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蓝鸢星:离婚以后

(2011-03-30 09:11:07) 下一个

  CHAPTER 1
  两个长发飞舞高声狂笑的东方女人以令人匪夷所思的车速呼啸而过,仿佛在追赶那些早已失落的青春岁月。
  姐弟恋不好谈。
  取下戒指,签字,握手,说再见。离婚的过程,其实不复杂。
  二十八岁,对于女人,是个不大不小的尴尬年纪。
  我挥挥手,离开了那个原本以为能一辈子相守的男人。
  二十五岁,对于男人,是风华正茂的黄金岁数。
  他逃离了乏味的婚姻坟墓,势必能将演艺事业推上新的高峰。
  楚尘离婚的消息,连续几日登上娱乐版头条,认识我的人莫不对我报以同情的目光。白马王子与大龄灰姑娘的故事,最终惨淡收场。为了躲避娱乐记者的围追堵截,我不得不向公司请了长假,飞去法国旅游散心兼避难。风头过了,公众的目光自然会从我身上移开。
  从法国回来后的第二天,我神清气爽地来到公司销假上班。
  “叶经理,二线电话。”秘书小白甜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放下报纸,我按下接通键:“你好,我是营销部叶南。”
  “提前销假回来上班?”很性感的男声,公司老板修月。
  “员工如此勤恳,身为老板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修月是爸爸战友的孩子,也是我的学长兼童年的玩伴。
  “离婚的事处理好了?我不希望任何疑似怨妇的女人出现在公司里。”他挑高腔调挑衅似的说。
  “怨妇对演技和眼泪的要求是很高的,你应该知道像我这种神经大条的人无法胜任这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我向来很有自知之明。
  “小样儿,。既然已经恢复正常,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他边说边在电话那头放肆地笑着。
  “吃人不吐骨头的万恶资本家!”我啪地挂断电话,准备杀到楼上当面告诉他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二十八楼,董事长办公室。
  我刚要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比女人还妖艳的脸蛋儿第一时间凑到我面前:“叶南,你刚从非洲回来?”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法国也是有太阳的,只要有太阳人都会被晒黑的,尤其是在夏天。”我推开他,一本正经地走进他的办公室。
  “你已经离婚了,何苦还这么道貌岸然地跟我保持距离?”他吊儿郎当地走到墙角的小型吧台前,拿出他最爱的调酒工具。
  “跟你保持合理的距离,是身为一名良家妇女的基本觉悟。你叫我上来有什么事?如果只是品尝你新发明的鸡尾酒,我看就不必了,我已经戒了。”我身板笔直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老板桌前,落地窗上映出我一丝不苟的脸。
  “叶南,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个词儿。”他令人眼花缭乱地玩弄着手中的银色器皿,神色古怪地盯着我看。
  “不管你想到任何词儿,我都不想听。说正事,没事我先走了,很多工作要做。”
  “这杯酒你可一定要喝,我专门为你量身调制的‘非洲黑妞’。”他晃着手里那杯黑乎乎的液体走过来,上挑的凤眼颇为暧昧地盯着我。
  “好意心领。我看黑妞不如改成黑心,这酒无论是品质还是成色,跟你都是绝配。你慢慢享用吧,我下去工作了。”这厮真是十几年如一日地欠扁。
  “真不可爱。下去准备一下,半小时后跟我出去一趟,公事。”他轻啜着“黑心酒”,竟还极其享受地轻声呻吟,那副风骚样儿看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去哪儿?”
  “皇天娱乐。”他笑得云淡风轻,凤眼微眯,视线似漫不经心地从我脸上扫过。我知道他想捕捉什么,可惜,让他失望了。对于楚尘的一切,我已可以淡然处之,“知道了。”说完,我神情自若地转身离去。
  皇天娱乐是当今娱乐圈数一数二的娱乐公司,修月的海天地产国际前期投资两亿即将破土动工的东方商业园,计划请时下最当红的男星楚尘出任形象大使。
  银色保时捷缓缓驶入皇天娱乐的地下停车场。
  我拿着准备好的合约文件下车,跟修月一起走向电梯。
  不知为什么,心跳有点加速,呼吸有点急促,是因为楚尘的关系吗?
  周二的这个时间,他应该在片场拍戏,应该不会这么巧碰到。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又想楚尘了吧?”修月瞥了我一眼,不冷不热地说。
  “就想了,你嫉妒啊?”我心不在焉地接话。
  “我还真就嫉妒。”他半真半假地哼哼。
  “你可真会开玩笑。”我皱皱眉,没好气儿地盯着他。话说回来,就算真的是在想楚尘,也不代表什么。离婚了,就要一切向前看!
  “叶南,你是我见过的最迟钝的女人。”他好像有点生气,脸色不太好,不过倒丝毫不影响他的美貌。
  “谢谢夸奖。”我刚说完,电梯就到了。
  进了电梯,修月阴沉着脸,我没答理他。这厮一贯喜怒无常,他不说话,我正好乐得耳根清净。
  看着红灯一层层地闪,中途不时有人上来,电梯里的空间变得有些拥挤。
  我站在角落里,尽量避免跟陌生人产生肢体接触。
  这种狭窄拥挤的空间,容易勾起我的紧张情绪。这是一种病态,心病,治不了。
  我不禁开始想念楚尘,每每这种时刻,高大挺拔的他总是把我牢牢圈在怀里,隔开外界的一切,为我营造出一方小小的、温暖的、让人备感安心的空间。想着想着,周身僵硬的肌肉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我有些懊恼,为什么已经失去他了,却还总会不经意地想起他的好?
  抬起头,修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双手撑墙,把我密不透风地罩在身下。认识他这么多年,我竟第一次发现,这厮的肩膀虽瘦却很宽,很有安全感。
  “谢谢。”我发自内心地说。
  “真没出息,现在还忘不了那件事?”他挑挑眉,钩起手指轻弹我的脑门儿。
  “女人要太有出息了,男人就没法儿活了。”我揉着额头,瞪了他一眼,声音不大,怕激起公愤,毕竟电梯里还有很多男人。
  “死鸭子嘴硬。”他盯着我,似笑非笑。
  该死的电梯终于到了,我如释重负地走出那方憋闷得令人窒息的金属空间。走在明亮的白色大理石走廊上,我聆听着我的高跟鞋撞击地面的清脆之音。
  皇天娱乐的董事长江舟今年三十七岁,跟修月私交不错。
  他的秘书把我们迎进小会客室,抱歉地告知我们,江总正在接一个很重要的电话,稍后就到。
  “东方商业园的代言,你还准备用楚尘?”等待中,我随口问。
  “为什么不用?”修月把玩着手中的火机,火光忽明忽暗,模糊了他的面孔。
  “他最近绯闻缠身,恐怕公众形象会受影响。”从公司的角度出发,作为市场营销部经理,我只能持有这样的立场。
  “怎么,你难道不想见他?”修月点了根烟,跷着二郎腿冷冷地道。
  “你这副吃醋的嘴脸真可笑。”我受够了他的撩拨,出言反击。
  “吃醋?我吃谁的醋?”他轻吐口中的烟雾,手撑下巴,侧头望着我,笑问。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
  “江总,您好。”我看清来人,立马起身走到门口,心里暗自感谢江舟的及时出现,否则修月胡搅蛮缠起来,那绝对又是一场噩梦!
  江舟热情地与我握手:“抱歉让你们二位久等了。”
  修月坐在椅子上,弹掉半截熄灭的烟灰,挥挥手示意我坐到他身边。
  江舟坐在我们对面,笑容可掬地打量着心情明显不爽的修月,眼神里隐含探询。
  同样身为年轻有为的社会精英人士,修月性格里的恶劣因子实在是多得令人发指。而江舟与之相比,实可媲美圣人。
  “修总,关于东方商业园的代言合同,方便的话,今天就可以签字了。合同的具体细节条款我们已经协商多次,基本达成共识。刚好今天楚尘也在公司,如果你们觉得没有问题,那我就把他叫来,大家把合约给签了。”江舟一口气说完,笑眯眯地望着我们。
  我实在佩服江舟,他明知我跟楚尘的关系,这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实在是完美得毫无人性。相比之下,我身边这位喜怒无常任性难缠的修月大少爷倒是可爱多了。
  “就照你说的办。”修月靠在椅背上,按熄手中的烟,懒洋洋地说。
  “好,我马上把楚尘叫上来。”江舟按下桌上的按钮,通知秘书叫楚尘来董事长办公室。
  我端坐在桌前,翻看着手里的合同,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初不顾全家人反对,执意跟既无家世又无背景还比自己小三岁的楚尘私订终身。三年前,在他二十二岁那年,我们正式结为夫妻。婚后仅三年,当年的海誓山盟就已成泡影。如此平静如此无奈的分离,实在是对婚姻生活最大的讽刺。在爱情的道路上撞得头破血流的两个人,兜来兜去,终于搞清楚原来彼此并不适合长相厮守。道理是如此,可就算再理性地面对分离,有些感情也不是朝夕间就可从骨血中抛离的。离婚半月有余,毫无准备之下,再次见到楚尘,那个我愿意用一辈子去爱的男人。
  “你好。”他说。
  “你好。”我答。
  令人心寒的陌生感充斥在空气中。
  相较于我的僵硬,修月倒是恢复了几分精神,关键时刻比我出息多了。
  大家一一落座,我刚好跟楚尘面对面。他瘦了,脸色也不太好,棱角分明的五官轮廓更深了。
  “好,既然大家都到齐了,那我们就把合约签了吧。”江舟笑容满面地吩咐秘书准备签字笔。
  “这份代言合同我不接。”楚尘漠然道。
  修月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江舟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反悔弄了个措手不及:“楚尘,这件事我们早就协商过的。你的档期没有任何问题,你本人在此之前也一直是同意签下这份代言合同的。”
  “楚尘,你知道有多少人抢着想做东方商业园的代言人吗?突然反悔的理由是什么?”修月用手指轻叩桌面,依旧面无表情。
  “合约没签字儿,我没义务向你解释。我还有通告,失陪了。”说完,他一把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出现这样的问题确实是我的失误,我负责跟他沟通。已经谈了这么久的合约,半途而废对谁都划不来。”江舟笑哈哈地打着圆场。
  “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就放弃楚尘考虑展夜,他本人和他的经纪公司都对此很感兴趣。”修月伸出三根手指强调似的在江舟面前晃了晃,结束了这次没有结果的会谈。
  回去的路上,我开车,修大少爷大大咧咧地靠在副驾驶座上睡得十分自在。
  “起床了,到了。”从皇天出来,快到午饭时间了,我索性直接把车开到公司附近的一间广式餐厅门口,楚尘喜欢这里的鱼片粥。
  修月的睫毛颤颤地张开,眼睛蒙蒙的,睡意仍浓:“我不喜欢这间餐厅,换一家。”
  “那你自己开车去找心仪的餐厅好了,我先下车了。”像他这种恶魔因子旺盛的人,自小到大我都本着一个原则,那就是绝对不能惯着他。
  “我现在头昏眼花,要是撞车那就是被你害的。”他晃晃悠悠地走出副驾驶位,哈欠连天地走到驾驶位的门外,打开车门示意我下车。
  看他那颤巍巍的样儿,我有点儿犹豫,不确定他到底有几分是装的。我知道他有低血糖的毛病,三餐不济便容易头晕。
  “下车。”修月看我半天不说话,靠在车边不耐烦地说。
  “上车。”善良战胜了理智,我决定昧着良心再相信他一次。
  “耍我玩呢。”他一脸不满地嘟囔着坐回车里。
  我无语,额头隐隐浮现黑线数道。
  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我一定要把他做成腌肉。但估计太瘦了,不会很香。

  CHAPTER 2
  结果很明显,我又输了。这绝对不是实力的差距,绝对是八字不合,命里犯冲。
  离婚的时候,楚尘把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我,包括房子。我雇了个钟点工每星期过去清扫一遍,自己却再没有回去住过。
  公司附近有不少专为单身白领设计的高层小户型公寓。出国期间,我让秘书小白帮我租下一套,地段环境都还不错。
  新居家徒四壁。下班后,我开车去了超市购置些吃的还有日常家居用品。
  推着购物车闲逛,走到哪里都能触景生情,好像着了魔。他爱吃的水果,他爱吃的青菜,他爱吃的零食……我看见就下意识地拿起来往购物车里扔。
  上午在皇天见到他,他消瘦的样子好像一根刺儿扎进我心里,搅得我整个下午工作都不在状态。
  看着堆得跟小山似的购物车,我自嘲地笑笑,离婚了,自己这又是何苦。
  摇摇头,把车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去。
  导购员很诧异地看着我,眼神里还带着点不屑。
  “南南?”
  嗯?有人叫我?转头,循着声音张望:“嫂子?”
  “你把头发剪了,我差点没敢认。”嫂子迎上来,拉着我上上下下瞧了个仔细。
  “我哥也回来了?”叶哲是我唯一的哥哥,搞科研的,常年待在国家某秘密航空发射基地。
  “这不星期天是咱爸六十大寿,你哥特意请假回来帮着提前操办操办,今天刚到。他打你手机你换号码了,给你公司打电话,说你出去办事了,你哥正着急呢。”
  我愣了,爸爸的生日?要不是嫂子提起,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爸爸最近还好吗?”这么多年,家里人始终不能接受楚尘。偏偏他又是个闷葫芦,明明做了很多事,可就是不说,一来二去的,把我夹在中间,立场尴尬得很。
  “走走走,我们先去结账,今天去嫂子家吃饭,我给你弄点好吃的。”
  哥哥的新家我还是第一次来,离我租的公寓不算太远。
  “南南!”一进门,哥哥就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知识分子的身板儿是单薄的,传达的感情却是温暖强大的。“哥,我想你。”我有点想哭。
  “你们兄妹俩好好聊聊,我去准备晚饭。”嫂子说完,拎着东西进了厨房。
  “南南,听说你离婚了?真的假的?”哥哥表情严肃。
  “哥,你可真逗,这事前阵子报纸上登得铺天盖地,你说真的假的?”我故意笑得夸张。
  “前阵子一直在实验室,没看报纸。虽然爸妈不喜欢楚尘,但我觉得那个小伙子还是不错的,为什么要离婚?”
  知识分子,尤其是像哥哥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有些时候实在是古板得让人抓狂。我撇撇嘴,轻描淡写:“过不下去了就离了呗。”
  “婚姻大事怎么能这么儿戏!南南,你今年二十八了吧,这个年龄的女同志找对象的选择余地本身就很窄,对方再一听你是个二婚,你说你可怎么办!”哥哥痛心疾首,看得我直想笑。鉴于气氛很严肃,我不得不痛苦地憋着,“哥,你不用担心,你妹妹我打定主意当一辈子老处女了,哦不,我不算老处女,应该是老女人。”
  “南南!”哥哥白皙的皮肤刷地变红,说话都有点磕巴了,“我,我绝不能看着你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开玩笑!这次我有十天的假,正好趁我在的这段时间给你介绍几个我的学弟,他们个个都是社会精英,跟你也算般配。”
  我无语,翻着白眼望着天花板。哥哥固执得很,他要做的事十头大象也拉不回来,于是道:“随你,可我最近很忙,不一定有时间。”
  “放心,我自有安排。”他推推眼镜,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个世界真是有意思,恋爱,结婚,离婚,相亲,恋爱,结婚,离婚……
  大家乐此不疲地这么循环着。我一直挺想知道,人这一辈子,究竟能爱上几个人?那种发自内心的不顾一切的、狂热得近乎痴傻的爱情火焰,熄灭了还能再点起来?我觉得很难,不顾一切的爱,一次足矣,伤人伤己,绝不可能重来。
  嫂子的手艺好得没话说,吃得我赞不绝口。
  哥哥虽然没说什么,可吃得很多,吃得很香,偶尔不经意间与嫂子目光相对,眼神里满是温柔。我很羡慕,看似木讷又不解风情的哥哥,用自己的方式营造着属于他们二人的简单的幸福,简单得浪漫。
  席间,哥哥嫂子一再叮嘱我,爸爸六十大寿,一定要来参加。
  在我再三保证下,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放我离去。
  从哥哥家出来,看看表,十点多,想起空荡荡的公寓,心里一阵烦躁,于是掉转车头,疾驰而去。从法国回来后,我的车速与日俱增。没了楚尘的叮嘱,我好像又找回了风驰电掣的速度带来的刺激与快感。
  原本二十分钟的车程,十二分钟完成。爽!我轻呼一口气,把车停在路边,走进酒吧。
  酒吧老板兼调酒师小K是楚尘的同学,交往得多了,倒跟我更加投缘。他也算是少有的跟楚尘有关联又没被我屏蔽掉的存在。
  “姐,有些日子没来了,听说你出国了?”他招呼我坐在吧台前,拿了杯柠檬水给我,开始动手调制我最爱的“蓝色爱琴海”。
  “嗯。别跟我提离婚的事,也别提楚尘,我不爱听。”喝口水润润嗓子,晚上吃得有点多,心里堵得慌。
  “知道知道,弟弟我是那么没眼力见儿的人吗?等会儿介绍个朋友给你。”说着,他抛起手中的银色器皿,耍帅似的背着手从身后接住,一瞬间,周围爆发的尖叫声中夹杂着无数崇拜的视线。小女孩儿就这么好骗,我深刻地认识到所谓代沟是多么的可怕。
  “姐,把头发剪了好看,你的气质不适合长发,浪费。”他把酒杯推到我面前,里面注满浅蓝色液体,杯口插着两片青柠檬,“蓝色爱琴海”,我喜欢这名儿。
  “谢了,你是第二个夸我短发好看的人。”轻啜一口,微酸微辣的口感,恰到好处地刺激着味蕾,柠檬的清香似有若无,味道一流。
  “谁是第一个?”他凑过来,很八卦地问。
  我笑了笑,没打算告诉他,说出来太丢人。
  第一个夸我的人,事实上我也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是夸:“叶南,头发剪了?不错嘛,看起来顺眼多了。这样多好,明明就是孙二娘,何必硬充林黛玉。”说完,还配以嚣张放肆的大笑。
  谁这么恶毒?还能有谁!除了修月修大少爷实在难有第二人。
  “喂喂喂,姐,想什么呢?”小K在召唤,我眨眨眼,回过神儿,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个戴着帽子和墨镜的男孩儿。在酒吧里戴墨镜,这孩子真够有创意。代沟啊代沟,我真的老了。
  “姐,这就是我要介绍给你认识的,小展,展夜。”
  “谁?!”我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
  “展夜,你应该听过的。出道没多久,最近很红哦。”
  我盯着一脸无辜的小K,不明白他这么做究竟有何用意。楚尘和展夜最近传得热火朝天的断背绯闻他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把展夜介绍给我认识?
  “你好。”展夜侧过身,摘下墨镜,礼貌地跟我打招呼。
  我有点儿愣,电视上见过他几次,有印象,可实在很难跟眼前的人画上等号。五官差不多,气质差太多。
  “你好。”坐在我面前的,基本上就是个稚气还没全退掉的漂亮小孩儿,跟楚尘完全一样。
  “姐,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琢磨着最近楚尘和展夜的绯闻呢,是吧?”小K笑嘻嘻地凑到我跟前,神神秘秘地嘀咕。
  “没错。”我承认,顺便盯着展夜的侧脸看,怪不得红得这么快,这脸不正是那帮丫头片子最喜欢的漫画美少年型吗。
  “其实那都是误会。”展夜开口,语速不快,声音软软滑滑的,很顺耳。
  我敷衍地笑笑,自顾自地喝酒,没继续追问,也不知该问什么、能问什么。
  “姐,告诉你个秘密,小展是飙车高手哦。”小K见我不说话,再度挑起话题,我挺感兴趣的话题。
  “飙车不适合我这个年龄的女人玩了。”尽管小小地动了一下心,我还是一本正经地拒绝道。老胳膊老腿儿的,经不起折腾了。
  “才二十八有多老啊!我就看不惯你成天这副老气横秋的样儿!姐,你现在可是单身一枝花啊,必须给我振作起来!”小K越说越激昂,狠狠拍着我肩膀,气势很豪迈,成功地把酒吧里散落的视线都引到我们这边。展夜戴上墨镜,把脸朝我侧了侧。
  “行了行了,小点声,我快被你拍散了。”我被小K搞怪的样子逗乐了,心情轻松不少,“时间不早了,我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姐,星期六晚上我们去凤凰山,到时候我去接你啊。让你见识见识我那帮玩车的哥们儿,看看跟你们那会儿比怎么样。”他拉着我的胳膊,眼珠子放光。
  “星期六没空,我爸过生日。”这不算撒谎,我得养精蓄锐,星期天给老爷子贺大寿。
  “姐你可真不给面子!晚上十点才开始呢,老爷子的生日也该过完了吧。”
  “到时候看情况吧,我得走了。”敷衍了几句,我转身离开。
  “慢点开啊,你这可是酒后驾驶。”小K在身后高声嘱咐。
  “知道,走了。”
  日子晃晃悠悠地过得挺快,一眨眼就是星期五了。
  两天前,修月带着财务总监丁黎去省里谈贷款的事。今天回来,中午的飞机,我得去机场接他们。
  刚才江舟来电话委婉地道歉,说楚尘确实有特殊情况,档期排不开,又为这次的代言推荐了几个替补人选。这几个人我都听过,也算当红,可不符合修月的用人理念:要用就用最红的,楚尘不干那就考虑展夜。于是我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江舟说周一会亲自来公司一趟。
  挂了电话,我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展夜的面孔,总觉得他并不适合做东方商业园的代言人,气质上相差太远。
  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收拾好东西直接开车去了机场。
  飞机十一点半降落,我来得有点早,于是掏出手机给小白打了个电话,吩咐她在川香苑订个包房。
  国内降落的出口通道前塞满了人,我远远地站在人群后,百无聊赖地拿着手机浏览今天的新闻。
  “楚尘惊爆新恋情,展夜只是烟幕弹?”
  扯淡。
  “展夜神色憔悴,深夜流连街头,疑似跟楚尘有关?”
  无聊。
  “楚尘前妻酒吧买醉,密会展夜? 离婚的内幕原是女方劈腿!”
  嗯?!
  我定睛一看,放大了手机屏幕上的图片。正是在酒吧那晚,展夜侧着脸看我的一瞬间。这个静态抓拍,不知情者看了,肯定得胡思乱想。昏黄的灯光,一瞬间定格的专注,暧昧得一塌糊涂。无孔不入的狗仔,最好通通拉出去毙了!我收起手机,心情指数直线下降。
  飞机降落了,我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搜寻修月的身影。感谢他媲美电线杆的高瘦身材,目标很明显。
  “叶南,这一脸狰狞,又跟谁较劲儿呢?”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身边,风骚的眼珠子周围挂着大大的黑眼圈。
  “你还好意思说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活脱脱的残花败柳。”我没好气儿地接过他的公文包,冲丁黎笑笑,“还顺利吗?”
  “修总出马,都搞定了。”他推推无边眼镜,语气中带着几分崇拜。
  “去吃饭,飞机上的饭我想起来就反胃。”修月戴上墨镜,拉着我快步冲进电梯。
  “丁黎呢?”电梯门缓缓合上,丁黎却没跟上来。
  “他自己打车,车费公司报销。叶南,你也够可以的,又把自己折腾上报纸了。”修月声音有点沙哑,没什么精神。
  “你也看那些扯淡的娱乐八卦版?”我口气特冲。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不冷不热地瞥我一眼:“你怎么就对那些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感兴趣?母爱泛滥?”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电梯里是密密麻麻的人,我俩大眼儿瞪小眼儿,王八看绿豆似的。电梯降到地下一层,车库到了。
  把车开上马路,我踩着油门狂飙。他很惬意地打开车窗,享受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我侧头一看,他那精心修剪的碎发此刻正呈现出蓬松无序的鸟窝状,颇具野性美。配上那对卡通效果十足的黑眼圈和敞着三颗扣子的衬衣,这么邋遢的造型,从认识他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见识。
  “专心开车,别老看我。”他闭着眼睛,懒洋洋地笑。
  “你受了什么刺激?被女人甩了?”
  “贫乏的想象力。我怎么可能被女人甩?笑话!就是这两天没睡好。”他低声嘟囔。
  “你这副瘦不拉叽的身板儿还学人家当超人?”其实我挺关心他,可是话一到嘴边就变味儿了。
  “关心我可以直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别学那些丫头片子玩欲语还休的把戏。”他抬起眼皮儿看看我,嘴角弯出个好看的弧度,笑得挺高兴。
  “吃完饭你回公司还是回家?”
  “公司。”
  “公司你少去一天也不会垮。”
  “既然你这么心疼我,那我就给你个面子,回家。”
  我保持沉默,心里暗自反省。认识修月二十年,跟他斗嘴无数,印象中从没有哪次占过上风。拜他所赐,从小锻炼出的嘴皮子倒是让我率领着本校辩论队,在全国高校辩论赛上所向披靡,一路杀到了全国总决赛。夺冠后,有一场表演赛,由前几届的最佳辩手组成的队伍跟我们辩一场。我是一辩,坐在我对面的,最佳辩手联队的一辩,却正是修月!结果很明显,我又输了。这绝对不是实力的差距,绝对是八字不合,命里犯冲。
  “想什么呢?”修月凑到我耳边。
  我的脸顿时泛热:“闪远点儿!”
  “脸红啊?这娇羞的样子可真不适合你。”
  “你觉得调戏一个二十八岁的老女人有意思吗?”我冷哼。
  “有啊,听说过一句话吗?女人就像红酒,年份越久越香醇。”他侧头看着我,颇为玩味地说。
  “照你这么说,那我觉得公司里有一人特适合你的品位。够老,够醇。”五十二岁的老处女,得是极品红酒了吧!
  “抬杠呢?!星期六有事吗?”他笑笑,话题一转。
  “有。”
  “什么事?”
  “私事。”
  “下午两点,凯乐国际俱乐部。公事,不能拒绝。”他很明确地摆明态度。
  “星期六是我爸六十大寿,我得回去帮着准备。”
  “撒谎也得有点技术含量。伯父的六十大寿是星期天晚上,到时候我跟我爸妈一块儿去。”他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声音不温不火。
  “知道了。”我认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星期五的下午,大家的心思早都飞走了,一个个如坐针毡地等着下班的那一刻。旖旎的夜生活、幸福的周末,这是承受着巨大工作压力的都市白领们每个礼拜最最期待的时刻。曾经,我比任何人都渴望着周末的到来,可以跟楚尘在一起。即便他有通告,我也会煮好他最爱吃的食物在家等他。他不拍戏的日子,我们会开着车四处游玩,无数的照片记录着我们曾经多彩的幸福瞬间。可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这些都被忙碌和逃避所取代,直至离婚。
  无精打采地锁好门,十二层市场部,只剩我一人。
  站在电梯前,机械地看着不断下落的数字,脑子里乱糟糟的。
  叮咚!
  电梯门开了,空荡荡的,没人。
  我迈进电梯,心里有点慌。密闭的空间,四面都是自己的影子,这种感觉,让我难抑心中惶恐,于是紧紧攥着手袋,手心汗津津的,眼睛直直盯着不断下落的数字,只盼快快落到底层。
  降到六层,电梯停了,我的心咯噔一下。
  电梯门缓缓滑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我高高悬起的心猛然落下,密闭的空间里,既不拥挤,也不孤单。
  “叶南?”心神未定,听见有人叫我。
  “嗯,你是?”我打量着站在我面前戴着帽子的高个儿男孩儿,“展夜?”
  “你还记得我啊?”他拉起帽檐儿,笑得很开心。
  “记得,报纸上不都登了嘛!”看到这张脸,我立马想起报纸上那些扯淡的报道。
  “真抱歉,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他一听,眼睛顿时失了神采,声音低低的,满是歉意。
  “算了,也不是你的错。”看着他跟犯错的小狗似的眼神,我倒有点不忍心。
  电梯到了,我跟他匆匆道了个别,也没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六楼是销售部,没准儿是来看房的。公司最近新开发的高端时尚公寓群,就是给那些有钱的小青年设计的,销售势头一片大好。

  CHAPTER 3
  其实早就手痒了,飙车飙车,就是要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才能带来那令人战栗的刺激与快感……
  失眠了。
  穿着睡衣坐在阳台的凉椅上,很有情调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出神。
  瞪着眼珠子张望了半天也没发现任何疑似星星的物体,我不得不忧国忧民地感慨:污染问题,该管管了!
  后半夜,风凉了,有点冷。活动活动坐麻了的双腿,拉开玻璃门走进卧室。
  明天不用上班,闹钟不必上了。
  搂着被子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眼眶有点湿。这个时候,不知楚尘睡了没。长期拍戏,不规律的作息让他饱受失眠困扰。记得很多次,我半夜从梦里醒来,都看见他紧紧搂着我,眼神专注地盯着我看。那种眼神里面,包含着女人渴望的全部幸福,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好静,我爱动,他性格内敛,我性格外向。为了他,我愿意改变自己,仔细想想,也许正是这种改变,迷失了我们之间最宝贵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唯一肯定的一点:离婚了,对大家都是解脱。
  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乱七八糟的梦,疯狂地涌进我沉睡的世界。若不是被刺耳的铃声惊醒,我这一觉还不知会睡到几点。睡眼蒙眬中,摸索着抓过床头的电话,看看墙上的挂钟,才九点。
  “喂,哪位?”
  “南南,还在睡?!”听这一板一眼的声音就知道,是哥哥。
  “嗯,有事?”我抱着被子坐起身,顺便伸了个懒腰。
  “立刻起床!十点以前赶到凯乐国际俱乐部!”
  “啊?干吗?”凯乐?怎么都一窝蜂地往那儿凑啊。
  “相亲。我的学弟,比你大一岁,未婚,是D大的物理学教授。”
  “教授?!哥,你觉得我的性格适合跟教授在一块儿吗?再离一次我可就三婚了。”拿着电话走出卧室,晃荡到客厅倒了杯水润润嗓子。
  “别胡说!赶快去换衣服!来了你就知道了,哥哥不会害你的。”说完,他利索地挂了电话。
  我无语,知识分子发威,没想到哥哥动真格的了。
  教授?So crazy !
  镜子里,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皮肤不算太白,主要是被法国的阳光给晒的。头发太短不够妩媚,眼睛太亮不够多情,鼻梁太挺不够温柔,嘴唇太薄不够性感,个子太高不够小鸟依人,总之怎么看都不是知识分子会喜欢的那种温婉典雅的水样小女人。牛仔裤配吊带背心,也属于知识分子眼中最不庄重的打扮,就这么着了,出发!
  九点五十二分,我开着车驶进了凯乐国际俱乐部的停车场。
  找车位的工夫,眼前突然一亮:改装过的H2!媲美坦克的彪悍外观。我二话不说跳下车,走到那辆车前,两眼放光地东摸摸西碰碰。这车要是开去越野,一定爽翻了!四下张望,遗憾,停车场除了车就我一个活人,真想找到车主坐进车里亲自感受一下。一看表,九点五十九!我最讨厌迟到,想也没想就拔腿冲进俱乐部大厅。
  刚刚进了旋转门,就看见哥哥身板儿笔直地站在大厅正中。
  “南南,这里这里。”一看我进来,他立马愉快地冲我招手。
  “你直直地杵在这儿,目标这么明显,我一进门就看见了。”走到他面前,我才注意到他侧后方还站着一人。
  “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妹妹叶南,虽然离过婚,可是没有孩子,而且离婚也绝对不是她的错!”
  我嘴角扯出一丝笑容,配合哥哥的介绍冲那人点点头,只觉额头的青筋不受控制地暴起。
  “这是江帆,我学弟。既然接上头了,我就不陪你们了,难得回来,我答应陪你嫂子去逛街。二楼咖啡厅的座位我已经订好了,你们直接上去就行,我走了。”拉拉杂杂的交代,听得我早已是满脸不耐!
  哥哥很满意地走了。他洪亮的嗓音很成功地让整个大厅的人都知道了我跟江帆是来相亲的。我随便一瞄,至少看到了三个熟人,全是公司客户!
  “听说你在海天国际工作?”我的相亲对象江帆同志和蔼可亲地打破僵局。
  “没错。”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这个江帆,还真是没辜负教授的名头,那大黑边瓶子底眼镜得算是古董了吧?黑色西裤,白色衬衣,没打领带,可愣是把衬衣最上面一个扣儿都系得严严实实。
  “不如我们去二楼喝点东西?”教授彬彬有礼地征求我的意见。
  “好。”我点头,既来之则安之,现在走显得太不礼貌,好歹也是哥哥的学弟,总要给他个交代。
  其实教授的内涵比外表要优秀得多,不知不觉地,我们竟聊了一个多小时。天南海北的话题,我感兴趣的他都懂。腹有诗书气自华,看来有几分道理。仔细端详端详,其实教授长得不差,老土的眼镜和白菜帮子似的发型对外表的破坏,绝对是毁灭性的。
  “真看不出你今年有二十八岁。”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年龄这个问题上。
  我嘴上谦虚着,心里其实挺美。哪个女人不希望别人夸自己年轻?尽管我也很想恭维他两句,可是到了嘴边的话却在他那套行头面前猛然却步,“你的眼镜实在应该换换了。”一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明摆着打击教授同志的审美情趣,知识分子的自尊心可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主要是戴着方便。”殊不知,教授很大度地笑笑,压根儿没放在心上。虽然跟他完全不来电,做个朋友还是不错的。
  互相留了电话号码,我看看表,快十二点了,于是跟教授撒了个小谎,说公司有应酬,便先行离开了。这次相亲虽然没有结果,但过程还是不错的,远远超出我原本的预计。
  哼着歌儿走出大厅,时间还早,我取了车,缓缓开出大门,琢磨着去哪儿溜达溜达。
  漫无目的地开着,七拐八弯竟到了九遥苑别墅区。门卫看见我的车,按下遥控器打开雕花铁门。我顺着别墅区的林荫道缓缓开到C区B栋,冷不丁地,一辆熟悉无比的银色奥迪突兀地闯入我的视线。直勾勾地盯了半天,短路的脑子才慢慢恢复工作——楚尘的车,停在别墅前。
  我愣愣地坐在车里,拼命告诉自己赶快离开,可是手不受控制地握不住方向盘。他的车里,还挂着那对可爱的水晶小猪,那是我们去希腊旅行时在一间街边小店买的,猪屁股上分别刻着我们的名字。这是楚尘最喜欢的饰物。
  我狠狠地甩头,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已经离婚了,就应该学会放手!我深吸一口气,咬咬牙,准备开车离去,可惜天不遂人愿,就在这时,院门开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最高气温是三十八摄氏度,我却觉得有点冷。
  他看见我的车,身形一僵,顿住脚步,静静望着我。碎落的刘海儿有点长了,几乎遮住眼睛。线条冷厉的唇紧抿着,看不出情绪。右耳上,仍然戴着去年生日时,我送他的那枚叶子形钻石耳钉。他的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手腕上细细的红色丝线,是他本命年时,我亲手缠上去的。
  我的脸上凉凉的,两行泪珠跌落。
  长达一个世纪的漫长对视,他率先打破僵局向我走过来。我犹豫着,最后还是打开车门下了车。
  从远远的对视变成面对面地站着,他高大的身材把我整个人都罩住,这种感觉,真是该死的温暖。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垂着头,看着泪珠一颗颗落在地上,跌碎,晕开,蒸发在燥热的空气里。
  先是肩膀,然后是整个人,他突然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淡淡的烟草味夹杂着舒肤佳的清香扑鼻而来,这是他特有的味道。我僵硬地任由他搂着,手垂在身侧,紧紧握住,努力克制着想环住他的腰的冲动。
  “南南……”他把头埋在我颈窝里,低声唤着。
  我贴在他胸前,咬着嘴唇,心狠狠地硬着。
  “我后悔了,后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他趴在我耳边,自语般低喃。
  他的话,好似一把无形的利刃,毫无征兆地捅进我的胸口。我狠狠推开他,抑制着心底即将崩溃决堤的思念冲上车,猛踩油门落荒而逃。楚尘,既然离婚是我们作出的选择,现在,又是何苦……
  一路上,眼泪疯了似的流,流到最后,只剩心伤。
  我开车回了公寓,关了手机,拔了电话线,蜷在沙发上,把身子缩成一团。小时候养成的习惯,身子缩得越紧,我会觉得越安全。楚尘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帮我改掉这个坏习惯,每当我觉得害怕时,只要搂着他,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再重要。
  我努力地回忆着,试图找出我们的婚姻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那样爱着对方,为什么能够平静地面对面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十五岁,我十八岁,医院里,我们相识。我骑摩托车把他撞了,尽管不全是我的责任,但是他的腿骨折了。他说不用我管,我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他是单亲家庭,母亲身体不好,我承担了他的全部医药费,还自发地揽下了照顾他的责任。
  半个月后,他出院。医生再三叮嘱回家后要好好休养,两个月之内尽量不要让刚刚愈合的腿承受太大负荷,否则会留下后遗症。出院后,他说我早已经弥补了自己犯下的错,以后不必再见面。之后,我的生活回到正轨,读书、玩乐、飙车,丰富多彩。大约半个月后,我在一家西餐厅跟朋友一起吃饭时,竟看见了在这里打工的他。
  他看了我一眼,好似陌生人。我没说什么,吃完饭后打发走了朋友,自己在门外一直等着他下班。他出门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十二点整。他走到我面前,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跟我说:“本来准备明天去你学校找你的。这是你替我垫上的医药费,你当时是正常驾驶,不必承担我的医药费。”
  “你在这里打工多久了?”我晃着手里的信封,心里隐隐冒火。
  他倔强地别过头,一语不发。极有轮廓的五官,让人很难相信他只有十五岁,否则这间餐厅也不敢贸然雇用童工。
  “我送你回家,不许拒绝。”我说完,拉着他的胳膊走到摩托车边,从座椅下拿出顶备用头盔丢给他。他默默地戴上头盔坐在我身后,轻轻环着我的腰。虽然隔着几层衣服,我还是被电到了,被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电到了。
  从那晚起,隔三差五地往他家跑成为一种习惯。
  从他妈嘴里,我得知原来他出院第二天就去了餐厅打工。不遵医嘱的直接代价就是以后的日子里每逢阴雨天气,他右边的小腿便会针扎似的疼,有时疼得厉害了,连路都走不了。结婚后的那些年,我试遍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始终没有太多起色。每当我数落因为他当年孩子气的自尊给身体带来的严重后果时,他总是笑着说,如果不那么做,也许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上大一那年,我上大四。
  最初,我以为自己一直把他当成一个令人心疼的弟弟。
  二十岁生日那晚,朋友们为我举办了盛大的生日Party。
  只有两个人缺席,他,还有修月。
  我知道他们缺席的原因,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打电话约我晚上单独见面。
  Party结束,我决定去见楚尘。
  修月是多年的哥们儿,打个电话说一声就OK。
  楚尘约我见面的地点在海边,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到了。
  那晚的风很轻,海浪也很柔。我脱了鞋走在沙滩上,他默默跟在我身后。
  “今天我生日,礼物呢?”走着走着,我突然转身对他说。
  他微笑着,微带羞涩地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到离海较远的那片沙滩上,“在这里站着别动。”他说。
  “要不要闭上眼睛?”我好奇地问。
  他笑笑,说不用,然后自己走到前面不远处,掏出打火机,弯腰从地上拎起一个小小的白色线头。线头被点燃的那一刹那,一颗燃着火焰的心赫然出现在夜幕笼罩下的沙滩上!原来,细心的他事先用引线把两百九十九根蜡烛连在了一起!
  “喜欢吗?”他回到我身边,声音小心翼翼。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把这份礼物原封不动地带回家收藏起来?”事实上,我的心情已经High上天了!
  “这不是礼物,你的礼物在那里。”他指指燃着的心,我将信将疑地迈过蜡烛走进去。心的中间,果然有一个微微凸起的小沙包。我蹲在地上,仔细地拂去沙子,一个紫色的小盒子露了出来。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盒子,心跳有点加速。
  “我帮你打开。”楚尘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转过身,把盒子交给他。
  回想起来,也许在他打开盒子的那个刹那,我就已经决定了要把自己今后的幸福交给他来呵护。
  盒子里,躺着一枚小小的彩晶指环。造型简单大方,由一颗颗小水晶串连而成,“我自己编的,不太好看。”他说。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它套在手指上,大小刚刚好:“礼物我收了,接下来,你不管说什么,我大概都会答应。”
  他脸上极快地闪过一抹红晕,定了定神,非常认真地望着我:“叶南,你,做我女朋友吧!”
  就这样,我的姐弟恋生涯开始了。
  咚咚咚,敲门声。
  我有点愣,脑子有点乱,不知这敲门声来自何处。
  叮咚叮咚叮咚,门铃急促地响着。
  我揉揉眼睛,茫然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好像是有人在敲门。
  草草收起思绪,赤脚走到门边:“谁?”
  “开门。”是修月,我下意识地抬手看看表,四点……
  二十分钟了,修月就这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叼着根烟,一句话也没说。
  我憋不住了,打破沉默:“失约是我不对。既然是公事,你从我工资里扣好了。”
  “相亲不是相得挺高兴吗,眼睛肿成这样又是因为谁?”修月见我开口了,就势不咸不淡地问。夹着烟的手指,修长而苍白。
  “你可以改行当狗仔了,消息够灵的。”我窝在沙发里,抱膝而坐。
  “看见楚尘了?”他说得挺肯定。
  “嗯。”我现在没心思跟他斗嘴。
  “后悔跟他离婚了?”语气仍然肯定。
  “那倒没。”选择离婚本来就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的决定。
  “嘴硬。”他冷哼,眼尾上挑,很是邪佞。
  我懒得跟他争,眼泪流得太多,体力消耗很大,头昏沉沉的,只想睡觉。
  修月熄灭了手中的烟,起身四处看了看,直奔洗手间。
  哗哗的水声响起,没多久,他拎着条湿毛巾走到我身边:“抬头,闭眼。”
  我照做。他把毛巾折好敷在我眼睛上,清凉的感觉立即传遍全身,舒服得不得了:“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照顾人的,我要稍稍修正对你的看法。”
  “你就是个典型的没心没肺的小白眼儿狼。”他性感的声音有点冷。
  “干吗突然这么说?”我很迷茫。接着,毛巾不见了,下一秒钟,整个人腾空而起,“你干吗?”我下意识地拉拉衣领。
  “放心,我如果想强奸你不会等到现在。”他气哼哼地抱着我走进卧室,不怎么温柔地把我丢在床上,扯过被子搭在我身上,“睡觉!”硬邦邦地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关门的声音巨大无比,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这又跟谁较劲儿呢?喜怒无常这个词果然是为修大少爷量身打造的。
  红肿的眼睛被清凉的毛巾敷过之后,缓解了许多。没多久,我便裹着薄被沉沉睡去。乱糟糟的一天,令人筋疲力尽。
  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原本以为会在寂寞空虚无聊中度过的一天,竟出乎意料地充实。白天折腾了大半天,晚上也没消停。睡到八点多醒了,刚打开手机,小K的电话就进来了,听他噼里啪啦地啰嗦半天,我才想起那天他好像约我星期六晚上去凤凰山。
  我答应了,只要别让我待在家里没出息地满脑子净琢磨楚尘的事,去哪儿都行。小K说九点半来接我,问了我家地址,让我在家等着。
  凤凰山我熟,爱玩车的人都知道那儿,颇有点《头文字D》里秋名山的意思。我十六岁那年就跟着程哥去那儿玩了。我喜欢机械,大学里学的也是机械工程,跟我现在干的工作风马牛不相及。程哥也是爸爸战友的孩子,比我大八岁,志向是当职业赛车手,提起他的“事迹”,那帮叔叔伯伯没有一个不吹胡子瞪眼的。跟他比,我的顽劣实在不值一提。
  我喜欢摆弄车,可能也有点天赋在里面,程哥就让我跟着他学改车,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我疯玩了两年,还玩出了点名气,当然,这种名气良家妇女不要也罢。有阵子动静闹得太大,我爸气得差点儿把我逐出家门,直到认识楚尘我才有所收敛。
  梦想与现实的距离还是蛮大的。想当职业赛车手的程哥,现在在西班牙开连锁中餐馆。而我,学机械工程,立志成为出色的方程式赛车技师,现在却在地产公司做市场营销。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挺讽刺。这路啊,走着走着,就走歪了。
  现在想想,还是修月聪明,明明吃喝玩乐的事比谁都干得多、玩得狠,可在爸爸叔伯们眼里,修月这厮简直就是五好青年的模范典型、新时代青年的楷模!我记得这是我爸的原话来着。就连快三十了还没个对象在他们眼里也成了优点:“年轻人,以事业为重!先立业再成家!前两年,是修月这孩子没顾上找,这两年事业有成该成家了,可找来找去又找不出个能配得上他的人!”我记得程哥他爸说这话的时候还贼动情,激得我足足抖掉了三层鸡皮疙瘩。
  事后,我问修月,听了这些叔叔伯伯的夸赞之后有什么感想,那厮痞了吧唧地叼着根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叶南,要不我老说你傻呢!这帮老爷子都是扛枪的出身,直来直去的性子,估计肠子都不带打弯儿的,要哄他们开心多简单啊!老人不就图个心情好多活两年,最傻的就是你这种硬碰硬的倔驴型,在这点上楚尘比你还失败,光做不说有什么用?多学着点吧。对了,告诉楚尘,他如果爱你,就放下那些可笑的自尊,跟长辈低头不会损害他那些所谓的男人尊严。”
  修月最后说的这句话,我究竟有没有告诉楚尘呢?现在想想,已经不记得了。
  小K到了,我匆匆下楼。
  Cool!嚣张的红色哈雷!我两眼放光,冲着它直奔过去。
  “姐,你看我这车怎么样?”小K得意扬扬地凑到我身边。
  “比你的人强多了!”我拍拍锃亮的机身,这感觉实在太美了!
  “你来开?”小K甩甩手里的钥匙。
  我稍稍愣了一下:“等我五分钟,换衣服!”最后一个字说出的时候,我已经冲进了电梯。
  黑色紧身皮裤,露腰紧身皮上衣,同色系缀着火焰图腾的手套靴子外加头盔,完美的骑士装备,楚尘送我的。他知道我喜欢赛车,去法国拍片的时候专门为我订制的。我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疯狂危险的运动,所以之前一次也没穿过,只是小心地珍藏着。离婚了,它们却这么快就被派上了用场。
  一路上,小K揽着我腰的手越收越紧,我知道他在紧张。现在的速度,确实近乎疯狂。过弯道时,伴随着引擎野兽般的嘶吼,火红的哈雷车身侧倾,似展翼滑翔,血在沸腾,青春在回归。
  凤凰山到了。
  我减速,毫不意外地在山脚下见到了一块写着“前方施工,车辆绕行”的路障牌。看到这种牌子,路过的车辆自会绕道,就算有好事者发现山上有人在赛车报了警,一般也不会有事,因为敢封山立这种牌子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主儿。想玩车,得既有钱又有闲,符合这两点的人,都有点来历。
  正准备绕过路障上山,身后突然传来巨大的引擎声,一听便知是改良过的大马力重型机车。眨眼的工夫,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黑色三菱霹雳火。我加速,它紧追不舍。第四个弯道,它内侧小角度超车成功地甩开我两个车身的距离。
  漂亮!我心里暗赞。
  若是从前,我绝不会这么轻易被超。好胜心大起,现在轮到我展开追逐。山顶前的最后一个弯道,如果我插进内弯,很有机会上演跟他同样的内侧超车大逆转,但我没这么做。小K坐在我身后,我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能冒这个险。结果,终点到了,我以一个车身的差距败北。
  山顶上人声鼎沸,琳琅满目的机车在巨大探照灯的照射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光泽。
  小K刚跳下车,一群人就围了过来:“小展他们呢?今晚的比赛我可下了重注。”
  “应该快到了。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个人——”小K指指我,笑容贼灿烂,“我姐,刚才要不是因为载着我,肯定不会被江哥给超了!厉害吧!”
  我摘下头盔,礼貌地冲他们笑笑。现在的玩车族比我们那时候奢侈多了,个个都是全套行头加身,那些自己喷上去的图案,五颜六色乱七八糟,颇有点行为艺术的意思。
  “女的开哈雷?!”黑三菱的车主抱着头盔走了过来,看样子跟我年纪差不多,头发很短,耳朵上那排亮闪闪的耳钉在明晃晃的探照灯下非常夺目。我总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
  “很可惜,最后一个弯道我犹豫了,叶南,不知你怎么称呼?”
  黑三菱车主没来得及说,话头就被小K的朋友给截了:“叶南?不会是前几天报纸上登的跟小展传绯闻的那个女的吧?”
  “那些扯淡的八卦你也信!”小K义愤填膺。
  我靠着车身,无所谓地笑笑。曾经是楚尘的太太,八卦、绯闻、谣言几乎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早已习惯。
  小K的朋友大多年纪很轻,好奇心旺盛,似乎对我的事很感兴趣,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大多是最近报纸上跟楚尘有关的消息。小K知道我不爱跟人谈这些,很仗义地挺身而出,把他们带到一边,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远处还聚着一伙人,一个个神情雀跃,不时向山下张望,似乎都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黑三菱车主走到我身旁,刚准备开口,周围突然爆起一阵疯狂的欢呼声,隐隐夹杂着引擎的呼啸。
  小K兴冲冲地跑过来:“姐,是小展他们上山了。今晚你要不要参加?你要想参加就用我的车,江哥也是高手哦!小展他们赛车虽然强,要说改车我们这里可没人比得过江哥。”
  “你姓江?”我望着黑三菱车主,心底窜出个非常疯狂的念头,疯狂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江帆?”
  小K很诧异,“姐,你们认识啊?”
  江帆也很诧异:“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上午的样子。”
  我笑,女人的直觉还是蛮厉害的:“山顶这群年轻人里有没有你的学生?”
  “这是秘密,被学校知道还了得。”江帆的笑很特别,让人看了觉得特开怀。
  “我猜我哥肯定也不知道,否则哪会介绍你来跟我相亲!近墨者黑,你说要是两块墨凑一块儿,那得黑成什么样儿?”我的话把大伙都逗乐了。笑声未落,两辆你追我赶互不相让的银色机车几乎同时冲上山顶,呼啸的引擎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小K见状,拉起我的胳膊一马当先地冲了过去。
  山顶上分散的人都围了过来,唧唧喳喳,颇为兴奋。
  “姐,展夜你见过的,这是他弟弟展阳阳。阳阳,这是叶南,你也得叫姐。”
  展夜跳下车,眼睛亮亮的,很开心地看着我:“听小K说你的车技很厉害。”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周围乱哄哄的,我使劲儿提高音量。
  “哼!女人没资格玩机车。”站在展夜身边的满脑袋长着可爱小卷毛的展阳阳很不屑地撇撇嘴。
  “阳阳你闭嘴。”展夜侧头看着他,声音不太高,语气却很硬。
  江帆走到我身边,我俩相视而笑。展夜今年二十岁,展阳阳看起来最多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跟他相比,我都是阿姨级别的人物了。
  “展夜,你脑子有病啊,干吗向着外人!”展阳阳气鼓鼓地瞪着他。
  “你跟我过来。”说完,展夜拨开人堆儿走了出去。
  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对奇特的兄弟。记得第一次在酒吧见到展夜的时候,我觉得他看起来跟电视上判若两人。看过他拍的几个广告,这个最近急速蹿红的男孩有一张无可挑剔的面孔:皮肤很白很细致,眼睛很大很灵动,鼻梁很挺很秀气,嘴巴不大,唇很饱满,嘴角微翘天生带笑,很天使的面孔。可每次在电视上看到他,不管扮演何种角色,眼底却始终流转着几许浅浅的倨傲和疏离,再加上媒体总喜欢把他跟楚尘放一块儿比,我对他的印象非常一般。可那晚见过真人后挺意外的,坐在我身边的是个面带羞涩微笑的大男孩,很清澈很干净,一如他天使般的面孔应有的气质。
  “想什么呢?”江帆问。
  “现在的小孩儿比我们那会儿可早熟多了。”我下意识地说。
  江帆听了,笑着点头:“代沟。”
  “得了吧你俩!姐,给你钥匙,让阳阳见识见识女人照样能玩车。”小K的朋友也跟着起哄,已经有人开始画线。展阳阳冷着脸走了过来,“你要能赢我,我就为刚才的话道歉。”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很多人都认为机车不是女人玩的。”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二十八了,不至于童心未泯到跟小屁孩儿较劲。
  “哼!难道你怕输?”展阳阳抱着头盔挑衅似的盯着我。
  “嗯,很怕。”我刚说完,江帆就笑了,“阳阳,你再任性叶南也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小展又削你了?”
  “哼!”展阳阳郁闷,“比不比一句话!”
  “叶南,大家玩玩而已,一起来吧。”江帆的话引起强烈共鸣,小K带着一帮人抡着火把嗷嗷叫。
  人群外,展夜默默地靠在机车上,盯着天上的月牙儿出神。
  我想了想,点头。其实早就手痒了,飙车飙车,就是要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才能带来那令人战栗的刺激与快感……
  疯狂后的那一夜,睡得很香。

