合上眼睛,转开脸去。
  易连恺命朱妈送大夫们出去,一时屋子的的人统统走了个干净,连佣人都退出去了,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在秦桑的床前,有一个西洋式的软榻,易连恺就坐在那个软榻上面。默默地看着秦桑。秦桑睁开眼睛,见他仍旧瞧着自己,于是淡淡地问:“你还有什么事?”
  她这句话原本是逐客的意思,也知道这句话一出,依着易连恺的性子,定会跟她吵嚷起来。
  不过她今天身体十分不舒服,一点敷衍他的心情都没有,所以想吵就吵吧,最好他生气走了,自己倒落个清净。
  可是易连恺虽然脸色不好看,却忍了忍没说话。
  秦桑见他没搭理自己,这倒是罕见的事,于是又说:“我这里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易连恺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十分古怪,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有话对你说。”
  秦桑疲倦到极点,只好将脸靠在枕头上,说:“过两天再说行吗?我累得很。”
  易连恺笑了笑,身子却没动,表情越发古怪了:“过两天再说,也许又迟了。”
  秦桑最见不得他这样阴阳怪气,于是欠身起来,说:“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易连恺像是平静下来,慢慢地说:“我也不指望你多肯听我这番话,不过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可要对你实话实说。刚刚大夫对我说,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秦桑像是猛然受了一击似的,整个人微微向后一仰,连嘴唇上最后一份血色都失去,只是看着易连恺。
  “你平时玩的那些花样我也知道,那种西洋的避孕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前阵子,我拿维他命给换掉了。我知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你要敢跟去年一样,再做出那样没人性的事情。。。如果你再敢做那样的事情。。。”他低俯着身子,看着秦桑苍白的脸,却像极有快意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就一抢崩了你。”
  秦桑嘴唇微颤,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声音倒是挺镇定的:“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非逼我说出来吗?你去年害的什么病?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孩子都三个月了,你硬是吃药把他打了下来。。。当时我一直装糊涂,总以为你不至于那样狠心。。。”他扭者她的胳膊,逼着她看着自己,“我开始还盼着你自己来跟我说,我想着也许是你脸皮薄,不好意思。所以我还等着你来跟我说。。。结果你却偷偷的去医院,吃了那样伤天害理的一副药,硬把孩子打下来,回来还说是病了。。。我一直想看清楚你,看清楚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那也是你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你怎么下的去那样的手?世上怎么有你这么狠心的女人?你以为你做得滴水不漏?你以为我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这次你再敢做那样的事!我就让你一起给孩子陪葬!”
  秦桑瞧着他恶狠狠地瞧着自己,像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一样,她忽然觉得乏力,困在这样的牢笼在久了,久得她都忘记了挣扎。
  撕破了脸原来是这样面目狰狞,也难怪去年在昌邺的时候,虽然自己病了大半年,他却连家也不肯回,想必是气极了。
  可是这样一个人,难道也有心吗?
  她慢慢地说:“你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当初是你父亲做主,遣了人来谈婚事。我为着父母的缘故,不能不答应。过门之后,你和我的脾气性格都合不来,我这辈子赔在这里,也就罢了,何苦还饶带进去一个孩子。。。你要是喜欢小孩子,不管你在外边跟谁生,带回来也是一样的。。。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易连恺突然一扬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这下子打得狠了,秦桑觉得半边脸都是木的,嘴角有一丝血渗出,她拿手拭了拭,也没有哭。
  他脸色通红,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他说:“是你不肯放过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连眼睛都红了,转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镇定了一些,说:“我自己就是姨太太养的,已经够可怜了。所以我的孩子不要姨太太养。你恼我也罢,不喜欢我也罢,觉得和我合不来也罢,这孩子你生下来,我也只要这一个,不会再要求你生第二个。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从前我对你不好,我给你赔不是。将来你要不耐烦带这孩子,也有奶妈佣人带着。我答应你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你要什么我都去给你弄来,或者你说的姚小姐的事情,我马上去跟姚师长说。。。只要你肯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从前那些坏毛病,我都答应你改。。。”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又重新抬起头来看着秦桑。
  秦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她心里十分混乱,像是缫丝机似的,混着千丝万缕,理不清头绪。
  她吃力地坐起身来,说:“那你替我找一个人,找到这个人出来,我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问完了,咱们再说咱们的事。”
  易连恺问:“找什么人?”
  “原来骗我父亲钱的那个人,叫做傅荣才。他骗了我爹的钱之后,就无影无踪,你将他找出来,我有话问他。”
  她一句话没说完,易连恺的脸色已经变了,她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怎么?找这个人很让你为难吗?”
  “为难也不为难,”易连恺像是突然轻松了,没事似的说,“不过人海茫茫,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慢慢去找。”
  “你是联军司令,多派些人找一个人,应该不算难事,”秦桑也笑了笑“除非你不愿意找到他。”
  “我怎么会不愿意找到他?”易连恺说道:“他骗了我岳父的钱,那也是骗了我的钱。我做人子婿,怎么也应该把他找出来,才算是孝道。”
  秦桑慢慢颌首:“你有这样的心,就成了。”
  易连恺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派人去找。”
  “如果他不幸死了呢?”
  易连恺顿了顿,说:“还没有派人去打听,怎么就知道他死了?”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人命如草芥一般,还不是说生就生,说死就死。如果他死了,或许我想知道的事情,就永远不能知道了。”
  易连恺说:“你就爱胡思乱想,我这就派人去找,你好好安心保养身体。”
  秦桑慢慢吁了口气:“那么就等找到他再说吧。”
  易连恺见她十分疲倦的样子,于是站起来,说:“你休息一会儿,我叫朱妈进来伺候你。”
  秦桑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易连恺本来已经走到门口了,可有忍不住回头,见她整个人陷在床上的鸭绒被里,身形娇小,脸上嘴唇没有多少血色,更显得孱弱可怜。
  他心中烦恼无限,最后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带上门走出去了。
  易连凯叫了朱妈去陪秦桑,他自己走下楼去,楼底下却并没有人。
  从楼梯下来正对着客厅,这里本来是城防司令部用来办公的地方,后来临时改成住所,虽然布置的富丽堂皇,但是因为地方太大,所以仍旧显得空荡荡的。
  搬进来的时候,就在中间加了一大张波斯地毯,然后在地毯旁围着一圈沙发,墙角里放着一座古董式样的落地钟,现在那钟的下摆慢颤颤地晃过来,又晃过去,越发显得屋子里安静。
  易连恺坐下来想点一支烟,屋子里太安静了,听得着他划取灯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倒像是下雨。。。。。。划了一下没划着,又划了一下,仍旧没着。
  他索性抛在烟灰缸里,又重新擦了一根,这次终于点着了,于是点着烟,抽了没两口,却又随手掐熄掉了。
  远处不知道哪件屋子里的电话铃在响,葛铃铃吵得人甚是讨厌。 他听了一会儿,终于辨出应该是走廊那边的房间,只是电话铃响了几声就戛然而止,想必有人在的,果不然过了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传过来,在门外先叫了一声“报告”。
  进来的人正是潘健迟,易连恺对身边的人素来是熟不拘礼,而且此时他又是便装,潘健迟便没有行军礼,只是微微一躬,说道:“闵小姐打电话过来,说是身体很不舒服,问公子爷要不要去看看她?”
  易连恺微微皱起眉头,潘健迟压低了声音,小声道:“闵小姐素来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
  易连恺想了一想,说:“叫他们预备车子,我去去就回来。你留在家里,若是少奶奶问起来,你就说我往姚师长那里去了。”
  潘健迟便出去命司机将车开出来,又安排出门的卫士,然后亲自将易连恺送出大门,方才转身回去。 汽车驶起来非常快,不一会就拐弯转过街角,风驰电掣地穿过好几条大街,最后驶进一跳僻静的街巷。
  这里虽然离闹市不远,可是闹中取静,一跳斜巷,两旁的人家院外都栽着树,不过时值隆冬,光秃秃的树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是西洋人制作的叶脉书签,又扁又薄地竖在苍蓝的天空底下。 又像是池塘里的荇草,被天光云影倒影着,却又被水流不停摆动,微微生出一层寒意。
  闵红玉住的地方是一幢精致玲珑的西洋小楼,前面还有一个花园,因为树木掩映,所以显得极是幽静。 易连恺的汽车是经常过来的,所以只在门口按了声喇叭,门房里的听差便连忙奔出来,打开大门,让汽车驶进去。
  闵红玉用的女仆也极是机灵,早就默不作声从客厅里迎出来看到汽车在台阶底下停下来,便上前打开车门。 易连恺并没有多问,下车后就径直走到屋子里去。 这里也装了汽水管子,甚是暖和,所以他一进来就把大衣脱了,帽子也摘了,任由女仆捧了去挂起来。
  却听见有人在楼梯上笑了一声,说道:“哎呀,你别脱衣服啊,过会儿咱们还得出去。”
  易连恺没有回头也知道这娇俏的声音是谁,所以径直在沙发上坐下来,佣人沏上茶,正是他喜欢的龙井。他端起杯子慢慢吹着那热气,那新沏的茶极烫,袅袅上升的雾气仿佛轻烟一般,将他眉目也笼得暧昧不明。
  闵红玉就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笑着道:“我还以为今天你不肯出来了呢。”
  “我要是不出来,那个姓潘的怎么肯放心。”
  闵红玉”噗“地一笑,说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故意放自己太太跟副官在一块儿。”
  易连恺的脸色猛然一沉,闵红玉知道他立时就要发脾气了,所以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按在他的肩上,嗔道:“瞧你这小气样子,我知道那是你的心肝宝贝,我这样低三下四的人,原不配拿她来开玩笑,不过我只是想着自己命苦罢了。。。。。。”
  她说到“命苦”两个字,眼圈不由得发红,两颗糯米细牙咬着殷红的嘴唇,倒似真的要哭起来一般。
  易连恺却笑了笑,说道:“她算什么心肝宝贝,我的宝贝在这儿呢!”说着伸手一搂,闵红玉本来就腰肢柔软,身轻如燕,被他这么轻轻一使力,便就势坐在他腿上。
  她却连嗔带怒似的,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说道:“你也就只拿这种话哄我罢了,回头见了你那太太,还不见得怎么拿话作践我呢?”
  易连恺却像是心情渐好似的,搂着她的腰,说道:“你没有听说过么,妻不如妾。。。。。。”
  闵红玉却啐了他一口 ,说道:"谁是你的小老婆?堂堂联军司令,就算要娶姨太太,也得有茶有礼吧?你打发媒人送了茶礼来,再看我愿不愿意给你作妾。”
  易连恺哈哈一笑,说道:“我还没有说完呢,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咱们俩现在这样子多好啊,何必要拘那些俗礼?”
  闵红玉却挣脱他的手站起来,冷笑道:“越说越不像话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你别教我说出好的来,当初你答应过什么?结果一回到符远,头一件事就想着杀人灭口。我现在对你是还有点用处,若是一朝无用,只怕公子爷连子弹都舍不得浪费半颗,立时便要命人讲我绑了,缚了石板沉到那符湖里去。”
  易连恺却慢腾腾地取出香烟匣子来,自顾自擦了根取灯,点燃了烟吸了口,好似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既然知道,不妨识趣些。”
  闵红玉咬了咬牙,只觉得一阵阵恨意涌上来,这个人偏生得一副好容貌,所谓的面如冠玉,气宇不凡,特别是一双利眼,正经瞧人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霸道。
  相书上说铁面剑眉,兵权万里,原来竟是真的。
  但此刻他英气尽敛,就斜倚在沙发上,很闲适地将腿搁在一方绣花方墩上,怎么看也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可是那心肠,只怕是铁打的吧。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嗓子就哑下去,说:“我知道你迟早是容不得我,不过你的那些事,我却给你记了笔总账,你要是哪天多嫌着我,别怪我全都给你翻出来,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易连恺“噗”的一笑,却将嘴里的烟取下来,往那只水晶缸里一扔,说道:“当初是你自己说要替我办事,我可没有逼着你。你怪我下狠手逼死易连慎的老婆,这又是唱的哪出?你跟易连慎从前的那些事,你说一半瞒一半,我也就装糊涂。难道你还为着他老婆,来对我兴师问罪?”
  闵红玉倒吸了一口气,声音却好似轻柔了几分:“我原道他是个没良心的,不料你却比他更狠。你那二嫂肚子里,可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泯灭人伦勾引二嫂倒也就罢了,虎毒尚且还不食子。。。”
  她话音未落,却听见“啪”一声,却是易连恺清清脆脆给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极狠,闵红玉那凝雪似的脸颊上,顿时被煽出一个红红的掌印,几道指痕立时就鼓了起来。
  她咬着嘴角,却也不哭,只是狠狠盯着易连恺。
  易连恺打完了人,却慢条斯理将西装口袋里的手巾抽出来,揩了揩手指上蹭的脂粉,说道:“既然跟着我,就知道有些事当说,有些事不当说。我知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可是事情办完之前,你也不许作死。”
  闵红玉将脸一扬,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才不想死呢,我可要好好活着看你的下场。你那个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太太,要是知道你做的这些丧尽天良的勾当,瞧她会怎么待你。”
  易连恺瞥了她一眼:“你会去跟她说么。”
  闵红玉笑起来:“我才不会去跟她说。”她慢慢地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那个太太又不是傻子,她迟早自己会知道,这比我告诉她,可要狠多了。你等着吧,你总有一天会有报应的。”
  易连恺听她说得这般恨之入骨,反倒悠然点了支烟:“我的报应太多了,说实话,真不必在乎了。”
  闵红玉看他坐在那里,神色竟是十分从容,完全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样子,似乎他们刚刚说的那些话,都只不过是玩笑而已。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阵寒意涌上来,这个人不过二十余岁,又是世家出身,可是论到心狠手辣,简直无人能出其左右。
  她几乎没有见过他在意世间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事,从前唯一觉得他心里有一席之地的,就是他那位夫人。
  因为每次他若有什么古怪举止,必然是为着他那位夫人。 可是现在看来,这位夫人似乎也只是一个幌子,他太习惯拿旁的人或事来当幌子了。
  她心里终于有些游移不定,只见他坐在那里不以为然地抽着香烟。外头起了风,巨大的窗子底下是蓬勃的绿树,这种冬青树冬天也不掉叶子,反倒生出簇簇红果,极是好看。
  现在隔着窗子,凛冽的北风早就无声无息,只是树影不停摇动,便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他的背影生出诡异的巨翼。
  窗子外面原有一棵树,现在起了风,树枝便敲在窗上,有轻微的声音。
  秦桑本来睡着了,可是迷迷糊糊听到那树枝敲窗的声音,又醒过来了。
  从前她还住在寄宿学校的时候,如果约了郦望平,他就会往她们宿舍的窗玻璃上扔小石子在、,那种沙沙的声音,就像现在树枝敲着玻璃的声音一样,熟悉而亲切。她一想到郦望平,不由得就彻底地醒过来。
  在枕上又躺了片刻,睡意全无,于是索性坐起来。
  朱妈本来在外面做着针线活,可是时时刻刻注意着这卧室里的动静,她一坐起来,朱妈就连忙放下针线走进来了,问她:“小姐,是不是想吃点什么?”
  秦桑摇摇头,朱妈却笑着说:“这个时候正是害喜的时候,想必是口里寡淡无味,厨房里炖了有鸡汤,要不我叫他们用那汤做给一点面条。”
  秦桑问:“他人呢?”
  朱妈知道她问的是易连恺,于是说:“说是有公事,出去没多大会儿。小姐,其实我看姑爷挺心疼你的,这回姚师长的小姐把你送回来,说是你在饭馆里头昏死过去了,把姑爷给吓得啊,我看他脸都白了。站在门口直着喉咙叫人去请大夫,一直等到大夫来了,还守在你床旁边,可是一步都没有走开过呢。”
  秦桑心里正自腻烦,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更是不耐烦,于是说:“他是一个人出去的吗。“
  朱妈愣了一下,说道:“当然是带了有人。。。”
  “那潘副官呢?”秦桑语气像是漫不经心似的,问:“他也跟着出去了?”
  朱妈说:“潘副官倒没有跟着出去。”
  秦桑点了点头,说道:“那么你叫潘副官来,我有话问他。”
  朱妈说:“小姐,你现在不舒服,还是躺着吧。要是有什么话,让我去问他也是一样。”
  秦桑本来半靠在床头,现在拢了拢头发,说道:“没事,我自己问他。”
  朱妈只道是她要向潘健迟盘问易连恺的去处,所以尽管心里犯嘀咕,还是侍候秦桑换了一件衣服,又重新洗脸梳头,这才下去叫潘副官。
  这么一耽搁,潘健迟上楼来的时候,天其实已经黑了
  冬天里白昼短,秦桑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她穿了一件孔雀蓝的旗袍,上头疏疏朗朗地绣着梅花。
  她坐的沙发后搁着一架落地灯,现在那澄金色的灯光虚虚地笼罩在她身上,那蓝色的旗袍倒像是一只瓷器,有一种釉色的清冷,而她的脸,却苍白得没有什么血色似的,叫人想起瓶子里的白梅花。
  潘健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她却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她抬起脸的时候,灯光仿佛流水似的,从她身后尽管淌下去,而她的耳朵,在那光影里虚化得带着点红晕的半透明,像是易连恺书桌上那方荔枝冻。
  所以在那么一个恍惚的刹那,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行礼。
  秦桑却十分谨慎地叫了声“朱妈”,又向她使了个眼色。
  朱妈明白她是有话跟潘副官说,于是收拾了针线走到外边去,随手又带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本来很轻,“咔嚓”一响,潘健迟却仿佛受到了什么震动似的,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礼,声音却轻得几乎没有人能听见:“夫人。”
  秦桑听着他这么一声,整个人也微微一震,不过她旋即就恢复常态,指了指一旁的沙发,说道:“坐罢。”
  潘健迟却没有动,说道:“夫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秦桑道:“你想要做什么,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你跟着易连恺,想要利用他来做什么其他的事,我也不会过问。可是姚家四小姐,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你这样的手段,未免太过卑鄙。”
  潘健迟许久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子。
  窗外夜色无垠,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玻璃窗上反射着室内的人影,一动不动的伫立着,原来只是他自己。
  他听见树枝被风吹动,打在玻璃上的轻响,沙沙的,倒像是在下雪粒子。
  过了好久,他才说道:“小桑,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去youxing?”
  当然还记得,因为内 阁答应了俄 国的条款,要将川离三岛割 给俄 国。那时候的血亦是热的吧,她在心里想,不像现在,连整个人都仿佛钝了。
  那时候一腔热血,觉得女子并不输与男儿,可以一呼而起,径直上街去抗议内阁的丧权辱国。成百上千的同学都通宵未眠,赶着写出无数的标语口号,拿床单做了横幅,上面写着“还我川离三岛”,在街头,在巷尾,无数雪片样的传单四处散发,他们像潮水一般,一直越过军警的警戒,闯到外交部长家中去与部长理论。。。。。。
  不过区区数载,却遥远得一如前世。
  “那个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军阀腐败,藩镇割据,内阁傀儡,外强中干。这些军阀自相残杀的时候,无一不骁勇善战,可是面对列强的时候,却个个软弱可欺。慕容父子拱手将横川以北大半领土让给俄国人,那是几百万亩的森林、矿藏、土地。。。李重年跟日本人勾搭太租借军港,活脱脱想要引狼入室,而西北的姜双喜跟英国人不清不楚。。。
  “这些军阀,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想这抢粮、抢地盘、抢政治资本,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真正替国民、替国家在着想。他们都是外国人的走狗。要想让这天下太平,要想让国人过上好日子,就得先消灭这些军阀。”
  秦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声音极其细微,他只要稍稍动一动,几乎就听不到了。
  他一字一句,声音仍旧非常轻,可是咬字极准,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宣诉:“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混蛋,可是我并不是为着我自己。你知道我的父母、我的兄长、我的姐妹。。。。。。都是怎么死的么?”
  “他们都是死在徐庄,李重年和姜双喜那次内战,害死了多少人?拆散了多少人家?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家破人亡?你以为我就不想报仇吗?你以为我就不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吗?可是国破家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国都摇摇欲坠了,还有什么家可言?我的家是毁在军阀的手里,还有千千万万的家,都是毁在这些人手里。比起他们做的事情,我利用一个无辜少女的感情,算什么卑鄙。”
  秦桑睁大眼睛看着他,脸上不由露出一种复杂的感情,仿佛是悲悯,又仿佛是难过。
  “你嫁给易连恺,我心里好过吗?当初你给我写信,约我一起出走到外洋去,我接到那封信,心里就像刀子割一样。我知道我没办法带你走,我知道我若不带你走,你就是要落到那火坑里,可是我有什么法子。。。”他的眼睛里渐渐含了一层雾气,“我天天在你身边,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看着你跟他。。。他又那样对你,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都知道,可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心里难受。。。”
  秦桑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一般,微微后仰,靠在了沙发上。
  他却终于伸出了手,仿佛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可是终究没有。
  屋子里静得听得见外边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呜咽着,仿佛有人在那里哭。或许是又要下雪了,也或许是窗外的树,扫过玻璃,一阵沙沙地轻响。
  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唇上有一抹红色,整个人孱弱得像个小孩子。无助而无望,可是眼睛并没有看着他,她心里也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
  而且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尤其易连恺随时都会回来,他原不该对她讲这么多话,只是因为她逼着他,她拿话逼了他。
  他缩回了手,眼里那柔软的水雾已经没有了,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我该出去了,不然朱妈该起疑心了。”
  她终于慢慢点了点头,他转身走到门边,伸手扭开了门锁,径直走了出去。
  朱妈却下楼去端点心了,过了一会儿,才捧着一只红漆盘子上来。盘子里是一碗鸡丝面,另外还有几样小菜,配了一碟鸡心馒头。
  她端着热气腾腾的面点走进屋子里,却见到秦桑一个人坐在那里,鼻子红红的,倒好像哭过一般。朱妈心里有数,怕她是因为易连恺生气,于是放下漆盘,说道:“姑爷也真是的,哪怕是不回来吃晚饭,也打个电话什么的。这天看着又要下雪了,也不怕小姐你在家里等着担心。”
  秦桑人却有点呆呆的,像是在想什么心事,还没有回过神来。
  朱妈说:“小姐,吃点东西吧,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别饿着肚子里的孩子啊。。。”
  她这句话不说倒也罢了,一说秦桑更是觉得愁肠百结,她皱着眉头道:“朱妈,我不想吃,你把这些都拿走吧。”
  “就算是不想吃,也得多少吃点儿啊。”朱妈跟哄小孩儿似的,“中午说是约了姚家四小姐吃饭,吃没吃下去东西,还不知道,晚上一点儿东西都不吃,回头胃里难受起来。”
  秦桑十分不耐烦,朱妈看了看她的脸色,便将漆盘留在桌子上,又自顾自退出去了。她刚刚走到楼梯处,就听见电话铃声响起来,一阵接一阵,响个不停。她心想肯定是易连恺不会来吃饭了,特为打电话回来。所以踮着小脚,就要走下去接电话。还没有走到楼下去,下面已经有仆人接了,刚刚听了两句话,便仰起脸来问:“朱妈,少奶奶睡了没有?城防司令部那边打电话来,说是有要紧事找少奶奶。”
  朱妈心里奇怪,因为城防司令部打电话来,都是公事,从来都是只找易连恺。若是问到易连恺不在,顶多也就是找易连恺的秘书,或者是副官问话。
  于是她说:“少奶奶还没睡呢,我去叫她插上插销。”
  秦桑的屋子里,原来装一架分机,因为担心她睡不好觉,所以易连恺将电话线给拔了,待平日她要打电话的时候,在插上插销。
  这时候电话里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那仆人连忙叫住朱妈,说道:“我还是去叫潘副官吧,别吵着少奶奶了。”
  朱妈见他这样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下楼找了一碟青梅子,拿着上楼去。
  秦桑见她拿着这个进来,更是啼笑皆非,说道:“我不想吃这个。”
  朱妈说:“酸儿辣女,若是不想吃酸的,莫非是位小小姐。”
  秦桑径自发愁,哪里有心思与她说笑这个,只是皱着眉,说:“罢了罢了,你去给我倒杯热茶吧。”
  朱妈正待要去倒茶,却听见外头有人叫了一声“报告”,正是潘健迟的声音。
  秦桑适才与他一席密谈,正是心虚,不由得觉得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问:“什么事?”
  潘健迟道:“有件要紧的事,想来跟夫人告个假。”
  秦桑心中奇怪,说:“你进来说吧。”
  潘健迟走进来,见她仍旧坐在沙发上,似乎一直没有动弹过。而且双眼微红,倒像是哭过一般。他明知道是为什么,心中不由得一软。
  可是现在并不是说任何话的时候,于是说:“夫人,公子爷那里有点事,叫我过去一趟。”
  这是常有的事情,可是秦桑却起了疑心,因为易连恺在外头办事,叫潘健迟过去,更不必到她这里来特为说一声,她抬起眼睛来看他,他神色十分镇定,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出卖了他,因为他近乎贪婪地望了一望她,就像要将她的样子刻在他眼睛里似的,或者说,他想用这一眼,将她刻在自己心里似的。
  她的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问:“你们公子爷,现在在哪里?”
  “司令在姚师长那里。”他低下眼睛去,像是被她的视线灼痛一般,“夫人若没有别的事,健迟就告辞了。”
  “你不要去。”她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过立刻说,“都三更半夜了,还办什么公事?就说是我说的,叫他先回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潘健迟笑了笑,仿佛有些无奈:“司令忙的是要紧大事。。。。。。”
  “再怎么要紧的大事,总不能不吃饭不睡觉吧。”秦桑皱着眉头,“朱妈,你给姚师长府上打个电话,就说我身体非常不舒服,务必叫他快点回来。”
  朱妈听见这样说,吓了一跳,说道:“小姐,你哪里不舒服,这可得赶紧请大夫。。。。。。”
  “大夫刚走,又请什么大夫。”秦桑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有点不舒服,他回来就好了,你赶快去打电话吧。”
  朱妈心里一乐,心想这位小姐总算开窍了,连撒娇都学会了。而且现在她身子重,不用说,姑爷总得让着她一会儿。她这样想着,喜孜孜就去打电话去了。
  潘健迟微微摇了摇头,秦桑明白他的意思。并没有用,拖得了一时难道托得了一世,如果易连恺是真的对潘健迟起了疑心,她便再拖延也是无用。
  可是总得试一试吧,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受死。
  易连恺接到电话,果然很快就赶回来了。
  朱妈一见到他,跟盼到救星似的,说道:“姑爷,你可回来了。小姐一直说不舒服,既不肯吃饭,又不肯睡,她年轻脸皮薄,身上不舒服也不肯找大夫,你可得好好劝劝她。”
  易连恺嘴里答应着,三脚并作两步,就上到了楼上。这里是小小的套间,外边还有一件起居室,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将门推开,却见秦桑抱膝坐在沙发里,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虽然身上穿的是睡衣,可是头发很整齐,显然是梳洗过了。
  他咳嗽了一声,秦桑却连头也没抬。
  于是他放缓了声音,说道:“朱妈说你还没有吃饭,正好我也没有吃,不如叫厨房做了,送上来我陪你吃吧。”
  秦桑摇了摇头,她脂粉未施,倒显出一张素脸,眸若点漆,可是现在眼睛里也是黯然,像是从前的神采,都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抹去了似的。
  易连恺说:“总不能不吃饭。”她又摇了摇头,问:“你往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外头在下雪,路又不好走,汽车夫开得又快……”
  她素来不过问易连恺的行踪,虽然此时说话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可是停在易连恺耳中,真好像纶音佛语一般,禁不住有一种高兴,直从心底冒出来。
  他笑着说:“没有的事,他们开车素来稳当,你就别担心了。”又说:“你要是没有胃口,我去给你倒杯牛乳,总不能空着肚子睡觉。”
  秦桑说道:“我睡了一下午,这时候也不想睡了。就是醒过来不见你,问他们又说不清你往哪里去了。”
  易连恺知道她素来不喜欢自己搂搂抱抱,可是见她缩在沙发里头,说不出一种可怜可爱,所以还是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说道:“我是怕打扰你休息,又正巧有点公事,所以出去了一趟。你要是一个人在家里闷,我这几日少出去就是了。”
  秦桑格外乖巧,伏在他胸口,并不再说话,仿佛慵懒,只是攀着他的手臂,好似茑萝一般软弱无力。
  易连恺自与她婚后,从来没有见过她又如此依恋的神态,当下只觉得心花怒放。
  她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馨香,氤氲在他怀里,一时静得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见。易连恺一动也没有动,仿佛只怕一动,她又要着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你身上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秦桑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心里害怕。”
  “怕什么?”他有点好笑,“别的女人,不都也害喜生孩子。”
  “我不是怕这个。”她像是有点伤感,声音也低了下去,“外头那么乱,你挂着个联军司令的幌子,可是不知道又多少人恨着你。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何必呢。要不咱们回昌邺去吧,我心里实在……(中间缺了一点)
  “有什么好怕的。正因为我挂个虚名,所以人家也不会冲着我来。明知道我手里并无一兵一卒,便杀了我,又有多少益处?你别担心了,咱们总有一天要回昌邺去的,只是要等到父亲大人身体好一点儿。”
  秦桑将脸埋在他怀里,说道:“反正我心里乱的很,这几天你哪里也别去了,就陪着我,好不好?”
  她这样软语央求,易连恺如何不肯答应。
  所以一连好几日,易连恺都并没有出去,而是在家里办公。便有人要来见他,亦是在家中。
  符远军中皆知道秦桑身体不适,而姚师长的太太因为是自己家四小姐约了秦桑吃饭,才会有晕倒这样的事情,所以还特意备了礼物上门来探视过一回。
  许多符远军中要人的家眷,听说要师长的夫人来探过病,自然不能落后于人,于是也纷纷前来看望。易连恺都令人挡了驾,只是客气回礼罢了。
  秦桑这几日,也用尽了手段功夫,她又担心太着于痕迹,所以隔上三五日,又若即若离一番。
  易连恺这些日子脾气格外的好,不管她是怎么找茬也好,或者是故意发作也好,总是肯小意将就,所以两个人还算是处得不错。
  朱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一再对秦桑说:“还是得有个孩子,你看姑爷现在的样子,还是孩子拢得男人的心。”
  秦桑不耐烦听她那一肚子的妈妈经。
  因为大雪初霁,所以在暖厅里收拾出一脚软榻。秦桑斜倚在枕上,便可以看到窗外的一树怒放红梅。
  这里虽然比不上易家老宅那般深宅大院,可是院子里也种着有好些树,尤其西边暖厅旁的两株梅花,生得极好,白雪红梅,颇得雅玩。
  秦桑因为见梅花开得好,便说:“好几天没有去给大帅还有大哥大嫂请安了,这花不错,不如折两枝派人送过去,给大少奶奶插瓶晚。”
  朱妈说:“大少奶奶听说小姐身上不舒服,前天还打发人来了,不过被姑爷挡回去了。姑爷最近是真真心疼小姐,不肯让小姐操一点儿心。”
  秦桑听朱妈这没有说,便“哦”了一声,又问:“那大嫂打发人来,有没有说大帅身体怎么样了?”
  朱妈道:“还不是老样子,好几个大夫轮番瞧着,也没什么起色,仍旧连话都不能说呢。”
  她说道,“今天晴了,要不就请大少奶奶过来玩玩,也免得小姐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发闷。|”
  秦桑神色困倦,说道:“不用了。”又问,“姑爷今天出去,带了几个人?”
  朱妈说道:“姑爷是怕吵醒小姐,所以一早就悄悄地起来了。都没有叫我们进去伺候,我起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他下楼。他说有要紧的公事,一定要出去一趟。说等小姐你起床了,再告诉你呢。”
  “潘副官是跟他一起去的?”
  “是呀。”朱妈说,“我看着潘副官替姑爷开的车门,姑爷上了汽车,潘副官跟他坐一部汽车出去的。”
  “他们往哪里去了,也没有说?”
  “姑爷没说,不过我恍惚听见开车的小刘说,大约是要出城去吧。因为叫给汽车那轮子绑上铁链子,若是在城里走走,汽车上是不用绑链子的,必是要出城去,外头雪大,所以才要绑上铁链子呢。”
  秦桑心里有着一份隐忧,可是朱妈毫不知情,亦无法再细问。
  过了一会儿,秦桑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就算是出城去,这也快中午了,难道又不回来吃饭?”
  朱妈劝道:“姑爷在家里陪着小姐好几日,定是耽搁了不少公事。小姐你也别担心了,他办完了事,自然就回来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饭,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亦没有回来。
  秦桑心里十分担忧,但又不知道他的去处,根本没办法打电话找他。
  一直到天都黑透了,还是音讯全无,秦桑独自在家,随便吃了点稀饭,就胡乱睡下。可是头虽然靠在了枕头上,一颗心却全是乱的,根本没有半分睡意。
  正在辗转反侧的时候,电话突然响起来了。
  她的房间里插销被拔出来了,所以那电话机直管在楼下响。
  因为一阵一阵铃声短促,虽然是楼下跟着老远的地方,她心里安静,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电话铃声响过四五声之后,便有人接了。
  没过一会儿,朱妈却惊慌失措地来打门,直嚷嚷:“小姐!”
  “怎么了?”她连忙起来将房门打开,连声问:“出了什么事?”
  朱妈见她披着睡衣来开门,突然想起来自家小姐是重身子,可受不得惊吓。于是使劲吞了一口口水,定了定神,说道:“姑爷那里出了一点事情,说是出去的汽车坏了,滑到了沟里,人倒是没什么事,只是在医院里……”
  秦桑心里却猛然一提,像是一脚踏空似的,她手掩着胸口,说:“是谁打电话来的?”
  “是带出去的卫士。”朱妈知道瞒不过她,说道:“小姐,你身体不好,要不明天再去医院看姑爷吧……”
  “叫他们把车开出来。”秦桑却像格外沉着似的,“我现在就去医院。”
  “小姐……”
  “你去把我那件赖皮的大衣拿来,我去换件长衣。”秦桑说,“快去,还有帽子手套,也都拿过来。”
  朱妈禁不得她连声催促,只得去衣帽间里给她找大衣,开箱拿帽子——朱妈心细,选了顶海龙拔针的软帽,又走过来侍候秦桑换衣服。
  等秦桑下楼来,汽车夫也早就将车子停在了门口。朱妈自然是跟着秦桑一起,因为易连恺特意嘱咐过,所以她们出门亦有卫士。
  前后两部汽车,一直驶到医院里,远远就看到楼前头放了又岗哨。
  寒风料峭的晚上,打车拉了人来,背着枪。
  带头的是易连恺的一个心腹卫队长,他见到秦桑,“啪”的一声立正,行了一个军礼,低声道:“公子爷在里面,请少奶奶随我来。”
  秦桑心里有数,却也不甚慌张,一直走到医院里面去,才知道易连恺还在施行手术。
  她一手扶着墙,忍不住哼了一声。
  朱妈见她脸色惨白,连忙扶着她坐下来。
  秦桑摇了摇头,示意不要紧,压低了声音问那卫队长:“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来是去城外看驻防,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刺客,先是在雪里头埋了碎玻璃扎破了汽车的轮子,然后又对着车里头开了好几枪。”
  “他伤在哪儿?”
  卫队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左胸。”
  秦桑眼前一黑,只差没有晕过去。
  朱妈见她与卫队长窃窃私语,说的话旁人一点也听不见,她也没有想去听,只是觉得自己家小姐脸色难看,只怕姑爷这伤势有点严重。
  朱妈一着急,就说:“小姐,你别着急啊,等见着姑爷再说。”
  秦桑定了定神,说:“朱妈,我心里不舒服得厉害,你去看看有没有热茶,给我倒一杯来。”
  朱妈连忙答应着去了,秦桑见她走得远了,于是问那卫队长:“现在谁知道这事?”
  “姚师长还不知道。”卫队长顿了顿,“少奶奶,要早作决断。”
  姚师长还不知道,就是说此事李重年也还不知道。
  秦桑见着卫队长期盼的双眼,只觉得心中越发沉重,她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不定主意,你们公子爷平日最器重谁?也好让我可以同他商量商量。”
  那卫队长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公子爷平日里和大爷最好,不过大爷身体不方便,而且这已经半夜了,如果要回老宅子里去,只怕要惊动不少人。”
  秦桑万万也没想到卫队长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说道:“和大爷最好?可是大爷不管事,行动又不方便……”
  那卫队长点了点头,却道:“公子爷的事,大爷可以做一半的主,因为大爷很卫护公子爷的。原来二少爷当家的时候,公子爷吃了不少亏,幸好大爷暗地里周旋,公子爷才能知道二少爷的一举一动,不至于落了下风。”
  秦桑做梦也想不到,那个瘫卧在床上的易家长子易连怡,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她怔了一怔,说道:“现在兰坡受了重伤,那我应当去跟大哥商量?”
  那卫队长点了点头,说道:“少奶奶办事要快,再迟得片刻,姚师长那里得了消息,只怕就会生出事端来。”
  秦桑极力冷静下来,说道:“你守在这里,我回去老宅子。若是有人敢擅闯医院,你们只管开枪。”
  那卫队长道:“少奶奶放心,只要标下在这里,便没有人能闯进来。”
  秦桑点点头,转身正好看见朱妈巍颤颤端了杯热茶来。
  她说道:“我不喝茶了,你跟我一起回去。”
  朱妈莫名其妙,出来跟着她上了车,才知道要回老宅子里去。问她,她亦不说话。朱妈以为她是要回去见大少奶奶,于是亦没有再多问。
  老宅子里秦桑已经是好些日子不曾过来,因为易继培病着,易连慎出走,这里冷冷清清的。
  远远只能看见门楼下挂的两只巨大的灯笼,蒙着一层细白的雪纱。
  虽然易家是个文明家庭,可是因为是封疆大吏,所以多少带了点守旧的做派。
  二少奶奶死了之后,门上的灯笼也换了白色,远远望过去,那灯光像是雪一般,照着门外的沥青马路。
  马路边还堆着没有化完的残雪。前几日的雪下得太大,城里头虽然有清洁夫扫雪,各宅门前头,也将雪都铲除了,不过堆在路边的雪还是没有化尽。
  人家檐头上挂着数尺长的冰钩,原是白天的时候,太阳照着雪融了滴水,到了晚间,却又重新冻上了。
  这样的夜里,寒风吹得人汗毛都竖起来。
  汽车一直开进了门楼里头,秦桑就在上房前下了车,她虽然穿着大衣,又戴了帽子手套,可是下车被这样的冷风一吹,还是毛骨悚然。
  她知道大少爷夫妇住在东边的跨院里,所以看到二层门里的女仆迎上来,便径直问:“大少奶奶睡了么?”
  本来半夜又汽车来,易家宅子里的仆人们都已经觉得不安,待看清楚是三少奶奶,几乎人人都松了口气。
  便有女仆答:“还没有呢,大少奶奶晚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现在在佛堂里做功课呢。”
  “那我去上房里等她吧。”秦桑想了想,说,“既然大嫂在做功课,就不要去打扰她了。大哥睡了么?”
  那女仆呆了一呆,想必这位三少奶奶也信佛,知道念经的时候是不能打断的,于是说:“大爷也没睡,不过他晚上的时候,都在炕上看书,三少奶奶要见大爷么?”