  CHAPTER 4
  “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他又问。我心里开始犯嘀咕,这厮今天太反常了,“二十年。”八岁那年,军区大院里认识的。
  今天心情很不错。吃完午饭,开车去了金光百货。
  爸爸的寿辰,礼物还没选好。上午哥哥来电话千叮咛万嘱咐,爸爸六十大寿,很多老战友都会来,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我惹爸爸生气,哥哥特意跟我约法三章如下:穿着要端庄得体;言谈不能涉及楚尘;爸爸提出任何要求都不得拒绝。前两条我很理解,唯独这第三条,我心里不停地犯嘀咕,总觉得背后有事。不过依爸爸的倔脾气,如果在他寿筵上有人敢当面顶撞他,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地下停车场外排着等车位的长长车龙。我排在等待的队伍里,脑子还在琢磨究竟该买什么礼物。想想这些年,我实在没少惹家里二老生气,也没少让他们操心。离婚的事,他们还是从报纸上得到的消息。动身去法国的前一天,我正在别墅整理东西,妈妈突然来了。当时我的心情低落得无以复加,看到妈妈进门的那一瞬间,眼泪就止不住地要往外涌。我咬着牙,倔强地转过头,妈妈走到我身后,极浅地叹息。
  七岁以后,我似乎就没有在父母面前流过泪。爸爸工作很忙,妈妈对我和哥哥的要求非常严格。身为军人的子女,懂事后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任何时候都必须坚强地面对人生。跟楚尘的婚姻,爸爸近乎霸道地反对,甚至不惜动用了那些向来为他所不齿的手段,只为阻止这场在他看来极其荒谬的婚事。妈妈自始至终都没说什么。就在我任性地准备跟楚尘一起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修月来了。那天跟他的那番谈话,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字字清晰。
  记得一见面,他就很直接地问:“你是不是离开楚尘就不能活了?”
  我怒,告诉他这个世界谁离了谁都能活!这么做不是因为我离了他就活不了,而是因为我爱他!
  修月听了,盯着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了半天后,没什么表情地说:“叶南我告诉你,你压根儿就不是那种视爱情高于一切的女人!这么急着跟楚尘结婚不就是怕他因为母亲的去世而消沉吗?你这叫母爱泛滥!少在这儿跟我开口闭口爱啊爱的!”
  我气结,提高音量近乎于吼:“修月我也告诉你,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在你掌握之中!我告诉你我还就是爱他!爱他!听清楚没有!”
  修月冷笑:“叶南,认识你十几年,现在,这一刻,你的愚蠢与疯狂真是可笑得足以颠覆我对你所有的了解。”
  也许是被他刺到痛处,我毫无理智地让他立刻滚蛋。
  修月冷着脸转身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把上,肩膀微微颤抖,沉默了一会儿,背对着我说:“我知道叶伯伯做了手脚,如果你找不到工作就来海天。不过你记住这不是同情,商人只讲利益,我雇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对公司有价值,如果哪天我发现自己看走眼了,那我会毫不犹豫地立刻让你滚蛋。至于楚尘,如果他真值得你爱,就应该明白是男人就不要在困难面前选择逃避。”
  说完,他摔门而去。
  第二天,妈妈打电话给我,寥寥数语,大概意思是爸爸不再干涉我的婚事。既然路是自己选的,那么将来就不要因为年轻时犯的过错而后悔。就算结果不尽如人意,也不要因此而影响将来的人生。我当时除了兴奋什么都顾不上了,现在仔细想想,这番话还真是一语中的。
  和楚尘离婚后,妈妈来看我。她默默地环视着房内摆设,看得很认真。良久,她拍拍我肩膀,带着一个母亲特有的温柔,轻声对我说:“南南,你的脾气其实最像你爸,今天是他让我来的。几天前小楚去了家里,跟你爸在书房聊了整整一下午。至于都聊了些什么,我没问,你爸也没说。小楚走后,你爸整个晚上一句话都没说,情绪很低沉。没过几天,报纸上就登了你们离婚的消息,我以为你爸看了肯定会暴跳如雷,就算他把小楚捆起来打一顿我也不会惊讶。可他出乎意料地很平静,对着报纸上大篇大段的臆测之词,欷歔不已地跟我说,小楚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他们。南南,你爸这人硬了一辈子,从没见他跟谁说过软话。”
  我听着听着,终于抑制不住决堤的眼泪,扑到妈妈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刺耳的喇叭声召回了神游的思绪。我眨眨眼,定睛一看,排在前面的车已经不见了,后面的车正在疯狂地鸣笛。我脸一热,赶紧踩下油门儿,顺着地下通道缓缓开进停车场。
  走进一楼大厅,人潮涌动。尽管是周末,人也实在是多得有点离谱。出于安全考虑,我从包里掏出墨镜戴上。虽然头发剪短了,也难保不会有人认出我就是前阵子报纸上曝光的那个楚尘的下堂妻。
  一楼西区是金银玉器专区。我走进卡地亚,视线掠过柜台里晶莹剔透的钻石饰物,琢磨着给妈妈买条项链。我已经很久没给妈妈买过东西了,想起来还真是不孝。
  导购小姐热情地迎了上来,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声音甜美地向我介绍今季新品,进而询问我需要选购哪方面的饰品。我坐在沙发上,让她把图册上的水滴形钻石吊坠拿给我看。
  典雅别致又不失奢华的坠子,很符合妈妈的品位。我掏出信用卡,让她把坠子用礼盒包起来。她很小心地向我确认,委婉地提醒我这枚坠子是当季新品,价格不菲,似乎担心我少看了几个零。我扫了眼坠子上挂着的价格牌,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导购小姐脸色微红,歉意地笑笑,利索地帮我包了起来。淡紫色丝缎质地的圆形首饰盒,米色细丝带在右上角系出一朵小小的蝴蝶结,很漂亮。我付了账,转身离开。
  西区的店很快被我逛了个遍,看来看去也没发现适合送给爸爸的礼物。我在熙攘的人群中穿梭,准备去东区看看,手表是个不错的选择。去年爸爸到某部航空基地视察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某飞行中队的年轻上尉竟然是失散多年的老战友的儿子。得知那位战友在八年前就因为突发疾病辞世后,他心里特别难受。临走前,爸爸以私人身份跟战友的儿子见了次面,把那只自己最心爱的戴了多年的梅花牌手表送给他做纪念。事后,哥哥跟我说这事的时候,还颇为感慨了一番。
  大厅里的冷气蛮强的,可我还是开始流汗,关键是人实在太多,这有点儿反常。像金光百货这种云集各大知名品牌、宰死人不商量的地方很少会出现如此大的客流。不过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
  一楼大厅的正中央,搭着一座明显经过精心布置的方形表演台,巨幅海报从天花板直垂到地面,上面的照片是江诗丹顿亚洲区新任形象代言人——展夜。
  海报上的他身穿贴身剪裁的黑色欧式宫廷套装,内配花样繁复的纯白丝缎衬衫,黑亮的发丝随意垂落,卷翘的睫毛下眼神淡漠,弧度优美的唇别出心裁地涂成了艳丽的赤红色,衬着异常白皙的肤色,周身散发着浓浓的颓废妖冶之美,很贴切地体现了江诗丹顿秋季限量新品的主打风格——奢华、惊艳、魅惑。
  原来江诗丹顿亚洲旗舰店今天在金光百货开幕,作为亚洲区代言人的展夜将亲临现场。距离开幕仪式还有一个多小时,台子前面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大多是展夜的Fans。
  我发觉展夜这男孩儿真的有很多不同的面孔。昨晚赛车,他领先我半个车身第一个冲线。输给他我承认是实力的差距,事实上他似乎并没有尽全力。不过我赢了展阳阳,看着他小脸儿通红、别别扭扭跟我道歉的样子,我的心情真是无以复加的好。江帆也跑得很随意,最后一个弯道的时候,他好像刻意放慢了速度,最后一个抵达终点。昨晚真正较劲儿的大概就我和展阳阳两个人。现在想想,突然觉得特惭愧,多大岁数的人了,竟不知不觉地跟个比自己小十岁的男孩儿死磕上了。
  人群不断向大厅中央聚集,真正买东西的人倒是不多,东区的人更是少得可怜。店员们大多也无心工作,一有空闲就聚在一块儿小声地议论展夜,个个看起来都是面带娇羞,春光旖旎。我记得早在两个月前江诗丹顿高层就曾跟皇天接洽,商谈合作意向。亚洲旗舰店设在中国,总部高层希望亚洲区的新季代言人能启用国内当红的年轻男艺人,楚尘是当仁不让的首选。一切都谈妥了,不知为何最终的代言人却变成了展夜。我有点儿担心,楚尘最近的绯闻实在是多得不像话,这对他的公众形象肯定会有影响。在这种不稳定的时期,展夜却迅速崛起。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我都不希望楚尘就这么轻易地放弃在娱乐圈多年打拼出来的天下。
  越想越不安,我顿住脚步,掏出手机。楚尘放任自己,可身为娱乐圈的金牌经纪人,精明干练的方菲不应该由着他的性子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按下方菲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删掉。
  犹豫,再次按下号码,又犹豫了一下,又删掉。
  继续犹豫,还没考虑出个结果,手机响了,有电话进来。
  我看也没看,当下按了接通键:
  “喂,哪位?”
  对方似是微微愣了一下:“这么快就接电话实在不符合你的作风。”
  我笑,这倒是实话:“找我有事?”是修月,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有精神。
  “昨天你哥打电话委托我帮你挑一件适合今天晚宴穿的衣服,无论多少钱,从你的工资里直接扣。不管你在哪儿,四点以前到我家。”懒洋洋的声音听得我都有点瞌睡。哥哥这个安排挺不错,修月一向最知道怎么哄那些老爷子开心,他挑的衣服肯定比我自己准备的安全。
  “知道了,你刚起床?”
  “嗯?现在已经两点多了,你觉得可能吗?”电话里传来浅浅的笑声。
  “那可不好说,没准儿昨晚奋战得太晚呢。”我边说边走进瑞士名表专卖行。
  “记得准时到我家。”说完,嘟嘟声响起,那厮毫无征兆地挂断了电话。
  什么臭脾气!我收起手机,开始仔细挑选适合爸爸戴的表。
  三点二十分,我提着选好的礼物乘电梯直达地下二层停车场。修月的公寓离这里不算太近,时间有点赶。
  因为塞车,我四点二十分才到。
  按下门铃,半天没人开。敲门,还是没人开。
  我纳闷儿,拿出手机,拨了他家的电话,响了大约七八声后,接通了,“门没锁。”修月的声音传来。
  我一推,门果然是虚掩着的。
  窗帘没开,客厅里有点暗,地板上的东西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就是没人。
  卧室的门开着,洗手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这厮太颓了,睡到现在才起床。
  “修月。”我站在卧室门口喊。
  过了一小会儿,水声没了,修月晃出洗手间:“怎么才来?”
  “塞车。你没事吧?”他脸色白得像鬼,我有点担心,“生病了?”
  他拉开衣柜,拿出件黑色衬衣扔在床上:“没事,估计是饿的。你帮我弄杯咖啡。”
  我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在外人眼里,修月这两个字代表的是完美、优雅、迷人,他是白马王子的不二人选。当然,如果他的那些忠实仰慕者看到他现在这副衣衫不整精神不振的颓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端着一杯热巧克力走进客厅,修月已经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叼着根烟盯着我看。
  把杯子塞到他手里,烟雾熏得我的眼睛有点难受:“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仔细想想,好像从某一天开始,烟成了修月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却没有任何印象。
  “忘了。”他神色淡漠,熄灭了手里的烟,垂下眼皮不再看我。
  “快喝。中午没吃饭?”我看看表,四点四十。
  “你的衣服在床上,换好就可以走了。”说完,他随手把杯子放在茶几上,靠着沙发闭目养神。
  看着碰也没碰过的热巧克力,我懒得再说什么,转身径直走进卧室。
  基于多年的了解,我个人认为修月其实是个极端矛盾的人,是天才与弱智的结合体。论头脑,他是毋庸置疑的天才。论性格,他时常不可理喻得令人发指。就像刚才,他要喝咖啡,如果不给他煮,不要说是热巧克力,就算是琼浆玉液他也绝对不碰一下,完全无视有胃病的人不能空腹喝咖啡这种常识。他纯粹是以自虐为乐趣,沉浸在痛并快乐着的变态趣味中。
  时间不早了,我关上卧室门,开始换衣服。
  紫色无袖立领改良式旗袍,领口开成V字形,刚好露出锁骨。长度及膝,两侧的叉开得不高,优雅又不失时尚,衬着我的短发,更强调了改良旗袍所蕴含的现代气息,效果完美。搭配上修月挑的银色镶钻高跟儿凉鞋,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个优雅端庄的现代都会女性,这厮的眼光还是值得肯定的。价格标签都被他拿掉了,不过光看衣服的牌子我也知道,最起码一个月的工资泡汤了。
  爸爸的生日晚宴在市郊的一家私人会所举行。
  出门前哥哥来电话提醒我不要迟到,说修伯伯他们已经到了,还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我一听就紧张上了,急忙追问是谁。哥哥很平静地说:“放心,不是楚尘。来了你就知道是谁了。”我窘,事实上我正在担心这点,只要不是他就好。
  我开车,修月负责坐车。有免费司机能使唤的时候,修大少爷是一定不会亲自动手的。
  路不熟,车速不太快。
  天气很闷,燥热不已。头顶上偶尔响起几声闷雷,风雨欲来的样子。我打开调频收音机,转到气象播报频段。气象小姐甜美的声音飘进耳朵:“今晚将有大到暴雨。”
  正听得入神,修月突然伸手调回了CD播放模式。
  我侧头扫了他一眼,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看他那残样儿,估计是既没吃好也没睡好,那张人神共愤的漂亮面孔也失了往日的光彩,透着掩不住的倦意。黑色衬衣映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也淡得没什么血色。
  可惜,我的好心修月同志明显就没领会。他见我不答理他,于是主动来答理我,口气还特恶劣:“离了婚就少操那些没用的心。”
  “我乐意,你管不着。”有时候我很痛恨修月的敏锐,在他面前我总是透明得无所遁形。
  “叶南,我今年多大了?”修月突然问。我有点愣,摸不清他话里的意思,“三十。”比我大两岁,我俩生日就差两天。
  “原来你知道。”修月笑,“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他又问。
  我心里开始犯嘀咕,这厮今天太反常了:“二十年。”八岁那年,军区大院里认识的。
  “咱俩也得算是青梅竹马了吧。”他侧头望着窗外,淡淡地说。
  “你没事吧?在这儿抒什么情呢,别把自个儿弄得跟文艺青年似的。”我撇撇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美满多温馨的境界,很明显不适合用在我俩身上。
  “叶南,你说要是我结婚了,你会高兴还是难过?”他依然望着窗外,自顾自地问。
  听到这话,我脑子出现短暂空白,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高兴还是难过我倒没想过,可同情是肯定的。你说嫁给你的姑娘得多郁闷啊,入了洞房才发现,原来心目中那位优雅高贵的白马王子竟然是个赖床挑食任性别扭刻薄懒散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并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男人,那得多崩溃!”噼里啪啦一气呵成,说得我口干舌燥。
  啪啪啪!
  修月鼓掌喝彩,笑容灿烂明媚:“叶南,没想到你这没心没肺的小白眼儿狼还挺了解我。巧克力拿来,头晕。”
  “你不挺能死撑吗?”我冷哼。
  “要不说你笨呢,不要以为光女人需要哄,男人也一样,尤其是成熟男人。”
  “你得了吧,我还就不惯着你这些臭毛病。三十的人了,说这话也不怕别人笑话。”
  “叶南,其实我一直特想知道你的神经究竟是什么构造,钢筋,还是水泥?”
  “跟你的脸皮同一种材料。巧克力在包里,榛子的被我吃光了,只剩杏仁的。”爱吃巧克力大概是我跟修月唯一的相同点。不过我吃纯粹是因为喜欢,他吃却是为了补充体力。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谁让他就爱自己作践自己。
  “凑合吃点吧,下次记得只买榛子的,还有别买德芙的。”说完,修月剥开一块儿巧克力丢到嘴里,吃得特惬意。
  五点二十八分,我和修月准时赶到。
  今晚我的表现不错,爸爸也很高兴,没有人提起我离婚的事。哥哥说的意想不到之人,真的让我很惊喜。
  程哥,程海!
  我跟他已经三四年没见了,没想到能在爸爸的寿筵上见到他。他在西班牙多年,结婚了,有孩子了,钱也多得花不完了,可我觉得他并不快乐。
  参加爸爸寿筵的,都是跟他感情最深的老战友:程伯伯、修叔叔、齐叔叔,外加我们这些第二代。程海和修月都是家里的独子,从小跟我在一个大院儿长大。齐叔叔很早就转业去了地方,我跟他的一对儿女并不很熟,只知道他的大儿子齐小北早年留美,现在做高档进口车的代理销售,规模很大,修月好像认识他。小女儿齐贝去年博士毕业后就留在D大当了老师。今晚他们也来了,齐小北高大英俊,齐贝小巧玲珑,很出色的一对年轻人。
  说起来,我们这些人里最年轻的也有二十七岁了,可除了我哥和程哥外,全是单身。以我妈为首的阿姨团对此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并决定今后要更加密切地互通有无,争取早日解决这些孩子的个人问题。
  借着爸爸六十大寿的机会,这些平时分散各地的老少二代难得地聚在了一起。席间,修月、程哥,还有齐小北成了叔叔伯伯们的主攻对象,这三人的好酒量让他们极其尽兴,直呼后继有人。唯独身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哥哥得以幸免,戴着眼镜挺着腰板儿往那儿一坐,任谁看了都没有劝酒的兴致。倒是那些阿姨拉着哥哥东家长西家短地聊个不亦乐乎,看得我暗暗称奇。
  修月和齐小北都不是省油的灯,哄长辈开心的那些个话简直是出口成章。齐小北能跟修月的段数相媲美,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相比而言,坐在我身边的齐贝就沉默多了,话不多,大多时间都是在微笑倾听,很安静很知性的感觉。我注意到她的视线几次不着痕迹地从谈笑风生的修月身上扫过,修月的妈妈也时不时地边看着她边跟我妈悄声低语。其实不难猜,大概不外乎就是那点事。说起来,齐贝这种温婉娴雅书卷气十足的女孩儿,哪个男人娶回家都会觉得幸福吧。
  几轮下来,在修月和齐小北舌生莲花的忽悠下,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胸怀舒畅,一杯接一杯拦都拦不住地往肚里灌酒。可毕竟是年龄不饶人啊,很快就有点扛不住了,这些红小鬼势头太猛,实在是小看不得。
  不过革命了一辈子,怎么能在这些毛头小子面前败下阵来!于是乎,革命家撤下火线,秘书们冲锋上前。我笑,别人我不清楚,爸爸的生活秘书石凯可是个牛人。别看他一个文职军官,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说起喝酒,上至军区,下至连队,迄今未逢敌手。
  修月见状,放下酒杯笑着抗议:“叔叔伯伯们中场找外援,为了公平起见我们也得找!”
  爸爸环视席间众人,笑得好不得意:“没问题,在座的人随你挑。”
  修月转身,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睛都是弯弯的:“我看就叶南吧,叶叔叔家怎么也得出个代表啊。”
  爸爸看看我,我看着爸爸,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对视间,那些疏离了很久的情感好似瞬间复苏,看着爸爸明明高兴却强端严肃的面孔,我觉得很温暖。
  于是乎,在干掉了十二瓶部队专供茅台后,酒桌大战宣告结束,革命家代表队以醉倒一人的微弱优势胜出。革命接班人代表队仅以半人之差败北。所谓半人,就是醉意已浓,意识仍存。修月、齐小北、程海三人全部处于此种状态,三个半人相加,折成一人半。若不是阿姨们竭力阻拦,今天他们三个必然难以清醒之身离席。至于我,替下修月主攻石凯,直至战局结束仍未分出高下。爸爸眉眼间难掩得意,似乎我的好酒量给他挣足了面子,看得妈妈直摇头。我对此表示理解,所谓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像小孩,越老越喜欢计较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其实这也算是生活中的一种乐趣。
  酒足饭饱,礼物一一奉上。老战友自然不讲究这些,主要是给我们这些小辈尽孝心的机会。知道我爸爱喝酒,除了我之外,所有人竟无一例外地拿出各色各样颇具收藏价值的古酒名酒,爸爸那叫一个乐,直呼这个生日过得值。
  轮到我,递上精致的礼盒,爸爸打开,面无表情地端详着,气氛又安静了。看来我们父女间的问题已经弄得尽人皆知。我有点紧张,修月站在我身边,悄悄握了握我的手,热热的温度,抚平了我手心冷冷的汗意。妈妈看爸爸盯着表盒半天不说话,微微皱眉,正想开口,爸爸却突然来了句:“梅花表怎么这么多年了也不设计个新样子?”接着,利落地把表从盒子里拿出来直接戴在空空的手腕上,大小非常合适。
  极短的静默,倏然间笑声四起,气氛全方位复苏,热烈更胜刚才。
  我望着爸爸头上花白的头发,眼睛热热的,情绪却High得早已飞向外太空。
  酒足饭饱,尽兴之至。长辈们各自上了车,临走前齐叔叔摇下车窗,招呼齐贝过去,嘱咐她开车把修月送回家。齐贝想了想,点点头没说什么。
  长辈们先行离去,程哥没开车,跟着程伯伯的车一起走了,上车前约我明晚一起吃饭,三年多没见,我也特想跟他好好聊聊。哥哥嫂子一看这架势,嘱咐了几句小心驾驶之类的话后,也开着车走了。
  齐小北坐在石阶上特悠闲地欣赏夜色,修月靠在门边的漆木柱子上,点了根烟自顾自地出神。刚才喝酒的中途修月就出来吐了,现在铁定难受得要死。我正琢磨着要不要跟齐贝说说在回去的路上顺道帮他买点胃药,就见她走到我跟前微笑着说:“叶南,我哥喝得有点多,不知道你方不方便顺路把他送回去?他住齐景苑,不知离你的住处远不远?”声音温柔醇和,听起来很舒服。
  “不远,我送他回去,你放心好了。”说完,我看了眼修月,只见他面色冷淡,没什么表情。又在那儿死撑呢,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特受不了他这点,从来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也不知道跟谁较劲呢!我叫上齐小北转身就走,没迈出几步又停住脚,想了想终于还是没忍心,扭头跟齐贝说:“回去的时候顺路在药店帮他买点胃药。”
  天气预报说的大到暴雨终于露面了。车刚开进市区,豆大的雨点随着一声闷雷倾泻似的从天而落,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视线一片模糊。
  打开雨刮,情况也不见好多少。为了安全起见,我放慢车速,缓缓在公路上前行。
  齐小北很沉默,一路上几乎都在望着窗外出神,酒桌上那个八面玲珑堪比修月的男人好像一下子消失了。我跟他不熟,也没什么话题,尽管开着音乐,车厢里的气氛仍然很沉闷。
  看着越来越急的雨势,我的心情莫名烦躁,眼看着红灯明晃晃地亮着,我却踩着油门直直地就冲了过去。齐小北愣了一下,侧头看着我:“刚才是红灯。”
  “嗯,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幸好两侧的车速都不快,我歉意地笑笑。
  “有心事?”难得地,齐小北主动开口。
  “嗯?没什么。”我随口说。
  “为什么离婚?”他问。
  这是今晚第一次听到离婚这个词儿,还是出自一个完全不熟的人口中,我觉得他有点失礼:“没法过了就离了,没有为什么。”
  “两个人能结成夫妻是缘分,该好好珍惜。”齐小北说这话的时候,口气特苍凉,明显跟他的气质和年龄极其不符。
  我有点蒙,没说什么。他微微一笑,也不再说话。
  齐景苑A栋到了,下车前他礼貌地跟我道别。
  我掉转车头准备离开,突然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从楼里跑出来,直直扑到齐小北怀里,齐小北弯腰抱起他。这时候,一个满头长着可爱小卷毛的大男孩儿也来到齐小北身边,两个人说笑几句后,一起走了进去。
  展阳阳?!
  我诧异,不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个小男孩难道是齐小北的儿子?想起他在车上说过的话,我的心情一时间更加沉郁。
  离开齐景苑,雨越下越大。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我放好热水,整个人浸在浴缸里,酒精慢慢从体内散去。蒸汽弥漫的空间,视线模糊成一片,眼皮渐沉。
  半睡半醒间,隐隐听见手机铃声在客厅里响起。
  我懒懒地迈出浴缸,围着浴巾走进客厅,从包里掏出手机。
  两个未接电话,都是修月打来的。
  我拨回去,对方很快接起:
  “到家了?”
  “嗯。”
  “早点睡。”
  “嗯。齐贝给你买药了吗?”
  “齐贝?进了市区后我就让她回去了。”
  “啊?那你怎么回家的?”
  “打车。”
  “胃还难受吗?”
  “明天上午我不去公司,有什么事你就打我手机。睡了,拜。”
  说完,挂断。
  同一时间,窗外闪电划过。没多久,雷声轰鸣。
  我握着手机,反复琢磨着刚才电话里传来的那个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声音,善良再次战胜理智,我草草地把身子擦干,套上T恤牛仔裤,抓起车钥匙匆匆出门。
  这么晚了,电梯里肯定没人,我决定还是自力更生走楼梯下去。十几层也不算高,就当健身了。空荡荡的楼梯间,惨白的感应灯,咚咚咚的脚步声,越走我越觉得心里毛毛的。拐进第七层时,怎么跺脚感应灯也不亮,大概是坏了,我郁闷,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偏偏就在我精神最紧张的时候,手机铃声极其突兀地响起,效果直逼午夜凶铃……
  我一哆嗦,飞快地按下通话键,口气非常恶劣:“喂,哪位!”吓死我了。
  没人回答,只有极浅的呼吸夹杂着轻微的雨声透过话筒传进耳中。
  我手心开始冒汗,汗毛噌噌直立。
  正想挂断电话,脑子里突然灵光闪过:“请问哪位?!”这种天气、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却又不说话的人,“楚尘?”我试探着问,声音有点抖。
  “南南……”久违的声音,我的心倏然揪成一团,“你……”
  “这么晚还没睡?”楚尘问。他的声线很低,话音里透着股特殊的磁性。
  “准备睡了,你呢?”我脚步放轻,不让他知道我正在进行户外活动。
  “嗯,也要睡了。晚上一个人,把门窗都关好。”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很轻,却透着关切。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最近还好吗?”我问。
  “老样子,你呢?”他问。
  我们都感受到了彼此的无措,问着些毫无营养的问题,挣扎着心里的惦念,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我看报纸上讲你最近推掉了很多原本都谈好的广告约还有访谈节目,出什么事了?”尽管知道这些事已经不属于我该关心的范畴,可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不要看那些娱乐版,还有,晚上不要一个人去酒吧,不安全,现在治安不好。”尽管他掩饰得很好,我还是听出他的声音有点颤,似乎在强抑痛楚。
  “睡觉的时候把腿垫高一点,止痛药能不吃就不吃。”所以说,我最讨厌这种阴沉的雨天。
  “南南,我……”
  从楼梯间拐进地下停车场,怒!电话断了,没信号了!
  我急忙转身沿着楼梯跑到一楼大厅,迫不及待地按下拨号键,一下子就通了。
  “刚才断线了。”我跑得有点喘。
  “你在外面?”楚尘微微提高声音问。
  “没,公寓楼的大厅里。”我边说边走到旋转玻璃门前观望外面的雨势。
  “这么晚跑下楼有事?”楚尘稍稍犹豫了一下,问。
  “没,下来拿信。”我撒谎,有点心虚。从小我就是个不爱撒谎的好孩子,每次说假话的时候必定会脸红,幸好是对着电话。
  “这么晚走楼梯不安全,不是紧要的信可以明天再拿,嗯?”每当楚尘对某件事不认同的时候,他总会在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挑高尾音,仿佛染着魔力,直入心底。
  玻璃门上,模模糊糊的影子,是我的笑脸。晶莹的水珠,不知是外面的雨,还是我眼里涌出的泪。
  “怎么不说话?”楚尘问。
  我刚要回答,夜空中毫无征兆地炸起一声惊雷,电话又断了。我恼怒地看着手机屏幕,信号有三格,不是我这边的问题。按下重播键,忙音,是楚尘那边的信号问题。握着手机,透过玻璃望着外面的雨,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不知他还会不会打来。
  外面的路灯在雨幕的笼罩下发散着委顿昏黄的光,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隐隐看见一辆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车门开了,好像有人走出来。太远了,看不清,只隐隐约约看到那人似乎没打伞。雨似倾盆,我摇摇头,转身走到大厅墙边的沙发上坐下,决定再拨一次试试。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我刚刚翻开手机盖,楚尘的电话就进来了,一接通里面就传来哗哗的雨声,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我完全听不清楚,杂音太大。
  我正想问,突然想起停在路边的那辆车,脑子还没下达指令,脚已经带着我跑出门外。
  少了溅满雨水的玻璃的阻隔,一个修长俊伟的身影清晰地闯入眼中。他沐着倾盆大雨,孤单地靠在车边,手里拿着手机。这个白痴!
  我握着手机,毫不犹豫地冲进雨里,直奔他而去。
  雨点砸得脸生疼,这样的雨中奔跑真的很不浪漫。快到他身后时,我顿住脚步,悄悄靠近。他背对着我,浑身早已湿透。密集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碎成颗粒,四散而落,凉风中,瘦削的肩膀微微发抖。
  “南南?!南南?!”他站直身子,对着手机焦急地唤着。
  雨更大了。
  我合上手机,轻轻走到他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轻轻贴在他背上。一瞬间,痛楚交织着幸福,将我轰然淹没。
  楚尘转身,紧紧拥着我,仿佛落水者绝望中抓住的浮萍,明知难以生还,却仍不舍放手。也许我们本就不应该相爱,两个人分别有着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像两条永无交集的直线。为了爱,我们甘愿折去自己的翅膀,只为成全对方的幸福。这种牺牲无怨无悔,可彼此又都无法接受对方失去自己的天空。他爱我爱得忘了自己,一心只希望我找回属于自己的世界,展翼翱翔。所以,他签字离婚,是为了我能活得更自由、更快乐;我签字离婚,是希望他能忘了我,慢慢想起该如何爱自己。
  接下来,事情并没有顺着电视剧中美满剧情的方向发展。
  他陪我乘电梯,把我送到家门口。我还没开口,他已经拒绝,只是嘱咐我洗个澡,把寒气散出来再睡觉,说完便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电梯里,快得我甚至来不及把伞拿给他。我知道他的腿一定很疼,因为他额头一直冒着冷汗。我知道他想说的不止这些,可他终于什么也没说。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

  CHAPTER 5
  “那敢情好,如果你死在我前头,我肯定去陪你,保准比楚尘动作快。我知道你不舍得他,陪你死的名额只能是我的了……”
  这个周末充实得令我疲惫不堪。
  周一上班的时候,我的大大的黑眼圈遮都遮不住。
  到公司一见到秘书小白,我立马吩咐她把今天所有报纸的娱乐版先给我过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关于楚尘的消息。其实我是担心昨晚的事又被那些无孔不入、媲美小强的狗仔队给拍到。
  小白很暧昧地看着我:“叶经理,旧情复燃了?”
  “小丫头片子思想怎么这么不纯洁?把有他消息的报纸都给我拿进来。”说完,我笑着走进办公室。
  屁股刚沾到椅子上,电话就开始不停地响。
  东方商业园计划马上就要进入实施阶段,相关的广告宣传也必须尽快跟上。上午江舟没联系上修月,打电话给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公司,还是关于代言人的事。我跟修月提过,他说楚尘不干就尽快联系展夜,不用皇天推荐的候补人选。电话里,我很委婉地把这意思转达给了江舟。他是聪明人,也没多说什么,客套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这边刚跟江舟说完,财务部又打电话上来谈宣传预算的事,我让他们派人直接把预算表拿到我办公室。
  我把小白叫进来,让她立刻联系展夜的经纪人,尽快约个时间,我要跟他们见面。展夜隶属辰星娱乐,业内新冒起的一间公司。因为展夜不断攀升的人气,辰星娱乐的知名度也日益高涨,最近签下了不少娱乐圈内的潜力新人,发展势头不错。不过短期内还不是皇天的对手,毕竟根基太浅。
  小白打电话的工夫,财务部的丁黎进了我的办公室。东方商业园前期的广告宣传预算已经草拟出来,他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和要更改的。
  “计划有变,代言人不请楚尘了,我现在正联系其他合适人选,代言费这块儿应该能节省不少预算。”我仔细翻看,其他都没什么问题,对于宣传,修月向来舍得花钱。
  “周三前给我个准信儿,贷款拿下来了马上就得准备奠基仪式,再晚恐怕时间上来不及。”
  “我知道,麻烦你们了。”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日程安排,协调起来也是个问题。
  “对了,修总不在公司?”出门前,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刚才省行张行长的秘书来电话问怎么能联系上修总,说是张行长有事找他。”
  “打他手机了吗?”
  “打了,刚才我上顶楼问陈秘书,结果陈秘书说修总不在家,手机也没人接。要是你能找到修总,别忘了跟他说说这事,我先下去了。”说完,他冲我摆摆手,转身推门离开。
  我看看表,十点,拿起电话拨了修月家座机的号码,响了半天转到了语音留言。又拨了他的手机号码,响了半天也转到了语音信箱。
  这可有点不正常,工作时间他的手机很少会打不通。
  这时小白进来说今天所有报纸的娱乐版她都翻了,楚尘的消息有,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一听顿时放了心。
  接着小白又说她已经联络上了展夜的经纪人杨雪。杨雪听说我们有意请展夜担当东方商业园的代言人,配合度非常高。得知我们时间比较紧迫,她立刻表示愿意尽快跟我们见面。下午展夜在花园西路的帝景酒店拍戏取景,三点到五点可以空出来,她问我们方不方便三点钟在帝景顶层的旋转餐厅见面。
  我点头,吩咐小白把合同草稿打出来,通知杨雪下午三点在帝景见面。
  东方商业园总投资二十几个亿,预计两年竣工。竣工后将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综合性商业园区。能担当这个项目的代言人,是所有艺人梦寐以求的事,我始终觉得楚尘浪费掉这个机会实在太可惜。
  “上午还有什么安排?”小白出门前,我问。
  “十一点半蓝光广告公司的秋薇约你吃饭,顺便谈谈奠基仪式当天现场的布置情况。”
  小白跟了我三年,是我的得力干将,所以有些不那么紧要的事我大多交给她去办。
  “中午你替我去,告诉她公司有事我实在走不开。会场具体怎么布置你先听听她的意见,把我们的大概要求告诉她,回头约个时间让她带着草案和预算直接来我办公室谈。”
  小白一一记下,我想了想,又说:“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有事就打我手机。如果又有人找修总,你也给我电话。”
  安排完了这些事,我又给修月打了几次电话,情况仍然跟刚才一样,就是没人接。我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先去他家看看。
  拿起包刚准备出门,小白放下电话跟我说郑副总让我立刻去一趟他的办公室。我皱皱眉,心里一阵烦躁。其实不用去我也知道是什么事,半个月前他向我推荐了一个女艺人,希望在这次东方商业园的宣传片里能给她安排个角色跟楚尘搭戏。我跟修月提过,他让我自己拿主意。
  “叶经理,要不我替你上去,就跟他说你有事出去了。”小白知道我特不待见他。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上去一趟。
  临走前我跟小白交代一会儿我就不回来了,让她有事打电话跟我联系。
  上了二十七层,秘书张杰看见我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郑副总说找我有事?”我问。
  “叶经理,麻烦你先在外面坐会儿,副总正在接一通很重要的电话,吩咐谁也不能打扰。”张杰面带难色。
  我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告诉他不用招呼我。张杰是修月的学弟,能力平平,胜在老实憨厚。修月告诉郑伟,搞女人他不管,但要是搞公司的女人就立刻滚蛋。看在钱的分儿上,郑伟勉强向他保证不吃窝边草,并且同意让这个木讷的男人做他的秘书。
  说起来,这郑伟也是个传奇人物。他是修月的表弟,修月妈妈唯一的侄子,小时候在修月家住过几年,郑阿姨很疼他。以郑伟的资历水平根本无法胜任上市公司副总的职务,可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有张能说会道的嘴,把郑阿姨哄得五迷三道的。大学没考上,去英国混了三年,买了个野路子大学的文凭,回国后成天以留学归国人士自居。
  郑伟甩着手晃荡了两年一事无成,郑阿姨看不过眼,让修叔叔给他安排个职位。修叔叔给他弄了个公务员编制让他在省委工作,结果不到一年就因为生活作风问题闹得满城风雨。省委书记顶着压力,不让纪委的人动他,弄得影响非常不好,再这么下去非得连累他自己的政治前途。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给修叔叔的秘书打了通电话,极其委婉地说了一下这个情况。
  事情传到修叔叔耳朵里,修叔叔暴跳如雷,告诉郑阿姨从此不要在他面前再提起郑伟这个人。于是,这郑伟成天在郑阿姨耳朵根子底下软磨硬泡,但郑阿姨也不敢再开口提给他找工作的事,她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更年期的妇女本来情绪就很不稳定,结果郑阿姨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心脏也出了点问题,曾经一个月住了两次医院。
  那时候海天地产国际刚刚上市,又牵扯到一起重大的工地事故,修月天天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每次去医院看郑阿姨,话题永远只有一个,想办法给郑伟安排个有发展的工作。不管郑阿姨怎么磨,修叔叔就是不松口。修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跟她说“郑伟的工作我来解决,让他来我公司当副总不委屈他吧”。郑阿姨一听就乐了,郑伟当然也愿意,上市的地产公司,那可是意味着大把大把的钞票。
  我当时特不理解,公司千头万绪的事,原来的副总周希又被派到香港坐镇那里的分公司,这种时候弄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囊废来当副总,搞笑呢!修月听了,笑得特飘,挺让人心疼的那种笑。他跟我说这个副总以后就是个虚衔,他不折腾了,我妈高兴了,这不挺好的。我当时特不服,觉得郑阿姨这件事做得太过了,修月那阵子忙得身体心情都特不好,关键时刻还得收拾这种烂摊子。郑伟算什么东西,修月才是她儿子!修月看着我义愤填膺的样子,脸上总算有了点真正的笑意,跟我说甭生气了,能者多劳,弱势群体总是容易获得别人的同情,那个王八蛋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好看。你要是有良心以后就多帮我分担点,别成天沉迷在风花雪月的二人世界里。
  我琢磨得正起劲呢,郑伟的“重要”电话接完了。他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让我进去,怎么看都是一瘪三儿!倒不是他长得有多难看,主要是气质太猥琐。我完全可以不答理他,可我要是跟他折腾,他就得跟郑阿姨折腾,郑阿姨就得跟修月折腾……
  所以,我对待郑伟这个败类的一贯宗旨就是一个字儿:忍。两个字儿:无视。
  “不知郑副总找我有什么事?”我站在他桌子前面,面无表情地问。
  郑伟坐在转椅里,腿搭在桌上,眼珠子盯着我上下乱瞄:“叶经理,你这套衣服不错嘛,香奈儿当季新品吧?有个明星丈夫就是有钱。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们已经离婚了,应该说是前夫。”
  “郑副总你过奖了,这套衣服不值什么钱,假货。”在他面前说假话我完全可以做到面不改色,也可能我内心深处压根儿也没把他归进人类的行列。
  “假货?!你穿个假货来上班难道不怕影响公司的形象?每个月你们这些高级主管的置装费不少吧。”郑伟眯缝着眼儿,不怀好意地说。
  “郑副总这么有阅历的人不也被我这假货给蒙了吗,别人又怎么可能看得出来?”我笑。
  郑伟语塞,气哼哼地瞪着我。因为修月的关系,他一向看我不顺眼。几次他暗地里想跟公司的小业务员乱搞,都被我给搅黄了,从此更是把我记恨在心。
  “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事你考虑好了吗?今天我必须有个准信儿!”郑伟点了根雪茄,冲着我喷了一口浓浓的烟雾,刺得我眼睛立马红成一片。
  “这次东方商业园的代言人不是楚尘了,所以恐怕你推荐的那个女孩儿没机会参加宣传片的拍摄。”我退后几步,避开那股呛人的味道。
  “哦?换成谁了?”郑伟问。
  “目前还在谈。”我边说边看了眼墙角的座钟,十一点了,浪费了我快一个小时。
  “就算谈也有个对象,叫什么名字?”郑伟提高腔调,非常嚣张。
  “展夜。”这种人,就应该见一次打一次,专打外人看不见的部位!在这点上,修月的手段是无比正确的。
  “怪不得不用楚尘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叶经理你眼光不错啊,勾搭的男人一个比一个水嫩,前阵子报纸上不还登了你跟那小子深夜私会的照片吗?”郑伟啧啧地盯着我,笑得像只鸭子。
  我双手紧紧握住,沉着脸,强抑住把他拎过来暴打一顿的冲动,说:“中午十一点半我约了客户吃饭,时间不早了,我先告辞了。”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他办公室。这个人渣!早晚有一天我要亲手把他给阉了!
  三十几度的高温,一上午的暴晒,马路上丝毫不见水渍,沥青地面黏腻得让人心躁。十一点多,正值车流高峰期,繁华的大都市,处处透着让人心烦的拥塞。再加上刚才被郑伟那个败类的一顿抢白,彻底让我的心情Down到了谷底。等绿灯的工夫,我再次按下修月的号码,强耐性子听着耳边乏味而机械的嘟嘟声,还是没人接。就在我正准备挂断的当口,竟然通了:
  “喂?”女人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打错了。可想想又不对,一直按重拨键怎么可能错。
  “请问你是?”我小心试探。
  “南南?”
  嗯?!我呆住,这声音:“妈?!”
  “嗯,你在公司?”
  “没,外面呢,修月的手机怎么在您那儿?”我彻底迷茫。
  “你中午有没有事?”
  “没。”我中午唯一的任务就是尽快联系上修月。
  “那最好,你现在来我们医院,有你陪着修月打点滴,郑阿姨就能回去休息了,别人陪修月她不放心。”
  “啊?修月怎么了?!”我一听就蒙了。
  “没什么大事,你现在赶快过来吧。”
  挂了电话,为节约时间,我在马路中间强行掉头,直奔301总院。
  一路上,脑子里总是冒出昨晚修月给我打电话时的动静,那会儿他的声音很明显就不正常了,我要是开车过去看看就好了。越想心里越觉得堵,一路狂飙到医院。
  301是部队总医院,妈妈是这里的院长。我对这所医院没什么好印象,爸爸的几个老上级都是在这里病逝的。虽然岁数太大自然死亡不能说是医院的错,可我总觉得这儿风水不好。
  在院门口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她说她不在办公室,让我直接去七号楼,张护士长在楼下等我。
  七号楼我很熟,西北角的一座三层独栋小楼,被一大片草坪绿地围着,不对外开放收纳病人。
  张护士长说七号楼现在只住了两个病人,三楼处于半戒严状态。
  她带着我上了二楼,走进2-C号病房。病房里是家居式的布置,妈妈和郑阿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声说话,通向里面套间的门紧紧闭着。
  郑阿姨看见我来了很高兴,招呼我坐在她身边。
  “妈,修月到底怎么了?”我看见修月的手机在茶几上放着。
  “胃出血,低血糖引起的中度眩晕外加持续性低烧。”妈妈说得简明扼要,我听得心惊胆战,“怎么会这样?!谁把他送来医院的?”
  郑阿姨抽了张纸巾,抹了抹眼角,拉着我的手说:“每周一早上,我都会让家里的保姆拿着备用钥匙去修月的公寓帮他收拾收拾家务、洗洗衣服。今天早上八点多保姆又过去了,没过多久突然急匆匆地打电话回来说修月晕倒了,洗手间的地上还有血。我一听就吓坏了,什么也没顾上问,赶快给你妈妈挂电话说了这个情况,你妈妈立刻派车把他接到医院,我就从家里直接赶过来。唉,这孩子……”说着,郑阿姨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哗哗往外流,我连忙伸手帮她擦,心里有种说不清的难受,“他晕倒在洗手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
  妈妈轻叹,微带责备地看着我:“他昨晚穿的衣服还没换过,应该是洗澡前晕倒的。我给他做了个全面检查,他的低烧症状最少已经持续三天了,加上他本身就有低血糖的毛病,而且最近的饮食休息肯定都不规律,造成免疫机能严重下降,昨晚又喝了那么多酒,晕倒在洗手间一整晚,这简直是胡闹!”
  “李敏,你说修月不会有什么事吧?!”郑阿姨突然抓着妈妈的胳膊,表情惶恐。
  “你别紧张别紧张,”妈妈拍拍她的手,柔声说,“不是什么大毛病,好好调养调养就行了。我是气他们这些年轻人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你最近血压偏高,不能太操劳,让司机把你送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跟南南在,你放心。”
  我连忙点头,郑阿姨的状况实在让人有点担心,前阵子刚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可千万别再折腾出病来。
  “南南,你好好劝劝修月,让他把公司的事先放一放,有你和小伟坐镇公司出不了问题。你俩从小就一块儿玩到大,很多事也就你说的他能听进去。你说刚才他好不容易醒了,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他的手机在哪儿,我说一会儿我帮你给南南打个电话,告诉她你身体不舒服,这几天不能去公司了。可他坚决不干,非让人回公寓帮他把手机拿过来。我拧不过他,只好让司机小王回去了一趟,顺道帮他带点换洗衣服过来。你妈妈看不过眼,让护士给他打了针镇静剂,他这才又睡了。小王刚把手机送上来,你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郑阿姨握着我的手,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南南啊,你一定要帮阿姨好好劝劝他,看他这个样子阿姨心都碎了……”
  我觉得胸口一抽一抽地疼,疯狂的愧疚几乎把我淹没。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强打起笑脸说:“阿姨您就放心回去休息吧,这里我陪着就行。等他醒了我一定把这些意思都跟他说,您就甭惦着了。”
  妈妈简单地交代了我几句后就陪着郑阿姨离开了病房,偌大的客厅一下子静了下来。我站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手搭在门把上,轻轻拧开。
  柔和的壁灯,米色的窗帘,米色的地毯,松软的大床,舒适的沙发,壁挂式平板电视,幽雅清爽,如果不是床边立着的点滴架,任谁也不会把这里跟病房联系到一起。我轻轻地走到床边,修月还在睡着,丝质薄被从身上滑落,苍白的手掌无力地平放在身侧,液体顺着银色针头缓缓流进他的血液里。我仔细地帮他把被子盖好,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空气中流淌着祥和的静谧之气。
  这些年修月一直没有时间停下脚步好好休息。他是早产儿,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小时候就经常生病。在郑阿姨多年的悉心调理下,情况才慢慢好转。我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很健康的男孩了。后来因为热爱运动,我们经常一块儿打网球、游泳,或者去户外骑马、攀岩,他的身体素质愈加强健。不过从大学毕业后他选择白手起家自己创业开始,从前规律健康的生活彻底被打乱了,花了这么多年打好的身体底子慢慢地又被他自己给作践回原形。对他来说,发烧感冒头晕胃痛快赶上家常便饭了,不过这些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只要站在人前,他永远都是一副完美优雅云淡风轻不温不火的调调。
  有一次开董事会,一早他打电话让我去接他。我问他怎么了,不舒服就在家休息,他却说没事。我到他家才发现这厮正在发烧,找出温度计一测,真彪悍,三十九度二!就这样他还是去了公司。开完会,其他董事都散了,我走进会议室,扶他起来的时候发现他的衣服全都被汗湿透了,身上烫得都能烙饼煎鸡蛋了,这种近乎变态的自尊心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那天在医院里,也是像现在这样,他打着点滴,我在床边陪着。我问他何苦这么死撑门面活受罪。他说他讨厌那些虚伪的嘘寒问暖。
  我说等你难受的时候谁也不答理你,看你怎么办!他说他不舒服的时候,有我伺候他就够了。
  我笑:“哪有那么美的事?我给你打工帮你赚钱,敢情还得兼职给你当保姆啊。”他也笑,“如果你不伺候我,我就只能自生自灭了。”
  我说你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他想了想,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记我一辈子?”
  我愣,想了想,说:“不会。”他问:“为什么?”
  我说:“祸害活千年没听过啊!我肯定比你死得早,没机会惦记你。”他听了,笑得特高兴,说:“那敢情好,如果你死在我前头,我肯定去陪你,保准比楚尘动作快。我知道你不舍得他,陪你死的名额只能是我的了,要不你说你孤零零一个人得多凄凉啊!看人家奈何桥上都手拉手的,不心碎才怪。”
  当时我听完这话,不知怎的,就哭了。
  他看着我,神色难得地认真:“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再错过。”
  其实修月的心思,我隐隐也知道,小学中学大学工作,我跟他之间几乎没有断层,我甚至清楚地知道他哪天收到了几封情书。
  为什么不选择修月?这个问题其实不止一个人问过,陈晨、程哥、哥哥、楚尘,包括我自己。
  青梅竹马,家世相当,怎么看都是天作之合。直到现在,我也说不出其中的原因。我只知道跟楚尘在一起,会脸红心跳,会朝思暮想,会忐忑不安,会患得患失。可跟修月在一起,这些恋爱中的症状一概不可能出现,我想我们大概已经熟悉得意识不到对方的存在了……
  “你来了。”特低,特软,特勾人的声音。
  嗯?我回过神来,修月醒了,脸红红的,不知道是烧的还是睡的。
  我冷着脸,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挺热,真不让人省心。
  “我妈给你打的电话?”他握住我的手,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
  “没,在我第N次打你手机的时候,我妈接的,你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能惯着他,“把手松开,孤男寡女的传出去影响多恶劣。”
  他不满地哼哼,不过还是把手松开了:“你打那么多电话找我,是不是公司有事?”
  “你少操那些没用的闲心,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德行!昨晚不舒服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看他想坐起来,就从沙发上拿过一个软软的靠垫塞在他身后,顺便又把点滴的速度调慢了些,因为我发现他手背上的血管有点儿发青。
  “想打来着,这不还没走出洗手间就晕了。”他的笑容跟声音一样,虚弱得似乎一碰即碎。
  “你知道郑阿姨都急成什么样儿了吗?”我站在床头跟他对视,这厮的长相真像祸水。眼睛长长的,双眼皮极精致,要是被高丽棒子看见,估计立马就得变成国民整容范本。
  “你呢?你着急吗?”他问。
  “你不是说要去奈何桥上追我吗?如果食言我可饶不了你!”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有点蒙。修月听了,苍白的面孔上顿时绽开一朵极大极灿烂的笑容,十分耀眼,“我要喝水。”
  这思维跳跃得也太大了:“你现在还不能喝!”我记得妈妈的交代,要过了十二小时的观察期才能喝。
  “我渴。既然你来伺候我,就得负责想办法。”他皱皱眉,一脸不爽。
  真把自己当大爷了!不过看看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确实很干。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善良、太容易心软,修月这厮就是吃定了我这点。我说:“你等会儿。”转身走进客厅,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温水,又从消毒柜里拿出几支棉签。
  我坐在床边,拿着沾水的棉签轻轻地在他嘴唇上来回涂抹。
  屋子里一下变得静悄悄的,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修月看着我,距离太近,我似乎感觉到了他视线里的温度。
  空气中流转着莫名其妙的暧昧,我顿时心惊,仓皇起身,打破了这躁人的静默:“现在嘴唇没那么干了吧?”
  修月没说话,眼角眉梢间染着极妖娆的笑意:“叶南,我没看错吧,你脸红了。”轻快的调调,极其欠扁。
  “我看是你烧糊涂了吧!”幻觉,我告诉自己,刚才那一定是幻觉。
  “你……”他话没说完,客厅里突然响起舒缓的敲门声。
  张护士长跟刘主任来查房。
  修月很配合,很诚实地说他现在头很晕,胃很痛,浑身关节都很酸。
  刘主任听了,嘱咐他一些注意事项,刚好这时候客厅里他的手机响了,他示意我帮他接。
  我走到客厅的茶几边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不是本地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喂,请问哪位找修月?”我礼貌地问。
  对方明显愣住:“请问你是?”
  “我是他朋友,如果方便的话,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快转告他。”
  “哦,”对方迟疑了一下,说,“我是省行张行长的秘书,张行长有要紧事要跟修总面谈,不知什么时候能联络到他?”
  “我会尽快转告他的。”张行长这么急着找修月,搞不好牵扯到东方商业园贷款的事,可修月现在这副样子怎么去跟他面谈?
  “那就麻烦你了,事情紧急,请务必尽快!”对方再次强调,我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这时候,张护士长和刘主任从里面走出来,我大致问了下病情,跟妈妈说的差不多,关键是日后调理。刚把他们送走,修月就问电话是谁打来的。
  我想了想,还是说了:“张行长的秘书。”
  修月听了,脸色有点沉:“他说什么事了吗?”
  我摇头。
  修月换了个姿势靠着,伸手问我要手机:“我给他回个电话,我担心那笔贷款出什么问题。”
  我叹气,把手机塞到他手里:“就算有什么事你也别上火,实在不行就跟修叔叔讲。这种时候就不要死守着那套非得靠自己的原则了,你能干谁不知道啊!修叔叔其实很希望你偶尔也能开口让他帮忙的,儿子太能干了当爹的会很寂寞的。”
  修月静静地听我说完,笑着说:“担心我啊?真感人。”
  我白了他一眼,果然,太善良就是容易吃亏,那厮的意志根本就强悍到刀枪不入,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就多操这份儿心!”说完,我转身走出房间,顺手帮他把门带上。