  “嗯。”秦桑点了点头,“好久没见大哥了,我先去给他问个安,再等大嫂做完功课吧。”
  那女仆就将她引到上房边的一间屋子,易家老宅子都是旧房子,里头像北方一样笼着炕,所以虽然没有汽水管子,仍旧十分的暖和。
  秦桑见那位大哥斜靠在大迎枕上,面前放着一个铁架子,上头摊开着一本西洋书,想必这个读书的架子,亦是特制,因为他不需要费什么劲,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翻页。
  秦桑按照西洋的理解,远远就鞠了一躬,叫了声:“大哥。”
  易连怡抬起头来,秦桑这时候才发现,这位大哥与易连慎,易连恺都长得并不太像。
  他虽然比易连慎、易连恺都要年长好几岁,可是眉清目秀,神色间颇为恬淡,似乎是一介读书人,根本没有将门之子的那股英气。
  秦桑知道他从胸腑之下就知觉尽失,唯有双手还能动弹,所以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位都督家的大少爷,也就成天读书解闷,并不问军务。
  易连怡看到她并没有惊异之色,只是说道:“三弟妹来了?”便命女仆看座倒茶,不愠不火,似乎在招呼一位平常的客人。
  秦桑待女仆奉上茶水,才说道:“今天来看看大哥,可巧大嫂不在,所以我借大哥这里,等一等大嫂。”
  易连怡微微一笑,说道:“她做功课颇有一会儿,要烦你就等了。”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地说着话,女仆推出去后,秦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大哥,兰坡出事了。”
  “我知道。”易连怡神色并不惊慌,反倒十分从容,“不然你不会这么晚来见我。”
  “现在他受了重伤,在医院里。”秦桑心里十分复杂,“唯今之计,还望大哥出来做主。姚师长是李帅的人,余司令又唯李帅之命是从,只怕李帅回趁这机会,做些不利于易家的事情。”
  易连怡说道:“我一个废人,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出来号令三军?余伯启虽然是符州驻防司令,可是并不足以为虑,不过姚敬仁这个人,心思奸猾,未必不会趁机兴风作浪。现在事情紧急,不如来一招釜底抽薪。”
  秦桑茫然看着他,他说道:“咱们派人去请大夫,就说大帅醒过来了,能说话了。另外再派人去请余司令,说大帅要见他。”
  秦桑本来就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此刻已经渐渐明白过来,她道:“若是姚师长不上当呢?”
  “他上不上当都是上当。”易连怡脸色恬淡,“姚敬仁辖下只得一个师,其中两个团都是父帅的嫡系,他弹压不住。如果他不上当,这里放出消息说父帅已经能够说话,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他真的来了,我自然有办法扣下他,当做人质。李重年并不是傻子,他进不了符远城,只能在外头干着急。如果他敢令大军攻城,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前他可以拿三弟当幌子号称联军,现在再动手,可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秦桑微微吁了一口气,只说:“一切但凭大哥做主。”
  她并没有在府中逗留太久,便又重新出来去了医院。
  那卫队长布置得警戒如同铁桶一般,将医院围了个严严实实。
  传出去的风声,却是易家三少奶奶动了胎气,所以易家三少爷连夜陪着她住进了医院。还命人去请城中最有名的产科大夫,想必这位三少奶奶的情形,甚是不妙。
  而秦桑确实觉得十分不舒服,本来顶风冒雪走了一圈,就已经十分吃力。回到医院之后,疲意顿生。
  而易连恺终于结束了手术,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他那一枪极为凶险,若是再偏得两寸,便要射到心脏里去了。
  跟着去的卫士好几个都负了伤,最严重的确实潘健迟,子弹从他后背穿出去,幸好没有打到心脏,亦是动了手术。
  秦桑这才听见说潘健迟也负了伤,卫士们都说,幸得潘副官救了公子爷一命,本来那子弹是射公子爷的,潘副官眼疾手快,将公子爷推了一把,子弹才射偏了。可惜刺客手快,一枪又打中了潘副官。
  秦桑此时已经筋疲力尽,朱妈又再三劝说她,那卫队长早就命医院腾出一间屋子,她和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就睡过去了。
  她睡得并不踏实,梦见易连恺满脸是血,胸前一个大洞,鲜血汩汩地直往外淌着,又骇人又可怖。
  他却对着她直笑,说道:“这可如了你的意……”
  她心中难过,一回头又看见郦望平,亦是浑身血污,一言不发就扑到在地,她伸出手去,两个人竟然已经气息全无。她一急就哭起来,眼泪滚滚而下,也不知道是在哭易连恺,还是在哭郦望平。
  正在伤心大恸的时候,却有人推着她,连声唤:“小姐!小姐!”
  她慢慢睁开眼,却原来是朱妈,朱妈说:“小姐,公子爷来看你了。”
  易连恺麻药刚刚过去,人还躺在床上,意识都不怎么清醒似的,半睁半闭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他胸前还缚着纱布,虽无多少血迹,可是人是虚弱到了极点,胸口微微起伏着,似乎连呼吸都还吃力,不过看着她从床上坐起来,他嘴角慢慢地向上弯,似乎是想笑,可是笑这样的动作在一个重伤的人,亦是十分困难的。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能让她看出来,那是个笑意。
  她心里一酸,想到刚刚梦里的情形,终于忍不住眼泪落下来,说道:“你还笑,好好的一个人出去,现在这个样子……”
  易连恺没有力气说话,过了片刻就十分疲惫地闭上眼睛,昏沉沉睡过去了。
  他的床就被推倒秦桑的床边,秦桑见他手上肌肤枯黄,没有半点血色,于是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冷的,像是所有的血,都已经流尽了一样。
  她握着他的手,没过一会儿工夫,终于也睡着了。
  等秦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盖着被子睡得很暖和,听到屋子里有人走动,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满眼触目的白,倒让她一怔,这才想起来是在医院里。而刚刚有人踮着脚尖走出去,却是卫队长。
  秦桑于是坐起来,看着易连恺并没有醒。
  雪白的枕头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倒让她想起昨天晚上见着的易连怡。
  由于中年不见阳光,易连怡的脸色亦是这种不健康的白,就像没有血色。
  她很少见到易连恺的睡颜,此时他神色憔悴,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青的胡子,整个人似乎都和平常不一样了。
  她从前是非常非常讨厌他的,尤其是知道自己怀孕后,只觉得他可恨可恶,连带腹中那个胚胎,亦令自己觉得十分厌憎。
  而现在看起来,易连恺却并不是没有几分可怜。
  他也只是个寻常人罢了,只比自己大得几岁,虽然是锦衣玉食地长大,可是并没有亲生母亲在身边,又是庶出,大家庭里孩子多,照应不周是常有的事。
  想必他过的日子,并不算十分顺遂,就算是婚后,自己对他,亦并无半分敬爱之意。所以他这个人,也未必不可怜。
  她这样呆呆地望着他,一旁的朱妈本来和衣睡在躺椅上,可也醒了。
  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于是轻声叫了声:“小姐,”又说,“姑爷没事啦,他晚上醒过来好几遍,看一看你,又睡着了。小姐,姑爷对你,可真的是跟从前不一样,你就信他真的是全改了吧。”
  秦桑皱着眉头,叫了声“朱妈”,朱妈不敢再多说什么,蹑手蹑脚地起来去打水,进来伺候秦桑洗脸。
  秦桑梳洗过了,又打发朱妈回家去取衣物,朱妈说道:“打个电话叫他们送来吧,我在这里照应小姐。”
  秦桑道:“我这里没事,你回去取衣服,顺便替我办点事。”
  朱妈问:“小姐要办什么事?”
  秦桑道:“你回去取衣服,顺便给姚四小姐打个电话,就说我不太舒服住了医院,请她务必到医院里来一趟,我有话跟她说呢。”
  朱妈答应了,秦桑又道:“姑爷受伤的事瞒着外边的人,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嘴。”
  朱妈道:“小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秦桑心里虽然不过是猜测,可是一直隐隐有几分担心。
  到中午的时候,朱妈一直没有回来,她心里暗暗着急,叫过卫队长来,问:“外边的情形到底怎么样了?”
  那卫队长道:“少奶奶放心,大爷都布置好了,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秦桑微微点了点头,径直回房间去。
  这时候易连恺还没有醒,她坐在躺椅上,见旁边茶几上放着一盘苹果,于是拿了一只苹果,在那里慢慢削着。
  刚刚销了一半,易连恺就醒过来了,他肺部受了伤,一醒过来就忍不住咳嗽。
  秦桑连忙按着他伤口上的沙袋,说道:“忍着些吧,医生说可不能震动到伤口。”
  易连恺的声音极是虚弱,问:“外边……怎么样……”
  秦桑道:“你放心吧,我去见了大哥,他都布置好了……”
  话音甫落,易连恺已经紧紧抓着她的手,脸色隧变:“你说什么?”
  秦桑被他这一抓,只觉得他力气大得惊人,还道他是因为伤势心急,所以忍痛道:“我去见了大哥,他说他来应付姚师长……只说是父亲能说话了,将姚师长诓到帅府里去……”她说着说着,看他脸上神色都变了,不由得问:“怎么了?哪里不对?”
  易连恺慢慢松开握着她的手,对着她笑了笑,不过因为牵动伤口,这一笑亦显得神色惨淡。
  他说:“百密一疏……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他一个瘫子,竟然能够最后算计到我……”
  秦桑大惊:“你说大哥……”
  易连恺的脸色已经像平常一样波澜不惊,说道:“要是我没猜错,这次的刺客,就是他派来的。”
  秦桑慢慢地扶着他衣坐下来,过了好久才说道:“怎么会这样。。。。。”
  易连凯沉默了良久,秦桑亦不言语,只听外面泠泠有声,却是檐头的雪水融化,滴落在那水门汀的地面上。
  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这样的声音,越发显得屋子里安静。四下里静的像荒野无人似的,天却是放晴了。
  积雪的光映在窗棂上,更显出一片透白的光。
  这样冷清的雪光映在屋子里,倒仿佛是月色一般,照的人心里微微有着寒气似的。
  秦桑心中何止转过一百个念头,只是说不准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即像是失落,又像是茫然。
  前路苍凉,来日大难。。。原来这样的大事当头,心台反倒是一片空荡荡的。
  她二十余载的人生,虽然有几桩不尽如意的事情,但是亦不曾经过大风大浪。上次被易连慎扣在老宅子里头,那是反倒有一种激勇。
  只是到了现在,却只余了一种茫然,她怔怔地瞧着易连凯,易连凯亦望着她,过了许久,方才低声道:“这次事败,只怕难得逃出性命去。没想到终于还是连累了你。”
  秦桑勉强笑了笑,说道:“这种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再说也未见的就坏到那种地步。”
  “那瘫子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岂会轻而易举地放过我。”易连恺望着天花板,喃喃道,“如今只能指望老大不是跟老二沆瀣一气,不然咱们两个,可真是折在这里了。”
  秦桑想到二少奶奶之死,心中不免又是另一种凄楚,她说道:“从前我劝你的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若是。。。。”
  她说道这里,想到前事再提又有何益。何况易连恺仍旧是脸色苍白,双目微闭,而伤口处压着沙袋,几乎连呼吸的起伏都甚是微缓,不忍再用言语相激,于是起身来,轻轻将他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替他掖的严实。
  想了一想,起身却走到门边,打开门一看,只见外头走廊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于是又重新关上门。复又将窗帘拉开一条线,窗外亦站着有人,明显是将他们软禁起来了。
  秦桑虽然没找着什么侥幸,但见到这样的情形,还是忍不住心里觉得发寒,再加上担心朱妈生死,只觉得自己不该遣她去姚师长府邸,想必被易连怡视作通风报信,不知道会将她如何处置。
  易连恺见她四处察看,明知眼下定然是形同囹圄,可是却不忍心见她脸上的失望之色,但偏有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她,两个人相对无言,幸得他身上有伤,秦桑怕他担心,亦不多说旁的话。
  秦桑与易连恺被关在这间医院里,卫队长仍旧很客气,言道是保护,可是卫兵皆是寸步不离。
  就算是送饭进来,也必是好几个人。秦桑知道他们是暗中戒备,预防他们逃走。
  可是他们两个人,一个重伤,而她有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更兼怀有身孕,却又如何走的脱呢?
  幸好虽然他们被软禁在这里,但医生仍旧每日来诊视,护士亦如常来换药。
  易连恺的伤势却是无碍,一日渐一日地好起来。
  只是内外隔绝,秦桑独自在这里陪着他,所有一应的事情,例如擦洗、喂饭,不得不皆倚仗秦桑。
  她素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凄楚不免手忙脚乱,依着易连恺的主意,便要叫卫队长找一个人来伺候自己。
  秦桑一边拧着热毛巾,一边低声道:“你安份些吧,咱们到底是阶下囚。”
  易连恺看她一双手被热水烫得通红,终究忍不住:“就算是阶下囚,也不能这样待咱们。”
  秦桑将热毛巾敷在他脸上,暖烘烘的极是舒服,易连恺说道:“别用这么热的水了,回头看烫了手。”
  秦桑笑了笑,并不言语。
  她虽然不惯伺候病人,可是两三天后,办事已经极是利索了。幸得病房里有两张床,她每天十分疲惫,入夜即睡的极沉,到了第二天一早,清早就得起来帮忙易连恺刷牙洗脸,
  忙完了他,自己又得洗漱。不一会儿早饭送进来,还得扶起易连恺,喂他汤水。
  这样忙忙碌碌,倒渐渐忘了囹圄之苦。原本还担心易连怡痛下杀手,但一连数日没有动静,两个人倒抛开了起初的惶恐不安。
  更兼内外消息隔绝,秦桑虽然每天入睡之前,总会想到,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可是眼睛一睁,竟然又是一天了。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七八天,易连恺到底年轻,虽然是抢伤,到了这样一天,已经可以勉强下床了,秦桑原本想搀扶,但易连恺自己扶着椅子,站在那里说道:“你不要过来。”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刮胡子,更兼伤后心力交瘁,人瘦的仿佛纸片一般。
  秦桑见他微颤颤地站在那里,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可是他既然这样说,她亦只好站在原地,看他慢慢抬腿,一步还没有踏出去,却是一个趔趄,差点就摔着了。
  幸得抓着那椅子的靠背,才复又站稳,可是想必这一下子牵扯到了伤口,于是按着胸口,禁不住咳嗽起来。
  他这一咳,就震动伤口,顿时胸前剧痛,两眼发黑,差点又要晕过去。勉力站在那里,只不愿意让秦桑看出来。
  秦桑不做声走上来,搀住他一边胳膊,说道:“只借一点力就成了。”
  易连恺并没有将重心放在她肩上,不过凭着一点力,慢慢地由着她搀着走了两步。
  一直走到沙发边,便禁不住气喘吁吁,秦桑就势让他做下去,又去给他到了一杯热茶。取了毯子来搭在他的膝上,见他额头微有汗意,又拿毛巾来给他擦脸。
  易连恺说道:“你别忙了。”
  秦桑岛:“不停地做事情,倒还觉得好过一点儿。”
  易连恺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夫妻二人被关在这里好几天,外头一切消息皆无,将来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亦很难说。
  遇上这样的事情,若是老大心狠手辣,必不会留着他们夫妻性命。
  他却说道:“你也别急了,放心吧,老大留着我有用,不然他早就动手了。”
  秦桑亦笑了笑,说道:“我来给你刮胡子吧。”
  易连恺伸手摸了摸下巴,果然长了一脸的胡子,于是叫人送了热水毛巾进来,又要一把剃刀。
  那卫队长却亲自送了热水进来,语气极是恭敬,说道:“公子爷若是想要净面,在忍耐几天吧,毕竟伤势初愈,刮胡子只怕上了元气。”
  易连恺冷笑道:“伤什么元气?难道你连一把小剃刀也不敢给?我伤成这样子,你还怕我拿刀子跑了不成?”
  那卫队长却斜眼偷鳖了一眼秦桑,方才说道:“公子爷自由便拜在名师门下,至于少奶奶,那更是巾帼英雄,标下听说过少奶奶原先在府里夺枪易装差点混出二门的事情,若不是被二公子当头撞见,不定还闹出个什么大事来。所以请公子饶了标下,标下虽然对不起公子爷往日之义,但大公子对标下恩重如山,请公子爷恕标下恩义不能两全。”
  易连恺气的浑身发抖,竟说不出一句话。他平日言语上极是犀利,绝不肯容人,此时竟然如此,想必是实在气的狠了。
  秦桑见到这样的情形,便对那卫队长说道:“多谢你如此高看我,既然不给剃刀,烦你还是出去。”
  那卫队长一出去,秦桑就将门立刻关上。
  易连恺连脸都气的涨红,过了半响才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想到竟然落到如此的境地!”一语为了,牵动伤口,不禁又咳嗽起来。
  秦桑慢慢地替他扶着背,又劝道:“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他既然看守咱们,自然会防着咱们逃脱。”
  易连恺握着她的手,只觉得手指湿腻,更兼她如此低声细语,吹气如兰,拂在脸畔,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定之意。
  他心中焦躁之意慢慢褪去,却见她脸上笼着一只翠玉镯子,因为连日来她清减了许多,那只镯子亦显得有些大了,虚虚地笼在手腕上。
  不过那翠倒是极好的玻璃翠,澄净似一泓碧水,越发显得皓腕如雪。
  秦桑见他怔怔地盯着这只镯子,于是说道:“这只镯子有什么好看的?”
  易连恺道:“这原是当日在聘礼里的,是不是?”
  原来当初易家本当门户鼎盛,更兼娶秦桑的时候,是最小的一个儿媳妇。前面大少奶奶的婚事,因为易连怡瘫卧不起的缘故,自然办的甚是简单,而易脸慎取而少奶奶的时候,偏又遇上俯冲之战,易继培亲在前线督师,易脸慎虽然奉父命完婚,但婚事自然亦是草草。
  到了易连恺结婚的时候,天下太平,易家连定俯冲数省,割据一方,正是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而易继培又偏疼小儿子,常对身旁人言道:“这是最后一桩儿女婚事,自然要大大地操办一下。”
  易继培乃一代枭雄,从乱世界里挣出这样一份家业,自然是富可敌国。所以易家下的聘礼里面,光金叶子就有数百两之多,而各色奇珍古玩,金银首饰,玉树珊瑚。。。。整整装了十二抬大箱子。
  秦家攀上了这样一门显贵之亲,自然是竭力做人,为了场面好看,不仅将易家的聘礼如数陪嫁回去,更兼变卖了百亩良田,换的数十台嫁妆,配送易家。
  所以秦桑亦知道,老父虽然明知她并不乐意这门亲事,但仍旧是破了半份身家,将她加到易家去。
  为着怕旁人瞧不起,在置办嫁妆的时候,更是不遗余力,搜罗了许多奇珍异玩,作为女儿的压缩之物。
  因为易家的聘礼丰厚,光珠宝首饰都是好几大匣子,秦家陪送亦不少,秦桑素来不在这些东西上用心,所以今天易连恺问她这镯子是不是聘礼里的,她不由得愣了愣,才说道:“大约是吧。。。。”易连恺却轻轻叹了口气,用指腹摩挲着那手镯,说道:“这对镯子,原是我娘的。”
  秦桑素来很少听到他提及生母,上次在袁记的馄饨店里,亦是她脱口相询,才谈了寥寥数语,所涉不深即止。
  她嫁入易府数载,知道这件事易府上下都很忌讳,而易连恺本人似乎亦甚是忌讳,毕竟他的身份只是庶出,而以他本人性格心高气傲,自然是引以为耻。所以,今天易连恺既然提起生母,她不由觉得十分意外。易连恺却看着窗棂雪光,缓缓地说道:“我娘死的时候,也是最冷的时候,我记得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到了早晨的时候,天却晴了。”
  秦桑见他脸色怔仲不定,心里想想事到如今,让他说说话也好。浴室随口问:“那是哪一年的事?”
  “十六年前。”易连恺仰起脸来,似乎是出了口气似的,“一晃十六年都过去了。”
  秦桑心想他八岁丧母,易家虽然这几年大富大贵,但一个孩子没有了亲娘,未必不是可怜,所以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
  易连恺却无动于衷似的,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手镯发呆。
  秦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担心他是伤口疼痛,于是问:“你累不累,要不我扶你去休息一会儿?”
  易连恺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我没有对别人说过,也曾经想过,只怕这辈子我都不会对别人讲到这事情了。可是眼下我们陷在这里,老大说不定几时就要了我的命……”
  秦桑勉强笑了笑,安慰他道:“总不至于……”
  “我娘就是被他们害死的。”易连恺脸色十分平静,声音很低,听在秦桑耳里,却仿佛是一个焦雷一般。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看着易连恺的脸,他却没什么表情似的。
  “那会儿我还小,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可明白了。我娘在府里,一直很招忌惮,毕竟她还年轻,又生了我,前头的大太太虽然有两个儿子,可是父亲与她的夫妻情分,早就淡薄似无。
  我娘出身巨族,颇能察言观色,她处处小心提防,可是还是没能够防得了万一。那时候是因为我病,出痘。父亲因为公事还在沧河大营里。太太说两个哥哥都没有出过水痘,一定要挪了我出去,我娘就陪着我挪了出去。”
  “挪出去住在易家在城外的一座庄子里,本来房子挺大的,不过是老房子,南北都是炕。我正出着痘,所以也只占了几间厢房。因为要照料我,所以我娘陪我睡在炕上,老妈子在外面一间屋子里。睡到了半夜,突然前面一阵吵闹,一群人执了火把来砸门。几个老妈子都以为是强盗,正慌乱间,外头已经撞了门进来了。原来是府里上房的管家,领着人二话不说就进到屋子里来,跟抄家一样四处搜检。我娘见了这样的情形,只得抱着我并不做声,立在一旁。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屋子里并没有装电灯,炕几上搁着一盏油灯油灯的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照着那群人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那种恶狠狠的脸色,我一辈子都记得。”他说到这里,却不由自主得停下来,秦桑正听到要紧处,只觉得提着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易连恺才道:“那时候我娘戴的手镯,就是你手腕上这一对翠玉镯。这样东西也不是父亲买给她的,原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云家虽然败落得厉害,可是还有几件东西是祖辈上传下来的,没有舍得送进当铺里。这对镯子,就算作是我娘的陪嫁了,所以我娘很是爱惜,总戴在手腕上不离身。那时候我出痘整天发着高烧,烧的昏昏沉沉的,只记得那镯子触在我的脸上,却是冰冷的。我娘的手,也是冰冷的。”
  说道这里,易连恺却挺了挺,秦桑想到十六年前的那个寒夜,婆母戴着这对翠玉手镯,却抱着年幼的易连恺,那一种惶恐不安,或者并不是惶恐,只是面对命运的无可奈何。
  易连恺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淡淡地道:“他们这样抄家似的大搜特搜,到底从炕柜里搜出一个人,那人是个年轻男子,而且是我娘地一个远方表弟。我并不认识那个人,之听到他们都说:‘表舅爷三更半夜,怎么躲在柜子里?’那远方表舅畏畏缩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娘也很少跟娘家的亲戚往来,因为怕别人说闲话,毕竟云家败落了,都是些穷亲戚,大太太十分看不惯。可是这个人怎么会半夜躲在柜子里,那时候我是一点也想不出来,我还以为他是跟我们小孩儿一样,在玩躲猫猫。可是我娘连眼圈都红了,她说道:‘你们做成这样的圈套,我自然百口莫辩,可是我要见大帅。’这句话我那时候并不明白,后来等我长大了,才终于想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他们设计好的,事先藏了这样一个人在柜子里,然后半夜冲进来捉奸。”
  “那时候父亲远在千里之外,大太太如何容得我娘等他回来?这事情虽然是她指使的,可是做得滴水不漏。管家回上去,她只管发话说,出了这样的事,当然是留不得了,便要将我娘撵出去。那时候亏得我父亲的一个得力幕僚,姓范,府里都叫他范先生。他因为犯了疟疾没有跟父亲到沧河上任去,而是留在符远。他连夜赶到府里来,对大太太说道:‘虽然是大帅的家务事,我们不便过问,不过三夫人素来为大帅爱重,这样的事情,不能不报告给大帅知道。’大太太为人精明厉害,滴水不漏的挡回去,说若是让大帅知道我娘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必然大生烦恼,不如就此打发了去,等父亲到家再告诉他。”
  “这时候范先生才说道:‘大帅临行之前,曾经将三官托付给我,如今三夫人出了这样的事,就不提旁人,因为她是三官生身之母的缘故,在下亦一定得报告大帅知道。’这时候大太太才知道父亲原来早对她有戒备之心竟然暗里预备着这样的安排,所以对我们母子衔恨不已,这个仇怨,可就结大了。不等父亲回来,我那个表舅就莫名其妙病死在狱中。这下子死无对证,我娘虽然知道全是大太太玩的花样,可是又毫无办法。等到父亲回来,这件事已经成了一桩糊涂事,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母亲出身旗下大家,平生最中声誉,自从嫁给父亲,虽然不是嫡配,可是夫唱妇随,诗文相和,鹣鲽情深,极是相得。自从蒙了这样天大的奇冤,虽然我父亲并无一字责备她,但她视作奇耻大辱,从此后就不再同父亲讲话了。终日抑郁难解,只不过半年就一病不起。她病着的时候,父亲数次想来看她,可是皆被她命人拦在房外。她死的时候,父亲痛哭了一场,可是不过半年,又娶了四太太。他娶四姨娘的时候,我看着他满面笑容的样子,就在心里想,我这辈子,绝不娶姨太太。我娘病到最后亦不肯见他最后一面,并不是跟汉朝的李夫人一般自惜容貌,怕他将来不肯看顾我,而是不肯原谅他。只因为他当初接到范先生的急电,若是立即赶回来或者立时命人将那表舅押到沧河去,就不至于死无对证,让我娘蒙受这样的冤枉,我娘一生刚烈要强,没想到最后却被人这样构陷污于名节,所以其实她是活活被气死的,而降她逼死的,正是那位大太太。”
  秦桑听了这样一番话,真的是闻所未闻之感,更兼十六年前的旧事,从他口中一一道来,虽然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可是当年逊清覆亡不久,其实民风是十分保守的。以为妾氏被原配如此陷害,自然是百口莫辩。而最后竟然抑郁至死,临死前亦不肯见丈夫一面……秦桑不由得想,原来这位婆婆,其实性子亦是刚烈到了极点。
  “不过三年。老大从马上摔下来,摔成了个废人。府里下人都悄悄说,这是因为大太太逼死三太太,所以才有这样的报应。大太太心里也十分害怕,到处作法事打樵,说是给老大消灾去厄,其实是祷祝超度我娘。我听她在佛堂里喃喃自语,就觉得好笑。她做出这样的事情,难道还想着不要有报应吗?老大出事,就是第一个报应。”
  秦桑听到此处,只觉得身上发冷,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易连恺的手亦是微凉,可是双颊微红,倒是喝醉了酒一般,他说道:“什么天理循环,都是假的,他们欠着一条人命,可是如今老大那个瘫子,竟然还能够算计我。我这么多年来处心积虑,终究还是棋差一招。”
  秦桑心思复杂,只能勉力安慰他道:“早已经过去的旧事,你不要想太多,不然就是太太在底下有灵,也会爬起来的。”
  易连恺全身冷笑:“我娘如果地下有灵,确实应该爬起来掐死我。我用尽心机,算计了那么久,还算不过一个瘫子。我不能扬眉吐气,替她报仇到也罢了,还把自己也陷在这里,简直是……无用到了极处……”
  秦桑知道他一身戾气,却是十六年来所积。自己固然是闻所未闻,而其他的人,更是想不到花天酒地的公子爷,原来胸有这样的大志。 可是世事难料,虽然他费尽周折,将易连慎逼走西北,可是到了如今却又陷入易连怡掌中。这一种可叹可怜,连劝亦无从劝起。
  出嫁之时,她本是甚是讨厌易连恺的为人。到了符远兵变,他作为联军司令,坐视家中巨变,她对他更生忌惮。可是如今坐困愁城,夫妻二人相对,他将心中隐晦尽皆道来,让她隐约又生了一种怜惜之意。
  何况明知道他对自己一往情深,若不是这样的机缘巧合,这样的事情想必他是亦不会告诉她知道。
  果然,只听易连恺道:“老大未必会绕过我的命,我死了倒也不可惜,只怕到时会连累你,若是你能活着出去……”说道这里,又停了一停,只道:“我知道这几年委屈你了,若是你能活着出去,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我这个人,你再嫁旁人也好,出洋去也好,总之别委屈自己了,你还年轻,将来好好地过……”
  秦桑眼眶微微一热,说道:“这样不吉利的话,不说也罢,再说原来二哥在时,也没有将我怎么样……”一语未了,易连恺却苦笑了一声,说道:“二哥虽然狡诈,可是其实最爱面子,不愿落旁人口实,可是老大不一样了,他在床上躺了十几年,这种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我要是他,非发狂不可。”
  秦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她微抬起脸,只见雪光映窗,微生寒意。虽然这里是医院的头等病房,烧着热水管子,可是外面的寒气,似乎仍可以透窗而至。她斟酌着语气,慢慢说道:“幸与不幸,索性也不要去想了,在我觉得,咱们两个在这里,倒比之前我一个人在符远,要好得多。从前你再在城外,我被二哥扣在府中,不知道你的生死,亦不知道你的下落,那时候我就想,倘若稀里糊涂死了,你也未见得知道……”说到这里,她到觉得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可是为什么不好意思,其实也不明白。于是止口不言,只是勉强笑了笑。
  她与易连恺结缡数载,却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易连恺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不转睛。秦桑见他这样望着自己,倒觉得有点别扭似的,说道:“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易连恺却仿佛想到什么,又隔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似的笑了笑,说道:“那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抛下你。不管情势是好是坏,绝不再独自儿抛下你。”
  秦桑说道:“唉,叫你别说这些了,省得心里发乱。”
  易连恺“嗯”了一声。秦桑见他微有倦色,便说道:“起来坐了这么久,你伤口没好,还是躺下歇歇吧。”
  易连恺点了点头,秦桑扶着他站起来,易连恺仍旧靠着她的肩,借着力慢慢走回到床边。秦桑扶着他躺下,又替他脱下长衫,将被子替他掩好。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点事情,因为易连恺伤后无力,秦桑又体弱娇慵,所以亦折腾出一身汗。好在易连恺躺下没有多久,就阖眼沉沉睡去。
  秦桑和衣躺在另一张床上,心想只是休息一会儿,可是不知不觉,亦是睡着了。
  她本来心绪凌乱,这样睡去,却恍惚一阵乱梦。依稀是自己出嫁的时候,穿着大红的嫁衣,一步步从楼下走上去。那个楼梯又长又陡,她素来不惯穿那种长裙,虽然可以走得金铃不摇,可是毕竟怕踩踏着裙摆。没走几步,背心里竟然已经生出一层冷汗。而这时候偏偏易连恺站在楼梯口,冷着脸只是一言不发。
  秦桑见着他那样子甚是奇怪,于是上去就跟他说话,但他并不理睬,拉他的手,他的手更冰冷。她心中惶急,用力想要扯动他的衣角,谁知只轻轻一扯,他整个人就栽倒下来,一扑就扑在她身上,露出背心里原来有茶碗大的一个伤口,不知是枪伤还是刀伤,汩汩地流着鲜血,楼板上更有一大滩血,看样子早就活不成了。
  他身子极是沉重,全压在她身上,她惶急大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出声没有,只觉得喉头哽得慌,这么一挣扎,却已经醒了,原来是做梦。可是肩头的重负之感却是真的,原来是易连恺听到她梦中叫喊之声,挣扎着起来,可是他站立不稳,无奈只能揽住她半边肩头,正自焦虑地唤着她的名字:“小桑!小桑!”
  秦桑睁开眼来便知原是南柯一梦,她犹在哽咽,这样抽抽搭搭,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于是定了定神,说道:“把你给吵醒了?”
  “你也睡没多大一会儿。”易连恺从枕头边拾起一条她的手绢,替她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对她说,“我刚刚睡着,就听见你哭起来,想必是被梦魇住了,就把你摇醒了。”
  秦桑说道:“果然是魇住了……”一语未了,易连恺倒撑不住了,伏倒在床侧,大约是牵动伤口,忍不住“哼”了一声。秦桑连忙起来想要扶他,可是他疼得满头大汗,凭秦桑那点力气,委实扶不起他来。于是就势让他躺倒在床上。这么一忙乱,易连恺见她额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双颊都瘦得陷下去,眼睛底下隐隐透出青黑之色。他知道她素来睡得极浅,这些日子在医院里,自然是没有睡好,更兼每天还要照顾自己,她一个千金小姐出身,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难为她挨下来,还并不抱怨。此时见她鬓发微蓬,说不出的一种可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我陪着你,你睡一会儿吧。”
  秦桑也确实累了,好几天都睡得并不安稳,她虽然不惯与人同睡,而且病房里的这张床又很窄,可是易连恺将她揽入怀中,她隔衣听着他心跳之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红日满窗,一直到送热水的卫士敲门,两个人才醒转过来。秦桑难得好眠,趿了拖鞋下床去接了热水,易连恺亦醒了,问她:“你昨晚上睡着了没有?”
  “我睡得挺好的。”秦桑向盆中对好热水,照顾易连恺洗漱,易连恺仿佛自言自语,按着那毛巾,说道:“今天已经是第十三天了,不知道老大是个什么打算。”
  秦桑虽然嘴里并不言语,可是心里也在隐约地着急,这样一天天拖下去,不知道易连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易连怡突然遣了一个人过来,此人易连恺也认识,乃是易继培的一个秘书姓谭。对着易连恺还是十分客气,说道:“公子爷,大爷遣我来,想请公子爷回府一叙。”
  易连恺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现在行走不便,老大若是真的想要见我,不如请他过来一趟吧。”
  谭秘书听他如此说,摆明是找碴儿。不过他来的时候心里就知道,这并不件好办的差事,这位三少爷打小脚大帅给宠坏了,那种公子哥脾气发作起来,指不定会给自己什么难堪。所以他打定了主题,一直执礼甚恭:“公子爷,此时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易连恺说道:“你本是父帅的人,此时却为了老大来逼迫于我,也不怕将来父帅得知,见怪于你吗?”
  谭秘书素来知道易继培对幼子十分溺爱,而且这位三少爷刁钻古怪,并不好相与的人物, 不过素来也只是淘气胡闹,少见他在公事上用心。此时他出语咄咄逼人,锋芒毕露厉害得很,确实前所未有之事,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所以谭秘书不由得缓了一缓,说道:“这是两位少爷的家务事,本来不该我们这样的外人过问,可是大爷既然遣了我来,自然有大爷的道理。三公子,我劝你还是回府一趟,毕竟大帅还病着。”
  易连恺冷笑道:“他以为扣了父亲在手里,我便会言听计从吗?父亲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们最清楚。他要知道老大做的这些事,只怕会活生生再气死过去。你回去告诉老大,要杀要剐由他,我与父亲同生共死,却是不会去见他的。”
  谭秘书微微一笑,说道:“原是我说话不妥,还请公子爷见谅。不过公子爷何必又说这样的气话?便不看在大帅的份上,也应该看在三少奶奶的份上。三少奶奶一介弱质女流,跟着公子爷担惊受怕,公子爷又是于心何忍?”
  易连恺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冷冷地道:“你敢!”
  谭秘书唯唯诺诺,说道:“请公子爷还是回府一趟,也让我在大爷面前好交差。”
  易连恺明知道自己是硬赖不过去的,不过言语之间,并不退让。此时看谭秘书软语相求,亦是借机下台,说道:“要我去也成,不过我伤处疼痛,经不得汽车颠簸。”
  谭秘书恭声道:“这个不妨,属下命汽车缓缓而行就是。”
  易连恺道:“今天天气这么冷,少奶奶吹不得风,可是我绝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
  谭秘书道:“少奶奶自然是同公子爷一起去见大爷,请公子爷放心,属下叫他们把汽车开到前面来,绝不会让少奶奶受凉。”
  易连恺耍足了少爷派头,又提出了不少琐碎要求,实在拖延不下去,最后才在大队卫士的护送之下,携了秦桑坐上汽车。
  到了如今的地步,秦桑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也不见得如何惊惶失措,反倒镇定自若,就好似平常出门一般,与易连恺坐在汽车后座,任由那些卫士前呼后拥,一路呼啸而过。
  连日都是晴天,更兼符远冬季地气湿润,前几日下的雪早就化了,路上虽然泥泞难走,不过这一路而行,走的都是城中大道,残雪早就被辗得只余泥水。秦桑见车行极缓,而两侧的店铺人家,尽皆上着铺板。街头更是冷冷清清,几乎连一个行人也看不见。
  她以目示意,易连恺其实早就留意到了。不过此时不方便说话,只是向她丢了一个眼色。秦桑在心里猜度,街头这样冷清,必然是因为戒严的缘故。事变已经十余日,符远城中还是全城戒严,可见这位大少爷其实并没能控制时局,这样一想,心里倒觉得缓了缓,觉得事情说不定还有别的转机。
  车行得虽然慢,可是终于还是驶进了易家大宅里。秦桑已经好久没有到这老宅中来,只觉得似乎并无太大变化。待得下车的时候,照例是女仆上前来照应,却看到两个卫士搀扶易连恺下车,她连忙几步走过去,易连恺本来脚步虚浮,被两个卫士架着,看着她迎上来,便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不要紧。”
  秦桑担心易连恺的安危,所以一直跟在他后边,两个人进了穿厅,易连恺虽然有人搀扶可是他重伤未愈,走了这几步路,已然是气喘吁吁。方坐定下来,内中闪出一个人来,正是易连恺最信任的卫队长。秦桑见了他,自然并无半分好颜色,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卫队长行了家礼,说道:“大公子这便出来,请三公子稍待。”
  易连恺问:“他升你做什么官?”