  CHAPTER 6
  “那怎么能一样!你在父母还有哥哥面前能像在修总面前那样嬉笑怒骂全随心情吗?”
  修月这个电话已经打了快半小时了,我看看表,一点半。三点我还约了展夜和他的经纪人在帝景见面,可修月这边……
  房门紧闭,隔音超好。一墙之阻,我也只能隐约听见里面有声音。
  四十分钟过去了,通话依然在继续。
  我有点坐不住了,如果没什么事不可能讲这么久。其实我完全可以不用回避,我知道生意场上不可能事事都能用正常手段解决,海天有今天的规模,背后的权钱交易自然不会少,修月不希望我知道这些,更不希望我插手,所以我选择回避。当然,什么话到他嘴里就都变味了,那厮的原话大致是这样的:叶南,一个连撒谎都会脸红的人不要妄想向那些需要演技的高难度挑战,给我老老实实闪远点儿,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别在这儿添乱。
  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不添乱看来是不行了,都快一个小时了这电话还没断。
  推门而入,只见修月正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揉着额头,神色漠然,冷汗直冒。还剩大半瓶的点滴顺着孤零零垂在半空的针头慢慢涌出,垂落,无声无息地渗入地毯。
  “这样吧,明天一早我赶过去,到时候见了面再谈。”修月见我进来了,准备结束通话。对方不知又说了些什么,他嗯了几声后终于合上了手机。
  我按下床头的红色按钮呼叫护士站,捡起滑落的被子,很不温柔地扔在他身上,说:“你明天准备去省里见张行长?”
  “嗯,这事只能我去。”说完,他把电话丢到一边,手搭在额头上,闭着眼睛微微地喘。
  “这事只能你去?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就不相信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啊,还只有你才能解决!看看你现在这副德行,接个破电话还把针也拔了,发烧把脑子烧傻了啊?”不知为什么,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心底突然有股无名之火噌噌往上蹿,“你特想去是吧!你觉得自己比超人还超人比小强还小强是吧!行啊,只要你现在下楼绕着外面的草坪跑一圈,要是跑完了你他妈的还能站着跟我说话,那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绝不拦着你!”我越说越来气,越说越激动,越说腔调越高,“修月我告诉你,我最烦你成天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的那副死样!你要是觉着活得特腻味,那你不如直接从海天大厦顶楼往下跳,那多利索!以后谁也甭替你操那些没用的闲心了!”我说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口干舌燥,气喘吁吁。
  空气里隐隐弥漫着火药的残息,修月掀开被子,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身子明显晃了晃。我看他难受,就势扶了他一把,谁知这厮却拉着我的胳膊硬是让我坐他身边,而且极厚颜无耻地以头晕为名靠在我身上。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他这样毫无戒备地把自己最虚弱的一面展露人前,心里竟然有点感动。相识多年,那种源自心底的信赖,无人能及。
  “叶南,我可很多年没听你骂过人了,真怀念啊。我还以为你骨子里那些火暴张扬的不安分因子早都被楚尘给灭了,当了这么些年贤惠温顺的小媳妇儿真够难为你的。”修月低声笑言。
  难得地,我没反驳。
  他把身子往下滑了滑,躺在我腿上,特满足地闭上眼睛。黑亮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映衬着他苍白细致的皮肤,虚弱似浮云般飘忽,却美得动人心魄。很可惜,我却最不欣赏这种完美优雅到一塌糊涂的男人。
  暖洋洋的午后,静悄悄的温馨。
  客厅里响起脚步声,妈妈跟张护士长进来了。
  “刚才的气氛很火暴嘛,怎么一下子又变得这么安静。”妈妈看着躺在我腿上的修月,似是微微皱了下眉,不动声色地说。
  “您早来了啊。”我有点窘,张护士长在旁边一个劲儿地乐,特暧昧地看着我俩。
  “怎么把针给拔了?被子也不盖好?简直是把身体当儿戏!”妈妈板着面孔,很严肃。
  我拍拍修月的脸,提醒他甭在那儿装睡。这厮把那副从熟睡中猛然惊醒的迷茫样儿演得惟妙惟肖,看得我直想笑。
  在妈妈的指挥下,我摆正枕头扶着他躺好,用被子把他浑身上下裹了个严严实实。张护士长换了副针头重新扎进他的血管,一切恢复了正常秩序。
  妈妈看看我,又看看修月,摇摇头,无奈地说:“不许再胡闹了,修月暂时还不能吃东西,你跟我去办公室把午饭吃了。刚才郑阿姨来电话说齐贝下午没课,正在路上,一会儿就到。下午有她在,你就回公司吧。”
  齐贝?郑阿姨看来真的很想抱孙子,于是我说:“那正好,三点我还有事,来不及去您办公室吃午饭了,办完事我自己找地方解决就行了。”我看看表,还行,时间刚好来得及。
  修月挺安静,估计又在那儿装睡呢。
  妈妈安排张护士长在这里陪着,等齐贝来了再走。
  我站在床边,想了想,对修月说:“有齐贝在这儿陪着你,晚上程哥约我吃饭,我就不用取消了。明天的事你要不想让公司的人知道,那我替你去,具体的等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再商量。我约了展夜和他的经纪人在帝景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见面谈代言的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修月听完,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我收拾好东西,挽着妈妈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他的声音忽然悠悠地响起来:“开车留点神,你那破车没改过,别在马路上当赛车开。”
  午饭没吃,包里的巧克力那天都被修月给消灭了,走进帝景酒店大厅的时候,我就一个感觉——饿。
  小白早就到了,一看见我进来,立刻快步迎过来:“叶经理,你怎么才来啊!”遗憾不已的口气把我给问愣了,“怎么了?”看看表,还差五分钟才三点,没迟到啊,难道我的表坏了?
  “你知道我刚才看见谁了?”她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
  “谁啊?”我边走边问。
  “一个你日思夜想的人。”她嘿嘿一笑,笑得我心里咯噔一下,“甭卖关子了,再不快点要迟到了。”我不想听到答案,拉着她直奔电梯。
  豪华的观光电梯,下饺子似的挤满了人。我站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小白则很不幸地被人群挤在了中间。不管小白看到的人是不是他,我现在都不想听到那个名字。我相信,从逃避到遗忘,只不过是个时间不定的必然过程。
  十五楼,电梯停住,开门,下了三四个,拥进五六个,关门,更拥挤了。
  小白经过顽强的挪移,终于蹭到我身边跟革命队伍会师了。正准备跟组织交心的当口,电梯里突然变成了鸭子的世界、唧喳的海洋,刚才上来的那五六个年轻女孩儿七嘴八舌高声议论的间隙还伴以抽风似的笑闹,我只觉耳边嗡嗡直响,似阵阵苍蝇飞过。
  “楚尘啊!真的是楚尘!看,我拍到他的侧面啦!完美的四十五度侧脸!下巴的线条太迷人了!”
  “快传给我传给我!我要拿他当桌面!”
  “我也拍了不少,他穿黑色真酷,型男典范!”
  “你这拍的什么啊?没脸没头的什么也看不清!”
  “你懂什么!这是我们尘尘修长笔直的双腿啊!尘尘的长腿是我的最爱!”
  “你变态哦!放着那么帅的脸不爱去爱腿,你完了!”
  “要说脸,我还是中意美少年型,展夜的脸我就很爱啊!”
  “你们知道今年娱乐圈最受Fans期待的银幕情侣是哪对吗?票选结果公布,冠军华丽登场——楚尘VS展夜!”
  “啊!好浪漫!”
  “尘尘攻夜夜受!”
  “没错!无敌帅的皇帝攻V无敌美的女王受!”
  “耶!”
  顶楼到了,很及时地到了。
  如果再晚点,我恐怕真的会被她们惊雷似的话语活活劈死,外焦里嫩黑烟直冒。
  旋转餐厅位于顶楼西侧回廊的尽头,只接待持有帝景酒店国际俱乐部金卡的VIP会员。一拨儿一拨儿乘着电梯直冲顶楼的Fans被无情地拦在回廊外,又一拨儿一拨儿地被酒店保安温和地送上电梯,原路返回。
  穿过优雅安静的回廊,侍者彬彬有礼地迎了上来。无需询问,整个餐厅只有一桌,杨雪已经起身向我们走来。
  “不好意思,路上塞车耽误了点儿时间。”我跟她握手,第一次见,她是很干练的女人,跟方菲属于同一类型。
  “我们也是刚到,这边坐。”走到桌前,展夜起身,很绅士地帮我抽出椅子,我道了谢,坐在他对面。
  “喝点什么?”杨雪问。
  “柠檬水。”
  “白小姐呢?”
  “一样就可以。”
  杨雪叫来侍者,点了四杯柠檬水。
  这种双方都具有强烈合作意向的会谈,最终的焦点就是一个:代言费。在商言商,我很清楚这次的代言对提升展夜的知名度以及曝光率的巨大作用,所以价钱上自然压得很低。杨雪是个聪明人,她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有压低价钱的资本,所以没有过多地跟我纠缠代言费的数目,而是在一些看似细小的附加条款上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比如一年之内,若因拍片取景需要,有权免费使用海天集团名下的高尔夫球场、跑马场,以及海滨度假区,累计时限不超过十天。类似细节条款的协商,耗去了整整一个小时。自始至终展夜都静静地坐在那儿,默默注视着我跟杨雪之间的交锋。
  结果还算令人满意,明天我带着正式合同去展夜的公司签字。
  “叶经理,我相信我们的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正事谈完,气氛轻松了不少,杨雪笑盈盈地说。
  “一定会的。”我礼貌地回应她的热情。
  “叶南,晚上有时间吗?”一直沉默不语的展夜冷不丁地问。
  “不好意思,晚上约了人,有事吗?”我望着他,他大大的眼睛清澈晶亮,浅浅的笑容纯真羞涩,若是背后再多一对翅膀,立马就能化身成天使。我实在无法相信江诗丹顿宣传海报上那个透着惊艳颓废之息的华丽男孩儿,跟他会是同一个人。
  “没什么,那晚很开心,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对于我的拒绝,他看起来有点沮丧。
  “叶经理,原来你们真的认识。”小白很八卦,杨雪对展夜的话同样感到好奇,好奇我们究竟在一起干了什么开心的事,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算不上认识,不久前在朋友的聚会上见过。”我很委婉地表达着凤凰山的赛车之夜。展夜听了,闷闷不乐地垂着头,看起来很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不要耽误了你们今天的拍摄计划。”事实上,我已经快饿晕了,急需找地方觅食。
  “也好,那我们明天公司见。”
  “明天见。”
  一番话别之后,大家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一个手托银盘的侍应生走了过来,说:“请问您是叶南叶小姐吧?”他微微躬身,礼貌地询问。
  “是,有什么事?”我迷茫,众人皆迷茫。
  “刚才有位先生打电话帮您点了一份意大利海鲜炒面和一杯加了莱姆酒的巧克力摩卡,吩咐我们提前准备好,看到您跟您的朋友谈完事情后立刻为您送上来。”
  听了侍者的话,小白难掩好奇,展夜若有所思。
  杨雪似不经意地说:“叶经理的这位朋友真是体贴。”
  我笑,示意侍应生把餐盘放在我刚才坐的位置,杨雪见状,随即说:“那我们就不打扰叶经理用餐了,明天见。”
  送走他们,我跟小白面对面坐着,她点了一份绿茶冰淇淋陪我一起吃。
  没有外人在场,她不用再端着秘书的职业面孔,很八卦地跟我东拉西扯。
  “叶经理,你一定知道这个神秘男是谁对不对?”
  “嗯。”
  “谁啊谁啊?难道是……楚尘!”
  “小点声,不是。”楚尘对吃的要求很简单,钟爱青菜豆腐水果。我习惯了这种饮食结构,渐渐地遗忘了自己曾经最爱的意粉和香浓的摩卡,他又怎么有机会知道?
  “那是谁那是谁?哦……我知道了!这么了解你的还能有谁,一定是修总!”
  “我耳朵快被你震聋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情人终成眷属!叶经理,我支持你!”
  “闭嘴!别净说些不着调的,吃你的冰淇淋。”
  “叶经理,其实你跟修总真的很般配,不管外貌、性格,还是背景。”
  “如果我们适合,那早就在一起了。”
  “为什么不适合?”
  “没感觉。”
  “什么感觉?”
  “恋爱的感觉。”
  “真抽象,恋爱该有什么感觉?”
  “这种感觉只能意会,无法言传。”
  “可是你难道不觉得只有在修总面前你才是最放得开、最无拘无束的吗?”
  “你完全可以把它理解为某种经由时间沉淀而成的特殊亲情。”
  “那怎么能一样!你在父母还有哥哥面前能像在修总面前那样嬉笑怒骂全随心情吗?”
  “服务生,麻烦再给她来一份冰淇淋。”
  离开帝景的时候已经五点了,跟小白分开后,在停车场碰到了一个不速之客——展阳阳。
  他戴着白色棒球帽,帽檐儿压得很低,认出他是因为那条颇有性格的破洞牛仔裤和右耳上一排五颜六色的晶石耳钉。擦肩而过,他大概没认出我。
  我走到车边,打开车门正准备上车,突然被人叫住:“你是叶南?”展阳阳去而复返。
  “我穿成这样你也能认出我?”看看自己中规中矩的职业套装外加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这小子眼睛够毒的。
  “切!你还没惊艳到让我过目不忘的地步!我只是记住了你身上香水的特殊味道。”展阳阳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盯着我的车上下左右地看。
  “鼻子挺灵啊,不过不是香水,是熏香。”我有点意外,展家这对兄弟都挺有意思,正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什么牌子的?”他问。
  “没牌子,一个喜欢养花弄草的朋友帮我量身配制的。”绝版了,用完之后不会再有。
  “你朋友比你强多了,他调的香很适合你,你自己选的这车可实在不咋地,又笨又土。”说着,还不忘遗憾地摇摇头,以示强调。
  “这辆车也是那个朋友选的。”我笑,意料之中地看到他藏在帽檐下的小脸儿泛起可爱的红,只听他别扭地冷哼一声,说:“我听别人讲你很会改车,没想到你却开着这么一辆中年大叔最热衷的奥迪A8。”
  “别人?谁跟你讲我会改车?小K?”事实上,我过去的事小K知道得也不多。
  “才不是,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究竟是谁跟我讲的?”他得意扬扬地问,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得不得了。
  “我就是随便一问,也没很想知道。”我忍着笑,口气极为淡然。果然,小孩儿就是不识逗,气鼓鼓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被他这么一搅和,我的心情反倒轻松不少,上车跟程哥通了个电话,他问我吃饭了没,我说刚吃完。程哥说反正他也不饿,那就找个地方喝两杯。我把小K酒吧的地址跟他说了,约好一会儿在那儿见。挂了程哥的电话,我想了想,按下快捷拨号3。修月不用彩铃,每次等待接通的时候满耳朵都是乏味的嘟嘟声,这次还行,嘟了三次就通了:
  “谈完了?”
  “嗯,挺顺利的,明天下午把合约签了就行。”听他的声音还行,比我走前那会儿好点了。
  “现在去见程海?”
  “嗯。齐贝在那儿?”
  “你这日子过得挺充实啊。”
  “还行,从早上八点到刚才为止都是在给你卖命!”
  “变相要求加薪呢。”
  “那得看你了,还有,帝景的意粉做得不错。”
  “吃饱了?”
  “撑了。你什么时候能吃东西?”
  “你来的时候。”
  “得了吧,那我要一直不去你还不得饿死啊!”
  “有可能。”
  “晚上谁在医院陪你?”
  “打完点滴我就回去。”
  “啊?我妈同意了?”
  “你不老说七号楼风水不好吗?难道你特希望我住这儿?”
  我还真挺忌讳这个,说:“那你回家住,郑阿姨和保姆可以照顾你,在家打针也行。”
  “我回自己那儿。”
  “你这人怎么这么拧啊?非要弄得所有人都为你提心吊胆的你才满意啊!”我发现我最近的脾气见长,确切地说是复苏。
  他沉默了会儿,说:“我就是想耳根儿清净点。”
  我听了,心里有点堵。他没说错,回郑阿姨那儿身体上是得到照顾了,可心累,问:“你几点打完点滴?”
  “你跟程海聊完了来医院接我。”
  “你挺会使唤人啊。”
  他低声笑着,没说话。
  “我不跟你说了,手机快没电了,晚上我尽量早点过去。”
  这个时间,酒吧里几乎没有客人,程哥比我来得早,我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吧台边跟小K聊天,还挺热乎的。小K见我到了,给我们开了个包房,安排好酒水,吩咐服务生没事不要进来打扰。
  我坐在沙发上,程哥拉了张椅子坐我对面,盯着我也不说话,就是一个劲儿地乐。
  “看什么呢?要发现我变老了变丑了你可千万别实话实说。”我被程哥给感染得自己也乐上了。笑着笑着,时间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段肆意挥霍青春的日子。
  想想那时候真是活得挺没心没肺的,前途啊未来啊什么的一概都建立在随心所欲的喜好之上,明明活得特颓废特盲目,可愣是觉得自己特有性格特另类。时间是世上最无情的东西,不管我们怎样留恋那段无拘无束的青春时光,它也绝不会为守住这份纯真清澈而驻足。
  乐了半天,乐够了,开始喝酒。我知道程哥有心事,昨晚我就看出来了,陪他一杯杯地喝,三瓶1995年的帕图斯很快就被糟蹋得一干二净,暴殄天物!喝完酒,程哥又拉着我开始唱歌,一首接一首地,专拣革命歌曲唱,直到把嗓子嚎得跟破锣似的。
  唱完歌,接着喝酒,直接上啤酒,一罐接一罐。我肩负着送他回家还有接修月出院的重任,没敢再喝,就坐在那儿看他喝。这几年,我们各忙各的,很少联系,偶尔从妈妈那儿听到只言片语的,没什么实质性信息。
  空啤酒罐越堆越多,程哥终于喝得差不多了,垂着头坐在我面前,哑着嗓子道出了憋在心里的那些事。我安安静静地从头听到尾,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老婆、儿子、初恋女友,再加上一个念旧情的男人,俗不可耐的组合,故事却跟传统的第三者有点不同。老婆是西班牙华裔,名门望族,温婉贤惠。儿子今年四岁,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初恋女友,曾经相爱多年,美丽善良,唯独没有家世背景,结局不难猜。程伯伯的手段没什么新意,跟我爸如出一辙,利用权力封杀。不同的是,我很幸运,背后有修月的支持。程哥没我幸运,棒打鸳鸯的事理所当然地发生了。接着程哥负气远走国外,失去了女友的消息,多方打探未果。三十岁那年结婚,生子,日子很平淡地过。
  去年,他带妻儿去法国度假的时候,意外重逢了初恋的女友。他娇妻幼子在侧,她却始终孑然一身。他无法面对她坚定清澈的目光,更无法面对她强忍泪水送出的祝福。然后,他带着妻儿回到西班牙,她留在法国,什么也没发生。后来,初恋女女结束了为期两年的访问学者交流,年初返回D市,教书,平静地生活。意外的邂逅,似生命中小小的插曲,时光流逝,一切依如往昔。只是程哥的心,再也找不回无波无澜的宁静。
  程哥说完了,又开始喝酒。他需要的并非安慰抑或劝解,唯一希望的,也只不过是找个贴心的朋友,能安静地听他倾诉。程哥是个重感情的男人,他心里纠结的,并非是初恋与妻子之间二选一的抉择,他从未想过背叛自己的妻儿。令他感到煎熬、令他无法面对的,是初恋女友宁愿终身不嫁的那份坚持。当年,是他父亲强硬地拆散了他们,她却不怨他,不怪他,更不愿拖累他,只是默默地守着心底对程哥的爱,选择一个人坚强地生活。她的经历、她的坚持,若非亲耳所闻,我一定会认为这是憧憬爱情的女孩儿编织出的童话。我不知道爱的力量是不是真的如此强大,可我被这个真实的童话深深打动。
  喝完了,唱完了,发泄完了,临走前,我拉着程哥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程哥,尽快回西班牙吧,远离她的生活,彻底忘了她。听起来很残忍,可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你依然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她依然坚持着多年前的那份爱,孤单却坚强地生活,我想这也是她所希望的。能守着心底一份纯美的初恋独自走过一生的女人,我想她也许可以原谅你没有为爱付出同等的坚持,可一定不会原谅你对家庭、对妻儿的背叛,尽管你背叛的人并不是她。”
  程哥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可我知道他都听见了、记住了,因为他笑了,笑得很宽慰,很释怀。
  我送他回家,下车前,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南南,程哥谢谢你。临走前,哥也嘱咐你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一定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CHAPTER 7
  “……现在我还剩最后一件事要做,好事——帮你修理修理胳膊腿儿,好让你验伤的时候更有说服力!”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十点多,我在楼下给修月打电话问他齐贝在不在。
  他问,你那么关心齐贝干吗?
  我说,怕她在我贸然上去不合适。
  他说,你在楼下等我,不用麻烦值班护士下去给你开门了。
  我说,你行不行啊,别晕倒在楼梯上。
  他没说话,直接把电话挂了。
  没几分钟,七号楼大厅的门从里面打开,修月一个人走出来。我迎上去,他特自然地把胳膊搭我肩膀上,皱了皱眉:“满身酒味儿。”
  “你现在回家了明天谁去给你打针?”我搂着他的腰扶住他。尽管姿势暧昧了点,但这完全是出于无产阶级兄弟的革命感情。
  “下午回来再说。”他揽着我,一路走到车边。
  “上午呢?”坐进车里,我问。
  “去跟张行长见个面。”
  “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吗?你这样了还非得赶过去见他?!”我口气不怎么好。
  “公司财务资料外泄,有人匿名向证监会举报我们去年虚报销售业绩,欺骗股民。”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公司真的这么做了吗?”这事确实麻烦。
  “你觉得呢?”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问。
  “需要伪造财务信息欺骗股民的大多都是些业绩滑坡、想靠作假挽救股民信心的公司,我们完全没必要这么做。而且这几年证监会正严厉查办上市公司虚假的财务信息,铤而走险毫无意义。”其实就算没有理由,我也相信他不会这么做。
  “知道得还挺清楚。”他笑。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有点担心。
  “速战速决。这事还没正式立案调查,张行长是从证监会内部得到的消息,急着找我见面就是把这事告诉我,让我提前想办法,正式立了案就不好办了。”
  “你准备让他帮你办?”
  “这两天证监会副主席带着工作组在省里考察,明天晚上就走。那个副主席是张行长的大学同学,中午张行长约了他跟我一块儿吃饭。”
  “你觉得你有体力来回在路上折腾四百多公里吗?”我冷冷看他。
  “你觉得我不应该去?”他淡声问。
  “就算你不去也有很多办法可以把这事给摆平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动用长辈的关系解决这事确实不难,可你知道这个副主席是什么来路吗?”他睁开眼睛,笑里带倦,“草根出身,靠着老丈人爬到今天。可笑的是,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人包括他老婆在内,通通都是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仗着父荫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货色。”
  “他是什么样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至于放着自己的身体不管,跑去跟这种人较劲吗?”我很不理解。
  “这不是跟他较劲,我只是不愿意看着长辈放下身段去跟这种人打交道。况且就算长辈出面把这事处理了,他肯定也咽不下这口气。我去陪他吃饭,笑脸相迎外加金卡送上,不但能解决这事,还会让他觉得特别爽。”
  “你有自虐倾向啊?干吗把自己送去给这种人作践!”我特不忿,这厮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吧?
  他勾起唇角,似是笑了笑:“我向他低头,并不妨碍我把他变成一条能忠心为我办事的狗。”
  我沉默,他说的都对,把所有事都考虑得很周到,可独独忘了考虑他自己。
  要说这整件事里最该拉出去毙了的就是公司的内鬼。我一边开车一边琢磨这事究竟是谁干的,能接触到这些核心财务资料的人不多,有动机的就更少,而且像这种重要部门的主管都是修月的心腹,不管是谁干的,对公司的影响都很大。而且一下子捅到证监会去了,就算最后证明公司的账目没问题,股民也一定会对公司的股票持谨慎的观望态度,由此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势必会消耗公司的元气,这一手玩得够阴的。
  “想什么呢?”
  修月打破沉默,坐起身打开置物箱在里面翻腾。
  “想幕后黑手呢。”我瞥了他一眼,“不用找了,你放那儿的烟我都给扔了。我妈说了,你必须得戒烟。”
  “想出来了吗?”
  他放弃抽烟的打算,懒懒地问。
  “没。”
  “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我没你那么狡猾。你知道是谁干的?”
  “大概有数。”
  “谁啊?”
  “不告诉你。”
  “你这人可真没劲。”
  “嗯,我现在浑身上下确实特酸特疼特没劲儿。”
  “现在十二个小时都过了吧,回去我帮你弄点粥。”
  “嗯。”
  “对了,齐贝今天几点走的?”
  “忘了。”
  “你觉得她怎么样?”
  “比你强。”
  “说得真够直接的。”
  “晚上跟程海聊什么了?”
  “那可不能跟你说。”
  “不说我也知道。”
  他笑了笑,特了然的调调。
  我哼了声:“你以为你是神仙呢!”
  “那倒没,关键是你的脸实在太藏不住事了,看你欷歔感慨成那样,肯定是程海感情上出问题了吧。”他手支着下巴,侧头看着我。
  车停在红灯前,我转头注视他,沉默了会儿:“修月,有时候我觉得你特可怕。”
  昏暗的车厢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说:“你会因为楚尘对你的了解而感到害怕吗?”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很冷很淡。
  我沉默。
  会吗?我不确定。
  车开到他家楼下,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修月那厮已经甩上车门独自离去。我怒,又冲我发什么少爷脾气!我完全可以特潇洒地踩着油门扬长而去,可透过车窗看着他消瘦落寞的背影,心里好似有只手不停地揪来揪去。
  走在楼梯上,我一遍遍地自我鄙视。大半夜的,放着家不回,还得热脸对他冷眼,主动送上门去照顾他。十一点了,也不好打扰郑阿姨,而且我很怀疑修月今晚是擅自从医院跑回来的。
  气喘吁吁地前进到十五层,手机响了。追命似的响,烦啊烦啊烦!我以为是良心发现的修月。
  “发够神经了?”我冷哼。
  “请问,是不是叶南?”女的,不是修月,我窘,“是,哪位?”
  “我是方菲。”
  嗯?我脑子短路了一下,随即正常:“你好,很久不见。”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因为事情实在紧急。”
  “发生什么事了?”我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方菲是楚尘的经纪人,有急事……
  “是这样的,楚尘有点麻烦,如果今晚不把事情处理了,那明天各大报纸的头条还指不定给写成什么样!因为对方比较有背景,江总让我立刻联系你,希望你能帮忙!”她语速很快,甚至有点语无伦次。我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
  “楚尘被拘了。”
  我晕,问:“你现在在哪儿?”
  “西江派出所。”
  “在那儿等着!我立刻过去!”
  咚咚咚地冲下楼,踩着七分高跟鞋,不磕不绊,人的潜力果然是无穷的。
  为了避免昨晚修月晕倒没人管事件的重演,我边开车边给他打了个电话,顾不上计较他冷冰冰的口吻,噼里啪啦地对着即将没电的手机极快地说:“修月你甭在那儿发神经了,吃完药赶紧睡觉。我有点急事要办,明早再去你家。你要是敢一声不响自己去见张行长,那咱俩二十年的交情可就彻底完了!还有上午保姆刚去过你家,冰箱里肯定有牛奶,你拿出来用微波炉热一下再喝。如果明早我去看见牛奶包装原封不动的话,咱俩的交情也就拉倒了!就这样,挂了。”
  赶到派出所。
  刚下车,脚还没站稳,方菲就急急地冲了过来。不远处停着七八辆采访车,车上车下的记者几十号人,尽管被民警拦在大门外,相机却一刻也不消停地咔嚓咔嚓连闪带拍。
  我戴上墨镜,跟方菲匆匆走进去,见到林所长,还没来得及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就听他说:“市局冯局长过来了,现在正在会议室跟其中一个当事人谈话,你们现在立刻跟我过去。”
  “郑伟?!”一走进会议室,我就看见他正跟一个穿着便装的中年人聊得热络。他看见我,明显地愣了一下,“你来干什么?”
  “不知这位是……”便装男人问。
  “哼!她啊,那个楚什么的前妻。”郑伟喷着烟雾,不阴不阳地说。
  “这位就是市局的冯局长。”林所长介绍。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问。看郑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明显是被打了。
  “你已经跟案件当事人离婚了,原则上我们不能向你泄露案情。”林所长说。
  冯局长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
  方菲一听就急了,指着郑伟:“他也是案件当事人,为什么可以大摇大摆地坐在这里?而楚尘却要被关在拘留室!”
  我拦住据理力争的方菲,指着郑伟:“你跟我出来。”
  他脸色一变:“叶南,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指手画脚了?”
  冯局长冲林所长使了个眼色,林所长会意,走到我身边,请我出去。
  郑伟瞪着我:“叶南,你说你都离婚了还跑这儿来充什么仗义!”
  “郑伟,一般情况下我实在是懒得跟你较劲,太失身份,真的。”我冷眼看着他,语含嘲讽。就见他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狠狠点着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出去向那些记者把你跟楚尘的恋爱史昭告天下!”
  “信!你本来就是个无赖,什么事你干不出来啊?不过我告诉你,今天我还就是要治治你这副撒泼犯浑的得瑟样儿。我琢磨着你肯定是找了省公安厅的马正,他碍着修叔叔的面子肯定会帮你擦屁股,而这些事你一定不敢让修叔叔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啊,郑副总?”
  冯局长一听,顿时制止了准备上前把我强行带走的林所长,不动声色地坐在旁边观望。
  郑伟狠狠盯着我,神色阴晴不定:“叶南,你对付男人很有一套啊!修月为了你这么多年不结婚,那个姓楚的跟你离了婚还对你一往情深啊!我也不过就当着几个小明星的面说了你几句,他竟然敢在片场打我!下手也太狠了,我要验伤!肚子上胳膊上腿上到处都是淤青,我要验伤!我要起诉他!他算个什么东西,卖色赚钱的戏子而已!这次我肯定饶不了他,你看我怎么整死他!”
  我静静地听着,双拳慢慢握紧,冷笑:“就凭你?几天不见这口气见长啊!你以为你是谁啊?离开郑阿姨,你就是一坨糊不上墙的烂泥!你觉得我能允许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整死楚尘吗?嗯?!”
  “你……你……”郑伟涨红了脸,额头上的两道口子还在渗血,“你说我要是把这些照片给记者看,楚尘会有什么下场?”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照片狠狠摔到桌子上。我扫了一眼,顿时怒火中烧!照片上,楚尘冷脸盯着地上衣衫半开头发凌乱满脸恐惧的女孩,看样子像是在酒店房间里。照片上的女孩我见过,就是郑伟曾经大力向我推荐的希望能在宣传片中跟楚尘搭戏的小明星。
  郑伟见我半天不说话,得意扬扬:“我是拿你没办法,可那个姓楚的跟你不一样,他就是再红再有钱再有名气,也不过是个戏子!知道吗?戏子!我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可以玩死他!”
  “冯局长,能不能麻烦你带着你的人回避一下,我有些事想单独跟郑伟谈一谈。”我看看方菲,她点头,低声跟冯局长嘀咕了几句。冯局长听完,神色复杂地望着我,没过多犹豫,几个人就很快离开会议室,走前还不忘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你想干什么?!”空荡荡的会议室里,郑伟色厉内荏地质问。
  我笑:“你怕啦?刚才不挺能耐吗?”
  “叶南,我警告你,你可不要乱来!”他伸手指着我,声音有点抖。
  “这里是警察局,我还能掐死你啊?”我双手撑着桌子,直盯着他那张五颜六色的脸。
  “你到底想怎么样?就算你爸是军区司令又怎样,他还能命令部队来抓我啊!我跟我姑姑一说,你妈肯定会给她这个面子的!”郑伟把他的免死金牌一张张地往外搬。
  “你给我仔细听着,我爸是军人不是黑社会,他当然不会动你。郑阿姨开口,我妈也肯定会买她的面子,可如果郑阿姨压根儿就不想为你出头呢?你是不是吃定了修月太孝顺,顾及郑阿姨的身体就可以由着你胡作非为?我告诉你郑伟,你实在太不了解修月,他可以容忍你,但绝不会无止境地容忍。他是孝顺,但绝不是百依百顺的愚孝。郑阿姨是溺爱你,那是因为修月为了哄郑阿姨高兴所以从来没插手。他如果想插手,你干的那些下贱龌龊的事很快就会完完整整地被装订成图文并茂的册子出现在郑阿姨面前。我说得够清楚吗,嗯?”
  “你……”
  “我还没说完,”冷冷打断他,我拿起桌子上那沓照片狠狠地摔在他脸上,“我很想知道你究竟长的是人脑还是猪脑,为了捧红一个三流小明星竟然连这种手段都想得出来!楚尘是皇天的摇钱树,你设计陷害他影响了他的形象,让皇天损失了银子,你以为你还能逍遥地过日子?如果你愿意,大可以现在就出去把这些照片拿给记者。只要修月阻断你跟郑阿姨的联系,夺了你的护身符,我想你很快就可以领略到江舟的手段。占据着娱乐圈大半江山的男人,你不会真的认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生意人吧?对付你这种人渣,江舟更有办法!去吧,门外很多记者,现在就拿着这些照片走出去亲手交给他们,去啊!”
  沉默。
  他咬着嘴唇绷着脸死死瞪着我。
  “怎么,不去啊?你确定?”
  沉默。
  “说你是猪脑总算没侮辱猪,还有点思考能力,还知道害怕啊!”
  沉默。
  他身子不停地哆嗦,惊怒交加。
  “你刚才不是吼着要验伤吗?我看你胳膊腿都挺利索的,恐怕不太有说服力,你说是吧?”
  “你……你想干什么?你想……”
  “该说的我都说了,这件事该怎么收场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现在我还剩最后一件事要做,好事——帮你修理修理胳膊腿儿,好让你验伤的时候更有说服力!”
  “你……啊!啊!”
  拉开会议室的门,我告诉冯局长郑伟主动要求私了,不用立案了。
  冯局长听后,想了想,吩咐林所长把楚尘放了。我让方菲带着楚尘先走,不要回答记者的任何问题。她问我要不要见见楚尘,我拒绝了,只是透过会议室的玻璃默默注视着他离去的孤傲背影。
  楚尘走了,部分记者追踪而去,部分记者仍然痴痴守候在派出所门外,期望从负责处理这起案子的民警口中挖出点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
  会议室里,郑伟躺在沙发上哼哼唧唧,冯局长和林所长坐在我对面,欲言又止。
  “郑伟,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我瞥了他一眼,委婉地提示。
  “冯……冯局长,你找个民警出……出去告诉那些记……记者,告诉他们今……今晚的事是误……误会……”
  误会?我皱眉,打断他:“这好像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你……你……不要得……得寸……”
  我冷哼,跟坐在对面的冯局长说:“他现在不太方便说话,我来替他说好了。他的意思是希望冯局长能安排个人穿便装扮作来路不明的知情人,出去打发了守在门外的那些记者。记者一定会探听在派出所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用避讳,也不用说得太清楚,只需告诉他们今晚的事楚尘是无辜的受害者,起因是一个女艺人多次背着自己的男朋友勾引楚尘,楚尘拒绝,她心有不甘就颠倒黑白,怂恿男友出面打击报复。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多说。当然,记者定会穷追不舍地追问那女艺人的名字,”我看看郑伟,“对了,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郑副总?”
  “你……你不要……太过分……”郑伟龇牙咧嘴地哑着嗓子低吼。
  “你不知道?那没办法了,如果那些记者死缠烂打的话,就让知情者告诉他们那个女艺人的男友叫郑伟,无业游民,曾任某公司副总,因渎职被炒。”
  “你……”
  “很晚了,你最好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你到底是要保护自己还是保护她?”我走到沙发旁,冷眼俯视他。
  “马……马……”颓败的声音,如斗败的公鸡。
  “马佳是吧,看来我没记错。麻烦你了冯局长,如果记者追问,不妨让知情者很为难地告诉他们,惹出这些事端的女艺人,名叫马佳。”
  事情解决了,记者走了,郑伟送医院了,我坐在车里,疲惫不堪。
  手机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揉揉脸,打起精神准备离开。
  咚咚咚。
  嗯?敲车窗的声音。
  我侧头,心脏停跳一拍。
  打开车门:“很晚了,我送你回去。”楚尘说。
  我抬头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瘦了,憔悴了,落寞了。
  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修月苍白的面孔。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互相折磨了……
  “不用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拜拜。”我极快地说完,推开他,关上门,车身缓缓擦过他身侧。后视镜里,他静立原地,身影越来越模糊。
  疾驰中,我拒绝思考。
  楚尘说,离婚了,就别再回头看。
  楚尘说,离婚了,要活得更幸福。
  走进修月的公寓楼,淡淡的烟草味飘进鼻端。
  我愣,很短的时间,大厅的沙发上,一个人缓缓站起身:“回来了。”淡淡的三个字,我突然想哭。
  “走了,回家睡觉。”修月走过来,揽着我肩膀,乘电梯直奔顶楼。
  进门后,他什么也没问,我什么也没说。
  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牛奶原封未动。
  “没喝。”他倚在门口,很诚实。
  “那咱俩二十年的交情彻底拉倒了,我跟你说过的。”关上冰箱,打了个哈欠,我已经困得不行。
  “拉倒了最好。”他堵在门口,挑着眉梢不冷不热地看着我。
  “够潇洒的啊。”我推开他,无精打采。没走两步,却被他从背后搂住。我愣,下意识想挣脱,耳边悠悠响起轻唤,“叶子……”温热的呼吸擦过皮肤,我顿时僵在原地,“很久没听你这么叫了……”有多久呢?记不清了,只记得结婚后就再没听过这个名字。乍一听见,陌生,又亲切。
  “我今年三十了,你还准备让我等多久?这么一个模范青年主动送上门来,你要是敢拒绝全国人民都不能原谅你。”
  “修月……”我轻轻拉下他的胳膊,转身望着他,“你确定不后悔?”
  “嗯,”他笑,淡色的唇弯出很好看的弧度,“我决定的事什么时候后悔过?”
  我想了想,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腰,说实话,认识二十年第一次跟他这么亲密,感觉有点怪,我说:“万一我后悔了怎么办?”
  他紧紧搂着我:“我跟那小子浑身上下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希望你这小白眼儿狼能幸福。我给他机会了,可他做不到。”他顿了顿,接着说,“哪天你要是觉得跟我在一块儿也不幸福了,立刻告诉我,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主动扮演陈世美。”
  他的话,撩拨着我的心,隐隐地疼,我说:“你甭说得这么感人,先认清现实再说。你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我是既不温婉也不贤淑,这样的组合前景实在是不太妙。”
  他听了,笑得眉飞色舞,说:“既然你已经认识到自己的缺点那就要努力改正,让我想想,先从伺候我洗澡开始做起吧。”
  我气结,稍稍放松了革命警惕就险些落入他的毒牙陷阱,说:“发烧烧糊涂了吧,使唤人使唤上瘾了啊!”说完,用力推开他,转身要走,却见那厮身子晃了晃,伸手扶着墙,脸色煞白,额头全是汗珠。
  我叹气,把他扶到卧室床上,倒了杯温水喂他把药吃了,然后说:“咱甭折腾了行吗?”
  “我昨天就没洗澡。”他说。
  “没事,又没人嫌弃你。”都这样了还净惦记那些没用的。
  “上来。”他掀开毯子,拍拍身边的空位,特理所当然。
  “不上。”我拒绝,也特理所当然。
  “那你还是嫌我两天没洗澡呗。”说着他作势要下床,被我按住,“不是,你不用挖坑等我跳,我只是还没想好。”
  “那你慢慢想,就坐这儿想,想好了告诉我。我很累头很疼浑身都很不舒服,你最好快点想,想好了我也能早点睡。”
  “你……”我怒,“难道我不累啊!从早上八点到现在十几个小时,我开着车公司医院派出所地绕着D市转了个遍,一刻也没停!你还没完没了地跟我在这儿折腾!觉得我不够着急不够上火是吧!”本来就累,越说越委屈,喊完了,眼泪跟着往下掉,情绪有点失控。
  记不清后来怎么回事了,好像哭得挺痛快,然后觉得眼皮儿特别沉,躺在一个特别舒服的地方就睡着了……安静的长夜。
  天亮了,我睡够了,睁开眼,混沌了一会儿,脑子渐渐清醒。侧头,看见那张很祸水的脸蛋儿,于是又混沌了会儿,眨眨眼,再看,基本摸清情况:同床,我枕着他的胳膊他揽着我的腰,两个人四条光溜溜的腿缠一块儿。我像小鸟偎在他怀里,他特安静地睡在我身侧,应该很温馨的感觉,可我总觉得哪儿有点怪,盯着天花板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脑子反而越琢磨越乱。不想了,我轻轻拉开他的胳膊准备起床。
  “几点了?”睡意浓浓的声音,刚一动他就醒了,闭着眼睛搂着我不放。
  “七点。闪一边去,我要洗澡。”我踢开他,赤脚跳下床。昨天穿的衣服安静地躺在地板上,身上套着一件浅蓝色T恤,腿上空荡荡的,好在内裤尚存。
  “一起洗。”他一听,刷地睁开眼睛,声音诱惑不已。
  “少琢磨那些没用的,洗完澡我先回家换衣服,顺便帮你买点粥,我在你家一粒米也没找着。还有,那个……”想起郑伟的事,我突然有点犹豫。
  “嗯,”他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缓了半天才慢慢起身走过来,扳起我的下巴笑问,“还有什么?昨晚你又干什么坏事了?”说着,俯身在我额头上亲了亲。很温暖的感觉,没有脸红心跳的激烈,却弥漫着几许平淡,是真的感动。
  “我昨晚把郑伟给打了。”
  “嗯。”
  “因为楚尘。”
  “嗯。”
  “然后楚尘要送我回家。”
  “嗯。”
  “然后我看着他,竟然很煞风景地想到了你。”
  “嗯,确实很煞风景。”
  “然后我拒绝他,开着车慢慢从他身边擦过去,越走越远,他一直站那儿看着。”
  “嗯。”
  “然后我就开车来了你这儿。”
  “嗯。”
  “然后在大厅里看见你在等我。”
  “嗯。”
  “然后我很高兴不用爬着楼梯到顶层。”
  “嗯。”
  “然后你说,回来了。就三个字儿,可我就觉得心里有些事好像一下子想通透了。”
  “嗯。”
  “然后看你什么也没吃,我挺生气,说交情拉倒了,你说拉倒了最好,我知道你扯淡的,可还是难过了一下。”
  “嗯。”
  “然后你叫我叶子,我突然觉得好像很多早已经想不起来的事一下子全从脑子里冒出来了。”
  “嗯。”
  “然后……”
  “嗯。”
  “嗯个屁,你敷衍我啊!”
  “嗯。”
  “你……”
  原来温馨的早安吻只是开胃菜,姗姗来迟的法式大餐热情登场,色香味俱全。号称从未交过女朋友的男人,接吻的技巧,好得令我自卑。
  我很严肃地指出这个不合理的现象。
  他很得意地说:“天才都是无师自通的。”
  我很认真地否定了他,告诉他天才更擅长理论结合实践。
  他听了,欷歔不已地说:“我把实践的机会都让给了那些比我更需要的同志。”
  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进行更深层次的批判,电话响了。

  CHAPTER 8
  “西班牙华裔,十六岁毕业于哈佛商学院,前两年炒得火热的华尔街期货金童Dark就是他。”
  车子疾驰在通往省会S市的高速公路上。
  车厢里静悄悄的,司机专心致志地驾驶,我坐在后排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修月从上车开始就靠在我肩上睡觉。
  清早,家里和公司轮番来电话找我。郑伟的事已经闹得连我妈都知道了,她在电话里说让我晚上回家一趟,有事跟我说。郑阿姨来了三次电话,都是修月接的。我问他郑阿姨没事吧,他说郑伟的事他处理。我说昨天有点冲动,下手有点儿狠。他笑,跟我说打轻了,应该拿出我十年前在凤凰山顶上修理他的那股劲头。
  其间公司也来了几通电话,修月交代了陈秘书几件比较紧急要办的事,就把电话塞到我手里,说小白找我。我接过去,小白一听是我,笑得别提有多暧昧。我哼了一声,她立马特无辜地说公司有急事,我的手机又打不通。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杨雪来电话,展夜下午临时有通告,问我们方便不方便提前,一点钟去他们公司。我算了算时间,有点儿悬,就让她跟杨雪把时间改约在明天,顺便让她把我放在办公室柜子里的那套备用套装立刻送到修月这儿。
  折腾完这些,我又打电话从四喜铺叫了两份白粥和几碟小菜。等外卖的工夫,我让修月先去洗澡。他特无耻地要求鸳鸯浴,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他据理力争,未遂。洗完澡,这厮裸着上身,头发也没擦,就这么湿嗒嗒地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特自觉地把浴巾丢给我,言下之意很明确。我关了空调,边帮他擦头发边问:“你这些使唤人的大少爷脾气都是谁惯出来的?”他低笑,握住我的手,握得特紧,不似昨天软绵绵的力道。我瞥他一眼,“大清早的别跟我在这儿玩深情,再不去洗澡我就来不及了。”说完,甩开他,走进洗手间。
  洗完澡,我泡了杯咖啡提神醒脑。修月在屋里换衣服,闻到咖啡的香味儿,从卧室里喊给他也来一杯。我直截了当地让他闭嘴。这时候,门铃响起,小白来了,跟送外卖的坐一部电梯上来的。在修月面前,她很中规中矩,可当她把衣服递给我的时候,我还是强烈地感觉到小丫头片子赤裸裸的目光里射出的对八卦的无限渴望。
  换好衣服,我把粥盛出来招呼修月吃早餐。
  他晃进餐厅,简单的衬衫配修身长裤,以前没见他穿过,想都不用想肯定又是CERRUTI当季新品。他对衣服的挑剔与对食物的挑剔如出一辙。仔细想想,这厮毛病挺多。
  他拉出椅子坐在我对面,我看看他,像老妈子似的嘱咐他多吃点。
  他嗯了一声,然后喝了两口就把碗推到一边。
  我不满,告诉他是男人就别这么挑三拣四的。
  他懒懒地望着我,不冷不热地说:“你不是说要煮粥给我喝吗?在哪儿呢?我可是从昨晚一直等到现在。”
  我一时语塞,顿了一下,跟他说:“你家连粒米都没有,我拿什么煮,嗯?”
  他冷哼,挑挑眉特欠扁地说:“甭找理由推脱,我饱了。”
  我怒,这厮纯粹没事找事!绝不能惯着他这些臭脾气!
  他手支着下巴盯着碗里的粥琢磨了会儿,说:“要不这样吧,虽然不是你煮的,不过你要是伺候我喝的话,我就凑合着再多喝点。”
  我一听,大惊,鸡皮疙瘩顿起,这厮八成是把脑子烧残了。
  他看我不说话,皱皱眉,拿起我放在桌上的药,抽出里面的说明书研究了半天。
  我纳闷儿,问:“看什么呢?”
  他冲我晃晃手里的纸片,轻飘飘地说:“这里的每一种药都不能空腹服用,难怪我昨晚吃完后胃更疼了。”
  我气结!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水杯准备吃药。
  我认输!
  他看看我,拉开身边的椅子。我看看他,特没原则地坐过去,端起那碗他几乎没碰过的粥,一勺勺喂进他嘴里。
  “修月,你今年三十了,不是三岁。”我说。
  “嗯,怎么了?”他两眼弯弯。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特肉麻?”我实话实说。
  “肉麻你还干?”
  “这纯粹是出于对病人的同情。”
  “哦,郑伟也是病人,那你也去同情同情他吧。”说着,他抬手指指那碟甜酸萝卜丝儿。
  我夹给他,没好气地说:“你跟我抬杠呢。”
  他手指轻轻地刮过我的下巴,没个正形地说:“那也是因为你自己死鸭子嘴硬,净说那些不着调儿的。”
  喝下最后一口粥,他特满足地揽过我,蜻蜓点水似的在我脸上亲了亲,软软热热的唇还沾着点点香糯的米汤,“看你这生疏样儿,第一次喂别人喝粥吧?”说完,揉揉我湿湿的头发,笑得灿烂。
  我冷哼,把水杯递给他:“吃药!”
  出门前,我帮他测了下体温,还行,不太发烧了。昨天折腾到那么晚,我还真挺担心他半夜再烧起来。这大概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这厮脸上好像也有了点血色。
  关于跟张行长见面的事,我没再劝他,只是说我跟他一块儿去。他笑了笑,没拒绝。
  收拾好东西出门,司机已经到了,在楼下等着。
  上车后他把手机丢给我:“调成震动,除了张行长,其他电话一概不接。我睡会儿,困。”说着,身子往下滑了滑,靠在我身上,没多久就睡着了。我轻轻抽出靠背后的毯子搭在他身上,车向S市疾驰而去。
  静静的车厢里,我挺想好好琢磨琢磨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脑子里不断跳出一幅幅零星的画面,可就是没法儿把它们联系在一块儿。程哥的事对我触动挺大的,他的初恋我有印象,那时候我跟程哥一块儿玩,偶尔见过她几次,很斯文的女孩。程哥当时曾笑言:“南南,你太有棱角太有锋芒,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哥们儿,但很难成为好老婆。江瑶跟你刚好相反,她是适合娶回家做老婆的最佳人选。”那时我听了这番话,还觉得挺美,傻乎乎地认为像江瑶这样的女孩,一辈子守着男人守着家,活得太乏味太没意义。那晚听了程哥的心事,我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这个早就被遗忘的女孩儿,突然很想见见她。
  正想得入神,车突然减速,我身子不稳地晃了晃,修月也被弄醒了:“怎么回事?”口气不太好,明显不爽。
  “前面的车不知为什么突然减速。”司机也挺无奈。
  “世爵?!”我探身望着前面的车,有点诧异,能开得起这车的人可不多。
  “追上去。”修月吩咐。
  司机点点头,猛踩油门,时速表狂飙。
  “那车还挺来劲。”我笑,前面的车也在不断加速,两车间距始终无法缩小。
  “你的同行啊,飙车爱好者。”修月握着我的手,拿过手机按下一串号码。
  我正琢磨他这是给谁打电话呢,手机接通了:
  “我是修月。”
  ……
  “那辆D00741的银色世爵是不是你开的?”
  ……
  “我让你带的资料准备好了吗?”
  ……
  “嗯。”
  ……
  “这是高速公路不是凤凰山,而且我听说前几天你刚刚输给她。”
  ……
  “她这么久没玩照样赢你,这是实力的差别。”
  我一头雾水。
  “你还嫩得很。”修月笑,挂断了电话。
  望着前面一溜烟儿绝尘而去的银色跑车:“不用追了。”他说。
  “谁?”我问。
  他换了个坐姿:“公司新请的财务总监助理,协助丁黎的工作。”
  “那原来的财务总监助理王薇呢?”
  “调到香港分公司给周希当助理。”他声音带倦。
  “跟她有关?”我有点意外。
  他点头:“棋子而已。”
  我把滑落的毯子重新搭好,摸摸他的额头,跟早上温度差不多,说:“再睡会儿吧,还有一个小时才到。”
  “嗯,”他闭上眼睛,顿了顿,说,“你见过他。”
  我愣,谁啊?刚才那人?听他提到凤凰山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奇怪。
  “展阳阳。”他说。
  “啊?你确定?!据我所知他才十九岁!”难以置信,那个卷毛小男孩儿。
  “西班牙华裔,十六岁毕业于哈佛商学院,前两年炒得火热的华尔街期货金童Dark就是他。”
  我沉默,这个世界上不乏天才的存在,不过当一个天才活生生地出现在身边时,实在让人觉得挺缺乏真实感,我问:“你怎么找到他的?”
  “过程特曲折,”他想了想,“前阵子我请导师刘教授帮我物色一个业内有才华的新人,齐贝听说后向刘教授推荐了刚刚回国的展阳阳。齐小北的太太也就是齐贝的嫂子,是展阳阳同父异母的姐姐。刘教授考察了一下,决定把他推荐给我。大概就这样。”
  “他能胜任吗?”想到那个别扭的小男孩儿,我问。
  “你觉得他性格怎么样?”
  “挺倔的一小孩儿。”
  “嗯,倔强的天才不会允许自己失败。”
  “抓紧时间睡会儿吧,中午有你折腾的。”
  刚出收费站,就看见那辆嚣张的银色世爵静静地停在路边。修月让司机停车。展阳阳看我们到了,下车走过来。修月接过他递来的文件袋,随手丢进车里,说:“中午你跟叶南去复兴路的那间意大利餐厅吃饭,我已经订好位子了。”
  “她不跟你一起去?”展阳阳问。
  “这种事当然是越少人在场越好。”我笑,嘱咐修月,“中午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不用我告诉你吧。”
  “我现在除了一样东西外什么都不想吃。”修月倚在车边不咸不淡地说。
  “一碗粥你至于这么执著吗?”我边说边帮他把睡觉时压皱的衣角抚平。
  “至于。”
  展阳阳好奇心大起:“什么粥这么牛?”
  “小孩儿少插嘴。”我俩齐刷刷地说,把展阳阳弄得有点蒙。
  “心有灵犀啊……”他愣了一下,冷哼。
  “行了,时间差不多了,你快上车吧。”我从包里翻出一个小纸袋塞给他,“吃完饭别忘了接着把药吃了。”
  “嗯,我那边估计没那么快结束,丽景会展中心有个车展今天开幕,你们吃完饭过去看看。”
  “切!这还用你说?我大老远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个车展,要是只为资料,我才不会特意跑来。”
  “走了。”修月在我额头上亲了亲,坐车离去。
  “你的新欢?”他走后,天才小屁孩儿神色古怪地问。
  我听了有点哭笑不得:“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可我实在是觉得新欢这词儿特别扭。”
  “我看你是心虚了吧。”他瞪我一眼,“上车,快饿死了。”说完,甩着钥匙转身就走。
  “展阳阳。”我站在原地未动。
  “嗯?”他顿住脚,回头望着我,“干吗?”
  “十九岁已经成年了吧?”我语调平缓。
  “废话!你想说什么?”他口气很冲。
  “我可以包容一个孩子的任性,却没理由容忍一个成年人的无礼。”上市公司的高级财务人员绝不是这种IQ和EQ严重成反比的人所能胜任的。
  “你!”他脸色泛红,提高腔调,“难道我说错了吗?刚跟楚尘离婚就跟修月这么卿卿我我,女人的爱可真够廉价的!”
  活脱脱一卷毛小愤青,我笑,心却莫名地抽了一下:“那你觉得刚刚离婚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冷哼:“反正不像你这样。”
  “是不是应该特消沉特郁闷特颓废特哀怨特堕落特绝望,每天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眼泪汪汪胡思乱想死去活来悔不当初,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体现一个女人对爱情的忠诚,嗯?”我心里一冒火语速就特快。
  “你……”他嘴巴微张,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说实话,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我再次哭笑不得:“上车,吃饭去。”
  天才二字有很多种解释,天生人才和天生蠢材都能跟天才挂钩,修月是这二者的结合体。至于展阳阳,目前我在他身上只发现了后者。
  自从被我机关枪似的抢白了一顿之后,展阳阳彻底化身成沉默的羔羊,一路上半个字儿也没说,小脸儿紧绷,双手紧握方向盘,在车流中东钻西窜,杀气腾腾地狂飙向市区。
  “海鲜奶油浓汤、蟹肉沙拉、紫苏番茄意面,外加一杯热巧克力。”看着餐牌我立马觉得特饿,什么都想吃。
  “你吃得下?又是奶油又是巧克力,女人不是最在乎身材吗?”展阳阳摘下帽子扔到一边,软软的小卷毛映着窗外的阳光,泛着浅浅的棕,衬得肤色更显白皙。
  “你觉得我很胖?”我笑问。
  他哼了声,没回答,丢下餐牌对侍应生说:“跟她来一样的。”
  等待上菜的间隙,我手支下巴打量着坐在对面望着窗外出神的小屁孩儿,怎么看也不像有十九岁的样子,说:“你跟展夜不太像。”观察了半天,我得出结论。
  他收回视线,特不忿地说:“谁稀罕跟他长得像!”
  “好好说话,别跟吃了枪药似的。”不光长得不像,性格更不像。
  “你!”
  “我一直有个疑问,你是不是对我有成见?”凤凰山上初次见面,我就觉得他对我的态度不像是对待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是又怎样!”他别扭道。
  “我记性很好的,咱俩以前肯定没见过,赛车那晚是第一次。”
  他想了想,突然问了个非常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有崇拜的人吗?”
  “没有。”我很诚实地回答。
  “真自负!”他撇撇嘴,语带嘲讽。
  “自负?”我笑,“是不是所有的天才都跟你一样,喜欢用一只眼看世界?”
  “什么意思?”他有点不明白。
  “老天爷让你长两只眼不是用来当装饰的,事情的正反两面需要双眼同时去观察。只用一只眼,很容易造就出像你这样偏执武断的小愤青。”
  “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没有崇拜的人,不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你知道崇拜所包含的意义吗?”我问。他沉着小脸儿冷冷地说:“目标,向着目标前进的动力。”
  “没错。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崇拜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狂热,一种仰望。在向着目标前进的过程中,这种狂热和仰望很可能引起心态的失衡,导致前进的动力随之扭曲,完全偏离原本的轨迹。这样的例子其实很多,去年那个以死相逼非得跟展夜激吻的女Fans就是其中之一。所以说你只看到了崇拜的积极作用,当你学会用两只眼同时看世界的时候,你的性格才有机会变得跟你的脸一样可爱。”
  他默默坐在那儿,大眼睛时不时忽闪两下,看得出正在很认真地消化我刚才滔滔不绝掰扯出的那番话。
  头盘上来了,色泽鲜嫩,令人食指大动。
  我刚吃了没两口,展阳阳的手机响了,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按下通话键:
  “知道是你,什么事?”
  ……
  “吃饭。”
  ……
  “跟一女的。”
  ……
  “你甭管。”
  ……
  “你怎么肯定是她?”
  ……
  “你……”
  ……
  我吃得正爽,眼前突然多出一手机:“我哥找你。”
  嗯?展夜找我?
  放下叉子接过电话:“喂,展夜?”
  “在吃饭?”伴着浅浅的笑,他问。
  “嗯,签字改到明天的事我秘书通知你们了吧?”
  “通知了,因为我的临时通告打乱了原来的计划,真抱歉。”
  “没关系,”我笑,明明是亲兄弟,一个任性到蛮横无理,一个却客气到小心翼翼,“你找我有事?”
  “是这样的,上个月我订了一辆新车,三天前就运到S市的销售代理那儿了,可我一直没时间过去。听阳阳说你刚好在S市办事,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去帮我试试车?”
  “让你弟去不是更好?”
  “我不放心他,对机械他比你差远了。”
  我看了眼对面吃得正欢的小屁孩儿,确实挺不让人放心的,于是说:“我得配合修月的时间,不确定能不能过去。”
  “没关系,正事要紧,千万别勉强。”
  “嗯,如果有时间我就帮你去试试。”
  “对了,阳阳没跟你捣乱吧?”
  “没,乖得很。”
  “那就好,你赶紧吃饭吧。我挂了,拜拜。”
  “拜拜。”
  一听电话挂断,展阳阳咕嘟着嘴里的汤,抬起头含混不清地说:“我哥肯定又说我坏话了。”
  “把汤咽下去再说话,”我边说边抽出张纸巾帮他擦去沾在唇角的汤渍,“展夜真的只比你大一岁?”
  “实际上是八个月。”
  “吃饭。”
  张行长约修月吃饭的地点在市郊的百福四合院,挺土的地方挺土的名,可名声大得很。每天只备两桌宴席,基本只接待省部级以上领导,外加个别实在是有钱没地儿花的大款。打着毛家菜的旗号,据说大厨是曾经在毛主席身边服务多年的程汝明老人的关门弟子,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好说。我曾经问过我爸,他说这厨师的身份不重要,能把百福四合院折腾出这么大名气,有一点是肯定的,上头有人。