  那卫队长十分尴尬,并不答话,垂手退到了一旁。穿厅里不仅生有暖气,而且正中搁了一个大火盆,里面红炭燃得正烈,哔剥有声。那燃炭的白铜炭盆还是逊清年间的旧物,刻镂精美,铜环上花纹繁复,极是精致。秦桑望着那火盆怔怔地出神,忽然觉得手上一凉,原来是易连恺伸出手来,正搭在她的手背上。
  易连恺低声道:“不要急。”
  秦桑微微点了点头,她并不是着急,只是担心。易连怡处心积虑,不知道如今还会有什么样的阴谋诡计使出来。
  并没有等得太久。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易连怡行走不便,很少出房门。秦桑嫁入易家也没见他几次,此时只见两个青衣男仆,一前一后,抬着一个轿子不似轿子,圈椅不似圈椅的东西,倒仿佛一顶滑竿,只不过没顶子罢了。秦桑起初一怔,及至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易连怡平日是坐这个东西出入。
  此时两名男仆已经停了下来。将那滑竿稳稳放在了地上,然后抽走长杆。秦桑这个时候才看清楚易连怡,只见他两鬓微霜,一袭旧式的长衫,黑色貂皮的毛领子竖在脸侧,越发衬得脸色蜡黄,倒似乎没睡好似的。秦桑素来很少见到这位大伯,即使见着了,总也不便直视。上次前来,虽然有匆匆数语相交,但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多关注他的脸色神情,今天才算是仔细打量。但见他半倚半靠在竹轿之上,脚上倒是一双簇新的贡缎鞋。他全身无力,显然无法坐直,可是目光犀利,在她脸上一绕,便复又注目易连恺,倒笑了一笑,说道:“三弟好久不见。”
  易连恺仍旧是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坐在椅子上亦不欠身,只说道:“我身上有伤。就不站起来了。”
  易连怡亦不理睬他,倒对秦桑点了点头:“三妹妹。”
  秦桑却不肯失了礼数,还是叫了一声“大哥”便不再言语。
  易连怡咳嗽了一声,屋子里的下人连同卫士,顿时都退了出去,那卫队长退出去的时候,还随手带上了门。旧式的宅子本就宽深宏远,这屋子里更是安静,只听到屋角的一座镀金西洋小钟,“喳喳”走针的声音。外头的风扑在窗棂之上,吹得玻璃微微作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易连怡才说道:“老三,你别误会,开枪打伤你的人,并不是我派去的。”
  易连恺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易连怡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喟叹:“说了你也不肯信,我把你关在医院里,其实是一片好心。”
  易连恺这才道:“那真是多谢大哥了,不过我伤还没有好,我看我还是回医院去吧。”
  “十多年前我从马上摔下来,成了一个废人,那时候我就灰了心。说实话,我天天躺在床上,那些虚名浮利。荣华富贵,对我来说,何曾有半分用处?”易连怡慢条斯理地道:“老三,这回我之所以插进一杠子来,其实是不想看老二杀个回马枪。实话跟你说了吧,刺客是老二派的人,早潜进城来,就等着给你一抢。我听见你受了伤,才命人把医院围起来。老头子已经是那个样子了,你要再倒下去,咱们易家可就完了。老二要是趁着这空子进城,未必不捡了好处去。”
  易连恺似笑非笑,道:“多谢大哥。”
  “我知道你不肯信,毕竟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为什么反倒要帮你却不帮他?”易连怡微微仰起身子,可是他胸下便失了知觉,只不过略一动弹,便有重新仰倒在椅背上,“我也不怕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从马上摔下来,就是老二害我的。”
  易连恺略略动容,扬起眉头,似乎是若有所询。
  “别装糊涂了,事情到了今天这地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易连怡道,“你也知道是老二害我一生成了废人,所以你早防着老二,甚至还想将计就计来陷害老二——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这家里什么事,我其实都知道,不过有些我愿意说,有些我也不想说罢了。不止我知道这事,我猜父亲心里,其实也隐约知道一点。所以这么多年,他虽然重用老二,但未必没有戒备之心。所以他老人家才把你打发到昌邺去,我想他就是为了留条后路,顺便也保全你。父亲待你,总是不教你吃亏的。没想到老二连半点父子亲情都不念,反倒先下手为强,来了一出‘逼宫’把你给漏在了符远城外,你来了一手倒脱靶,轻轻松松将他撵到西北。老三,其实我是挺乐见你这一招的,起码替我出了口气。只是你这个糊涂可装得大了。一装装了十几年,连父亲都觉得你不堪重用,从来没想过给你军中之职,可是你却是咱们兄弟几个中间,心机最深沉的一个。你成日地胡闹,可是做起事情来,却是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呢。”
  易连恺坐在那里,此时方才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道:“大哥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要说到心机深沉,我和老二,只怕加起来也追不上大哥。大哥这十几年来深藏不露,才真真叫连恺佩服。”
  易连怡笑了笑:“我把你关了这些日子,你心里有怨气我知道。不过你身上的伤不好,不在医院里把伤养好,也没办法出来办事情。我也是为你的身体着想。”
  易连恺道:“原来大哥还有事情交给我办,只是不知道大哥是要我去跟老二办交涉呢,还是要我去跟李重年办交涉?”
  易连怡哈哈大笑,他下肢瘫软,笑起来的时候也只是胸腔震动,可是声音宏亮,显得极是痛快:“老三啊老三,父帅说你聪明却糊涂,你竟连他老人家也瞒过去了。你这么个人精,哪里却有半分糊涂了?”
  易连恺笑道:“大哥眼下要差我办事,所以只管夸我。其实只要是大哥叫我办事,我自然会尽心尽力,也不用拿话这样哄我。”
  易连怡曲着双指在扶手上轻叩,昂着头倒似若有所思的样子:“你既然已经猜到了,咱们兄弟说话,也不必藏着掖着。没错,现在我想叫你去吧老二请回来,毕竟这么多年的恩怨,我和他得当面鼓对鼓、锣对锣地说清楚了,才算是个局。”
  易连恺摇了摇头:“大哥这可是为难我了,老二是我带人围城给打跑的,若是差我去向李帅说项,我还可以勉力一试。叫我去把老二找回来,大哥想,他新仇旧恨一股脑发作,如何肯听得进我的一言半语?我徒劳往返也罢了,耽搁了大哥的大事,那可就不好了。”
  易连怡微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大事,不过是统共才兄弟三个,我又是这等残废身躯,还不知道能拖几年,老二在外头我委实不放心,不如将他找回来,有些话说清楚了,可也死而无憾了。”
  易连恺道:“既然大哥将话说到了这份上,我自然是要替大哥去走这一趟的。不过老二心性狡猾,我尽量去劝他,他钥匙不肯来,我也没辙。”
  易连怡仍旧是满脸微笑,说道:“只要你好生相劝,老二总不至于不识抬举。”他稍稍一顿。又道:“外头兵荒马乱的,我知道你不放心三弟妹。所以三妹妹就留在府里,我命人好生保护她的安全,你尽管放心去办事,等你回来,保证三妹妹毫发无损。”
  易连恺笑道:“大哥对我的关照,那真是没得说了。”
  易连怡也笑道:“咱们自家兄弟,不用这样见外。”
  他们两个既客气又亲热地说着话,秦桑心里的寒意却一阵阵涌起,易连怡让易连恺去办得事情,明明就是借刀杀人。只怕易连恺还没有见着易连慎,就会死在乱军之中。而且易连怡这番话的意思,明明是要将自己扣做人质,以此胁迫易连恺。这两个人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却是滴水不漏。她抬起眼睛来看易连恺,他却并不瞧她,只是笑吟吟地道:“那么择日不如撞日,我即刻动身出城就是了。只是秦桑留在这里,还要烦大哥大嫂多多照应。”
  易连怡道:“三弟也不用心急,你身上有伤,这样的天气匆匆出城,叫我这做兄长的于心何忍。”他说道,“我叫人略备了些酒菜,待与三弟共饮几杯,也算是饯别之宴。”
  易连恺道:“那真是多谢大哥了,不过连恺身上有伤,酒就免了,大哥的饯行之语愧不敢当。”
  易连怡道:“我倒忘了你的伤。不过你远行在即,想必还有许多话交代三妹妹。我也不做不识趣的人了,左右你们的屋子还收拾在那里,不如我叫厨房做个火锅送过去,你们小夫妻就在房里吃饭,也好说说私房话。今天你们就留在府里,明天一早你再出城吧。”
  易连恺道:“大哥想的真是周到,真真叫连恺无话可说。”
  易连怡道:“我特不耽搁你们小两口话别了,你们就去吧。”
  易连恺此时方才望着易连怡道:“大哥对我的照应,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易连怡轻笑了一声:“三弟果然是年轻气盛,一辈子这种话,可是轻易说不得的。”他似乎是倦了,神色冷淡下来,挥了挥手,说道,“你们去吧。”
  易连恺因为是你幼子,所以从前一直住在上房西边的跨院里头。从抄手游廊走进去,弯弯曲曲颇有一点路。他因为伤后走路吃力的缘故,所以易连怡命人用滑竿抬了他,直接将他们送回房里去。
  虽然符州时气缓和,但是被朔风一吹,显得越发孤伶伶形销骨立。秦桑扶着滑竿的扶手,一路走着,只是默默地想着心思,待进了他们从前住的小院,方才抬起头来。这里原是易连恺婚前所居,后来两个人结婚,重新又粉刷装饰过,不过他们从婚后就别居昌邺,这里的屋子一年到头,空着的时候居多。但易连怡显然命人重新洒扫过,屋子里极是整洁。
  院子里本来种着几株桂花树,不过天气寒冷,桂树固然枝叶凋落一尽,而台阶下种的萱草亦近皆枯黄,被风吹动漱漱作响。秦桑隔窗看了看院子里空落落的桂树,又见易连恺脸色苍白,于是问:“是不是伤口痛?”
  易连恺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易连怡遣的人也到了,当下两人住口不言。厨房倒是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口味,除了送来一个极大的紫蟹银鱼火锅,另外还有几样清淡时蔬。尤其有一样凉拌寸金瓜,素来为易连恺所爱。存金瓜其实就是洞子里培出来的小黄瓜,用地窖围了火坑,慢慢养出来瓜苗,旧历年前后结出小黄瓜,不过一两寸长短,细如人参,岁初天寒之时价昂如金,所以又叫寸金瓜。厨房里的人布置完碗筷,便退了出去,易连恺见秦桑坐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便说道:“先吃饭吧,天塌下来,也吃了饭再说。”
  秦桑见他这样洒脱,于是也暂时抛开一切愁绪,坐下来先替他舀了一碗汤。两个人对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只是易连恺伤后忌口甚多,自然没有多少胃口,而秦桑更是吃不下什么,隔着火锅蒸腾的白色水汽,两个人扶筷相望。过了片刻,还是易连恺先开口,说道:“你放心吧,我答允你的事情,一定会办到。”
  秦桑恍惚间似乎在出神,听到他这句话,倒像是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怔怔地问:“你答应我的什么事?”
  易连恺却笑了笑,并没有答话。反倒拈起了那寸金瓜,说道:“往日见着这个,倒不觉得稀罕。小时候家里还有好些庄子,都培着洞子货。还记得年年下大雪的时候,庄子上派人往家里送年货。像这种寸金瓜,都是拿棉絮包了,搁在漆盒子里送到家里来,唯恐路上冻伤了。一样寸金瓜,一样黄芽菜,每年过年的时候,总不缺这两样。这几年用了新式的锅炉,不再烧炕了,这种洞子货也出得少了。”
  秦桑见他此时倒娓娓讲起这些闲话了,不由得微微诧异,可是这种离愁别绪的时候,如果不讲这些闲话,可又有什么旁的话来说呢?所以她也就笑了笑,说道:“等你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南边的黄瓜都有得卖了。”因为符州有铁路和水路通向鉴州,而鉴州地处东南,比符远的气候更加温暖湿润,所以有些时令提前的蔬菜,都是由鉴州运到符州来的。
  易连恺扶着牙筷,说道:“说不定事情办得快,十天半月我就回来了,你也别太担心。”
  电灯下本来照着热气腾腾的火锅,透着那蒸起来的热气,秦桑倒觉得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似的。所以明明是说着安慰的话,但心里那块千斤似的大石,如何放得下来。
  如此草草地吃过了饭,本来天光就短,还没有一会儿天色就黑下来,过了片刻,却听见细微的敲窗之声,原来是下雨了。他们这间屋子,原本北窗之下种了有梧桐与芭蕉,最宜于听雨。不过这时候梧桐树自然还没有长叶子,而芭蕉去年的枯叶,也早就被剪尽了。所以雨点直接就打在窗子的玻璃上,没一会儿,雨下得更大了,而屋子里的电灯虽然只管亮着,但是晕黄的灯光,伴着窗外不远处,树木被风雨声吹吹动的声音,到仿佛古庙孤灯一般,听在耳中,别有另一种凄凉之意。
  秦桑倒想起最初新婚的洞房之夜,也是这样一人冷雨潇潇的晚上。那时候她心境更如死灰一般。易家是所谓的文明家庭,虽然婚礼还是依了旧俗,不过她与易连恺在结婚之前,却是见过几次的。不过每次见面的时候,总会有其他的人在一块儿。时代的风气是举行婚礼之前的未婚夫妻见面,那是一定要带上各自的朋友。一来是未免尴尬,二来是虽然西方的风气盛行,世代簪缨的大户人家,却还是多少带着点守旧的做派,不作兴千斤小姐独自出门。所以每次和易连恺在一起,都是花团锦簇,一大屋子的人,偶尔上大菜馆子去吃西餐,也免不了有很多朋友在场。
  所以直到婚礼之后,秦桑才是第一次独自见到易连恺。那时候除了新嫁娘的娇羞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惶恐和茫然。将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是委实没有半分把握。若是嫁给旁的人,纵然不至于举案齐眉,可是她也不会觉得这样的不踏实。易家虽然是新兴的人家,可是这样动乱的年代里,又是这样一个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嫁到这样的人家里来,当时心里尽是忐忑不安。
  幸好那天易家的客人多,虽然礼节繁复,可是办婚事的人家,自然极是热闹,而且这一热闹,一直到了半夜时分还没有安静下来。那个时候秦桑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虽然做新娘子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而娘家带来的几个女仆,也将涌到洞房里来围观的女客们,敷衍得极好,可是到了半夜时分,前面戏台上唱的戏,隔得老远老远的一声半声,传到后面来,倒想是很多年前她同父母一起去明园看戏。明园的戏台子还是搭在水上,隔着半个明湖,那锣鼓喧天和戏子婉转的歌喉,就像隔着一层轻纱似的,又飘渺又清冷,再热闹的戏文听在耳朵里,都觉得有一层疏离之意。
  她坐在那里,听着前面飘渺的歌声,一句半句断断续续传来,心底下只是一片茫然,像是一脚踏空了,总没个着落之处。一直到了夜深人静时分,风雨之声渐起,可是前头的欢声笑语,愈发的明显。那个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大抵是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她还记得那天听到前面唱的是全本的《花田错》,明明是出顶有趣的滑稽戏,唱念做打极是热闹,可是因为远,那锣鼓的声音咚咚、锵锵锵、咚咚、锵锵锵……听在耳朵里,却像是雨声一般无限凄凉。
  雨越下越大,新房里虽然用着电灯,可是照着老派的规矩,还是点了一对龙凤红烛。酩酊大醉的易连恺被人抬进来的时候,她大约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吧。毕竟两个人还算是陌生人,这样的情形下见面,总比清醒的时候好。那时候她就觉得,人生清醒着,还不如醉过去呢。
  易连恺跟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们到上房去给易继培请安,然后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屋子里正巧没有客人,厨房送了早饭来。她拿起勺子来随意吃了一勺粥,忽然听到易连恺说:“妹妹,昨天我都醉糊涂了,实在是对不住你。”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只记得自己略有些慌乱地放下了勺子,连耳朵边都烧得通红,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洞房之夜,做丈夫的喝得烂醉如泥,将新娘子撂在一旁,自然很是失礼。他这句话,也大抵是赔礼道歉的意思,可是在她听来,却觉得格外刺耳似的。其实她根本是不愿跟这个人过一辈的,直到结婚进了洞房,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般的不情愿。那天她回答了什么呢,或许什么话也没有说。毕竟她还是一个新娘子,纵然不说话也是正常的,他也只会当她是害羞而已。不过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妹妹”,也是最后一次。她知道过去旧人家做亲,丈夫常常对妻子称作“妹妹”,虽然是昵称,亦是相敬相亲的意思。但是从那以后,他就不再这样叫她了,哪怕情浓似火的时候,他也顶多唤一声“小桑”。可是后来两人嫌隙渐生,却再也没有那般心平气和的日子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想起几年前的情形来,或许是同样的风雨之夜,让她生了这样的感触。或许是如今家变,两个人离别在即。也或许是这半年来,动荡不安,让她终究觉出了自己的软弱。
  她还记得当初那个晚上,自己独自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着红烛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洞房里本来布置得很是富丽堂皇,可是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听着冷雨敲窗,风吹起树木的沙沙之声。而身后的床上,易连恺和衣而卧,酒醉正酣。在此半载之前,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竟然是这样一个情形。就是那个时候她觉得这一生都完了吧,伴着孤窗冷雨,竟然把自己葬送在这样的境地。
  不过今天晚上虽然仍旧是风雨之夜,却又是另一层心境与凄凉了。易连恺似乎也没有睡着,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还没有睡?”
  秦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愿意讲话。易连恺像是了然似的,伸出手来,慢慢拍了拍她的背心。冰凉的缎子被,隔着他手心的温度,倒像是温存了许多似的。秦桑本来不易入睡,可是在这样的凄苦之夜,有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倒莫名觉得几分安心似的,不知不觉终于朦胧睡去。
  这一觉睡到了东方发白,窗棂之上透出了白光,秦桑慢慢醒过来,一时间倒有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感觉。闭着双眼养了会儿神。重新睁开眼睛来,才想起是在老宅子里。易连恺倒是先醒了。秦桑见他坐在床边,不由得问:“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易连恺却说道:“我有样东西给你。”他原本阖在手心里,此时摊开了手掌给她看。原来是一只小小的银勺,虽然银质已经发黑,可是雕工甚美。这样的勺子秦桑曾经见过,知道并不像别的银器都是成套的东西,原是大户人家给小孩子喂饭用的。只是他手中这一只,格外精巧。虽然是旧物,不过细节繁复,勺身为芭蕉叶的形态,勺柄刻成竹叶竹节的样式,雕镂甚美,形态雅致,最后的柄端还是小小的如意云头。秦桑虽然年轻,不过见识还算有的,知道这样的东西一般的人家里也罕有,料必是那位未曾谋面的薄命婆母,从云家带去的嫁妆。
  果然易连恺说道:“这个是小时候地东西,我娘死了之后,也没留下什么。一对镯子当初下聘的时候给了你。这把勺子,原是乳母替我留下来作个纪念的。小时候不懂事,随手搁在花瓶里,结果横在里头,怎么也倒不出来了。时日一久,也就忘了。今天早起忽然想起来,摇了摇,原来它还在花瓶里头,可巧摇松了,一下子就倒出来了,只是都黑了。”
  他们这屋子的楠木隔扇上,原来放着一对联珠瓶,现在其中有一只倾倒在一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心血来潮,突然想起来这花瓶中曾藏着一只银勺,一摇竟然也就倒出来了。秦桑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大清早地说这样的话,自然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她没来由得心下一酸,不由自主地道:“那么我先替你收起来吧,回头洗刷洗刷,早年间的银子成色都好,说不定一洗这颜色就好了。”
  易连恺也不多说什么,听她如此回答,也只点了点头。此时外间的女仆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便敲门进来,侍候洗漱。没一会儿易连怡就遣人来请。
  易家的规矩,早上起来是有莲子茶地,易连恺那碗红枣莲子茶方才吃了两口,听见佣人说大爷有请,便慢条斯理地搁下勺子,说道:“急什么,大帅起得早,他倒起得更早。从来是点卯,就这个时辰,也不到应卯的时候啊。”
  家里的佣人都知道这位三爷的脾气不怎么好,所以也只是赔笑而已。
  易连恺吃完了莲子茶,又重新漱口,看秦桑换了衣服,又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这就走了。”
  秦桑知道他这一去凶多吉少,但她满腹的话,只是说不出来。易连恺并无多少依依惜别之意,走的时候,也没有回头。仍旧是由几名男仆用滑竿抬了,就往上房去了。
  秦桑坐在桌边,也不知坐了有多久,才慢慢地站起来。她手里本来攥的是那柄小银勺,此时方才松开来,银匙上的花纹早就已经烙在手心里,她有点发征地看着那芭蕉叶子的脉络,心里空荡荡的。
  符远的旧宅子里,上次她被易连慎扣在这里,和如今被易连怡扣在这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不过易连怡亦是客客气气,因为这里没有女仆照料的原因,把上房的女佣人,派了两个来,没过一会儿,大少奶奶也亲自过来了。
  秦桑因为晚上没有睡好的缘故,所以歪在那里又歇了一会儿,听人说大少奶奶来了,少不得立即起来整理,牵一牵衣襟,方向镜子里照了一眼,大少奶奶已经走到了门口了。大少奶奶并不是空手来的,她还带了新鲜的冬笋来,说是乡下庄子里送来的,给秦桑尝个鲜。因为对外面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所以这位大少奶奶,只当是秦桑回来小住,所以还是往日那种样子,只是一见了秦桑,猛吃了一惊似的,说道:“昨天你们回来的晚,我并不知道。今天早起听见说三弟和你回来了,我就过来看看——这阵子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秦桑摸了摸脸,勉强笑道:“大概是这几天没睡好,所以才瘦了些。”
  大少奶奶说道:“听说三弟又出门办事去了,要我来说,何苦呢,他伤又没好利索,唉……爷们的这些事情,反正是听不进咱们的一句劝”她坐在这里,絮絮叨叨跟秦桑说了几句家常话,秦桑倒觉得精神好了些。昨天晚上虽然下了一整夜的雨,可是天明时分,天到底是晴了。毕竟是二月里了,天色一晴就暖和起来,屋子里本来就有汽水管子,再加上炭火盆,大少奶奶说:“这里太暖和,可坐不住了。你也别老闷在屋子里,咱们出去走走。今天这个天气,园子里的梅花也该开了,你去瞧瞧也挺有意思的。”
  秦桑哪里有心思赏梅,不过当初符远围城的时候,她与这位大嫂也算得是共患难过。如今虽然易连怡如此行事,可是她对这位大嫂,却也没有什么怨怼之意。经不住她再三劝解,便换了件衣裳,跟她到花园里去散步。
  易家的这花园,她亦是许久不曾来了。上次还是易连慎将她扣在府里的时候,频频在花园设宴。现在春寒料峭的天气,与当时残秋之时,自然另有一番风景。大少奶奶虽然认识几个字,可当年读的是四书五经,跟念西洋学堂走出来的秦桑,却也无甚好说的。两个人在花园里走了一走,远远看见虎皮墙外一角飞楼,掩映在几株青松后头,秦桑忽然想起什么来。大少奶奶看她看着那小楼,也不禁叹了口气,说道:“老二媳妇就是气性大,说实话老二也真对不住她。自己兄弟闹意气,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却把她独自抛在府里,一走了之。二二少奶奶那性子,唉……”
  秦桑想起当初二少奶奶寻了短见,自己还曾经对易连恺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然。现在自己这情形,与当初二嫂又有何分别?只怕易连恺一去难回,而自己在这里,也熬不过去。
  大少奶奶哪知道她的心思,只当她是伤感妯娌情分,所以拉一拉她的手,对她说道:“现在二少奶奶的灵堂还设在那里,要不你去鞠个躬,也算是不枉当初咱们的情分。”
  这句话正说到秦桑心坎上,她便说道:“那正是好,烦大嫂陪我一起去吧。”
  大少奶奶点点头,说道:“这几天外头又是兵荒马乱的,我也想去给二妹妹烧柱香。”
  她们两个人便沿着青砖小径走出园去,绕到从前二少奶奶所居的小楼前,只见院门虚掩,院中几株松柏青翠满目,仿佛乌云似的,压得整间院子里都几乎没有阳光。院子里本是青石板漫地,落了些许淡黄色的松针,并两三只松果。旁边石阶上已经生了青苔,昨天夜里下过的雨,兀自在石板上留着水痕,静悄悄的,几乎连一丝声音都听不见,只有小楼檐头地铜铃,被风吹着,当啷、当啷……秦桑看到这种情形,到仿佛进了山间古寺一般。大少奶奶说道:“几天不来,下人都偷懒,这院子里都没人打扫。”
  秦桑说道:“不扫也好,反正松针也是洁净之物。”
  大少奶奶信佛,闻言不由得点了点头。她毕竟是个长嫂。所以秦桑走在前头,推开了楼门。屋子里面倒还干净,雪白的帐幔簇围着,一点太阳光从南面窗子里照进来,无数飞尘在空中打着旋。灵位前除了供着几样果蔬,还点着一盏长明灯。她们推门进来,油灯的火苗微微摇晃,几乎就要灭了去。
  大少奶奶说道:“这些人真是,院子不扫也罢了,灵前竟然也没有人照料。”便去净了手,亲自替灯里添了油。然后方才去拈了一炷香,点燃了插在灵前的香炉里。
  秦桑也拈了一炷香,默默地鞠了一躬。
  大少奶奶本来是个小脚,走了这半晌却也累了。灵前的火盆旁放着一张大圈椅,原来是守灵的时候烧纸坐的,此时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二妹妹恕我不敬,得坐下来歇歇了。”她在那圈椅上坐下来,就朝华秦桑也坐。秦桑见旁边放着一大篮折好的元宝锡纸,便蹲下来,向火盆中焚了些元宝。大少奶奶看她给二少奶奶烧纸,也忍不住伤感,说道:“当初二妹妹进门的时候,那情形我还记得。那时候大帅正在外头打仗,乱得不得了。原本是想等平静一些,再来办婚事。可是二妹妹听见说二弟要往前线去,立时就要办婚事。那时候家里还是六姨当家,六姨说,正在打仗,老爷子又不在家里,连铁路都不通,诸如聘礼之类的好些东西,都没法买去,可不能这样草率,只怕委屈了人家。但是二妹妹托人捎了话来,说不为别的,就正因为打仗,所以才想此时过门。她虽然没说,但家里人都明白,她这是要和易家同生共死的意思。所以老爷子特意拍了电报回来,命二弟成了亲再往营里去。后来老爷子一直跟我念叨,说虽然二妹是个千金小姐,可是为人真是有义气的。”
  这些事情,秦桑从前倒是不知道的。不过现在听见,红颜早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从前的那些事,或许也只有这位不解世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嫂子念叨念叨了。她看着元宝焚化的火光,渐渐冒起一缕缕的青烟,心里在想,自己在这里替二少奶奶烧着纸钱,将来替自己烧着纸钱的,却不知又是谁了。
  大少奶奶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只管说“老二也真是狠心,自己扔蹦一走,二少奶奶纵然刚强,到底是妇道人家……”她说到这里,秦桑可巧被那火盆里的青烟呛着了,只是一顿咳嗽,大少奶奶便说道,“烧点钱是个意思罢了,亡人也不会嫌多嫌少。你别老蹲在那里,回头火星子烧着衣裳。”
  秦桑被那阵烟一熏,咳得连眼圈儿都红了。听见大少奶奶这样说,便站起身来,掸了掸旗袍上的灰,说道:“当时我若是多劝劝二嫂,或许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唉……”
  大少奶奶说道:“她自个儿想不开,劝也是无用,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秦桑道:“我倒想到楼上二嫂屋子里去看看,尽个心罢了。”大少奶奶是个小脚,最懒怠爬楼,听到此话不免踟蹰。秦桑就劝她在楼下坐着,说道:“我也只是上去瞧一眼,也算是姐妹一场。”
  大少奶奶点点头,说道:“那你上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秦桑便上楼去,这座西洋小楼,原是大理石的台阶,后来又铺了厚厚的织金地毯,只是这;楼梯台阶,又窄又高,而太阳光从底下照下来,更显得这台阶似乎高耸进未可知的一团光明里,像是西洋宗教画里的情景似的,又像是曾在梦里见过的情形。秦桑抬阶而上,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就像是猫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地毯上,细细绵绵,几乎听不见。
  她走到了二楼的楼梯口,记得原先二少奶奶的睡房是在右手第二个房间,于是穿过走廊走过去。走廊尽头却是蓝的天白的云,天光明媚,阳光如同澄澄的金粉,从窗口撒进来。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却发现这小楼的这扇窗,原来正对着自己和易连恺住的院子。从这么高看下去,那院子就像是一盆盆景。四面粉墙黛瓦,院子里的桂花树,后墙下的山石,落尽叶子的梧桐,还有点缀在阶下的萱草,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里,却颜色黯淡,仿佛一幅淡墨的白描。
  风从袖子里灌过来,吹得她的衣摆呼啦啦直响。秦桑突然起了奇怪的念头,她往底下的青砖地看了看,终于抑住那种冲动。头昏目眩地靠在窗子边,虽然双眼微闭,可是太阳照在眼睛上,一片朦胧的红光。她睁开眼睛,看到远处盘旋的一群鸽子,无声、飞快地掠过天际,飞得远了。
  二少奶奶住在这样的小楼上,只怕也是很孤寂的吧。易连慎忙于军政,常年应酬繁多,未免冷落了娇妻。秦桑从前跟家里的两个妯娌并不亲近,此时走到这里来,倒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走进二少奶奶的梦境里,明明这一切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可是心里却隐约觉得可怕。
  她本来想看一看就下楼去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还是转回二少奶奶的睡房去。自从二少奶奶寻了短见之后,这里只怕就再也没有人来过了。屋子里的桌椅箱笼之上都落了一层淡淡的薄灰,床上的帐子一半挂在帐钗上,一半散了下来,空荡荡的那只帐钗就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秦桑看见北面有一扇窗子开着,因为昨天下雨的缘故,所以溅进来的水打湿了地板,一小汪水痕摊在那里,倒像是窗子里漏进来的月色。而南边梳妆台上的脂粉,还有外国进口的香水,高高低低的玻璃瓶排列着,另外放着一把梳子,仿佛刚刚还有人坐在那里梳头一般。
  她站在屋子里,心想原来这就是室迩人遐。
  因为看着梳妆台,所以她就随手拉开了抽屉,只见抽屉里搁着几件珠钗,都是家常曾经见二少奶奶佩戴过的。另外还有一只沉香木匣子,里头装着只西洋钟表,并一串九连环,还有几枚蟹金的蝴蝶书签。都是闺阁中的寻常玩意儿,秦桑因为见着那蟹金书签精致可爱,所以忍不住拿起来看了看。
  “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做个念想。”
  秦桑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少奶奶。她爬上楼来只是微微喘气,看到秦桑手里拿着书签,便说道:“你就把这盒子拿去吧。要按照旧式的规矩,也应该把她的东西分一分,给家里的各人做个纪念。只不过时日不太平,老爷子又病着,所以没人想起来。”
  秦桑原也知道这样的规矩,反正盒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嫂既然这样说了,也算作是长者赐。于是点了点头,大少奶奶将梳妆台上的象牙梳子拿了,说道:“我就要这个,回头再叫人来把二少奶奶的东西清一清,给各房送去一点儿。唉……可怜她……”说到这里,大少奶奶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秦桑知道大少奶奶当家,还有很多杂事要忙,所以快吃午饭的时候,她就回到自己院子里去了。这次虽然易连怡将她扣在府里,不过大约他也知道她是插翅难飞,所以虽然拨了几个佣人来服侍她,但也并不监视她的行动。
  秦桑回到自己院子里,又回头望二少奶奶的那座小楼,只觉的青松环绕,一角飞檐。原来妯娌之间,也曾这样近在咫尺,却不曾相知相见,没想到两个人却原来是殊途同归。只不知道彼时二少奶奶的心境,到底又是何样一番情形。
  她在府中无事,从书架上拣了易连恺的旧书来读。易连恺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家教甚严,更兼易氏富可敌国,所以藏书甚丰,连易连恺这样的公子哥儿,都收着好几本宋版书,更有明代仿黄善夫的刻本,校勘极精,是难得一见的精品。她看了半卷旧书,忽然闻到淡淡的香气,正是上好沉水的独有香味。心想这屋子里又没有焚香,怎么会有沉水香的气味呢?略一凝神,却看到自己从二少奶奶屋子里带出来的那个匣子,正房子桌子上,原来这匣子是上好的沉香木所制,初时不觉,此时心静下来,便闻到一阵阵的幽香袭人。
  二少奶奶素来也是个雅致的人物,所以才是器皿上如此用心吧。她想到这里,不由又微微叹了口气,随手拿了枚书签夹到书中,然后检点盒子里的西洋表,因为多日不上弹簧,早已经不走了,而那套九连环,虽然是白铜所制,因为久久不玩的缘故,也生了暗绿色的铜锈。她把九连环拿出来解了一会儿,看着沉香木盒子里雕刻的蝴蝶,极是栩栩如生。阳光从镂空的盒子背面穿过来,映在桌面上,便是一只只蝴蝶的银子,光影欲动,蝴蝶亦薄翅欲飞,仿佛手一触,便要展翼飞去一般。她看着这花纹的倒影,突然心中一动,将盒子里的杂物统统倒了出来,果然在盒子底部,有一个蝴蝶印记,刻在木头低下,仿佛只是装饰的花纹。
  她将那些蟹金的蝴蝶书签一一比试,试到不知道第几枚,正好是严丝合缝,恰恰地嵌了进去,便如同打照好的一枚钥匙一样。秦桑心下早猜着了三四分,见书签放入之后盒子平滑如镜,于是她左右触摸,最后不知道触到哪里地机关,只听“咔嚓”一声,暗盒终于弹出来了。
  近黄昏时分下了一场雨,所以很早就开了电灯。檐头的雨声渐渐地低微下去,却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上房里服侍的钱妈挑起帘子,向屋子里说道:“大少奶奶,三少奶奶来了。”
  帘子打起,外头的雨雾寒气便向人无声袭来,仿佛一场无形的薄雾,大少奶奶站起来,只见外头的雨仍旧下得如烟似雾,院子里种了不少树,越发显得暮霭沉沉。一个女仆原本替秦桑撑着雨伞,此时在廊下正收起伞来,屋子里橙色的电灯光映在伞上,伞面细密的水珠仿佛笼上一层彩虹的霓色。大少奶奶看秦桑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斗篷,里头不过是一件织金夹眠旗袍,不由道:“眼看着晚上冷起来,三妹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若是衣裳不够,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秦桑却摇了摇头,大少奶奶只道她是来同自己一起吃晚饭的,便笑道:“今儿晚上可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吃,今天是十五,我吃全斋。”秦桑因见桌子上搁着一只海碗,正对着电灯底下,极是醒目,她原本带着几分愁容病态,此时顿了一顿,方才问:“大嫂在忙什么呢?我可是扰到大嫂了?”
  “在给燕窝挑毛。”大少奶奶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我眼睛都要挑花了,正打算歇歇。”
  秦桑见那海碗里头,果然是发的燕窝,旁边搁着一把小银镊子,再旁边却是一张细棉纸,上头又星星点点,是挑出来的燕子毛和黑灰碎屑。秦桑因道:“大嫂还自己弄这个,何不叫厨房弄了去。”
  大少奶奶说道:“厨房的那些人,哪怕千叮万嘱,总不会有自己挑了干净。”
  秦桑不由得说道:“大嫂对大哥真是好,时时处处都这样用心。”
  大少奶奶却笑了笑,说道:“这个倒不是给他炖地,是给老爷子炖地呢。”
  秦桑听得她这样说,不由的怔了一怔。大少奶奶说道:“你大哥常年吃药,不能吃燕窝这些东西,大夫说老爷子那个病,吃燕窝 倒是有益处的,所以我叫厨房总给;老爷子炖一盅,左右到了这晚上,我也没什么事情,怕他们弄得不干净,就自己挑挑得了。”
  秦桑道:“大嫂对家里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好。”她这句话倒是肺腑之言,因为她两次被拘在易家老宅,大少奶奶都对她一如既往,照拂都甚是周到,所以不免有词感叹,稍停了停,又说,“大嫂对我也一直这样好。”
  大少奶奶又笑了笑,说道:“这家是我的家,家里每个人都是我的亲人,像你,是我妹妹,我怎么能对你不好?”
  秦桑因为心绪烦乱,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不过她的人却不知不觉就坐下来,随手拿起那镊子,挑出燕窝里的杂质。却听大少奶奶说:“你们都是新时代的人,受的都是新思想,新教育,我一个没脚蟹,做不了什么大事,把家里照顾好,也是我的本分。”
  秦桑听她这样说,无端端一阵难过,岔开话,随口问:“我倒从来不知道,大嫂是怎么认识大哥的?”
  大少奶奶听她这样问,倒难得地红了脸,想了一想才说道:“那会儿我还小呢,你大哥也才十几岁。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也是常常见面的。有天下午,我去园子里折梅花,小时候顽皮得很呢,非得自己爬到树上去。丫鬟老妈子围了一堆,我却偏不肯下来,结果正在那里闹哄哄的,你大哥走进了,说,妹妹,你快下来吧,可别摔着。那时候他就跟我自己的哥哥一样……”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满是红晕,眼中依稀乃是向往之色,显然那一段日子,是她此生之中,最好的一段时光。
  秦桑轻声道:“倒没有想过,大嫂小时候还挺调皮的。”
  大少奶奶说:“小时候谁没三分顽性,说到调皮,二妹妹才真是调皮。”
  她陡然提到二少奶奶,秦桑心里不由得一跳,神色微变。大少奶奶却浑然未觉,只顾着说下去:“二妹比二弟只小一岁,跟三弟倒是同岁,小时候两家常来往的,他们三个到了一处,那才叫鸡犬不宁。我记得有年老爷子生辰,府里唱堂会戏。二妹妹随着亲家太太也在这里做客,那会儿她也才十二三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到后台去了,偏生将那髯口卡在脑门子上,穿了件白袍去唬三弟,把三弟下了一大跳,从假山上跌下来,正好把后脑勺撞在了山石凳子上,伤口足足有一寸来长,那血流得啊……只差没有把阖府上下的人都吓死。到现在三弟头上还有个疤呢,叫头发挡住了看不见。眼看着他头破血流,大家慌得找大夫,把二妹妹也给吓坏了,一直哭得脸都肿了。”大少奶奶一边说一边笑,“小时候真是十足的淘气,后来二妹妹好一阵子不肯到家里来玩,我们还常常说笑话,说三弟倒反过来把人家给吓着了。”
  她因为见秦桑脸色苍白,不由得问:“三妹妹,你是不是冷啊?”一边就叫,“钱妈,给三少奶奶拿件棉衣来。”钱妈答应着,没一会儿果然拿了件棉衣来,大少奶奶笑着说:“这是我的衣裳,三妹要是不嫌弃,批一批吧。”
  秦桑披着衣裳坐在那里,看大少奶奶手腕上笼着的佛珠,出了一会神,又说:“二哥也真是一个绝情的人,二嫂没了,他一走这么写日子,半分消息都没有,指不定二嫂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大少奶奶说:“依着我说,亲兄弟几个,还闹什么啊?老三也真是,非把老二给逼走。老二好些事情是做得不对,但毕竟是一家子人,何必闹笑话给外人看。这次老大叫他去接老二,我看很好,自己兄弟,何必呢。况且老爷子病成这样,家里人心惶惶的,若是自己兄弟再折腾,白让外人瞧笑话。”
  秦桑打起精神来,问:“二嫂家里可还有什么人,我真想去看看。”
  大少奶奶说道:“亲家太太还在,不过亲家老爷前年就过世了,自从二妹妹出了事,亲家太太说一直病在床上,很不好呢。我前阵子刚打发人去看过,说是痰症,也只是拖日子罢了。”
  秦桑便道:“那烦大嫂跟大哥说声,我想去瞧瞧亲家太太,不知道成不成?”
  大少奶奶笑道:“你去瞧亲家太太,干吗还要跟他说啊?”
  秦桑笑了笑,说道:“大哥居长,现下父亲病着,他是一家之主,当然应该禀告他一声。”
  大少奶奶笑道:“就你最见外,你想要出去,直接告诉号房给准备车子就是了,还闹这样的虚文。”
  秦桑道:“还是告诉大哥一声的好。”
  大少奶奶见她这般坚持,不由得十分意外,秦桑听外面风雨之声不断,慢慢叹了口气,说道:“这雨只怕是停不下了了。”
  大少奶奶见她的样子,只当她是牵挂易连恺,不由得抿嘴一笑,安慰地说:“放心吧,过阵子三弟就回来了。”
  秦桑慢慢地笑了一笑,说道:“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
  大少奶奶说:“天气冷,又下雨,我就不留你坐了。”又说,“这件衣服你要是不嫌弃,先穿着就是,这么冷,你倒连件皮毛衣裳都不穿,回头看冻出毛病来。你这阵子胃口也不好,我这里吃斋,就不给你送菜过去,你若是要什么吃的,尽管打发人去厨房。反正厨房是一整夜不熄火的,这是在自己家里,还不得自己自在,那也太见外了。”
  秦桑说道:“谢谢大嫂。”仍旧是老妈子撑了伞,送她回房去。她走出来站在廊下,等着老妈子撑伞,此时天早已经黑下来,风吹过树叶之间,却是一片沙沙的声音,树叶上本来积满了雨水,纷纷扬扬地落地,倒好似一场骤雨。春寒料峭,到了晚间,风雨更似砭人刺骨,大少奶奶站在门口,看秦桑扶了老妈子蹒跚而去,一直走出了院门,再看不见了,方才进来。
  她吃过了素斋,重新洗净了手,又做了一个时辰的功课,忽然听到钱妈在外头唤了声:“大少奶奶。”她一本经正好念完,于是将佛珠搁在案头供好,这才站起身来,问:“什么事?”