  CHAPTER 9
  偏偏这时候,一个人打着灯笼出现在前面,黑暗中出现了曙光,我想都没想就迫不及待地冲过去了,特温暖的感觉,可我觉得有愧,有罪恶感……
  晚风挺凉爽,我开着车从妈妈家出来,想了想,决定去小K的酒吧喝两杯。十一点多正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一进门就看见小K特显摆地炫着他的调酒绝活。
  “姐,这边这边!”看见我来了,小K大声招呼。
  我走到吧台边坐下,他拿了杯柠檬水让我先喝着,说:“姐,今天不是周末,怎么这么有空?”
  “想来就来呗。”我手支下巴懒洋洋地说。
  “心情不好啊?”小K笑嘻嘻地凑到我面前,特八卦地问。
  “闪一边去,甭答理我,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小K冲我做了个鬼脸,招呼服务生把调好的酒送到七号桌,从酒架上拿下瓶波尔多在我眼前晃晃:“今晚来点红的?”
  我嗯了一声,暗红色液体沿着杯壁缓缓滑落,映着霓虹闪耀的灯光,很妖艳的感觉。
  “咦,今天是什么日子?江哥,这边这边!”
  嗯?我扭头顺着小K的声音望去,江帆?
  “叶南?真巧。”他看到我也有点意外,笑着坐在我旁边。
  “是挺巧。”我侧头瞧着他,清爽时尚的打扮,看着很舒服。
  “江哥也来杯红酒?”小K问。江帆点头,“波尔多好了。”
  “大学教授泡夜店,不怕碰上你的学生?”我冲他晃晃酒杯,浅啜一口。
  “迄今为止还没发现。”他笑。
  “相亲那天干吗扮成那副样子,怕我对你一见钟情?”想起他那瓶底眼镜、白菜帮子发型,真够的。
  “呵呵,见笑了。其实我并不想去的,碍于学长的面子不得已而为之。”爽朗的笑声在这嘈杂喧嚣的环境里显得分外顺耳。
  “这是你第一次相亲?”我盯着杯子里的红酒,漫不经心地问。
  他点头:“其实我一直对娶妻生子这种事不感兴趣。”
  “为什么?”我问。
  “怎么说呢,没碰上心动的对象。”他想了想,侧头看着我说。
  “心动?一见钟情、脸红心跳?”对于二十七八的人,实在很难想象。
  “呵呵,其实我从没强求。感情这种东西讲缘分的,我奉行宁缺毋滥,找不着合适的就自己过呗。”他晃着酒杯不疾不徐地说。
  “嗯,其实这样也挺好。”我跟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姐,你这牛饮简直是暴殄天物!”小K心痛不已地叫唤。
  我笑:“少废话,倒满。”
  “有心事?”江帆问。
  “我觉得自己挺失败的。”从S市赶回来之后就没碰上一件顺心的事。
  “怎么这么说?”他问,“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个很好的听众。说出来说不定舒服点。”
  “知心大哥啊?”我笑,“感情上的事说了也没用。”
  “那可未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的声音温和醇厚,特别能安抚人心。
  “我纯粹是自作孽不可活,没什么迷不迷的。”
  “你这纯粹是钻牛角尖儿呢,说不定压根儿就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真的,完全就是自作孽。”我喝了口酒,声音特颓废地说,“你说离婚了吧,我还总惦记着他,可又觉得不能回头,要是回头了就把两个人好不容易做出的努力给废了。道理是懂,可真要做起来太难了,谁也忘不了谁。我其实特别讨厌藕断丝连,这样对谁也不好,可心里就是忘不了,就是憋屈,控制不了,真的挺折磨人的,折磨我也折磨他。你说本来就是因为性格问题,过不下去了才离婚的,可这离婚了吧,内心反而更煎熬,真的挺煎熬的。我这人一向挺坚强,可感情的事实在是太磨人,我想摆脱又找不着出口,眼前黑漆漆一片。偏偏这时候,一个人打着灯笼出现在前面,黑暗中出现了曙光,我想都没想就迫不及待地冲过去了,特温暖的感觉,可我觉得有愧,有罪恶感,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利用了他,我明明就没忘记以前的事,又特别不负责任地鸵鸟似的躲到那光明背后,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就算没有特别强烈的爱,那种默契依赖和信任一样可以引领着我们找到幸福……”
  说到这儿,我顿了顿,又喝了口酒,顺便把凑到跟前偷听的小K推到一边,沉浸在乱七八糟的情绪里,继续说:“可惜,自欺欺人就是自欺欺人。当我看到报纸,看到报纸上他的样子,哪怕就是一张照片、一篇报道,我又动摇了,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又开始瞎惦记了!我太他妈讨厌自己这样儿了!今晚我爸把我给骂了,骂得特狠,可我觉得他一点儿也没说错,他说我对待感情太儿戏,试图利用一个男人去忘掉另一个男人是最他妈愚蠢的做法,伤人伤己!离婚是自己选的,就甭自怨自艾,觉得自己特苦情。仓促接受另一段感情,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逃避就更让人瞧不起。自私!我爸说我太自私!随便作践别人的感情,刚离婚就把另一个无辜者卷进来,害人害己!我觉得我爸说得特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可笑?”我一气呵成,不磕不绊,听得江帆热情鼓掌,“真流畅,口才够剽悍的。”
  我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晃着空杯让小K倒满。小K大概被我刚才那疯癫样儿给震住了,特小心地看看我,又看看江帆,见他没反对,才犹犹豫豫地拿过酒瓶给我倒上,说:“姐,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要不我给你俩开个包房慢慢聊?这里环境太闹。”
  “不用,我就乐意在这儿坐着。”不等江帆回答,我一口拒绝。
  “说出来舒服点了吧?”江帆笑问。
  我有点窘,刚才挺失态的,从下午到晚上,一连串的事折腾得我有点精神崩溃,说:“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就当我酒后胡说八道得了。”
  “感情的事没有谁对谁错,”他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就好像我姐,三十多的人了,固执地守着那份初恋,打算就这么过一辈子。她的初恋对象可没这么痴情,不仅结了婚,连孩子都满地跑了。我问她你觉得为这么一个人守活寡值吗?问过很多次,她总是特淡然地跟我说这没什么值不值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们觉得不值,可我觉得特幸福,这就够了。”小K凑在一边,听得欷歔不已,“江哥,你姐要是不介意姐弟恋的话就介绍给我吧!”
  “闪一边儿去,别添乱!”江帆笑骂。
  我把玩着酒杯,心里琢磨着江帆他姐的事,脑子里灵光一闪:“你姐是不是叫江瑶?”
  他听了,明显愣了一下:“没错,你认识?”
  “这世界可真小。”程哥的初恋居然是江帆的姐姐。
  “怎么说?”他好奇地问。
  “我说了你可别郁闷,你姐的初恋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不久前我刚听他说了这事。”
  江帆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世界太小了也挺不和谐的。”
  我一听就乐了,他也乐了,气氛舒缓多了。我俩一杯接一杯地喝,天南海北地聊,难得地投缘。聊到他同事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认识齐贝。D大的年轻副教授也没几个,大家彼此都挺熟。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俩一直喝到酒吧打烊都没醉,但是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本着做一个守法好市民的觉悟,我们一致认为酒后驾车是可耻的。基于这个认识,小K很荣幸地充当了我们的司机,一路嘟嘟囔囔地把我们分别送回家。下车前,我把钥匙丢给他,让他明天找个人把车给我送到公司。
  拎着包走进公寓,头有点晕,脑子混混沌沌,跟糨糊似的,挺舒服。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声音特清脆,尤其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可照出人影的地面上映出我的影子,再配上这咚咚咚的声音,挺吓人的。汗毛竖起来了,心跳有点儿快,脑子却清醒多了。物业的保安拎着电棍从走廊里拐出来,特友好地冲我笑笑,说:“叶小姐,这么晚才回来。”
  “嗯,跟朋友聚会。”总算见个活物,大厅里多了点人气儿。
  “我帮你按电梯。”他说着,转身走到电梯前。我赶忙说不用了,他不解,我说晚上吃多了,走楼梯消化消化。他听后,笑着跟我道声晚安,继续巡查去了。
  我拖着双腿懒洋洋地往楼梯间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努力向上爬。
  “玩得挺爽啊。”凉飕飕的声音飘进耳朵里,我身子一僵,汗毛耸立,缓缓转身,“你怎么来了?郑阿姨不是说要接你回家住几天吗?”
  “借酒消愁这么没出息的事你也干?”修月晃荡到我身边,闻着我身上的酒味,特挑衅地说。
  “得了吧,我这叫酒逢知己。”我下意识地躲了躲,爸爸的话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修月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双眼微眯,神色冷冷淡淡:“我妈说的话你甭在意,你应该很清楚从没有人能左右我的决定。”
  “我从来不跟长辈较劲,再说郑阿姨也没说错。”其实她也没说什么,不过就是特别委婉地说我跟修月更适合做好朋友,这种感情其实更像兄妹,绝不是爱情什么的。
  “你真这么想的?”他跟我站得特别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不怎么平稳,夹着火气。
  “我爸今晚也修理我来着,滔滔不绝地骂了我一个多小时。话糙理不糙,我觉得我最近干的这些事是挺浑蛋的。”
  “我觉得你是挺欠收拾的,是不是我太惯着你了,让你把我这儿当爱情旅馆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嗯?!”修月火了,他很长时间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了。
  “要不你打我一顿得了。”我发自内心地说。
  “你跟我耍赖是吧!你觉得我不舍得打你是吧!”他抬起我的下巴,脸色特冷,字字带冰。
  我沉默,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下午我送他回公寓的时候,一开门就看见郑阿姨端坐在客厅里。她嗔怪修月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针也不打就这么在外面折腾一天,然后笑着跟我说:“南南,我让你劝劝修月,你怎么也不拦着他?”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修月截住话头说,我的事连您都管不了,叶子能管得住吗?郑阿姨神色变了变,一口气说了好多话,声音不高,也不带火气,可我听着就觉得心挺寒的。
  这时,我妈打电话催我回去,修月让我先走,我就走了。然后我就被我爸狂削一顿,然后就跟江帆酒逢知己,然后就回来了,然后就被修月堵这儿了。
  我的下巴被他抬得有点酸,这么半天他也不说话。我说:“修月,问你个问题行吗?”
  “说。”他声音轻飘飘的,特冷淡。
  “你说为什么长辈对咱俩的事反应这么大?”他家、我家,对我们俩之间刚刚冒出苗头的暧昧不约而同地大加反对。
  “你想说什么?”他松开手,我的下巴终于解放了。
  “我爸说我特自私,刚离婚,感情还没整理好就仓促地开始一段新感情,还连累你被卷进来,害人害己。”我低着头,躲避着他的视线。
  “我只想知道你自己是不是也这么想的。”他语气漠然,指尖却微微颤抖。
  我咬咬唇,缓缓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强忍着退缩的冲动,轻轻点了点头。
  沉默。
  很久很久的沉默。
  我僵硬地站着,他冰冷地站着,几乎成了两尊雕像。
  又是很久很久的沉默。
  他抬手,手指从我脸上轻轻刮过,很冰很冰的触感:“叶南,你这次真是玩得太过火了。”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经理叶经理,”一走进办公区,小白立马热情地迎上来,“大新闻哦!”
  “什么事?”我揉揉额角,昨晚喝多了,早上起来头疼得要死。
  “关于楚尘的,”小白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这次他可惹大麻烦了。”
  “把报纸拿进来。”我笑笑,快步走进办公室。
  惊天内幕:当红偶像男星不为人知的黑暗童年!
  日前,据匿名人士爆料,知名男星楚尘的父亲竟是强奸犯!十八年前因抢劫强奸罪被判入狱的楚建国,于不久前刑满释放。此消息在娱乐圈引起轩然大波。记者采访了楚尘的老街坊,关于楚父的下落,邻居众口不一,究竟真相如何,本报记者正在进一步了解。同时,有关方面也在积极地与南城监狱取得联系,希望能从中获取有关爆料人口中提及的楚父入狱的真相。
  铺天盖地的报道、大幅大幅的照片、三姑六婆的采访实录……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抢劫、强奸、入狱十八年,这些字眼儿不断地从我脑子里跳出来。楚尘的父亲不是在他七岁那年就因为一场意外的车祸去世了吗?
  头更疼了,我把报纸扔到一边,按下通话键,让小白帮我接江舟的办公室。等了挺长时间,一直占线,估计他办公室的电话已经被打爆了。终于通了,嘟嘟声刚消失,那边就传来极不耐烦的声音:“哪位?”
  “江总,我是海天的叶南。”
  “哦,不好意思。你好,你也是要问我楚尘的事吧?”
  “嗯,怎么会闹出这种传闻?”
  “这事我也没法跟你细说。我已经尽可能地压了,能处理的我都处理了,没想到还是闹出这么大动静。”
  “楚尘的父亲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昨天晚上我才收到报社内部传来的消息,这不,我一宿没睡,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终于找到了那个叫楚建国的男人。他现在被我安排在郊外的别墅里,暂时跟公众隔绝,他究竟跟楚尘是什么关系我正在查。”
  “楚尘呢?”
  “我让方菲给他安排了个稳妥的地方住着,暂时不能露面。”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行,派出所那事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不过说起来我觉得这事说不好跟那姓郑的也有点儿关系。我昨天是在一家三星酒店的套房里堵到楚建国的,他两个月前就出狱了,你说怎么偏偏选这么个时候把事情爆出来?”
  “两个月前?”我想了想,“他哪来的钱住酒店?还一住就这么长时间?”
  “要么是楚尘给的,要么是幕后不怀好意的有心人给的。我问过楚尘,他什么也不说,我也拿他没辙。你要是有办法,能不能帮我探探郑伟那边?我先谢谢你了。”
  “我尽量,那个,”我犹豫了一下,“楚尘……”
  还没说完,他就接过话:“你要想找楚尘直接给方菲打电话,打她的私人号码。”
  “知道了,拜拜。”
  挂上电话,我把报纸一股脑儿丢进垃圾桶,按键把小白叫进来:“你跟杨雪约的几点签字?”
  “十点半。”
  我看看表,才九点过一点儿,想了想,对小白说:“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带着准备好的合同直接去他们公司,我在那儿跟你会合。”
  “叶经理,你出去是为了楚尘的事吧?”小白有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嗯。”没什么好隐瞒的。
  “叶经理,楚尘的事你还是少管吧。”小白挺语重心长地说。
  “就算基于朋友的立场,我也应该帮忙的。”
  “那个,”小白嘿嘿一笑,我被她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修总……修总在外面。”
  “嗯?他什么时候来的?”一听她提起修月,我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只一个念头——逃跑。
  “你刚进办公室没多久。他让我别告诉你,自己安静地坐在外面的沙发上,弄得整个市场部的人都跟发了春似的,一趟趟借着倒水上厕所什么的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拎着包走出办公室,斜前方休息区的沙发上,修大少优哉游哉地支着脑袋冲我笑,我暗自吸了口气,挺直腰板儿特从容地走过去。
  “修总,视察工作?”站在他面前,我挺享受这种俯视的感觉。
  “叶经理,公事外出?”他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顿时我的气势就矮了一截。
  “跟展夜签约。”我抬头看着他,笑着说。
  “时间还早,先到我办公室一趟。”他不冷不热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向电梯走去。
  “看报纸了?”顶楼办公室里,修月坐在我对面,漫不经心。
  我点头:“早上吃药了没?”看他那副鬼见愁的脸色,真是闹心。
  “你是以什么立场在关心我,嗯?”他双腿搭在茶几上,懒洋洋地问。
  “朋友呗。”我心里扑通扑通的,每回他用这副调调说话的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这个回答我不接受,在你没想到更好的答案之前,甭来关心我。”
  “你……”我本想抢白他几句,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算了,我不跟你计较。有事说事,没事我走了。”
  他笑了笑,指尖轻叩沙发扶手:“楚建国确实是楚尘他爸,你甭费劲去查了。”
  我心里一紧,急问:“你怎么知道?”
  他哼了一声,空气里顿时多了股冷飕飕的气流,然后他说道:“我早知道。”
  我沉默。
  “怎么,想问我为什么不早告诉你?”
  我顿了顿:“不是。”
  “嗯?”
  我笑得挺僵硬,说:“这种事本来就不应该你来告诉我。”
  他盯着我瞧了半天,嘴角挑着嘲讽:“脑子挺冷静啊,出息了。”
  “爆料的事跟郑伟有关吗?”我问。
  “你说呢?”他笑着反问。
  我想了想,没说什么,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说:“我该走了。”
  “叶南,问你个问题。”他轻声叫住我。
  我顿住脚,转身:“什么?”
  “楚尘为什么跟你离婚?”
  嗯?这是他第一次问得这么直接,我说:“性格不合。”
  他皱眉:“这种理由是用来扯淡的。”
  “当然有具体的事呗。”我敷衍。
  “比如?”他追问。
  “都是些日常小事。”这是实话。
  “因为这样的理由离婚,你甘心吗,嗯?”
  甘不甘心?我只有道:“我想应该是甘心的吧,那些琐事看似微不足道,可这种慢慢渗透蚕食的力量是很可怕的,我想楚尘也不希望看到当年那么憧憬的爱情变成比白开水还乏味的厮守。”说完,我苦笑了一下,眼角热热的。
  “你不觉得他应该更积极一点儿去改变这种局面,而不是任其向坏的方向继续发展?”修月的声音很平缓,没什么起伏,却字字似刃,令人避之不及。我承认,要说对这段婚姻我曾抱怨过什么,那大概就是这种毫不争取的放手,“干吗突然对我说这些?”
  “一对儿二百五!”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叶南,我告诉你,楚尘的事你爱怎么处理怎么折腾我不管。可你记住了,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不代表我是个特有耐心的人;我惯着你,不代表我可以任由你拿我当逃避的工具。”说完,甩给我一个特灿烂的笑,笑得我恨不得一耳光抽死他。

  CHAPTER 10
  我暗叹,修月这厮对女同志的杀伤力十年如一日的强悍。
  被修月一耽误,差不多十点了,我跟小白一起离开公司,直奔辰星娱乐。刚上车,小白就打开了话匣子。
  “叶经理,这些记者可真够执著的,你都跟楚尘离婚了他们还揪着你不放!楚尘也真是的,三天两头地惹麻烦,难道这就是成名的代价?”
  我笑笑,没说什么。刚才在公司地下车场被几个冒充客户混进来的记者给堵了,幸亏保安及时出现,帮我解了围。至于楚尘的事,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插手。报纸上,关于楚建国其人,一篇篇言之凿凿的报道看得我心惊。嗜赌、家暴、抢劫、强奸,配着一张张照片,我不知该做何反应。如果这个男人是我父亲,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会给我的童年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叶经理,报纸上登的那些……是真的吗?”看我半天沉默不语,小白难掩好奇,小心翼翼地问。
  我想了想,说:“应该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其实修月已经肯定了那个男人的身份,下意识里我只是希望楚尘能亲口给我一个解释。
  “啊?你跟他结婚这么多年连他爸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小白难以置信地瞥我一眼,我勉强地扯着嘴角笑了笑,“也许他有自己的苦衷。”
  江舟说楚建国两个月前就刑满释放了,以楚尘如日中天的名气,他不可能不来找他。仔细想想,离婚前的那段日子,楚尘似乎格外沉默,经常很晚才回家,一副心身俱疲的样子,而且整宿整宿地失眠,就那么静静地搂着我直到天亮。我担心,问他怎么了,他总说没事,赶戏有点累而已。我看出他对我有所隐瞒,却又无从下手。现在想想,多半跟这个男人脱不了关系。虽然这么多年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但楚尘在我眼里依然还是那个在沙滩上为我点燃生日蜡烛的羞涩男孩儿。看着他把所有的事都藏在心里,独自承担,我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叶经理……叶经理!”
  “嗯?”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手机,你的手机响了。”
  我定定神,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连忙在包里一阵翻腾。
  “喂,有事?”接通之前扫了眼号码,是修月。
  “签完合同回公司接我,中午在金茂有应酬。”冷冷淡淡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
  “跟谁?”
  “朋友。”
  “私事?”
  “嗯。”
  “那我去干吗?”
  “你都认识。离婚的女人应该更多地接触社会。”
  “你少跟我在这儿阴阳怪气的。”
  “那我换个说法好了,中午我去相亲,你去帮我参谋参谋。”
  相亲!我愣住,修月去相亲?这实在是有点……
  “跟谁?齐贝?”
  “不是,她还不如你呢,我要她干吗?”
  嗯?我又一愣:“你的意思也就是必须得找个比我强的才对得起自个儿?”
  “很明显我就是这么想的,而且我对中午这位挺有信心。”
  我笑了笑,嘴唇有点干:“我认识吗?”
  “我估计你听过。”
  “谁?”我问。
  “林璐璐。”
  我不仅听过,还见过,皇天旗下的艺人,江舟培养的摇钱树,道:“不说别的,据我所知她今年才二十。”
  “嗯,我知道。”
  “你觉得这年龄差距合适吗?”
  “你觉得不合适?”
  ……
  “江舟中午有事,委托他弟带着林璐璐去,据说他弟你也认识。”
  “你包打听啊?”
  “这个圈子就这么小,我不想知道都难。”
  “江舟怎么想起把她介绍给你?”
  “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
  “怎么突然想起相亲?”
  “我妈着急抱孙子。”
  “扯淡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
  “怎么,我相亲你吃醋?”
  ……
  不知怎的,被他那副无所谓的调调一撩拨,我心里的一股火气噌噌地就起来了,道:“挺好的,中午江帆不是也去吗?说不定你俩看对了眼儿,我俩也看对了眼儿呢,一举解决几个大龄青年的个人问题,你说社会得和谐成什么样啊!”
  电话里,他冷哼,我正等着他发表高论呢,那厮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真不识逗。
  收起电话,脑子里忽悠忽悠地飘着相亲两个字儿,心底一阵恶寒。
  “叶经理,”小白嘿嘿一笑,“跟修总打情骂俏呢?”
  “小丫头别乱说。”我无奈。
  “唉,当局者迷啊迷啊迷啊……”她怪腔怪调地拖着嗓子扮回声。
  “行了,甭耍宝了。”我打开天窗,车里的空气一下子流通起来。
  “叶经理,你说你跟修总有说有笑有斗有闹的,日子多舒心呢!你看你以前,动不动就眉头紧锁,怎么看怎么像个深闺怨妇!你说你多精明干练的一个人,怎么一跟楚大帅哥扯一块儿,智商立马就成负数了呢?”她摇头叹气,恨铁不成钢地把车停在红灯前。
  “你得了吧,甭替我操那些没用的闲心。”我捏捏她的腮帮子,耳边毫不意外地响起她抗议的尖叫,“松手松手!叶经理,我这不也是替你着急嘛!”
  “替我着急?”我笑,“急什么?”
  “修总对你那点心思,公司上下谁不知道啊!”
  我沉默。什么扯淡的心思?这厮正颠儿颠儿地忙着相亲呢。
  “叶经理,你别怪我多嘴,我真觉得你跟修总特般配。你说你都离婚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叶经理,你要有危机意识才行啊!再漂亮的女人过了三十岁,就算皮肤身材保持得再好也没法跟那些十八九正当年的大姑娘比了!”她一边开车一边抓紧时间对我进行洗脑。
  “小白,你这两年为什么不交男朋友?”话题一转,我问。
  “谁说我没交,上个礼拜我不是刚跟刘东分手吗?”
  “那种看看电影牵牵手,吃两顿饭就分手的露水情缘不能算。”
  “我也不想啊,这不没碰上合适的。要是我身边有个修总这样的极品男人,我早结婚了,说不定现在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得了吧,你才多大岁数啊。”我被她逗乐了,“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的打电话把我叫出去,拉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倾诉了整整一宿。”
  她嘿嘿一笑,脸有点儿红:“叶经理,那事儿你还记得哪?”
  “我昨天在S市看见李默了。”想当年这两个人也是爱得热火朝天缠绵悱恻。
  她听了,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冷哼:“切,我早不记得那个不要脸的陈世美了!”
  “他还跟我打招呼来着。”我侧头看着她,淡声说。
  “他……”小白咬咬唇,欲言又止。
  “他?你想知道什么?”我笑。
  “他,他,他……”伶牙俐齿的小白结结巴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紧紧握着方向盘匀速前行。
  “前面是红灯。”看她丝毫没有要减速的迹象,我好心提醒。
  “啊?哦……”急刹车,刚好压线而停。
  “要不我来开?”这丫头片子刚才还好意思说我智商成负数,我只不过是提了一下李默,她整个人就成这没出息的失魂样儿了。
  “他,还好吗?”小白讷讷地问,总算说出句利索话。
  “好得很,看起来风度翩翩,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其实,我对那个男人的印象不是一般的差。
  “哼,什么风度翩翩,我看是招蜂引蝶!”她撇撇嘴,貌似不屑,可我还是从她脸上捕捉到了几丝伤心和落寞。
  这个傻丫头,我暗自叹息:“对了,他还给了我张名片,可惜被我随手一放,找不着了。”
  “哟,出息了,还混上名片了啊!”她绷着脸,口不对心地冷讽。
  “前面左拐左拐,你给我专心点儿。”我摇摇头,看似开朗的小白,内心其实非常脆弱敏感。
  在我看来,李默是不值得原谅的。酒后乱性,上了暗恋自己的学妹,而后背着小白一次次跟她发生关系,跟肥皂剧的剧情如出一辙,不久后那女孩儿怀孕了,接着当然没落下以死相逼的戏码儿。面对女孩儿丧失理智般的威逼要挟,李默那厮够狠够无耻,丝毫不为所动,丢下一千块钱让她堕胎,自此跟她一刀两断。接着,在流言四起之前,他将所有的事一五一十跟小白坦白了,并且许诺一生一世的相守。纯真的小白根本无力承担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她崩溃了。接下来的一年,一次次分分合合,把两个人折磨得筋疲力尽,最终小白提出断绝关系,李默接受了,一个星期后闷声不响地离开了D市,就此音讯全无,直至昨天与我的意外重逢。
  这样一个男人,毫无疑问是可恨的,三心二意,始乱终弃,然而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小白的感情是真的。尽管我觉得这样的感情很廉价,小白却深陷其中,直至今天仍然忘不了他。男朋友走马灯似的换,可她的内心越来越寂寞。我曾经跟楚尘探讨过这个问题,李默那么浑蛋的男人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小白如此死心塌地。楚尘挺认真地琢磨了会儿,跟我说:“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理论联系实际的事就是爱情,就像你会喜欢上我跟我结婚,很多人也觉得不可思议。”就因为他这句话,我窝火了好几天。他总是把我对他的爱当成上天的恩赐,小心翼翼地呵护,弄得我既心疼又心累。爱情无关出身,我努力地试图把爱情回归到最原始最单纯的状态,可他却始终解不开心里的结。
  我曾向修月咨询过爱情与出身的问题,他听后漫不经心地跟我说:“叶南,你跟楚尘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达成共识。”我问他为什么,他特欠揍地说:“我没法给你解释其中的原因,以你现在的智商水平实在理解不了。简单地说,你们两个从小生长的环境迥异,观念和意识完全不同,面对问题根本无法通过换位思考的方式令彼此达成共识。”我不服,质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不理解难道你能理解?”他懒洋洋地冲我笑笑说:“没办法,谁让我比你聪明呢。”
  车厢里静悄悄的,我和小白各自想着心事。经历了两次小规模的塞车后,我们及时赶到了辰星娱乐公司所在的恒基大厦。
  “李默结婚了。”下车前,我对小白说。
  她一下子僵在座位上,半晌后说:“是吗?结婚了,挺好。”轻飘飘的声音,有痛苦,也有解脱。
  “白痴,就算他不结婚,你以为你们之间还能发生什么?”我拍拍她的肩膀,拎着包走下车。
  约摸两三分钟之后,小白抱着文件袋从车里走出来,眼睛有点红,神色却平静。
  我冲她笑笑:“心里踏实了吧?以后甭惦记了。回头我帮你物色个好的,等你结婚的时候咱给他发个请柬,气不死算他命大。”
  小白扯扯嘴角,被我逗乐了:“一言为定啊!我要振作振作振作!让陈世美见鬼去吧!”说完,挺起胸脯跟我一起走进写字楼。
  去还是不去?
  直到修月上车,我还在琢磨这个问题。难得地,今天修大少爷心情好,主动坐进驾驶位。
  “你说你相亲我去合适吗?”打心眼儿里说,我觉得这太不合适了,多别扭。
  “我难得开口让你帮我个忙,你就这态度?”他不冷不热地说。
  “甭在这儿上纲上线的,不就吃顿饭吗?”我系好安全带,“不过你带个女的去就不怕人家小姑娘心里有想法?”
  他哼了声,突然问:“你跟江帆相亲的时候什么感觉?”
  “谁这么多嘴,你怎么知道我跟他相亲的事?”
  “叶哲叶博士。你中午相亲他下午就急不可耐地给我打电话,问你在我面前是怎么评价江帆的。”
  我窘:“你怎么说的?”
  他淡淡瞥我一眼:“你觉得呢?实话实说呗,江帆是谁?叶南没跟我提过。”
  我听出他话里的火气:“其实我想跟你说来着,这不后来一连串的事给闹腾忘了。”我完全不必跟他解释,可我还是解释了。解释完立马后悔了,干吗把自己搞得跟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他能相亲我为什么不能?!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林璐璐长得不错,属于乍一看特惊艳那种,跟你倒是挺般配。”
  “凑合吧,跟你年轻那会儿差不多水平。”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方向盘,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
  “我年轻那会儿?这句话好像说的是我妈那岁数再往上的妇女吧!”二十八确实不小了,可也不至于夸张到忆往昔想当年的地步。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我也懒得跟他争。耳边响起小白的话,“女人三十豆腐渣”。我现在确实没什么资本去跟那些年轻小姑娘拼美貌,事实上我也从来不在乎这些,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被他的信口开河搅得心里直犯堵。
  谁也不说话,车厢里弥漫着死气沉沉的静。
  正值下班高峰期,过了三个红灯被塞住两次,车走走停停的,让人特心烦。再过两个红灯就到金茂假日酒店,短短一段路开了二十多分钟,最后一个红灯前,再次被塞住。
  “想什么呢?”等待中,他问。
  “没想什么。”我无精打采地敷衍。
  “我其实挺同情楚尘的。”他话题一转,“那小子要是不碰上你不爱上你不跟你结婚,大概还能活得轻松点儿。”
  我有点蒙,没太跟上他思维转换的节奏,顿了会儿,才问:“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算了,我都说了不再答理你俩那些破事,何况就你那一根筋的脾气,明知前面是堵墙也得亲自拿头去撞。我跟你说什么都没用,等你自己撞得差不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我现在特迷茫,真的。”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我望着窗外熙攘的车流自顾自地说,“如果楚尘是因为他爸的关系才跟我离婚,你说我该怎么办?他爸出现以前我们的婚姻也有挺多问题,这我知道,可你说如果没有他爸这事,他会不会采取更积极点的态度去面对和解决这些问题?”
  “叶南,你还真不拿我当外人。”修月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我估计楚尘八成就是因为他爸的问题才跟你离的。这事好解决,你直接杀到他面前告诉他性格差异不是问题,背景悬殊不是问题,你爹干过什么不是问题,社会舆论也不是问题,内心煎熬更不是问题,总之在伟大的爱情面前一切都不是问题。有了爱情,两人就算天天搂一块儿喝西北风也一样能相依相偎着幸福到永远。”不疾不徐,一气呵成,字字清晰,声声刺心。
  我紧紧咬着嘴唇,心呼的一下跌入深渊,找不着出路,脑子里混沌一片。
  “到了,下车。”
  变脸这门民间艺术着实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这不前一秒钟还紧绷着脸扮冰雕的修大少爷,在推门踏进包间的那一刹那,冰消雪融,唇角微弯,一个优雅迷人的笑容稳准狠地命中目标。林璐璐矜持清高的眼神瞬间隐去,水汪汪的大眼睛荡着一圈圈幸福的涟漪。传说中的一见钟情?我暗叹,修月这厮对女同志的杀伤力十年如一日的强悍。
  江帆笑着迎上来,几人寒暄一阵,纷纷落座。精雕细琢的红木圆桌刚好适合四人筵席,林璐璐坐在修月对面,我坐他旁边。
  “叶南,幸亏你来了,要不你说我跟他俩一块儿吃饭那不得直逼千瓦大灯泡。”江帆冲我笑笑,神色自如地打开话题。
  “加上我,那不成两个千瓦灯泡了?更亮。”我笑,僵坐的身子稍稍放松。
  “哪里的话,我真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叶姐。”林璐璐笑颜如花地参与进来,言语落落大方。
  我礼貌地冲她笑笑,抬头跟江帆说:“要不咱俩去吃零点得了,这边让他俩好好聊聊。”
  林璐璐微笑不语,江帆自然同意。我看看坐在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修月,他微微一笑,声音飘飘悠悠地从我耳边擦过:“一块儿坐吧,人多了热闹,以后我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多的是,不在乎这一顿饭。”
  林璐璐听完,笑得更甜:“就是说嘛,难得见到叶姐,大家一起吃多开心。”
  我跟江帆无奈对视。
  不知为何,我心里有点难过,隐隐觉得这顿饭似是某种仪式,某种告别仪式。至于究竟告别什么,我却说不清。
  短暂的安静,气氛略显沉闷。
  林璐璐见状,盈盈一笑,柔声道:“叶姐,听说你们把东方商业园的代言机会给了展夜?”
  这个话题挑得好,我猜她大概是想借着这个话题引出楚尘。与其被她弄个措手不及,不如我自己先开口为强,“楚尘档期排不开,展夜是最合适的替代人选。”
  “吃饭时间,不谈公事。”修月笑笑,利索地打住这个话题。林璐璐乖巧地点点头,“说的是,难得闲下来,应该好好放松放松。最近天天赶通告,开口闭口不是拍戏就是访谈,快成职业病了。”
  不咸不淡的闲聊中,菜陆续上来了。下午大家都有事,酒自然就免了,于是以茶代酒,推杯换盏的气氛还算不错。
  林璐璐很健谈,面前的筷子却一动未动。艺人为了保持身材所付出的代价绝非常人所能想象。修月随意地靠在椅子上,吃得也很少,大多时间都在倾听。我和江帆本来就是这相亲宴上不和谐的存在,更是甚少插话。
  “修总怎么吃这么少,是不是菜不合胃口?”席间,林璐璐颇为关切地问。
  “菜不错,只是我不太饿,你应该多吃点,太瘦了也不好看。”
  挺温柔的声音,可我觉得怎么听怎么别扭。
  “为了上镜没办法,保持身材真的很辛苦。”她娇声抱怨,配着那张年轻漂亮的面孔,确实惹人怜爱。我下意识地别过头,不再看她。
  “这么说叶南倒是很适合做艺人,吃不胖的体质让她完全不用担心身材在巧克力中变形。”修月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盅,随意地说。
  “是呀,叶姐真的很让人羡慕。一般女人到了这个年龄都很难保持像叶姐这样的身材。”林璐璐特真诚地望着我,眼睛忽闪得那叫一个动人。
  这个年龄?我真的很想把她拎过来告诉她姐姐我今年二十八不是八十二!
  “说实话,我对现在那些疯狂追求骨感美的女人特别不理解。”江帆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
  仗义!我冲他眨眨眼,他回我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正是因为骨感符合了当下的大众审美,才会如此盛行。你说是吧,叶姐?”林璐璐笑容不变,声音甜腻依旧,只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珠里透出几许咄咄逼人的意思。年纪不大,气势不小。
  “大概吧,我对这方面没有研究。”说实话,我真的很想杀杀她的风头,让她知道二十八的女同志不是好惹的!可惜,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她又不是跟我相亲,搅坏了气氛大家都不开心。说起来,修月这厮倒是挺安静,自顾自地品着茶……
  茶?!
  “别喝了!”脑子还没理清思路,话已经脱口而出,江帆和林璐璐都是一愣,不明就里。
  “叶姐,你没事吧?”林璐璐看看修月,又看看我,神色古怪。
  冲动是魔鬼!
  我完全可以选择一种更委婉的方式提醒那厮,就算洞庭碧螺春再香醇,也不是你那脆弱得一塌糊涂的胃能消受得起的。
  气氛一下子凝滞,我正琢磨着该怎么收场,修月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林璐璐嘟着嘴,似乎有点不高兴,江帆倒是很快地收敛了好奇,打起圆场,“既然不能喝茶那就换成水好了。”
  真仗义!我再次对他投以感激的一瞥。林璐璐也挺会察言观色,见此情形也没再多问,伸手按下嵌在桌角的按钮。很快,服务生轻轻推门而入,礼貌地站在坐在主位上的修月身旁,微笑着询问有什么需要。未待他回答,林璐璐柔柔的声音便已响起:“不喝茶,矿泉水好不好?依云的怎么样?”
  修月侧头盯着我,不置可否。我很想装作没看见,却不小心瞄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和下意识按住胃部的手,于是说:“给他来杯温水。”
  服务生礼貌地退去,林璐璐面色微沉,略略沉吟了一下,语调平静地说:“修总真是幸运,身边有叶姐这么体贴的下属。”
  “璐璐,修总和叶南是多年好友,这种关心完全出自友情,扯不到什么上级下属之类的,你想太多了。”江帆不咸不淡地插话。
  “是吗?我偶尔听楚尘提过,叶姐有个关系非常好的青梅竹马,没想到竟是修总。这就难怪了!”她似恍然大悟般轻叹,“我想任何男人在修总面前都会觉得压力蛮大的,就算是楚尘也不例外。”
  “楚尘不可能无聊到跟你说这些,你一定是记错了。”说实话,我真的特想抽她,如果年轻十岁,我肯定早这么干了。
  “叶姐很相信楚尘呢!真不好意思,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她秀气地微笑,移开视线,“修总,这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你不喜欢喝吗?”
  “我很少喝茶。”修月说。
  “真遗憾。我知道一间很棒的茶馆,不仅茶香,景致更美,要是赶上樱花盛开的季节,真的仿佛置身仙境一般。名字也蛮有意思,洗碧居,很古雅的感觉。叶姐你应该去过吧?我记得楚尘挺喜欢喝茶的。”
  我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修月一脚,泄愤,然后特平静地跟她说:“那么风雅的地方我没兴趣,楚尘更没兴趣。他喜欢喝茶,却更享受泡茶的过程,所以我们从不去茶馆。”
  “叶姐,我觉得你真的好厉害,拿得起放得下。自从你们离婚后,我每次见楚尘都是一副特冷漠特憔悴的样子,大概还没从阴影里走出来。要是他的心态能跟你一样好,应该会少受很多折磨吧。我有劝过他,可惜直到现在他眼里还是只有……哎呀,不好意思,”说着说着,她突然掩口轻呼,“你看我真是糊涂!就算再替楚尘着急也不该多嘴说这些!修总,你不会嫌我烦吧?”说完,还特诚恳地向我投来满是歉意的一瞥。
  “对的时间跟对的人说对的话,我才不会觉得烦。”修月盯着她,淡声道。
  她愣了一下,神色有点僵,不过极快便又恢复正常:“修总真幽默。这就跟在对的时间碰上对的人做对的事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是一个道理。”
  我,无语。
  江帆,无语。
  修月笑道:“很彪悍的理解。”声音飘飘的,探不出情绪。
  “我只是有感而发。”她甜甜一笑,接着神色极认真地说,“每个人对待爱情的态度都不一样,如果我一旦选定了自己的爱人,肯定会尽所有的努力去爱他,尽所有的努力去维护我们的婚姻与家庭,哪怕面临再大的压力再大的困难,我想我都会积极地勇敢面对!既然是自己选择的,无论任何时候,都没有资格逃避,更没有权力轻易放弃。”
  短暂的沉默。
  “叶南,”修月的声音,“你觉得她这番话,有几分道理?”
  “十分。”我说。
  “你做到了几分?”他问。
  “零分。”我答。
  “准备补考?”他又问。
  “不好意思,去下洗手间。”

  CHAPTER 11
  “你跟修月熟悉得已经把对方当成了生活中理所当然的存在……少了那种偶尔的情调和心跳,两个人的婚姻很快就会变成一潭死水……”
  回公司的路上。
  “叶南,看来我得对你刮目相看,挺能忍啊。”
  “你以为呢?把她拎过来打一顿?”
  “你干出这事儿我倒是不奇怪。”
  “她是跟你相亲,我要那么干多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我的事儿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次。”
  “有话直说,别成天阴阳怪气儿的。”
  “你觉得林璐璐怎么样?”
  “挺好。”
  “这话说得可够虚伪的。”
  “她是让我挺上火,不过我得承认这女孩儿有她吸引人的地方。”
  “比如?”
  “活得明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最关键的是懂得为自己争取。年纪轻轻能做到这些不容易了。”
  “娶这么一人当老婆你难道不觉得特累?”
  “别的男人可能会,我对你有信心。就你这道行,镇住她简直是小菜儿。甭担心。”
  “看你话里的意思就是觉得我们俩特适合是吧?”
  我沉默。
  “怎么不回答?刚才不是说得挺热闹的?”
  我继续沉默。
  “叶南,我就问你一句,你觉得我还有继续等下去的价值吗,嗯?”
  “什么意思?”
  “甭跟我装傻。”他冷哼。
  挑衅似的调调把我压了一中午的火彻底撩起来,道:“装什么傻?!”我一脚刹车踩死,把车停在路边,“修月我告诉你,你要喜欢林璐璐你就痛痛快快地去跟她好,你要是想拿她来刺激我那大可不必!你觉得一个刚刚离婚个把月的女人有心思去跟你玩这些欲擒故纵的爱情把戏吗?!你不用在这儿试探我,大家都是成年人,心里那点事儿相互都有数。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就算楚尘是因为他爸的事跟我离婚的,我也不会回头了,我从来就不相信破镜重圆这种扯淡的说法!而且说句心里话,假如他是因为这种理由跟我离婚,我真的不会原谅他!我可以接受性格问题导致的婚姻破裂,却绝对不能接受这种自以为是为对方好的可笑理由!但不复婚不代表我就能连带着把这么多年的感情一块儿从心里连根儿给拔了!我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可我他妈也是有感情的!你们这些人一个两个的不是给我介绍对象就是逼我做这选择那选择,好意我心领了,以后大可不必了!我以为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对我够了解,在你面前我才会想什么就说什么!你可以嘲笑我讽刺我甚至可以骂我,我都不奇怪,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心里那些犹犹豫豫反反复复的想法挺可笑。可你呢,你是怎么干的?弄个小明星来相亲,你要喜欢她还用得着我给你参谋?你修月什么时候会被别人的意见左右了?你觉得弄这么个人来对我冷嘲热讽一中午有意思吗?你是想激怒我还是想让我有危机意识?修月,这场相亲宴彻底颠覆了我对你的认识!没想到你竟然会玩出这种俗不可耐无聊可笑的把戏!”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气稀里哗啦地倒了个痛快,我口干舌燥。
  “说完了?”他漫不经心地熄灭手中的烟,没什么表情地问。
  “谁让你抽烟的?!”说起来我都没发现他什么时候点着的。
  “我想干的事儿谁都拦不住,这不刚才你亲口说的。”他盯着我,眼神极锐利,“你说完了,轮到我也说几句。”
  我哼了声:“洗耳恭听。”
  “甭给我脸色看,我告诉你,我要是觉得你跟楚尘还有复婚的可能,我压根儿就不会招惹你。你什么臭脾气我他妈要是不清楚这个世界就没人清楚了!”
  “等等!”我打断他,“修月,我没听错吧,你说脏话?”
  “嗯,说了。”他抬手扳起我的下巴,“让你给气的!别打岔,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刚才你正在吹嘘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我拍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听得挺认真啊。”他靠回座椅上,跷着二郎腿说,“你记着,以后别开口闭口旧情难忘的,离了就是离了,时间短不是借口,不管你是昨天离的还是上辈子离的,只要不想回头就没有任何区别!我还就是特瞧不上你那副牵肠挂肚犹豫不决的窝囊样!三两下就把郑伟揍成猪头的人别有事没事地扯那些不着调的痴缠!你要是觉得你俩的婚姻还有挽回的余地,我估计就算有人拿枪顶你脑门儿上你也不会签字。既然都离了,有什么难忘的?成天在那儿伤春悲秋地扮苦情,我看了就烦。不至于,就你这性格根本不至于。”
  “你得了吧,少往脸上贴金,把自个儿说得跟半仙似的。你要真这么肯定我不回头,你折腾着相亲干吗?”不过说实话,听他这么一说,我中午憋了一肚子的火倒是消得差不多了。
  “这相亲宴也不完全是为了刺激你。”他笑,“林璐璐还有别的用处。”
  “你想干吗?”我问。
  “你紧张什么?”他笑意更浓。
  “你……”我脸一热,“不说拉倒!”
  “叶南,你如果真的不准备回头,那最好不要再去搅和楚尘的事。”
  “我尽量。”
  “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你要是不听我的话瞎掺和,后果会非常严重。”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瞒着你的事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事。你说你多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人替你冲锋陷阵,你还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后方。”
  “你如果这么想,就是在跟楚尘犯一样的错误。”
  “叶南,你这话说得实在太欠抽了。”他冷冷扫我一眼,“有些事必须说出来,不说会引起误会甚至伤害,就像你跟楚尘这对儿一路深爱到离婚的二百五。可有些事必须烂在肚子里,不说是为了保护你,说出来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毁掉很多人的生活,明白吗?”
  我沉默,重新打着火,车缓缓驶上马路。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他点了根烟,夹在修长的手指间。
  有没有继续等下去的价值?我想了想,实话实说:“我现在回答不了。”
  他笑了笑:“这答案我挺满意。”
  “为什么?”
  “要是换作以前,你肯定立马就能回答我。”
  我无语,这厮的话总是能一针见血地让我有种想把他扁到吐血的冲动!
  回到公司,小白跟我说负责宣传片拍摄的导演林兵原定下周一飞过来,可刚才他的助理来电话说他手头上这部戏的进度出了点问题,估计下周五才能杀青,所以要比预定时间晚一周到。
  我让小白立刻联系林兵,把电话接进来。
  过了几分钟,二线灯亮,我拿起话筒:“你好,请问是林兵林导演吗?”
  “我是,关于推迟去D市的事我很抱歉。”硬邦邦的声音,开门见山。
  “我非常理解你的处境,拍摄进度延误也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如果可以我们也会尽力配合,定好的场地可以改期,可演员的档期我们左右不了。这次宣传片的主角是最近当红的男星展夜,为空出这次拍摄所需的三天时间,他推掉了很多预订的安排,如果延迟一周,时间上他肯定没办法配合,这确实是没办法的事,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难处。”我耐着性子好脾气地跟他解释。
  “不好意思,我很忙,有事你跟我助理联系。”说完,他啪的一声挂断电话。
  “小白,接林兵助理。”
  功夫不负有心人,浪费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打了一通又一通的电话,能用的关系基本都用上了,终于让林兵这尊恃才傲物的大神点了头,同意按照预定时间来D市,但是三天的拍摄时间必须压缩成两天,这是他的极限。我让小白立刻调整计划,全力配合林兵。小白问我干吗这么忍气吞声地迁就他,合同都签了,他不按时来就告他违约。我特无奈地晃晃手里的几张纸,说:“傻丫头,公司确实可以起诉他,然后打官司,肯定能胜诉。只是这一来一回估计黄花菜都凉了。我们是泄愤了,不过什么事也都耽误了。他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虽然为人处世非常失败,可他对自己的本职工作还是非常尊重的。别抱怨了,赶快去联系,记得把酒店房间再确认一下。”
  下班前,我妈来了个电话,哥哥嫂子明天走,让我晚上回家吃饭。我说:“您昨晚怎么没提这事?”她说:“昨晚我有插话的余地吗?”我想想也是,跟她说:“我一会儿就回去。”正要挂电话,我妈又加了句:“如果修月有时间,让他也一起来。”我愣住,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电话已经挂断了,耳朵里只剩嘟嘟声在回荡。
  到我妈那儿的时候,饭菜已经上桌了。保姆不在,嫂子在偏厅里忙着布置碗筷,哥哥坐在藤椅上看书。
  “我爸呢?没在家?”我放下包,走到茶几前,从果盘里叉了片西瓜塞进嘴里。
  “部队上有事不回来吃。修月呢?”妈妈问。
  “没空。”事实上我压根儿就没告诉他。他最近已经够闹心的了,身体又不好,甭给他添乱。
  “跟客户应酬?”
  “嗯。”我敷衍。
  “他胃不好,我还特意煲了山药百合红枣粥等他来喝。”妈妈摆摆手,让我坐她对面。
  “没事儿,郑阿姨肯定也没少给他准备。”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大大咧咧的,没点女人的样子。”
  我窝在清凉的藤椅上,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爸昨晚不是特严肃地命令我不许跟修月不清不楚地厮混嘛。”
  妈妈愣了下:“胡说,你爸什么时候用过‘厮混’这个词?!”
  “意思差不多。”
  “你爸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您说过很多次了。”
  “对了,你明天下午抽个时间来医院一趟,看看郑伟。”
  “不去。”我拒绝得很干脆。
  “必须去,道个歉,给郑阿姨个台阶下,这件事情表面上就算过去了。”
  妈妈见我不说话,口气加重:“你自己捅的娄子就得自己收拾。”
  “他就是欠揍!”我哼了声,不屑一顾。
  “打狗还要看主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不明白?”
  ……
  “就这么定了,你自己想想到时候怎么说。”
  “实话实说呗,他跟三流小明星玩‘仙人跳’败坏楚尘的名誉,拿那些不堪入眼的照片在我眼前晃外加要挟,出口成脏骂骂咧咧气焰极度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妈!”
  “我知道这是事实,可外人不知道,外人看到的事实是叶司令员的小女儿因为一点小小的误会,动手把修参谋长的外甥打得卧床不起。”妈妈看着我,说得特语重心长,“虽然郑伟这孩子的品行大家多少也都了解,可你那火暴性子,这些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叔叔伯伯哪个不知道?你能干出这种事情大家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既然了解我的性格,就应该知道我只除暴安良,从来不欺负弱小。”我为自己辩解。
  “法治社会,用拳头解决问题是最愚蠢的办法。”妈妈神情严肃。
  “这道理我懂,可您要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法律就是制裁不了。我不能把那浑蛋怎么样,暴打他一顿出出气最起码心里落个痛快。”
  “傻孩子,这种一时的意气之争后患无穷。”
  我一时语塞,转而叉了片苹果丢进嘴里狠狠地嚼,估计样子挺狰狞。只见妈妈特无奈地摇摇头:“不管出于任何原因,以后做事情都不能这么冲动蛮干,记住我的话!”
  “嗯。”我含混地应着。
  “好了,别委屈了,毕竟挨打的人不是你。”她老人家见我表态了,语气一松,拍拍我的肩膀,笑得挺慈祥。
  这时,嫂子走进客厅招呼我们:“来吃饭吧,边吃边聊。”
  席间,叶哲同志似乎陷入了某种寻求灵感火花的状态,机械地扒着碗里的白饭,目光呆滞。嫂子习以为常般地不断往他碗里夹菜,那看着他的眼神儿还特别温柔。
  “嫂子,我哥常这样啊?”科学怪人,真让人受不了。
  “嗯,他思考问题的时候特别投入。”嫂子语气颇自豪。
  “怪癖。”我啧啧摇头,“那他这种状态得持续多长时间?”
  “这不好说,”嫂子把一块剔好刺儿的鱼肉放进哥哥碗里,“最长的一次大概有一天一宿,就那么坐着,不吃也不喝,当时可把我吓得够戗。”
  “啊?妈,你说我哥不是得什么病了吧。”跟木头似的杵那儿,一整天动也不动,想想都觉得挺瘆得慌。
  “别胡说!”妈妈笑,“你哥肩负的科研任务非常重,脑子里不知装着多少事情,哪像你就知道得过且过。”
  “冤枉啊,”我夹了根菜心放到妈妈碗里,“您是不知道,修月那厮狠着呢,简直就是马克思他老人家笔下吃人不吐骨头的万恶资本家!”
  嫂子被我的话逗乐了:“南南,我看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还就是修月有办法对付。”
  我不忿:“那是我让着他,不跟他一般见识。”
  “南南,你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妈妈放下筷子,话题一转,神色认真地看着我。
  “您吃饱了?”我答非所问。
  妈妈点头:“你打算一直在修月的公司干下去?”
  我悻悻地放下筷子,抽了张纸擦擦嘴:“暂时还没有换工作的打算。”
  “在他的公司做个部门经理,收入不错,可是没什么太大发展,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妈妈接过嫂子递来的茶,浅浅啜了下,又放回桌上。
  “我觉得这样挺好,要那么大发展干吗?”
  “你还年轻,怎么能这么想!”
  “当女强人很累的,就像您。”
  “没经历过你不会懂,实现理想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足以补偿你付出的一切辛劳。”
  “您老人家挺厉害啊,出口成章。”我嬉笑着调侃,试图转移话题。
  “你这孩子,没大没小,”妈妈佯怒,顿了顿,又说,“你要是不想在外面闯事业,那就跟你嫂子好好学学,做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行,我尽量。”
  “你哥给你介绍的那个男孩子怎么样?”
  又来了!我心里顿时涌起一阵烦躁,说:“妈,咱能谈点别的吗?”
  “全家人都在为你着急,你自己反倒悠闲。”妈妈脸色微沉,淡声道。
  “那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找个可靠的对象,换个有前途有发展的工作,生个孩子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这就是妈妈对你的要求。”
  我靠在椅子上盯着桌沿的雕花默不作声,气氛有点僵,嫂子笑着打圆场,道:“南南,咱妈是过来人,说这些都是为你好。如果你觉得江帆不合适咱再找,你条件这么好,不愁找不着合适的。”
  我机械地点头,目光呆滞,跟叶博士探求真理的眼神儿不相上下。
  “南南,昨晚你爸也跟你说了,虽然你离了婚,我们也不同意你跟修月在一起。”妈妈端坐在椅子上,语气严肃。
  “妈,您说我刚离婚没多久,正常来讲是不是应该走到哪儿都有人安慰两句才对?我是不是表现得太无所谓了,所以你们都觉得我特潇洒特拿得起放得下?”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笑,可眼角却有什么东西悄悄往外涌。
  “南南,”妈妈看着我,沉沉地叹气,“我们也许是急了一点儿,可这都是为了你好。我跟你爸真的很担心你在心灵最脆弱的时候不小心陷入另一段错误的感情。修月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很清楚他有多优秀。可你要知道,你跟他这么多年都生活在一个圈子里,对彼此的了解大概比我们做父母的还要深。南南,妈妈告诉你,婚姻是门大学问,不是随随便便找个人就能一起过一辈子的。两个人需要互相了解才能更融洽地生活;可如果彼此太熟悉了,反而不是件好事。你跟修月熟悉得已经把对方当成了生活中理所当然的存在,你们两个在一起,缺乏的是对婚姻生活的憧憬和追求。少了那种偶尔的情调和心跳,两个人的婚姻很快就会变成一潭死水,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我沉默。尽管妈妈说的每句话都很在理,可现在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闪人。
  “南南,你不要嫌妈妈啰唆。妈妈也知道你现在没有跟修月怎么样,可修月那孩子太聪明,在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上,他占据着绝对的主导权,所以妈妈必须要提醒你。他对你的心思两家老人都知道,你郑阿姨这些年没少给他介绍对象,可从没见成过。你没离婚前,郑阿姨还能忍,反正像修月那样的男孩子不怕找不到中意的对象。你离婚后,这孩子对你志在必得的心思表现得更加明显,郑阿姨坐不住了,不仅忙着给他张罗合适人选,还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对我说,她希望找个温柔贤惠、能在生活上把她儿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媳妇。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你的性子她清楚,从小就是一派自由主义战士的作风,不适合做修家的媳妇。你要知道结婚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婆媳关系对两个人的婚姻生活有很大影响,处理不好,日子肯定过不舒服。至于郑伟搅和在里面会产生什么后果,我就不用说了。而且你不要忘了,你爸爸和修月的爸爸在工作上关系又这么密切,一旦将来出现什么问题,影响的可不仅仅是你们两个人的感情,你明白妈妈的意思吗?”
  脑子乱哄哄地搅成一团,我逃难似的离开戒备森严的司令部大院,漫无目的地开着车闲逛。灯红酒绿的街道,夜色中的男女,纸醉金迷的喧嚣,一切的一切,浮华得让人心烦。经过公寓,我没停车,不想回家,空荡荡的房间只适合胡思乱想。车厢里飘着甜甜的米香,临走前妈妈看我晚饭没吃多少,让嫂子把粥装好放在后座上给我当夜宵吃。
  沿着笔直的海滨公路狂飙,迅疾的车速终于让风有了些许活力,吹在脸上不再那么黏腻燥人。这个季节,海边是情侣消磨时间的最佳地点。他们手牵手地漫步在又软又暖的沙滩上,对着星空默默倾诉恋爱的欢愉。这种纯情的萌动我想大多女孩儿都经历过,一如我二十岁生日的那个夜晚。
  停下车,提着鞋子走在沙滩上,海浪层层涌起,带来丝丝凉凉的微风。
  “叶南?”
  嗯?好像听见有人叫我,扭头看,一个男人牵着个小男孩儿缓缓走来。“齐小北?”爸爸的寿筵上见过,有点印象,很有男人味。
  “你好。”他笑笑,抱起小男孩儿快步迎上来。
  “你儿子?”我好奇地盯着他怀里的小孩儿,胖嘟嘟的,非常可爱。
  “嗯,齐乐乐,”他捏捏儿子的小脸蛋儿,“叫阿姨。”
  “阿姨……”齐乐乐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半天,终于开口,声音软软的,嫩嫩的。
  我凑到他面前,伸出手指小心地在他肉乎乎的腮帮子上戳了戳,手感超棒,道:“你儿子太可爱了!”其实我一直都非常喜欢小孩儿。
  “姐夫,我把你的车停在……嗯?叶南?”
  这个声音很耳熟,穿着也很眼熟:“阳阳?真巧!”
  “你怎么在这里?”展阳阳走到我身边,探着脑袋四下看了看,“一个人?离婚的女人可真孤单。”
  “阳阳,你带乐乐去那边的儿童乐园玩会儿,”齐小北揉揉展阳阳的小卷毛儿,把儿子塞到他怀里,指指不远处。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赤脚奔跑在潮湿的沙滩上,海浪涌起,水花飞溅,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阳阳下个礼拜就去你们公司上班了,到时候还要请你多关照。”席地而坐,齐小北扯开话题。
  我笑:“别担心,天才到哪里都是天才。”
  他也笑:“一个任性的小孩儿而已,展家的孩子读书都很厉害。”
  “你太太是阳阳的姐姐?”我随口问。
  他点头,嘴角的笑容却渐渐淡去:“我太太在生乐乐的时候,因为难产过世了。”
  “对不起。”我有点无措,修月那厮压根儿没告诉我齐小北的太太已经去世。
  他面色柔和,幽幽地望着远处与夜色交织的海,道:“乐乐很像他妈妈。”
  “你一个人带着他?”我打量着他的侧脸,皮肤微黑,线条坚毅。
  “小夜和阳阳都会帮忙。阳阳回国后一直住在我那儿。”
  “我以为阳阳跟展夜一起住。”
  他收回视线,微微笑道:“阳阳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只有小夜才能镇住他。”
  “听说你是做进口车代理的?”
  “嗯,阳阳说你也喜欢玩车。”
  “过了那个年纪了。”
  “修月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这话题怎么扯到修月身上了?我问:“你跟他很熟?”
  “谈得来的朋友。”
  “你们家搬走后你跟修月还有联系?”
  “没有,再次联系上是我从美国回来之后的事了。”
  “这世界还真小。”我边说边拿着根小树枝随手在沙子上划拉。
  “最初听他提起你,我一下子就想到你小时候的样子,特有性格的小丫头,在大院里就数你能折腾。”
  我乐,想起小时候,好像就在不远的昨天,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儿子都这么大了。”
  “你跟楚尘结婚这么多年,怎么没要个孩子?”他抬头望着海边那道小小的身影,眼神柔和。
  这个话题,我不想谈,于是随口敷衍:“大概我们都没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
  齐小北看看我:“生儿育女是很自然的事。”
  “没孩子也好,离婚,受伤害最大的就是孩子。”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渴望能跟楚尘有个孩子。就连修月也以为,我们不要孩子只不过是因为事业的关系。
  “说什么呢,气氛这么严肃?”我正在愣神儿,展阳阳的声音冷不丁插进来,“乐乐想睡觉了。”
  齐小北接过儿子,我丢下树枝抬手看看表,快十点了,早已过了小孩子正常的睡觉时间,“很晚了,我也该走了。”说着,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跟他们告别。
  “叶南,我哥的车开回来了,你想不想见识见识?”展阳阳浑身湿嗒嗒的,连发梢上都挂着水珠。
  “改天吧,今天有点儿累。”我看着趴在齐小北肩头昏昏欲睡的小乐乐,心里挺不是滋味儿。孩子,一直是我在楚尘面前小心翼翼避过的禁区。他不喜欢孩子,我问过他很多次,每次都以他的沉默告终。我曾揣测过很多原因,可对于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沉默。
  “切,不看拉倒!”展阳阳大概被我无精打采的敷衍给惹火了,不满地瞥我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叶南,你不用跟他一般见识,等他去了公司你好好治治他这任性的臭脾气。”齐小北轻轻拍着乐乐小小的后背,此刻,这个冷峻阳刚的男人的眼睛里流露着父亲特有的温柔。
  “没事,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也这样。行了,你赶紧走吧,乐乐快睡着了。”我摸着乐乐圆圆的小脑袋,毛茸茸的头发可爱极了。
  “行,有空常联系。听说你网球打得不错,有机会切磋切磋。”临走前,齐小北问我的联系方式,我从包里摸出张名片递给他。他说他没带名片,下次补上,还说下个月他那儿会到一批不错的车,到时候给我打电话。跟他们分开后,我又在沙滩上溜达了一会儿才离开。上车后,发现手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闪个不停,三个未接电话,一个是修月打的,还有两个是江舟打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CHAPTER 12
  “叶子,整件事里,你知道我唯一觉得难过的是什么吗?”
  又有电话进来,修月的,我迅速按下:“喂,找我什么事?”
  “在哪儿呢?”
  “海边。”
  “跟谁?”
  “自己。”
  “来我这儿一趟。”
  “现在?”
  “嗯。”
  “找我有事?”
  “嗯。”
  “电话里不能说?”
  “能说我让你来干吗!”
  “你吃枪药了?不会好好说话啊!”
  “我饿了,带点夜宵过来。”
  “你就为这点事儿让我去?”
  “必须来,就这样。”啪,挂了。
  莫名其妙!我恨恨地合上电话。
  不过转念想想,虽然这厮好使唤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刚才他说话的口气跟平常有点不一样,仔细琢磨琢磨又说不上哪里不对。想起他最近气虚体弱的残样儿,真让人挺闹心。车上有我妈煲的养胃粥,我喝了也浪费,给他送过去得了,管它是不是真有食疗功效,聊胜于无。
  打着火,开车前我给江舟打了个电话,响了半天自动转到语音信箱。又打一次,还一样。我纳闷儿,看未接来电的时间,半个多小时以前。他这么晚找我八成跟楚尘的事有关。说不着急那是骗人的,白天有好几次我都想直接给楚尘打电话。可每次按下那一串熟悉的号码,心就开始咚咚乱跳,反复思量着如果拨通了该跟他说什么。安慰?我不擅长。追问事情究竟?我已经没这资格。楚建国的事江舟自有办法替楚尘摆平,也许修月说得对,我盲目插手说不定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这些天我其实想了挺多,尤其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放电影似的把我和楚尘这些年的相处都过滤了一遍。我发现一直以来,楚尘在我眼里始终还是那个为生计奔波的倔强男孩儿。这么多年,我似乎一直在忽略他的成长,过强的保护欲也许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他沉重的负担。他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又不是个特细腻的人,两人在一条道儿上愣是走出了两个方向,说起来也够讽刺的。
  到了修月楼下,我拎着粥下车,冷不丁的有个人从柱子后面闪出来,吓得我一哆嗦。“真慢,”修月的声音。
  “你在这儿干吗呢!”我顺了顺气儿,“又抽烟!”
  “等你呢。”他笑笑,懒洋洋地问,“晚上去哪儿了?”
  “去我妈那儿吃饭了。你晚上吃的什么?郑阿姨走了?”
  “怎么想起去你妈那儿吃饭?”他熄了烟,揽着我肩膀走进楼里,手心有点热,“你妈她老人家给你下达什么指示了?”
  “让我离你远点儿。”
  “嗯,我猜也是。”
  “咱俩在一块儿真的就那么惹人误会?”
  “不错啊,竟然开始琢磨这个了,进步挺大。”
  “问你个问题——”我顿了顿,声音有点哑,“修月,你说你横看竖看怎么看条件都是一等一的,而且咱俩从小就认识,我完全具备近水楼台的条件,可我怎么就没爱上你呢?”
  “你傻呗,”他乐了,笑得眉飞色舞,“现在开始还不算晚。”
  “跟你说正经的,少跟我嬉皮笑脸。”
  “怎么想起跑海边去了?这季节那儿可都是热恋中的男女。”
  “也有像我这样儿的,还跟你挺熟。”
  “嗯?谁?”
  “齐小北。”
  他愣了一下,没说什么,正巧电梯到了。
  进了门,我推开他,拎着粥走进厨房。料理台上摞着一堆保温盒,里面的饭菜原封未动。
  “怎么不吃?”这肯定是郑阿姨特意给他准备的。
  “晚上有应酬,在外面吃了。”他晃荡到我身后,拉开冰箱门拿出瓶橙汁,拧开盖子递给我。
  我还真有点渴,接过来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小半瓶。
  “慢点儿喝。”
  我冲他摆摆手,又灌了几口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瓶子,说:“酒店的菜太油腻,你吃什么了?”
  “随便吃了点。”
  我盯着他上下瞧了半天,道:“你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德行吗?整个儿就是一残花败柳。”
  “这词儿用得有水平,”他笑眯了眼儿,“最近事多,有点累。”说着,随手抽了张纸巾特自然地帮我擦去沾在嘴角的果汁。
  我愣住,不知怎的,脸隐隐发热,心跳有点乱……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时间到,微波炉里的粥热好了。
  我悄悄松了口气。
  他挑挑眉,盯着微波炉看了会儿,转身走进餐厅。
  望着他的背影,我挺迷茫。刚才的气氛很不寻常,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嗅到了点儿幸福的味道……
  看看墙上的钟,十一点。我把粥端上桌,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我妈给你煲的粥,她说是养胃的,你多喝点儿。”
  “我要不给你打电话,这粥恐怕就进你的肚子了。”
  “甭得了便宜卖乖。你今晚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让你帮我买夜宵。”
  “扯呢?”
  “嗯。”
  “江舟给我打过电话,在你打电话之前。后来我拨回去就没人接了。他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
  “嗯。”
  “什么事?”
  “你觉得他这个时候找你还能有什么事?”
  “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是告诉他以后不要动不动就为楚尘的事给你打电话。”
  “楚尘怎么了?”
  “他没怎么,换他爹了。说起来他爹也挺牛,硬是从江舟的眼皮子底下溜了,这会儿江舟正指挥着人满世界找他呢。”
  “楚尘知道吗?”
  “知道。”
  “楚建国去找他了?”
  “要是去了江舟还用得着这么闹心,直接带人去堵他不就完了?”
  “那他去哪儿了?”
  “我估计他想去找你,江舟已经派人去你家附近了。”
  “找我?!干吗?”
  “我哪知道,那一家子姓楚的都不是正常人。”
  “楚建国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我问。
  他看看我,没说什么,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粥,懒洋洋地推开椅子站起来,说:“饱了。”
  收拾好碗筷走进客厅的时候,那厮正特惬意地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累了就床上睡去。”我推推他,“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楚建国如果去了我那儿,这会儿江舟的人也应该找到他了。”
  “头疼,”他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他身边坐下,“帮我捏捏。”
  “我妈让你连打五天点滴,你打了几次?”手刚碰到他的额头,我就觉得温度不对,轻轻一捏,立马泛红,看得我心里更窝火,“头疼活该,纯粹自找的!”
  他笑了笑,没说话。
  “去床上躺着我帮你揉,在这儿窝着多难受。”
  “不想动,累。”他声音散散的,透着浓浓的疲惫。
  “明天别去公司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打针睡觉。”
  “我听说林兵那边出了点问题?”
  “时间上调整了一下,已经搞定了。”
  “明天周希回来,带着冯婕。”
  “听说冯婕怀孕了。”
  “这次周希就是送她回来待产的。”
  我冷哼:“她也算是修成正果了。”二奶成功转正。
  “现在还言之过早。”
  “周希婚都离了,孩子的抚养权也不要了,光这些已经可以让她一路狂笑到黄泉了。”
  “周希说冯婕特想你,明天晚上想跟咱俩一块儿吃饭。”
  “你告诉周希,我没空。”我实在太不待见那女的了,上大学那会儿我就特烦她。
  “嗯,我已经帮你推了,说你没空。”
  我笑,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进屋睡觉。”
  “一起。”他就势提议。
  “做梦!”我干脆地驳回。
  “一块儿做正好。”
  “你少跟我犯贫。”
  “叶子。”
  “嗯?”
  “江舟一直没来电话,他应该还没找到楚建国,你今晚留在这儿。”
  “为什么?就算碰到楚建国,他又能把我怎样?”
  “你对楚建国这个人了解多少?”
  “除了报纸上登的,一无所知。”
  “那就听我的。”
  ……
  “叶子。”
  “嗯?”
  “我不放心你自己回去,可我今天实在是没劲儿去送你了。”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我突然特想哭。
  我睡客厅修月睡卧室,孤男寡女在同一屋檐下挺纯洁地度过了漫漫长夜。
  一大早江舟来了个电话,说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找着楚建国了。修月对着话筒嗯了几声,没多问。
  早餐在外面解决的,吃完饭我自顾自地开车拉着修月直奔医院。他倒挺合作,问了问几点能输完液,然后让我中午去医院接他。
  郑伟就在隔壁病房,我妈对我说:“既然你一大早就来了,直接过去跟他道个歉。”我内心激烈斗争的当口儿,修月出声了,“李阿姨,郑伟的事叶子都跟我说了,她自己也觉得当时挺冲动,认识到以后办事不能只凭意气。郑伟那边一会儿我去跟他说,叶子的脾气我妈他们都了解,有这份儿心意在比什么都强。而且上午我去不了公司,有几件挺急的事我交代叶子帮我处理一下,您就让她先回去吧。”
  我妈琢磨了会儿,没说什么,微微点头,带着护士长离开了病房。我看着靠在床边冲着我乐的修月,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什么滋味都有。从小到大,好像每次我惹了祸都是他帮我善后,一直都是这样,以至于我已经把对他的依赖当成了习惯,难以察觉的习惯。
  “谢了。说实话,让我去给郑伟道歉还不如掐死我算了。”我站在床前,顺手帮他调了调点滴的速度,液体滴得太快他的手一会儿就得青一片。
  “不用答理他,他蹦跶不了几天了。”
  “行了,你睡会儿吧,我回公司。”
  他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我拎起包转身离开病房。
  一上午的时间一溜烟儿似的就过去了,我忙得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午饭时间,小白帮我约了秋薇在公司附近的西餐厅见面,商议东方商业园奠基仪式的现场布置,边吃边谈。之所以选秋薇的公司策划这次奠基礼,主要是看重他们的实力。新崛起的公司,口碑很不错,尤其是秋薇,女强人的典型,抢走了很多老牌儿广告策划公司的长期客户。当初是方菲跟我推荐的她。上次小白已经把我们这边的要求都跟她说了,这次她带来了准备好的草案和预算。我大体看了看,构思不错,就是列出的预算高得有点离谱。我很委婉地指出预算方面的问题,她倒是个爽快人,直接跟我打开天窗说亮话,要价确实高,初次合作,大家凡事好商量。接着,她说如果我接受这个价格,她可以给我六个点的提成,以后要是能长期合作,双方互惠互利。
  我静静听完,不置可否。又翻了翻她带来的计划书,跟她说回去等我消息。她听了没有多停留,热情地跟我道别,看起来胸有成竹。我又开始掂量:案子涉及的钱倒是不多,一整套下来她要价五十二万,六个点的提成折出来就是三万多,睁只眼闭只眼的工夫赚三万多,还是有点诱惑的。私下收提成在业内不是什么新鲜事,她这么有把握我会答应倒也不是没道理。如果这个公司不是修月的,说不定我还真会动点儿心。
  我叫了杯咖啡,又坐了半天,琢磨着该怎么答复她。出于方方面面的考虑,我都希望能在不损害任何一方利益的情况下就价钱问题达成共识。
  喝完咖啡,看看表,快一点了,我估摸着修月应该打完点滴了。
  拨通他的手机,嘟嘟地响了会儿,接电话的是郑阿姨。我有点儿愣,礼貌地说了声:“阿姨好。”
  拿着电话几乎没插嘴的余地,就听郑阿姨在那边自顾自地说啊说,拉拉杂杂地絮叨了半天,大致就一个重点:我妈给修月加了点药,还没输完,就算输完了下午也不能去公司。我不停地应着。在我正准备挂电话的时候,郑阿姨突然说了句:“南南啊,你看修月身体不好,小伟又出了这样的意外,公司的事你可得多担待点儿。”口气似是无奈,在说到意外俩字儿的时候,有意无意地顿了下,听得我心底泛起阵阵寒气,但除了答应之外,无话可说。
  回到办公室,我给修月的秘书陈蕾打了个电话,问她周希的飞机几点到。她说两点半,我问她修总安排谁去接,她说修总安排她还有销售部的林经理一块儿去。我想了想,跟她说等会儿开两辆车,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她说那太好了,听说你跟周副总很熟,跟他太太还是大学同学。我笑了笑,没说什么,挂断电话。
  公司停车场,我坐陈蕾的车,销售部经理林正开另一辆车,刚准备出发去机场,手机响了,修月打来的。
  “喂?”我接起,心想着这会儿又是谁,郑阿姨刚说完,难道换我妈上阵?
  “来医院接我。”修月的声音。
  “得了吧,你想让我当罪人呢!”我边说边冲陈蕾使个眼色,告诉她不是紧要电话,跟上前面林正的车。
  修月在电话那边笑了笑:“点滴已经打完了。”
  “我跟陈蕾在去机场的路上,没法儿接你。”
  “嗯?去接周希和冯婕?”他有点意外。
  “不然呢?”我哼了声,没好气儿。
  “真感动,”他啧啧道,“为了我啊?”
  我窘:“少在那儿自作多情!”
  “林正去了吗?”
  “嗯。”
  “一会儿让陈蕾送周希他们直接回家,你和林正开一辆车转到医院接我一块儿回公司。”
  “挺会安排啊。”我就看不惯他这副地球离了他就不转的德行,“郑阿姨说了,你什么时候回公司得她拍板才行,让郑阿姨给我打电话。”
  “我妈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我哼了声,沉默。
  “下面我说的话你听着就行了,不用回答。”话题一转,他突然说,我茫然地嗯了一声,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下午我约了几个董事在凯乐见面,就是为了这次证监会匿名信的事。公司上市后,这几年因为利益分配的问题,董事会里气氛很微妙,连带牵引出公司内部的很多矛盾和问题。我一直在等个最佳的出手时机把这些毒瘤都清了。郑伟这二百五没辜负我对他的‘栽培’和‘期望’,被人利用了,还扬扬得意地以为自己的春天来了。就因为他的牵动,我才有机会一举清除公司内部这些不安定的存在。虽然我早已撒出了网,情势却容不得丝毫马虎,有几个董事的立场很不稳,说白了就是还处在观望状态,我必须争取到他们的支持,所以下午我必须跟他们见面,让他们知道我的诚意。”缓缓的声音轻轻滑进耳中,我听着,默然不语。
  “叶子,整件事里,你知道我唯一觉得难过的是什么吗?”他问。
  难过?修月的嘴里很少会出现这样消极的字眼,我顿觉心里堵得慌,乱七八糟地应了一声。电话里,他似是轻叹:“我没想到,步步为营策划这一切的,竟然是当年跟我一起白手闯天下的周希。”
  脑子有点乱,心有点疼,我咬咬嘴唇,轻声说:“知道了,就照你说的办。”
  在机场,冯婕乍见我的时候甭提有多激动,你别说,那股子劲头特像发自内心的。有日子没见,她演技见长,说她妈几天前就已经从老家赶过来,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现在估计正煲了汤等着呢。言语间,手有意无意地按在小腹上,满脸幸福甜蜜。说实话,我怎么看也难以相信她那一马平川的小肚子里兜着个三个月大的宝宝。可转念一想,周希这厮绝不是那种随便在肚子里塞个枕头就能糊弄的主儿,这事儿有点蹊跷。
  与周、冯二人热情寒暄一阵后,周希问我:“修月的手机怎么没人接?这哥们儿说中午帮我接风来着,人哪儿去了?”我笑,说:“这事儿还真不怪他,那厮这会儿正在医院躺着吊点滴呢。”周希忙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大事,前几天胃出血,有点持续低烧,一直没好利索。”冯婕一听立马插话,“啊?这还不算大事啊!咱赶紧去医院看看!”我还没来得及编理由拒绝,就见周希一把揽过她,熟门熟路地说:“你千万甭跟着瞎起哄,七号小楼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进的。想当年我去过一回,那守卫把我给盘问的,弄个不明内情的看见,这哪儿是去探病啊,完全就是探监!”说完,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跟记忆中毫无二致。冯婕偎在周希怀里,小鸟似的忽闪着一寸来长的睫毛,娇声问:“七号小楼是什么地方?”周希冲我挤挤眼儿,模棱两可地搪塞她,“七号小楼啊,医院病房,装修特豪华特腐败的那种。”她听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推着行李坐电梯直奔地下停车场。

  CHAPTER 13
  “我承认我是在逃避,我承认我特自私,我不舍得断了你对我的好,可又给不了你所期望的感情,我跟鸵鸟似的得过且过,换谁都受不了……”
  陈蕾开车送周希和冯婕回他们在齐景苑的公寓。临上车前,冯婕依依不舍地拉着我胳膊,非要请我吃饭。我连忙说:“你大老远地从香港回来,哪能让你请?我把原本约好的客户推了,晚上给你俩接风。修月说了他出钱,至于人能不能来我可不敢保证。”周希一听乐得不行,拍着我肩膀说:“那敢情好,既然他出钱咱可得吃点贵的。”我说:“没问题,修月交代了,特区的同志大老远回来一趟不容易,咱肯定得奔着最派的地儿去,酒店吃来吃去就那么点玩意儿,俗!今晚咱弄点风雅的,体验体验古人明月清风下小桥流水边把酒言欢开怀畅饮的感觉。”冯婕听了顿时兴趣大增,连忙问:“什么地方有这环境?是不是花园路上新开的那间‘世内桃源’?” 我愣,世内桃源?这名字听着可真够酸的。周希没理会她的询问,大咧咧地跟我说:“小叶同志,哥们儿绝对相信你的眼光,下午你给我打电话咱再具体定吃饭时间。修月那边让他甭勉强,他的身体哥们儿清楚,只要钱到了,人来不来无所谓。”我笑着点头,让他赶快上车,有事电话联系。
  去医院的路上,林正开车,我坐在后座上静静地想事。车开得很稳,忽忽悠悠中,倦意上涌,眼皮儿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这觉睡得挺解乏,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快到凯乐了,修月那厮稳稳地坐我身边。
  “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我揉揉眼,睡得有点迷糊。
  “累了?”他握着我的手问。
  “还行,”我皱眉,“你手怎么这么凉?”
  “你手不凉,给我暖暖。见到周希有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说:“还是老样子,最起码我没看出什么特别不妥的地方。晚上一块儿吃饭你去不去?”
  “嗯,你订的哪儿?”
  “我让石凯帮我订的,西四,我爸办寿筵的地儿。”
  “行啊,挺给我撑门面。”
  “晚上还有谁去?”
  “刘市长和他女儿,外加展夜、林璐璐。”
  “你这哪儿是接风宴啊,展夜和林璐璐也参加?”
  “周希跟这姓刘的关系不一般,我昨晚就跟他说了,难得回来,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大家都约出来坐坐。姓刘的跟我说他闺女特喜欢展夜,至于林璐璐,是用来打发他本人的。”
  “那我去合适吗?”
  “太合适了,这些人你都认识,有你帮我应酬我就不用那么累。”
  “觉得累就别去了,反正我跟周希说了你最近身体不好。”
  “那可不行,”他挑着眉梢,笑得特勾人,“这姓刘的是一典型的斯文败类,像你这种姿色不错、风韵犹佳的女同志最对他胃口。”
  “你得了吧,越说越没谱。晚上几点?”
  “六点。”
  “一会儿我通知周希他们,刘元松那边你自己通知比较好。”正说着,林正开车拐进凯乐。我看看表,两点二十,“你约的人都到了?”
  他点头:“一会儿我跟林正上去,你到二楼的温泉SPA放松放松。”
  “中午吃饭没?”我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好像不发烧了。
  “吃了点儿。你做完SPA直接上楼,我订了间房,702。 玲子正从她店里往这儿赶,我让她给你拿了几套衣服过来。”
  “前阵子我刚去买了不少。”玲子是修月的表妹,在闹市区开了间服装店,专门代理各种高档进口女装,吸引了大帮富婆款姐。
  “我挑的肯定比你自己买的那些好看。”
  我哼了声:“又不是去相亲,我穿那么好看干吗?”
  “听你这话里的意思,跟江帆相亲那会儿肯定穿得特好看是吧?”
  “你吃醋啊?”我乐,笑出声,“你别说,我跟他相亲那会儿还真穿得特性感。”
  ……
  车稳稳停住,服务生上前打开车门,修月面无表情地拉着我下车。
  舒服!浑身放松,神清气爽。
  从SPA出来,踩着楼梯溜达到七层,一拐出楼梯间就看见玲子坐在走廊的沙发上等我,身边堆着四五个大纸袋。
  “玲子,”我冲她挥挥手,“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刚到。”她拎起袋子快步迎上来,“昨天店里到货,我还琢磨着等周末给你打电话,让你来看看呢,这下正好。”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你店里也挺忙的。”
  “那可不成,我哥的话就是圣旨。”
  “没错儿,那厮使唤起人来可是把好手。”
  玲子听了不住点头,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样子。
  走到702门前,我掏出房卡:“走,进去说。”
  四点多,玲子回店里了,修月那边还没结束。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翻看当天的报纸,最关心的当然是娱乐版,关于楚建国其人,长篇累牍的报道,内容比昨天丰富多了:
  曾经的尖子兵,如何惹下十八年牢狱之灾?
  楚建国和他的妻儿间不得不说的那些事儿!
  国企技术骨干为何会走上强奸抢劫的不归人生路?
  楚建国昙花一现随即销声匿迹,如今生死未卜!
  楚尘清早现身公司,行色匆匆神情憔悴!
  大爆料!!楚尘前妻家世显赫,将门之后急欲与其撇清关系,直接导致婚姻破裂?
  ……
  退伍军人,精通电子通讯,大型国企技术开发骨干,妻子温婉儿子可爱,看他年轻时的照片,跟楚尘颇为相似,很英俊的男人。强奸、抢劫、家庭暴力,这些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这样的人身上?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自毁前程,走上这条人人唾骂的不归路。一篇篇文章看下来,大段大段的臆测,却独独缺乏令人信服的证据。
  几份报纸的娱乐版被我翻了个遍,心情郁闷得一塌糊涂。看着楚尘面对镜头时那一脸的漠然,我恨不得开着车直接把楚建国撞飞,落地后再来回碾上个七八十个来回泄愤!
  气死我了!人渣啊人渣!我丢下报纸,想也没想就翻开手机噼里啪啦按下一串熟悉的号码。
  “喂……”低低的声音,顺着电波传进耳朵里。
  “三个问题:楚建国是不是你爸?楚建国是不是拿什么要挟你了?你提出离婚是不是跟他有关?”我跟机关枪似的一顿突突,把心里那点疑问借着脑门子充血的工夫一鼓作气全问了。
  “南南……”电话那边,楚尘笑了,“我挺好的。”
  “好个屁!”我盯着地上被揉搓成一团的报纸残骸,蓦然提高腔调,“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实话告诉你,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那副什么事都憋心里的闷葫芦样儿!就算做不成夫妻大家还是朋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尽管说!藏着掖着的不是爷们儿该干的事!”
  我吼的声音挺大,他明显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才缓缓响起:“真怀念,刚才你说话的口气跟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一模一样。”
  ……
  “南南,”见我不说话,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在这时,门开了,修月进来:“给谁打电话呢,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儿?”他语似调侃,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楚尘。”我说。
  他眯着眼靠在沙发上,淡淡地嗯了声:“替我向他问好。”
  不知怎的,我有点紧张,明明冷气很强,可手心愣是渗出层薄薄的汗。我紧紧握着手机,道:“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开口。还有,这阵子天气经常变,腿不舒服就多去做做按摩。”
  电话那边,楚尘静静听着,没再多说,只是嘱咐我开车别太快,别太晚回家,别总吃方便面,别看娱乐版。之后,说了声拜拜,挂断了电话。
  短暂的安静。
  修月闭目养神,我窝在沙发上琢磨着刚才那通电话,楚尘的声音在脑子里绕来绕去,半天都没散。
  过了不多会儿,修月打破沉默。
  “叶子。”
  “嗯?”
  “我觉得特累,心累。”
  “怎么了?”我收回神儿,探身倒了杯水递给他,“谈崩了?”
  他摇头:“谈得挺好,我就是突然觉得挺没意思。”
  我盯着他半天,轻声叹息:“修月,有时候把人和事看得太通透了就容易这样儿,别人在你面前总是无所遁形,精心策划的阴谋在你眼里不过是一出可笑的闹剧,这么缺乏挑战性的生活谁过久了都觉得腻味。难得糊涂,什么叫难得糊涂?偶尔也让自己活得简单点儿,轻松点儿,让身和心都好好休息休息,只有这样生活才能一直保鲜。”
  “叶子,”听完我的话,他睁开眼睛,云淡风轻地说,“你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跟别的男人交往了。”
  嗯?我迷茫:“什么意思?”
  他凑到我耳边,不冷不热的调调:“同样的错儿你觉得我会犯两次吗?”
  “什么意思?”我还是没理清这话里的逻辑。
  “傻样儿,慢慢琢磨,好好领会领导意图。”说完,他笑着起身往卧室走,“我躺半个小时,五点二十叫我。”
  时间差不多了,我走进卧室,在床边站了半天,有点不忍心叫醒那个侧卧浅睡的人。
  端详着修月的睡脸,虽然长相精致,不够男人,可我得承认,跟他在一起我觉得特踏实特有安全感。碰上天大的事,只要他没倒下,我就觉得特有依靠。
  我不是矫情的人,我很清楚修月对我的感觉。说实在的,如果现在他突然跟别的女人好上了,我肯定特难过。这么多年,潜移默化中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久而久之,习惯成了依赖,无法割舍的依赖。我特鄙视自己,鄙视自己这种极度自私的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恶劣心态,不管爱或不爱,我也很想潇洒地给他一个交代。可惜,我做不到!这种友情之上爱情未满的暧昧平衡,苦苦维持着,挺累的。捅破那层窗户纸其实不难,可我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情分欠了点火候儿,温温的,挺暖,却不够热。我不知道是不是年龄的关系,跟修月在一起,我怎么都找不到当年那份为了爱不顾一切的愚勇。究竟是因为成熟了,还是因为不够爱,我也分不清。
  “想什么呢?”懒洋洋的声音传入耳中,胳膊一紧,整个人跌到床上。
  “反正没想你。”被他圈在怀里,我没好气地说。
  他笑着搂紧我:“叶子,你这一撒谎就脸红的毛病这么些年了还没改掉?”
  “你……”我语塞,挣开他胳膊,翻身跳下床,“五点多了,别磨叽,快起来。”
  “帮我换衣服。”大少爷从床上坐起来,指着沙发上的袋子。这好像是玲子捎来的,我当时没注意看。
  “睡糊涂了吧,美得你!自己换,抓紧时间!”说完,我转身往外走。
  “叶子,”刚迈出没几步,他唤我,声音凉丝丝的,“如果不给自己个机会尝试,你永远没办法做出选择,逃避只会耗掉我的耐心,绝不会帮你找到答案。”
  我顿住脚步,有点措手不及,背对着他,沉默了半天,缓缓开口:“修月,你不用激我,我知道这么不明不白地拖着对你特不公平。可我真的挺怕的,怕贸然做出决定,到头来不但找不到幸福,反而会毁了那些我不想失去的东西。你对我而言,肯定不是好朋友那么简单,我不会矫情地撇清咱俩的关系,愣说那是友情。如果换成别人,对我有像你对我的这份儿心,我肯定早就痛快地点头了,硬拧着没意思。可你不是别人,说真的,我特害怕对不起你。像你这么霸道的人,在感情上要求的是百分百的投入、百分百的专一,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更容不得两个人的感情出现丝毫瑕疵。相对你的付出,这些要求一点都不过分,真的,一点不过分!可我做不到,你知道吗,我做不到!我跟楚尘好的时候,你很有分寸地控制着和我之间的距离,不着痕迹地帮我们渡过一次又一次难关。楚尘曾经说过,被你爱着的女人,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我当时还特不忿地跟他理论,因为我总觉得你太聪明、太强势,跟你在一起肯定特累,现在想想真是挺可笑的。我离婚后,你把机票护照丢给我,说陈晨会准时在机场等着。我记得去法国的前一晚你来我家,咱俩干光了三瓶牛栏山特供,我趴在你肩膀上哭得一塌糊涂,那时候我就在想,幸好还有你,真的,幸好还有你。我承认我是在逃避,我承认我特自私,我不舍得断了你对我的好,可又给不了你所期望的感情,我跟鸵鸟似的得过且过,换谁都受不了……”声音越来越低,眼睛热热的,始终背对着他,自语般低喃。我本来就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性格,这些事闷在心里压得我特难受,说出来,顺畅多了,心里挺敞亮的,那些拧得死死的结好像捋顺了不少,死胡同里撞出条道,歪打正着了。
  “叶子。”
  “嗯?”
  “过来。”
  我想了想,转身走到床边。
  “看着我,”修月缓缓站起身,压迫感顿时袭来。
  我抬头,看见他正冲我乐,神色特柔和,眼睛弯弯的,迷人得不得了。
  四目相望,长长的对视,无声的交流,挂钟滴答滴答地响。
  眼睛终觉酸涩难耐,几乎同时眨眼,几乎同时绽开笑意,几乎同时开口:“傻样儿。”
  异口同声。顿了顿,我俩相视大笑。笑了一阵,眼角湿湿的。接着,拥抱,接吻,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心里那层看似坚固的膜,不知怎的稀里哗啦就那么碎了。莫名其妙地,我迈出了一步,至于这一步迈得究竟是对还是错,谁也无法预测。
  出门前,照镜子。
  镜子里映着我俩的身影,很优雅的黑色吊带连衣裙,很休闲的白色短袖T恤,同样瘦瘦高高的身材,颇有点黑白无常的意思。
  “你太瘦了。”我说。
  “在胖瘦问题上你没资格批评我。”他说。
  “女的瘦了叫骨感,男的瘦了叫竹竿。”我毫不留情地指出两者区别。
  “女人要胖点才有手感。”他不冷不热地反驳。
  “你弄头母猪搂着睡,那手感肯定没治了!”我瞥他一眼。
  “跟我抬杠呢,小样儿。”他搂着我的肩膀,笑得特不正经。
  “你……”
  我抬头瞪着他,话还没说,嘴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封住。
  不过这次我没惯着他,只容他浅尝即止。
  三折腾两折腾,出门的时候都快六点了。
  迟到难免,程度可控制。我开车,一路大概被四个测速仪上的摄像头拍了照,修月很仗义地表示,罚单的钱,公司出。

  CHAPTER 14
  “叶子,”他收回视线,靠在椅背上,声音沙沙的,有点哑,“如果有一天我一无所有了,你会怎么做?”
  西四会馆在城郊的青云山上,不大的庭苑,据说是明代建筑、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后院有个温泉池,泉水里矿物质含量特丰富。省委书记的侄子刘铁通过关系搞了个批文,投了不少钱在里面,修葺维护后把这里弄成了专搞内部接待的疗养场所。
  我开着车缓缓拐进半山腰的停车场,已经有四辆车停在那儿了。我问道:“那辆帕格尼是谁的?”线条极富个性的蓝色车身映着落日的余晖,散发出嚣张夺目的光彩,我估计不玩车的人不至于烧包到花七八百万去买这么辆毫无实用性的极速赛车。
  “展夜的。”修月说。
  “我猜也是,这小子看来也是个有钱的二世祖,娱乐圈新人再红估计也不敢拿钱这么消费。”停好车,我拎起包走到那辆帕格尼旁边,轻轻在车身上敲了敲,金属感极强的声音撩拨得我心痒难耐。
  “我记得你更喜欢威龙。”修月站在我身后淡声道。
  “嗯,前几天S市的车展上看见一辆,红黑相间,拉风得不得了,百公里加速2.9秒的车,光想想我都兴奋。本来还想试试,可惜被人订走了。”我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悻悻不已。
  修月笑笑,没说什么,揽着我踩着石阶向会馆走去。
  石凯办事就是稳当,在门口,他迎上来跟我说客人都到了,正在西厢喝茶,说完引着我们穿过前庭,七拐八弯地走了半天。别看这小院儿面积不大,结构还挺复杂。一路上,石凯带路,我俩在后面边走边聊。
  “晚上别喝酒,一滴也不能碰。”我说。
  “那得看你能不能替我挡住周希,他劝酒的本事你也知道。”
  “他那人猴儿精,专挑软柿子捏,才不会跟我硬干。”在酒桌上,周希这小子就是一典型的大忽悠,喝得比谁都少,说得比谁都好,挺能耐的。
  “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一软柿子?”修月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冷冷地问。
  “某些情况下,”我笑出声,抬头看着他,“就算你酒量再好现在也不行了,周希可不得抓着这个大好机会使劲儿跟你干?”
  “今晚他肯定不会。”
  我沉默。如果就像修月说的,背后搞鬼的人是周希,那他面对修月的时候,确实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其实我特希望修月的结论是错的,周希还是以前那个周希。被好友出卖的滋味,我尝过,很受伤。
  还没走进厢房就听见周希爽朗的笑声。
  一进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屋里的人,修月那厮优雅温柔的迷人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各位不好意思,路上塞车,来晚了。”
  “哥们儿气色不错啊,小叶同志明显谎报军情。”周希放下手里的茶盅,大步迎上,跟修月对了对拳,举手投足间默契十足,“刘市长,修月你熟。这位我可得给你好好介绍介绍,她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叶司令的女儿,叶南,修月的发小。”
  “幸会幸会,”刘元松热情地跟我握了握手,指指站在自己身边衣着时髦的年轻女孩儿,“这是我女儿,刘柳,在加拿大读书,刚好回来度假。”
  打心底说,我最讨厌应酬,笑容不能少,气氛不能冷,话题不能断,筷子时时放,酒杯频频举,累。要是像今天这样儿,坐一桌子各怀鬼胎的,那简直就是煎熬。不过就算心里有万般烦躁,脸上也不能流露分毫。我侧头看看修月,只见那厮神色自若,谈笑风生,完美地诠释了俩字儿:虚伪。看着他,我突然挺感慨,什么叫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活在同一个舞台上,扮着各种各样不同的角色。家,不过是繁华喧嚣的幕布后那一方小小的休憩空间。休息好了,全副武装,照着剧本,继续登台。有的人投入,演得逼真,于是火了,成了角儿成了腕儿,比如修月;有的人,剧本赋予了他们令人艳羡的角色,可惜,他们却不知感恩,拼命妄想着将舞台变成一个人的剧场。
  今晚,周希让我很失望。他表现得很完美,甚至说滴水不漏。
  席间,修月和周希这对儿令业内人士头疼不已的黄金搭档你来我往地闲聊乱侃,气氛热烈,默契十足。周希是个聪明人,能让修月视之为对手,本身就是种肯定。然而与聪明脑袋共生的,往往是一颗不安分的心。我理解,理解周希的动机,理解他心底对修月的那种矛盾扭曲的恨意。修月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对他比对任何人都厚待,我想也许正是这些,适得其反地使周希心底萌生了那些扭曲恨意的幼芽。修月从白手起家到坐上上市公司总裁的位子,他的能干谁也无法否认,即便如此,他仍不敢说这一切完全是自己打拼出来的,父辈的庇荫早在无形中渗进了他的生活。可周希不同,父母是普通的小学教师,对于业内闻名的地产金童来说,事业上父母能给他的扶持和帮助实在是微乎其微。两个同样优秀的人,一个用自己不断的努力拼搏去赢得旁人的尊敬艳羡,一个却时刻提醒自己收敛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力求平易近人。两个人的想法做法都很正常,没什么不对,可人心往往就这么微妙。
  我曾跟修月说,平易近人本身就是一种孤高,你希望自己平易近人的同时,就已经把自己摆在了高高在上的位置。对一般员工,这没什么,他们本来就在仰望你,你的平易近人,估计会让他们觉得挺受宠若惊的,说不定会更加卖命工作,更加心甘情愿地被你剥削。可是对周希这样的人搞不好就容易出问题。他很能干,看似大大咧咧的性格,其实特别敏感。你这种平易近人的形象,传递给他的信息,说不定会被自动地扭曲成一种高高在上的甚至含着挑衅的羞辱。长久下去,两个人的关系肯定得受影响。强强联手的组合,很难长久,这是人性所决定的,很多时候人力无法改变。这一点,我清楚,修月更清楚。
  我曾想过,也许有一天周希会带着在海天打出的名气突然跳槽,也许有一天他会分裂香港的分公司自立为王,也许,也许,他有很多的也许可以选择。可惜事实证明,我的这些“也许”跟他的胃口相比,实在可笑得不值一提。他想要的,是扳倒修月,独霸集团。耗费心机步步为营的策划,为的是令修月永不翻身。他究竟在背后做了些什么,我没有修月那么清楚,可就在今晚,他的表现让我原本抱着的一线希望彻底灰飞烟灭。
  完美的伪装,失了感情的点缀,终究只是画皮一张。直爽清亮的笑声,面对修月轻描淡写、看似不经意的撩拨,气势顿时溃散。很微妙的变化,在场大多数人可能根本毫无察觉。然而,再聪明的人也很难随心所欲地伪装情感。明明在笑,握着酒杯的手却紧紧攥着,骨节泛青。明明在笑,那双一笑就弯的眼睛,却扯着僵硬的线条诡异地眯起,里面强掩着的,是心虚和背叛。
  这次的事让我对修月的看法有些改观。原本,我一直认为就一个商人而言,修月是完美的,冷静理智有头脑,够狠够绝够无情。我理解他的做法,可打心眼儿里说,我无法认同。有时候,我觉得修月特别缺乏存在感,运筹帷幄的漫不经心,让他看起来总是缺了点什么,究竟是什么,我琢磨了很久才想通——他缺的,不过是俗人身上那几分入世的拘泥和无助。我得感谢周希,他把修月拉回了俗人的行列,他让我知道原来修月这厮在你死我活的商场上也会手软,也会犹豫,也会挣扎,也会痛苦。
  一顿饭就在修月周希的互相试探、刘元松的作壁上观、林璐璐冯婕之间的明褒暗讽,外加豪放女刘柳不停找话题跟展夜热情攀谈中圆满结束。当然,我填饱肚子的愿望也不幸地终结于帮修月挡酒、应付刘元松的过度热情,还有展夜偶尔抛来的莫名问询之中。说起来,我得感谢林璐璐,对付冯婕这种女人她比我有办法。
  散席后,不等刘元松开口,刘柳就很大方地提议想试试世界级跑车坐起来是什么感觉。展夜撇嘴笑笑,没拒绝,礼貌地跟众人告别,载着她疾驰而去。帕格尼确实很棒,只不过伴随着刺耳的引擎声,我明显看到刘元松的脸皮扯紧,估计替他闺女捏了一把冷汗。
  本来周希让我送冯婕回去,他跟修月一块儿请姓刘的去雪茄俱乐部休闲。不懂给男人留面子就是这点好,一干人等还没来得及发表任何看法,就见冯婕往周希怀里一偎,抚着平板儿似的小肚子,很是哀怨地盯着他,言下之意很明确。根据我对周希的了解,他对女人很体贴,可有前提——私下里,人前他可大男子主义得很。冯婕大概这两年把时间都浪费在研究衣服化妆品上了,尤其成功地挤走了正房,越发拎不清自己的斤两。视线无意间从林璐璐脸上扫过,只见那小丫头片子静静地站在人后,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我心里有点犯嘀咕,看她今晚对刘元松分寸恰到好处的勾引,应该是一个挺有心计的女孩儿,跟修月相亲那回的表现,可跟她今晚的水准不符,现在的小年轻儿,真是小瞧不得。我正感慨呢,胳膊突然被人抓住,刷地侧过头,冯婕正梨花带雨地晃着我胳膊,哼哼唧唧地说:“南南,周希他们晚上出去,我不想一个人在家,我去你那儿睡吧。”
  我看看修月,他笑笑,扫了冯婕一眼,跟刘元松说:“雪茄俱乐部有两盒极品古巴雪茄下个月初到,我已经订好了,到时候刘市长有时间的话一定要过去试试。山顶那套房子早搞好了,你一直也没时间上去看看,今天正好到这儿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晚上就别下山了,我已经安排人把里面打扫干净了,热水都备好了。”刘元松一听,明显地喜色染眉,当然没意见。周希眯了眯眼,没说什么。修月把我拉到他身边,用手搭着我的肩膀,半靠在我身上,笑着说:“上面有人等着,司机的房间也准备好了,现在直接上去就行。”
  冯婕听完,回到周希身边,静静地站在那儿。我伸手环住修月的腰,让他更舒服地靠着。这厮肯定累了,皮笑肉不笑地应酬一整晚,劳心伤神的活儿。临走前,姓刘的突然叫住修月,跟他说明天下午过去一趟,土地批文的事。话音未落,冯婕突然叫了一声,荡悠在静悄悄的半山腰,格外刺耳。
  我问她怎么了,只见她甩开被周希紧握的手腕。昏黄的灯光下,一圈清晰的红痕。修月随意地看了周希一眼,道了声晚安后,跟我一起上了车。
  下山的时候,林璐璐那辆银色的雅阁始终没有跟上来。
  回去的路上,修月一直望着窗外出神。红灯前停车的间隙,我偏头看他,每次他都似有所觉般地转过头,跟我对视,神色倦怠,嘴角浮着极浅的笑。这样的他让我觉得有点难过,周希的事对他打击挺大。
  “别想太多,反正都发生了。”我突兀地打破车厢里的沉默,硬邦邦地说。安慰人不是我强项。
  “叶子,”他收回视线,靠在椅背上,声音沙沙的,有点哑,“如果有一天我一无所有了,你会怎么做?”
  我有点诧异:“这问题可真够俗的。甭在那儿瞎琢磨,就算周希再能折腾,也没能耐把你逼到那一步。”说这话的时候,我声音有点抖,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角。
  “如果到了那天,你会怎么做?回答我。”他声音淡淡的,却很坚持。
  “那就从哪儿跌倒的再从哪儿爬起来,多大点儿事儿啊。”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想我一定会站在他身边,这种陪伴,无关爱情。
  “有时候像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也挺好。”他点了根烟叼在嘴边,我没阻止。
  “叶子,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对你,我也绝不放手。”
  没来由地,我心里竟一暖:“只要你好好在意身体,那些事都不在话下。”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轻轻喷出口烟,乳白色的烟雾顺着半开的车窗袅袅而散。
  “你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要不要顺道去买点夜宵?”经过路边一间生意红火的小餐馆,户外支着的桌椅颇像扎啤烤肉大排档。匆匆一瞥,顿觉肚子空空如也。
  “去四喜铺喝粥。想吃烤肉,明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烤肉倒不着急吃,等你好了咱俩一块儿去。”我接得挺顺溜。简单的一句话,倒逗得他缓下清冷的面色,笑意直入眼底,“咱俩?嗯,不错,咱俩,咱俩。”他自言自语似的反复念叨,嘴角微翘,很漂亮,很让人心疼。
  “行了,别嘀咕了,咱俩咱俩咱俩,就咱俩,听够了吧!想跟我一块儿去吃烤肉,先把胃养好再说。你现在给四喜铺打电话先订上,到那儿拿了正好走。”
  “就在那儿吃,拿回去凉了味道差太多。”说完,他掏出手机,顺手熄灭了抽得只剩半截的烟。
  “不行,你在车上等着,我拿了直接走,进去吃,三折腾两折腾的得到几点?”听他说话都软绵绵的,特没精神。四喜铺卖的是手艺,店面装修简单,连个包房都没有,这个点儿又是消夜高峰期,他坐那儿纯粹自找罪受。
  “随你。”他没坚持,懒洋洋地拨号,“你不是最爱生滚鱼片粥?带回去可就没法喝了。”
  “我喝什么都行,点你能喝的。”
  “那你跟他说。”电话接通了,他把蓝牙耳机塞进我耳中。
  “一个中煲红枣百合山药粥,我大概半小时到你那儿。”接电话的是老板娘,我的声音她一听就知道,没多废话,我拿下耳机丢给他。
  “我不爱吃山药。”他收起电话,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你不爱吃的东西多了。”真没见过男人这么挑食的,只能说,人无完人。
  “叶子,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嗯?!这个问题够突兀,够直接。
  “为什么?”其实我还真挺好奇。
  “想知道?”他低笑,挑着尾音故意吊我的胃口。
  “不说拉倒。”我没好气地哼哼。
  他又笑,出声儿的那种,挺清亮。
  我的心情指数随之上涨:“没事多笑笑,别总冷着个脸,小心老了得面瘫。”
  “展夜对你有意思。”
  这都哪儿跟哪儿!
  “怎么突然说这个?”我问。
  “你知不知道辰星的投资人是谁?”
  “这两个问题有关系?”
  “这人你熟着呢。别那么珍惜脑细胞,偶尔也拿出来用用,总攒着该发霉了。”
  “我记得楚尘的账户资金进出一直很频繁,不过我没问过这些进进出出的钱都干什么用了。”
  “傻样儿,日子这么过婚姻不玩儿完才怪。”
  “打住!别岔开话题。”
  “你不都说出来了?”
  “你别告诉我楚尘是辰星的投资人。”
  “嗯。”
  “江舟知道吗?”
  “他会不知道吗?”
  “楚尘是他的摇钱树,他会由着楚尘自立门户扶持新人?”
  “江舟心里明镜儿似的,他跟楚尘的合同还有几年到期?”
  “你会不知道?”我白他一眼,“两年。”
  “嗯,这两年楚尘还在他的掌握之下,辰星就算发展再迅速,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跟皇天一较高下。两年后,辰星娱乐在楚尘和展夜的折腾下有点规模了,楚尘的合同到期了,江舟也是时候坐收渔人之利了。续不续约无所谓,他的目标是辰星,收购辰星。”
  真黑!我在心里大骂江舟:“他凭什么那么肯定楚尘会把公司转让!”
  修月笑笑:“从生意人的角度出发,他肯定已经为楚尘准备好了一个令人难以抗拒的价码。江舟的手段多得很,恩威并施,胡萝卜大棒,他擅长着呢。”
  “真是……”我恨恨咬牙,“冷血黑心的奸商!”
  “看你激动成那样儿,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修月往后调调座椅,跷着二郎腿,一副悠闲样,跟刚才的冷淡判若两人,“不用担心,虽然江舟的算盘打得挺好,不过这次恐怕要失算了。”
  “嗯?”
  “辰星娱乐是股份制,法人代表是林雪,不过百分之八十的股份属于楚尘,并且,全都登记在你名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刚好经过十字路口拐弯。我手一滑,方向盘打过了,差点冲上人行道。猛地刹车,突觉胳膊上暖暖的,他的长而有力的手指轻轻扣住我,稳稳地,让人安心。
  “很惊讶?我知道这事的时候也挺惊讶。”他说。
  我咬着嘴唇沉默。打正方向,继续上路。
  “你俩这日子过的,活脱脱的地下工作者,飙着劲儿地比谁更隐晦,什么事打死了也不直说。你咬牙坚持了这么些年,可真够不容易的。”修月靠回座椅,特调侃的语调,却透着掩不住的倦意。
  我脑子乱成一团:“干吗突然告诉我这些?”
  “不给你后悔的机会。”
  “什么意思?”
  “反正你早晚得知道,早解决早利索,你也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解决?”把股权转回楚尘名下,然后……
  “我知道这事之后,对楚尘那小子的看法倒是有点改观。”
  我再次沉默。
  “明星红不了一辈子,总得有点稳当的营生照顾两个人下半辈子的生活。”
  “别说了。”我阻止,不想再听。
  “他闷你粗心,愣是把好日子过歇了,怪不得别人,没资格后悔。所以,我告诉你这些,是让你收尾,不是回头。”
  “我不想听!”我下意识地踩下油门,时速表的指针飞速转动。
  “叶子,”他声音低下来,有点飘,“如果你回头,我不会原谅你。”
  修月的声音在耳边晃荡,我只觉得鼻子泛酸,眼睛发热,心里堵得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齐齐上涌。
  “干吗说这些?”我强作笑颜,“你不是特有自信,对我势在必得吗?”
  “嗯,我对自己有信心,可对你没信心。”他语调上扬,微带笑意,刚才那一瞬间的欷歔落寞,似是幻觉,“看你一天到晚傻不啦叽那样儿,难保不会被这些事感动,脑门儿充血地跑回去再续前缘。”
  “你……”我哭笑不得,“行!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恨不得楚尘立马出现在我面前!让楚建国见鬼去吧,我还就乐意喝着西北风跟楚尘手牵手地破镜重圆!”
  “不错,说得挺激昂。”他鼓掌,接着抬手捏住我腮帮子,真捏,下手挺重,肯定会红。我拍开他,龇牙咧嘴地抗议,“这是人脸不是猪脸,你悠着点招呼。”
  “还知道疼。”他又掏出根烟点上,“我早晚会被你这股撞了南墙不回头的愚勇给气死。”
  “呸呸呸,”我条件反射般,“少死啊死的,没听说过,祸害活千年。”
  他听完,哈哈地笑,虽然声音有点哑,不过眉飞色舞的,挺高兴。
  我皱眉:“行了,嗓子跟破锣一样。别说话了,歇会儿。”
  车厢里静悄悄的,我打开CD,《神秘园》的曲子,节奏柔和舒缓,抚慰人心。
  约摸又开了十多分钟,四喜铺那朴素的招牌出现在视野中,我减慢车速缓缓停在路边。修月闭着眼睛,呼吸起伏平缓,睫毛微颤,很安宁的样子。我轻轻打开车门,悄悄蹭下车,关门的时候,他好像眨了下眼睛。
  掀开竹帘走进铺子,不大的厅里支着十几张原木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我走到柜台前,老板娘正在结账,一抬头看见我,热情地招呼,扯着嗓门冲厨房喊:“老头子,小叶的粥好了没?”嘈杂中,洪亮的答话传来,“等七八分钟!”每次看到这对儿敦厚朴实的外地夫妇,我都觉得特羡慕。不大的铺面,红火的生意,平淡温馨的相守。这种忙碌的生活、简单的爱情,很多人大概一辈子也没福气享受。老板娘收完钱,带着我走到墙边的一张小圆桌边,摆上杯酸梅汤,让我坐着稍微等会儿。我跟她说不用招呼,我在这里等着,你去忙吧。老板娘应着,又跟我聊了几句家常后,转身回到柜台里,继续收单结账。
  喝着老板的秘制酸梅汤,挺解暑,微酸微甜的清凉传遍全身,很舒服。