  钱妈说:“跟着三少奶奶的何妈来了,说三少奶奶身上有些不大好,大少奶奶是不是去看看?”
  大少奶奶不由道:“刚才不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就病了?我这就去看看。”
  她是个小脚,行走不便,好在易家原是旧宅子翻新,一路的抄手游廊,走到秦桑住的院子里,只见里外轻悄悄的,青石板地院子里积满了水,这里门廊下原本悬着一盏灯,因为灯泡不大,晕黄的光照着青石板上的积水,越发显得安静如潭。钱妈待要说话,大少奶奶已经掀起帘子,先叫了一声:“三妹。”
  秦桑本来睡在床上,恍惚听见大少奶奶的声音,于是挣扎着要起来,大少奶奶已经走进来了,看她正穿鞋,便拦着不让她起来,说:“快躺着吧,我本来是来看你,若折腾得你回头再受了凉,又是何苦。”
  她们一边说话,何妈就上前来,替秦桑将另一床被子卷了卷,搁在她身后,秦桑半倚半靠这,对几个老妈子说道:“你们就是多事,一点小病偏又去告诉人,又烦大嫂来看我。”大少奶奶见她两颊红彤彤的,倒像搽了胭脂似的,于是摸了摸她的手,不由得:“唉哟”了一声,说道:“怎么烫成这样,是在发热吧?”
  何妈就说:“准是刚才走回来的时候招了风,而且晚饭也没吃什么,吃的一点东西全吐了。”秦桑勉强笑了笑,说:“哪里有那样娇贵,就是回来的时候吹了点风,所以胃里不太舒服。”
  大少奶奶听她这样说,看她的精神还算好,就叫人去请医生来,按照秦桑的意思,连大夫也不必请,睡一觉就好了。大少奶奶却担心出事,特意请了西洋大夫来瞧过,果然说是感冒。问了问病人的情况,认为不宜打针,就开了点丸药给秦桑吃。
  大少奶奶看着秦桑吃完药才回去,到了第二天一早,又派了人来问,结果秦桑发了一夜烧,到早上还昏睡未醒。大少奶奶心下着急,说:“这可怎么办才好?”钱妈说:“还是赶紧地送到医院去吧,可别拖出大毛病来。”
  大少奶奶深以为然,于是叫人去准备汽车,这时候听差才进来说道:“大爷吩咐过,家里的汽车一概不能派出去。”大少奶奶十分诧异,问:“这是为什么?”听差说:“因为城里面不平静,所以大爷不让大家出门吧。”
  大少奶奶听了这句话,这才走到后面去,穿过花厅,有一座屋子十分轩敞,易连怡常常在这里读书,因为他身体病弱,所以这时候厅里还生着火,四面窗子都关着,桌上一个宣德炉,焚着檀香,碧青的轻烟,一缕一缕地升起老高。大少奶奶是看惯了这样的情形,走进来的时候便咳嗽了一声,只见易连怡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似在吟哦,又似在听窗外的风雨潇潇之声。
  大少奶奶跟他说了秦桑之病,又说到派车之事,易连怡道:“医院里也不太平,城里城外都乱,老三又不在家,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向老三交代。”
  大少奶奶说:“你们男人的事情我管不着,可是三妹病成这样,不让她去医院,出了事情难道你心里没有愧疚吗?”
  易连怡这才放下书,抬头看了大少奶奶一眼。大少奶奶说:“你做的孽也尽够了,老二是对不知你,老三可不欠你什么。何况三妹一个女人,又能碍到你什么事情……”
  易连怡说道:“好好地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大少奶奶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掉下眼泪来:“一家子,走的走,散的散,老的还躺在那里不能说话,二妹还尸骨未寒……这是造地什么孽……”
  易连怡淡淡地笑了一笑:“这个家从骨子里早就烂透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从马上摔下来的那时候,我就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
  大少奶奶拭了拭眼泪,说道:“反正我要把三妹送到医院里去。”
  易连怡将书往桌子上一扔,道:“送就送去,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又没谁拦着你。”
  大少奶奶听了他这句话,才拭干了眼泪,出来让人用车子将秦桑送到医院去,又觉得不放心,所以自己亲自陪着秦桑去医院。医院做完检查之后,说是有转成肺炎的可能,所以需要住院。大少奶奶就打发人回家去取衣服,而秦桑一直昏睡未醒,她便坐在病房里陪她。
  秦桑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正是下午,大少奶奶见她醒过来,方才松了口气,说道:“可算是醒了,阵阵吓了我一跳。”
  秦桑因为见到是在医院里,而大少奶奶是向来不惯于出门的,所以很是歉疚地问:“大嫂怎么也来了?”
  一开口说话,却将自己吓了一跳,原来她发烧得厉害,把嗓子也烧哑了。钱妈端上一杯水,说道:“大少奶奶不放心,所以一直守在这里呢。”秦桑道:“辛苦大嫂。”大少奶奶听她嗓子还是哑的,说:“你少开口讲话吧。”又照顾了秦桑半日,因为易府里是她当家,还有无数琐事,所以她说:“我的回家去瞧瞧,三妹你在这里,若是要什么东西,或者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人回家去取。”她说完,秦桑便点点头,大少奶奶将何妈留下了照应她,自己就回家去了。
  秦桑睡了差不多一天,这时候虽然仍旧发烧,不过精神却好多了,病房的门原是西洋式的,上头装了一方透明小玻璃,玻璃本来安着有帘子。因为方便医生护士查房,所以这个帘子并没有拉上,秦桑看外头站着两名士兵,便问何妈:“外头是咱们家的人吗?”
  何妈点点头,说:“大爷说,现在不平静,城里也乱得很,所以特意派了两个人来。”
  秦桑明知道易连怡是派人来监视自己的,可是眼下的情形,也不能说破,她点了点头,说:“倒是很想吃稀饭。”
  何妈叫叫了一个卫兵进来,让他回家去取,秦桑说:“还是你回家一趟,顺便把我那套睡衣拿来,刚才出了汗,现在身上腻腻的,换件衣裳才好。”何妈迟疑道:“那三少奶奶这里……”秦桑说:“你叫看护进来陪我就是了。”
  何妈便出去叫了看护进来,那看护虽然是中国人,但是都是通西文的。秦桑嗓子痛,却也不愿意多说话,只靠在床上闭目养神。看护调一下管子里的药水,又替她量着体温。何妈料这里并没有自己什么事,所以就回家去取衣物。秦桑本来没有带多少衣服回易家,更兼从前都是朱妈照料她的起居,易家老宅这里,难免诸物皆不齐备。所以她很费了一点工夫。又让厨房准备了清粥小菜,用日式的饭盒装了,预备带到医院去。谁知道还没有走出家门,忽然看到一个听差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对她说:“快,前头大爷叫你问话呢。”
  何妈心中纳闷,说:“我要去医院给三少奶奶送饭,大爷这会儿就我做什么?”
  那听差道:“你还不知道啊!三少奶奶不见啦!医院里没人了!刚刚有人回来说的,大爷正在生气,叫你去问话呢!”
  何妈吓了一跳,连忙走到前边去,只见易连怡睡在躺椅上,半仰半靠,而大少奶奶站在一边,易连怡却也并无怒容,只问:“三少奶奶叫你回来做什么?”
  “三少奶奶说想吃稀粥,我就回来取了几样小菜,她还说带几件衣服去。”
  易连怡沉吟不语,大少奶奶说道:“人是我送到医院的,你要埋怨就只管埋怨我好了,不用拿下人置气。”
  易连怡笑了笑,说:“她病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走,埋怨你有什么用?咱们这位三妹,有勇有谋,我要硬拦下她来倒也不难,只不过白留着她,没多少用处。眼下她自己走了,说不定反是件好事。”
  大少奶奶听他这样说,满腹疑惑地看着他。易连怡说道:“我那位藏拙藏了十余年的三弟,遇上什么事都是一般不在乎的劲儿。可是他对这位三弟妹,倒是一片真心。不过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这么待见三妹,三妹可不见得待见他。”
  他慢慢地笑了一笑:“你且看着吧,她未见得是投奔了老三去。”
  秦桑出了一身冷汗,出医院的时候,又被冷风一吹,所以到了晚间,又彻底地发起烧来,她虽然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心里还算明白。这里向南的窗子正对着一株很大的冬青树,绿色的叶子,结出来的锅子却是红色的,被风一吹,那些叶子就莎啦啦一片轻响,秦桑听着那风声,心里想,难道又在下雨吗?
  却是没有下雨,屋子里十分安静,没一会儿便听得高跟鞋的笃笃之声,老远就让她知道是谁来了,果然不出所料,那高跟鞋的声音一直走到门边,稍停了停,倒还是敲了敲门。
  秦桑默不作声,起身将门打开。闵红玉笑吟吟地道:“我这里地方狭小,屋子又不好,不知道三少奶奶还住得惯吗?”
  秦桑对她倒是很客气,说道:“闵小姐过谦了,我无缘无故投奔了来,闵小姐肯收留,我已经十分感恩。”
  闵红玉笑着说:“什么叫无缘无故,三少奶奶可是带着地契房契来的,这里的房契都在您手里,倒是我反客为主,鸠占鹊巢,很是过意不去呢。”
  秦桑看着她的脸,缓缓说道:“这里的房契为什么会在我二嫂那里,说实话,我也好奇得很。”
  闵红玉笑道:“我要说这房子原是易家二爷买的,他买来金窝藏娇,所以叫我在这里住着。你也不会信对不对?”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都到了这种时候,闵小姐何必还有瞒着我。”
  闵红玉“噗”地一笑,说:“三少奶奶是个聪明人,原知道这世上的事,是知道得越少,就活得越快乐。”
  秦桑点了点头,闵红玉这才在沙发上坐下来,打开手袋,拿出一盒外国香烟,先让秦桑,秦桑摇头说不会,她便自顾自抽出一支,点着了先吸了一口,倒仿佛舒服似的叹了口气。她将香烟夹在指间,然后告诉秦桑:“过几日英国领事馆有条船要走,我想这是个好机会,所以托人向领事馆说了,请他们在船上留个位置,拜托将你随船带到昌邺,我想只要到了昌邺,三少奶奶自己就有办法了,对不对?”
  秦桑心下凄凉,到此时方露出疲态:“我原是个同孤儿一样的人,到哪里不都一样呢?此时想想,也真是没有意思。”
  闵红玉笑了笑,说道:“三少奶奶出身富贵,素来金尊玉贵,我们连您脚下的泥都比不上呢,何苦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说旁的,我们这样的人,才叫真正没意思。我还想活一天多赚一天,三少奶奶怎么倒多愁善感起来。”
  秦桑笑了笑,说道:“闵小姐是风尘英雄,倒比我们这样的人,活得自在许多。”
  闵红玉掸了掸烟灰,闲闲地道:“三少奶奶看皮影戏吗?”
  秦桑冷不防她突然这么一问,怔了一下方才摇了摇头。闵红玉又吸了一口烟,喷出一片细白的烟雾,说道:“那皮影儿,也是描金画凤,栩栩如生。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长念做打,倒也好一番热闹。可恨的是,每个皮影其实不过是傀儡,任由他人的五指拨弄,一举一动,其实都是旁人操纵的。你别瞧我大屋子住着,呼奴唤婢使唤着人,天天打扮得花枝儿似的,其实我也就是那戏台上的皮影子,拎了线出来,便什么也不是。”
  秦桑倒不妨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意外之余,有心相劝,可是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旁的话来劝她。闵红玉笑着摇了摇头,耳朵上细金丝流苏,宝塔似的软软拂在她颈中,倒衬得粉颈如玉,凝白如脂,她这一笑,媚态横生,只说道:“三少奶奶,我这个人爱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秦桑却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人生在世,谁不是命运的傀儡。”
  闵红玉静默半晌,忽然又“扑哧”一笑,说道:“都怪我不会说话,又招起三少奶奶的感伤来。”她稍停了停,仿佛漫不经心一般,“其实我有一桩事好生不解,三少奶奶为什么不想往西北去,公子爷明明在西北,三少奶奶何不投奔了他去,夫妻团圆?”
  秦桑笑了笑,说道:“他有他的大事要做,我何必去耽搁他。”
  闵红玉听了这句话,却放佛了解什么似的,倒也不十分追问,只说道:“公子爷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不过还有一个人,我知道他原本是三少奶奶的故人,所以特意托人将他开解了出来,不知道三少奶奶,愿不愿意见他一见?”
  秦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隐隐猜到几分,不过仍旧笑了笑,问:“什么故人,这城里我好像并无故人。”
  “就是公子爷的亲信副官潘副官,他原本在医院养伤,公子爷临走之时,托我好生照顾他,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保了出来,眼下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不知道三少奶奶,是不是愿意同他见一见面。说不定他秉承公子爷的吩咐,还有什么话要对三少奶奶讲。”
  秦桑听她说话绵里藏针,早知道厉害,不过自己如果坚持不见,她也未免起疑,便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就请潘副官来见一见也好。”
  闵红玉笑道:“如此甚好。”她起身自去安排,没一会儿功夫,,便有汽车接了潘健迟来。
  这还是秦桑第一次见到伤后的潘健迟,只见他形容憔悴,显然伤逝未愈。潘健迟见了她,却还是十分恭敬,扶着沙发老远就鞠了一躬:“夫人。”
  秦桑只觉得热泪盈眶,劫后余生,相见却是这样的境地,可是再不能多说一言。这时候千言万语,又有何用处。何况身处险境,处处都是耳目,只怕自己和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闵红玉看在眼里。她怕露出什么破绽,静默良久,方才问:“兰坡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潘健迟望着她,嘴角微蕴笑意,过了片刻,才说道:“公子爷说,请夫人务必保重。”他停了好一会儿,又说道:“他还说——此生能够与夫人相识相知,乃是最不悔之事,将来不论世事如何,却也是值得了。”说到“不悔”二字,他眼中泪光粼粼,只得一闪,便重新是笑意盈脸,望着秦桑。
  秦桑心如刀割,过了良久,方才轻轻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闵红玉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三少奶奶一个人北行,原也是极有风险之事。依我看,不如潘副官陪同三少奶奶一起,这样路上也有个照应。”
  秦桑看了闵红玉一眼,只见她嫣然一笑,说道:“就这样办才好,我托人再向领事馆说去,便多带一个人,想必也没什么了不起。”
  秦桑沉默片刻,方才说道:“闵小姐古道热肠,却是无微不至。”
  闵红玉笑道:“你可别把我想成好人,我可是有一把私心的如意算盘。眼下三少奶奶是落难,我帮帮你不算什么吃力之事。可是我将来,还指望三少奶奶救命呢。”
  秦桑此时方才茫然一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救你的命。”
  闵红玉说道:“三少奶奶福慧过人,更兼是女中豪杰,知恩图报。哪天我要真的有性命之忧,想必三少奶奶必然会勉力救我,所以三少奶奶倒也不必过意不去,我这是放高利贷,划算得很呢。”
  她说得俏皮,秦桑亦不过一笑了之。
  秦桑在闵红玉宅中住了两天,到得第三天,突然听到城外炮声大作。她原本深居简出,每天在自己屋子里不出来,听到炮火之声,不由得十分惊疑。到了下午时分,闵红玉也回来了,她神色凝重,告诉秦桑说道:“李重年派兵围城了,只怕有一场大仗要打。”
  秦桑大吃一惊,说:“那么……”
  “李重年折尺是豁出去啦。”闵红玉摇了摇头,“他通电全国说是‘起义’,再不承认宪政,更不承认易家之镇守使,说一定要拿下符远,剿灭易匪。”
  秦桑喃喃地道:“他一撕破脸,就再无顾忌……”
  “可不是。”闵红玉点点头,“哪怕是孟帅挥师来救,只怕也来不及。何况北边驻防要紧,孟帅只怕有心无力……”她顿了顿,说道,“领事馆忙着撤侨,今天晚上船就要走,三少奶奶,请做好准备,晚上我送你跟潘副官上船。”
  到了晚间,那炮声越发密集起来,街面上早就已经戒严。闵红玉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通行证,径直开了汽车上码头去。远远已经看见江中泊的军舰和轮船,都是各国领事馆派来的,因为知道这一仗在所难免,所以在撤退侨民。
  码头上极是混乱,符远驻军设了岗哨在路口,严加盘查,连有通行证的车辆都不许入内。而岗哨之后就是各国水兵把守,那却算是公共租界的地面了。因为大战在即,所以除了侨民之外,更有无数逃难的富室人家,成千上万的人涌在码头之上,顿时乱成一锅粥。只闻呼儿啼女,叫喊声哭声乱成一团。
  闵红玉原是个十分机灵之人,见到这种情况,早就将两根金条从手袋里取出来,连同两本通行证往秦桑手里一塞,说道:“三少奶奶,此时正乱,快点过关要紧。”又轻轻将潘健迟一推,说道:“护着三少奶奶。”
  秦桑被人流一挤,早觉得立足不稳,幸得潘健迟拉了她一把,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闵红玉对着自己挥了挥手,仿佛是告别,又仿佛是催促自己快快入关。那闵红玉原本穿着一件银丝线绣梅花旗袍,只看到那银色袖子一招,露出腕上细细的珠钏,在煤气灯下一闪,放佛含着露光的草叶,她个子娇小,转瞬就陷在人潮中,再看不见了。
  秦桑回过头来,被人流挟卷着一直到了铁栅之前,原来这里盘查更严。好不容易挤到跟前,卫兵翻看通行证,她早就将两根金条夹在证件之中,那人手极快,将金条往袖底一塞,却对秦桑说道:“你进去,他不准!”
  秦桑看他一指,正是指的潘健迟,不由得心下大急,说:“我们两个人是一起的,为什么他不准?”
  “不准就是不准。”那人将眼睛一翻,“上头有令,年轻男丁一律不准出关。”
  秦桑还待要辩说,潘健迟已经在她背上一推,说道:“你先进去,我回头就来。”
  秦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袖子,说道:“要走咱们一起走!”
  潘健迟不由分说,硬生生掰开她的手指,直掰得她生疼生疼,他说道:“别发傻了,快走!”秦桑待还要说什么,已经被他狠狠一下推进了铁栅之内,她急得直欲大哭,他在人群之中只是大叫:“快走!快走!”她被人潮一下子挤出了四五丈开外,不停地回头看,起初还能看见潘健迟的脸,再后来更多人涌上来,却是再也看不见了。
  她一直被人挟裹着到了码头水边,夜风如咽,这才觉得脸上生疼,原来早已经是泪流满面。无数人提着箱笼,拖儿带女,一路走到跳板上去,她浑浑噩噩,却也不知要往何方去,只见人潮汹涌,码头上尽是仓皇的人群。而值勤的水兵,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却问:“Lady,can I help you?”一连问了她三遍,西语本来就难懂,她听在耳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船票被她捏在手里,早就快捏成一团了。那水兵看到船票,指引着她往英国船上去。
  江面风大,吹得人彻骨透心地寒意,仿佛从血脉最深处泛起来,她紧紧抓着斗篷的边缘,江水滚滚从跳板之下流过,却是无穷无尽,波涛无声。此时远处的炮声隐约如同闷雷一般,一阵紧似一阵。全身制服的大副站在栈桥边,彬彬有礼地说:“Welcome aboard!”无数人从她身边走过去,这时候一颗曳光弹远远地划过天际,划破岑寂的夜色,照得江水都隐隐泛起红光来。
  刹那间她想起父母,想起易连恺,想起郦望平,想起他刚才仓促地掰开她的手。
  她突然就明白过来,为什么易连恺遇刺的时候,他反倒替他挡了两枪,他明明并不用如此,他明明是来卧底,他明明说过,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比他的命还要重要。可是,他毕竟还是违背他自己的心,做出来他本不该做的事情。
  两颗眼泪飞快地坠下去,或许是无声地落到了黑沉沉的江水里,转瞬就不见了。她拭了拭眼泪,活着或许是最艰难的一件事,可是她会好好活着。她掠了掠蓬松的鬓发,朝着灯火通明的船舱走去,将无穷无尽的夜色,留在自己身后。
  拥挤嘈杂的人流越汇集越多,闵红玉原本穿着高跟鞋,被推了好几个趔趄,又被人踩了一脚,顿时就跌倒在地上,后头的人只顾着朝钱涌去,眼看着就要践踏过来,幸好有人及时搀了她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又伸出胳膊将后头好几个人拦开,饶是如此,闵红玉的旗袍下摆上,也被踩了好几个脚印。
  “作死咧!”闵红玉一边喃喃地骂,一边拍着旗袍上的灰。抬起头来正待要道谢,谁知抬脸一看,拉起自己的人正是潘健迟,不由得一怔,说:“你怎么没走?”
  码头上兵荒马乱的,众人皆在奔忙中,连点着的煤油路灯也显得暗淡无光,无精打采地照着这些熙攘的人群,潘健迟脸上的神情她看不清楚,过了片刻,方才听见他反问:“你呢?你怎么不走?”
  闵红玉并不作答,转身就朝外走,潘健迟跟着她一路走出来,如潮水般的人流都是往码头去的,只有他们逆行而出。不断有人撞到他们身上,也不断有人被踩掉了鞋,或者失了箱笼。远远传来小孩子的哭声,也不止一个孩子在哭,所有人张皇奔忙着,仿佛末世。天空不远处光柱扫过,是架在城头的探照灯。而火炮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中间还夹杂着密集的枪身,像是三十晚上家家户户放的鞭炮,密密匝匝地响一阵,歇一阵,又响一阵。更远处的天际隐隐透着红光,像是哪里失了火,潘健迟却知道,那不是失火,而是炮阵开火的光亮,看样子李重年是下定决心,不惜投入全部火力,也要拿下符远城。
  闵红玉不紧不慢地朝外走,看着蚁群似的人,密密的爬满整个码头,中间啼儿唤女的、披头散发的、妻离子散的,种种不一,像是外国电影里头,海底成团成团的鱼群,茫茫然向前冲着。而只有他们逆流而行,朝着所有人相反的方向去。因为不断有人撞到他们身上来,所以潘健迟拿手臂伸着,替她挡着。闵红玉见他这种情形之下,还可以维持一种绅士的做派,倒也难得。两个人奋力朝外挤,只是人流汹涌,他们又是逆向而行,两个人跌跌撞撞了好久好久,才彻底地从人堆里挤出来。外头的人稀少了些,清冷冷的光,照着他们往外走。潘健迟原以为是月色,抬头看了看,才知道原来无星无月,这光隐隐绰绰的,从码头那边照过来,原来仍旧是路灯的光,只是隔得远,更疏薄了些。而闵红玉本来穿着一双高跟鞋,笃笃的声音倒似一面小鼓,敲破这夜色的岑静。
  司机本来就在汽车外边等,看到他们折返来,立刻十分机智地打开车门。闵红玉见潘健迟跟着上车来,便问道:“大难临头,不各自逃命去,你跟着我做什么?”
  潘健迟却说道:“当时你救我出来,我知道你是说动了姚四小姐。姚雨屏替你弄到的空白通行证,你才可以将我从牢房里弄出来。”
  闵红玉笑了笑,汽车里头本来十分黑暗,但是她的眼睛却亮闪闪的,像是盈盈的水映着月色:“我早就说过,这倒也不用谢我,是你自己的本事,迷得那姚家四小姐晕头转向,所以我求到她名下,她才肯去她父亲的书房里,偷偷盖了这么一张通行证出来。人家为着你,干冒着性命之险的事,也真是痴心一片。不过你倒真是个狠心薄命的,把人家小姑娘骗成这样,也不给个交代。”
  潘健迟并不理睬她的说辞,只说道:“天下该有的交代也太多了,哪里能够都一一交代。”
  闵红玉指了指车窗外川流不息朝码头仓皇而去的人群,说道:“你看这些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祸来时,蝼蚁尚且贪生,你为什么就偏不走呢?”
  “这世上有些人本应该就好好活下去,比如秦桑。”提到秦桑的时候,他语音稍稍一滞。旋即如常,“而有些人,注定是要死在地狱里,比如你我。”
  闵红玉却啐了一口,说道:“谁要死?你要死我可不陪着!”
  潘健迟却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马上就要去西北,我跟你一起去。”
  闵红玉终于有几分惊诧之色了,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楚,她借着车窗里漏进来的煤油路灯昏黄的光线,打量了他一眼,说道:“本来我费尽心机弄了两张船票,是想你和她一气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走高飞。没想到你偏偏要留下来,还要跟我去西北,你要去西北做什么?”
  潘健迟说道:“易连怡逼着公子爷去西北,就是想要借刀杀人。他用秦桑要挟公子爷,公子爷没有法子。现在秦桑走了,公子爷也可以脱身了。”
  闵红玉笑道:“一口一个公子爷,难为你给他当了这几个月副官,还真是有情有义。”她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公子爷运气不好,一进西北就被二公子的人发现了,现在他被二公子扣在镇寒关里呢。”
  潘健迟道:“什么运气不好,难道不是你通风报信,告诉易连慎他的行踪?所以易连慎早派人盯上了,到现在你也不用猫哭耗子假慈悲。你虽然放过了秦桑,那也是因为从她身上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样东西一旦到手,你是绝不对放过易连恺的。”
  闵红玉笑道:“我倒真好奇你是什么人来了。起初吧,我只觉得你跟你们少奶奶有旧情,现在吧,我倒觉得你知道的太多了。你明白吗?活在这世上,若是知道的越多,就越容易命短。”
  潘健迟笑了笑,说:“你以为你拿到的那样东西是真的?”
  闵红玉霍然抬起头来看着他。
  “秦桑虽然不知道那样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但是易连恺那种情形下交给她的东西,她不会不贴身收着。”潘健迟声音虽轻微,但是字字句句十分清楚,“你以为是那把银勺子?亏你费尽心机趁她洗澡的时候用调包记换出来,我告诉你,不是!”
  闵红玉并不答话,但是车窗里映进来的昏淡黄线,照着她耳坠上的流苏微微晃动,显然心思紊乱,半信半疑。
  “慕容宸派了独子过江来,慕容沣跟易连恺见面,谈了些什么,说实话,秦桑都并不知道。因为当时楼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我确实知道的。”
  闵红玉沉默半晌,方才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潘健迟笑了笑:“你爱信不信,如果你不信我,你就功亏一篑。”他稍停了停,又说道,“其实我也挺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是帮易连慎呢?还是帮易连恺?若说是帮易连慎,没道理,若说是帮易连恺,更没道理,这时候偏要巴巴儿跑到西北去。”
  闵红玉突然轻轻一笑,说道:“我谁也不帮,我就是想置易连恺于死地而已。你们公子爷这么有趣的一个人,我可不乐意没亲看到他死,要是他死的时候我不在跟前,岂不少了许多趣味?所以我一定要去西北,看着他死才甘心。”
  潘健迟点了点头:“那我正好跟你一起,这一路上千难万险,说不定还能帮到你。”
  闵红玉轻蔑地一笑,说道:“你能帮到我什么?”
  潘健迟淡淡地说:“兵荒马乱的,再怎么样我都是个男人。这一路上抛头露面的情形很多,你身边有个男人陪着,会方便很多。再说我枪法不错,知道的事情又多,你怎么就觉得我帮不上你呢?”
  闵红玉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他说的话,过来好久,才将司机叫上车来,说道:“老杨,开车吧。”
  这辆汽车并没有开会城中宅子里去,而是径直开往西边城墙前,这时候夜已经深了,炮火却渐渐疏下去,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容着一切。这里因为围城的缘故,所以城楼前也屯了重兵,虽然李重年的军队并没有从这个方向进攻。但重重哨卡一层层检查通行证,最后又狐疑地盘问他们半晌,幸得他们两个都是机智过人,对答如流,这才挥手放行。
  出城不远处就是紫明山,在黑茫茫的夜色中,山路蜿蜒起伏。天上无星无月,越发显得这夜色深沉。因为怕引人注目,所以他们关闭了汽车的车灯,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这样行进更为艰难。
  紫明山虽然修建有几幢别墅,但都是夏天避暑的时候才有人居住。山间万籁俱寂,只听汽车轮胎辗过碎石子的路边,发出沙沙的轻响。闵红玉一直闭目养神,走到山路之后,却从手袋里掏出一支西洋小手枪,交给潘健迟,说道:“我知道你枪法很好,这个交给你,或许比我自己拿着有用。”
  潘健迟淡淡地笑了一声,接过手枪,却问:“你不怕我一枪打死你?”
  闵红玉拿手绢掩口打了个呵欠,说道:“你一肚子定国安邦的大计,都还没来得及施展,怎么会一枪打死我?我一个弱女子,你把我打死了有什么好处?”
  潘健迟掂量了掂量那支手枪,握在手中,再不做声。
  天快亮的时候汽车停了下来,闵红玉似乎睡着了,但是车一停她就睁开了眼睛,对潘健迟说道:“下车吧。”两个人下了汽车,司机又打开车后的盖子,拎出两只藤条箱来。闵红玉对司机道:“老杨,你把汽车开回大路上,开着这车,愿意上哪去就上哪里去。这两年你也跟着我办了不少事,现在城里乱了,你也别回城里去了,这车就当给你的安家费。”
  那老杨也不多问,点了点头就上车走了,潘健迟一直看着汽车转过弯路,消失在山路尽头,才问道:“他要是带着人折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闵红玉嫣然一笑,说道:“符远城中此时水深火热,他带着人折回来干什么?抓你?还是抓我?”
  潘健迟未知可否,闵红玉指了指那两只藤条箱,说:“劳驾,帮我拿着行李。”
  两只藤条箱入手甚沉,潘健迟拎着箱子跟着她往山上走。汽车走了大半夜,他们已经离符远城不知道有多远了。远看只是连绵不断黑影幢幢的山,夜色还未褪去最后一抹深蓝。远处的天空像是淡墨山水的画,湿气氤氲。路边的草上全是白色的霜露,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而头顶树上有有不知名的鸟儿叫了一声,拍着翅膀飞进了密林深处。
  潘健迟也不问,只跟着闵红玉往前走,她穿着高跟鞋,走在石子路上竟然如履平地。两个人沿着曲折山路一直向前,没一会儿闵红玉突然叫:“快看!”
  潘健迟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去摸抢,闵红玉却奔到山崖边,爬上一块巨大的山石,远远就伸出双手:“太阳出来了,真美!”
  太阳仿佛就在一瞬间突然从山谷里跳出来,虽然是早春时候,春寒料峭,晨风更是凛冽,但朝阳喷薄而出,山上的树、路边的草,都镀上了淡淡的金色阳光。闵红玉站在晨曦里,就像是一棵小树,她的头发毛茸茸的,仿佛也结着一层金色的霜华,可是草叶上的霜都渐渐地淡了,变成了凝白的露珠。闵红玉在阳光里站了一会儿,忽然回过头来对他说:“这样的好日子,总得要活下去,才能看见,对不对?”
  潘健迟知道她不过是自言自语,所以倒也不必回答她什么。果然闵红玉只是略站了一站,便继续往山上走。潘健迟跟在她后头,看她细高的鞋跟踩在碎石上,终于忍不住问:“你要不要换双鞋再走?”
  闵红玉“噗”地一笑,问:“你怎么知道我还带了别的鞋?”
  潘健迟说道:“像你这样的女人,怎么会不带双鞋子就出门。”
  闵红玉回头瞧了他一眼,说道:“像我这样的女人……你这口气,认识我不过几天,倒和我十分熟识似的。”她不再多说,偏又嫣然一笑,对他说:“把箱子拿过来。”
  箱子里头果然有一双平底鞋,闵红玉换上了,又把高跟鞋装在箱子里。潘健迟忍不住语带讥讽:“我以为你带了两箱金条,谁知你带了两箱衣物。”
  闵红玉笑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我这样的女人,能不多带几身衣服出门吗?而且西北这时候还冷着呢,我当然要带上大衣靴子什么的。”
  潘健迟道:“西北此去千里之遥,难道你就打算这样一步步走着去?”
  闵红玉道:“走着去太慢了,只怕咱们还没有走到,易连恺就已经被易连慎杀掉了。咱们到山谷里找户人家,换了衣服,再翻过这座山头,就是平江县城。那里有火车去济安,到了济安再换车去镇寒关,就方便了。”
  潘健迟问:“易连恺真的在镇寒关?”
  闵红玉抿嘴一笑,说道:“我说了你也不信,何必再问?”
  山路曲折,看上去极近,其实走起来甚远。他们两个人虽然年轻,但是都不是走惯山路的人,山谷里的几户人家,看上去不过咫尺之遥,但走起来才知道羊肠小路弯弯曲曲,绕来绕去,可望不可即。一直到下午时分,山谷里的人家屋顶上都冒出淡蓝色的烟雾,闵红玉才气喘吁吁地说:“歇一歇吧,看样子天黑前能下刀山谷就不错了。”
  他们坐在一块大石上歇脚,闵红玉这时候才觉得腹饥如火,可是箱子里却没有预备干粮。她心头懊恼,却无可奈何。潘健迟见她绷着脸,似乎十分生气的样子,便问:“饿了吧?”
  “你怎么知道?”
  潘健迟淡淡地说:“因为我也饿了。”
  闵红玉终于绷不住。“噗”一声笑出声来,说道:“这可没招了,我只记得带衣服,忘了带干粮。”
  潘健迟见她笑靥如花,心想她怎么如此爱笑,这种情况下竟然还笑得出来。他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番,说道:“现在这时候,连野果都没得吃,咱们再饿也得忍住,快点下山走到那村子里去才行。这种时节,狼啊豹子什么的饿了一冬,这时节都出来找吃的,咱们别饿着肚子,倒填了它们的肚子。”
  闵红玉听他这么一说,立即跳起来,一言不发就朝山下走。潘健迟跟在她后头,他们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就拐进了小路,这条小路乃是山民砍柴的小径,宽不过盈尺,说是路,也不过是在山石嶙峋间整出略为平坦些的地方,让行人勉强能够下脚。羊肠小道从山顶迤逦而下,两旁的荆棘虽然被砍过,但是仍旧不时地挂住人的头发、衣襟,一边走,一边还有摘刺,一个不留神,就会挂破了衣裳。这样紧赶慢赶又走了差不多三个钟头,眼见天渐渐黑下来,突然听到一阵犬吠。闵红玉本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听到这样一阵狂吠,却忍不住“哎呀”了一声,掉头就跑到潘健迟身后。
  潘健迟的脚步却丝毫没有迟缓,转过几株皂角树,只见一角谷场已经出现在面前,谷场后头就是山石垒的院墙,正是山里常见的农家。剥落了黑漆的木门扣着,一只大黄狗正在门缝里冲着他们俩狂叫,奈何门环上斜扣着一截细棍,虽然锁不了人,狗却在门里头出不来,只能隔门狂叫。这个村子在山坳里,稀稀落落住着七八户人家。大黄狗这么一叫,村里其他的狗都叫起来,此起彼伏吵闹不休。潘健迟怕动静太大,这样的村子,进来了外人自然是很稀罕的,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不能不事事小心。
  他随手拣了块尖石拿在手里,用食指扣住了轻轻一弹,正好从门缝里弹进去,虽然大黄狗正自乱蹦乱跳,但他这一弹准头极佳,石子正正撞在那大黄狗的鼻尖上,只听那狗呜咽一声,软到着竟然伏在了地上。村里其他的狗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吠声渐渐地低了下去。
  闵红玉见他露了这一手,不由得十分诧异:“原来只知道你枪法不错,没想到你竟然还会打狗??”
  潘健迟微微一笑,说道:“我早就说过,这一路上,你肯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闵红玉听出他话中微带讥讽之意,却也并不反驳,只是微微一笑。他们进村后不久,就遇上了赶着牛回来的老叟。山间民风淳朴,他们说是走山道迷了方向,错过了打尖的集镇,闵红玉便掏了两块银元出来,说是要买饭吃。那老叟连连摆手,最好见他们十分坚持,便收下了一块银元。将他们引回自家屋子里,叫自家堂客烧水做饭,又忙着从后山竹园里逮出一只芦花鸡,竟然是招待贵客的样子。
  潘健迟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地方,但是安之若素。山里人家比平原的农户更加殷实,因为山里来的人少,虽然近年来动乱频起,却也甚少有军队会闯到山里来。而且收税赋的官员,也懒得到这荒山野岭里来催逼,所以山里人家只要烧荒垦出几亩薄田,倒也不愁吃喝。这户人家只有老夫妻两个在家里,说是大儿子去山下打犁头了,马上就要把田犁出来。山里寒气重,这时节屋子里还烧着火塘,老叟一边催促老太婆做饭,一边招呼他们在火塘边坐,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走道就是这样,错了宿头,只好投奔人家。我们这山里难得来一个外人,来了就是客。你们别嫌呛人就是了,山里都是烧火塘,没办法啊。”
  潘健迟听他的谈吐,倒不似乡间无知的老农,于是慢慢地询问。原来这老叟还是逊清年间的一个秀才,姓陈,原本在山下住,家中因为一场官司落魄,把山下十几亩水田都卖了,本想寻馆糊口,偏偏运气不好,几个学生教来教去并无一个成才,乡下本就不重读书,有的学生退了学,有的学生生了病,终究逼不得已关了学堂,搬到山里来,烧荒开垦。后来战乱渐起,山里倒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一住也这么多年了。
  “先是闹义和拳,然后闹长毛,后来说长毛子在符远上了岸,拿大炮轰城……总督大人吓得没有法子,换了衣服逃出城……别说总督大人了,谁不怕长毛子啊……我还亲眼见过长毛子,说是修铁路,那个洋人的管事,蓝眼睛黄头发头发和稻草一样,黄得那个金灿灿的!后头还跟个洋兵,那个洋兵竟然是绿眼睛的,骇人哦……最后到底是闹革命党,皇上不当皇上了……”陈老叟拿火钳架着火塘里的木炭,又问他们,“现在外头又闹什么?”
  潘健迟笑了笑,说:“还不是打来打去,这个想当官,那个想发财。”
  陈老叟点了点头,说:“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子,要是都想不当官,都不想发财,也就太平喽!”潘健迟倒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山间,跟这样一位老农说这些话。真实的,白发渔樵江拄上,惯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那老叟从火塘的炭灰里扒出几块烘好的地瓜给他们吃,说:“先垫垫饥,山里没点心,这是自己家里在山上种的粗玩意儿,倒是蛮甜的。”说完就起身去灶间帮老婆子杀鸡。潘健迟受过新式的教育,凡事讲究女士优先,便先让给闵红玉,只想这样看上去黑乎乎脏兮兮的东西,她大约碰都不愿意碰呢。谁知闵红玉道了声谢就接过去了,三下五除二就剥掉皮,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告诉他说:“山里的地瓜是最好吃的,尤其好吃的是这种火塘里烘出来的,我小时候就爱在炭火堆里埋地瓜,可惜每次总吃不上。”
  潘健迟问:“你小时候?”
  闵红玉瞥了他一眼,说道:“怎么?不许我有小时候啊?谁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出身?你以为我生下来就是唱戏的吗?”
  潘健迟受了她这样一番抢白,便不再说话。看她拿着块地瓜,脸被火塘里的热气烘得红彤彤的,她一贯脂粉浓艳,但走了整天的山道,脂褪粉洇,双颊被火一烘,倒有点像脸颊上新添两团胭脂红晕,只是这红晕比胭脂要自然许多,真显得有几分稚气,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他说道:“那倒不是的。”
  “我小时候也在山里住。”闵红玉说,“家道还算过得去,穷,也有几亩薄田。我爹娘喜欢我两个弟弟,我心里也没怨气,谁叫他们是男孩子呢?后来到了荒年,山里大旱,泉眼都枯了,连人都没水吃,牲口、田里更顾不上了。委实收不到几颗粮,我爹就叫我舅舅带我出来,折了身价银子,拜了师傅学戏。科班规矩大啊,师傅就是再生父母,打死不论,亲生父母都再不相干的。打小都说我记性好,早年间村子里头闹灶火,我学什么像什么十里八乡的人都说我能有出息。进了班子,师傅教戏文,我一遍就能记住。嗓子也不错,说是祖师爷赏饭吃,要唱,真能唱红了……我还记得第一回登台,师傅说,这一出要是唱好了,你下半辈子也不愁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淘气地一笑,“你猜猜我第一出戏,唱的是什么?”
  潘健迟摇了摇头:“我可猜不到。”
  “你这个人没趣透顶,怪不得女人都不喜欢你。”闵红玉白了他一眼,“只有秦桑那种傻女人,才把你当宝。”
  潘健迟被她刺了这么一句,也只淡淡一笑,并不辩驳。闵红玉却自顾自说下去:“可是我这辈子都记得呢,第一出戏唱的是《寄扇》。上台之前我的心啊,都跳得快要从嗓眼儿蹦出来了。从后台偷偷那么一看,底下黑压压全是人啊!坐的满满当当的,我看了都直发晕,耳朵里听着那点子,嘁儿锵嘁儿锵嘁儿锵……”她稍稍顿了顿,竟然轻声唱起来,“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这时候天色早已经暗下来,堂屋里头本来就黑,只有火塘里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细声曼吟地唱着,仿佛仍旧处在那座灯火通明的戏台上,唱着她生平第一出戏。那些观众端坐在那里,听着她唱念做打,年轻娇俏的少女,做出种种悲欢离合之态,那是她人生最辉煌的瞬间吧?当山呼雷动的喝彩声响起来,她如痴如醉的模样,就像是微曛,就像是被这火烧红了脸颊,她的眼睛熠熠发着光,像是黑夜里猫儿的眼睛,又黑又亮,倒映着火塘里的簇簇火苗,像是她的眼睛里也燃着一把火,点亮着。
  唱完这几句戏文她就沉默了,将手上冷了的地瓜放进炭火堆里重新烤,潘健迟却忍不住问:“你唱戏唱得好好的,后来怎么又搅进这样的浑水里来?”
  闵红玉“哈”地笑了一声,她笑的声音非常尖,一点也不像她唱戏的声音那样圆滑柔美,她说:“浑水?天下还有人可以不蹚浑水吗?我一介女流,又是个最下九流的戏子,任凭谁都可以来欺负,别说权贵军阀,就算是普通人家,谁见了下九流的女戏子不啐一口唾沫?你以为我愿意蹚浑水吗?我是不得不蹚……我要是不愿意,可连活路都没有了。”
  潘健迟听她这样说,倒是十分之意外,因为毕竟两个人还算是素昧平生,不妨她倒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这样的话,一听便知道是实话。他虽然因为国仇家恨,漂泊多年,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更是争着一口气,硬是以军校第一的成绩毕业。胸中大有抱负,只是未曾施展。而且对闵红玉这样的人,一直以来,不免怀了几分轻慢之心。觉得她就是所谓的“交际花”,为人再是轻薄不过,贪图名利富贵,不惜在易氏兄弟间周旋,今天听她一番话,倒是十分出于意表,倒像真是肺腑之言似的。
  停了一会儿,他才说道:“其实只是单纯地唱戏,也不是养不活自己……”
  “是啊。”闵红玉淡淡地道,“谁叫我心比天高,命却下贱。我不甘心只唱戏,不甘心只做下九流的戏子,哪怕红了,哪怕唱得好,哪怕有人捧,哪怕每个月包银再多,又有什么用?清白人家不会娶我,权贵之家更是视我为玩物。所以我不甘心,我偏不信这个邪,我闯到这名利场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是哪怕有一线机会我也要试一试,谁说女人就干不了大事?谁说这天下争来争去,就只是男人地分内。花木兰还能代父从军呢,梁红玉还能击鼓抗金呢,我就不信,我成不了大事。”
  潘健迟不妨她倒有这样的志气,不由得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闵红玉忽然嫣然一笑,妩媚顿生:“可不是,谁说这天下只有权贵们得份儿,比如潘副官你,哪点比易家那几个公子哥儿差了?易连恺不过生得一个好爹,就算是易继培,当初也是一兵一卒打出来的天下,当年谁能想到他能有裂土封疆的今日。潘先生,要不是你有意中人,我倒是很愿意跟你合作,趁着这天下大乱,好好蹚一蹚这浑水呢。”
  潘健迟道:“这与我有意中人有什么关系?”
  闵红玉悠悠叹了口气,说道:“你有意中人,难免就有所羁绊。行事的时候未免缚手缚脚,顾忌良多。做大事的人,焉能有儿女私情,婆婆妈妈柔情蜜意,迟早会坏事。所以我不能与你共事,你这种人,也成不了大事。”
  潘健迟微微一笑,说道:“我定然是成不了大事,也无心成所谓大事。对得起民族国家,也就对得起自己了。倒是闵小姐你,真是胸怀大志。那么我就祝你,心想事成吧。”
  闵红玉“噗”地一笑,倒像他讲了个笑话似的,她见他似乎颇不以为难的样子,便笑吟吟说了句壅南家乡话:“谢谢侬。”
  他们说话之间,那陈老叟已经杀完鸡进来了,先舀水洗了手,又坐下来陪他们说话。潘健迟便向他打听下山的道路。原来他们从山间一路行来,果然走得偏了,这村子离平江县城还有八十多里地。
  “便是骑马赶大车,也得走上一天呢!”陈老叟笑着说,“像你们这样没走惯路的人,只怕走上两三天功夫,也不出奇。”
  闵红玉听说走错了道,不由有几分愁容。那陈老叟又说:“没事,明天叫我儿子陈打赶车送你们,从我们村子里出去,虽然是山路,但一路都能走大车,到了向晚的功夫,就能到县城里。”一时之间又说了几句闲话,饭熟菜热,陈老叟又取出一葫芦包谷酒,与潘健迟对饮。因为潘健迟假称自己姓李,陈老叟斟酒的时候就问:“李家少奶奶要不要也尝一尝?我们这酒是自己的酒曲酿的,倒是不刮喉咙呢。”
  闵红玉听他误会了,也只笑着说:“我不会喝酒,陈老爹请自便吧。”
  一时之间就着热菜下酒,边吃边聊,酒酣耳热的时候陈老叟的儿子可巧回来了,卸下犁头就进来,一看到有客人,尤其还有女客,没说话脸就先红了。陈老叟招呼儿子到火塘边坐,拿了碗筷给他添饭,闵红玉就问:“陈大哥也喝盅酒吧。”越发说得那陈大手足无措。陈老叟原本就有几分醉意,说:“这就是我那大儿子,李家少奶奶唤他一声陈大就行,没得折了他的福!穷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世面,也不会说话。他弟弟在镇上跟人家学手艺,倒比他还强些呢。”
  一时酒足饭饱,陈老叟的老婆子便收拾了吃饭的家什,打扫火塘边的地,抱了稻草来垫上,又拿了铺盖出来,说:“屋里头是土坑,冷得很。这火塘暖和,你们别嫌弃。”
  潘健迟素来是能吃苦的,知道山里人地礼数,让客人睡在火塘边是贵客的待法,连声地道谢。他本来还有点担心闵红玉,看她施施然和衣睡下,毫无芥蒂的样子,他想起她说她原是山里人家的孩子,想来也能习惯,于是也和衣睡下了。
  火塘里埋着炭灰,所以倒真不冷。他一路辛苦,更兼重伤初愈,一下子就睡得沉了。一觉直睡到红日高升,山里本来天亮得就晚,潘健迟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可迟了。
  果然拨开衣袖看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钟光景了,正自懊恼间,忽然门扇“吱呀”一响,正是闵红玉,她却也不进来,探进半个身子说道:“快起来洗把脸,就该赶路了。”
  院子里的瓦缸接的是雨水,上头浮着一直葫芦瓢,他就用那瓢舀水洗脸。缸水极冷,沁骨似的寒气直透到皮肉,水面映着一角屋檐,被他这一搅,倒似浮着冷冷的碎冰。他匆匆洗了一把脸,回头看院子里那陈大早已经拾掇好了大车,牵了骡子来推进车辕里头,方才掸了掸绑腿上的灰。
  潘健迟这才留意到闵红玉也换了一身衣服,青蓝竹布的夹袍,外头还罩了件苹果绿的兔毛短大衣,本来电烫的卷发,也梳成了两条辫子,辫梢规规矩矩系着一对玻璃丝蝴蝶结。这一身打扮,不仅那种风尘之气尽敛,倒还多了几分书卷气,就像是乡间殷实人家进城读书的大小姐,虽然不时髦,可是也不觉得触眼了。
  看陈大套好了车,闵红玉便叫潘健迟把那两只箱子拎到了车上,又招呼他:“走吧。”
  潘健迟好多年不曾坐过这样的大车了,更兼一路皆是碎石子路,颠得人七荤八素,他的伤口还没有长好,这么一颠便隐隐作痛,可是他性情坚韧,一声不吭,更不抱怨什么。难得闵红玉兴致不错,还指着山间的风景问东问西,说是风景,也不过是顺着山涧蜿蜒而下的一道溪水,时隐时现,偶尔间从山石间转折而下,便是一道小小的瀑布,哗哗地映着日头,飞金溅玉。那陈大是个老实人,哪经得她这样问来问去,起先还吭哧吭哧地答两句,后来就变成闵红玉一个人自言自语了。
  一直到中午时分,歇下来打尖。陈大拿了两个煮芋头,一边啃,一边就卸了车,把车辕架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然后牵了骡子去吃草。而闵红玉坐在车辕上,撕着芋头皮,一边吃一边就问潘健迟:“你伤口怎么样?”
  潘健迟不料她能看出来,只说:“死不了。”
  他们在这里歇脚,前后一个人家也看不到。只看到一条碎白的石子路,从山上一直延伸下来,又蜿蜒地爬上另一个山坡去,一折一折,像是人家练书法写的“之”字。只是这书法是小孩子初学,没多少章法似的,只看到一叠一叠的折弯,无穷无尽,曝在这早春的太阳底下。毕竟符州时气暖和,路边的野草虽然经了一冬,也没有枯败的样子。还有几点零零星星的嫩黄,是早开的蒲公英,像是刚付出来的雏鸡鹅黄的嘴,娇嫩的都简直不忍心看,一点半点缀着山石缝里,被午间的风一吹,竟然有点春天的薄醺之意了。
  太阳确实好,天是通彻的蓝,像是洋行里卖的外国羽纱,隐隐透出一种类似玻璃的光泽,上头浮着的云,就是这羽纱上绣的花,又绒又蓬又松又细,丝丝缕缕,连花样都是外国样子,轻而薄,薄而透。不像中国的绣花,总是一团团一蔓蔓,没个分明处。
  他仰着头看天,也不过一会儿功夫,或许只有几秒钟,也或许有三十秒,倒听见闵红玉“哧”地一笑,回头一看她果然笑吟吟看着他,说道:“别担心了,这会儿她只怕都已经过了金州,快到长陡了。”
  潘健迟淡淡地说:“我倒没有想她。”
  闵红玉“嗯”了一声,说道:“我也知道你并没有想她,不过你不想她的时候呢,我非要提醒你一下,叫你想一想她。”
  潘健迟并不搭腔,闵红玉自顾自地说道:“我这个人生来就是个坏人,看到别人高兴呢,我就难过。看到别人难过呢,我就高兴。所以你不想的时候,我偏要提起来,叫你难过一下子,这样子我就高兴了。”
  潘健迟虽然与她相处并不久,但也知道她确实有几分古怪脾气,所以听她这样说,也并不说什么,只不过淡淡一笑。闵红玉却似乎有点不高兴起来似的,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没人可想啊,这样的天气,真叫我想起一个人来呢。”
  潘健迟撕开手中拿的芋头的皮,淡淡地说道:“你能想起的人,想必是个好人。”
  闵红玉却很高兴他终于搭腔似的,笑吟吟地道:“错啦,我认识的人,全是坏蛋呢,就没一个好人。”她稍停了停,又叹了口气,“就连潘先生你,也不能算作是一个好人呢。”
  潘健迟笑了笑,闵红玉说:“不过在我认识的坏人里头,你也算顶不坏的一个了。为人处事,也还是挺爽快的,咱们这一去,不知道有多少艰险,我也没打算落个好下场。不过我最怕的,倒不是死,而是怕生不如死。就怕到了那境况里,还要麻烦潘先生帮我一个忙。”
  她本来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潘健迟却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连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你若是有什么吩咐,我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闵红玉叹了口气:“赴汤蹈火倒是不必啦,况且你这命也不是我救的。要不是姚四小姐喜欢你,我便再有能耐,也没办法搞到那张通行证。如果没有那张通行证,说不定我自己也陷在符远城里出不来。所以你倒不用承我的情,我也不用你承情。就是到了真的躲不过那一劫,死我是不怕的,就怕死不了。那时候如果你能帮上我,给我个痛快也就是了。”
  “你是怕就不出易连恺?”
  “呸!”闵红玉忍不住轻啐一口,“那种没良心的轻薄浪荡子,谁要去救他了?我要去镇寒关做一票天下第一等的大买卖,至于易连恺,说实话,他是死是火,关我屁事。”
  潘健迟慢条斯理地剥去最后一块芋头皮,问道:“你说的天下第一等大买卖,难道是那把银勺子?”
  闵红玉笑吟吟地说:“你一口咬定那勺子不是信物,但我觉得它就是,不管怎么样,我要去试一试,至于你,既然甘愿陪我跑腿,我自然也没啥不乐意。”
  潘健迟笑了笑,说道:“我说的话你既然不信,那么我就祝你心想事成,旗开得胜。”
  闵红玉“哼”了一声,再不理睬他。
  下半晌赶路的时候,闵红玉却像是真正生了他的气,再不同他说话,也不同陈大说话。三个人闷头赶路。只听见那车轱辘上钉的胶皮,碾在石子路上,劈里啪啦地作响。陈大仍旧是坐在车辕上驾骡子,他是个老实人,也觉得像是有哪里不对头。所以赶一会儿车,便要抬头望望太阳。路是越走越平坦了,也是越走越宽了,下午的时候他们就经过两个镇子,说是镇子,也就是一条街,山上的农户贩了茶叶之类的东西下山来卖,但是这样的早春时候,镇子里也没有市集,只看到有卖豆腐的铺坊,无精打采悬着一个布幌子,而门口架着油锅,刚刚炸完油豆腐,还有一股甜腻的香气。
  闵红玉生了半晌的闷气,经过镇上青石板的大陆的时候,突然就跳下车去,倒把赶车的陈大吓了一跳。连声“吁”着,一边拉紧了缰绳,想把骡子拉住,骡子到底是往前冲了好几步,才把车停下了。潘健迟回头看,原来闵红玉去买了一包油豆腐,回身又跳上车来,打开那蒲包,笑吟吟地问:“你们吃不吃油豆腐?”
  潘健迟没有搭腔,陈大却赶紧摇了摇头,继续驾着骡子前行。闵红玉一边拆着蒲包,一边吃着油豆腐。刚咬了几口就没了兴致,叹了口气,把余下的油豆腐都包起来,随手撂在了车板上。潘健迟见她一副郁郁的样子,于是问:“怎么不吃了?”
  闵红玉忽而笑了一笑,说道:“小时候跟着我爹下山去赶集,其实平日爹都是带弟弟去,那天因为要背谷米下山卖,所以带了我。因为我能背三十斤的筐,弟弟还小,背不动筐。等到了集上,把谷子卖了,经过豆腐摊子前头,人家围在那里买油豆腐,我从来没见过油豆腐,只觉得有趣,看见了不肯走。我爹就买了一块油炸豆腐给我吃,抹上了辣椒酱。我咬了一口,把舌头烫了,又辣,却不舍得吐,只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真香啊……香得我连舌头都觉得酥了。一块油豆腐我吃了整整半天,隔上好一阵工夫,才咬一口,总舍不得吃完。一直到最后爹把要买的东西买齐了,我牵着他的衣角往回走,走道看见自己家的屋檐了,才把最后一角油豆腐吞到肚子里去。”
  潘健迟听她这样说,便随口道:“其实你爹也挺疼你的。”
  闵红玉望着远方,并没有搭腔,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道:“那时候我就想快点长大,长大后去学做豆腐,然后摆上油锅卖炸油豆腐,这样我要吃多少油豆腐,就能吃多少油豆腐。”
  潘健迟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想必童年时艰辛,令她吃了不少苦头,所以这么多年来念念不忘,本来不过是个粗糙的吃食,在镇上见着油豆腐了,还专门下车去买一包。他倒不忍心再多说什么,闵红玉却冲着他嫣然一笑,说道:“挺傻气吧?”
  潘健迟摇摇头,说道:“也不是什么傻气,人在小时候,都会有种种梦想。”
  “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摆个卖油豆腐的摊子,然后嫁个好男人,安安逸逸地过日子,替他生两三个孩子,一边带着最小的孩子,一边收着卖油豆腐的角子。每天晚上打了烊,就数一数今天挣了几块钱?有多少豆子要买,有多少账要收,西邻家做寿宴要几十块豆腐,是笔大生意了,东邻家嘱咐要给他留两碗不点浆的豆腐汁……”她一边说,眼中露出一种怅然之色,说道:“谁知到了如今,就连这个梦想,都没办法实现……”
  潘健迟听她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只是沉默不言,过了好一会儿,闵红玉问:“你呢?你小时候有什么梦想?”
  潘健迟有点茫然地笑了笑,说:“小时候……小时候不懂事,也没有什么梦想。”
  闵红玉说道:“你跟她到底是怎么认识的,肯定是她嫁过来之前的事情了,对不对?”
  潘健迟笑了笑,并不接口。闵红玉说道:“我知道你不会说,我不问就是了。”于是打开蒲包,又取了一块油豆腐出来吃。她吃得津津有味起来,斯一块,吃一块,潘健迟闻着那油豆腐自有的一种淡淡地油香和豆香,兀自出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闵红玉塞了几块油豆腐给车前头地陈大吃,又拿了一块个、让给潘健迟,潘健迟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爱吃这些零食。”
  闵红玉就说:“那你讲嘛,反正咱们这次也没多少机会活命,你要是不说,再没人知道了。”
  潘健迟笑了笑,说道:“其实有些事,经历过就好,有没有人会知道,又有什么相干。”
  闵红玉拿蒲包上的叶子擦了擦手指上的油迹,她本来盘着双膝靠着车栏杆而坐,此时笑吟吟地倾过身子,亦娇亦嗔地说道:“要说便说,这样吞吞吐吐像什么男子汉?”
  潘健迟笑道:“你也不用激将我,我既然说了要说,也不会有什么吞吞吐吐。其实我和她,是同学。”
  闵红玉拍手道:“这个我喜欢,男同学女同学,青梅竹马,真像鸳鸯蝴蝶派的小说。”
  潘健迟倒有点意外似的:“你还看小说?”
  闵红玉哼了一声,说道:“你也忒瞧不起人了,难道我们这些人,就不许认得字不成?若是认不得字,那又该怎么样背戏文?别说看小说,我还看过《红楼梦》呢。因为《红楼梦》里也有红玉,原先在宝玉屋里,后来给了王熙凤的那个丫鬟,改名叫做小红的。虽然只是个丫鬟,可她说的那句话真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
  潘健迟听了这话,越发诧异了,说道:“你果然是读过《红楼梦》的。连这句话都知道,这是全书的文眼之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哎,其实煌煌十万字,讲的就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闵红玉道:“我何止知道这句话,我还知道探春的那句话:‘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真是这样的道理,你看易家,开牙建府,封疆大吏,连大总统都不能不给易家几分面子,在这江南行省里头,谁敢轻易去撼动。可是易家几位少爷兄弟阋墙,自己闹家务,闹到不可开交,才会像今天这样,连符远城都保不住了。十万子弟兵,到头来,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潘健迟听在耳里,越发觉得惊疑不定,只管看着她。心想她有这般见识,怪不得不肯安于富贵,反倒要去乱军中搏命。可是她既然有这般见识,怎么又会行事轻狂,周旋在易家兄弟之间?他这样思忖着,闵红玉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又讲得岔了,你只管说你的吧。”
  潘健迟想起自己与秦桑初识的时候,便觉得心口一阵温暖。举头看时,只见大道茫茫,一路平沙,只是向前延伸开去。而早春的太阳,这时候已经西斜了。远处依依雾霭,却是平林里掩着两三户人家,被这样薄薄的阳光一照,树林是淡淡地灰色,就像是西洋画里的铅笔素描,而那些白色的墙,灰黛色的瓦,却是西洋画里不会有的风景。耳边听得车声辘辘,在这样的下午,倒像是有一种格外的安静与妥帖似的。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倒是在学校的大会上。我比她还要高一个年级,所以那天是新生欢迎会,选举了我当代表,去欢迎新生,作一个演讲。”
  闵红玉忍不住问道:“你当初在学校里,十分出风头吧?”
  潘健迟点了点头,说道:“倒也不是出风头,不过跟同学老师都相处得来,所以老师挺器重似的,逢有演讲这样的事情,都叫我去。”
  闵红玉笑道:“我倒想起我们一起学戏的一位师兄,也是十分聪明,在一堆师兄弟里头最出色不过,所以师傅私心里十分爱他。想必你的老师也是这样爱你,做老师的人,都会有一个这样的得意弟子。”
  潘健迟淡淡地一笑,说道:“还有什么得意可谈呢,到如今,是两手空空,一事无成,报国无门。”
  闵红玉不禁地叹了口气:“看吧,这就是你们男人的想法,动不动就想着什么报国。要我说呢,这国何尝需要你去报,这么大的国家,那些政客,军阀都不急,你在急什么?”
  潘健迟淡淡地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纵然我没什么本事,成不了什么大事,但是总是要为国家,尽自己的一份力的。”
  他这句话虽然说的声音并不甚大,也并没有加重语气,只是这样平淡道出,可是情真意切,仿佛理所当然一般。闵红玉一时为他的气势所夺,半晌竟然没有搭腔。只听大车的胶皮轮子碾过路上的碎石,哗哗地响声,而这样颠簸的车上,他不过粗衣科头,斜坐在陋车之上,可是那种镇定从容的样子,仍仿佛穿着笔挺的军装,面对千军万马一般。
  闵红玉没再说话,隔了一会儿,潘健迟说道:“其实她那时候年级小,而且出身富贵,并不知道这世间艰险。认识我以后,我们两个虽然很谈得来,却也只是将对方视作知己,并无任何越轨之处。所谓的私定终身,也只是她心里明白,我心里知道而已。念书的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几年,后来……家里遭了巨变……”
  闵红玉忍不住插嘴问:“是什么样的巨变?你能够上洋学堂,家里想必也有一定的财力吧。”
  潘健迟点点头,说:“只是一打起仗来,房子烧了,家里的人也都死了……所谓家,早就没了。”
  他这几话说得极平淡,闵红玉听在耳中,却有点不忍卒闻似的,于是笑了笑,问:“你和她既然这么好,怎么后来就分开了呢?”
  潘健迟道:“人各有志。”
  闵红玉轻轻叹了口气:“人各有志——这倒是真的。”
  潘健迟道:“你只说了小时候的事,却并没有讲过长大后的事情。用你的话说,此去凶多吉少,不如也讲一讲你的事,不然将来可也没人知道了。”
  闵红玉却轻轻地啐了一口,说道:“什么凶多吉少,你刚刚才说我旗开得胜,这会子怎么又青口白牙地来咒我?将来我的事,还长远着呢。我要嫁个好男人,生两三个孩子……”
  潘健迟问道:“然后架起油锅,天天卖炸油豆腐?”
  一句话未了,他和闵红玉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俩的笑声引得牵马的陈大都忍不住回头看,看他们在笑什么。潘健迟自从回国之后,却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大笑过,而闵红玉也笑得连眼泪都掉出来了,抽了手巾出来擦了擦眼角,说道:“你这个人,真是会逗人肠子。”
  潘健迟笑道:“你若是真的旗开得胜,大事得成,那这辈子可都不会卖油豆腐了。”
  闵红玉说道:“谁说的。也许我只是想跟易连慎做个买卖,把那样东西交给他,然后赚得金条十万,存在外国银行里头,我揣着存单,回到乡下去,嫁个老实人,然后开个豆腐坊,每天卖油豆腐为生。”
  潘健迟终于忍不住一笑:“说来说去,原来还是油豆腐!”
  闵红玉也是黯然一笑,从蒲包里头拈了块油豆腐出来吃了,含糊不清地念道:“万般皆下品,唯有油豆腐!”
  他们本来颇有芥蒂,现在这番交谈,倒似尽释前嫌。如此这般说说笑笑。到了向晚时分,果然到了县城。平江虽然只是一座县城,可是位于永江之畔,几百年前便是所谓的水陆要冲,现在又有铁路经过,十分繁华热闹。这时候天色已晚,那陈大急着回家,闵红玉便给了他十元钞票,让他在客栈里歇一晚再走。陈大万般的不肯,最后到底还是收了钱,却收拾车子,即刻起身赶回去。潘健迟原本说:“这一出城就天黑了。”无奈陈大执意要走,吭哧了半天,说路上有大车店,潘健迟回想路上,果然曾经见过有几间荒村野店。料想那陈大住惯了大车店,也不肯在客栈里住下的,所以也不强留,只替他买了些包子做干粮,放在他车上了。
  客栈里原可以代买火车票的,他和闵红玉在客栈里开了两间上房,歇了一晚上,到得第二天一早,茶房就送了两张二等车厢的车票来。他们两个便直接到了火车站,等候上车。
  虽然符远城里战火纷起,但是这条铁路上的火车却还没有停,二等车厢旅客更见稀少。潘健迟花钱买了份报纸,报纸上说符远已经炮火封城,内外隔绝,只有外国军舰能够载着侨民离开。城中的情形,报纸也并不清楚,只说双方较真呢甚是激烈,各有死伤云云。
  他带着这份报纸上火车,和闵红玉一起找到位置坐下,一直到火车开动,车厢里也没有多少人。掌车提着大茶壶去头等车厢里送开水,他便唤住那掌车的替自己也倒一杯茶。车上买茶是要单独出钱的,所以掌车的很乐意做成一笔买卖,一边冲茶一边说道:“这兵荒马乱的,连坐车的人都没有了。”
  潘健迟便借机问:“仗打得怎么样了?”
  那掌车地说道:“那可不晓得,咱们这条铁路,原是从西边绕下来的,不经过符远城,不然这车也走不了。就是如此,也大大地受了影响,符远城外头这几个县,都没有多少人上车呢。”
  掌车的倒完茶,接了两角钱就走了,潘健迟兀自沉吟,闵红玉已经将他手里的报纸抽过去,只看了看,就撂下了,说:“这报纸上也没写什么,难为你还拿着带上车来。”
  潘健迟道:“这一路去镇寒关,得一天连上半夜,路上可有的无聊得时候。带着报纸,也可以看看。”
  果然的,火车一早离开平江,一路疾行,虽然停了几个小站,可是停停走走,两边的风景亦没有什么看头。闵红玉万般无聊,只好拿起那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车厢里头的人渐渐多起来,亦不便说话。到了清定地时候,车窗外头尽是叫卖声,有卖烤白薯的,有卖煮鸡子的,更有卖瓜子花生香酥蚕豆的。闵红玉买了一包瓜子来吃,才算打发时光。
  到镇寒关的时候正是半夜时分,火车一路向西而行,江南那一点微薄的春意,早就无影无踪。入夜之后气温更低,车厢里也冷起来,旅人纷纷加衣。闵红玉也披上了大衣,等过了侯家店的时候,车窗外的风景就已经是一片肃杀之色。平畴千里,皆是茫茫的黄土,风吹得沙尘飞扬,而这个季节半点绿衣也无。等入了夜,潘健迟倒疑心火车外头下起雪来,幸好并没有。列车缓缓驶进镇寒关的时候,只看到站台上岗哨肃立,苍白的蒸汽挟裹着北风吹过来,岗哨的大衣下摆皆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潘健迟倒没想到站台上会是这样的阵仗,不由回头看了看闵红玉。闵红玉却十分镇定,慢条斯理地戴上齐肘的手套,又戴上帽子。虽然在旅途中,可是她这么一打扮,倒又像是回到了符远城里,重新变回那个脂粉香秾的美娇娃,被锦绣簇拥着,是锦上的那朵牡丹花。
  潘健迟到了这种时候,倒也坦然了。所以陪着她径直下车去,果然站台上是有人接的,为首的那人潘健迟也认识,正是易连慎的副官。那副官先道了声:“闵小姐路上辛苦了。”便示意身后的人上前来接他们的行李。
  闵红玉倒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就让他拎着吧,这是我的仆人。”
  那副官这才打量了潘健迟一眼,明显是认识他,所以微露诧异之色,但也没有多问什么,只闪开身子,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汽车就停在站台外头,他们径直上了车,潘健迟一路留意,虽然是半夜时分,但城中灯光晦暗,要紧路口皆由军队把守,看来是实施宵禁。他想易连慎远走西北,虽然带的残部不多,也有好几千人。这里乃是军事重镇,他如果依附姜双喜,倒还是颇有实力。只是姜双喜性情多疑,竟然肯将镇寒关交给易连慎驻扎,也算是一桩蹊跷事。
  汽车没走多大一会儿就驶进一所大院子,仍旧是那副官替他们打开车门,引他们走到一间屋子里,说道:“两位路上辛苦,夜深早些休息,明天一早,二公子再会见两位。”说完就转身退了出去,还替他们带上了门。
  潘健迟略作打量,这里是西北常见的房子,一明一暗,因为生了有火炕,倒不觉得冷。两间房间一东一西,都收拾得挺干净。他微一踌躇,闵红玉已经说道:“火车上没睡,也够乏的了,我可要先睡了,有事明天再说。”说着向他摆一摆手,就进了东边的屋子里。潘健迟于是就进了西边屋子。这里的屋子虽然并不华丽,可是都装了有外国样式的浴室,所以他洗了个澡,很快就睡着了。
  他虽然睡着了,可是人却很警醒,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觉得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房里来,于是眯着眼睛装睡,手悄悄地探到枕下,握住那把手枪,等那人慢慢地走到床前,他手一伸便扭住了那人的胳膊,旋即将抢顶在了那人太阳穴上。那人虽十分吃痛,却并没有叫唤出声,他也发现被自己扭住的人原来是闵红玉,于是收起抢,低声问:“你来做什么?”
  闵红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他噤声。虽然已经是清晨五六点光景,但是西北夜长,外头仍旧是黑漆漆的夜色,离天亮总还是有好几个钟头。潘健迟屏住呼吸,听到院子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或许是岗哨在走动,也或许是监视他们的人。
  闵红玉拉过被子,径直躺到了床上。潘健迟全身不由一僵,忍不住在她耳边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闵红玉凑在他耳边说:“易连慎肯定想我为什么要带你来,所以咱们得让他相信,我为什么要带你来。”她声音既低且柔,呼吸喷在他耳廓上,微微带点痒意。他虽然防着她玩花样,可是抱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道理,再不多说什么,只是侧过身去平静而睡。这一觉竟然就睡着了,或许是他伤势未愈,连日又是舟车劳顿,在火车上更没有办法好好休息。现在到了这里,虽然是龙潭虎穴,可是因为有张柔软舒适的床,所以竟然沉沉睡去。
  等醒的时候,正有人在外头敲门。潘健迟睁开眼睛,忽然见自己与闵红玉并头睡在枕上,不由得一惊,但是马上想起来。所以又渐渐地镇定下来。闵红玉也已经醒了,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她身上不知是什么香气,幽幽地直往潘健迟鼻端袭来,潘健迟不由得往后让了一让。闵红玉却狡黠一笑,凑得更近了几分,问:“我又不会咬你,你怕什么?”
  潘健迟此时已经有几分知道她的性子,知道自己如果越是腼腆,她反而越是会起劲。所以也就淡淡地道:“没什么,只不过不惯跟人同睡罢了。”
  这句话一说,闵红玉忍不住放声大笑,她的声音本就清脆,笑起来便如同银铃一般,这时候外头的人又在敲门了,试探似的问道:“闵小姐?”
  闵红玉这才提声问:“谁呀?”
  “二公子遣我来,看两位起来了没有。二公子备下了酒宴,要替闵小姐接风呢。”
  闵红玉便答:“知道了。”
  她似乎心情甚好,唱着小曲起床,趿着绣花拖鞋,就往自己房中去了。于是潘健迟也趁机起床盥洗,他收拾停当了,又在居中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才看见门帘一掀,闵红玉走了出来。
  闵红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了一件狐肷大衣,领子乃是寸许长的锋毛,隐约露出底下的织锦旗袍,头发更是梳得一丝不乱,绾了一个低低的如意髻。虽然没有戴任何珠宝,可是鬓旁簪了一朵玫瑰花,甜香馥郁。也不知道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她是上哪里找来这鲜花。她见潘健迟举目看她,便得意地一笑,按了按发鬓,又按了按领口上扣的那枚闪亮亮的钻石别针,才说道:“走吧。”
  外头有易连慎派来的副官,见他们开门出来,便作了一个引路的样子,于是他们两人就跟着那副官走。那座宅院颇有些年代了,屋宇精致,四处都有砖雕镂花。只是天寒地冻,放眼看去,远处的关楼,近处的土山,都是灰蒙蒙的。他们穿庭过径,一直往后走。潘健迟一路上留意,心想这大约是逊清哪个富商的宅院,不然也不能有这样的气派。
  副官引他们到了一个花厅里,门帘一掀起来,便是一股暖洋洋的气流往人脸上拂来。花厅里设了一座酒席,紫檀八仙桌,上头铺着锦绣桌围,摆了数个碟子,并一壶酒。那副官报告了一声:“闵小姐到了。”就听到靴声橐橐,紧接着眼前一亮,正是易连慎走进来。
  易连慎看到他们两个,倒也并没有什么诧异之色,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坐吧。”
  闵红玉并不客气地坐下来,易连慎笑了笑,坐在主人位上,亲自执了酒壶在手里,又向潘健迟道:“潘副官也做嘛!古代有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现如今有你潘副官千里送佳人,也真是难得的义气。”
  潘健迟并不做声,只是坐下来。易连慎说:“看到两位不远千里而来,实在令我觉得十分高兴。”他一边说就一边抬起头,叫了一声,“来呀!”
  那副官便上前一步,“啪”行了军礼,问:“二公子有何吩咐?”
  “闵小姐远道而来,是位难得的稀客,你快去将我那三弟请来,替我来作个陪客。”
  那副官应声而去,易连慎亲自替闵、潘二人斟上了酒,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说道:“这镇寒关僻处西北,实在比不得物华天宝的符远,没什么好吃好喝的,所以我也就只命人略备了些酒菜,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潘健迟只不说话,只见易连慎端起杯子来,说道:“我先干为敬!”一仰头便将酒喝掉了。说话的工夫间,已经听见脚步声,正是那副官引了易连恺进来。
  潘健迟自从上次遇刺事件之后,再也没见过易连恺,一见了他,忍不住十分意外。只见易连恺虽然穿着一件军装大衣,可是露出的手腕、脖子之上,尽皆是累累的伤痕,连同额头之上,更有一道深深的血痕,不知道是用什么刑具创伤,长不过寸许,却极深极阔,翻起两边赤红的皮肉,虽然已经结了茄不再流血,但是那伤口简直叫人不忍心看。他自从伤后本来就瘦,现在更是瘦得形销骨立,更兼身上脸上全都是伤,所以看上去简直形同鬼魅一般。站在那里摇摇欲坠,远远身上就透出一股血腥气和令人作呕的腐气——必是身上有哪处伤口已经感染化脓,他走一步身形便是一顿,原来在脚上还箍着脚铐,中间垂着又粗又重得铁链,沉甸甸绊在双足之间。这是重囚方才带的脚铐,因为铁链实在太重,磨得他脚踝之上鲜血淋漓,每走一步趔趄似的往前一拖,哪复有当初半分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潘健迟可忍不住了,站起来就叫了声:“公子爷!”
  易连慎却轻轻搁下象牙筷子,说道:“潘副官,难得你对你家公子爷,倒真是有情有义。”
  潘健迟一时僵立无语,倒是闵红玉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二公子,他到底是你同胞手足,你把他折磨城这个样子,又是何必。”
  易连慎一笑,拿起那锡壶来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说道:“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大是傻子,被蒙在鼓里,打量我也是傻子不成。我知道那样东西被他藏起来了,他不交出来,我只好叫人去劝说他。他既然不肯说,那些去劝他的人,自然也忍不住想着法子让他说。只是难得我这三弟是个硬骨头,脾气也不好,我派去的人劝来劝去,无论如何说他就是不肯说。所以才闹成今天这个样子。其实自家兄弟,他如果不为难我,我为什么要为难他呢?”
  闵红玉似乎丝毫不为所动,神色自若地拈了一筷子木耳吃了,说道:“你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在他身上。”
  “我知道。”易连慎说,“我的人一逮着他,就把他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还真没有。”
  “他是被大爷逐出符远的。”闵红玉淡淡地道,“东西自然是在大爷手里,你还指望他能带出来,再便宜了你?”
  易连慎抚掌笑道:“红玉,你果然是个秒人。不枉我那三弟疼你。你虽然没跟他对过口供,也没机会跟他通过讯息,可是你说的跟他一模一样,就是一口咬定,那东西是在我那大哥手里头。”
  闵红玉笑了笑,说道:“你不信就罢了,你当大爷是真傻子吗?他一个病人,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却把你们俩都赶出符远城,逼到这边陲之地来,你说这东西不是他拿了,还能是谁拿了?”
  易连慎淡淡地道:“你这话哄别人倒罢了,咱们是一张床上睡过的人,你什么时候要翻身,什么时候要叹气我都知道,这点雕虫小技,少到我门前来班门弄斧。”
  闵红玉听了这话,忍不住啐了他一口,说道:“好没正经!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这样的轻薄话。”
  易连慎却哈哈一笑,说道:“你倒是个正经人,不过这里除了我之外,这两个男人你也睡过了,你做得轻薄事,我却说不得轻薄话吗?”
  闵红玉神情微微一变,只听“哐啷”一声,却是易连恺将脚下的铁链一甩,径直在椅中坐下,拿起酒壶来,就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他手腕有伤,拿起酒壶就不停地抖着,那酒就从壶嘴里直洒出来,一杯倒有半杯洒了出来,潘健迟连忙接过壶去,替他满满倒上了一杯酒。易连恺面无表情,端起酒杯,却忽然朝潘健迟头上砸去。
  潘健迟不闪不避,可是易连恺伤后无力,那酒杯也只是磕在潘健迟头上,溅了他一脸的酒汁而已。易连恺这一下子却是用尽了全力,踉跄着就伏在桌子上大咳起来,咳不过三五声,便呕出血来,显然内脏受了伤,潘健迟也不去管自己脸上的那些酒,见桌上放着手巾,就拿起来替易连恺去擦,易连恺推来他的手,骂道:“姓潘的,不用你这样假惺惺,你背信弃义,不得好死。”
  潘健迟并没有答话,易连慎却笑道:“你少在这里挣命了,伤得这样重,再这么折腾,不得好死的就是你了。”
  易连恺只是连声咳嗽,说不出话来。闵红玉望着地上易连恺方才吐出的那摊紫血,却笑了笑,说道:“二公子又何必如此,传出去也不好听。”
  易连慎瞥了她一眼,问:“怎么,你心疼他?”