  CHAPTER 15
  “想怎样?”我冷冷地反问,毫不犹豫地抬脚踹去。惨叫声中,我整整衣袖,“就凭你,还不配碰我!”
  “爸爸,叶阿姨……”软软嫩嫩的声音透过喧嚣飘进耳中。“乐乐?”我扭头,打量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的小男孩儿,胖嘟嘟的小脸儿红扑扑的,额头缀着层细密的小汗珠。
  身材高大的齐小北在人群中挺显眼。他朝我走过来,我捏捏乐乐的小脸儿,起身跟他打招呼。
  “带着儿子来吃夜宵?”我对他印象不错,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孩子不容易。
  “乐乐不睡觉,吵着要喝这里的水果甜粥,没办法。”他抱起儿子,笑着说。
  “阳阳没跟你一起?”
  “他在外面,跟修月说事。”
  “修月醒了?”
  “我们刚停好车就看见他从车上下来。”
  “乐乐,来给阿姨抱抱好不好?”乖巧的小孩儿,讨人喜欢。
  乐乐眨巴着大眼睛,看看他爹,又看看我,犹豫了一小下,轻轻点头,冲我张开短短的小胳膊。
  “他挺沉的。”齐小北笑着把他塞给我,小孩子身子骨就是软,感觉真好。
  “小叶,你的粥好了!”老板娘的大嗓门儿打断我的享受。我悻悻地放下乐乐,“那我先走了,有空常联系。”
  “这周末有空吗?”齐小北叫住我,“乐乐四岁生日,趁这个机会正好跟朋友聚聚,修月也来。”
  我想了想,周末没什么事:“行,没问题,乐乐喜欢什么礼物让爸爸打电话告诉阿姨,好不好?”
  小孩儿抿着小嘴儿笑了笑,点点头,挥着小胖手跟我再见。
  走出铺子,看见修月倚在车边跟展阳阳聊得正热乎。见我过来,他顺手接过粥放进车里,道:“走了,周末见面再说。”展阳阳点头,随便跟我打了个招呼,径自转身离去。拽小孩儿,真不可爱。
  回去的路上,修月问我晚上在哪儿睡。我想了想,说回家睡。他听了,淡淡地嗯了一声,接着让我把车直接开回我住的地方。我纳闷儿。他说先送你回家,然后我自己开车走。我说不行,我不放心。他说我没那么虚弱,开车回家这种事都干不了那不废了。我挣扎了一下,没坚持。
  到我住的公寓,停好车,他陪我上楼。走出电梯,我问他要不要进去坐坐。他说不用,累了,回家睡觉。我嘱咐他把粥热着喝完再睡,他敷衍地点点头,让我洗个澡早点睡,然后转身要走。我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他。他愣了一下,止住脚步,却没回头。我犹豫了一会儿,轻轻从后面抱住他,脸贴着他消瘦的背,喃喃低语:“给我点时间,让我收尾。”他静立原地,沉默。半晌后,淡声道:“叶子,别让我失望。”然后拉开我的胳膊,一个人走进电梯。
  十几分钟后,电话响了,修月打来的,说他到家了。我看来电显示,座机号码,放了心,随便聊了几句,说不上为什么,气氛有点僵,接着他说要睡觉了,于是挂断电话。
  洗完澡,草草吹干头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数绵羊,数着数着,一只只的绵羊轮番地长出人脸,有楚尘,有修月,脑子糨糊似的搅成一团,连带心情也烦躁起来。
  套上睡衣,拉开玻璃门走上阳台。无风,黑蒙蒙的天,像锅盖儿,严严实实地把我扣在黑暗里,窒息的闷。
  这个时间,巴黎正是下午,我拿起电话,拨下长长一串号码,等了一会儿,对方接起,说的中文:“你好,哪位?”
  “陈晨,是我。”
  “南南?!”电话那边音量倏地变高,“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回国了立马就把我忘了是不是!”
  “我哪敢,回来这段时间事挺多,一直没闲下来跟你好好聊聊。”
  “切!你那儿都凌晨了,这么晚给我打电话,肯定有事!说来听听,让知心大姐给你分析分析。”
  “知心大姐?”我失笑,“给自己弄得辈儿挺高啊,我记得你比我还小俩月。”
  “在感情的事上,我还是能指导指导你的,谦虚点儿。说,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晚上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
  “你得了吧,想找人陪你打发时间还用费这么大劲儿拨国际长途找我?现成的人选一大把,修大帅哥该出手了吧?”
  “你行啊,这些年被资本主义腐蚀得智商见长。”
  “南南,咱俩这么熟,我也不跟你藏着掖着。当年我就不赞成你跟楚尘,你看,怎么样,折腾了这么些年,还不是离了?现在你落单了,修月肯定有动作了,你要是问我的意见,我告诉你,我不赞成。当年我不赞成你跟楚尘,现在你要想选修月,我一样不赞成!”
  “聊点儿别的,不想说这个。”我有点烦躁。
  “我真是拿你没办法,”电话里,她无奈感慨,“南南,你说你挺豪爽的一个人,怎么一碰到感情的事就拎不清了呢?”
  “嗯,人无完人,我大概先天情商就低下。”
  “你得了,少给我来这套,”她高声反驳,“南南,记住一句话,活在世上,首先不能亏待自己。既然离了就让楚尘见鬼去吧,忘记不过是时间问题。至于修月,我承认,他是个好男人,他也喜欢你,这我早就知道。如果当年你选的是他而不是楚尘,说不定现在日子幸福得不得了。可惜,你错过了那个正确的时间。那时候,你没爱上他,现在呢?你能拍着胸脯说,你俩之间有了爱情?”
  我默默听着,半天没说话。
  “南南,我不知道你发没发现,其实无论在楚尘还是在修月面前,你都不是真正的自己。在楚尘那闷葫芦的影响下你把自己也捂得发了霉,最佳辩手硬是被磨成了深闺怨妇;修月倒是纵容你,可那厮的智商绝对不是一般人的!跟他在一块儿,被他那对勾人的桃花眼一瞄,立马跟被扒光了衣服似的,无所遁形。这样的男人,适合那些柔情似水的小女人,你不是,南南,你不是那种甩着手就知道吃喝玩乐的女人,你不适合那种永远先你一步安排好一切的男人。对楚尘,你是屈从,跟修月在一块儿久了,却很可能激起你的反抗。”
  “听你这么说,看来我最适合孤独终老,天煞孤星转世。”
  “跟我抬杠呢!”她愤怒地冲我喊,“叶南!你给我振作起来行不行?别成天半死不活的那副颓样儿!说白了,不就是俩男人吗?我就不信你自己心里没谱!离婚了,能不能回头你会不知道?修月对你好,可你跟他合适不合适你会不知道?你明明就什么都知道,还跟我在这儿穷耗什么!国际长途的电话费不是钱啊!说,你到底想怎么办吧!”
  耳朵嗡嗡作响,直到她嚎完了,我才把话筒小心翼翼地放回耳边,说:“陈晨,注意形象,别吓到你儿子。”
  “你!我儿子比你出息多了。来,宝贝儿,跟这个没出息的阿姨打个招呼。”
  顿了一小会儿,电话里传来咿咿呀呀的童声,撩拨得我心里痒痒的,母性果然是女人与生俱来的。
  “行了,你儿子在,我就不跟你多聊了,我也该睡了。”
  “你等等。”她在电话那边嘟噜了一串儿法语,估计是让保姆把儿子抱走,“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听见没?”
  “你的指示我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呢!”
  “下个保证听听。”
  “我保证。”
  “保证什么?”
  “保证振作。”
  “怎么个振作法儿?”
  “走自己的路,让男人见鬼去吧!”
  电话那边,她放声大笑:“行了行了,说正经的,下个月我可能回国一趟。”
  “真的?”
  “那可不,你上次来蹭了我半个月,我不吃回来哪行!”
  “没问题,提前通知我。你老公来不来无所谓,胖儿子一定带来。”
  “行。”
  “那不说了,睡觉了。”
  “南南,别委屈自己,人活在世上总得辜负那么几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不是救世主,记住没?”
  “我信佛祖,救世主是外国人。”
  “你!你等着我回国,非把你钱包刮干净不可!”
  “我等你消息,替我向你老公问好,挂了。”
  接下来的两天,一切挺正常,正常吃饭睡觉上班下班。楚建国不见踪影,楚尘已经复工,一贯的冷脸应对,媒体除了无穷无尽的臆测,探不出丝毫有价值的消息。修月每天上午挺自觉地去打点滴,中午我去医院接他,顺便一起吃饭,聊些不咸不淡的话题,多半跟公事有关。晚上各自回家,司机接送他,我自己开车。
  昨天,董事会通过了几项人事调动,郑伟离职,周希回本部担任副总,香港方面暂时由修月遥控操纵,直到董事会从推荐人选中选出合适的继任者。被推荐的人选名单中,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郑伟还在医院,我不知道这事修月准备怎么处理,不过属于我该承担的责任,我决定不再逃避。对付小人,自然不能用君子的手段,既然他喜欢扮弱者,我就让他扮个彻底。
  星期六,我想让修月多睡会儿。昨晚打电话跟我妈说他下午去医院,免不了的,我妈又是一番谆谆教诲。不过这次我没让她老人家失望,洗耳恭听完毕,特痛快地跟她保证,您老别担心,感情上的事我自己有数,跟谁不跟谁心里明镜似的,同样的错我不会犯两次。我妈听了,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南南,你已经很久没在妈妈面前这么自信地保证过了。我记得,从小到大只要你肯开口承诺的事情,最后都能做到。看来你是想通了,妈妈以后不会再干涉,相信你会给自己找出最正确的答案。”我松了口气,特没正形儿地调侃:“谢谢首长信任!一定不辜负首长期望!”电话那边,传来妈妈溢满疼爱的温柔笑声。
  一大早,我到花店买了束百合,独自去了医院探病。
  车上放着妈妈给的特殊通行证,没人拦,我把车直接开到七号楼前的内部停车场。下了车,拿着花上二楼。郑伟住的2-F病房,去年刚病故了一个保外就医的巨贪,挺好。
  护士都跟我熟,打过招呼,她们问我修月怎么没来,我说他今天改下午了。她们又问我抱这么大束花干什么,整个儿二楼住院的就三个人,除了郑伟,剩下的两个人都是早就退下来的部队首长,跟我怎么也扯不到一块儿。我说我就是来看郑伟的。她们特纳闷儿,我没多解释,笑着跟她们挥别,走向病房。
  要说我跟郑伟之间那点儿过节,现在可是闹得整个七号楼的医生护士都有耳闻。要不是顾及我妈的面子,那厮估计恨不得举个喇叭站大院儿中间,把叶司令女儿的劣行一一昭告天下,全面树立自己受害者的悲惨形象。
  听我妈说,郑阿姨最近情绪一直不好,虽然她不说,可明眼人谁不知道,那是无声的示威。要说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现实得让人心寒。昨晚电话里我妈又跟我提起郑伟这事的利害,口口声声都是怕影响爸爸和修叔叔的关系。她说司令员参谋长之间要是有问题,对谁也没好处。到了这个位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派系,跟上面的人更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牵扯着不同的利益集团。不仅如此,底下的人也都虎视眈眈地瞧着,就等这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到时候上面为了顾全大局,总得找个人出来当牺牲品,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一来他们就有机会趁机往上爬。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我却听得挺不是滋味。我问妈妈,爸爸跟修叔叔这么多年的战友,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竟然变成一切以利益来衡量的局面,身居高位,必须以牺牲友情为代价吗?妈妈愣住,沉默了会儿,轻声叹息,满是无奈。当时,我就在想,我跟修月之间,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般处处利益为先的局面。
  2-F的病房门虚掩着,我站定,很有礼貌地敲了两下。里面静悄悄的,没动静。又敲了两下,等了会儿,还是没反应。于是我试探着推开门,装修雅致的小客厅里空荡荡的,还没来得及往卧室看,耳边突兀地响起冷冷的质问:“你怎么来了?!”
  我条件反射地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郑伟叼着根烟从洗手间里出来,裸着上身,胸前缠着绷带,其他的伤口基本都好得差不多了。
  “来探病。”我转身仔细锁好房门,走进客厅,顺手把百合放在茶几上。
  “你吃错药了?现在又没外人,何必这么假惺惺。”他看都没看我,兀自晃荡到沙发边坐下,抽出朵百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皱皱眉,特不屑地扔到地上,双腿往茶几上一搭,吊儿郎当地瞥我一眼,“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赶快说,我没空跟你在这儿磨叽。”
  “听说郑阿姨最近身体不太好?”我坐到他对面,淡声问。
  “废话,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他冷哼,“修月呢?他不是一向把你当宝贝似的护着,今天怎么你一个人来?”
  “最近跟马佳还保持联系吗?就是你痴迷的那个小明星。”我不为所动,声音依然冷淡。
  “这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他狠狠喷出一口烟,声音很阴沉。
  “是这样的,前天我去找过她,聊了一下,气氛很融洽,化解了些从前的误会。昨天中午她来找我,我介绍了个朋友给她,建筑公司的老总,跟集团有点业务往来。听说两个人共进午餐,愉快得很。下午没事,我又亲自去快递公司寄了一份很惊喜的礼物给她,一沓香艳的照片,从你公寓里翻出来的,内容你肯定知道,就是你们乱搞的时候你用摄像机偷拍的那些……”我正说到兴头上,冷不丁被他厉声喝断,“叶南!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只见他刷地起身,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狠狠把我拽到面前,“说!你究竟想怎样!”
  “想怎样?”我冷冷地反问,毫不犹豫地抬脚踹去。惨叫声中,我整整衣袖,“就凭你,还不配碰我!”
  “你……”他捂着肚子倒在沙发上,焦急地向门口张望。
  “别看了,这门里包着进口隔音板,你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想叫人,按急救按钮,满屋都是,方便得很。”
  “你到底想怎样!你凭什么私闯民宅翻我的东西?”他慢慢直起身子,龇牙咧嘴地质问。
  “别激动,我话还没说完,刚才说到哪儿了?”坐回沙发,我支着下巴想了想,“说到你偷拍的那些照片是吧?你小子挺能耐,公寓收藏的那些照片我粗略看了看,够香艳,除了马佳,还有不少当红的小姑娘,拿钱砸出来的吧?”
  “你把那些东西给马佳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扮演受害者吗?很快马佳就会当着所有媒体的面陷害你了,你又有机会可以扮演无辜的受害者了,我真替你高兴。”
  “你什么意思?那些照片要是公布了对她也没好处!”
  “当然,她当然不会公布那些照片,那些照片是我送她私人珍藏的。我们现在是朋友,所以我绝没有拿这些照片要挟她的意思,出于朋友的坦诚,我还很诚实地告诉她我有底片。”
  “叶南!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不要以为这样她就会任由你胡作非为!”
  “为什么不会呢?”我耸耸肩,语气轻松,“她只不过是勇敢地站出来向媒体披露楚尘打人事件的真相:同属皇天,楚尘的小师妹,片场不堪你的骚扰,开声求助。楚尘仗义出手,打了那个不要脸的色狼。就这样,跟照片没有任何关系。”
  “你,你,你颠倒黑白,你……”
  “没错,我就是在诬陷你,你是无辜的。你可以去向郑阿姨哭诉,如果她还肯信你的话。不知道郑阿姨看到那些照片会有什么反应?我实在很好奇,你说我要不要用马佳的名义也快递给郑阿姨一份,看看她到底相信谁?”
  “你这样做,只会让媒体把楚尘跟马佳往一块儿联想,你难道不嫉妒不吃醋?是人都知道你对那小子念念不忘,离婚了还爱他爱得要死!”
  “我刚才好像忘记说了,马佳神秘男友现身的消息你大概很快就会在报纸上看到。不用好奇她为什么这么快能傍上大款,公司第四季度上马的怡和花园别墅群的招标已经有结果,这个总投资十二亿的案子,中标的承建公司最起码能拿到百分之二十五。离异的建筑公司老总牺牲自己的形象与一个小明星闹闹绯闻换来几千万的生意,你觉得划算吗?”
  “叶南,一句话,你搞这么多事出来拆我的台,究竟有什么目的?直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你父母跟我哥是同事,他们长年在新疆的国防基地搞研究,一年跟你也见不上一面。总这么两地分居也不是个事儿,还记得孟东吗?小时候总揍你的那个,他爸现在是封疆大吏了,我私下里委托他帮你在当地找个好差事,他跟我保证绝对没问题。我把他的电话给你,出了院你买张机票直飞乌鲁木齐。这样你跟父母见面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我也不用一看你就想扁了,一举两得。”
  “如果我不同意呢?”
  “不同意?”我用手指轻刮下巴,“马佳会向媒体披露你的恶行,郑阿姨会收到匿名快递,修月肯定有办法让郑阿姨相信整件事跟我没任何关系,到时候你的最后一张免死金牌也没了。如果修月动手收拾你,你觉得你会有什么下场?”说到这儿,我顿了顿,有点渴,起身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其间那厮一直狠狠地瞪着我,要是眼睛能喷火,估计我现在已经成块黑炭了,大半瓶水下肚,舒服,继续,“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周希已经被调回本部了。我从修月那儿听说,你挺能耐啊,跟周希还一狼一狈地勾搭得挺欢。我让你去新疆,是在救你,知道吗?”
  他咬咬牙,想说什么,吭哧半天,终于没说。
  “修月这阵子身体不好,我不想让他在你身上浪费心思。如果他出手,你的下场肯定就一个——局子里蹲着!怎么说你俩也有点血缘关系,就算事后郑阿姨认清你的真面目,在感情上恐怕一时间还是很难接受,我不想修月因为这些事烦心。”喘口气儿的工夫,那厮好像想起什么,眼珠子又活络起来。
  我懒得继续纠缠,他心里琢磨的那点事我一清二楚,接着说:“郑伟,奉劝你一句,趁早别指望周希,那些有问题的财务资料他从香港回来前就做过手脚,你在他眼里连个棋子儿都算不上。看那些被动过的资料,很明显,从一开始他就准备拿你当垫背的。我也不怕你跟周希说,就算你不说,他也已经知道修月把他的牌拆了。修月把他调回本部,他坦然上任,摆明了就是跟修月叫板,老子就要跟你斗,这勇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我给你选的这条路,既避免修月操心,又避免郑阿姨难过,保全了名声,逃脱了皮肉之苦和牢狱之灾,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了吧!”
  说完,我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这厮彻底蔫儿了,瘫在沙发上,嘴上叼着根早已燃尽的烟,烟灰落在绷带上,灰蒙蒙的,颓败不已。
  看看表,说了一个多小时,又累又饿,得速战速决。拿起矿泉水瓶又灌几口,抽张纸擦擦嘴,我做总结陈词:“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接下来,你给我利索点儿养好伤,出院后赶紧打包行李彻底滚蛋。去新疆有你父母在,有孟东的关系罩着,只要你不奸淫掳掠,混个小康生活完全不成问题。你被公司开除的事修月还没跟郑阿姨说,我不管你说不说,今天郑阿姨来了之后,你必须让她认为是你主动辞职奔赴新疆,跟父母共享天伦,编这点儿谎肯定难不住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记得出发前打个招呼,怎么说我也得去给你送行不是?”说完,我笑着起身,拎起包从容而去,探病之行圆满结束,心情挺舒畅,主动出击果然比消极逃避更适合我。阳光明媚,心里笼罩多日的阴霾渐渐散去。

  CHAPTER 16
  那个“欢乐全家K”的比赛,我们最后一个上场。我跟乐乐合唱一首《鲁冰花》,齐小北负责用钢琴伴奏。
  离开医院,才九点,我想了想,决定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到玩具城逛逛。明天乐乐的生日,礼物我还没选好。
  一个人,去正式的餐厅不太合适。我记得玩具城附近有家肯德基,这么休闲的餐厅我可有些年头没去过了,看看身上的牛仔背心,俨然是为去肯德基准备的。晃荡半天,终于找到车位,下车前,透过后视镜打量自己的脸,剪掉留了很多年的长发后,脸形轮廓更清晰,整个人感觉都变了,少了几分女人的妩媚,却多了不少青春的味道。加上我很少跟楚尘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所以这种少男少女聚集的地方,应该不至于有人认出我就是那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楚尘前妻。但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把墨镜塞进包里以防万一。
  六个点餐口前,全都排着长长的队伍,耳边唧唧喳喳的,说实话,很吵。我有点后悔,早知道就随便去糕饼店买点点心吃。
  点餐队伍一点点挪动,前面还有十几个人。照这架势,等轮到我的时候估计已经饿过劲儿了。我干脆退出队伍,戴上墨镜推门而出。拉开包扒拉车钥匙,正好手机响了,我顺势接起:“哪位?”
  “我。”
  “起来了?”我夹着手机边走边在包里翻腾。
  “在哪儿,很吵。”
  “步行街后面的玩具城。”
  “给乐乐买生日礼物?”
  “嗯,齐小北说你也去。” 终于找到钥匙,坐进车里,世界顿时安静不少。
  “帮我也选一份儿。”
  “你这不是欺骗小孩儿感情吗?没点儿诚意。”
  修月低笑,没说话。
  “干脆我买一份像样点的,算咱俩一块儿送的得了。”
  “那最好。吃饭了吗?”
  “早饭还是午饭?”这个点儿,吃什么饭都不大合适。
  “填饱肚子的饭。”
  “还没。千万别叫我跟你一块儿吃,这里离你家太远,估计我坚持不到跟你见面就歇了。”
  “傻样儿,”他笑,“玩具城附近有间叫‘不见不散’的休闲餐厅,我以前去吃过,菜不错,还有你喜欢的甜点。”
  “这附近你常来?”
  “那儿用莱姆酒调的摩卡味道最正。”
  “今天不上班,你再多睡会儿,中午郑阿姨去不去?”
  “她老人家现在就在我这儿。”
  “啊?早知道我就不用那么速战速决了。”说完,我有点后悔。
  “什么速战速决?你去找郑伟了?”果然,他问,声音明显压低,大概怕郑阿姨听见。
  “嗯。”我坦白。
  “他还完整吗?”他笑,很轻松的调调。
  我乐:“他好得很,别把我想得那么暴力。”
  “你这两天忙得不见人影儿,原来为这件事。”
  “得了吧,别把自己伪装得那么不知情,没你授意,承天建设哪会那么顺利拿到怡和别墅群的承建权?我估摸着你肯定在背后还承诺了些什么事,否则承天的王总能那么热情洋溢地配合?据我所知,那哥们儿的情妇快赶上一个加强排了。”
  电话那边,又是一串笑声:“一会儿多吃点,下午不用过来接我,我坐我妈的车去医院。”
  “那行,我这边有电话进来,先挂了。”
  这又是谁找我?
  切换到等待屏,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键:“喂?”
  “叶南?果然是你。”
  “齐小北?”我有点纳闷儿,没想到是他。
  “我就在你后面的车位,离老远乐乐就指着这边说是叶阿姨的车,我还不相信,开过来一看车牌号,五个一,果然是。”
  我边听边回头张望,后面那辆银色跑车,可不就是展阳阳开过的那辆!
  下了车,齐小北牵着乐乐走过来,一大一小都穿着天蓝T恤和浅色牛仔裤,很搭的父子装,透着浓浓温馨。
  “带乐乐来买玩具?”我弯腰,抱起乐乐,在他小脸儿上蹭了蹭,好软。
  齐小北点头,看看我四周:“一个人?”
  “是啊,准备吃完饭后去玩具城好好逛逛。乐乐,想要什么礼物,告诉阿姨好不好?”
  小孩儿眨巴着大眼睛,看看他爹,想了想,摇摇头,指指马路对面的肯德基,很小声,很期待地说:“我想喝好大杯的可乐,吃炸得香香的鸡腿。”说完,小脸儿埋在我肩上,好像做错事的样子。
  我纳闷,探询的目光投向齐小北,只见他一脸无奈:“这些垃圾食品小孩儿吃太多不好。”
  “原来这么回事儿,”我轻抚乐乐的背,“这些东西是不能多吃,不过偶尔吃一次应该没事。乐乐看起来实在是很想吃,你这当爹的也忍心?”
  话音未落,扮鸵鸟的小胖孩儿刷地抬头,扭着身子很认真地看着他爹,一个劲儿地点头,逗得我乐不可支。
  “下不为例。”齐小北妥协道。乐乐的小脸立马笑开了花,从我怀里挣脱,跳到地上紧紧拉着我的手,满脸期待。
  “叶南,吃饭了吗?一起吧。”齐小北无奈地拍拍儿子的脑袋。
  “还没,一起吧,走。”
  肯德基里的人比刚才更多,齐小北负责排队,我带乐乐在儿童游乐区玩蹦床。小朋友很多,乐乐很兴奋,小脸儿红扑扑的。蹦床上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主动跟他搭话,很快两人就玩成一团儿。我正看得出神,身边好像有人跟我说话:“我女儿今年五岁,你儿子几岁了?”
  嗯?我侧身,说话的人跟我差不多岁数,应该是那个小女孩儿的妈妈,我道:“他明天就四周岁了,”我微笑,“是朋……”话未说完,乐乐突然跳下蹦床,急忙跑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要走。
  “不玩了?”我纳闷,蹲下身子问。
  他不说话,只是摇头。
  回头一看,小女孩儿也跑了过来,站在她妈妈身边困惑地看着我们,女孩的妈妈问:“你儿子没事吧?园园,你是不是欺负小弟弟了?”
  “没有!”
  “乐乐,”我摸摸他脑袋,“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他看看我,突然搂住我脖子,脸埋在我胸前,不声不响。我有点蒙,顺势抱起他,向小女孩儿和她妈妈歉意地道别。
  齐小北排在队伍里,高大的身材挺显眼。我抱着乐乐走到他身边,旁边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往我们这儿看。
  “怎么了?”齐小北拍拍乐乐,“这么快就玩够了?”
  “乐乐,爸爸在这儿,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跟爸爸说好不好?”我俯在他耳边小声说。
  小孩儿扭扭屁股摇摇头,还是不说话。齐小北皱起眉,伸手要把他从我怀里拉开,可小孩儿死命地霸着我就是不松手,没辙,我让他别硬来,“你先点餐,我带着乐乐找张桌子先坐下,一会儿边吃边说。”
  齐小北点点头:“麻烦你了。”
  “不用这么见外,我们先过去。”
  小孩儿就是小孩儿,可乐一摆,鸡腿一亮,心情立马明媚,问什么就说什么。弄了半天问题就出在那句我没说完的话上。朋友的儿子,刚说了个“朋”字儿,就被乐乐打断。齐小北说,以前去游乐场或动物园这种很多小朋友跟爸爸妈妈一起出现的地方,都是齐贝跟他们爷儿俩一起。关键时刻,妈妈的空缺就由姑姑顶上。这不齐贝前两天去外地讲课,还没回来。
  乐乐吃得小嘴儿油亮亮的,特开心地冲我笑,笑得我心里直犯堵,我说:“为了儿子,你也应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脱口而出,立刻觉得这话说得不合适,我跟他也不是特别熟。
  “这种事随缘的,强求没用。”
  我喝着可乐,看着乐乐开心的吃相,心里空荡荡的。
  “不好意思,三位打扰一下。”人来人往中,一个笑容可掬的服务生抱着一沓纸走到我们桌边。
  “什么事?”齐小北问。
  “是这样,楼上的玩具城正在搞活动,‘欢乐全家K’,就是父母带着孩子上台合作表演一个节目,什么节目都可以,但必须孩子是主角,台下的评委和观众现场给你们打分投票。共十个家庭,得票最高的,将得到玩具城不对外发售的梅赛德斯公司出品的超仿真SMART儿童车,太阳能动力,最高时速可达三十公里。这种概念车型只做展出,并未大批投产,所以市面上买不到。这是原车图片,小朋友肯定喜欢。”说着,从手里那沓纸中抽出张宣传画放在乐乐面前,引得旁边几桌的小孩儿不约而同地凑过来看。已经有家长上来问,这个比赛是不是谁都能参加。
  服务生热情地解释:“本来参赛的十个家庭是通过网上报名之后严格筛选出来的,结果今天有一对家庭临时出了点状况不能参加。如果少一个家庭,那比赛的整个淘汰规则和过程就都要更改,所以我们希望能从今天光顾的客人中选出一个家庭,来替补上场。”
  “我们上!我们上!”隔壁桌见我们大小三人谁也不表态,立刻为自己争取机会。
  “这……”服务生有点为难,看看齐小北,“这位先生,我们主要觉得您一家三口的形象出众,所以如果没什么紧急事情要处理的话,希望你们能参加一下这个活动。这对小朋友是个绝佳的锻炼机会,而且梅赛德斯的儿童概念车可是全世界小朋友都梦寐以求的珍品。”
  “爸爸……”乐乐可乐也不喝了,鸡腿也不啃了,小脸儿上沾着肉末,泛着油光,微低着头,“我会唱歌,我想要那个车……”
  可怜兮兮的小样儿看得我那叫一个心疼,忙拿餐巾纸帮他把脸擦干净,说:“齐小北,不就上去跟乐乐一块儿唱首歌嘛,多大点事?走,啊……不是,妈妈带你上去。”拎着包起身,冒充孩儿他娘的感觉,挺好。牵着乐乐,看着他乐呵呵黏着我的样子,心里感到极大的满足,好像自己真有这么个儿子似的。
  “叶南,这不合适。我无所谓,万一被你朋友看见,传出去对你影响不好。”齐小北快步走到我身边,侧着头低声说。
  “没事,游戏而已。”我跟他窃窃私语间,带路的服务生突然回过头,“两位的感情真好,儿子也这么乖巧,太让人羡慕了。”
  我俩无奈对视,不约而同地尴尬笑笑,不再说话。倒是乐乐,挺着小胸脯,雄赳赳气昂昂的,赛前状态不错。
  上了玩具城三楼的游戏大厅,人山人海。原本的四驱车场被改成了临时比赛现场,中间搭着造型可爱的舞台。台子上,一对双胞胎小姑娘正在跟爸爸妈妈一起表演情景剧,挺逗乐的。服务生带着我们沿着墙边穿过人群,来到舞台后临时搭起的木制隔间里,大人小孩儿坐了一大溜儿,估计都是来参加比赛的。
  “张导,找到替补人选了。”服务生安顿我们坐下,随即风风火火地冲不远处的人堆儿招呼。
  “带过来带过来。”人堆里有人应答,看不见脸,声音挺粗犷。
  “麻烦你们跟我过来一下,节目组有些注意事项要跟你们交代。”
  ……
  满载而归,赢了儿童车,买了玩具,这个周末,乐乐过得很开心。那个“欢乐全家K”的比赛,我们最后一个上场。我跟乐乐合唱一首《鲁冰花》,齐小北负责用钢琴伴奏。虽然是仓促准备,但现场效果却出奇的好,博得满堂喝彩。私下里,我认为这次获胜,跟乐乐的可爱和齐小北的英俊实在脱不了关系。评委都是女同志,这印象分就大大地占了优势。齐小北会弹钢琴,让我有点意外,不过看他的手指,线条完美修长,倒是双天生为钢琴而生的手。
  离开前,乐乐拉着我,依依不舍。
  我捏捏他的小脸儿,跟他说明天又能见面了。他伸出小手指,很认真地要跟我约定。
  我笑着跟他拉钩儿,在他胖嘟嘟的腮帮儿上偷亲了一口,跟他父子俩道别,开车离去。后视镜里,乐乐拉着齐小北的手,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我的车渐渐远去。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游离在街市的喧嚣外,周身被寂寞笼罩。
  回到家,难得清闲,把房间彻底整理一遍,打电话叫干洗店来拿走需要清洗的衣服,又在跑步机上折腾了一个小时,然后大汗淋淋地直奔浴室,美美地泡了个澡。干完这么多事儿,一看表,才三点半。有点无聊,盘腿儿窝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从头到尾换了三遍,一个好看的节目都没有,唯一的收获是看到了楚尘。“全民星运动”华北地区的海选今天开始,他是这次大型选秀活动的形象代言人。今天皇天出动了不少艺人,毕竟这个节目是江舟跟省台合作搞的,当然得卖力宣传。定格在海选频道,楚尘和皇天其他几个艺人在台上接受主持人提问,下面的Fans喊声震天,看来楚建国的事对楚尘的人气没有太大影响。现场很嘈杂,台上的人究竟说了些什么我没太听清,注意力始终都在楚尘那儿。情人眼里出西施,旧情人眼里也一样,那张脸怎么看怎么帅,怎么看怎么顺眼,看了这么多年,我愣是没审美疲劳。
  说起来,从小到大,我身边的帅哥一茬儿接一茬儿地就没断过。早点的是程哥那帮玩车的,一个个帅得张扬狂放,其中有一个现在定居法国,米兰时装周、各大品牌新品发布会上,铁定能看见他走秀的身影。接下来是修月,这厮祸国殃民的长相,这么些年来我还真没见着第二个能在五官上跟他媲美的人。再接下来,就是楚尘,当初走红,就是因为江舟觉得他身上有股与年龄特别不符的内敛沧桑,配上极具男人味儿的五官,很有包装价值。而现在,我离婚了,奔三了,身边养眼的男人还是不断往外冒。这帮子人前赴后继地把我看男人的眼光养得特别刁,对我将来解决个人问题极其不利。可能我天生就特没男人缘,认识大把优秀男人,发小、同学、朋友,可最后几乎都成了哥们儿。他们跨越性别界限的兄弟情深,压根儿没把我当女人看,手机上不时收到些荤黄搞笑的段子,都是他们的杰作。好不容易出了修月这么个例外,我这儿又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正在乱七八糟琢磨间,电视画面一转,比赛正式开始,选手按照编号依次上台进行才艺表演。
  看了半个多小时,嘴都快笑抽了。有才艺的孩子不少,有胆量的孩子更多。五个音缺了四个半,愣是自信地说自己有成为张学友第二的潜力;身高体重一个整数字,愣说自己的才艺是走T台;吸毒青年的身板儿,完全不卡拍地嘶哑嚎叫,愣说自己是中国摇滚的未来。
  这些孩子的勇气值得鼓励,可他们必须得明白一点:这种毫无自我认识的盲目狂妄不叫自信,甚至连自负都算不上,长此以往,必将毁其一生。
  看得正乐,门铃响了,我跑到门边按下对话键,屏幕上是修月的脸。我愣了一下,这厮把头发剪了,脸形全出来了,尖尖的下巴,精致得一塌糊涂。很快,电梯上来了,我倚在门口,看着他从里面走出来,问:“什么时候剪的?”
  “刚才。”
  “挺好看。”
  他笑笑,揽着我走进客厅。正巧,电视里传出一阵刺耳的变异海豚音。他皱眉,揉揉额头:“什么节目?”
  “江舟他们搞的那个选秀。”
  他哦了一声,走到饮水机边接了杯凉水就要喝,刚到嘴边便被我眼疾手快地截住。我倒掉半杯,加了点热的在里面:“注意点行吗?”
  “你妈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不用再打点滴了。”
  “那就好,不过药还得吃,我妈说最起码还得吃一个礼拜。”
  “你帮我记着点。”
  我哼了一声,点点头:“晚上一块儿吃饭?”
  “想去哪儿吃?只要不喝粥就成。”
  “你决定。”我坐在他身边,拿起遥控器正要关电视,屏幕上突然跳出张熟悉的面孔,“啊!快看快看,电视上是不是阳阳?”我晃着他的胳膊,诧异道。
  “看起来是。”他眯着眼,瞥了下,“没错儿,就是他。”
  “他怎么会跑去参加选秀?”别说,这小子的街舞跳得真不赖,现场的气氛一下子被他引爆,尖叫声不断。小样儿,挺能炫。
  “吃饱了撑的。”修月躺在我腿上,顺手从桌上抄过一本财经杂志。
  “下礼拜他不就要去公司上班了?”
  “他要敢不按时上班儿我肯定削他。”
  我盯着电视,饶有兴致地欣赏展阳阳的街舞秀,味儿很正,绝对晋级。
  果然,一曲结束,掌声如雷,欢呼声震天,评委更是大肆赞扬,发出了全场第一张直通证,直接晋级全国二十强!小孩儿神色挺平静,正准备下台,半道被主持人拦住,现场采访:
  “二十六号选手,展阳阳。看你填的选手资料,你来自西班牙?”
  他点点头,脸色泛红,微微喘息。台下尖叫声此起彼伏,展阳阳的名字不绝于耳,我把音量调小。修月说:“没事儿。”
  “这小孩儿确实挺天才,玩什么都像模像样。”
  “不知你跟当红男星展夜有什么关系?”
  “我哥。”小孩儿手插在裤兜里,挺拽。
  此言一出,台下尖叫声再起。其他选手已经面露不满,主持人似乎也意识到气氛有点失控,草草结束访问,宣布下一个参赛选手上台。
  “真不低调。”我关上电视,拍拍修月,示意他起来。
  “赶快决定晚上去哪儿吃饭。”
  “困,睡会儿。”他没动地方,懒懒地闭着眼睛。
  “那你进去睡,别出去吃了,我叫外卖。”
  “随便。”
  晚上七点多,我在客厅看电视,卧室里没动静,修月还在睡。我叫了两份外卖,我吃比萨,给他叫的青菜和汤煲,放在保温盒里温着。
  手机来了条短信,齐小北的,说乐乐让他确定一下叶阿姨明天是不是一定会去参加他的生日会。
  我不禁莞尔,回复一定会去。
  过了会儿,又来一条:谢谢,乐乐很喜欢你,晚安。
  放下手机,我盯着电视屏幕出神儿,如果我跟楚尘有个孩子,那这段婚姻还会不会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如果有了孩子,为人父母,恐怕谁也无法轻易提及离婚二字。可转念想想,如果感情破裂了,仅仅靠孩子维系,其实也很可悲。矛盾的论调,我摇摇头,不再想。八点整,“娱乐新干线”开始,主持人靓丽的面孔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开始本期的娱乐播报:“全民星运动”华北地区海选盛况空前,首日告捷。获得首日唯一全国二十强直通证的二十六号参赛选手、十九岁西班牙华裔男孩展阳阳,是当红男星展夜的胞弟。楚尘出席海选揭幕式,并在后台接受了我台记者的独家专访。更多精彩内容,广告后回来!
  广告间隙,我悄悄推开卧室门,灯光昏暗,修月还在睡。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轻轻拉好滑落的毯子,打开壁灯,柔和昏黄的光顿时满室倾泻。他睡得很香,很放松,很安宁。我退出来,关好门,心里很暖,很平和。

  CHAPTER 17
  “有些人,可能在一块儿过了一辈子都弄不清楚究竟什么是爱。跟他们相比,我何其幸运。”
  昨天在玩具城参加了那个“欢乐全家K”的比赛,帮乐乐赢了概念玩具车,齐小北说这就是最好的礼物,千万不要再破费。我当时就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事,早上一睁眼,恍然顿悟,修月让我帮他买礼物,我总不能把那辆玩具车也算上他一份儿吧?!
  “起来起来,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现在,再睡就傻了。”我懒洋洋地踢踢身边的人,把薄毯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傻了更好。”他掀起毯子扔到地上,揽着我的腰,把我搂了个严严实实。
  “你抱我进来的?”
  “你自己梦游进来的。”
  “胡扯!”
  “嗯。”
  “松开点,喘不过气儿了。”
  “你昨晚说梦话了。”
  “啊?说什么了?”我一听,心里顿时七上八下。
  “心虚?”他笑得古怪,“怕泄露你心里那点儿秘密?”
  “切!我坦荡着呢。”
  “坦荡得希望能跟楚尘有个孩子?”
  气氛有点僵。
  我沉默,推开他,缓缓从床上坐起,抱着毯子发呆。
  他简单洗漱,穿好衣服走进客厅,拿起手机和钥匙打开门,离开。
  咔嚓。关门声过后,一切回归安静。
  清早的不欢而散,一天心情都很沉闷。
  跑去玩具城选了份礼物,卡片写上修月的名字。中午小白约我去吃日本料理,心情不好的时候,饭量总是特别大,小白摸着干瘪的钱包欲哭无泪,发誓要从我身上讨回来。于是下午我请她去俱乐部打网球,碰上不少熟人。会员制就这点不好,刚开没多久,一个个就都混得特脸儿熟,隐私不保,长此以往那还了得!
  中途休息,大老远的,就看见江帆和一个有点儿面熟的女人向我走过来。互相介绍后,我顿时想起,怪不得面熟,江瑶,程哥的初恋,以前经常见。既然都熟,干脆玩玩双打,我和江瑶对小白和江帆,他们发球。
  我和江瑶配合默契,六比三轻松拿下。休息了会儿,小白和江帆单挑去了,我跟江瑶坐在遮阳椅下聊天。聊工作,聊生活,当然也难免聊到爱情。她是个很温和的女人,把什么事都看得挺开。大方地聊起程哥,说起那段无疾而终的初恋。早已不恨,却也丧失了再爱的能力。
  她说:“一个人过,其实很孤单,若非迫不得已,不要走上这条路。”
  我不解:“你其实有很多选择,既然孤独,为什么不给自己个机会走出回忆?”
  她笑得轻浅:“我没有活在回忆里,活在回忆里的女人往往很难忍受这种情感上的荒芜。我每天都很积极地工作、生活,努力向前看。不再爱,只不过因为,有些人注定一生只能爱一人。”
  我沉默,盯着球场上那两道拼杀的身影,脑子却混混沌沌,抓不住重点。
  她喝了两口饮料,望着我,目光悠远:“感情有时候很奇怪,其实我不应该爱上程海这样的男人。我喜欢平淡安稳,他却追求刺激和极限的挑战,很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本不该有交集。简单的道理,不是吗?可我还是爱了,耗尽一辈子的热情。很多人说我傻,可我觉得值。有些人,可能在一块儿过了一辈子都弄不清楚究竟什么是爱。跟他们相比,我何其幸运。”
  说实话,她的话让我很震撼,我很难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爱,如此梦幻,如此童话般动人。
  她仿佛看透我心中所想:“叶南,你跟我不一样。那时候,程海留给我的总是疾驰而去的背影,我多希望能像你一样,可以在他的世界里与他并肩驰骋。程海曾跟我说,像你个性这么鲜明的女孩儿,如果能遇上真正懂你的人,将会比任何人都幸福。”
  我失笑:“看来身边的人,个个对我的了解都胜过我自己。”
  她也笑:“你活得太精彩,他们对你的了解,多半始于欣赏。”
  我摇头:“你说的那个我,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有时候偶尔想起,多半也将那段色彩斑斓的日子归为年少的轻狂。”
  她眼神清澈,随着微风,几缕发丝垂落:“我倒不这么认为。多年不见,你给我的感觉并没太多变化。要说不同,大概是那些形于外的张扬渐渐沉淀到骨子里,随之而来的是成熟和内敛。”
  被她这么一说,我心里敞亮不少,赞美的话谁都爱听,我乐了:“江瑶,以后一定得长联系,跟你聊聊天,我的自信指数噌噌地往上蹿。”
  七比六,江帆胜。
  小白很不服气,二人约定择日再战。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得不亦乐乎的两人,心里有了主意。
  小白是个很随和的女孩儿,心直口快的性子,让人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总能情不自禁地放松。
  这个下午挺有收获。临走前,我和江瑶互换名片,约好以后常联系。我喜欢这个睿智通透的女人,把不幸的经历沉淀成生活的智慧。这样的女人,随着岁月的流逝,将会愈加美丽。
  离开俱乐部,时间不早了,回家换好衣服准备出发。拿着钥匙正准备出门,手机响了,我以为是修月,看也没看地接起来:“喂?”
  “叶南!”焦急的声音,不是修月,我一时没听出是谁。
  “我是。请问哪位?”
  “齐小北。我这边出了点急事,晚上的生日会恐怕开不成了,实在抱歉,等晚点我再跟你细说,先挂了。”
  我合上手机,心里有点七上八下。齐小北很沉稳,若非事情紧急,他的口气不会这么急,难道跟乐乐有关?
  我想了想,拨通修月的号码。
  “喂?”他那边好像信号不好,杂音很大。
  “怎么了?”
  “你在哪儿呢?信号很差。”
  “隧道。好了,出来了。”
  “齐小北那边出什么事了?”
  “展夜和阳阳出车祸了,他正往医院赶。”
  “什么?!”我有点没反应过来,车祸?
  “乐乐在我车上,我把他送到齐伯伯那儿。”
  “哪个医院?”
  “省立医院。现在记者媒体都听到风声了,估计那儿已经被塞满了。”
  “严不严重?”
  “还不清楚,刚才在齐小北那儿,他接了个电话匆匆交代几句就走了。”
  “你路上开车慢点儿,我先去医院看看。”
  “你给庞院长打个电话,让他找人带你从后门进,前面全是记者,不安全。”
  “知道,你送完乐乐就别过来了,有事我电话里告诉你。”
  他嗯了一声,挂断。
  记者全被拦在大厅外,黑压压地焦急等待。我从西门进的,把车直接开进了医院食堂的后院儿。庞院长已经下来了,简单寒暄后,他带着我穿过食堂,搭内部电梯直奔五楼手术室。
  叮咚,电梯门开。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鼻而来。
  雪白的墙,明晃晃的青石地面,很萧索的感觉。
  庞院长说这边都交代好了,他得下去应付门外那些记者。
  我跟他道了谢,独自走出电梯。
  一转身,就看见手术室门口齐小北孤身静立的身影。他听到电梯的响动,下意识转头往这边看:“叶南?你怎么来了?”看见是我,挺意外。
  “修月告诉我的,现在怎么样了?”
  齐小北脸色一沉,顿了顿,说:“阳阳没什么事,小夜比较麻烦。”
  “什么意思?”我声音有点抖。“手术中”那几个明晃晃的大字刺得眼睛发疼。
  “阳阳基本上都是擦伤,就是手腕可能有点骨折,林雪在三楼的手术室陪他处理。小夜除了外伤,最严重的是头部撞击,从片子上看有淤血。”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清楚,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阳阳情绪特别激动,非得冲进手术室看小夜怎样了,我让医生给他打了镇静剂。林雪到得比我早,情况她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他们兄弟俩在车上吵起来了,究竟怎么回事得等阳阳出来了再慢慢问。”
  “进去多长时间了?”
  “一个多小时。”
  “他们父母知道吗?”
  “我还没通知,看看情况再说。”
  “肯定没事的,别太担心。”
  他点点头,神色依旧凝重……
  展夜的情况比想象中好,做完手术后,转入病房。他的肋骨断了两根,已经接好,对于头部的血块,院方的意见是采取保守疗法,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是否要通过手术把它取出来。因为血块压迫视神经,可能视力会受到一些影响,不过脑科主任说这只是暂时状况。展阳阳在病房里,谁劝都不走。他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很神气的大眼睛也失去了神采,红红的,好像哭过。
  林雪拉着我走出病房,提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按照预定时间,宣传片明天开拍,可展夜突然出了意外,事情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其实我早已想到。换人?仓促间上哪儿找合适的人选。改期?不可能,林兵肯定不干,况且时间上也不允许。林雪不断跟我抱歉,我连忙宽慰她:“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不是你的责任。你先应付这边,外头那些记者总这么聚着也不行,影响其他病人。宣传片的事,我再想办法。”
  林雪下楼了,我站在病房外,心情很沉郁。这一层豪华病房住的人很少,走廊上静悄悄的,感觉特不好。
  病房门开了,齐小北走出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回去休息。我问他晚上怎么办,你一个人照顾他们两个?他笑笑,说他爸已经让家里的保姆赶过来了,没问题。我跟他说要是有事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千万别客气。他点头。道别后,我从安全通道下楼,来到食堂后院,开车悄悄离去。
  回去的路上,我给林兵的助理打电话,但他不在服务区。给林兵打电话,关机。林兵的飞机明天上午就到,看来让他改期是不可能了,只能考虑换人。我脑子里飞速滤过那些替补人选,不是形象不符就是名气不够,想来想去也没找到合适的。其实,要说这次宣传片,最完美的人选还得是楚尘,林兵在电话里也反复提及希望能让楚尘担纲。
  回到家,衣服也没换,坐在沙发上挣扎了半天,终于拿起电话按下方菲的号码。她比林兵的助理敬业多了,很快就接通电话,还没等我开口,她的声音已经响起:“叶南吗?”
  “是我,这么晚打给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找我有事?”
  “嗯……”我有点犹豫,“我想问问楚尘接下来的几天有没有空档。”
  “听说展夜出车祸了,你想让楚尘去补档?”
  “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不合理,要是档期排不开就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没问题。”
  我愣住了,电话里,是楚尘的声音。
  “你……”舌头有点僵,心跳有点快,顿了顿,挤出两个字,“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他笑笑,声音很低,很好听。
  “明天下午一点半来公司,跟导演一块儿开个会。”
  “好。”
  “那你早点睡,挂了。”我有点仓皇,语气急促。
  “南南……”
  “还有事?”
  “没什么,早点睡,空调温度别调太低。”
  “嗯,晚安。”
  每个周一都是忙碌的。
  走进办公区,小白颠儿颠儿地凑上来,噼里啪啦地跟我汇报展夜出车祸的消息。
  我捏捏她的脸蛋儿,笑着走进办公室。桌上一大摞报纸,我随手翻了翻,满篇都是关于展夜车祸事件的报道。昨天海选现场的照片也赫然在列,展阳阳红了。
  “叶经理,二线,周副总。”
  我拿起电话:“我是叶南。”
  “小叶同志,我老周又杀回来了。”
  “感觉怎么样?”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老周心里好喜欢。”
  “得了,别跟我犯贫,找我有事?”
  “上我办公室来一趟。”
  “您有什么指示?”
  “面谈,电话里不告诉你,快点上来。”
  周希如果去演戏,绝对可以拿影帝。在他办公室短短半个来小时,我的脑细胞最起码累死了三分之二。我突然有点怀疑,以前我们是不是都被他骗了?大大咧咧从来都不是他的性格,只不过是他最常用的伪装。他年轻有为,就算不甘屈于人下,自立为王,照样大有可为,何苦要如此出卖挚友、背叛良心?
  收买股东,勾结财务人员篡改财务报表,伪造修月的签名,人为制造工地事故,虚报瓜分公司利润,虚抬高股价欺骗股民,匿名上报证监会……每一样都足以令人胆寒。然而,今天他再次让我见识了何谓不择手段。
  他了解修月,所以料定就算修月掌握了这些,在没有足够的力量给他致命一击时,是绝不会轻举妄动,更不会相信任何人的。可他对修月的了解不够深,所以他以为自己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仅仅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可惜,我不但知道那些关乎他存亡的证据,而且现在那些证据正稳稳地躺在我的保险柜里。如果不知道这背后的肮脏,也许我很难察觉他分寸极佳的试探,更不会在意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暧昧挑逗。然而当一切了然于心时,周希,这两个字儿,包括整个人,都透着股令人作呕的龌龊和肮脏。
  我忍着,依然跟从前一样,玩笑照开,哥们儿义气丝毫不减,完美地伪装成一无所知的局外人。看着他演戏,陪着他演戏,很累。不过我很清楚,戏总有谢幕的一天。只要结局圆满,过程如何不必太过计较。因为面对黑暗,清高的纯真只会被吞噬得骨肉无存。想赢得胜利,就必须对游戏规则了如指掌。商场如战场,丝毫不夸张,这里的游戏规则很简单:胜者为王。周希不想输,修月不想输,我不想看着修月输,每个人都有非赢不可的理由。为了成就完美的结局,周希放弃了道德底线,修月无奈反击,而我,卷入了这场不见血的残酷厮杀,骨子里某些沉寂已久的东西觉醒了,不再困顿于情感,不再纠结于抉择,世界回归到最初的简单:想要就争取,排除万难去争取……
  去机场的路上。
  “小白,我顿悟了。”冷不丁地,我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
  “啊?什么?”她正在专心开车,被我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有点蒙。
  “你觉得江帆这人怎么样?”
  “什么?”她更蒙了,“你没事吧,叶经理?”
  “我觉得他挺不错。”
  “怎么,你决定放弃修总另攀高枝儿了?”
  “怎么可能。我是觉得他跟你挺合适。”
  “哪有……”她有点不好意思,突然提高腔调,“叶经理,你刚才说什么?你不可能放弃修总?你的意思是你终于决定要跟修总在一起了!”
  “也不能这么说,”我笑,“最后能不能在一起不是我能决定的。不过我想试试,努力过了,才不后悔。”
  “对!”她狠狠点头,手啪地按在喇叭上。刺耳的长鸣传来,吓我一跳,“别激动。”
  “叶经理,这样才对,什么事都得试过才知道!我看好你,俗话说一物降一物,你绝对就是修总的克星。”
  “这么看好我?”
  “那是,市场部的姐妹私底下对你可是崇拜得很。”
  “哦?”
  “年轻漂亮精明能干家世又好,老天爷可真是厚待你。”
  “不错,我最爱听别人夸我。”
  “那我再夸两句?这种词儿多得是。”她贼兮兮地笑着,说话间,车缓缓拐上机场高速。
  林兵让我实实在在地见识了什么叫恃才傲物。
  接到他,按计划先去酒店稍作休息,午餐后又跟参拍人员开了个碰头会,接着进入拍摄进程。可这厮自作主张地让我们跟他的助理先回去,他要去见个朋友,下午回来。我问他几点,他说不确定,看情况再说。我很和气地跟他解释,开会时间都已经定好了。他甩我一眼,爱答不理地来了句:“那就改时间。”车明显地晃了一下,小白快抓狂了。我强抑心底噌噌上蹿的火气,好言相劝,力求他配合。谁知那厮把墨镜一戴,抬手拦了辆的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我怒!匆匆一瞥,记下那辆的士的车牌。他的助理一脸尴尬地看着我,连连道歉。我真的很火,冷冷甩下几句话:“我有事要办,你先送他去酒店,好好歇着,哪儿也别去,等我的消息。”
  小样儿!挺潇洒啊,拽什么拽!站在机场大厅外,我翻出电话号码簿,找到交警队刘队长的电话,拨过去,寒暄几句,直入正题,让他帮我通过出租车公司联络车牌号DX01962的的士司机,问问他刚才在机场上车的大胡子乘客的目的地。很快,刘队给我回信儿,那辆的士司机正在前往省立医院的路上。挂了电话,我二话没说,拦车直奔省立医院。