  闵红玉道:“是啊,我就是心疼他,你信吗?”
  易连慎放声大笑,说道:“我自然是信的。”稍顿了一顿,又道,“你要是真的心疼他,不如把那样东西交出来。我就让你带他走,从此你们俩双宿双飞,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闵红玉冷笑道:“二公子糊涂了吧,我要是真有那样东西,自然过江去见慕容督军了,何必跑到这镇寒关来吃西北风?”
  易连慎道:“你如果真没有那样东西,特特地跑到这镇寒关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替易连恺送终的吗?”
  闵红玉嫣然一笑,说道:“没错,我就是来替他送终的。这个人跟我之间的事,你知道一半儿,还有你不知道的一半儿。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牙痒痒吧?我要是不亲眼看着他死,我这辈子也白活了。”
  易连慎忍不住啧啧赞叹,转过脸来对易连慎道:“三弟,你看你惹下了的这些风流帐,到底怎么样才能完劫?”
  易连恺却是紧紧皱着眉头,一副痛苦极了的模样,并不多言语,两只眼睛盯着闵红玉,目光中满是深切的恨意,似乎就想用这目光,在她身上剜出两个透明窟窿似的。易连慎慢条斯理地喝了半盅酒,又挟了些菜来吃,说道:“东西在谁身上我不知道,可是呢,你们得把东西交出来。老三身上没东西,我知道。至于你们两个,我刚才命人去吧你们俩的行李搜了搜,也没找见。虽然东西现在还没露面,可是你们这三个人都在这里,我也不急。老三,你不会那样糊涂,把东西交给三弟妹了吧?”
  易连恺直到此时方才一笑,他这一笑牵动伤处,旋即蹙眉。可是花厅里悬着玻璃大吊灯,照见分明,他这一笑,依稀还有昔日走马章台贵公子的气度与俊朗。他说道:“老二,你觉得我会把东西交给秦桑?”
  “我也觉得你不会。”易连慎十分淡定地说,“你明知道那是个祸根,你要是把东西给她了,就会替她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你不会把东西给她。”
  易连恺点点头,说道:“知我者莫如二哥。”
  易连慎展颜一笑,说:“自家兄弟,何必这样夸我。”
  他们这样说着话,仿佛还是在符远城中,督军府里,亲密无间同胞手足。闵红玉看着易连恺拿着筷子的手在发抖,不禁注目他手腕上的割伤,虽然用绷带缠了起来,可是显然血水浸透多日,那绷带早已经成了黑色。易连慎看她注意易连恺的手伤,便笑着说:“我这位三弟深藏不露,其实枪法是非常好的,不仅可以左右开弓,而且他左手开枪甚至比右手还准,双枪连击可以百步穿杨,你知道吗?”
  闵红玉不动声色,道:“公子爷枪法确实不错。”
  “可惜他从此后开不了枪啦!”易连慎拿着筷子,遥遥点了点,“他的左手手筋,右手手筋,都被割断了,虽然我叫了大夫重新替他缝好,可是他如今连酒杯都端不稳,更别说以后拿枪了。”
  他在谈笑之间说出这番话来,饶是潘建迟性情刚健,也忍不住神色微变,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大声道:“易连慎,你怎么忒得歹毒?”
  “歹毒?”易连慎眼皮微微下垂,嘴角似含着一缕笑意,“你见过完蛇的人吗?他们要么比蛇还要毒,要么就被蛇毒死。要说到歹毒,我这亲弟弟倒也不比我差呢……你们知道我那大哥是怎么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府里人都说是我害了我大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父亲大人,我的亲爹,都疑惑是不是我不顾兄弟之情,竟然做出那样灭绝人伦的事情。所以老头子一直回护着他,把他搁在昌邺,总提防着我一把,甚至还打算解掉我的兵权,让他回来带兵。其实这样天大的冤枉,我能向谁说去?那年我这三弟才十一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做出谋害兄长这样的事情来,谁也不会信吧?”
  易连恺此时方才冷冷看了易连慎一眼,说道:“你知道我在马镫上做了手脚,却也没告诉老大,你还不是巴不得他死。”
  易连慎摇头叹气:“三弟,光一个镫子,顶多让老大摔个趔趄,哪能就让他瘫在床上十几年不能动弹。”
  易连恺淡淡地道:“所以多谢二哥当年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易连慎又叹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以为然,以为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何必要做这样的事情。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老大自幼聪明好学,老头子常常说他是‘吾家白额驹’,而三弟你,虽然从小就闷不做声,可是老头子真心疼你,处处替你打算周致,瞒得了别人,瞒得了我吗?我比老大迟生了两年,爹不疼,娘不爱,自己要是再不找点出路,这家里可没我容身之地了。你还记不记得,一直住在咱们府东花园边小跨院里的六叔,他可也是老头子的亲弟弟。想不起来了吧,只怕我不提,你早忘了这六叔长什么样了,那六叔的日子过的,比咱们家管家下人还不如。你以为他不如老头子吗,要说雄韬伟略,他也一肚子文章;要说文武双全,他也骑得马打得枪。可就是因为他又有才,又会打仗,老头子愣是将他从前线诓回来,跟软禁似的糊弄了他这么多年。你以为老头子傻呢,他把六叔圈起来,明明是在替老大留后路。所以我知道老大一旦坐上老头子的位置,没准儿头一个就对付我。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哈哈,防自己兄弟,比防贼还厉害呢。”
  易连恺淡淡地道:“你也不用多说,我要是得势,也是第一个就杀你,所以你现在这般折辱我,也是应该。只不过兄弟一场,你不肯给我个痛快,实在是太婆婆妈妈。” 
  易连慎冷笑道:“这你就得怪老头子,谁让他将东西交给了你?你要不肯把东西交出来,我只好想方设法撬开你的嘴。”
  易连恺忽然转过脸来,对着闵红玉一笑,说道:“我知道现在东西在你手里,你给老二就是了,省得他零零碎碎给我罪受。”
  闵红玉嫣然一笑,说道:“别说东西不在我这里,就算东西在我这里,我也不能拿出来换你这条命啊!”
  易连恺再不理会。反倒是易连慎十分可乐似的,笑着说:“如果不拿来换他的命,你想要换什么?”
  闵红玉叹了口气:“说了不在我这里,你便是用一座金山来换,我一拿不出来啊!”
  易连慎道:“你想要金山还不容易,只要你肯把东西交出来,你要金条也好,要银元也好,随便你开价。”
  闵红玉轻松一笑,又拈了些菜吃了,说:“虽然东西不在我这里,可是关于它的下落,我也略知一二。只是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东西,而是易家老爷子留的一条后路。可以借雄师十万,可以号令江左,可以让慕容督军都甘为驱使,你说这样东西,是值十万白银,还是十万黄金?”
  易连慎嗤笑一声,说:“在你手里就不值半个角子。”
  闵红玉说道:“既然不值半个角子,那你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非得把这东西搜出来?”
  易连慎冷笑一声,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自己自投罗网,可别怪我不客气。”
  闵红玉道:“二公子,您别吓唬我呀,我这个人胆子小,经不得吓唬。我一个弱女子,您要是把对付三公子的那些酷刑用一半在我身上,我估计就熬不住了。所以来之前我就打定了个主意,只要您一动手,我就吃颗小糖丸。那丸子是俄国人弄出来的,据说入口气绝。我这样死了也罢了,您要想找那样东西的下落,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易连慎早就猜到闵红玉既然敢来,必是将东西藏在了别处所以他冷然半晌,哈哈一笑:“你年纪轻轻,如花似玉,死了多可惜。”
  闵红玉幽幽地说道:“我也不想死啊,可是二公子您如果真的要施以刑求,我自认是熬不住刑的,还不如立时死了痛快。”
  易连慎淡淡地道:“那么你到底要什么,才肯把东西交出来?”
  闵红玉说道:“二公子说话爽快,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我就要他。”说着伸手一指,指的正是易连恺。
  易连慎哈哈大笑,对易连恺道:“三弟啊三弟,我真是服了你,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竟然还有女人舍命来救你。你到底是太招人待见呢,还是太不招人待见?”
  易连恺冷笑一声:“你以为东西真的在她那里?你以为她真的想带我走?”
  易连慎含笑道:“你别这样说啊,为什么你就不相信她呢?”
  易连恺道:“她倘若真心喜欢过我一天,我都会相信她,可惜她从来不曾喜欢过我。”
  易连慎问:“那她喜欢的是谁?”
  易连恺冷笑一声:“你们两个唱戏也唱够了,哪怕今天拜堂成亲呢,我也道一声恭喜。东西在哪里我是肯定不会说的,要杀要剐由你们就是了。”说完他站起来,道,“我回牢房里去了,几位慢用!”
  他一站起来,脚上的铁链就“咣啷”一响,易连慎沉着脸并不说话,潘健迟却道:“二公子,我也去牢里服侍公子爷,麻烦你行个方便。”
  易连慎冷哼一声,说道:“你还真是忠心耿耿,你爱去就去,不过我可告诉你,那是死牢,进去了别想活着出来。”
  潘健迟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下摆上适才被泼的酒水,淡淡地道:“潘某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说完走到易连恺身边,搀扶着他向外走去。
  说是死牢,其实也没想象中的可怖,不过是一座小院子,看守严密,窗上装了铁栅,连门都是特制的,死角包着铁皮,他们一走进去,门就“咣当”一声被关上了。潘健迟环顾四周,只见屋子里倒也整洁,火炕占去了半边屋子,炕上放着被褥之物,虽不华丽,但也干净。他扶着易连恺在炕上坐下,易连恺却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他虽然手上无力,但潘健迟不闪不避,所以“啪”一声,终是打了清脆的一记耳光。
  易连恺似乎压抑着什么怒气,说道:“谁叫你来的?你为什么不去昌邺?”
  潘健迟顿了一顿,才说:“上不了船。”
  “上不了船你为什么不想办法?难道让她一个人孤身上船?上不了船你就到这里来送死?”
  “我不是来送死的。”潘健迟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我要救你出去。”
  “别做梦了!”
  潘健迟环顾四周,,从小窗里便可看到院中警戒森严,实无办法可想,况且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他蹲下来看了看易连恺脚踝上的伤,想了想,突然解开棉衣扣子,撕破自己衬衣的衣襟,要将那脚铐缠起来,这样一来,那铁铐就不会再磨伤脚踝了,易连恺看他蹲在那里,一点点小心地用布条缠着铁铐,忍不住冷笑:“愚蠢!”
  潘健迟直起身子来,说道:“我也不是来救你,我只是来还一个人情。我欠了泰桑,所以不能让你死了。”
  易连恺一脚就踹在他的心窝上,将潘健迟直踹得一个趔趄,易连恺咬牙切齿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没一枪崩了你,让你多活了这一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潘健迟却轻松地笑了笑:“公子爷,少费些力气吧,养好伤再说。”
  虽然他对易连恺执礼甚恭,可是易连恺脾气暴躁,更兼被关在此处,愈发戾气十足。所以不是打就是骂,百般折辱,潘健迟却丝毫不介意。
  这日狱卒送了饭菜来,易连恺又破口大骂,举手就将整碗热汤砸在潘健迟身上,幸好冬天穿衣甚厚,并没有烫着,不过汤菜淋漓一身,也十分狼藉不堪。潘健迟只将菜叶掸了掸,浑若无事去替易连恺添饭,易连恺却连碗都砸了,又将他臭骂了一顿。那狱卒忙收拾了碎碗,不一会儿重新送了饭菜来,这次却是一套精致的银餐具,那狱卒道:“二公子说了,公子爷只管发脾气,所以给您换了这银的,一是砸不坏,二是万一有歹人在饮食中下毒,您也敲得出来。”
  易连恺冷笑了一声,那狱卒却对潘健迟道:“潘副官,二公子说了,他这位三弟素来脾气不好,苦了潘副官了,好在潘副官也知道三公子的脾气,必不会见怪。还有,叫我带潘副官去洗澡换件衣服,大冷天的别冻病了,又将病气过给三公子就不好了。”
  潘健迟被那狱卒带出去,却仍旧送到他刚来那晚住的屋子里,只是不见了闵红玉。他一并不多问,洗澡更衣,刚刚收拾清爽出来,只见外面坐着一个人,正是易连慎。
  他见到易连慎,似乎没有任何意外,淡淡地道了声:“二公子。”
  易连慎取出银烟盒来,抽了一支香烟,在桌子上慢慢顿了顿,却不着急点火,说道:“潘先生,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一直没闹明白,你怎么会来蹚混水。”
  潘健迟道:“二公子有话请直说,不用绕弯子。”
  “好。”易连慎慢慢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东西在哪里?”
  “我不知道。”潘健迟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不知道。”
  易连慎微微一笑:“潘先生,你我曾经达成过协议。我安排一场刺杀,你舍命去救易连恺,一旦事成,他定然能对你十分信任。当初你将这个计划说得天花乱坠,现在你却对我说,你不知道?”
  “伤后我没能再见过易连恺,而且他对我一不是完全的信任。他知道我和秦桑有旧情,他以为我会去昌邺,我现在突然来了这里,所以他生了疑心。”
  “其实我也有疑心。”易连慎微微向前倾身,“你是他的副官,你跟我三弟妹有旧緣,按理说你应该帮着他,为什么你却要和我合作呢?”
  “夺妻之恨。”
  易连慎忽地一笑:“你拿这种话诓诓别人倒也罢了,诓我,就免了吧。说吧,你到底是哪一派的人。李重年?姜双喜?还是慕容宸?”
  潘健迟坦然道:“那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哪一派的人都不是,我们希望,重新立宪,选举合法政府,取缔现在的军政主义。”
  易连慎恍然大悟:“原来你是革命党。”
  “所以,二公子,我愿意与你合作。李重年势大,他硬攻下符远,便可通电独立,割据一方。但如果二公子您拿到那样东西,自然就可以消除李重年,不过我希望,如果我帮您拿到您想要的东西,您要支持我们重新立宪。”
  “没有问题。”易连慎十分轻松地说,“我跟老头子们不同,我个人是最赞成取缔军政,重新立宪,恢复内阁选举。”
  潘健迟点了点头:“如此,我必全力以赴,襄助二公子。”
  “可是他都不相信你,怎么会对你说实话。”
  潘健迟微微笑了笑,说道:“二公子放心,东西肯定不在他身上。他临走之前,肯定把东西放在妥当的地方,所以他现在有恃无恐,任凭二公子动用酷刑,他也是不会说的。”
  “那你有什么办法?”
  “三公子平生所重,其实只有一个秦桑。如果我们可以挟制秦桑,不愁他不说。”
  “可是现在秦桑只怕已经到了昌邺,高佩德素来对老头子忠心耿耿,未必会买我的账,老实把人交出来。这个闵红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让她把秦桑带来,她竟然把秦桑送走,我要是不剥了她的皮,我也不姓易。”
  潘健迟似乎稍稍意外,说道:“原来闵小姐也是二公子的人?”
  易连慎“哼”了一声,说道:“她算什么我的人,我把她放到老三身边,原来指望着她能成一步好棋,结果她反倒跟老三沆瀣一气。尽做些吃里扒外的事情,这贱人,我迟早一枪崩了她。你说,东西会不会在她那里?”
  潘健迟想了想,说道:“我知道她拿过秦桑一样东西,但不知道那样东西是不是。”
  易连慎摇了摇头,说道:“东西绝不会交给秦桑,老三的性子我知道,他越是待见秦桑,越不会把东西给她,怕给她招祸。我这个三弟,为人精细聪明,就是有点太痴心。连老大都知道押住秦桑要挟他,所以他不会把东西给秦桑。”
  “那就还有个法子,叫高佩德拿秦桑来换易连恺,高帅深受易帅之恩,必然肯答应交换。到时候只要秦桑在二公子手里,若有所命,三公子不敢不从。”
  “你不是与秦桑有旧?”易连慎笑了笑,“怎么出这样的主意,岂不是半分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
  潘健迟道:“大丈夫行事,哪能讲究儿女私情。为了大局着想,只好牺牲她了。”
  易连慎望着他半晌,见他神色坦然,才说道:“你们这些人,真是让我闹不懂。”他又摇摇头,说,“你这主意无趣,易连恺如果真不想活了,谁也拦不住他,只怕还没有换,他就已经死了。”
  潘健迟微微一笑:“计若是用得巧,也不怕易连恺不中圈套。再说高帅所重,唯有易连恺,秦桑对其来说,实在是无足轻重。况且高帅乃是大帅多年的旧部,如果二公子以诚相待,说不定他反而会抛弃成见,助二公子一臂之力。”
  “你有什么法子让高佩德肯帮着我?当初在符远城中,老父病危,他都不肯帮我,要不是慕容宸号称要过江南下,他说不定调兵就杀到符远来了。”易连慎说道,“这个老顽固,也不知道老三许了他什么好处,竟然让他忠心耿耿。要说他是父帅的旧部,我和老三的事情,他应该不偏不倚才对。”
  潘健迟淡淡地道:“二公子,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只怕大帅还有什么手谕之类的东西曾经给过高帅,不然高帅也不至于这般厚此薄彼。二公子亦是大帅之子,又在军中多年,易连恺黄口小儿,虽多得高帅照拂,但谁都晓得,易连恺不是领军的将才。依照常理,二公子这般笼络,他就算不偏帮二公子,也会做出一碗水端平的样子。既然高帅执意与二公子为难,那肯定是因为大帅曾经有过吩咐,不教他与二公子交结往来。”
  易连慎沉吟道:“这么一说,倒还有几分道理。要说老头子偏心老三,那也不是一件两件事情。不过事到如今,那样东西不找出来,我心里着实不踏实。”
  潘健迟道:“易连恺如今是二公子的阶下囚,我倒有个主意,就是不知道二公子愿不愿听一听我的拙见。”
  易连慎含笑道:“你但说便是。”
  潘健迟说道:“既然东西不在易连恺身上,二公子不妨来个‘捉放曹’,唱上一出将计就计的好戏。”
  易连慎眯起眼睛,慢慢地道:“你是说……”
  “要不放了三公子,怎么找得出那样要紧的东西?”潘健迟说道,“易连恺性格孤僻,天性多疑,并无一个实质上的亲信,不然也不会被大少爷轻而易举就得了计去。依在下愚见,东西定不会交给闵红玉。他这样的孤家寡人,最最狡兔三窟,万万放心不下将东西交给旁人,以我之见,东西既不会在闵姑娘手中,更不会在秦桑那里,二公子不妨将计就计,假意中计,让易连恺逃了去。他一旦脱身,必然会想法子取走那件要紧东西,二公子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赃并获,也非难事。再者,亦可以试一试闵红玉,东西到底在不在她那里,这般一试便知,亦算是一举两得。”
  易连慎道:“你这主意不错,不过到底怎么样才叫‘捉放曹’?”
  潘健迟便三言并作两语,将全盘计划托出,告诉易连慎。易连慎听后,只是沉吟不语,并不置可否。潘健迟见他如此,便问道:“二公子不相信我?”
  “一个连自己所爱之人都可以出卖的人,我当然不相信。”易连慎淡淡地说,“姓潘的,你演戏演过了头,回去牢里好好待着吧。”
  潘健迟再不多说,知道说也无用。转身推开门,跟着卫兵仍旧回到牢里,进门才发现,闵红玉竟然也在屋子里,只不过她远远站在炕前,眼睛红红的,倒似哭过一般。潘健迟虽然与她相交不久,却知道她性情坚韧,是轻易不会哭泣的那种女子,不由微觉诧异。他看见易连恺和衣睡在炕上,双目微闭,呼吸急促——因为受了极重的内伤,所以他每次呼吸,都是这样吃力,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于是潘健迟便向闵红玉微微点一点头,问:“闵小姐,你怎么来啦?”
  闵红玉将足一顿,说道:“你愿意死在这里,就死在这里吧。我拿东西换十万银元,下半辈子哪怕挥金如土,也尽够我过的了。”
  易连恺似乎恍然未闻,潘健迟也不多说,闵红玉咬一咬牙,向潘健迟道:“他是不想活了,你跟不跟我走?”
  潘健迟只作不解:“走到哪里去?”
  “我原本是打算我们三个人全身而退,看来是不成啦。”
  闵红玉镇定了些,抽出手绢拭了拭眼角,说道,“他既然不想活了,你跟我远走高飞吧。”
  潘健迟说道:“这里四面高墙,如何能远走高飞?”
  闵红玉道:“我与易连慎谈妥了,他放我们俩走,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就将东西放在哪里告诉他。”
  “蠢物!”睡在那里的易连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无力,却十分清楚。闵红玉笑了笑:“你以为我做不到吗?我到了外国使馆,就拍电报给他,告诉他去哪里取。”
  潘健迟道:“易连慎不会信你。”
  “可是他把我们关在这里,也照样拿不到东西。眼看李重年攻入符远,他要再不行动,可就来不及了。”
  易连恺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并不说话,似乎对他身边二人之语毫不放在心上。闵红玉看到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心中恼怒,顿足道:“你便睡死在这里好了!”转身向窗外大声道,“来人啊!”
  只听脚步声响,不一会儿便出现一个狱卒,说是狱卒,自然仍旧是寻常卫兵打扮,站在那里恭敬地问:“闵小姐有什么吩咐?”闵红玉说着:“我肚子饿了,开一桌上好的宴席来。”
  那卫兵问:“是送到小姐房里去吗?”
  闵红玉说道:“就送到这里来。”
  那卫兵答应了一声自去了,过了半个钟头的样子,果然又折返回来。这次来的时候后头跟着两个厨子模样的人,手里提着提盒之物,那卫兵便将中间的炕桌上铺上桌布,两个厨子打开提盒,将一样样的冷热菜肴摆出来,除了四个凉碟,四样干果之外,还有好几样热菜,并一大碗高丽参炖的鸡汤。那卫兵道:“厨房说,还有鱼翅因为要红烧的缘故,所以过一会儿才能送过来。请小姐先吃着。”
  闵红玉点一点头,那厨子安下牙箸,轻巧地搁在一只白瓷筷架上,这才拿着空提盒退下去。
  闵红玉也不客气,先拿碗盛了一碗汤,说道:“先吃,吃饱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潘健迟见她这般做派,倒也不奇怪,虽然与她相识并不久,但知道她就是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见她推了推易连恺,说道:“真这般做作不成?你要不好好吃饱饭,哪里有力气跟你那二哥斗智斗勇?”
  易连恺并不理她,仍旧脸朝着内里,似乎是睡着了。闵红玉见他这样子,便“哼”了一声,拿起勺子来,自己尝了一口那鸡汤,说道:“这个真不错。”又招呼潘健迟,“潘副官,听说他中午把饭菜都砸了,害你也饿肚子,坐下来吃点东西垫垫饥。”
  潘健迟犹未答话,闵红玉已经落筷如风,将所有的菜肴都夹着尝了一遍,说道:“好了,我都先吃了,哪怕有毒呢,也先毒死我。”
  潘健迟见她这样子,方才慢慢说道:“二公子不会下毒的。”
  闵红玉拿筷子点住一盘肴肉,含笑道:“是啊,就算他要下毒,只怕也只想毒死我一个呢。”
  她言笑晏晏,似乎不再生气,一边说话,一边喝汤。又过了一会儿,厨房送了鱼翅来,闵红玉倒了一碟醋,又挟了鱼翅浸了,赞道:“这里的红烧翅做得真真不错,不过就是泡发的时间不够,还有点欠火候。”
  她一边说一边吃,可是易、潘二人都不答话。闵红玉最后推开碗碟,说道:“我可吃饱了。”
  潘健迟略略苦笑,而易连恺仍旧一动不动睡在那里,似乎对身边是浑然不觉。闵红玉见他始终无动于衷,不由得气恼,说道:“你这个人简直太不识时务了,如今身陷囹圄,除了我之外,哪里有人会来救你?”
  易连恺此时方才“哼”了一声,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却慢慢说道:“你哪里是来救人,分明是来害人。”
  闵红玉见他肯搭腔,终于不再默不作声,便已经十分欣喜,说道:“自然是来救你的,不信你问潘副官。”
  易连恺说了这么一句话,却再也不搭理她。闵红玉想尽千方百计,仍旧得不到他只言片语,只得悻悻而去。
  她离去之后,狱卒进来收拾桌子,潘健迟坐在炕上,见他们仍旧用食盒将家什装了出去,收拾整齐了,重新将门锁上。听到门上锁的声音,潘健迟一动未动,而易连恺亦睡在那里,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潘健迟跳下炕去,往屋外张望,只见院中卫兵走动,巡逻的甚是森严,可是大约易连恺被关押了多日,抑或易连慎有过严令,所以亦没有人往这屋内窗中多看一眼,只是认真巡防而已。
  潘健迟轻轻咳嗽了一声,易连恺眼珠微微一动,可是并没有睁开眼睛。潘健迟又轻声叫了声“三公子”。易连恺仍旧不为之所动,潘健迟心下甚急,将适才藏起的东西慢慢推到易连恺手边,易连恺手指一颤,忽然就睁了双眼。嘴唇似乎都未尝翕动,声音更是低不可闻:“哪里来的?”
  潘健迟只说:“刚才。”
  易连恺这才明白适才闵红玉那场做派,原来是为着要见此物趁人不备交给潘健迟。他看了眼那黑沉沉的枪膛,摇了摇头,说道:“这女人。”
  潘健迟不知他是何意,只装作想要休息,也在炕边躺下,正躺在易连恺对面,压低了声音道:“公子爷,咱们想法子闯出去吧。困在这里是个死,闯出去说不定能有一分胜算。”
  易连恺并不搭话,只将那支小小的驳壳枪往他手边一推,潘健迟心中焦急,说道:“公子爷,事不宜迟。再不走易连慎不知道还有什么酷刑,咱们走吧。”
  易连恺仍旧不语,潘健迟低语:“公子爷旁的不想,只想一想少奶奶,她还在等着您。”
  易连恺这才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走不了。”
  潘健迟低声道:“不试怎么知道?咱们将门骗开,就此闯出去,这院子里的地势我进来的时候留心察看过,虽然墙高,但是易连慎住的地方,离这里隔了好几层,等他们冲过来,咱们说不定到了后门。”
  易连恺仍旧不语,潘健迟道:“公子爷素来果毅决断,为何如今犹豫不决?”
  易连恺仍旧不语,潘健迟不由得急了:“公子爷,再不走可真的走不了了。”
  易连恺哼了一声,似乎伤口疼痛。潘健迟不由分说,大声叫道:“快来人啊!公子爷晕过去了!”他连叫了两声,只见外面脚步声匆忙,涌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正是适才送饭来的狱卒,那人见易连恺睡在炕上一动不动,以为他真的晕过去了,于是抢上来查看。
  他刚刚走到炕边,还没俯下身去,只觉腰上一硬,错愕间不由得一愣,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易连恺已经一跃而起,举起手中镣铐,狠狠往他头上砸去。那镣铐全是铸铁所制,十分沉重,这下子顿时血流满面,“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而另两名士兵还未及呼喊,潘健迟抬起手来,“砰砰”两枪,一枪一个撂倒。易连恺抓起那两人手中的两杆长枪,潘健迟拿了狱卒的另一杆毛瑟枪,拉开虚掩的们,抢先闯了出去。
  外面院中巡逻的卫兵听到枪声,早知道不妙,纷纷朝这边奔过来。但潘健迟枪法精妙,一枪一个点射,冲在前面的数人倒毙,其余的人顿时生了怯意,四散开来寻找掩体。
  潘健迟知道易连恺双腕皆伤,无法端枪瞄准,所以率先冲在前头。两个人隐身在廊柱之后,他手枪中的子弹已经用尽,便回手别在腰间,端起长枪拉好枪栓,向易连恺丢了个眼色。
  易连恺虽然从来没有与他配合过,但却难得立时就明白他的意思。他虽然双腕无力,开枪不准,可是端起枪来胡乱射击,只惊得余下的卫兵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弹壳飞溅,“嘣嘣”乱响,不停地落在地上。
  潘健迟在他开枪的似乎,早就就地一个滚儿,翻到了走廊的另一边,借着柱子的掩护,一枪一个,又打死了好几个人。他枪法精准,余下还有两个人噤若寒蝉,抱头缩在窗后,却是再也不敢冒险探身出来开枪。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易连恺已经抓住机会冲过去。潘健迟一枪击碎了院门上的锁,和易连恺一起直闯了出去。
  他们两个刚刚出院门,只担心遇上大队的卫兵,结果方走了几步路,忽然听见西北角一片喧哗,有人大叫“弹药库失火啦”!只见檐头浓烟滚滚,不停地有稀疏的枪声响起,向西一望,一大片黑沉沉的屋宇都被烟雾笼罩起来。火势看起来不小,他们这样闯出来也秘遇见多少人,想必其他人都去弹药库救火了,而纵然有人听到这边枪响,也不及过来察看。
  他们趁乱一直向后走,走廊里偶尔遇见几个卫兵,都被潘健迟一枪一个撂倒,反拣了不少枪支弹药。这里都是易连慎带出来的亲随,装备齐全,武器精良。潘健迟背了好几条枪,更挂了几条子弹袋,而易连恺只拣了两条枪,十分沉着地跟在他身后。
  潘健迟虽然不清楚院中地形,但知道这种宅院,往后去一定会有后门,所以与易连恺一起穿过重重院落。且战且走。刚到后院附近,忽然听到“砰”一声巨响,震得地面似乎也震了几震,那屋子外面装的玻璃窗子“咣啷啷”乱响,而屋顶上的瓦掉下来好几块,“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甚是令人心惊。潘健迟知道必然是弹药库爆炸了,他不知道那弹药库存了有多少子弹火药,想必这样的爆炸还会有多次,所以更不迟疑,只是催促易连恺:“快走。”
  易连恺看见西北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似乎连房子都塌了好几间,却略一沉吟,问道:“是闵红玉吗?”
  潘健迟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他们俩都只怕夜长梦多,所以径直用枪轰开后院的铁锁,潘健迟匆匆向外一望,见巷中无人,便推门回身向易连恺招了招手。
  时近黄昏,城中听得枪声爆炸声,早就商铺上板,行人断绝。这里本来就是军事重镇,更兼连年战事,所以老百姓养就一种谨小慎微的习惯,一听到枪声就关门闭户,锁家不出。所以他们一直穿过巷子,只见街头空荡荡的,并无一人一车。
  潘健迟心中焦急,知道镇寒关地方狭小,又处于两山山隘之间,若是易连慎回过神来紧闭关门,他们困在城中,便是插翅难飞,所以眼下之计,唯有闯出关去。可是街头并无一马一车,怎么样闯关,可真是一筹莫展。正在寻思的时候,易连恺突然咳嗽医生,身子微晃。他本来端着长枪,幸好长枪拄地,才没有跌倒。潘健迟连忙扶了他一把,只见易连恺一手捂着嘴,却勉力摇了摇头,似乎在示意自己没事。潘健迟知道他身上有伤,料想他跟着自己这样闯出来,已经精疲力尽。他心下焦急,想着要到何处去寻个车马才好,正这样盘算着,忽然听到汽车喇叭一响,看着一辆军用的吉普车,飞一般地朝着他们冲过来。
  潘健迟以为是易连慎的下属,所以一手搀着易连恺,另一只手将枪一顿,“咔嚓”一声将子弹上膛,便要隔着挡风玻璃击毙开车的人,将车夺过来。那车子直冲过来,速度似乎一点儿也没减,仿佛想将他们撞死在当地。潘健迟单手端枪不稳,所以眼见着车子直冲过来亦不慌张,只待更近一点便开枪射击。只见车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几乎连开车人的脸都快要看清楚了。那开车的人却突然刹车,只听轮胎“吱”地一响,已经硬生生将汽车停下来,那人探身出来,叫道:“快上来!”
  竟然是闵红玉。她穿了一身易连慎军中的服装,潘健迟几乎没能认出来。直到听到她的声音,才怔了一下。闵红玉跳下车来,将他们扔在地上的一杆枪拾起来,潘健迟连忙扶了易连恺上车,闵红玉随手将杆枪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然后发动车子,将汽车掉转呃一个方向,直接向城门关开去。
  潘健迟见她开车的动作十分流利,不由得道:“你竟然会开车?”想想这句话似乎十分不敬,便有添了一句,“你怎么来啦?”
  闵红玉笑了一声,说道:“只为一点慈悲心,未见公子到来临。”因为这出京戏大红大紫,这句唱词更是家喻户晓,虽然潘健迟不怎么看戏,也知道这是《能仁寺》中的唱段,原是十三妹见安公子被诳出去黑风岗,所以急急追上去,想要救他一命的唱词。此时潘健迟听她还有心思唱戏,料必她是胸有成竹,于是说道:“你今天大展手脚,倒真是做得十三妹。”
  闵红玉笑道:“得啦,出得城去才算是事成了一半,还有一半,得咱们三人尽行走脱了,才算是真成了呢。”
  她驾驶着汽车直奔城关,远远看到关隘前置的铁蒺藜,便略减了车速。将车窗上的玻璃摇下一半,伸出手来挥着一个绿色的派司,远远就冲着那哨卡的卫兵嚷:“快快开卡!城中混进来奸细放火,我奉司令之命令,出城去求助友军!”
  那关卡上的哨兵早就听到弹药库爆炸之声,更兼看到城防司令部的屋子冒出滚滚浓烟。所以再不疑心有他,立时就搬开了铁蒺藜,放他们扬长而去。
  出城之后是黄土垫的大道,一直向东,闵红玉将车开得飞快,西北苦旱,虽然时气已经是早春,但滴雨未落,所以车后扬起的沙土,好似滚滚一条黄龙。潘健迟回头一看,只见关山如铁,夕阳正照在城楼之上,斜晖殷红,照得整座城楼都好似笼在火光中一般,那原是明代修建的城楼关隘,逊清年间又多次修整。虽然大漠戈壁,风烟万里,可是远远望去,这一座城池似是格外巍峨。现在这巍峨的城楼渐渐从视野里退去,但他心里紧绷呃那跟弦,却是一直没能放下来,于是回过头来对闵红玉说:“这里往东几百里皆是平原,无遮无拦的,易连慎的人只怕立时便要追上来。”
  闵红玉咬牙道:“追便让他追呗!来一个咱们拼一个,总不会叫他占了便宜去。”
  潘健迟是军校毕业,深谙兵法,听到她如此说,不禁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若是有人接应咱们就好了……”
  他知道闵红玉所作所为已经十分不易,不仅给自己递了枪支,更兼火烧弹药库,又骗开城门,如果说没有内应,凭她一个弱女子,匹马单枪,似乎有点难以置信,所以他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闵红玉慢悠悠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没有同伙,你也别想套我的话。”
  潘健迟道:“你真是太多心了,大家如今都在一条船上,你的同伙就等于我的同伙,为什么我还要套你的话?”
  闵红玉笑了一声:“大家在一条船上?不见得吧。”
  潘健迟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之争,只见易连恺神色萎顿,脸色煞白,上了车后歪在那里一言不发,想必他难以支持,于是低声问:“公子爷可是伤口疼?”
  易连恺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但他呼吸之声短促沉重,潘健迟听在耳里,知道他另有内伤,便是有医有药,也不便停下来让他静养。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脱下自己的大衣,垫在易连恺脑后,想让他坐得舒服些。
  因为车开得太快,所以颠簸得甚是厉害。他们一路向西疾驰,看着西斜的太阳渐渐沉下去,大地泛起苍凉的底色,天黑下来。
  黑下来路就更难走了,幸好北方的天空晴朗通透,天黑得发蓝,像是瓷器的底子里沉了水,隐隐透出润色。一颗明亮的大星升起来,闵红玉辨了辨天色,又继续往前走。荒凉的平原上,只有他们这一部汽车。四下里没有人家,路两旁全是沙砾。这时节连半根细草都还没有生,更觉得有一种荒芜之意。汽车的车灯只能照见短短一段路程,这条路常年走的都是马车,中间有两条极深的大车车辙,而汽车走来,更是坎坷不平,颠簸得十分厉害。潘健迟倒还罢了,易连恺似乎精神支持不住,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潘健迟欲要与闵红玉换手开一会儿车,想让她休息片刻。但接着依稀的星光,只见她双目凝视着前方,全神贯注,嘴角紧紧抿起。她本来就穿着军中制服,更显得神情刚毅。潘健迟终于没有开口相询,这样开车走了大半夜,闵红玉终于将汽车停下来了。
  潘健迟本来就甚是担心,于是问:“是不是没有汽油了?”
  闵红玉并不做声,跳下车去,路边有一个小坡,她爬到山坡上去,仰起头来看满天星斗。潘健迟这才知道她是迷失了方向。他见易连恺昏昏沉沉睡着,似乎暂时并无醒来的可能,于是也下车去,爬上那个土坡。
  西北夜寒,北风凛冽,他没有穿大衣,被风一吹,顿时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仍是强自忍耐。那土坡乃是沙砾堆积而成,走起来一步一滑,好容易到了坡顶,闵红玉回头看了看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诧异之色,他于是问闵红玉:“是要往北,还是要往南?”
  潘健迟仰头看天,迅速地认出北斗七星,说:“走吧,我知道路了。”闵红玉并不做声,走下山坡往汽车走去,但不知怎么脚下一滑,潘健迟见她一个趔趄,叫了声“小心”!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子,可是惯性太大,闵红玉还是摔倒在地,连带他也差点摔了一跤。
  闵红玉摔了这一跤,却就势坐在了沙砾上。潘长江本来想扶她起来,可是他也是差不多一整天滴水未进,更兼一路奔忙,只觉得筋疲力尽,拉了她一把没有拉起来,干脆也就势坐在了沙砾上。
  闵红玉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她穿的本是易连慎军中服装,又阔又大的黄色棉衣,被腰间挂着弹袋的皮带一勒,倒还有两分英武之气。她见潘健迟冷得不住呵气,于是抓下头上的棉帽递给他。潘健迟摇头,说道:“你戴着吧。”
  闵红玉说道:“我戴着太大。”
  潘健迟明知道她是托辞,但是她的脾气喜怒无常,只怕她又发怒,于是干脆接过去。戴上之后果然暖和许多,闵红玉说道:“其实你也是冲着那样东西来的,是不是?”
  潘健迟不料她问出这句话来,怔了一怔,才答:“你难道不是?”
  闵红玉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语,轻轻地笑了笑:“既然大家志同道合,那么不如去车后头拎把枪,抵在易连恺的脑门子上,让他把东西交出来就是了。”
  潘健迟道:“你与公子爷相交若久,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脾气?你看二公子严刑拷打,何曾问出来了一个字?这样硬来是没有用的。”
  闵红玉笑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东西不在我手里的?”
  潘健迟也笑了笑,说道:“我早就说过,你拿的那样绝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闵红玉道:“可是现在他人在我手里,我想问出来,也是迟早的事情。”
  潘健迟冷冷地道:“不见得吧!”
  闵红玉浑然不在意般,说:“我知道,论枪法我是比不过你。不过你也说过,现在咱们是在同一条船上,你若是现在将我杀了,也没法子带走易连恺。”
  潘健迟颔首:“不错,你现在如果将我杀了,也没法子带走易连恺。”
  闵红玉说:“那不如我们合作,真要找着东西的下落,一人一半好了。”
  潘健迟反问:“你有什么法子问出东西的下落?”
  闵红玉叹了口气,说道:“在这世上,我是没法子让易三公子告诉我,他到底把那样要紧的东西放在了哪里。不过我想如果有一个人来问,他还是肯说的。”
  潘健迟不动声色,反问:“你是说秦桑?”