  CHAPTER 18
  我没搭话,总觉得他精神有点问题,言语间神色举止怎么看都不像个正常人,难道是个疯子?
  住院部门前依然守着不少痴心不死的记者。我到的时候,老远就看见林兵被一堆记者团团围住。他们七嘴八舌地询问林大导演此行的目的以及今年国际影展的参选影片。林兵一言不发,兀自拨开围着他的人,几经周折才走进住院大楼。记者们悻悻而退,围在一起热烈讨论他突然现身在此所为何事。
  付了打的费,我悄悄绕到西门。食堂打杂的老大爷认得我,打开铁门把我放进去。我七拐八弯地转到住院部一楼总台,向值班护士打听林兵的探病对象。她很委婉地表示,这属于病人隐私,不能向我透露。我再三解释,未果。无奈之下,我拿起服务台的内线电话,拨通庞院长办公室,简单说了下情况。他听完,让我把电话给值班护士。一会儿,护士挂断,向我道歉,解释说林导演是来探望展夜的,七层。
  楼梯间里,我边走边琢磨,林兵一下飞机就急匆匆地来探展夜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跟他说过宣传片再次换人,最终由楚尘出演了。他此行此举实在是古怪。
  我脸不红气不喘地爬到七楼,病房门口,跟齐小北并肩而立低声私语的,可不正是那个拽人!
  “你?!”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惊扰了他们的私语,林兵扭头看着我,语气很冲。
  “叶南,你们认识?”齐小北有点诧异。
  “公事上有来往。”我挂着职业化的笑容,走到他们面前。
  “小北,你认识她?”
  “朋友,小时候就认识。你进去看看吧,我让阳阳出来。”
  走廊尽头的小会客厅,我跟齐小北相对而坐,展阳阳站在窗边,望着楼下出神,气氛有点儿闷。
  “林兵和展夜……”权衡再三,我还是问出口。
  “这是小夜的私事,我不方便说。”齐小北歉意地笑笑,神色疲惫。
  “不好意思。”
  “是不是林兵又自作主张地打乱了你们原定的安排?”
  “没错,”我语带厌恶,“以他的年龄,应该很清楚什么叫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这些无理的举动,实在是给周围的人带来很大的麻烦。地球不是围着他一个人转的,名气和才华不是他无礼蛮横的资本!”我火大之下,口气很硬,话也不怎么好听。
  “没错,那个人本来就是一等一的混蛋败类王八蛋,始乱终弃的无耻滥男人!”沉默不语的展阳阳突然爆发,高声横插进来。
  “阳阳,不许说脏话!”齐小北喝止。
  展阳阳突如其来的激烈言辞弄得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刚才满肚子的火儿没攒住,全散了,只剩好奇:林兵跟姓展的这对兄弟究竟有什么关系?
  “你凭什么让他进去?他有什么资格?!他无情无义抛弃姨妈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肚子里的孩子!”展阳阳冲到齐小北身边,狠狠抓住他的衣领,情绪不对头,有点歇斯底里。
  “阳阳,松手,你弄伤自己了!”
  我跟齐小北小心避开他受伤的手腕儿,合力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他安静下来。会客厅内归于沉寂,只剩几人轻重不一的喘息。
  “阳阳,别闹了。”会客室的门开了,展夜捂着胸前的伤口靠在门边,林兵神色僵硬地站在一旁。
  “你滚!”展阳阳一看见林兵,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冲过去,拦都拦不住。
  “够了!”展夜低喝,似乎牵动了伤口,脸色一阵煞白,弯腰蹲在地上,剧烈地喘。林兵上前相扶,被展阳阳狠狠推开。
  齐小北无奈地摇头,我扶起展夜,他拦住展阳阳,顺手带上会客室的门,把林兵关在外面。
  “阳阳,这种情况下,你再闹下去只会给所有人添乱,懂事点儿好不好?”我说得毫不客气。
  “叶南,麻烦你照看一下,我去解决外面的问题。”齐小北揉揉额头,脸色很沉。
  赶回酒店,已近中午。
  林兵像是霜打的茄子,蔫儿了。从医院回来后,他几乎一言不发,把小白弄得还挺不适应,私下里问我是不是用暴力把他收编了。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是交代她安排午餐,速战速决,下午还得回公司开会。
  我没什么胃口,小白陪他们,我自己提前打车回了公司。午休时间,员工大多都外出用餐了,楼里静悄悄的。保洁阿姨在等电梯,我连忙快步走过去跟她一起走。电梯到了,阿姨按下二十二,我想了想,按下二十八,阿姨看看我,神色有点古怪。我哭笑不得,拿出手机看短信新闻。
  二十八楼也挺安静,陈秘书不在,不过修月应该在,我在楼下看见他的车停在那儿。他的办公室房门紧闭,我轻轻敲了两下,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淡淡的声音:“进来。”
  “叶子?”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摞工程预案,看见来人是我,有点意外。
  “中午还加班?”我笑着走过去,坐在茶几上,跟他面对面。
  “接到林兵了?”他放下文件,揉揉脖子,眉头微皱。
  “那个人身上具有我讨厌的一切特征,狂妄自大无耻外加下三烂!”一提这人我就来气,气哼哼地控诉,顺便起身绕到沙发后面帮他捏肩膀,让他舒缓疲劳。
  “怎么了?”修月拍拍我的手,舒服地闭上眼睛,笑问。
  “算了,不提他,破坏心情,我没吃饭,饿。”
  “你想吃什么?”他唇边笑意更浓。
  “拉面。”王记拉面馆,老牌子,筋道的面浓香的骨汤,吃过就忘不了的味道。
  “走。”他作势要起身。
  “逗你玩儿的,太远了,一点半我还得开会,随便从楼下叫点外卖得了。”
  “宣传片主角又折腾回楚尘了?”
  “他其实是最适合的,这次还真多亏他帮忙。”离婚后,第一次,我以如此自然的口吻提及楚尘。
  “嗯?想通了?”他的声音比刚才微高。
  “太敏锐不是优点。”我坐到他身边,靠在他肩上,淡淡的烟草味飘进鼻端。
  “决定了?”他调了调坐姿,拉着我躺在他的腿上。
  “看你这么多年也怪不容易的,给你个机会,嗯,也给我自己个机会。”语调轻松,可惜,脸却很不争气地发热,泛红。
  他开怀畅笑,弯腰在我额头印下一记浅吻,眼睛亮亮的,透着舒心,透着满足,别无所求的满足。我抬头,伸手揽着他脖子就势起身,跨坐在他的腿上,很暧昧的姿势。可是,很煞风景地,手机铃声响起。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视线不约而同地顺着声音望去,他的手机躺在办公桌上,响得正欢。
  “接电话。”我翻身坐到沙发上,借机悄悄平复略显慌乱的心跳。
  “这次先欠着,今晚补上。”他眯着眼,口气明显不爽。
  “补什么?”我挑着腔调故意反问。
  “傻样儿,帮我把电话拿过来。”他捏捏我的脸,拉起少爷架子。
  “懒得你,自己去。”我靠在沙发上,有点困。
  “腰疼,难受。”
  “啊?!”我一听顿时精神了,“打球的旧伤不是好了吗?”怪不得从进门到现在他坐在那儿就没动过地方。
  “昨天晚上扭了一下,不严重,”话音未落,铃声没了,对方挂了。
  我无语,气结。上大二那会儿,他在校际篮球赛上被野蛮冲撞,腰伤得挺厉害,把我吓得够戗,琢磨着要是这厮残废了,下半辈子该怎么办。当时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看在发小的分上,他要是残了,我就照顾他。所幸,这厮运气不错,养了大半年,我也被他整整使唤了大半年,医生终于宣布他的伤完全康复。事后某天,我把这些当笑话给他讲,他静静听完,没笑,盯着我瞧了许久,最后,没什么表情地说:“楚尘在你身后站半天了……”
  当时,我那叫一个窘!那叫一个郁闷!实在是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
  忆往昔,忆得正起劲儿,猛然回神,发现修月不在了,身边空空如也。
  办公桌后,响起他冷冷的声音:
  “你好,我是海天的修月。”
  ……
  “让叶南的秘书立刻送你来公司,我在办公室等你。”
  ……
  “立刻。”
  ……
  “不要跟我来这一套。”
  ……
  “我有很多法子可以让你身败名裂,比如,你当年那段始乱终弃,比如,你那名气如日中天的私生子。”
  ……
  “给谁打电话?林兵?”
  他点头,把手机丢回桌上:“刚才想什么呢?傻乎乎地坐那儿一动不动。”
  “想你呢。”实话。
  “你跟楚尘定的一点半来公司开会?”
  “嗯,”我看表,过得真快,已经十二点半了,“对了,你刚才说什么私生子?”
  “林兵的私生子。”
  “是展夜?”我倒不太惊讶,在医院就已隐隐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简单。
  “没错,把女人的肚子搞大之后拍屁股走人的传统套路,那女人生下孩子的当晚就自杀了,女人的姐姐收养了这个孩子。”
  “这姓林的就是一个典型的衣冠禽兽!人模人样儿的还挺像个人物,败类中的败类!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了,竟然找这么一人来执导!更可恨的是,我竟然还得忍气吞声地对这种败类笑脸相迎!早知道就采纳小白的意见,直接暴力收编。”展阳阳骂得对,当时我真不该拦着他,这种人怎么骂都不为过。
  修月靠在椅子上,手支下巴,盯着我一个劲儿地乐:“看你激动那样儿,跟十年前一样,挺好,青春永驻。”
  “少在那儿说风凉话,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嚣张!那拽样儿活脱脱像一只秃毛孔雀。”我边说边走到他身边,塞了个软垫儿在他背后,减轻腰的负担。
  “海天的地盘儿上,还轮不到他指手画脚。”
  “你找他干吗?”
  “谈人生谈理想。”
  我扑哧一笑:“行,那你好好跟他谈,我下去买点吃的,一会儿让人给你送上来。”
  开拍前的碰头会,各路人员齐聚,楚尘的出现,引起了不小骚动。记者们闻风而至,无所不用其极地试图混进公司,以便获得第一手消息。二十七楼大会议室,楚尘修长俊伟的身影蓦然闯入眼中,小白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上下猛瞧,完全不像其他女职员的含蓄。
  “来了,”我起身迎上去,面露微笑,“方菲没跟你一起?”
  “她临时有事。”楚尘愣了一下,摘下墨镜,眼睛有点红,没休息好的样子。
  “进来坐,林导演来了就可以开始了。”我引他走到小白身旁,介绍他们认识。两人礼貌地打过招呼,各自坐下。
  时间差不多了,我正准备给修月打电话,问问他跟林兵谈完了没,会议室突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周希。他笑眯眯地向众人问好,然后大咧咧地坐在我对面:“小叶,我来旁听,顺便体察民情,方不方便?”
  “周副总说笑呢,大半个公司都是您的,有什么不方便的?”
  他一听,哈哈大笑:“小叶同志,可千万别这么说,万一传到修总耳朵里,引起什么误会你可就成罪人了。”
  “我已经听见了。”懒洋洋的声音,不温不火的调调,会议室倏然鸦雀无声。
  修月缓缓步入会议室,林兵面无表情地尾随其后。
  “说曹操,曹操就到啊。”周希神色自若地起身迎接。
  “这么热闹。你小子不给我好好盯着那几个在建工程,跑这儿偷懒来了?”
  “我刚回来,总得找机会熟悉熟悉环境。”周希拉着修月在自己身边坐下,动作挺大,修月轻轻皱眉,手下意识地在腰上按了按。
  我看了特心疼,瞬间诅咒了周希八百多次,敛敛神儿,用公式化的口吻说:“好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第一天的拍摄挺顺利,我一直在现场盯着,楚尘的一举一动,我尽收眼底。他很专业,也很敬业,说起来,这竟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摩他的拍片过程。从下午三点一直到晚上十点,做艺人真的很辛苦。收工的时候,他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方菲一直没来,我猜她大概去帮着处理展夜车祸的事了。
  看楚尘晃晃荡荡地独自驾车离开,我实在放心不下,悄悄尾随其后。他车速不快,我跟得倒也轻松。四十分钟后,终于目送他无惊无险地到达了目的地。我舒了口气,远远地把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僻静角落,静静望着那个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身影,心里默默地跟他告别。
  告别那些不该记住的。
  告别那些难以忘记的。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我揉揉眼睛,打着火准备离开。
  谁知,就在这时,雨水模糊的车窗上突然现出张人脸,缓缓咧开嘴,绽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一瞬间,我汗毛倒立,周身泛寒……
  这张脸?楚——建——国!
  此念一出,恐惧骤散。我紧盯车窗,跟他对视,他笑我也笑,还是特灿烂那种。他被我弄得有点糊涂,分神寻思的当口,我猛推车门,力道极大,效果明显,硬生生把他撞出去一米多,捂着肚子翻滚在地。
  “黑灯瞎火,你装神弄鬼吓唬谁呢?”我冷笑,靠在车边语带不屑。
  “有点意思,够味儿!”未曾想,楚建国竟不怒反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步步向我逼近。
  我皱起眉头,双手交握,活动着手指,不屑一顾地盯着他。
  “你就是我宝贝儿子的前妻?长得不赖嘛,就是身材单薄了点,不好生养。做我们楚家的媳妇,好生养是关键,生得越多越好,生越多男孩儿越好……”
  我没搭话,总觉得他精神有点问题,言语间神色举止怎么看都不像个正常人,难道是个疯子?
  “媳妇儿,乖,跟我回家,跟我宝贝儿子圆房,这样才能生男孩儿,好多好多男孩儿……”
  我哭笑不得,此时已完全肯定:楚建国,疯了。
  “走走走,跟我回家,圆房,生男孩儿,好多好多男孩儿……”颠三倒四的叨叨中,他伸手要抓我的胳膊。我身子一侧,轻松避过。他顿了顿,神色古怪,接着伸手又抓,又被我避开。他僵在原地,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半天没动静。我正琢磨着该怎么处理,眼前忽然黑影一闪,脖子上顿时火辣辣地疼。顾不上察看,闪身抬脚,条件反射般把他狠狠踹翻在地,只见他面部肌肉僵硬扭曲,目露骇人凶光,跟刚才的迷糊疯癫判若两人。
  “你这个臭婊子,竟敢背着我偷男人,背着我偷男人!我要掐死你!”
  看他那架势,不弄死我恐怕不会罢休。
  我边躲闪边从包里翻找手机,神经病杀人不犯法,我杀神经病可犯法。
  而且,我始终顾忌一点,再怎么说他也是楚尘的父亲,就算他再疯我也不想伤害他,就算再危险我也不想报警。
  摸到手机,我迫不及待地掀开手机盖,按下快捷拨号2,楚尘的号码,匆匆按下,这么会儿工夫,我已经绕着车连跑带闪地折腾了七八圈了,有点儿喘。楚建国似乎越来越亢奋,张牙舞爪地跟在我身后,一圈圈地绕。
  接通了,内心一阵狂喜:“楚尘,我在你公寓对街那座仓库边的小巷子里,还有,楚建国也在,你……”
  “你碰上楚建国了?!”
  “是……”电话里,居然是修月的声音!
  “有没有受伤?”
  “嗯……没。”我蒙了,彻底蒙了。走神儿的工夫,步子稍慢,被楚建国乘虚而入,从后面把我扑倒,压在身下,手机脱手而飞……
  “嘿嘿,看你还往哪儿跑!臭婊子,背着我偷男人!今天老子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男人!”恶狠狠的笑声,听得我心里直发毛。胳膊被他狠狠钳住,动弹不得。大意啊大意,竟然被一个精神病拿下了!活脱脱就是阴沟里翻船!
  刺啦一声!
  我怒!后背凉飕飕的,这浑蛋竟然敢撕我的衣服!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撑起肩膀,狠狠撞击他的胸口。趁他吃痛松劲儿的工夫,我的双手迅速挣脱,然后反手扣住他的脖子猛然发力,又借机翻身而起,把他压在身下。
  “南南,南南!”焦虑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像是楚尘。我彻底晕了,搞不清刚才究竟给谁打的电话,“我在这儿……”我努力提高音量,沙哑的嗓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很快,巷子尽头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的精神顿时松懈。孰料身下之人竟然还不死心,就这一松懈的工夫,我整个人被他狠狠掀翻在水泥地面上,震得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南南!”
  楚尘眼疾手快,按住蓄势待发的楚建国,掏出一根细细的针管,熟练地将针管里的液体推进他体内。很快,他的面色渐渐恢复正常,眼皮儿垂下,靠在墙边昏昏睡去。
  “南南,”楚尘小心地扶起我,脱下外衣遮住我裸露的背,“伤到哪儿了?”
  “没事,都是擦伤。”我笑得轻松,事实上,沐浴着冰冷的小雨,我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不疼的地方。
  “对不起,对不起……”他声音有点抖,极温柔地用指尖轻触我额头的伤口,淋着雨,眼睛湿湿的,分不清是雨是泪。
  突然,他紧紧把我拥进怀里,很用力,很用力,身体却一直在颤抖。
  “楚尘,”我轻拍他的后背,温柔地安抚他的自责和担心,“我没事,真的没事,你怎么会来?”
  “修月给我打的电话。”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
  “你……”
  话未出口,两道光束出现在巷口,伴随而至的,是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刹车声。
  车门打开,一个人从里面冲下车,直奔我而来。
  雨下得很大,视线很模糊,我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敞亮。
  耳边,隐约响起陈晨的话:“人这一辈子,总要辜负那么几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请原谅我的自私,爱情和幸福,我选择后者。
  楚尘依旧紧紧抱着我,仿佛已抱了几个世纪。
  越过他的肩膀,我注视着修月,修月注视着我。
  很久很久,雨势更急,似倾泻。终于,我轻轻推开楚尘。尽管雨水模糊了视线,我依然清晰地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悲伤。他放开我,绽放笑容,明明笑得很淡、很柔和,为什么我的心却好似被利刃划过,毫无征兆地撕裂?这次,我知道,大家都不能回头了。告别,真正的告别。
  蹒跚着,缓缓从楚尘身边擦过。
  蹒跚着,缓缓走向修月。失去意识前,只记得他张开双臂,他向我张开双臂……

  CHAPTER 19
  透过人群,我冷冷地盯着他。以身犯险的是修月,他那番激情四溢的演说里却只字未提,听得我直想吐。
  倾盆大雨下了整夜。
  清早,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我缓缓张开眼睛,只觉得浑身酸软,头痛欲裂。
  淡米色的天花板,很眼熟,是修月的公寓。
  昨晚的事我记得,记忆中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修月抱起我,我安心地闭上眼睛。
  嗯?修月呢?软软的大床上,只有我一人。身边有睡过的痕迹,我眯眼看看墙上的挂钟,十点,难道去公司了?我这么强悍的身体,昨晚都被雨给浇昏了,就他那身子骨儿……
  我掀开被子,利索地翻身下床。光溜溜的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些淤伤擦痕,已经涂了药,没什么大事,就是脖子有点不舒服。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端详半天,额头上贴着块透明邦迪,刚好被碎碎的刘海儿遮住。左侧颈上贴着块白色纱布,四周的皮肤有点红肿。
  走进客厅,倒了杯水润喉,感觉好多了,不似刚才的火烧火燎。
  沙发上放着个纸袋,一看就是玲子店里的。很职业的白色套装,高领无袖丝质上衣,剪裁精致的修身长裤,简约典雅。草草洗漱更衣,很合身,刚好遮住脖子上的伤。
  收拾完毕,我从包里翻出手机,没电了。换上备用电池,开机,短信提示音不断地响,还有十几通未接电话。我顾不上细看,先拨了修月的手机,有点意外,甜美的女声柔柔提示:“该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
  不在服务区?我纳闷儿,给小白打电话,刚接通,她的声音就急不可耐地钻进耳中:
  “叶经理?你去哪儿了?手机不开,家里没人,修总家的电话也打不通!”
  我扭头看看答录机,没有新留言,与接口相连的电话线孤零零地悬在半空,被修月给拔了。
  “今天的拍摄进度没耽误吧?”我的嗓子很哑,感冒了,摸摸额头,身体就是好,不发烧。
  “你的声音怎么了?难道是流感吗?楚尘也伤风了,声音比你哑得还厉害,林兵快气疯了!”
  “你现在在拍摄现场?”
  “嗯,对了,你母亲今天一早打电话到公司找你,我说你今天出去办事了,她让你回来立刻给家里回电话。”
  额头一跳一跳地疼,心情跟晴朗的天气完全不搭。
  “知道了。修总在公司吗?”
  “不在,听说集团在青县峡谷投资开发的自然公园出事了,一大早修总就带着周副总和几个主管赶了过去。”
  我一听,心里七上八下的,挺担心:“你那边有没有什么问题?”
  “很顺利,就是Fans太多,我临时从公司找了十个保安来现场维持秩序。”
  我笑了笑:“那边交给你了,我今天可能过不去,有事打我手机。”
  “怎么,要赶去青县?”她笑得特贼,“放心,我会仔细盯着的,姓林的那厮除了拍摄的时候有点精神,其他时间都跟蔫巴茄子似的,心事重重。”
  “中午吃盒饭?”我问。
  “从金茂订的,五星酒店的外送,规格绝对没问题。”
  “嗯,方菲在吗?”
  “早上来露了个脸,没多久就匆匆走了。”
  “中午一人加一份银耳莲子粥,再订二十人份的绿豆糖水,不要太甜。”
  “哎呀,我们可都跟着楚尘沾光了。叶经理,真体贴啊……”她拖着尾音,耍宝似的怪腔怪调。
  我拿她没辙:“行了,就说是公司安排的,挂了。”
  这时我看见餐桌上一串钥匙下面压着的一张纸条:
  你的车我派人开回来了,在楼下停着。今天不用去公司,到医院拍个片子。伤口昨晚有护士来处理过,要是觉得哪儿不舒服一块儿检查检查。家里的钥匙跟你的车钥匙串在一块儿了。多吃点儿,太瘦了。
  短短几句话,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说实话,感动。字里行间,老夫老妻般平淡温暖的感觉带来的冲击,竟丝毫不逊脸红心跳的激烈。不温不火地融进血液,浸入骨髓,不必刻意而为,自然得恍若呼吸,无色无味,却不可或缺。
  离开修月那儿,我回了趟家,匆匆换上便于攀山的运动款背心、长裤、休闲鞋。
  青县隶属D市,距市区八十公里。县北山区的峡谷断裂带古木成荫,景色宜人,原汁原味的自然风景引起了修月的兴趣。经过反复论证,他决定投资三亿建设北方规模最大的自然公园,包括跨度百米的峡谷锁链桥、径深百米的索道游览车。之前工程进度已过半,前景光明。
  开出市区,我又给修月打了几次电话,依旧不在服务区,大概山里的信号不好。
  我想了想,又试着拨了周希的电话,没想到,竟然通了,我的心却莫名地咯噔一下。
  “喂?”我戴上耳机,刺啦刺啦的,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周希?能听见我说话吗?周希……”
  “小叶?”
  “是我,”我把耳机音量调至最大,勉强听清他那边的声音,“修月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喂,喂,我听不清楚……”
  我心里一急,掏出耳机扔到一边,对着手机哑着嗓子大声重复:“修月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我正在上山的路上。修月没跟我在一起,他刚才坐着建筑升降梯下到谷底去了!”
  “什么?!”我脑子嗡的一声,修月那浑蛋简直是胡闹!
  啪地合上电话,我顾不上超不超速,踩下油门狂飙而去。八十公里仅用了二十多分钟,我就进入到青县县城。距离县北山区地带还有十几公里,路面条件越来越差,我的车速明显变慢。接近山区,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只剩两格信号了。
  沿着山路缓缓绕到半山腰,人为开出的大空场上,修月他们的车都停在那儿,还有一辆救护车、一辆消防车,车里空荡荡的,没人。我抬头一看,建筑工地指挥部就在前面。
  我走过去,不大的工棚里,乱糟糟的,炸开了锅。两个中年妇女和一个老太太坐在地上哭成一团,陈秘书和人力资源部主管正在忙着安抚。财务总监丁黎则跟几个村民装扮的男人激烈地争论着。气氛不太妙,估计工地上出事故了。
  “叶经理!”陈秘书首先看见我,匆匆走到门边,“你怎么来了?”
  “修总呢?”我只关心这个。
  “他带着副总和几个主管跟着工地总指挥上山了。索道那边出事了,消防队和120都在上面。”
  “上山的路怎么走?”
  “你要上去?太危险了。昨晚刚下过雨,山路又湿又滑。”
  “找个人带我上山。”我态度坚决。陈秘书想了想,冲丁黎挥挥手。丁黎看了看我,低声跟身边抱着安全帽的小个子男人说了几句,那人点头,戴上帽子走过来,“我是施工队副队长,你想上山?”
  “没错,带我去索道施工的地方。”
  他皱着眉头思量了一下,没说什么,率先走出工棚。
  山路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内心焦急如焚。
  “修总他们也是走着上去的?”
  “没错,如果不下雨,工程车和底盘高的越野车都能上来。下了雨,什么车都白扯。”
  修月,你就折腾吧!我恨恨地咬着牙,巴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上去。
  走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到了索道施工现场。山崖边拦着一排安全护栏。建筑升降梯前,大堆工友聚在一起,围着周希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我走到人群后,周希正在高声呼吁大家保持冷静,声音清亮,颇具感染力:“各位工友,我非常理解你们此刻的心情。消防队的专业救援人员已经下去了,他们一定会把困在岩缝中的工友安全地解救出来。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们,直到得到他们平安的消息!”他的声音铿锵激昂,对抗的气氛果然平息了不少。
  透过人群,我冷冷地盯着他。以身犯险的是修月,他那番激情四溢的演说里却只字未提,听得我直想吐。
  “大家放心,跟救援队一块儿下去的,还有集团公司总裁修月!相信遇险的工友看到他,肯定会备受鼓舞,更有利于救援人员的施救!”说话的,是站在他身边的销售部经理林正。短短几句话,成功地激起了工友的期冀和崇拜,身先士卒远比纸上谈兵要动人得多。
  我撇撇嘴,拨开人群,走到他俩面前。他俩看到我,俱是一愣。
  “小叶,你没事吧?青一块紫一块的,怎么搞的?”周希问。
  “修月呢?你在电话里说他下去了?”没空儿理会身边投来的好奇目光,我盯着他,直入正题。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一早……”
  “修月下去多久了?还有谁在下面?”我没空儿听他磨叽,直接转向林正,语气稍缓。
  “大概一小时,还有消防队的救援小组。”林正推推眼镜,有点欲言又止。
  “工地总指挥呢?”
  “也在下面。”
  “坐这个建筑升降梯可以直接下去?”
  “没那么简单,”他看了看身边嘈杂的人群,附在我耳边低声说,“升降梯只能下到八十米深的一块突出的山岩,距离谷底的湿地还有近二十米的距离。山岩的面积不大,所以为了避免横生枝节,除了必要人员外,一律不许下去。”
  “我要下去,升降梯的钥匙在哪儿?”
  “周副总拿着。”
  不远处,周希正在跟120的医务人员沟通,凝神聆听,一副天下为己任的模样。
  “这事千万不能捅出去,被媒体知道就乱套了。”
  林正微露笑意,声音压得更低:“修总及时封锁了消息,知情的那些工友都在山顶,手机没信号。下山的路上都安排了人,山下少数几个知情人也都被暂时稳住了。”
  我轻轻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周希那边说完了,往这边走。我迎上去,“周副总,升降梯的钥匙在你那儿?”
  “你想下去?”
  “嗯。”
  “不行,太危险。”很公式化的口吻。
  “周希,让我下去!”
  他僵了僵,神色不太自然:“我这是为你好,下面情况未明,你下去搞不好更添乱。”
  “你应该知道我受过的训练,我下去,绝不会成为多余的累赘。”
  他一时语塞,打了个哈哈:“不行,要是让你下去,修月肯定得埋怨我。”
  “你是他的好哥们儿,他怪谁也不会怪到你身上。”强抑烦躁,我跟他虚与委蛇。
  相持中,升降梯缓缓地升上来。周希连忙打开铁门上的链锁,工地总指挥王鹏满头大汗地从里面走出来。呼啦一下,所有人蜂拥而上,将王鹏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打听下面的情况。
  “医护人员!医护人员!”他冷着脸,不理会任何询问,只顾大声呼叫。
  “不相干的人都让一让,让一让!来两个人抬着担架跟我下来,”他粗鲁地推开堵着门的围观者。两个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匆匆走进升降梯,他尾随其后,正待关门之际,我极快地擦着门缝儿钻了进去……
  王鹏正待发作,看清我的脸才惊道:“叶南?!”
  “王总指挥,让我下去,你也知道修月的身体。”我边说边关上门,毫不犹豫地按下手边红色按钮。
  王鹏摇摇头,无奈地苦笑:“你早来一步就好了,下面的人谁也劝不住他。这不,他和救援小组一块儿吊着钢索下到谷底的湿地了。”
  修月你这个王八蛋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升降梯晃晃悠悠地停在山岩上。门一打开,医护人员立刻抬着担架冲到岩边待命。消防队的救援组长蹲在崖边,又一个救援队员顺利落到底。我走到那个组长身边,往下张望,湿气很重,雾蒙蒙的,看不到底。望着虚晃的安全索,我请求救援组长让我下去。他抬头盯着我,毫不留情地拒绝。我跟他说我是国际登山俱乐部的资深会员。他有点意外,可依然不松口。王鹏走过来,盯着我身上的伤口思量了半天,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咬牙,跟救援组长说:“就让她下去吧,正好能照应照应修总,能劝住修总的大概也就只有她了。”
  救援组长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几条注意事项,王鹏最后补充强调了几句,我仔细记下,转身拉起安全索,熟练地扣在腰上。
  降到谷底,用了三分钟不到。
  下落的过程中踏脚点很多,难度不大。
  踏在软软的湿地上,我解开腰间锁扣,晃晃索链,向上面的人报平安。
  估计事发地点就在不远处,我顾不上欣赏谷底别样的风景,顺着救援组长指示的方向小心前行。下来前,王鹏告诉我,谷底是特殊地理环境演化出的变异沼泽。湿地上,随处可见一汪汪冒着气泡的小水坑,一个不慎踩进去,整个人很快就会被吞入地下。
  很快,我就找到了事发地,看到了修月瘦削挺立的身影。
  眼睛一热,泪珠儿如释重负般,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叶子?!”倦意浓浓,却难掩他惊讶的低唤。
  我抹去眼泪,跑过去,跟他面对面地站着,空荡荡的心,登时被填满。
  “你怎么来了?”他低头,轻轻抹去沾在我脸上的草屑,嘴角微弯,笑得很倦,但很开心。
  “修月,我完全有能力跟上你的脚步,你给我记住,以后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
  他点头,苍白的脸色,干裂的嘴唇,青黑的眼圈,只有眼睛很亮很亮。
  “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
  “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也不太好。”
  我叹气,环住他的腰,掌心轻轻按摩着他僵硬紧绷的肌肉。
  “没事,解决得差不多了。”他搂着我,垂首埋在我肩上,额头很烫。
  遇险者是在峡壁上高空作业架设钢轨的三名工友,出事时几个人乘坐的小型升降吊篮突然脱落,从五十多米的高空直直坠下,跌进了峡壁和谷底湿地交接地带的一个大石缝儿里。升降篮卡在石壁上,三人皆不同程度受伤,其中一人下落时头撞在一块儿尖利的岩石上,情况十分危急,救援队员正在紧急开凿。
  我来之前,修月一直蹲在石缝儿边,不停地跟他们聊天儿,消除他们的恐惧,安抚他们的情绪。开凿工作接近尾声,我让修月在旁边歇着,自己趴在石缝儿边冲着黑黝黝的地洞喊话,告诉他们马上就能获救了,顺便还很详细地盘问了一下他们的个人情况,什么媳妇漂不漂亮啊,有没有孩子啊之类的。终于,在我口干舌燥之际,开凿工作宣告结束,三名遇险工友全部获救,被安全地送了出去接受进一步治疗。
  遇险者的住院事宜及其家属的安置,我让陈秘书去安排。
  修月从青县回来的路上就撑不住了,特诚实地告诉我他现在难受得要命。我把副驾驶位放平,让他躺着。嘴上硬邦邦地骂他活该,暗地里却心疼得要死。
  进了市区,直奔医院,抽血化验拍片,上上下下折腾了一遍。检查完,他被送到七楼VIP病房,我忐忑不安地去庞院长办公室取检查结果。
  “叶南,刚才我就想问,你跟修月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庞院长问我。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上工地视察去了。”这身灰头土脸的装扮,果然是人见人惊。
  “不错,挺敬业,年轻人就得有这股劲头。”
  “修月的检查结果怎么样?”我最关心这个。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庞院长摇摇头,“这份儿检查报告真是触目惊心!”
  “您别吓我,”我一听就急了,头皮发麻,“他不就是体质差点,不至于怎么样吧?”
  “体质差,什么毛病都容易找上身。”庞院长神色严肃。
  “您就赶快跟我说说吧!”我急了。
  “我刚从301调来他的病历……”
  “啊!您调他病历我妈知道吗?”就是因为不想惊动那帮老佛爷,我才舍近求远的。
  “没惊动你母亲,她今天开会。”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您赶快跟我说说修月的检查结果。”
  “我看他的病历,不久前刚喝酒喝到胃出血。”
  “嗯。”
  “然后持续发低烧,连续打了一个礼拜点滴才退下去?”
  “嗯。”
  “胃出血不是小事,疏于保养调理的后果很严重!”
  “我以后一定注意。”
  “新毛病没有,老毛病一样没少,他什么时候开始发高烧的?”
  “大概昨天晚上淋了雨……”
  庞院长一听,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昨晚那场雨的规模,不大适合雨中漫步玩浪漫吧?”
  “我的错,以后一定注意!”要是有个地缝儿,我肯定早钻进去了。
  “你这嗓子动静也不对,也伤风了吧?”
  我连忙摆手:“我身体好着呢,没事,吃点药就行。”
  “别大意了。对了,你说修月的腰不舒服,片子出来了,他的腰以前受过伤?”
  “嗯。”说起来,这厮还真是伤痕累累。
  “以前恢复得不错,这次就是一般的扭伤,暂时看来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也得注意。”
  我一听,悬了半天的心终于落回肚里:“谢谢您,这次又麻烦您了。”
  “说起来,你跟姓展的那对兄弟也认识?”
  我点头:“怎么了?”
  “我干脆让人把七楼VIP病房改称叶南亲友俱乐部算了。年纪轻轻的,都不甘落后地往医院躺。你们这些孩子,这么透支健康,老了有你们的苦头吃。”庞院长是妈妈的学弟,跟我家私交不错,几乎是看着我长大的。在他眼里,估计我还是那个就知道疯玩的小丫头。
  回到病房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点灵魂出窍的感觉,脚底下软绵绵的,好像踩在棉花团儿上。推开门,修月睡得挺沉,床前多了个人——展阳阳。
  我无精打采地冲他摆摆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疲倦直往上涌。
  “你刚从战场上下来?”展阳阳盯着我看了半天,很不解。
  “没错。”我漫不经心地敷衍,不想说话,嗓子里冒火。
  半天,他没出声,房间里特静,我的意识有点模糊,蜷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喝点水!”硬邦邦的声音,我撑起眼皮儿,一只冒着热气儿的玻璃杯举在眼前。
  “难得啊,”我缓缓坐起身,笑着接过,“真感动。”
  他哼了一声,也在沙发上坐下。
  温热的水滑进喉咙,比琼浆玉液还美,我仰起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全灌进肚里。
  “真不斯文。”他见我喝完,抽走杯子准备再去倒,我拉住他,“够了,喝饱了,你手怎么样?”
  “没事了。”他下意识地握住缠满绷带的右手腕,轻轻晃了晃。
  “你哥怎么样了?最近是不是风水不好,一个个儿地都把自己往医院折腾。”
  “他不好。”
  “哦?怎么了?”我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随口问道。
  “心情不好。”
  “这可不好办。”
  “都怪那个烂人!”
  我从后面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傻瓜,为那种人生气多不值。”
  “明明他就没尽过一点为人父的责任,凭什么现在又冒出来插一脚!最可恨的是展夜每次都会被他影响情绪,低落很久!那种烂人根本不配!”
  “嘘,小声点儿,”这小孩儿一激动嗓门儿就高,“别吵着修月,他好不容易睡着。”
  “你决定跟他好了?”
  “嗯。”
  “那楚尘怎么办?”
  “阳阳,我们已经离婚了。”
  “可他还爱你!”
  “我也爱他。”
  “你!那你又说要跟修月在一起?”
  “不冲突,”我看了眼床上熟睡的人,“我对楚尘的感情,是爱,很深的爱。可婚姻、相守、与子偕老,是一辈子的事,仅仅靠爱情不可能实现。爱情不等于幸福。”
  “那你爱修月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跟他在一块儿,我就觉得特别安心、特别舒服、特别随心所欲,你觉得这算不算爱?”
  他想了想:“当然算,如果有个人让我产生这种感觉,那我肯定会觉得自己爱上她了。”
  “孺子可教。”我揉乱他一头小卷毛儿,激起他的强烈抗议,竟然伸手咯吱我!怕痒,是我最大的弱点。我从沙发上跳起来,为了躲避他不依不饶的追逐,拉开门跑到走廊。他追出来,两个人一路折腾到天台。
  “不行了。”我投降,实在没力气了,靠坐在护栏边,呼呼直喘。
  展阳阳得意地鼓鼓腮帮子,盘腿坐在我对面,小脸儿跑得红扑扑的,像只可口的苹果。
  “你跟楚尘很熟?”这个问题我早想问了,从第一次见面,他就一副为楚尘打抱不平的架势。
  “我不告诉你。”他撇撇嘴,故意气我。
  “算了,等有空我问展夜也一样。”小样儿,我要连你都治不住那不白活了。
  “你!”小孩儿果然不识逗,天才有时候也会短路。
  我没搭话,盯着他那排五颜六色的耳钉出神儿。
  “我是通过展夜认识的楚尘。”
  “那展夜是怎么认识楚尘的?”
  “他……”正说着,展阳阳突然站起来,匆匆擦过我身边,跑向楼梯入口,“你怎么起来了?”
  我转头,正好看见穿着白色病号服的展夜脚步缓慢地走上天台。展阳阳冲过去,想扶他,却被推开。我觉得纳闷,难道哥俩儿吵架了?
  “叶南,你怎么在这里?”看到我,他有些意外。
  “我在这里不奇怪,你出现在这里就很奇怪了,肋骨断了不疼?”我起身拍拍身后的土,两步走到他身边,扶他坐在身后的水泥台子上。他挺给我面子,很配合,没推开。展阳阳见状,气鼓鼓地掉头离去。
  “其实挺疼,不过在床上躺得太闷,想出来透透气儿。”他的声音很轻,笑得很浅,很快就散在风里。
  “跟阳阳吵架了?”
  “他背着我去参加选秀,我说了他几句,他就不高兴了。”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他的街舞跳得很棒。”
  “我不想他这浑水。”
  “那你自己呢?”
  “阳阳跟我不一样,他有更好的前途。”
  “基本上,我觉得像阳阳这样的小孩儿干什么都离不了大谱儿,没必要干涉太多。”
  “他要听见你对他的评价,肯定又得拽上天了。”
  我笑,不难想象:“对了,能问问你跟楚尘是怎么认识的吗?”
  他仰起头,看了看不太蓝的天空:“我们曾看过同一个心理医生,开始是偶尔碰到,后来慢慢熟了,很投缘。”
  “什么时候的事?”我从来不知道楚尘曾经看过心理医生。
  “三四年前,那时候我刚回国。”
  那时候,我在做什么?
  翻开褪色的记忆簿,仔细搜寻,除了零星的记忆碎片,我竟记不真切。四年前,我的婚姻、我的生活,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CHAPTER 20
  陈晨说过,人活在世上,总要辜负那么几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这话说得实在。可我想,人活在世上,也总会有那么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的。
  回到病房的时候,护士正端着托盘走进来帮修月换药。
  我走到床边,修月还没醒,露在外面的手背上青了一片,肯定是刚才滴得太快,我有点儿自责。
  换好药,护士留下一支体温计,让我每半个小时帮他测一次。
  看看表,四点整。兵荒马乱的一天即将过去。我躲在洗手间里给小白打了通电话,得知拍摄进度一切正常,中午的加餐众人交口称赞,楚尘吃得尤其认真。我笑了笑,总算还有点顺心的事,今天不用回公司了。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调成震动,翻了翻未接电话的记录,大部分是我妈打来的,不过时间都集中在今天清早我没开机那会儿。她老人家已经决定对我放任自流,这么急找我,莫非又有什么重要指示?
  我拨电话回家,保姆接的,爸妈都出去开会了,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对我而言,这是个好消息。今天实在累了,打不起精神应付党中央的重要指示。
  站在镜子面前,我端详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脏兮兮的脸,活脱脱像个疯婆子。拧开水,调温,简单地冲洗了一下。脖子上的纱布被我撕下来扔了,四道红红的指痕看起来有点触目惊心。拿温水蘸了蘸伤口,刺激得有点痛。
  走出洗手间,天色开始变暗。打开墙角的落地灯,柔和的光为苍白的病房点缀上了几许暖色。
  咚咚咚,极轻的敲门声。
  我悄悄走到门边,打开门,是齐小北。
  “你怎么来了?肯定是阳阳跟你说的。”我把他让进门,看见他手里拎着一摞保温盒。
  “晚上还没吃饭呢吧?我特意让保姆多准备了一份儿,够你俩吃的。”
  “太好了!我还真饿了,正琢磨着吃点什么。”
  “快趁热吃,上面三盒儿是给你的,下面两盒儿是给修月的。”
  “你一定得替我谢谢准备这些饭菜的贴心人。”打开盖子,看着青菜海鲜配白饭,我食欲大增,毫不客气地开始吃。
  齐小北帮我倒了杯水:“晚上你陪修月?”
  我嚼着一朵西兰花,抽空点下头。
  “你身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他眉心微蹙,语气有点凝重。
  “把车开沟里了,没事,皮肉伤好得快。”
  “你要不要先回家换套衣服?顺便也可以帮修月捎几件换洗的。”
  有道理。我咽下嘴里的饭菜,想开口说话,却被噎住了,连忙抓起杯子灌了一大口水。
  他帮我轻拍后背:“小心点,别噎着,怎么饿成这样儿了?”
  “人是铁,饭是钢!”多革命的口号。
  “饥一顿饱一顿对身体不好。”
  “这话你对修月说更合适,那厮最需要保养。”
  “我想,他更希望你帮他保养。”
  我笑笑,没说话,继续以吃为主。
  “今晚我陪小夜,就在隔壁,有什么事你直接过去找我。一会儿你吃饱了就先回家换衣服,这边我帮你盯着。”
  “谢了。”
  消除满身的疲惫,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美美地浸个泡泡浴……
  我依依不舍地跨出浴缸,擦干头上和身上的水,套上宽松的T恤牛仔,把睡衣还有明天上班穿的衣服叠好放进袋子里,又收拾了些杂七杂八的日常必需品,想了想,不缺什么了,于是去拿修月的换洗衣物。
  在回医院的路上,接了个电话,小K打来的,问我怎么最近都没去他那儿喝酒。我说最近日子太充实了,充实得我都快爆炸了,实在没空儿去。他哈哈地笑,问我现在是不是还耍单身呢。我说这是个人隐私,不能告诉你。他说你怕什么,我才不会给你介绍对象呢,你身边的都是极品货色,我哪敢班门弄斧。我说你甭给我来这套,有什么事直说。他琢磨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姐,我闯祸了。”我一听就有种不祥的预感,问他怎么了。他支吾了半天,喃喃道:“有人来店里闹事,我那帮哥们儿跟他们干起来了。昨晚的事,本来也没什么,开酒吧这种事也不少见,再说打得也不厉害,就是我脑门儿上被拍了一道口子。结果下午工商局的人就来查我,具体电话里也说不清,反正就是要没收我的营业执照。我找了一圈熟人,可这次不知踢到哪块儿铁板了,工商局那边就是不松口。姐,我想问问你有没有路子。”
  如果真像他说的,就是酒后闹事挂了点彩,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知这背后有没有内情。我问他知不知道闹事的人叫什么。他想了想,说好像听人叫他梁哥。我愣了一下,问他那人是不是个子不高,戴副眼镜,长相挺斯文?电话那边小K连连称是。我思量了一下,没给他准信儿,说明天下午给他电话。他连连道谢,我安慰了他两句,就挂断了电话。
  拎着三包东西推门走进病房,展阳阳在,修月也醒了。
  展阳阳看见我来,从床边走开,让出地方,自己坐到对面沙发上。
  “叶子,你晚上回家睡。”修月摆摆手,让我坐在他身边。
  “你没看见这里有两张床?”我放下东西,脱鞋上床,靠在他肩上,拉过他的手轻轻揉捏,舒缓针眼儿周围的青色淤痕。
  “真肉麻。”展阳阳没好气儿地嘟囔。
  “你怎么还在这儿?”我故意问。
  “哼!”他别扭地转过头,不说话。
  “还跟展夜怄气?”
  “凭什么他能干我就不行。”
  “他觉得你更适合去我那儿上班,我也这么觉得。”修月淡淡地插了一句。
  “又不冲突!这个比赛不过是玩票性质。”
  “那万一你得了冠军呢?”我问。
  “切!我要想,冠军肯定是我的。”拽上天的口气。我忍不住故意打击他,“你手这样,就算入围了也没法跳。”
  “不能跳就唱呗,我唱歌也不差。”
  “唱首来听听。”我随口提议。
  “想听我唱歌?”他挑着尾音,大眼珠子里闪着小小的算计,逗得我直乐,“怎么,听你唱歌还有条件?”
  “那当然!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有幸聆听天才的歌声?”
  这次,连修月都笑了。
  “说说你的条件。”我很配合地满足他的小心思。
  “那个,”他讷讷地,“你能不能帮我跟展夜说说,让他别,别生我的气?要是他不干,你能不能替我向他道歉?他要实在不喜欢,我弃权不就得了。”
  小孩儿挺懂事,我对他的看法有点儿改观:“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那效果不是更好?”
  “不要,我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那你又让我帮你道歉?”
  “我那是看在他受伤的分上让着他,不跟他较真儿。”
  “我听明白了,合着你是不想自己撒谎,就忽悠着我去帮你撒谎,哄展夜不跟你计较,是不是?”
  “你!”他脸刷地就红了,别别扭扭地偏过头,咬着嘴唇不看我。
  “不用管他,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解决。小北不是让你回家吗?司机估计已经在下面等半天了。”修月揽着我,很明显地下了逐客令。
  “真没劲!过河拆桥!不帮你做账了!”小孩儿气呼呼地起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展阳阳走后,我下床把齐小北带来的饭菜热了一下。修月随便吃了两口就放了筷子,说要洗澡。有时候,我觉得他特像个小孩儿。
  “吃太少了,不行。”
  “吃不下。”
  “扯呢,这么大个人就吃这点玩意儿哪够!”
  他皱着眉,没什么兴致地扫过摆在面前的青粥小菜:“我看见粥就烦。”
  我哭笑不得:“你说这怪谁?你要好好的,谁会有事没事老让你喝粥。”
  他笑,揽过我偷亲一口:“想让我多吃,该怎么做你知道。”
  我没好气地推开他,把有点凉的粥倒掉,重新热了一碗,“以后有了孩子要是脾气像你,家里请十个保姆也不够用,张嘴——”
  “孩子?”他喝下我递到嘴边的粥,“咱俩的孩子?”
  我脸一热,手抖了抖,差点把粥打翻。
  “叶子,我得找人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什么秘方能让咱俩折腾出对双胞胎,最好还是龙凤胎,省时省力又高产。”特理所当然的语气,轻飘飘的,散着融融暖意。我低低嗯了一声,眼睛发红,没说什么,默默地喂他喝粥。
  刚才就喊着饱了,现在却不但把我手里这碗喝个精光,还奇迹般地要求再来点儿。热气腾腾的粥让他身上出了不少汗。打了一下午点滴,他的烧也退了不少,脸色不那么苍白,嘴唇也有了血色。我心情不错,在床上跟他磨蹭了会儿。他非得洗澡,我坚决不同意。他跟我耍赖,说身上黏得难受,不洗睡不着。我不跟他啰唆,不行就是不行。他让我掀起衣服,把身上那些淤青和擦伤给他看看。我说没什么好看的,都快好了。他倒没坚持,也就是皱了皱眉。可我一看他那样儿,立马特没出息地妥协了,把后背露给他看。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凉,我身子情不自禁地颤了颤,有点冷,有点麻。
  静静地,他半天没说话。我放下衣服,转身和他对视。他抬手轻轻触摸我脖子上的血痕,眼睛微微眯起:“叶子,以后别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险境。”
  
  最后,这厮还是如愿以偿地洗了澡,我帮他洗的,他还挑三拣四地说我动作太不温柔。我跟他说我不跟病秧子一般见识。他说你可得想好,跟病秧子在一块儿没准儿早早就得当寡妇了。我让他闭嘴,别成天咧着嘴胡说八道。他笑得特浓,冷不丁地把我拽到喷头下,身上的丝质睡袍立马湿了个彻底,他利索地把我褪了个精光。郁闷的是,我竟然没挣扎。
  为了掩饰脸红,我转移话题:“你这给女人脱衣服的手法挺熟练啊。”
  他哈哈大笑:“叶子红了,成枫叶儿了。”
  我窘道:“快洗,别刚好点儿就张狂。”
  病床就比单人床稍大,两个人睡在上面有点挤。本来我打算把他糊弄睡了再悄悄去另一张床,结果,我比他先睡着了,睡得还特沉……
  我再睁眼已经是早上七点,还是被手机闹铃吵醒的。
  没时间赖床了,今天必须得去拍摄现场看看。我拍拍修月,让他松手。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却动也没动。没时间跟他黏糊,我强行拉开他的胳膊,踢开他的腿,脱出身来。他笑,拉住我的胳膊:“来个早安吻。”我匆匆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敷衍了事。
  临走前,我问他:“中午想吃什么?家里不知道你住院,没保姆给你做饭。”
  他想了想,说:“随便。”
  “随便这玩意儿没人会做。”
  他靠在床头,揉揉眼睛,不是很精神:“中午你过来再说。”
  “我中午没时间。”
  “你有什么安排?”
  “陪客户吃饭。”
  “客户比我还重要?”
  我被他磨得彻底没脾气了:“联系客户还不是为了给公司赚钱。”
  他笑笑:“逗你呢,傻样儿,中午多吃点儿。”
  我站在床边,弯腰在他嘴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亲,刚想撤退,他反攻,大肆攻城略地,把我杀得措手不及……
  海天国际会展中心隶属集团旗下,最后一天在这里取景拍摄。
  我到的时候还没开拍,林兵指挥着人按照他的设想搭布景,小白在他身边随时听候差遣。楚尘还没到,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Fans。我拍拍小白的肩膀,她刷地扭头,一看是我,立马把我拉到旁边,神秘兮兮地说:“叶经理,我在昨晚的同学聚会上听到一些关于你的谣言。”
  “什么?”小白的同学跟我实在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啊。
  “我有个同学是《都市报》的记者,她好像在收集关于你离婚后的消息。昨晚吃饭的时候她跟我磨叽了半天,想打听你的事,我不告诉她,她还甩脸子给我看。她信誓旦旦地说你在外面有别的男人,孩子都好大了。”
  “你这同学的脑子被驴踢过吧?”这种不着调儿的事也能想出来!
  “我看像,听说她的日子过得也不太顺心。”
  “日子过不顺心也别拿我开涮啊。”
  “不过她当着所有同学的面儿信誓旦旦地说她有照片证据,还说她正在进一步跟进,一定要揭开楚尘离婚的内幕。”
  “想爆个大独家,一举成名?”
  “估计是。现在报社也不好混,她毕业后孤身留在D市,既没关系也没门子,想站住脚太难了。”
  “这个社会,谁都不容易,要是人人都像她,一混不下去了就开始琢磨歪门邪道,那不早乱套了?”
  小白深以为然:“叶经理你可得小心,我看她有点走火入魔的意思。”
  我无奈,脑子里闪出楚建国那张笑意狰狞的面孔。这年头,精神病可真不少!
  这时,林兵朝这边走过来。
  我让小白去忙,并嘱咐她要是方菲来了立刻告诉我。
  “叶经理,这里光线不够。”
  “嗯?当时你说要找个采光好的室内大空场。这是个半玻璃体建筑,连棚顶都是,采光不会有问题吧。”
  “我试了,效果不理想,因为天有点阴,光线受影响。”
  “那你说怎么办?”
  “停拍一天,明天再看。”
  “演员档期恐怕不行。”
  “你跟楚尘以前不是两口子吗,几天的档期不难吧?”
  “我们现在谈的是公事。”
  “我要求绝对完美的效果,这种天气没法儿拍。”
  “这样吧,如果下午天气转晴,我们就下午开工。”
  “看情况再说。”说罢,他转身收拾起东西,招呼助理扬长而去。
  我强忍怒气,让工作人员暂时停工,下午再继续。小白收拾好东西,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公司。我点头,让她给楚尘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正说着,楚尘到了,走的西边侧门。他戴着墨镜,看到我,脚步顿了一下。我冲他笑笑,主动迎过去。
  “南南,对不起。”他摘下眼镜,嗓音听起来还好,看来昨天的糖水有点用。
  “别总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倒是我要跟你道歉,上午的拍摄取消了,挪到下午,会不会影响你的安排?”
  “不会,”他皱眉,“脖子上的伤有没有去医院看看?”
  “看过了,没事。”对于楚建国,我有很多疑问,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
  “展夜在电话里跟我说你知道辰星的事了。”
  “嗯,听修月提过。”昨天在天台上,我问过展夜关于辰星控股人的事。
  “股份,就留在你名下行吗?”他声音低低的,隐隐透着脆弱,听得人挺揪心。
  “楚尘,这不是……”
  “南南,”他打断我的话,“什么都别说,这是我最后一个要求。让我给自己留下点我们曾经相爱的证据,好不好?”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我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紧紧攥住,指尖扎着掌心的皮肉,却感觉不到疼。
  “行,这个事不着急处理,等这段非常时期过去再说。我先走了,下午的拍摄时间我会让秘书提前通知你。”说罢,我匆匆转身,逃难似的抬脚就要走,胳膊却被他紧紧握住……
  “不要这样……”我没回头,微微仰着头,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太多起伏。
  “南南,要幸福。”区区几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笑,眼泪顺着眼角流下,甩开他的手。这次,我绝不能再回头。
  陈晨说过,人活在世上,总要辜负那么几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这话说得实在。可我想,人活在世上,也总会有那么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的。
  我辜负了真心待我的人,煎熬中,也曾挣扎着想回头。
  上天待我不错,彷徨中的蓦然转身,我才发现,原来那个不能辜负的人,一直都在我身边。
  离开会展中心,我回公司处理了一下这两天积压的文件。
  中途休息,我给陈秘书打了个电话。
  “喂,我是叶南。”
  “叶经理,什么事?”
  “我就是想问问昨天那几个受伤的工友怎么样了?他们的家属还有没有再闹?”
  她一听,语气颇无奈:“别提了,本来昨天一切都谈好的,今天一去又变了。”
  “怎么回事?”
  “本来谈好的是公司负责全部医药费,每个人再给二十万的事故赔偿。伤势比较严重的那个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修总说给他安排一个事业编制,公司出钱帮他买医疗和养老保险。今天一早我带着钱赶到医院,准备签完合同就兑现,可那个伤势比较严重的人的家属突然变卦了,说这些钱不能保证他们全家以后的生活。我好说歹说都没用,他们还扬言要向媒体披露这件事,说我们工地安全存在隐患,拿工人的生命当儿戏什么什么的,乱七八糟一大堆,还头头是道,跟昨天简直判若两人。这不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打电话给修总,他现在正在医院的会议室里跟伤者家属谈判。”
  “你告诉修月了?”我一急,顾不得上下级关系,直呼其名。
  “主要是他们闹腾得动静挺大,搅和得另外两家现在也动摇了,我怕再这么下去他们真的去外面闹。”
  “你知不知道修月现在也在住院?!”我实在有点压不住火气,声音变得很大。
  “叶经理,你别急,”陈秘书在电话里苦笑,“修总的身体不好我知道,可昨天修总再三嘱咐,有什么变故必须立刻通知他,还交代除非你问,否则不要告诉任何人。”
  “对不起,刚才有点失态。”我稍稍冷静,诚恳地道歉。陈秘书跟了修月很多年,从没出过纰漏,我实在不该迁怒于她。
  “千万别这么说,我知道你着急,我也着急,可是你说有什么办法?偏偏出了这种事。”
  “从这几个伤者住进医院到现在,除了你还有谁去看过他们?”
  “我特意问过,没人来。”
  我想了想:“他们有没有手机?”
  “家属有,我昨晚还打过。”
  “号码告诉我。”
  她在那边报了两个手机号,我抽了张纸一一记下。
  “有什么新情况你马上打电话告诉我,我这边有点儿事,处理完了就过去。”
  “好,先这样。”
  刚放下电话,小白就在外面敲门,我让她进来。她关切地看着我,问我出什么事了。我靠在转椅上,支着额头,有点累,心累,这种明知有贼却不能抓的感觉真不爽。
  “没什么,小白,你说要是杀人不犯法该多好。”
  “叶经理,那可不成。你是行啊,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多没安全感。”
  我笑笑:“不扯了。我出去一趟,帮我把中午的饭局改期,然后去玲子店里挑件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牌子的衣服送到皇天给马佳,在里面夹张卡片,说我祝她新碟大卖。”
  离开公司前,我给石凯打了个电话,他正陪着我爸下部队视察。我给了他刚才从陈秘书那儿拿到的手机号,让他找人帮我查查这两个号码最近一个月尤其是这两天的通话记录。他说行,也没多问,我让他尽快。
  结果,他真的很快,十来分钟,我刚下楼,电话就打回来了。他问我公司对面是不是有个联通营业厅,我说是,正对着,近得很。他让我去那儿找营业部经理,把身份证给他看,什么都不用说,拿到东西走就行。我向他道谢,他温和地笑笑,说别客气,你难得找我帮忙,机会难得。
  走出联通营业厅,我坐在车里撕开密封的信封,两张长长的通话单,略略扫过,发现昨晚重伤者的家属曾跟一个本地手机号码通话长达一个多小时。我觉得这个号有点眼熟,但不是周希的,他肯定不会傻到用自己的手机干这种事。可是这个手机号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想了半天愣没想起来。