  闵红玉点了点头:“除了咱们三少奶奶,我想旁人不管是软磨还是硬求,易连恺都不会说的。”
  潘健迟问:“你适才说的合作,到底是什么意思?”
  闵红玉说道:“咱们得让易连恺见一见秦桑。”
  潘健迟吐出口气,天气寒冷,瞬间凝结成霜雾一般,他说道:“这里相距昌邺何止千里,要让他们俩立时见上一见,谈何容易。”
  闵红玉说道:“这里离昌邺是挺远的,可是要让易连恺见一见秦桑,却也不见得是什么难事。”
  潘健迟听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由得神色大变。闵红玉轻笑一声,说道:“潘公子,我看你对三少奶奶,也未必绝情。一听到真正与她安危有关的事情,你的脸色都变了。”
  潘健迟问:“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
  闵红玉还是那种浑然不在乎的口气:“也没有怎么样。虽然当初我弄到了两张船票,但我知道你八成不会跟着三少奶奶一起上船。三少奶奶和我可不一样,她一个弱质女流,金枝玉叶,不像我这般胡打海摔惯了。我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上船,真要出了什么事,我哪里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潘健迟听她慢条斯理地说着,心下忧急如焚,可是表面上还是十分沉着,只问:“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闵红玉说道:“她现在人嘛,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怕此时此刻,已经到了镇寒关里。”
  潘健迟听到这句话,急怒攻心,忍不住举起手来狠狠给了闵红玉一巴掌。闵红玉没防他会动手,虽然将脸一扬,但仍旧没有避过去,只听清脆的一记耳光,顿时脸颊上火辣辣生痛。潘健迟这一掌击出,悔意顿生,见闵红玉捂着脸站在那里,连忙强克怒气,说道:“对不住。”
  “打也打了,有什么对不住的。”闵红玉竟然好似并没有生气,反倒笑了笑,“要说起来,你是第二个为她动手打我的男人。”
  潘健迟心乱如麻,可是此时此刻,又不能不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他忧心秦桑的安慰,只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的计划,不也正是你的计划?”闵红玉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劝说易连慎,假意让你劫狱,带走易连恺。然后从他口中诳出东西的下落?如果这招不成,就想法子跟高帅谈换人。想那高帅深受大帅之恩,必然会用秦桑来交换易连恺。你想的主意,你出的计划,你对易连慎说出的那全盘大计,我都替你提前做到了,你为何却恼羞成怒,竟然动手打人?”
  潘健迟没想到她会将此事原原本本说得一清二楚,他心念极快,已经想到闵红玉与易连慎早有旧情,原来他们两个人也早就串通一气,自己到底还是让这个女人给骗了,她终究还是出卖了自己和易连恺。他说道:“原来你真的是和易连慎一伙的。”
  “你的心里不定是在骂我吧。”闵红玉又轻轻笑了一声,“若不是易连慎默许,我哪里来的本事,将枪带进去给你?若不是易连慎默许,弹药库怎么会起火?若不是易连慎默许,戒备森严的城头关隘哪那么容易闯出来?你不是说我有同伙吗?我的同伙自然是易连慎。不过可不像你想的那样,以为我是为了易连慎。易家的男人,个个都是薄情寡义,易连恺如此,易连慎亦是如此。眼下我是有用的时候,他自然会对我客客气气,等到我没用的时候,可比一条狗都还不如呢。他这样将计就计,当然正中我下怀,不也是,正中你下怀?难道你就一点儿也没疑心吗?难道你就觉得我一个人,可以有这泼天的本事,能把你们两个接应出来?难道你一路上想的,是就这样轻易走脱了吗?你明明心里早就疑惑,为何不说?难道你不也是将计就计,难道你不也是静观其变?你这个人呢,就是这样不好,既想钓大鱼,又想假冒正人君子,装模作样正襟危坐,真真无趣。”
  潘健迟迟疑她片刻,说道:“易连恺若是醒了,你打算怎么对他说?”
  闵红玉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劝他把东西拿出来,好将他那位金尊玉贵的少奶奶置换出来。不然……他的少奶奶若是少一根头发,我可不管打保票的……”
  “你不管打保票,我却管打保票!”
  闵红玉错愕回头,却看到易连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下车,此时就站在她的身后。他一手拄着长枪,另一只手端着另一支枪,手臂上缠着子弹带,而手中的长枪早已经上膛。黑洞洞的枪口正对这闵红玉,虽然他双手无力,但是如果胡乱开枪,离得这般近,势必也会击中闵红玉。易连恺神色疲惫,似乎十分厌倦,却一字一句,格外清楚:“我敢打保票,秦桑若是少一根头发,你就少一根头发,她若是少了一根指头,你就少一根指头。她若是送了命,你也不用活了,正好替她陪葬。”
  闵红玉凝视他半晌,突然“噗”地一笑,说:“她到底有哪里好,迷得你这般神魂颠倒,连命都不要了?”
  易连恺“哼”了一声,不再理睬她,只吩咐潘健迟:“开车,回镇寒关。”
  潘健迟怔了一下,说道:“公子爷,此事要从长计议。”
  易连恺并无愠色,却只语气坚定地又说了一遍:“开车,回镇寒关。”
  潘健迟不再迟疑,指着闵红玉问:“那她呢?”
  “绑起来,放到后座!”
  潘健迟转身去车上取了绳子来,见闵红玉神色坚毅,仍旧在不住冷笑,便说道:“闵小姐,这事是你做得太不地道了,可不能怨我们。”说完就拿着绳子,将闵红玉真的绑起来,等到她走到车边,便连脚也给她绑上了。易连恺一直端着长枪,此时方才随手抓了一个东西,毫不客气地塞到闵红玉嘴里。闵红玉也不挣扎,似乎早已经豁出去了,将生死置之度外。
  潘健迟虽然从来没有在易连恺面前开过车,易连恺却似乎早知道他会开车,只向他一扬脸,自己却坐到了后座。潘健迟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启动车子,折返向西,一路又朝着镇寒关驶去。
  往回驶去的路似乎更漫长,下半夜,四野寂寂,万籁无声。只见夜幕垂拱,星图璀璨,那细碎的点点星子,似乎更加给寒风带来一丝凛冽之意。潘健迟虽然一夜未睡,但打叠起精神,极力控制方向,加快速度向镇寒关奔去。易连恺虽然坐在后座,可是也并没有睡。潘健迟几次回头,都看见他目光炯炯,似乎在若有所思。他们走了大半夜,汽车终于越来越慢,似乎无力。潘健迟将车停下,跳下车检查了油箱,然后告诉易连恺:“没油了。”
  易连恺眉头一扬,手中的长枪枪口拄在了闵红玉的脚背上,似乎心平气和地问:“哪里有油?”
  闵红玉嘴里塞有异物,挣扎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易连恺却是毫不犹豫就扣动了扳机,只听“轰”一声巨响,那子弹穿透闵红玉的脚背,打穿汽车地下的钢板,只见鲜血如柱,闵红玉再也支持不住,顿时晕了过去。
  潘健迟将汽车里里外外检查了一边,终于在后头行李箱里找到一壶汽油,于是拎出来加到油箱里去。加完油后重新上车,他见闵红玉昏迷未醒,于是摇了摇头,似乎十分不解她为何执意如此。明明车上还有油,却偏要激怒易连恺。
  易连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但并未多言,只说道:“开车。”
  这样一夜疾驰,终于在天亮时分,赶回了镇寒关。
  西北曙曦既迟,东方不过鱼肚白,漫天的星辰似乎犹未掩尽,但见霞光已经透过天幕,一分一分地明亮起来。这样的辽阔旷野,天与地似乎连分界都变得混沌不明,极目望去,只是淡灰的一条线。青灰色的天空,黑灰色的地面,而玫色霞光似乎就在一瞬间从那天地的界线里迸出来,给天空涂染上绮丽的颜色。他们本来是向西而行,待得到镇寒关外,只见朝阳的光线射在城楼之上,明亮而略带澄意,倒和昨天晚上临走那一瞥夕阳的余晖,更有一种意味。只是春寒晨光,那霞影淡紫中透出玫红,隐隐仿佛血珀一般,将整座镇寒关浸在其中。远处苍凉的声音,却是赶着出关的驼队,“叮当叮当”,正是骆驼晃着脖子上铃铛的声音。
  易连恺动了动手脚,车底全是闵红玉的血,将他脚上的靴子也染得红了,因为天气寒冷,早就凝固了,闵红玉性情十分坚忍,虽然挨了一枪,硬生生痛得昏过去。后来又醒过来两次,却是一言不发,既不求饶,脸上也不露出痛楚之色。易连恺素来知她甚深,所以不以为异。
  潘健迟远远看到笼在淡金色阳光中的镇寒关楼,于是问:“公子爷,怎么办?”
  易连恺受伤之后,脸色本来就不好,此时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他用枪管捅了捅闵红玉,说:“去,去告诉易连慎。就说我说的,他要什么,我们再开谈判。”
  闵红玉虽然早就醒转过来,额头上满是黄豆大的冷汗,可是只是连连冷笑。
  易连恺掏出她口中之物,说道:“你不愿去也罢,反正我看着你就讨厌。就此一枪打死你,大家清净。”
  闵红玉虽然痛得声音发抖,可是勉力说道:“你不会打死我,你还留着我有用。”
  易连恺冷笑:“你倒还有自知之明,我可不会让你痛快死了,太便宜你了。你干出这样的事来,我把你千刀万剐,亦是轻的。”
  闵红玉笑了一笑。只是这笑容,因为强忍痛苦,脸上肌肉扭动。只怕比哭更难看。潘健迟已经下车来,打开车门,说道,“公子爷,让我去吧。”
  “你去管什么用?”
  潘健迟似乎十分沉着,说道:“他们不知道东西不在我这里。”
  “只要我还活着,易连慎就知道,东西没在旁人手里。”易连恺似乎十分不以为意,“他不就是想把我逼回来?既然我的二哥如此盛情,我自然断不能辜负了他。”
  潘健迟说道:“公子爷,如果您执意要这样入关去,我便不奉陪了。咱们两个人,不能全折在里面,我留在外面,还可以有个接应。”
  易连恺凝视了他片刻,忽然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人各有志,咱们就此别过。”
  潘健迟却依照西洋的礼节,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公子爷请放心,山高水长,必有相见之期。”他说完之后就转身,大步迎着朝阳向东走去,易连恺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太阳光刺得自己睁不开眼来,于是掉转头来,见闵红玉歪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他不愿再与她说话,于是拄着枪,径直坐到汽车夫的位置上去,重新启动了车子。
  城关门口虽然仍旧有岗哨,但是见到他们的汽车进城,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连证件都没有盘查,就搬开铁蒺藜放他们入关。易连恺开着车径直到了城防司令部。把汽车停在大门外,这里火烧爆炸后的焦炭硫磺之气还没有散尽,嗅在鼻端令人觉得十分不适。易连恺见院墙也塌掉一半,现在一队工匠正搭了架子,在那里赶工修理。他端详了片刻,忽然中门打开,两队哨兵列队奔出,而易连慎带着副官,从门内迎出,似乎满脸都是笑意,老远就叫了一声“三弟”。
  “二哥多礼了。”易连恺似乎有点不胜疲态,拄着枪说,“我知道二哥有事情着落在这个女人身上,所以连她我也带回来了。”
  易连慎扶着他的手,似乎亲密无间,说道:“三弟身上有伤,还为我的事情这般操劳,实在令我这做兄长的惭愧。”两个人携手进了中门,易连慎说道,“说来话巧,昨天三弟你一走,三弟妹就来了。阴差阳错,没让你们夫妻俩见着面,我本来觉得十分懊恼,没想到三弟你又回转来,可见伉俪情深,天作之缘,真令我这做哥哥的十分羡慕啊。”
  易连恺说道:“二哥这是在责备我没有照顾好二嫂吗?”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三弟你真是想太多了。”
  他们一直走到西边花厅外,正是易连恺被囚禁的旧所。易连慎说道:“弟妹就住在这里。唉,你也知道昨天突然弹药库起火,连我这司令部都被炸塌了一半。好在三弟你住过的这屋子还是安然无恙。没办法,只好将弟妹安置在这里,你也知道,这地方狭小简陋,真是委屈了弟妹。”
  易连恺凝视着那窗子,突然胸中一痛,连声咳嗽,直咳出一口鲜血来,方才渐渐止住。易连慎见他神情萎顿,便说道:“弟妹在屋子里,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你们夫妻久别重逢,有什么私房话,正好可以说一说。”
  易连恺抿了抿嘴角,说道:“谢谢二哥。”这里房门并没有上锁,但易连恺知道易连慎必然已经埋伏下重兵,断不会容自己再逃了去。可是符远一别,再也没有见过秦桑,虽然他心中思念,但内心深处,却委实不愿意在这种险境再见到她,所以他犹豫了片刻,才伸手轻轻推开门。
  屋子里光线晦暗,他是从明亮处进来,过了片刻才适应,看到炕上睡着一个人。他的心里突然怦怦地跳起来,想到易连慎素性残忍,说不定已经杀掉秦桑,又赚得自己回城,正是一石二鸟。这样一想顿时觉得恐惧到了极点,竟然没有勇气再往前一步。他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若是杀掉秦桑,对易连慎来说,有百害而无一益,必不至于如此。这样想得片刻,只觉得屋子里静得仿佛旷野,而字迹间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几乎没有勇气走上前去,看一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秦桑,站在那里,只有一种虚脱般的无力。
  炕上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问了一句:“是谁?”
  这一声入耳,仿佛纶音一般,易连恺只觉得生平所有,都没有这两个字听得悦耳。虽然只得这一声,他已经听出是秦桑的声音,顿时觉得一阵狂喜,把眼前种种都暂时抛却。他极力调匀了呼吸,让自己语气平稳,说道:“是我。”
  秦桑听出是他的声音,却仿佛有点难以置信似的,起身下炕来朝着他走了两步,终于看清楚确实是他,不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说道:“真的是你?”
  易连恺不知道该如何答这一句话,只闻到她头发上馥郁芳香,手指触到她的衣袖,只觉衣料柔软细腻。虽然屋里黑暗,看不清她的衣着打扮,但是相比她不曾受到什么委屈,不由得松了口气,于是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秦桑说道:“船行了不久就遇到了盘查,我们好些人被扣押了下来,幸好我还带着有钱,买通了人。只是后来投宿又遇上响马,我被劫之后,就到这里来了。见着二哥,他只说让我在这里休息。今天你就来了。”
  易连恺冷笑:“什么响马,官贼而已。”
  秦桑虽然柔弱,但是亦约略明白眼前的情形。她问:“二哥将你关了有多久了?”
  易连恺不愿让她多心,只说:“没有,老二有事想让我帮他,所以才将你劫来。他既然如此,我答应他就是了,到时候他定然会放你走的。”
  秦桑似乎呆了一呆,过了片刻才问:“那你不同我一起走?”
  易连恺勉强笑道:“我答应替他去办事,自然不能够同你一起走。”
  秦桑说:“那我也不走了。”她稍停了一停,才说道,“我和你一起。”
  易连恺只觉得心如刀割,可是这样的情形下,什么话也不能多说。他微笑道:“傻话。你太平了,我才能放手去办事情。你要跟我一起,有很多不方便。”
  秦桑本来是个机灵人,听到他说话的语气,不由得狐疑,问道:“是不是二哥胁迫你做什么?”
  “他也不至于胁迫。”易连恺安慰般说道,“不过就是让我给大哥带句话,我不爱替他受气而已。”秦桑明知道易连恺与易连慎宿怨重重,明知道自己不应该问,但仍旧忍不住说道:“是不是二嫂……”
  易连恺有意笑了笑,说:“二嫂的事情你别操心了,二哥这个人,未见得会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再说二嫂也是自己想不开,料想他纵然有几分迁怒,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他还指望我替他去办事呢。”
  秦桑“哦”了一声,易连恺见她茫然失措的样子,只觉得十分不忍心,于是岔开话题问她:“你这一路上,没受什么委屈吧?”
  秦桑惟恐他觉得担心,所以摇了摇头,只说道:“他们对我倒还客气,总是看在二哥的面子上。”
  易连恺笑道:“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叫他二哥。”
  秦桑说道:“那也因为他是你二哥。”她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易连恺从未见她有如此温存依恋之意,可是在这样的关头,却越发不能让她觉得依恋自己。他只作不解,握着她的手,问:“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秦桑摇了摇头,易连恺本来疲惫到了极点,一路之上都是强撑,现在心力耗尽,只觉得全身发软,不由得说道:“我倒有点累了,真想躺一会儿。”秦桑听到他这样说,便将炕上的枕头移过来,又替他展开被子。易连恺本来只是想要躺下来休息片刻,但那枕衾原本是秦桑睡过的,他一歪下去,闻到枕头上似乎还有她发间的想起,而衾被之中,犹有余温。他心底一松,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虽然睡得很沉,可是仍旧十分警醒,半醒半梦之间,忽然觉得似乎是下雨了,雨点微温,打在脸上,他慢慢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并不是下雨,而是秦桑的眼泪,正滴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道:“你哭什么呢?”秦桑自己也觉得老大不好意思,于是抽了手绢拭一拭眼泪,说:“没什么,心里有点不舒服。”她稍停了一停,说道,“船都已经出了符远城,我原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易连恺淡淡地道:“见不着岂不是更好。”
  秦桑勉强笑了笑。易连恺说:“你有属意的人,我早就知道。不错,是我想法子把你和你那个男同学给拆散了;不错,是我想法子把你们家的田全充作军屯;不错,是我叫人去骗了你父亲,让他的生意一败涂地。如果不是这样,你怎么肯嫁给我?你知道吗,后来我在山上再见到郦望平,他说,他要报仇,我问他报什么仇,他说夺妻之恨。那时候我就在想,原来这世上最能忍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不过这件事情倒也有趣,所以我让他当我的副官,我就想看看,你们两个在我的眼皮底下,究竟能玩什么花样。”
  秦桑听他这样坦然说来,似乎再无半分隐瞒之意,可是自己听在其中,更生了另一种绝望。她喃喃地说:“原来你都知道。”
  易连恺说:“是啊,我都知道,可是我要是不装糊涂,你如何肯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秦桑问:“那么郦望平的人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易连恺说:“我把他杀了。”
  秦桑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假之意。易连恺说:“我就朝他脑门子上开了一枪,顿时脑浆迸裂,‘砰’!真是痛快。”
  秦桑豁然站起来,易连恺冷笑:“怎么?心疼了?心疼也迟了。”
  “你是不是骗我?”
  易连恺冷笑:“老二逼我杀他,难道我能舍了自己性命去救他?”
  秦桑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并不相信。易连恺说道:“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们两个人同时处于危险之中,你到底会救谁。现在看来,你是不会救我了。”
  秦桑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原以为你变了,原来你并没有变。”
  易连恺似乎有些疲倦,合上眼睛闭目养神。秦桑说道:“人命在你眼里,是不是轻贱得像蝼蚁一样?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不如像二哥那样,走的时候把二嫂一个人留下,是福是祸,由她去吧。二哥既然把我劫来,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
  “我来见你,他便不会害了你的性命。”易连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秦桑只觉得万念俱灰,易连恺说着:“咱们的缘分,看来是尽了。孩子不过三个月,你愿意将他生下来也好,去医院做手术打掉也好,都任由你。如果你愿意生下来,我让人存十万块钱给你,当做抚育费。”
  秦桑十分厌恶,只说:“我不要你的钱。”
  “你不要就算了。”易连恺语气似乎十分轻松,“不过将来你可别后悔。”
  秦桑不再说话,只是倚在炕桌上,似乎若有所思。易连恺不愿意再看见她,闭上眼睛,重新又沉沉睡去。
  他这一睡就睡到了晚间。刚刚拿灯的时候,易连慎就遣了人来,说道:“二公子备了一桌酒宴,替三公子和少奶奶接风洗尘。”易连恺睡了大半天,精神渐佳。起来洗了把脸,就对秦桑说:“走吧,二哥请吃饭,可不能不去。”
  秦桑沉着脸跟着他出门,春夜微寒,她衣裳单薄,易连恺解下自己的大衣给她,她神色愠怒,并不肯接,跟着卫兵快步就朝前走去。
  易连慎倒是十分客气,亲自站在滴水檐下迎接,尤其见了秦桑,更是绅士派十足,先搀扶了她一把,又问左右:“这么冷的天气,三少奶奶没有穿棉衣,怎么不拿件大衣给她?”马上就有人送上黄呢子的军大衣。秦桑知道易连慎比易连恺更难琢磨,此时不宜生事,所以也接过去,还说了声:“谢谢二哥。”
  易连慎还是很有风度的样子,将他们让进室内,原来桌边早已经坐了一个人,真是闵红玉。她虽然脸色苍白,可是笑吟吟的,说道:“三少奶奶是远到的稀客,可是我腿脚不便,就不站起来相迎了。”
  易连慎说道:“你就安心坐着吧,反正今天并没有外人。”
  闵红玉瞟了他一眼,说道:“瞧你,三公子当然不是外人,三少奶奶自然也不是外人,可是我毕竟是外人啊。”易连慎笑了笑,并不搭腔。此时易连恺却冷笑了一声,说道:“就算是唱鸿门宴,也不用这样眉来眼去。”易连慎摇了摇头,说道:“三弟,鸿门宴那是项羽与刘邦,我们手足相聚,怎么能说是鸿门宴?”
  易连恺不再睬他,待得四人落座,仆从一一揭开盖碗,原来是各色佳肴,并中间一个火锅,烧得那白汤滚滚,热雾腾腾。
  易连慎手握牙箸,说道:“三妹妹远来是客,只是行在军中,只好诸事从简。幸好我这三弟是知道我的,还望三妹不要见怪。”
  秦桑答了几句客套话,四个人虽然守着一桌子佳肴,可是秦桑自有一腔心事,而易连恺根本连筷子都懒得举,至于闵红玉,当然更是做个样子。唯有易连慎自己连吃了好几块羊肉,说道:“这镇寒关里没什么好吃的,唯有这羊肉火锅还颇有名气。你们在关内是吃不到的,如何不多尝尝?”
  易连恺懒洋洋地扶着筷子,似乎并无下箸的兴趣,秦桑心事重重,看了易连慎一眼,又看了闵红玉一眼。易连慎将筷子放下,说道:“看来话不说明白,你们都没心思吃饭。得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秦桑默默地扶一扶胸襟上的扣子,这件呢子大衣虽然已经是最小号,可是她穿在身上还有些大,所以总是不习惯,要捏一捏那衣襟。易连慎说道:“三妹,我这个三弟虽然心不坏,可是脾气是真的不好,想是他还不曾对你说过吧?”
  秦桑冷冷地问:“说过什么?”
  易连慎叹了口气,说道:“闵小姐一直乃是三弟的红颜知己,昨天这两人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吵翻了,三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拿起枪来就朝着闵小姐开了一枪,你看看,闵小姐脚上那伤。按理说呢,我不应该蹚这种混水,但是你也知道闵小姐是位角儿,原是靠登台吃饭的。唱戏嘛,讲究‘唱念做打’,医生说了,这一枪下去已经伤了骨头,哪怕将来好了,只怕既不能‘做’又不能‘打’。她一个弱质女流,连登台这碗饭都不能吃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秦桑忽然笑了笑,说道:“二哥素来怜香惜玉,不如我替二哥做个媒,就让闵小姐嫁了二哥做小妾,也算是一段佳话。”
  她话音未落,易连恺却已经“噗”一声笑出声来。易连慎则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三妹妹好厉害,我的话刚说了一半,你就挡了回来。闵小姐与三弟素来交好,我这当哥哥的,夺人所爱,成什么体统呢?”
  秦桑沉着脸,说道:“夺人所爱自然是不成体统,可是做哥哥的,硬要塞个姨太太给自己弟弟,这又是什么体统?”
  易连慎笑道:“三妹妹你先别生气,我的话你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你不妨问问三弟,看他愿不愿意娶闵小姐。”
  易连恺懒洋洋地道:“二哥既然这么好意做媒,我自然是愿意的。”
  易连慎含笑对秦桑说:“三妹妹,你看,连他自己都乐意的。”
  秦桑冷笑,说道:“娶妻如何,告之父母。至于娶妾,不仅要禀告堂上,亦得原配首肯。易连恺还没有一纸休书给我,我终归是他的妻子,若是公婆出来说话,我也就认了。你虽然是做哥哥的,可是婚姻这件事上,我并无容人的雅量。你硬要离间我们夫妻,传扬出去,二哥不怕这名声不好听吗?”
  易连慎连连摇头,笑道:“好酸的醋味……”秦桑站起来说道:“原来二哥这桌酒席,不是鸿门宴,而是保媒宴。既然是保媒,这就是家事。恕秦桑失礼,此事除非给我一纸休书,否则我万万不容。请二哥放尊重些,也请二哥恕我失陪!”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向易连恺怒目而视:“你还坐在这里,难道是真的想娶那个女人做姨太太吗?”
  易连恺站起来,懒懒向易连慎躬了躬腰,说道:“二哥,阃令难违,恕我失陪。”便同秦桑一起,向门外走去。
  一直被卫兵送回房间里,易连恺这才笑道:“以前不觉得,今天才发现你原来是个醋坛子。”
  秦桑并不搭理他,只自顾自坐在炕上,一手支颐,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跟我说过。”
  易连恺听了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由得问:“什么?”
  秦桑抬起眼睛来看他:“你说过,你自己是姨太太生的,所以你绝不娶姨太太。这事当然是二哥逼你,你绝不会情愿。他到底想做什么?闵红玉真的是你打伤的?”
  易连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啊。”
  秦桑又问:“你为何开枪打伤她?”
  易连恺淡淡地道:“我看她不顺眼。”
  秦桑并不再说话,又过了片刻,方才下定决心似的,向他道:“二哥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郦望平是不是他杀的?你为什么要瞒我?”
  “郦望平就是我杀的。”
  “夫妻一场,你到如今还不肯对我说实话吗?他究竟是要什么东西,或者要你替他办什么事情,你告诉我,两个人总好有个商量。”
  易连恺却仍旧是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我的事情你少管,你只管好你自己罢了。”
  “可是你答应过我。”秦桑说道,“你说过,从今后再不抛下我。不管情势是好是坏,绝不再独个儿抛下我。”
  易连恺沉默了片刻,方才似乎歉意地笑了笑,说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秦桑心中柔肠百结,但易连恺说了这句话之后,似乎是十分疲倦 ,和衣睡下,再不理她。她一个人独坐在桌边,一直到了天渐渐黑下来,却听见脚步声响,原来是易连慎的副官,他说道:“三公子,二公子请你过去一趟。”
  易连恺还没有吭声,秦桑已经应声道:“我也要去!”
  易连恺突然转过身来,狠狠给了秦桑一巴掌。这一耳光打得狠了,秦桑耳中嗡嗡作响,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自从结婚以来,易连恺虽然对她阴阳怪气,但是很少动手,上次在火车上也不过打了一掌并踹了她一脚,还没有踹中要害,今天这一掌打得她嘴角都裂开了,腥咸的血沫渗在齿间,她有点头晕眼花,只是看着他。
  这一掌或许太过用力,易连恺的胸膛起伏,不知道是在压抑咳嗽,还是使脱了力。所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调匀了呼吸,哑着嗓子,说道:“算我对不住你吧。”
  他转身就往外走,秦桑被这一下子几乎打懵了,连哭都忘了,只怔怔地看着他走出去。易连慎的副官带着卫兵,提着一盏铁皮洋油灯,那油灯透过玻璃,像是夏日里的萤火虫,荧荧的一团光,照见易连恺消瘦的身影,渐去渐远,终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易连恺走到易连慎住的院子里,只见灯火寂寂,夜色岑静,仿佛四下无人。他拾阶而上,副官便替他推开门。只见易连慎独自坐在灯下,自饮自斟。易连恺也不客气,就在桌边坐下,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你也得答应我两件事。”
  易连慎抛下筷子,说道:“说吧。”
  “第一,放秦桑走。”
  易连慎笑了笑,说道:“人生自是有情痴。你这么为了她,她其实也未见得见情,何苦呢?”
  易连恺也笑了笑,说道:“我正不要她见情。我是活不长了,她要是惦记着我的好,只怕下半辈子也不会快活。还不如让她恨我,我一死,她痛痛快快嫁人去,倒也罢了。”
  易连慎脸色微动,不禁摇了摇头:“老三,我真是闹不懂你。”
  “人各有志。”易连恺淡淡地道,“就好比,燕云明明是喜欢你的,却帮着我出卖了你。你不懂。”
  易连慎忽地站起来,易连恺说道:“老二,我知道你为了这事,恨透了我。也为了这事,势必会要我的命。你不懂二嫂是怎么想的,老实说,我却是懂的。”
  易连恺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地说道:“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是真的小,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处,比如那时候,我是真心敬重二哥,又比如,那时候,二哥也真心疼爱过我……”
  易连慎淡淡地道:“过去的事,提他作甚。”
  易连恺点点头:“好,不提。”他说道,“我要你答应我的第二件事,就是杀了闵红玉。”
  易连慎笑道:“你真的半点怜香惜玉之心也没有?”
  “这个女人胆子比天还大,她既然会出卖我,就会出卖你。她不是为着情而来,也不是为了钱而来,她压根儿就是个疯子。”易连恺说,“现在不杀她,将来她会杀你。”
  “你心中恼她把弟妹截回来,所以绝不会放过她。我也明白。”易连慎说,“我让你出这口气就是。”
  易连恺笑道:“夜长梦多,你知道我的脾气是一刻也等不得的,要办现在就办。”
  易连慎凝视他片刻,说道:“好!”立时便叫,“来人啊!”
  副官便趋前一步,易连慎吩咐他将闵红玉带来,那副官便自去了。
  易连恺斟了一杯酒,递给易连慎,说道:“二哥,多谢你答应我这两件事,痛痛快快地交给你。”
  易连慎说:“行,回头我让你亲眼看着秦桑走,也好教你放心。”
  易连恺摇了摇头,说道:“我这一辈子是不会放心啦。”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战祸又起,是为不仁;出卖朋友,是为不义;分裂国家,是为不忠;兄弟阋墙,是为不孝。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我死了倒便宜,难为她活着,还得背负这样或那样的罪名。”
  易连慎说道:“那么我就让你放个心,我将她仍旧送到高帅那里去,有高帅庇护,不至于有人敢为难她。”
  易连恺点点头:“如此多谢二哥了。”
  易连慎笑了一声:“你也不必谢我。当初符远城中你按兵不动,放了我走,我还你一个人情罢了。”
  兄弟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就菜下酒,酒酣耳热,只听窗外风声凄厉,易连恺不由得道:“倒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易连慎点了点头,说道:“是啊。”
  镇寒关地处西北,时气寒冷,经常旧历三月间桃李花开时分,还犹降春雪,所以又称作“桃花雪”。这个时候不过旧历二月底,所以下雪亦不足为奇。易连恺起身推开窗子,只见铅云低垂,一轮下弦月在云中时隐时现。寒风扑面吹来,吹得屋内桌上火锅里的炭火,微微发出“哔剥”之声。易连慎曼声吟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易连恺微微一笑,说道:“咱们兄弟几个里面,只有二哥颇得父亲大人的真传,倒真有几分儒将的风采。”
  易连慎亦笑道:“得啦,都是自家人,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吗?小时候在家塾里头,论到作诗吟句,那却是你第一。只不过后来你闹腾不肯去上学,其实说起来,最聪明不过是你,连父亲都被瞒过去,以为你是个阿斗,明明是生子当如孙仲谋。”
  易连恺说道:“小时候在家塾里头,也亏得二哥照应我。”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地叙旧,说起前事,似乎真是手足情深的模样。又说了几乎不相干的话,易连恺从窗中见到,副官亲自提了一盏马灯,引着闵红玉逶逦而来。她足上有伤,行走不便,让人搀扶着徐徐而行,远远望去,只见马灯照着月洞门外那条青砖路,而闵红玉华服严妆,穿着一件素色斗篷,缘着白色的风毛,因夜里风大,她把斗篷的风帽戴着,倒好似仕女图中的昭君,姗姗而至,真有步步生莲的意思。
  易连慎亦走到窗边,看到这样一幅情形,不由得吟道:“月移花影动。”
  易连恺接声:“疑是玉人来。”
  他们两人相视而笑,闵红玉听到他们说话,见他们并肩立在窗前,亦是嫣然一笑,一边拾阶而上,一边朗声笑道:“二位公子爷真是好兴致,这样的寒夜,开着窗子,也不怕受凉冻着,还念诗。”
  易连慎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不开着窗子,怎么能看见你走过来。”
  闵红玉抬头瞟了他一眼,说道:“这世上只有二公子说话最会哄人欢喜。”
  易连慎便抚在易连恺肩上,说道:“看,人家在怪你不肯哄她。”
  易连恺但笑不语,一时卫兵开了门,副官引着闵红玉走进来。她把斗篷的风帽取下来,乌云似的长发绾成了发髻,却有点像电影里的西洋美人。她说道:“把窗子关上吧,怪冷的。”
  易连慎笑道:“反正美人也来了,听你的,把窗子关上。”
  易连恺却说道:“不,开着看月亮。”
  易连慎摇了摇头,再不理论。就转身亲自搀了闵红玉坐下,又叫人添了杯筷。闵红玉也不用人让,自己执了壶,斟了一杯酒,却皱眉道:“原来是黄酒,我倒想尝一尝关外的烧刀子。”
  易连慎说:“有酒给你喝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再说烧刀子那样的烈酒,姑娘家喝了,只怕立时要醉过去。”
  闵红玉笑道:“醉过去正好,连杀头都不晓得痛了。”
  易连慎笑嘻嘻的,回头对易连恺道:“如何?这样一朵解语花,你怎么舍得?”
  易连恺并不言语,只是举头望月,寒风吹动他的衣襟,他只是仿佛若有所思。闵红玉道:“二公子又不是不知道,三公子可恨死我了,料想必不会饶过我这条命。事已至此,要杀要剐任由你们吧。”
  易连慎笑道:“当时你偏不肯信我,如今可服了?”
  闵红玉微微一笑:“二公子果然与三公子是同胞手足,红玉愿赌服输,无话可说。”
  易连慎便回身对易连恺道:“老三,你怎么不问问,我跟红玉赌了什么?”
  易连恺淡然道:“还有什么好问的,必然是你和她商量好了,假意作放人,让她带我走。若是我不回转来,你亦不派人追我。”
  易连慎点点头,说道:“猜得不错。”他喟然长叹一声,“当时红玉执意要我放你一马,我说道,要么拿东西来换,要么拿秦桑来换。她不肯相信你会为了秦桑舍弃自己的性命,所以便答应将秦桑送来,换你出去。结果你除了镇寒关,行不到三百里,便折返回来。”他又对闵红玉说:“你看,你一片痴心,他是半分也不领情。不仅不领情,还恨透了你,因为是你把秦桑诳回来的。”
  闵红玉笑了笑:“当时也是我想法子把秦桑送上船的,我把她诳回来,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当然了,三少奶奶要是落在大爷手里,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凶险。”
  易连慎又叹了口气:“说到大哥,我正焦虑。他孤身抗敌,不知道如今的情形怎么样了。要是李重年玉石俱焚,火炮轰城,符远成了一片瓦砾,我怎么对得起父亲大人,对得起符州百姓呢?红玉,现在老三答应将东西交出来,可是我也不能不答应他两件事情。”
  闵红玉笑道:“想必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三少奶奶走,第二件事情就是杀我。”
  易连慎向易连恺说道:“你看看,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易连恺只是淡淡地笑着,闵红玉目不转睛看了他一会儿,亦叹了口气:“我哪怕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呢,他却是个铁石心肠无情人。这水晶碰上铁石,可不是粉身碎骨,没个好下场。”
  易连恺这才转过脸来对她笑了笑,说:“谢谢你。”
  “公子爷。”闵红玉扶着桌子站起来,朝着易连恺深深鞠了一躬,“应该是红玉谢谢您。若不是您,当初陆啸芳派人砸场子的时候,我或许就活不成了。若不是您,也许我这会儿连要饭的命都没有了。若不是您,我也不会知道天地之大,戏园子之外,有这些好东西。”
  易连恺趋身避过,并不受她的礼,只说:“我虽然救过你,但彼时也没打什么好主意。再说这些年来,你替我也办了许多事情,咱们两讫了。”
  闵红玉点点头,说道:“公子爷恩怨分明,不愿占我这弱女子的便宜,这事情是我太不知足,活该我落到如今的地步。”她又看了易连慎一眼,“红玉虽略有些身外之物,但都是诸位公子所赐,唯有这嗓子,还是自己的。分别在即,红玉愿意再为二位公子唱上一折戏,也不枉相识一场。”
  易连恺并不答话,反倒是易连慎说道:“说的可怜见儿的,你要高兴唱,你就唱吧。”
  闵红玉向他深深地一福,还是行的旧式的礼节,盈盈含笑问:“但不知公子愿意听哪出戏呢?”
  易连慎看着易连恺,易连恺仍旧一言不发。易连慎说:“便拣你最拿手的唱来。”
  闵红玉略想了想,说道:“那么我唱《红娘》吧。”她扶桌而立,歉意一笑,“这脚上有伤,却是动弹不得,我就这般站着清唱了,反正二位公子都不是外人,想必也不会嫌弃。”
  易连慎斟上一杯酒,说道:“唱吧,唱完了咱们再喝酒。”
  闵红玉略一凝神,便轻启朱唇,曼声唱道:“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勾却相思债,一双情侣称心怀。老妇人把婚姻赖,好姻缘无情地被拆开。你看小姐终日愁眉黛,那张身子病得是骨瘦如柴。不管那老夫人家法厉害,我红娘成就了他们鱼水和谐。”
  这一段反四平调乃是《红娘》中的名段,几乎可称得上家喻户晓,尽人皆知,而且是闵红玉的拿手好戏,每次唱这出戏,都是压轴。她成名既早,嗓子确实是颇有天赋,而且科班出身之后又得名师指点,这一段唱得字字分明,腔调婉转,十分动听。易连慎一边听着,一边替她打着拍子,而易连恺立在窗边,只是恍若未闻。易连慎听得十分陶醉,一直用牙筷轻击桌边,等她这一大段唱完,才叫了一声“好”!
  闵红玉嫣然一笑,说道:“唱得不好,有辱公子清听。”
  易连慎说道:“唱得很好!”又说道,“你别理老三,他放着这么好的戏不听,站在窗边吹冷风,那才叫真没救了。”
  闵红玉又是嫣然一笑。易连慎端起杯子,递给闵红玉,说道:“来,把这杯热酒喝了,再唱一套《拷红》。”
  闵红玉笑道:“谢谢二公子。”她伸手去接酒杯,似是不小心,只“哎哟”一声,那酒杯便没有接住,“扑通”一声落在了桌上的火锅里,溅起热汤飞溅。易连慎本能往后一闪,闵红玉已经举手掀翻了桌子。桌上菜肴碗碟哗啦啦落了一地,易连慎闪避不及,差点滑倒,一手伸到腰后去摸枪,另一手便去抓凳子。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已经用冰冷的枪口抵在他的脑门之上。闵红玉的声音还是如唱戏般清扬婉转,并无半分紧张失色:“二公子,我知道你手快,所以你只要动一动,我就要开抢了。”
  此时外头的卫兵听到屋中嘈杂,一拥而入,但见闵红玉持枪指着易连慎,不由得都拉上了枪栓。易连慎挥了挥手,那些卫兵皆退了出去。易连慎倒并不甚紧张,反倒笑了笑,说道:“你是第二个敢用枪指着我的头的女人。”
  闵红玉说道:“少废话。叫人备车,你亲自送我出关。”
  易连慎望了一眼易连恺,只见他波澜不惊,似乎毫无所觉,压根儿不关心这屋子里天翻地覆,只是负手望着窗外。易连慎于是努了努嘴,问:“你不带他一块儿走啦?”
  闵红玉冷笑:“不是天涯同路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易连慎不动声色,说道:“你怎么不问问,第一个用枪指着我的头的女人,到底是谁?”
  闵红玉“哼”了一声,说:“少东扯西拉了,快叫人备车。”
  易连慎说道:“生平第一个敢用枪指着我的头的女人,就是我那三弟妹,你最恨的那位三少奶奶。”
  闵红玉并无讶异之色,亦不理睬他说话。只催他:“站起来,慢慢站起来。”
  易连慎似乎十分听话,一边慢慢直起腰,一边说:“从这里到大门,还有三百余步。每走一步,我都可能转身夺枪,也有可能有人在暗处。用步枪打破你的头。你以为,你可以安安然挟制我离去?”
  闵红玉似乎十分冷静:“总得试一试。”
  易连慎说道:“舞刀弄枪,不是女人应该做的事情。”
  闵红玉轻轻使力,那枪管就微微陷入他的印堂,她说道:“不要说话,走!”
  易连慎便慢慢向后退,闵红玉说道:“三公子,烦您帮忙开下门。”她连说两遍,易连恺都恍若未闻,易连慎笑道:“看看,连他都不搭理你。”
  闵红玉冷冷道:“三公子,你若是连这点小忙也不肯帮,可别逼我说出什么好话来。”
  易连恺这才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转身去开门。只听“吱呀”一声门打开,外面全都是卫兵,黑洞洞好几十条枪对着门口。见到易连慎仍旧被挟,那些人不敢开枪,两相僵持。
  闵红玉说道:“备车。”
  易连慎笑道:“玩够了吗?”他话音未落,闵红玉脸色微变,易连慎已经猝然发作,双手如电已然扶着枪管,闵红玉扣动扳机,只听“砰”一声,那枪已经被易连慎生生抬起,枪口对着上空,子弹打穿了屋瓦,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易连慎回手一夺,已经将枪挽在手中,飞起一脚踹开闵红玉,她摔倒在地,屋外众枪齐鸣,顿时鲜血迸溅,闵红玉立时身中数枪,眼见是活不成了。
  易连慎摆一摆手,卫兵这才停止射击,屋子里的地毯都被打烂了一片,浸润着鲜血,缓缓沿着地毯下的青砖地淌开。闵红玉一时并未气绝,只是倒在那里大口大口喘着气,易连慎拿着她那把西洋镶宝小手枪,走近她蹲下来,对她说道:“其实我那三弟明明有机会帮你,为何他却不出手呢?你们两个联手,应该可以制住我,带着秦桑扬长而去。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帮你吗?因为他不信你了。我这个三弟天性凉薄,你把秦桑送到我这里来,他知道再不能信你。所以你挟制我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想帮你。”
  闵红玉胸前汩汩地流着血,眼睛却看着易连恺。易连慎便向易连恺招一招手:“看来她还有话对你说,人都快死了,你就且听听吧。”
  易连恺眉头微皱,一直走到闵红玉身前。闵红玉勉力笑了笑,说道:“三公子,你别听二公子的,我不怪你。原本我是想带你走的,可是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了,所以我想自己试一试……你说过,女人也是人,戏子也是人,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知道自己就做不到……”她剧烈咳嗽,咳出许多血沫,眼神涣散,声音渐渐含糊,“这是……这是你教我骑马的时候说的……这世上,第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男人,是你……”
  易连恺虽然心中恼她,但见她此时奄奄一息的样子,亦不觉得解气,只是淡淡地说:“你不该掺和到这事情里头来。”
  “我要是……要是那时候……亲自送了秦桑去昌邺……你也会……也会有一点点感激我吧……”闵红玉的声音下去,“可是我不甘……我不甘……”她眼睛中却似乎骤然迸发出光彩:“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就做不到……虽然你会恼我恨我……”她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不后悔……”
  易连恺慢慢地站起来,闵红玉似乎深深吸了口气,语气中似乎有无限温柔:“兰坡……我不后悔……真的……”
  她说完这句话,就慢慢歪过了头,手也无力地垂在了血泊中。有卫兵上前来查看,试了试她的鼻息,报告说:“司令,这女人死了。”
  “拖下去吧。”易连慎浑若无事,对易连恺说,“两件事了了一桩。趁着这雪还没下,咱们把另一桩也给办了。”
  易连恺说道:“也好。不过秦桑到了昌邺,绝对安全之后,我才会把东西交给你。”
  易连慎道:“这是自然。”
  易连恺说道:“我的人在关外,你只需要备车,加满汽油,他自然会护送秦桑走。到了昌邺之后,他自然会向我报告,那时候我就将东西交给你。”
  易连慎皱眉道:“这可不成。现在局势万变,再拖下去,没准儿东西都成了废纸一张。”
  易连恺冷笑:“存在瑞士银行保险库里的百万鹰洋。怎么会是废纸一张?只要你出示信物,银行便可打开保险柜。哪怕李重年将符远打成了蜂窝,你拿着这样一笔巨款,别说一座符远城,便是整个符州行省,只怕都重新建得起来。”
  易连慎说道:“要不这样,我们各让一步。你的人带秦桑离开,你就将东西的下落告诉我。我派人去取,亦需要时间。你知道打仗是火烧眉毛,被李重年攻入了符远城里,我纵然拿着百万鹰洋也没有用处。就算临时从友邦借兵,只怕也来不及了。”
  易连恺似乎沉吟未定,易连慎说道:“我都已经信了你,你如何却不信我?”
  易连恺终于下定决心:“行!不过我要亲眼看着秦桑走。”
  易连慎道:“这有何难?咱们都上城门,你叫你的人来城门外接。站得高,望得远。他们走后几个钟头你再告诉我,我便派人追也来不及了。”
  易连恺冷笑:“你要真派人去追,我还不是无可奈何。”
  易连慎说道:“如果你将东西交出来,我还为难弟妹干什么呢?怀璧其罪,连璧都没有了,我连你都不会为难了,何况弟妹。”
  易连恺终于笑了笑:“如此,多谢二哥。”
  他们说话之间,室内已经打扫干净,卫兵卷起沾满鲜血的地毯,又重新铺上新毯,一切恍若不曾发生过。易连慎问道:“要不这就请弟妹过来?还是你回去一趟,只怕还有些私房话,你得嘱咐嘱咐她。”
  易连恺略一沉吟,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了,我不见她了,送她走吧。”
  易连慎问道:“那你的人呢?你也不见他,嘱咐些话?”
  易连恺微微一笑,说道:“他会好生照应她,不必嘱咐。”
  易连慎想了想,却仍旧命人去请秦桑,易连恺听他吩咐卫士,倒也不加阻拦。秦桑本来就辗转未眠,后来又听到隔院枪声大作,更为惊疑不定,此时卫兵相请,她立时就穿上大衣,随着过来了。
  只见屋子里灯火辉煌,易连慎与易连恺并肩而立,易连慎仍旧面带微笑,而易连恺却神色冷淡,似乎二人刚刚有所争执。她心中疑惑,但仍旧依礼鞠了一躬,叫了一声:“二哥。”
  易连慎说道:“要打仗了,三弟的意思是这里也不太平,就不留你多住了,仍旧还是送你去昌邺。”
  秦桑看了易连恺一眼,说道:“既然如此,我和他一起,要走一起走。”
  易连慎说道:“三弟还有些事情要替我去办,所以只怕不能和弟妹一起走了。”
  秦桑说道:“二哥是兄长,从前兰坡若有不谨不敬的地方,我替他赔不是。二哥,父亲大人重病未愈,符远城危在旦夕,这种时候,兄弟阋墙,百害无益……”
  易连慎微微皱起眉头来,转脸对易连恺说道:“这样的女人,亏得你喜欢。”
  易连恺这才淡淡地说了句:“我并不喜欢,所以才要发送得远远的。”
  易连慎摇了摇头,对秦桑说道:“三妹妹,别说啦,男人的事情。你不要再操心了。走吧,我派人送你出城,有人在城外接你,送你去昌邺。”
  秦桑看着易连恺,似乎盼着他说话,易连恺却并没有看着她,而是望着别处,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说道:“城外等着你的是潘健迟,我成全你们。”
  秦桑身子微微一震,仿佛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休书我就不写了,你跟他走吧,嫁不嫁他,或者是不是出洋去,我都不管了。”
  秦桑不知道为什么,心乱如麻,她孤身在符远上船的时候,只愿一人走得远远的,远离这些是非烦恼。可是这次再见到易连恺,不知为何却换了另一层心思,或许是疑他仍旧身在险境,或许是因为他容貌憔悴,可是他见了自己,明明亦无什么好话。她与他相处的时候,总是她避的时候多,可是到了如今,却是他总想避开她去。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不会嫁给他。”
  “那我可不管了。”易连恺拉起她的手,她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盈盈地看着他,犹带希冀之色,只盼得他改口,他却握着她的手,将她手腕上那对翠镯往下捋,她神色不由得都变了。那镯子太紧,秦桑怀孕之后,体态丰腴,她抓住那镯子,问:“你想干什么?”
  易连恺拨开她的手,她似乎已经隐约猜到他的意思,所以不肯放手。他硬生生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她又气又急,他已经将镯子捋下来,捋下来一只,又去捋另一只,他极是用力,那手镯一分一分地褪出腕口。秦桑似乎有点傻了,被他硬掰开的手指还在隐隐作痛,她的视线已经渐渐模糊,而易连恺的眼底,却仿佛是笑意,带着某种决绝的痛快,笑得甚是浅显。他将一对镯子都捋了下来,握在手里,手镯相击,发出清脆的琮珑之声。她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伸手去夺那对手镯,易连恺拨开她的手,看也不看一眼,就往地上一扔。
  只听“啪”一声,清脆响亮,一对镯子已经碎得粉身碎骨。他淡淡地说道:“你我夫妻恩断义绝,有如此镯。”
  秦桑仓皇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不能置信,看着他,终不能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易连恺说道:“我累了,你走吧。”
  秦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易连恺并不耐烦听她哭泣,扭转脸去,对易连慎道:“二哥,送她走吧。”
  易连慎似乎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对秦桑道:“三妹妹,请吧。”
  城楼上风大,吹得人透心都是寒冷的。易连恺见到秦桑出城,汽车停在那里,车灯雪亮,照见她的身影,无限孤寂。易连慎见他注目凝视,说道:“这又是何苦,连话都不肯跟她说明白。”
  易连恺道:“说明白了,她就不肯走了。”
  易连慎摇头:“真是天生的孤拐脾气。”
  易连恺淡淡地笑道:“二哥这句话可说得不错,我可不就是天生的孤拐脾气。”
  易连慎再不做声,看秦桑独自站在寒风之中,风吹起她身上的呢子大衣,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会将她一起吹走似的。易连恺说道:“二哥,借你的佩枪一用。”
  易连慎略想了一想,从枪套里拔出枪来给他。易连恺将子弹上膛,慢慢放低了手。易连慎见他将枪口瞄准秦桑,不由得十分意外。
  易连恺说道:“二哥,当初你从符远城中退走,为何不带走燕云?”
  易连慎不料他问出这句话来,意外之余,并不愿作答,可是过得片刻,还是说道:“既然她已经有二心,不如由她去吧。”
  “可是我却不会这样想。”易连恺微微眯起眼睛来,手持极稳,准星对准了秦桑的眉心。手指已经在渐渐用力,“你说我是天生的孤拐脾气,可不是天生的。当时父亲冤枉了我娘,她一言不发,抑郁而死。闻君有二意,故来相决绝。那个时侯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只怕也会和她一样,绝不容姑息将就。”
  易连慎脱口叫道:“三弟!”
  “砰!”枪口里迸出火光,子弹呼啸着向城下飞去,秦桑听见枪响,不由得抬头。易连慎俯扑在城墙边,只见子弹擦着秦桑的发鬓飞过去,秦桑只觉耳边一热,仿佛利刃刮过,不由得伸手摸一摸,却只打掉了她一只耳坠。她不知是何人开枪,举头向城楼上望去,但见漆黑一片,夜色沉沉,似乎什么都看不见。正在疑惑惊惶间,突然黑暗中有人扑过来,将她拖出汽车的光圈,她大惊之余用力挣扎,那人却掩住她的嘴,在她耳畔说道:“小桑,是我。”
  潘健迟……不,郦望平,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却说道:“我要回去!”
  郦望平的手如同铁箍一般,紧紧抓着她并不放,他低喝道:“秦桑!你回去就是送死!”
  “你别管我!我要回去!”那一枪令得她心里终于生出寒意,“易连恺在城里,他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会来。”郦望平紧紧抓着她,“是他让我带你走,他会来,他过两天脱身就来找我们!”
  “我不信!”秦桑不知为何歇斯底里起来,“他把镯子摔了!他说夫妻情分,恩断义绝!他不会来了!他曾经说他再不会抛下我,他明明答应过我。若不是迫不得已,他绝不会如此……你们都在骗我!他要不是快死了,是绝不会叫你来的!你们都在骗我!”
  郦望平咬了咬牙,在她后颈中斩了一掌,秦桑顿时昏迷过去,他将秦桑抱上汽车,启动车子就直驰而去。
  汽车雪亮的灯光仿佛两条笔直的光柱,渐去渐远,光柱渐渐缩成光圈,光圈又渐渐缩成光点,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到了最后,融进极稠极浓的夜色里,再也看不见了。
  易连恺将枪递还给易连慎,易连慎接过手枪,却若有所思地问:“你的双手都被我割断过,开枪时已经绝少准头,如果这一枪打死了她,你待如何?”
  易连恺笑了笑:“这一枪,我本来就是想打死她,结果她命大,那就由她去吧。”
  易连慎神色微动,忽然说道:“你说了谎!东西在哪里?是不是早就不在你那里了?”
  易连恺笑道:“二哥,东西自然还在,明天一早,你就派人去取吧。”
  易连慎拿枪对准了易连恺,冷冷地道:“我想明白过来了,如果不是打算以死相拼,你是绝不会让别人送秦桑走的,除非你拿定主意不活了,不然绝不会将她交到别人手中。东西到底在哪里?说!不然我现在就叫人将她追回来,好教你们夫妻做一对同命鸳鸯!”
  易连恺道:“几个月前,慕容宸遣了他的儿子慕容沣到符远。我们谈了一谈。慕容家这几年平定北地,扩张得很是厉害,不过虽然他们打仗打得不错,可是跟老毛子一场仗打下来。实力也是颇有亏损。”
  易连慎斥道:“别废话了!东西呢?”
  “我给慕容沣了。”
  “胡说!百万鹰洋的取款凭证,你岂肯给一个外姓异敌?”
  “对你而言是异敌。对我而言是盟友。”易连恺道,“父亲大人留的这条后路,原本防的就是家变。百万元可以买通友邦内阁,百万元也可以打两场大仗。你想要这笔钱干什么,我心里明白。不过可惜,交给慕容沣的时候,我已经通知过银行的代表了。除非见到本人手持信物,否则任何人,都别想打开保险库。”
  易连慎转身便叫:“来人!”易连恺突然抱住他的腰,就去夺他手中的枪,易连慎连开数枪,都射在了天上,惊起远处一群寒鸦,“啊啊”乱叫着,盘旋起来。周围的卫兵都要冲上来,可是易连恺与易连慎扭打在一起,他们又不敢开枪,只怕误伤了易连慎。
  易连慎掉转枪口,终于一枪击在易连恺腿上,易连恺并不放手,反而用另一条不曾受伤的腿踹在他的膝弯。易连慎踉跄跪倒,大叫:“先别管我,派人去追……”一句话犹未完,突然身子一轻,原来易连恺用力抱住他,反手一撑,已经越过城墙上的堞雉。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易连慎连开两枪,可是两个人急速地下坠着,易连慎大叫了一声,易连恺却无声无息,只是笑了一笑。
  两个人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雪花渐渐地落下来,仿佛天空透彻起来,像是初夏时分窗上糊的明纱,有隐隐的花影透过窗纸映进来,或者,还有一两瓣晚谢的桃李,飞过窗格飘下来,原来是细碎的雪花。冰冷的雪落在他的脸上,易连恺脸朝着天空,天是幽暗的蓝色,像是一方明净的宝石,又像是秦桑曾经穿过的一件旗袍的料子。他记得那件衣服触在手里,也是凉的,润滑无声,并不会沙沙作响。每次他想起她,总是这些不相干的细节,而真正要紧的一些事,他却总也想不起来。就像是小时候还记得娘亲的样子,长大后见着照片,却只觉得那是个陌生人,明明和记忆中最后一缕温暖并不一样,只有他记的事,是一瓣瓣早就零落的馨香。可是刚刚的一刻他总还是记得的,刚刚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想起当他捋下镯子时,她冰凉的手指,还有她仓皇的眼神,那一刻,她原来是痛的,她眼底明明是伤心。他倒宁可她并不伤心,当镯子摔得粉身碎骨的时候,他就想过,值得了。不管她会不会恨他,有那一刻,值得了。下雪了,不知道秦桑会不会觉得冷,这是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风卷着雪花,遇见黏稠的血,便飞不起来,雪融进了血里,然后又慢慢地渗进黄土里。
  秦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船上了。她不再与郦望平说话,只是专心地想,城楼上开枪的人是谁?会是易连恺吗?如果他真的一枪打死自己,倒还像他素来的性子。可是为什么打偏了呢?也许他是故意打偏的?他会故意打偏吗?还是像他说的一样,恩断义绝?
  三年夫妻,到了如今,如何恩断,如何义绝?
  这样的乱世,他将她送走,那么他到底会往哪里去呢?是要留在镇寒关与易连慎周旋,还是会被当成炮灰,送到前线战场上去?
  她觉得自己不能想了,一旦想到,就会濒临崩溃,可是又不能停止这种想法。而郦望平似乎深知她的心事,只对她说:“他会来,他答应过我。”
  他也曾经答应过她,他说过,从今后再不抛下她。不管情势是好是坏,绝不再独个儿抛下她。
  可是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我累了,你走吧。”
  她一直觉得不以为然,对这段婚姻、这段感情,从来都是不以为然。因为她不喜欢,因为她不想要,连带易连恺这个人,她都觉得可有可无。可是她一直是知道的,只要她肯,他总会接纳,就像她知道,哪怕她的心去了千山万水之外,而他就在原地等她。
  情字难言,情字亦难解,她本来笃定的事情,到了如今,却成了不确定。他如果不等她了,他如果忽然不要她了,他就突然说,累了。
  然后让她走。
  她就不能不被他送走。
  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她觉得这十日,比十年更难熬,更加令人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细细地想过,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细细地想过,最后他摔碎那对手镯,恩断义绝,他脸上那样痛快的笑容,仿佛摔碎的并不是镯子,而是禁锢他已久的一个桎梏。为什么他会觉得如释重负?或许自己在那种时候,对于他,真的只是一个拖累。
  浩浩的江水仿佛奔流不尽,她总是沉默地想着,到底是对抑或错呢?如果现在可以转身回去,是不是可以再次见到他?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她会不会说出心里真正想要说的话?
  船行在江上两三日,方才出了符军控制的地界。中途还被截停了两次,但是因为战事正酣,对于中立国的船只,双方却也不曾刁难。郦望平一路之上一直提着-颗心,等出了符军控制的江域,才渐渐放下。每当船靠岸时,或许码头是极大的市镇,便买了报纸来看。首先是李重年通电宣布独立,然后是符远城毁于炮火,死伤枕籍。过了一日,买的报纸说是易连慎余部对李重年宣战,双方在西北交火,不过易连慎余部实力有限,所以另一派军阀姜双喜也卷了进来,这场战事,却是越来越大了,越战越激烈了。
  秦桑连日关切,可是各家报纸上都没有易连恺的半分消息。诸路军阀通电频繁,各执一词。内阁是彻底地失了控制,先是大总统通电全国辞职,然后是内阁总辞职,而李重年一边宣称要重选国会议员,一边却又重兵逼近昌邺。南方诸省纷纷举兵,通电宣布独立,而北方以慕容宸为首的承派军阀,却宣布要在乾平选举国会。
  总归是乱世吧,秦桑有点疲惫地想。滔滔的永江水无尽无息地奔流而去,就像带走了她的所有思想,她已经觉得筋疲力尽。在这样纷乱的时局里,真是前途茫茫。
  这一日船终于到了昌邺,秦桑立在甲板之上,看两岸樯帆林立城郭如画,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离去不过数月,归来时,江城正是春光乍泄,江边的垂杨新生了鹅黄的叶子,烟笼十里长堤,郁郁葱葱,映得那江水似乎都带了春意。而堤上芳草漫漫,只见两三孩童,引了风筝在放,迎着江风,飞得极高极远。不论世事如何变迁,这春天还是仍旧来到世间。秦桑不由得想起唐人的诗句:“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确实是如此吧,无论时局如何大乱,春光仍旧是一片明媚景象。她所乘的火轮因为船身庞大,所以吃水极深。停在江心里,并不能搭栈桥,只由小舢板划了来,接了乘客下船。秦桑出走之时并无多少行李,所以也不急着下船,待得船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郦望平才扶着她从容搭舢舟上岸。但见码头上一片繁荣景象,无数船只忙着上货卸货,更有客轮停泊,旅人往来如织,汽车洋车都停得像长龙阵似的,熙攘嘈杂,比起那天晚上在符远仓皇登船的情形,真如同两个世界一般。
  她心想,战火漫延,这样的太平光景又能维系到几时呢?昌邺原本是九省通衢,两江相冲的军事要地,只怕迟早会像符远一样,炮火轰城。现在这样,倒像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她举目看人潮如织,心想自己如果不回家去,就此转身一走,人海茫茫,可从此再也不必烦恼了。可是易连恺生死未卜,而自己眼下这样的情形,到底该做何打算呢?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汽车喇叭响,一部黑色的汽车开过来停下,车上跳下个人来,急切切地说:“可算是找着你了。”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高绍轩。几月不见,他穿着西服背心,明明是个翩翩公子,可是满头大汗,仍旧显出一种学生般的稚气来。乌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眼底满是关切。看她认出自己,高绍轩倒觉得老大不好意思似的,按西洋礼节鞠了一躬,说道:“夫人好。”
  秦桑也很客套地答了一句:“高少爷好。”
  高绍轩说:“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夫人请上车吧。”
  秦桑心中十分奇怪,待上了汽车之后,才知道是闵红玉早在半月前就给高佩德发了电报,高佩德深受易家重恩,虽然对符远局势无力回天,可是听说易家三少奶奶搭英国船回到昌邺,立刻就遣人来码头日日守候。而高绍轩听到这个消息,便向父亲讨了这差事来。他每天都要到码头上来看几遍,每(19lou)条船进港都要张望,一直到如今都快绝望了,几乎再没有勇气到这码头上来了,只是还抱了万一的希望,所以仍旧每天都来看看,万万没想到今日真的可以接到秦桑。
  秦桑十分感激,说道:“谢谢高少爷了,如今……如今……”她连说了两个“如今”,却只是最后幽幽叹了口气,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街景,不再言语。
  高绍轩知道她是担心易连恺的安危,于是安慰她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父亲遣了很得力的人去西北,正极力打听公子爷的下落,少奶奶不必太过忧心。”
  高绍轩将她送至昌邺城中易宅,易家几个仆佣见了她如见了凤凰一般,拥着她走进屋子,韩妈更是直掉眼泪:“少奶奶,你可回来了。”高绍轩见到这样的情形,不便久坐,便当即告辞而去。而郦望平见她神色疲倦,便说道:“我也先告辞了,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打听他的下落。”
  秦桑点点头,说道:“多谢了。”
  郦望平笑了一笑,似乎有点惆怅,过了片刻,才说道:“这是你第一次为了他,向我道谢。”
  秦桑慢慢地道:“他明明知道你是谁,却没有杀你。”
  郦望平说道:“所以我会去替你打听,请你放心,我们的人在西北也有关系,一定可以打听得出来。”
  秦桑问:“那么你现在要去哪里呢?”
  郦望平道:“战火已燃,自然是去最险要的地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次我因为私人的关系,没有尽到责任,所以现在要去尽责了。”
  秦桑亦不再追问他要往哪里去,只是说道:“那么,请珍重。”
  郦望平则鞠了一躬,说道:“易夫人,请珍重。”他凝视秦桑片刻,转身大踏步而去。
  秦桑连日舟车劳顿,却也是累极了。家里下人见她回来,亦觉得安下心来。韩妈服侍她洗澡换衣,又帮她取了电吹风来吹干了头发,说道:“少奶奶,你歇一歇吧,我瞧你的脸色真是倦极了。”
  秦桑确实累得连话都不愿意说了,“嗯”了一声,便伏在床上沉沉睡去。韩妈替她盖上了被子,又放下窗帘,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去。
  秦桑这-场好睡,却是无梦,-直睡足了十余个钟头才苏醒讨来。醒来只见窗子上淡白色的光,外头好像并不十分明亮的样子,心想自己难道一直睡到了天黑?推开了窗子一看,四下夜色深沉,天上却是一轮皓月,那窗上淡白色的光,却是如水般的月色。
  月色映在搂心,却是清清冷冷。她抱着自己的胳膊,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寒意。昌邺原本比符远暖和,比起镇寒关中,更是两番节气了,春天时分,昌邺城中也只是夜里微寒而已。她听到楼下草丛之中,已经有虫声窃窃,原来春天真的已经来了。
  她多加了一件披肩,看到桌子上放着自己带回来的东西。她回来也没带什么行李,只是这个手提袋,却是一直不曾离身的。虽然在镇寒关里易连慎派人搜过一次,但她并无携带武器,所以这手提袋倒也仍旧还给了她。她打开手袋,里面沉甸甸还有两根金条,她就将金条拿出来放在一旁。另外却是二少奶奶那只蝴蝶匣子,她把匣子拿出来,浴着月色,那上头镂着的蝴蝶栩栩如生,直如展翼欲飞了去。
  暗盒她打开过一次,此时再开更加容易,将暗匙搁好了便弹开来,里头是一张房契,地址正是闵红玉那里。她临走时曾欲将这张房契赠予闵红玉,可是她坚辞不取。所谓风尘中的异女子,阌红玉大抵也算一个。她还记得当时闵红玉笑了笑,说道:“少奶奶,我这套房子不过是座金笼子,笼子里的鸟儿,有没有房契,可并没有半分要紧。”
  当时自己说了什么话呢?总不过是无言以对罢了。对着这样通透的女子,何用再多说半句?

  番外:似被前缘误
  “二爷,这就是拾不算。”
  易纾增倒是很客气,在座椅上欠了欠身:“拾相公请坐。”然后仔细打算那拾不算,只见他面上黄黄的,两道焦眉,手指上有鼻烟的痕迹,但是衣饰倒是十分整洁,除了架在脸上的那幅圆圆的西洋墨镜,倒也看不出来是个盲人。
  “二爷客气了。”拾不算慢慢请了个安:“二爷吉祥。”一旁的小童默不作声扶他坐下,易纾增便命人拿出十余个八字来,请他批命。拾不算听那小童念了生辰八字,细细的算来,每一个八字,易纾增都问的都十分仔细。
  算到第七个八字的时候,拾不算眉头微皱,似乎欲言又止。
  易纾增察颜观色,于是道:“拾相公但说无妨。”
  “这个八字不知是男是女。”
  易纾增不动声色:“是女怎么样?”
  “如果是个女孩子,好的有限,克父母,要过继给别房才好。二十四岁有个大劫,如果过得去,晚景倒甚佳。”
  “那如果是个男孩子呢?”
  拾不算慢吞吞说道:“如果是个男孩子,将来不得了。实不相瞒,在下这十几年来,排了无数八字,可就在一年之内,连同这个八字,算是排了两个最奇的生辰。”
  “哦?怎么个奇法?”
  拾不算说:“这两个八字,都是险中有贵,而且是大贵。”
  易纾增沉默了片刻,问道:“险中有贵?这是如何说?”
  拾不算说道“拿贵家这个八字来说,如果是男孩,但有一条,谨防着破相。只要太太平平长到十八岁,脸上无伤无疤,将来必然大贵。”
  “怎么个大贵法?”
  拾不算一字一顿的道:“贵不可言。”
  易纾增笑了笑,说道:“这是我家二妞。你说她克父母,除了过继给别人,还有什么旁的法子没有?”
  “如果不能过继,唯有出家修行。令千金父母缘太淡,如果在家,必然有难。”
  易纾增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来拾不算看不见,于是问:“你刚才说两个最奇的八字,还有一个八字怎么样?”
  拾不算恭敬的答:“那是在北方算的,也是大户人家,可巧刚添了小少爷,于是唤我去排了个八字。”
  “哦?怎么个奇法?”
  “那位小少爷,八字奇就奇在同贵家这个八字一样,贵不可言。”
  “怎么都是贵不可言?”易纾增笑道:“你这贵不可言也太不值钱了。”
  拾不算欠了欠身,歪着头笑道:“二爷说的是,走江湖耍嘴皮子,当然拣人家爱听的讲。”
  易纾增又笑了笑,说:“你倒是个老实人。”又问:“你说那个八字也是险中有大贵,险在什么地方?”
  “那个八字,得七刹驾羊刃而带印绶,文武双全之才,能屈能伸,多以武力起家。凡是伤官七刹驾羊刃,又有旺印者,有王者之象。唯一的缺陷是子女缘薄,且五行伤金,倒是可以化解的。”
  “怎么化解?”
  “随身带一金器,须臾不离,直到长大成人。而且平生不能赠任何金器与他人。如果一旦赠与他人,必有大险。”
  易纾增似乎颇有兴趣,又问道:“那如果赠金器与他人了,就有性命之忧了?”
  “性命之忧倒没有,只是这一生虽然功高勋重,但必然落落寡欢,真成了孤家寡人。”
  易纾增笑道:“倒也有些意思。”
  送走了拾不算,易纾增回到上房去,他的嫂子正打发丫头们挑果子,见他进来,便问他:“都算过了?”
  “都算过了。”易纾增说道:“把三个哥儿还有大妞二妞的八字,混在丫头小厮的八字里头,都让他排了一遍。”
  “那拾不算怎么说?”
  易纾增细细的说了一遍,然后又将那第七个八字特意举出来讲了一遍,易太太的眉头却越皱越紧,问道:“这个八字……拾不算真这么说?”
  易纾增说道:“嫂子放宽心,那个拾不算也就是个跑江湖算命的,逗人好玩罢了。三倌这八字,不见得就真是什么贵不可言。再说男孩子哪有不磕着碰着,脸上无伤到十八岁,那谁说的准?再说那拾不算还算过一个命,比这个八字更贵重。”
  易太太似乎透了口气,问道:“什么八字?”
  “他没有说,我亦不便问。”易纾增说道:“不过那个八字也是险中有贵,缺金。必要随身带一金器,我听他说得天花乱坠,谁知是真是假?”
  易太太沉吟道:“此事别告诉你哥哥。”
  易纾增点头:“我理会的。”
  进了腊月里,一天就比一天更忙起来。那天易家祭祖,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几位奶娘领着少爷小姐们,都在花厅里头,等着过会儿拜影磕头。大少爷易连怡因为已经进家塾读书,所以像个小大人模样,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喝茶吃点心。而易继培的二儿子连慎跟第三子易连恺大不了两岁,两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事吵闹起来,易连怡直皱眉头,便叫奶娘:“把他们拉走,吵得烦死了。”
  领着易连恺的张妈慌忙走过来,拉着易连恺的手道:“三倌儿乖,我们去吃点心,别和哥哥吵闹。”
  “我才不是他哥哥呢!”易连慎大声道:“他是姨太太养的贱种!”
  话音方落,易连恺已经挣开了张妈的手,像只怒极的小羊似的,直朝易连慎撞过去。张妈连声叫“三倌儿”,哪里拉得住,易连恺已经一头将易连慎撞得坐倒在地上。易连慎毕竟比易连恺大几岁,坐倒之后翻身爬起,一拳就打在易连恺的脸上。
  两边带孩子的老妈子都连忙去拉,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门帘一掀,紧跟着上房的丫头惠儿说道:“太太来了!”
  易连慎一见母亲,“哇”一声就大哭起来,奔到母亲怀中,说道:“娘,他打我。”
  “你不是也打回去了?”易太太目光犀利,已经瞧见易连恺面颊红肿,所以只训斥儿子:“你是作兄长的,怎么可以打弟弟?大过节的,不兴哭。陈妈你去拿毛巾来,替二倌儿擦脸。”
  易连慎扁着嘴不说话,易太太便招手:“三倌儿过来,让我瞧瞧。”
  易连恺方不过四岁,却僵在那里,张妈连声催促,他只是不动。易太太笑了笑,年下事多,她转身就出去了。到了走廊上,惠儿才悄悄的道:“打肿了脸不知道算不算?”
  易太太瞪了她一言,惠儿自悔失言,忙不再多说。易太太已经缓步走到月洞门外,淡淡地说:“那孩子阴沉沉的,倒和他娘一样,是个天生的孤拐脾气。依我看,将来未必会有什么出息。”
  话是这样说,易太太面上仍旧一视同仁。新年里各色的东西,凡是易连怡易连慎兄弟有的,一样不少都有易连恺一份。到了初七那天,易继培的结义兄长慕容宸来吃年酒,因为是通家之好,慕容宸又是携家眷来的,所以易太太依样叫三个孩子也出去见客。
  慕容宸因为连生了五个女儿,自嘲弄瓦都弄成了瓦窑。前年终于得了一子,所以那种高兴,自不必说。这次来亦携了小少爷前来,那小少爷名叫慕容沣,乳名便叫小六子,方不过一岁多,刚刚蹒跚学步,还不怎么太会说话。易连怡自恃是大人了,所以不怎么理会,而易连慎对小孩子向来没什么兴趣,倒是易连恺,勉强尊父命,还陪着小娃娃玩了一会儿。那慕容沣十分喜欢易连恺,不住的将手中抓的瓜子塞给他,只说:“吃!吃!”易连恺接过瓜子,都放在桌上。慕容宸的夫人在一旁看了,极是欢喜,说道:“三公子真是耐烦可爱。”
  易继培笑道:“那也是因为他是最幼的一个,没做过哥哥,所以觉得新奇有趣罢了。”
  易连恺听到“哥哥”两个字,似乎觉得甚是不乐,头也不回走到一旁去了。易继培便笑道:“看看,不能夸他,一夸就犯起倔来。”那慕容沣见他走开,忍不住歪歪扭扭走过去,抱住他的腰,突然将自己脖子上挂的金锁揪住,说:“给你!”
  “我不要!”
  慕容夫人笑着将慕容沣抱起,说道:“这个不能给哥哥,我们给别的给三哥吧。”然后解下自己戴的一对白玉小鹅,说道:“来,给三倌儿玩。”易继培说道:“怎么能要嫂夫人的东西。”慕容宸就拦住他道:“给孩子的见面礼,别说见外的话了。”然后又笑道:“若不是那算命的瞎子说过,绝不会拦着小六把锁给三倌儿。”
  “什么算命的瞎子?”
  “嗨,都怪你弟妹,听说一个什么拾不算算得准,命人请来给小六排了个八字,结果那个拾不算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大富大贵,可就有一样,命里缺金,所以一定要戴件金器在身上,这不,只好给他戴了个金锁。”
  易继培笑道:“孩子们都戴这些东西,倒也不算麻烦。”
  “麻烦着呢,那个拾不算还说了,这一辈子不许他送金器给别人。否则的话必有大险,说得玄之又玄,反正我是不信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慕容夫人温婉笑言:“反正只是不送金器给别人,咱们就算防着一点儿,也没什么不便。”
  慕容宸摇头笑着对易继培道:“你看看这妇人之见,这孩子要是长大了,怎么防得了他送什么东西给别人?”
  慕容夫人道:“那个算命的相公说,金器戴到十八岁就可以不戴了,从此后不准他再戴金器不就得了,他绝无去特特的找件金器送人的理。”
  慕容宸笑道:“你懂什么,天命有为,防不胜防,哪里是防得了的。”
  易继培亦笑道:“算命相公的话,不听也就罢了。”
  当下诸人欢笑晏晏,窗外白雪飘零,院中一树寒梅,正自傲雪怒放,暗香袭人。慕容夫人看着窗外梅花,不由想到前人的句子: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明年或许仍旧会偕夫携子重来吧,她愉快的想。

  番外:易连恺和秦桑小时候
  她把房契移开,下面就是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了。
  二少奶奶的那封短笺,她只看了一遍,可是字字句句,何尝不在心里翻来覆去,想过千遍万遍。
  “三哥,手绢没有了,你大发雷霆,连你乳母张妈你都驱到乡下去了。我那时候就下定决心,绝不将这条手绢还给你。我确实是个贼,我偷去你视作最为要紧最为宝贵的东西,可怜的是,我却偷不去你的心。”
  手绢是西洋的样式,那时候还是顶时髦顶俏皮的东西,母亲托人从外国带回来,她也只得这一条。
  她拿着手绢,隔了这么多年,花纹织路还是这样清晰,崭然如新。
  她仿佛看到七八岁的自己,因为正出疹子发烧,所以被母亲拖到外国诊所去打针。每日都要去的,每次去,总遇上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他是头上受了伤,所以每天要去诊所里打消炎针。
  男孩子显然出身大家,每次除了乳母,还有两个老妈子跟着。可是大家的小少爷,脾气自然是执拗的,打针的时候总是抿着嘴,一声也不吭。几个人都按他不住,每次挣扎着折腾那乳母一身大汗,只告饶:“我的三少爷,打完针就不疼乐!我的小祖宗!您别犟……”
  其实她知道他并不是怕疼,也不是犯犟,因为有一次她正好刚刚扎完针,他正巧瞪着大眼睛看着她。她的母亲拍着她的背心正哄她:“乖囡不哭。”那时候他就将脸一背,她不过七八岁,不知为何就明白过来,他是没有母亲的,所以才会这样看着她们母女。
  或许是因为怜惜,或许是因为一颗柔软的童心,所以那天他打针的时候,一胳膊撞在椅背上,把肘上的皮都撞破了,她就拿自己的手绢替他包上了,轻声细语地告诉他:“小哥哥,你别这样,弄疼了自己,你妈妈假若知道,心里也不好过。”
  那时候他也只是望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可是从那之后,他在打针之前,再也不闹腾了。
  最后她打完了针,再也没到那诊所里去,再后来,全家就搬到昌邺去了。再后来,她彻底忘了小时候有过这样一件事情。
  现在,她却想起来,想起来那时候他问过她的名字。
  她说我叫秦桑,秦桑低绿枝。童音琅琅,每次背到这句诗,父亲都会夸奖她乖巧。
  而他也对她笑了笑,仿佛是赞她的名字好听。两个人手背上都绑着橡皮膏,针管里的药水正一点一点滴下来,他和她并排坐在椅子上,诊所里静悄悄的。看护端着糖进来,给他们俩一人一块,夸奖说:“两个小大人,真乖!”
  窗外轻风柔软,春光明媚,那种外国的水果糖很甜,含在腮帮子里,硬硬的,半天化不开,吃不完。可是他的那块糖他一直没有剥开,直等到她吃完了,他才悄悄伸手,将自己那块也给了她。
  他胳膊上还系着她的手绢,她还记得他的手心,白皙柔软,真不像男孩子的手呢。虽然她不曾问过他的名字,他却说:“这块糖给你吃,我叫易连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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