  第二十一章
  这阵子,我开车开到想吐,经常一天绕着市区转好几圈儿。
  系好安全带正准备走,有人敲我的车窗。拜楚建国所赐,我对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极其反感,没好气地转过头,嗯?是展阳阳。他冲我撇撇嘴,绕到副驾驶位,打开车门自顾自地坐进来。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他那对招牌般的大眼珠子,有点无神。
  “本来想去公司找你,隔着马路就看见你的车了。”
  “找我有事?”
  “拿点资料。你要去哪儿?”
  “医院。”
  “那我也去。”
  “你要什么资格?”
  “你跟客户签的那些广告宣传合同,还有财务部关于这些支出的原始单据。”
  “要这些干吗?”
  “有人想从帐目上搞你。”
  “谁啊?”还能有谁,我心里暗骂。
  “我哪知道,这些事你去问修月,我只答应帮他把那些从香港调来的帐和本部被偷偷做过手脚的帐整理清楚。”
  “小样儿,还挺能干。”
  “切!”
  “昨晚没睡好?”
  “嗯,一只手打电脑慢得要死,两只手打又痛得要死,折腾到半夜。”
  “真乖。”我笑着逗他。
  “少来!你请我吃饭,我连早餐都没吃。”
  “没问题,你想吃什么?”累坏了的小孩儿少了几分拽拽的傲气,软软的,挺惹人怜爱。
  “川菜。”
  “喜欢吃辣?”
  “嗯,能走了吧?快被晒成人干儿了。”他皱皱眉,拉下遮阳板,轻轻晃着受伤的手腕。
  “先去医院,然后带你去吃川香苑吃地道的川菜。”
  拜展夜所赐,每次来医院我都得鬼鬼神祟祟地从食堂后的侧门进。展阳阳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立马表示以后也要走这个门儿。我揉揉他的头发,   “谁让你去参加选秀,才这么点围堵就烦了?”他皱皱鼻子,哼哼了两声,不说话。
  电梯里,我按下三和七。
  “你去三楼干什么?”
  “小孩儿别瞎打听。”
  “少来!你才比我大几岁?”
  “你心理年龄年轻,多好。”我边说边乐。
  “我在哈佛做过专业的心理年龄测试,”他打个哈欠,“十六岁那年测的,心理年龄四十。”
  尽管电梯里还有其他人,我仍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小孩儿从哪个角度看心理年龄最多也就十四。
  “你!不信算了,反正女人的智商本来就有限。”
  我正想反驳,三楼到了,电梯门缓缓滑开。
  “别老跟展夜对着干,他其实很疼你。尽管你们年纪差不多,可他的世界远比你复杂。”临走前,我说。
  走廓里,来来往往的人挺多,两溜儿墙边还搭着些临时病床。病号太多,病房紧张。会议室在走廓尽头,隔壁就是热水间,打水的人络绎不绝。陈秘书站在会议室门外,不时看表,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走过去,她看见我来,紧绷的面孔稍稍舒缓。我把她拉到墙角无人处,低声询问:“修月还在里面?”
  “嗯,刚才护士把药送进去给他吃了。”
  “那些伤者住在哪间病房?”
  “302。”她指指不远处的那个六人间,那儿有人不停地进进出出。
  “确实人多嘴杂。那变卦的伤者家属来了几个?”
  “三个,老婆和两个哥哥。”
  “都在会议室里?”
  “两个哥哥在,老婆在病房陪着。”
  “这样啊,”我心里反复思量,“你去把他老婆叫出来,就说事关重大,跟他们家全家下半辈子的生活有关,诸如此类的,玄乎点,我在天台等她。”
  一直喜欢天台,任何建筑的天台。我站在上面不是为了享受俯视的快感,而是因为高空的风拂面而过时,挟着自由的味道。这也是我喜欢攀山的原因。登顶的那一瞬间,总会让我觉得自己几欲展翼翱翔。很怀念十八岁那年,全国大学生登山联合会组织的征服珠峰挑战之旅。白雪皑皑的巍峨高山上,若不是担心引起雪崩,我定要放声高呼,让呼声放飞我的梦想,在天地间自由翱翔。我曾以为,自由的含义就是放纵心情,活得无拘无束。我曾以为,为了爱情就算牺牲也在所不惜。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经历多了,感情沉淀了,心态平和了,很多长久以来纠缠不清的情感才豁然开朗。牵挂,不再是桎梏。对修月的牵挂,来得自然,来得随心,微酸中,溢满幸福。
  幸福,我想要的很简单,就是幸福。/想要和得到的中间,缺的是争取。十年前,我只会坚持自己想要的,却不懂该如何去做,如何让自己得到。十年后,我终于明白该怎样连接理解与现实,把想要的变成得到的。十年时间,我爱一个人爱得很辛苦。十年后重新来过,幸好,还有个人一直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请问你是?”不大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你好。”我打量着眼前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语气温和。“你是伤者刘金贵的太太?”
  她茫然地点头,有点局促:“那个女秘书跟我说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
  “嗯。”我把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拂到耳后,“你丈夫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会有后遗症,脑子不行了,可能会智力下降,也可能会反应迟钝,属于残疾。”谈起病情,她说得很流利,言语间颇含谴责。
  “发生这种事,作为海天的一员,我很抱歉。”说着,我弯下腰,很真诚地表达心中的歉意。
  “别,别,”她有点无措,“这全是公司大老板的错,跟你,跟你没关系。”
  “你见过公司大老板吗?”
  “见过,就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比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都好看,可惜心坏了,专坑我们这些穷打工的。”
  “谁跟你说的这些?”
  “就是……不是,就,就是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我听说他给你们开出的条件很优厚。”
  “听起来是不错,有钱拿,还能月月领工资,如果是真的,我们当然答应。”
  “哦?他的秘书连钱都打到卡上给你们带来了,你还怀疑什么?”
  “二十万看起来是不少,可是我打听了,我们家那口子这种病,落下后遗症,吃起药来花钱跟流水似的,这么点儿根本就不够我们全家生活的。”
  “安排了事业编制就有工资和医保,你担心什么?”
  “可有人跟我们说那些承诺都是骗人的,哄着我们签了字,扔给我们点钱就算完了。那些工资医保什么的根本不可能有!以前有很多人就是这么上了他的当,生活很凄苦。”
  “这些话是谁说的?这么了解内情,肯定是公司的员工。”我冲她笑笑,语调颇随意。
  “不是在你们那儿上班儿的,说是大老板的情人。”在我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下,她浑然未觉自己话里泄露了信息。
  “大老板的情人?这我倒不清楚,只不过既然是他的情人,又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我抬手轻轻拂增她头上发沾的白色线头儿,用纯粹好奇的口吻问。
  “那些有钱人不都这样,吃着碗里的惦着锅里的,玩够了就扔。”
  “你是说那个女人被大老板抛弃了,为了报复,向你透露这些内情?”我抓出重点,似乎恍然大悟。
  “对,这就是报应!黑心又无职,那么好看的一张脸真是白长了!”
  明知这是刻意的诽谤,可听到有人这么损害修月的声誉,我实在是非常不爽!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呢?”
  “我男人的两个哥哥都来了,他们外出打工的年头久,见的世面多,现在正在跟大老板谈条件。”
  “你们的条件是?”
  “那个,那个女的给我算了一笔帐,我也听不太懂,反正她说要想让我们下半辈子吃喝治病都有保障,最起码得要一,一,一千万。”
  “一千万?”我失笑,“你们觉得可能吗?”
  “我也觉得太多了,可是我男人他大哥说,人都给咱弄傻了,要多少钱补偿也不为过。”
  “你们觉得大老板会答应?”
  “那个女的说,如果他不答应,就去劳动者权益保障协会告他。抬着我男人去电视台把这件事情曝光,有钱人就怕这个,一般都会花钱消灾。”
  “也就是说,那个所谓的大老板的情妇为了报复他,指使你们趁着这次机会狠狠地讹一笔?”我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不疾不徐地说。
  “嗯,不,不是这个意思,”她仓皇地摆手,“我们只是为自己的下半辈子考虑。”
  “你跟丈夫结婚几年了?”我话题一转,拉着她的手坐在水泥台上闲话家常。
  她脸色稍微舒缓了些,不似刚才的僵硬,微低着头,讷讷道:“五年。”
  “有孩子吗?”
  “有两个女娃。”
  “双胞胎?”
  “不,不是,”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明白,超生,只为能生个男孩儿。
  “你丈夫在外面打工,你负责在家带孩子?”
  她点点头,手不停地绞着衣角。
  “你丈夫外出打工几年了?”
  “两年。原来一直在家种地,前两年村里有人在外面打工发了大财,我男人就动心了,非要出去,我怎么劝也不听。早知道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我当初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出来。”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拍拍她的背:“别难过,这种事谁也预料不到。”
  “那些黑心的奸商真是太坑人了!为了省钱,买的那些设备都是次品,你说小胳膊粗的钢链子怎么就能断了呢?!”
  “你去看过现场?”
  “没有,那个女的跟我说的。”
  “难道她去看过现场?”
  “这……”她有点愣,“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别人告诉她的。”
  “据我所知,了解整个事故过程的,除了遇险者本身,就只有大老板本人。”这不算撒谎,以身犯险的除了救援人员,只有修月。
  “那,那可能就是大老板跟她说的。”
  “她不是被抛弃了吗?”
  “我,我不知道。你干吗要问我这些?”
  “这是为你好,那个女人的话我越听越觉得可疑,我担心你们成为别人的报复工具。”
  “我搞不清楚你们这些城里人的心思,反正赚黑心钱的都不是好人。”
  “赚黑心钱?”我笑,“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何必发着高烧还以身犯险,下到沼泽密布的峡谷最底层?作秀?代价也太大了吧,况且当时也没有记者在场。”
  “你,你怎么知道他发着高烧?”
  “我知道的事远比你想象的要多,聊了这么久,是时候摊牌了。”
  “什么意思?”
  我掏出手机在她眼前晃了晃:“刚才所有的谈话内容都被我一字不落地录下来了。”
  她僵住,有点惶恐,又很茫然:“录下来又怎样?”
  “让我慢慢告诉你。首先,你亲口证实了有人为了报复修月,在背后指使你们借着这次的事情对他进行无理敲诈。其次,你说那个女人曾经是修月的情妇,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这完全是扯淡!你们昨晚通过话,整整说了一小时零三分钟,对不对?你别急,我还没说完,她的身份是假的,她诽谤修月的那些说辞也是假的,这些我都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因公致伤残的工友资料公司有完整的备案,每个人都有据可查,修月究竟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黑心,问问那些人便一清二楚。本来你们是很无辜的,可惜,竟然放弃修月充满诚意的补偿,轻易地受不怀好意的人的蛊惑,财迷心窍地妄图借机讹诈,一下子从受害者变成了同谋犯,先不说钱,如果修月向法院起诉,我可以肯定,诽谤和敲诈两项罪名你们是免不了的。怎么样,一千万不那么好赚吧?”
  “你,你是什么人?”
  “如果你愿意跟我下去,把昨晚商议好的那份合同签了,那大家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如果你不舍得放弃一千万的诱惑,那很好,我想公司只能暂时停止支付你丈夫的一切治疗费用,上诉法院,打持久战。你们大可以去闹,公司息事宁人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不想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道理我都讲得很清楚,该怎么选择你自己拿主意。”其实我这番威逼得诱并非针对她,看得出她并不坏,只是被蒙蔽了。我理解他们家属的选择,却不能原谅他们因此而搅得修月费心劳神,无法安心养病……
回到三楼,陈秘书依然站在会议室门口。
  远远地,我冲她笑笑,示意她过来。302病房前,她问我谈得怎么样。  我让她把准备好的合同给我。她难掩诧异:“谈妥了?”我点头,走到刘金贵的病床前,只见他头上缠满纱布,神志尚未清醒。拉开床头桌,合同一式两份,公司代表这栏修月已经签好,我把笔递给刘金贵的妻子。她握着笔,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签了。我看看隔壁病床的其他两个伤者,陈秘书把合同递给他们,没多说,该怎么办相信他们自己有数。
  拿着签好的合同,我快步走进会议室。
  护士端着配好的液体走进病房,我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
  扎针,第一次没扎进去,第二次,还没扎进去,第三次,我皱眉,有点坐不住了。还好,这次成了。护士调了调点滴下落的速度,满怀歉意地离开。我知道这不能怪她,修月的血管本来就细,加上已有点脱水,再有经验的护士也不能保证百扎百中。
  活该!看着他躺在床上病恹恹的那副模样,我又气又心疼。
  “叶子,过来。”
  “不。”
  “怄气呢?”
  “嗯。”
  “跟谁?”
  “你。”
  他笑:“还准备气多久?”
  “看你认错的态度。”
  “我好象从没跟谁认过错。”
  “凡事都有第一次。”
  “行,反正我的无数个第一都无私地奉献给你了,也不介意多一个,我认错儿。”
  “敷衍,不够深刻。”
  “我深刻地认错儿。”
  “你再跟我抬扛试试!”
  “叶子,我发现最近你体内沉睡的河东狮有觉醒的迹象。”
  我不答理他,没心情跟他贫,反正现在我是越来越见不得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脸色比床单还白,一副随时可能在睡梦中飘然而去的鬼样子。这样的他,太缺乏存在感,我很害怕,太过依赖,无法面对失去。
  “修月,你说咱俩能好多久?”
  “你想好多久就好多久。”
  “要是我想好一辈子,你能做到吗?”
  “一辈子太久,只争朝夕。”
  “滚!”
  “怎么,怕我英年早逝?”
  “闭嘴!胡说什么呢?为什么非得这么折腾自己?你能说服刘金贵的家属在合同上签字,我也能,你高烧住院,我没有,为什么不让我来帮你解决?非得强忍着难受,硬充能耐?你是不相信我的能力,还是觉得使劲儿折腾自己特别爽?”
  “发着烧跟别人谈判一点都不爽,头疼得要死。”
  “那就是不相信我的能力,觉得这事就你能解决?”
  “你觉得我会这么想吗?”
  “难说。”我嘴硬。
  “这事背后有问题,我不想你扯进来。”
  “别这么自作主张行不行?”
  “有些事,我去做是因为身不由已。不告诉你,不是说我非得把什么事都自己扛。叶子,你很聪明,可不够狠。很多事你看得透彻,看得明白,可一旦动真格儿的,你很可能下不了手。”
  我沉默着。
  “叶子,一辈子的事,谁也说不好。我从来不想七老八十以后的事。活好现在,比什么都强。什么叫长相守?不就是两人结伴走在一条道上,碰上岔口,商量着选;遇到难关,牵着手渡。一直就这么走啊走,说不定哪天,其中一个人就走不动了,倒下了。前面的路还长,风景很美,怎么办?不怎么办,没倒下的继续往前走,直到路的尽头。两个人的路,总有个尽头。不管最后站在尽头的,是成双成对还是形单影只,都是一辈子。”
  “修月,别这么说行吗?我不爱听。”
  “傻样儿,逗你玩儿呢,不生气了?过来让我抱抱。”
  “不让抱,没心情。中午我帮你订了医院的营养餐。我走了,别没事老给我打电话。”

  第二十二章 平静下的暗涌
  下午,天气阴转晴,阳光灿烂。
  我让小白通知林兵两点开工,跟她说如果这姓林的又跟你叽歪,你就让他滚,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滚,有多远滚多远。
  她听完,冲我吐吐舌头,问我发生什么事了,心情这么差。
  我说没什么,更年期。
  她说别这样,周末咱去玩帆船吧,度假村新上的项目,公司员工半价。
  我有点儿心不在焉,敷衍着应了一声。
  她安慰了我几句,跑到一边打电话通知相关人员下午的拍摄时间。
  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跟我说都通知好了,林兵也没问题。我想了想,交代她在这边好好盯着,自己开车回了公司。期间展阳阳给我打电话,噼里啪啦把我抢白一顿,我本来心情就烦得很,他来电话的时候还正赶上塞车,大太阳底下被堵了半小时,可想而知,我的态度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他质问我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我想起来好象答应过要带他去吃川菜,有点儿不好意思,可就今天中午那种状况,我也实在没心情。我向他大概解释了几句,跟他说有机会肯定补上。
  他说不行,要请就今天。
  我说行,那就晚上。
  他说不行,就现在。
  我顿时火冒三丈,提高音量:“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能不能别这么任性?!”
  没想到他比我腔调还高:“是你食言在先,有什么资格冲我吼!”
  我怒道:“不就是吃顿饭,你用得着这么较真儿?”
  电话那边,突然没了声音。
  我纳闷儿,喂了两声,没反应,正想挂……
  “叶南,不好意思,阳阳给你添麻烦了。”微微喘息的干净男声,好像狂风暴雨骤停后的第一缕阳光。
  “展夜?”
  “是我。”他轻声回答,“阳阳刚才跟我吵了几句,心情不好,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事是我不对,你的伤怎么样了?”我平复情绪,刚才实在有点失态。
  “好多了,”他笑笑,“医生说过两天我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在医院实在有点不方便,给其他病人也造成不少困扰。”
  “那就好,替我向阳阳道歉,如果他愿意,晚上我带他去吃。”
  “好。”  
  走进办公室,桌上放着几份待处理的文件。下一季的广告宣传预案已经出炉,我从头到尾仔细审核了一遍,没什么问题,就让他们按着这个去准备。期间,有个老同学给我打电话号码,让我帮他想想办法,在西区沿海地带即将竣工的高层公寓里内部认购一套小户型。这种事我常干,于是顺手拨通销售部的电话。最近楼市走俏,集团名下好几处在建工程都已售罄,销售部忙得不可开交。我跟林正大概讲了一下,他说:“没问题,待会儿我把他的名字告诉售楼中心,你让他直接去交预付款。”接着,又在电话里跟我谈了点儿公事。
  他说他把第二季度公司各楼盘的销售情况作了一个详细的分析。从分析结果看,虽然总体势头一片大好,可有些地段单独拿出来,空置率过高,拉低了整体销售水平。他准备给公司提交一份详细的报告,要求加大那些销售较差的楼盘的宣传力度,同时提议在公寓附带商品房的招租方面,公司能更优先考虑那些对收入较高人群有较大吸引力的商家进驻。为了让议案更有说服力,他想听听我关于广告宣传方面的意见。我说这事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你把销售资料拿给我,我先看看,明天我整理个大概思路,让小白给你送过去。
  挂了电话,他的秘书很快就把我要的资料送上来了。从销售情况分布图上看,升温最快的楼盘有一大半地处西区,看着西区风头强劲的销售形势,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有点儿不安。
  西区是几年前填海填出来的新区,政府有计划把那里规划成无工业、无污染、集娱乐休闲居住于一体的新型商业区。三年前,填海工程竣工,新区建成,政府放出很多优惠政策招商引资,全力发展新区经济。修月属于新区最早的一批投资者,当时新区的地价是两万块钱一亩,集团一次性投资三亿,在沿海半月形地带买了大片土地。作为奖励,政府把新区中心地段的一千亩商用地无偿划归集团名下,作为大额投资的回馈。那一千亩地上现在已经合作耸立起多栋写字楼,名师设计,极具现代感。
  随着越来越多的投资者把目光转向这里,新区的经济已经初具规模。很多企业从寸土寸金的市区迁出,把总部移到这里。中小户型的公寓需求极大增长,地价已飙升到六万块一亩,当年的投资轻轻松松翻了三倍,并且还在持续升温,很多业内人士为此眼红不已。集团在那里投资兴建的临海高档别墅群一期已经竣工,总共三十套,每套售价超过一千万,短短时间全部售罄。很多人已经交了预付款,等待二期工程的投入使用。西区的成功投资让海天集团的股份持续走高,集团总资产今年年初成功突破两百个亿,如此的业绩也让年纪轻轻的集团主席修月成为业内人士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曾提醒修月,集团发展太快不是件好事,枪打出头鸟,你的成变对很多老牌地产公司来说是种无形的侮辱。你别小看他们,他们当中不少都是有背景的,你不能不防。当时他听完后,笑得挺自嘲,跟我说:“如果光处理生意上的事,我一天拿出两个小时足够。”
  去年六月,前任市委书记黄一唯因贪污受贿被“双规”,一份记录着近年来每个大额行贿者资料的名单在抄家时被发现,牵扯面极广,海天集团也未能幸免。当时传言不断,公司人心动荡,股价下跌。黄一唯在监狱里交代了很多情况,咬出不少人。查到海天集团时,矛头焦点直指修月。可不管怎么盘问盘查,黄一唯就是矢口否认,什么也不说。工作组详细调查了公司在那段时间的资金流向,调查了修月个人帐户的进出状况,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三个月后,黄一唯定罪,因贪污受贿罪被判入狱十二年,并没收其全部财产,其他涉案人员也都量刑判罚,唯独那些希望看着修月垮台的人失望了。
  事后,我跟修月说,你的钱已经够多了,别再拿自己开玩笑,我不想去监狱里看你。我记得挺清楚,当时他看着我,眼神空荡荡的,挺无所谓地说:“监狱有什么不好,反正我孤家寡人的,在哪儿不是一样?牢房里人多,没事还有人能陪我聊聊天,多好。”那时候我也没往深处想,反正这厮好跟我扯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后来,我听说黄一唯的老婆没多久就跟他离了婚,带着刚上大学的儿子去了美国。他儿子现在耶鲁大学修经济管理,经常会给修月发邮件,天南地北地扯。
  这件事过去后的某一天,楚尘去外地拍片,我一个人回家吃饭。爸爸随口问了些公司的情况,最后意味深长地跟我说了句:“年轻人,有冲劲儿是好事,可有时候冲得太快,是要摔跟头的。”我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我爸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我爸摆摆手,没继续往深里讲。我有点犯嘀咕,总觉得这背后有什么事。临走的时候,我不死心地再次追问,我爸神色微沉,思量了一下,就跟我说了句:“凡事低调点儿,引起上头人的注意,不是件好事。”
  我爸这句不明不白的话,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疙瘩,让我不安了好一阵子。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公司股价慢慢恢复,稳中有升,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让我感觉不到任何危机。渐渐地,那种不安也就散了,可这会儿看着手里的这份销售情况分析图,那种困扰了我很久的感觉再度袭来。
  正琢磨得出神儿,内线电话响了,我愣了两秒,接起。
  “叶经理,楼下有人找。”
  “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小K。”
  我一听,突然想起昨晚小K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事,今天从早忙到晚,我压根儿忘得一干二净,忙说:“让他上来。”
  那晚在小K酒吧带头闹事的人,说起来我还真知道。那人叫梁胜,他的父亲梁有利也是个生意人,表面上搞的是外贸进出口,暗地里那些事就不好说了,反正家财万贯,在D市也算是个人物。梁胜跟一般有钱人家的二世祖有点不一样,三十来岁的年纪,已经帮他侈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颇有点青出于蓝的意思。
  知道梁胜纯属偶然,一年多以前,公司开发西郊的一块地,那里原来是片“三不管”地带,龙蛇混杂,棚屋遍地。公司开出的迁居条件很优厚,大多住户都爽快地在合同上签了字,唯独一户姓梁的单身汉,软磨硬泡就是不松口,怎么说都是两个字:不搬!不管我们开出什么条件就是不搬。修月派人打听了一下,这人就是一典型的“三无”人员,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劳生,靠着小偷小摸混日子。翻开他祖宗八代的族谱,好像跟梁有利是远亲,不过没什么来往,而且这梁有利也不做地产生意,接说没理由在背后指使他故意跟公司做对。
  事情僵了几天,修月无意中从江帆那儿得知梁有利的儿子梁胜不是个简单人物,表面上帮他爹打理着进出口生意,暗地里却早对地产这行的暴利垂涎不已。修月找人查了查,顺藤摸瓜地揪出了躲在背后搞鬼的幕后黑手。原来梁胜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攀上了市委副书记的儿子,两人都眼红海天的买卖,想搅黄海天的这笔投资,所以他们想利用关系拿到土地批文取而代之,一举在圈内打出名堂。这种不按套路来的小人最是难缠,利字当头,六亲不认。修月那阵子被梁胜搞得挺头疼。强行拆迁不难,可这样一来正中他们的下怀。舆论总是同情弱者,至于这个弱者究竟是不是真的值得同情,从来不是焦点所在。再加上那阵子省里正在调查黄一唯,修月跟他有些往来,而这个副书记却跟黄一唯素来不和,这块地背后的事就更复杂。本来挺简单的一笔投资,硬是被梁胜搅和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僵持之下,海天这么头疼的钉子户自然引起了媒体的注意,频频见诸报端,外间论调不一,对公司不利的居多。当时我劝修月暂时先放一放,公司肯定有损失,但在是这种微秒的局面下,还是稳妥为上。他嘴上应了,可我知道就凭他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绝不可能轻易地让人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过了没几天,公司派我去香港出差,大概一个礼拜的时间。回来的时候,工地已经开始施工了。我问修月怎么解决的这事,他没说。通常他不告诉我的事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我不知道他又用了什么手段,尽管对付梁胜这种小人确实用什么手段都为过,可我始终觉得修月这样下去早晚得出问题,常在河边走,早晚得湿鞋。我想劝他,可又不知该说什么,那些不太见光的手段是生意场上处理危机的潜规则,我不知该怎么去定义这种游走在是非边缘的灰色地带。可有句话,却渐渐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儿:“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海天就像一张灰色的大网,纵横交错的网线上串着一个又一个利益集团,我不希望看着修月在自己亲手织出的网里越陷越深,直至无法自拔。
  想到这些,我的眼皮不住地跳。我定定神,收回乱飘的思绪,小K的到来,勾起了我对梁胜几乎已经散去的记忆。黄一唯出事后,副书记没能如愿以偿地接替他的空缺,而被平级对调到了其他城市。梁胜的靠山没了,这一年多他除了专心打理家里的生意外,倒也没什么其他动静,若不是小K这次提起,大概这个人真的会就这么消失在我的记忆里……
  小K走后,我看看表,快五点了,时间过得挺快,要下班了,我草草地收拾好东西,赶到拍摄现场。会殿中心门外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大多数人透过玻璃墙不往地向里张望。保安面无表情地维持着秩序。
  我把车停在远处,想了想,没进去,给小白打电话问了问里面的情况。她说已经差不多了,正在补拍最后的几个镜头。
  我开着车在路上溜达,经过医院时,没停。想起修月那番关于一辈子的论调,我心里就莫地烦躁。他来过两次电话,我没接,不想说话,尤其是不想跟他说话。我一直觉得人的内心其实远比自己想象的强大,谁离了谁都照样能活。伤心难过不可避免,可时间会消磨这一切,留下的,不过是一道浅浅的伤,证明这件事曾经发生过,而在记忆中不过是一段微酸微涩的过往,没有谁会为了一段过往搭上自己的一生。
  有些事想明白了,看通透了,结论往往直白得近乎残酷。我原本以为,离开楚尘我都可以重新站起来,大概再没什么事能绊往我的脚步。始料未及的是,我竟因为修月的几句话,在心底生发出难抑的惶恐和不安。与其说我是讨厌他对前途漫不经心的冷调悲观,不如说是我内心深处害怕失去,害怕推动一段我甚至还没有真正得到的感情,害怕失去那个陪了我很多年、已经与我的生命融为一体的男人。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我瞥了眼来电号码,是展阳阳。
  “喂?”
  “我在医院后门等你。”
  我笑,这小孩儿对这顿饭可真执著:“行,我大概十分钟后到。”
  “嗯。”
  “你甭在那儿干等着,帮我去看看修月晚上吃饭了没。”
  “真没劲,你给他打电话问问不就行了。我不去,还得绕老半天,太远。”
  “那算了,一会儿见。”
  接上展阳阳,他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挺招人疼的。六点多正是饭点儿,哪家酒店外面都停满了车,灯红酒绿的,生意很旺。我在心里由衷地感慨,D市的人果然都是美食家。
  我专心开车,他垂着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谁也没说话,车里静悄悄的。红灯停绿灯行路口塞车等一等,如此这般地循环了几回,川香苑到了。
  拐进停车场,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个车位。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发现展阳阳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很纳闷,凑到他跟前,掀起棒球帽,忽闪的大眼睛不见了,小孩儿睡着了。我哭笑不得,伸手戳戳他的脸,挺软的,只见他眉头微皱,偏了偏脑袋,继续睡。
  我轻轻拍着他的脸:“阳阳,阳阳,起床了。”
  他不满地嘟囔了两声,没睁眼睛,睡得还挺投入。
  我把他的帽子摘下来丢到一边,揪揪他的小卷毛:“起来了,吃饮饭我送你回家睡觉。”
  终于,他的睫毛抖了抖,眼睛缓缓睁开了。他迷迷糊糊地,还有睡意笼罩:“到了?”
  “傻样儿,早到了,怎么睡得这么沉?”
  “走啦,进去吃饭,饿死了。”
  刚进门,一股热辣的香气扑面而来。大厅里坐满了人,尽管空调开得很足,汗流浃背仍不在少数。因为没提前预订,所有包房都满了,我看看展阳阳,他说大厅好了,无所谓,菜都一样。服务员引着我们走到比较靠角落的一桌,离空调出风口很近,冷风嗖嗖地吹。我坐定,要了一扎酸梅汤,川菜配酸梅汤,冷热酸甜辣,要的就是这感觉。展阳阳手支下巴,懒懒地撑在桌边,眼睛眨的频率很快,明显又想打盹了。
  “可别在这儿睡,空调吹着小心感冒。”
  “叶南,我很郁闷。”
  “嗯?怎么了?”
  “不知道,反正就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心里烦得要死。”
  “总有个原因吧,基本上只有更年期的妇女才会出现这种毫无理由的烦躁症状。”
  他哼哼两声,坐直身子,扶着受伤的右手腕轻轻晃动:“反正每次展夜心情不好的时候,我的心情就不好,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他那张凡事都无谓的破罐子破摔的脸,一副活腻味了恨不得早死早超生的欠揍样儿!”
  “傻瓜,他心里有他自己的苦处,你不能强求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为了那么个人,根本不值!”
  “值与不值不是你说了算的,就算那人是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可你哥身上终归也流着他的血,有些感情是与生俱来的。”
  “少来这套!这种伪善的道理谁都会讲。你根本不知道每次见过那个浑蛋之后,他的情绪有多低落!你知不知道他手腕上的那些伤痕是怎么来的!自残!知道吗!自残!”
  “嘘—”我隔着桌子示意展阳阳不要这么激动,虽然周围人声嘈杂,也难保不会隔墙有耳,从刚进门开始我就发现有人不断往展阳阳身上瞄。
  “小点儿声,还有,别提你哥的名字。”
  “算了,你根本不会懂。”他的下巴抵在桌上,像只沮丧的小狗。
  “自残是心理问题,心理问题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你哥跟你不一样,他性格很内向,又很敏感,所以很多事他不说,埋在心里又没办法自我开解,长此以往,变得越来越沮丧,甚至厌世。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不想伤害别人,又不知该怎么排解痛苦,除了伤害自己别无他法。这种事,不是你冲他大吼大叫地发一顿火就能解决的,知道吗?天才。”
  “你……”他冲我瞪瞪眼,气鼓鼓地想反驳,想了半天,“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笑:“如果你哥知道你这么关心他,我想他会很安慰。面对困境的时候,他至少不会那么沮丧。”
  “哼,他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儿。”
  “你总是喜欢用大吼大叫、任性别扭的方式来表达你的关怀,对于我们这些不是天才的凡人来说,真的很难理解。”
  “伶牙俐齿。”
  正说着,菜上来了,我招呼展阳阳开吃。
  小孩儿大概在国外待久了,筷子用得很业余,加上右手腕还缠着绷带,夹起菜来别提有多费劲儿了。
  “用勺子。”我友善地建议。
  “不要,我只喜欢吃宫保鸡丁里的鸡肉,其他的不吃。”
  “事儿真多。”我无奈,拿起身边没用过的筷子,把鸡肉挑到他盘子里。他吃得爽快不已,很快,额头就渗出层细细的汗珠。
  他一会儿让我帮他剥掉手剥笋的外皮,一会儿又要吃水煮鱼里的豆芽,总之这顿饭,我一记得没停地忙活,到最后好像还没吃太饱。展阳阳心情倒是很不错,一扫饭前的委靡,眼珠儿忽闪起来,有了光彩。他跟我聊他小时候的事,聊他在美国的生活。他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天才的光环没有带给他太多压力。他活得单纯,像张白纸,干净得肆无忌惮,干净得让人羡慕不已。
  “叶南,你当初为什么会爱上楚尘?”
  我一口水差点呛到嗓子里:“你小点儿声!干嘛突然问这个?”
  “就是好奇,楚尘跟展夜关系不错,他俩是一类人。我觉得你不应该会喜欢上他们这样的人。”
  “他们都有很不幸的遭遇,可他们不是一类人。”
  “切!”阳阳不服气,“反正你会喜欢上楚尘我就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
  “你活得随心所欲,他活得小心翼翼,根本不该有交集。”
  咔嚓一声,像是快门儿的声音。我立马警觉,四处张望,斜后方的桌子上,一个年轻女孩儿正拿着手机对着我们这边拍。同桌的几个女孩儿满脸兴奋地对着展阳阳指手画脚,讨论得不亦乐乎,引得周围的人都好奇地往这边看。
  “真扫兴!走啦,不吃了。”展阳阳习惯性地压压帽檐儿,站起身要走。这下子可好,那几个女孩儿呼啦啦地快步围了上来,凑到他面前七嘴八舌地争相开口——
  “你是展夜的弟弟展阳阳对不对?”
  “我们看了你在海选上秀的街舞,简直帅呆了!”
  “能跟你合张影吗?”
  “你的手是在车祸中受伤的吗?展夜伤得怎么样?”
  “听说你是哈佛的毕业生?”
  ……
  身边的人越聚越多,咔嚓咔嚓声不绝于耳。我被挤到展阳阳身侧,他低着头,紧紧握着我的手,力道很大。场面真的很混乱,尤其混在人群中举着长焦镜头猛拍的那个女人,很明显就是有备而来,我突然想起小白跟我讲的有关她那个在《都市报》当记者的同学的事,心里泛起寒意。
  “不要照了!”展阳阳爆发了,大声吼起来。周围略略安静了一下。他迅速摸出钱包,抽出几百声丢在桌上,强自拨开人群,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第二十三章 心中的围城
  把展阳阳送回家后,我开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万家灯火,霓虹闪耀,过往的行人脚步匆匆,或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只,游离在都市的喧嚣之外。我突然觉得很寂寞,脑子里浮光掠影般闪过很多面孔,走马灯似的,心里愈加空虚。
  停在市区一间新开的PUB门前,一串怪异的拉丁文字母组成的店名,我实在看不出其中的含义。推门而入,乌烟瘴气中,音乐震天狂吼。我向来厌恶这样的气氛,换作平时,我绝不会踏入这样的酒吧,可今天不同,纸醉金迷的空气,暂时麻醉了我的神经,什么都不用想,我放纵自己在舞池中肆意扭动。陌生的面孔,滥情的挑逗,谁也不必在乎面具后的真相,来这里的人,想要的也只不过是短暂的忘却,发泄过后,每个人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轨道,生活依然继续,什么都不会改变。其实很多时候人并没有期望真正去改变什么,疲惫沮丧的时候,需要的很简单,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发泄。
  打碟的DJ很专业,眼花缭乱的动作中,一首首激昂劲辣的舞曲倾泻而出,涌进耳朵里,流进血液中。舞池中,气氛不断膨胀,濒临爆棚。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午夜姗姗来迟,我擦去额头的汗珠,拍开身后试图不轨的咸猪手,悄然退出,坐回车里,喘息仍未平复。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大汗淋漓的感觉,爽快!回家还是去医院,这是我一路上都在挣扎着选择的问题。当看到食堂的老大爷披着衣服出来帮我开门时,我才意识到,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是由心掌控。
  走廓里静悄悄的,值班护士静静地坐在护士台里看书。我放松脚步,尽量减轻鞋跟与地面的撞击。修月还没睡,病房里透出柔和的光。我轻轻推门而入,他就站在门口,面对面地,我看着他,倦鸟归巢的感觉。眼角润湿了,心里的委屈烦闷通通抛给他,这一刻,我只想找个人依靠。我伸手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胸前,困意上涌,我闭着眼睛喃喃低语:“修月,告诉我,你会陪我一辈子。”
  他搂着我,抚着我的背,下巴抵着我额头,声音带着笑:“这么晚才回来,跑哪儿去玩了?”
  “去找愿意跟我过一辈子的人了。”我赌气道。
  “找到了?”
  我哼了一声,抬起头看着他:“找到了,可他不愿意。”
  他的嘴角扬起诱人的弧度,笑容明媚,苍白的肤色变得柔和,散发着安抚人心的色泽:“去洗个澡,我等你。”
  “你累了就先睡,很晚了。”
  “你也知道很晚了?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不想接。你今天说了些让我很不爽的话。”
  “我道歉。”
  “算了,我去洗澡。”毫无诚意的道歉我不稀罕,其实我心里并没怪他,因为做不到的事,他从不轻易许诺,也许一辈子在他看来真的很遥不可及。可他不知道,在我心里,这样的他就像一画随时会飘走的风,让人无力掌握,更不知该如何追逐。
  几天后,七楼VIP病房里那几位庞院长戏称的叶南亲支俱乐部成员悉数出院,该上班的上班,该休养的休养,一切恢复如常。
  那晚我跟展阳阳在川香苑的戏剧性遭遇果然上了隔日的报纸,可是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八卦版的重点皆聚集在展阳阳身上,天才的传奇经历总是为人乐道,这个一头卷毛的嚣张男孩儿一夜间红遍了大街小巷。当事人展阳阳则好似销声匿迹般,连同闭门休养的展夜一起不见了踪影。
  宣传片拍完后,林兵带着助手风尘仆仆地离开了D市,远赴巴黎为他即将参展的新片做宣传。每次在报纸上看到他那张故作姿态的欠揍面孔,我都有种吞了苍蝇的呕吐感。
  让我比较欣慰的是,修月终于有了点儿在意自己身体的觉悟。早睡早起,定点吃饭,按时吃药,气色好了很多。每天早上我去接他,除了应酬,三餐基本一起吃。关于一辈子的事我再也没提,那晚赌气逼他承诺一生的那些话,事后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特傻,多大岁数的人了,竟然还为海誓山盟这种扯淡的事较真儿?!想起楚尘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大概心里的那道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唯一改不掉的,是每天一早对着报纸翻看关于他的消息,没有目的,只是习惯,尚未改掉的习惯。
  乐乐的生日是因为展夜的车祸意外中断。修月出院后,我给齐小北打了个电话,抽时间去他那里看了看乐乐,顺便把帮修月挑的那份儿礼物带给他。乐乐见到我很高兴,齐小北说他最近一直因为生日的事闷闷不乐,我听了挺心疼的,对这个几向羞涩的孩子又鑫了几分喜爱,于是陪他打游戏、拼拼图,玩了一整晚。临走前,他拽着我的衣角要跟我拉钩儿,让我保证以后一定会常来看他。我搂着他亲了亲,如了他的愿。
  齐小北送我下楼,特真诚地跟我道谢。我连忙摆手,跟他说千万别客气,一个人当爹又当娘挺不容易。上车前,我问他怎么没看见展阳阳。他说展阳阳和展夜回西班牙了,家里人照顾着比较放心,等彻底好了再回来。原来如此,怪不得媒体最近抓不到他们的消息,我还以为狗仔队的鼻子退化了呢。跟他道了别,我坐上车,摇下玻璃冲他挥挥手,让他别送了,正要走,他突然问了我一句:“叶南,你下个礼拜五过生日?”我下意识地点头,觉得纳闷儿,就问他从哪儿听说的。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嘱咐了声“开车小心”后,转向离去。
  要不是他提起,我都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每年都是楚尘帮我想着生日,给我庆祝,我对自己的生日向来没什么概念。离婚了,乍一下被人提起过生日的事,意外中还有点感动。其实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渴望着来自外界的关怀,无关对象,无关情感,单纯地只是想得到某种心理上的慰藉,起码能证明,自己不是孤单地活在这个世上。
  又是周末。
  睡觉睡到自然醒对每个在重压下工作的都市人来说,都是件至奢侈的事。我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伸伸懒腰,抱着被子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想到中午约了小白去渡假村玩帆船,一看表,时间又过了半小时,于是利索地翻身起床,用五分钟洗漱完毕,从柜子里拎出套轻便的背心短裤换上,草草吃了两片烤面包后,提着昨晚收拾好的旅行袋匆匆出门。
  到达约定见面的地点时,小白已经到了,正不安分地晃着脑袋四处张望。我按下喇叭,她一看见我的车,立马神采飞扬地跑了过来,一上车就跟我嘀咕,说刚才看见财务部的丁黎和周副总的老婆鬼鬼祟祟地从公司出来。我心下一动,笑着问她怎么个鬼鬼祟祟法儿,她一脸不屑,说那女的扭着屁股紧贴着丁黎,嘴都快笑咧了,又嗲又腻,做作得不得了。随着她形象的描述,我脑子里活灵活现地闪出冯婕的身影。
  公司开发的度假村离市区大概五十多公里,巨资打造的金色细沙海滩,一排排热带风情浓郁的度假小屋,帆船、冲浪、潜水等种类齐全的水上项目,自投放起使用至今,为公司带来了可观的利润回报。公司员工一切娱乐,住宿设施都享受五折优惠的待遇公布之后,这里更是成了海天的员工周末假期消磨时间的最佳地点。之前我来过几次,不过都是带着公事的半视察性质。
  开了半个多小时车后,度假村的巨型招牌已经遥遥可见。后视镜里,一辆从远处织驶来的车渐渐靠近。我按下车窗,胳膊伸出窗外挥了挥,后面的车会意地按响喇叭。小白不解,问我在跟谁打招呼。我笑笑,说约来一起玩儿的朋友,你认识,江帆。
  开到别墅区,停好车,先去登记。江帆不是一个人,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江瑶和江舟,江家三姐弟全体出动了。打过招呼,一行人拎着包走到前台登记处。事先我打电话预订了三间独栋别墅,每栋都带两卧,不管怎么分都够我们这五个人睡的了。拿了钥匙刚要走,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哭笑不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都扎堆儿地往这儿凑?只见周希揽着冯婕从停车场走过来。我把钥匙和包递给小白,让他们几个先去别墅洗漱休息。
  “周副总,真巧。”端起笑容,我热情地迎向他们。
  “南南,难得能在这里碰到你这个大忙人呢。”冯婕笑眯眯地走到我面前,香气袭人,熏得我直发晕。
  “我也就是瞎忙。”打了个哈哈,我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鼻子稍稍吸进几许新鲜空气,“你俩倒是挺有雅兴,周末来这儿享受二人世界。”
  “哪里,公司这片度假海滩建成后我还一直没来过,正好有空就过来看看。”周希边说边走到前台,服务小姐神色恭敬地帮他做入住登记。冯婕赶快黏上去,偎在他身边,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小叶,刚才跟你在一起的那几个人不是公司同事吧?”周希大笔一挥,在登记单上签好字,转身走到我跟前,大咧咧地捶捶我的肩膀,很哥们儿的感觉。
  “是朋友,皇天的江舟还有他的弟弟妹妹,难得都有空,一块儿出来当短暂度假了。”
  “皇天的总裁江舟?”冯婕插嘴道。
  我点头,她一听立马轻快地蹦哒到我身边,这个动作跟有孕在身的人实在不相配。
  “你跟他很熟?”
  “还可以,工作上有些往来。”
  “笨丫头,楚尘是皇天的头号男星,你说小叶跟他熟不熟?”
  我扯扯嘴角,没说什么,冯婕若有所悟,连连点头:“也对,南南,你知不知道皇天最近跟省台合作搞的那个选秀节目?”
  “知道。”
  “是这样的,”她挽住我的胳膊,甜甜一笑,“我有个表妹也报名参加了,条件不错的,海选的时候发挥不好被待定了。听人说这种选秀节目幕后有很多的,很多的……”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看得我实在不耐烦,“很多的什么?”
  “行了,来来往往这客人这么多,咱也别在这儿杵着了。小叶,你住哪栋?晚上我去找你喝酒。”周希阻断冯婕的话,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只见她小媳妇似的撇撇嘴,不再说话。
  “临海A座。”
  “无敌海景啊,临海那几栋平时可不对外开放。”
  我耸耸肩,没说话。经他一提我才想起,除了接待特殊人物外,临海A座基本上是修月专用。我打电话订的是三栋普通别墅,不知道前台为什么偏偏把这几栋给了我。
  “行了,那我们先回去收拾收拾。下午去海滩冲浪,叫上你朋友一起啊,出来玩就得人多才热闹。”
  “没问题,下午海边见。”
  回到别墅,小白正在二楼的玻璃房里晒太阳。
  “叶经理,这里的风景简直绝了!你可真会挑。”看见我走进院子,她探着脑袋冲我大专嚷嚷。
  “你可悠着点儿,这里的太阳毒得很,当心晒成非洲黑妞儿。”
  “国际流行的小麦色,去美容院用紫外线仪器弄个全身要上万呢!这里的光线可是纯天然的,你介不介意我把泳衣也脱了,来个裸晒?”说罢,她哈哈大笑,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丫头疯劲儿上来了还真能干出这事。
  “下午去海滩冲浪,你收拾收拾,叫上他们一块儿先去餐厅吃点东西。”
  “好!”她穿着性感的比基尼在二楼给我来了个立正敬礼的姿势,声音挺响亮,就是动作不太标准。
  “别耍宝了,赶快下来,我在夏岛餐厅二楼订了位子。你跟他们先去,我换衣服,顺便打个电话,晚点去。”
  “收到。”
  十一点多,我估摸着修月应该起床了,就坐在庭院的凉椅上,拨通了他家电话。电话响了好一会儿,自动转到语音信箱去了。我有点纳闷儿,昨晚通电话他说今天没什么安排,在家休息啊。犹豫了一会儿,我按下他的手机号码,又响了好一会儿,嘟嘟声消失,就在我以为再度被转到语音留言时,淡淡的声音传入耳中:“哪位?”
  “我。”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笑:“刚才家里的电话也是你打来的?”
  “你在家?那怎么不接电话?”
  “在书房,没听见。”
  “你书房有分机。”
  “我拔了,太吵。”
  “几点起来的?”
  “八点多。”
  “那么早?”八点多那会儿我还在做梦呢。
  “昨晚睡得早。”
  “中午怎么吃饭?”
  “到度假村了?”
  “是你跟前台说把临海A给我住?”
  “嗯,那儿风景好。”
  “得了,我登记的时候正好碰见周希,他一听我住那儿,眼神儿别提有多邪恶了。”
  “不用答理他。”
  “要不你也过来吧,我去接你。”昨晚电话里我就想问他来不来,听他声音挺累的,于是作罢。可面对眼前这碧海蓝天的美景,想想那边他一个人在书房里的画面,心里特不舒服。
  “潜水冲浪你很久没玩了,周希也有潜水牌照,自负得很,正好趁这个机会你好好杀杀他的锐气。”
  “别打岔,你到底来不来?”
  “我还有点事要处理,过不去。”
  “又在为革命事业忘我工作呢?”
  他低声笑:“阳阳刚刚传过来了资料。”
  “算了,我懒得多说。中午怎么吃饭?”
  “一会儿去我妈那儿,给郑伟饯行。”
  “那小子出院了?”
  “嗯,估计正热火朝天地收拾行囊准备奔赴祖国边疆。”
  “几号走?我说了要去送他。”
  “过两天,到时候我通知你。”
  “那行,我挂了,有事电话联系。”
  “等等……”
  “还有事?”
  “叶子,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就算哪天我一无所有了,对你,也绝不放手。”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没来由地慌乱:“记得。”
  “这种不放手,你愿意接受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回答我。”
  “愿意。”我当然愿意,就算一无所有了,也不放弃爱,在我看来,这是男人对女人最好的承诺,是甘苦与共、不离不弃的誓言。
  “玩得开心,我晚上给你打电话。”
  我脑子里还在琢磨他刚才的话,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这厮已经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夏岛餐厅是度假村里最出名的餐厅,浓郁的夏威夷风情笼罩着餐厅的每一个角落。
  “叶经理,这边。”刚踏进餐厅,未待服务生上前询问,窗边的小白已经冲我招手了。
落座后,服务生送上餐牌。点过餐后,几个人就着窗外的美景饶有兴致地聊起了天。我对江帆的扮相表示了极高的赞赏,能将俗不可耐的花衬衫、大裤衩穿出味道的人实在不多,江教授就是其一。小白对我的论调不太赞同,坚定不移地认为他这身行头实在有损人民教师的形象。就这个问题,他俩展开了友好而热烈的争论。江瑶微笑着倾听,不时插上几句,话不多,却句句经典。江舟坐在我对面,有些日子没见,他好象胖了不少。我问他是不是最近旗下的艺人太红,赚钱太顺畅,心宽所以连带着体胖了。他大笑,连连摆手,说这阵子谁见了他都说他胖了,究其原因,大概是烦恼事太多,排解不开,只能化悲痛为饭量。此语一出,江瑶也跟着乐起来。扯了半天,我喝口水,转移话题。
  我问江舟还记不记得梁胜这个人。他听完,眉头微皱,想了会儿,问我怎么突然提起他。我说他最近跟我一个朋友有点过节。江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别有深意地说:“如果是普通朋友,那你最好不要插手。梁胜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这种人能避则避,不要跟他扯到一块儿。”我正想继续问,服务生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走到桌边,浓浓的香味儿扑鼻而来,饥饿感顿时袭来,食指大动间,刚才未完的话题没再继续。几个人边吃边啧啧称赞,夏岛的料理确实名不虚传。
  海滩上,密密麻麻的遮阳伞。
  我换好泳衣,抹了防晒油,赤脚走在热气腾腾的沙滩上。江帆建议下水前先玩会儿沙滩排球当作热身,全票通过。走到一张空着的球网前,我跟江瑶江舟一队,江帆和小白还有临时从人堆儿里拉来的不知名男孩儿一队。几个回合下来,战局惨不忍睹。小白得意扬扬地冲我做鬼脸,看得我哭笑不得。两队实力相差实在悬殊:我们这儿,江瑶江舟基本是初学者,我也很久没碰过球,手生得一塌糊涂;而他们那边,虽说小白水平比较业余,可体力充沛,江帆明显就是运动型选手,动作媲美专业,临时拉来的路人甲更不得了,男孩儿自报家门,众人闻之皆无语,度假村的沙滩排球教练!
  瞎闹了一阵子,热身得差不多了,小白提议去玩摩托艇,江舟说他老胳膊老腿儿的不经折腾,还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比较适合。江瑶笑笑,说不会玩摩托艇,想去游泳。我浑身热得难受,只想赶快跳到海水里泡个够。结果大家作鸟兽散,江舟独自晒太阳,躺在沙滩上顺道还能给远在澳洲的老婆孩子打个电话。小白和江帆去玩摩托艇,很不健康地列出规则,一千块一局,先比三局。我摇摇头,拉着江瑶直奔大海的怀抱……
  太阳西斜,温度渐低,沙滩上人影渐稀,别墅里亮起点点灯光。
  吃过晚饭,小白他们几个去了沙滩俱乐部看水幕电影,我没什么兴致,一个人回到别墅。庭院的大槐树下垂着一具木质秋千,我坐在上面荡荡悠悠地出神儿。下午玩得很开心,可脑子里总是不时冒出电话里修月问我的话。这阵子接二连三地出事情,大家都被折腾得身心俱疲,这种时候,千万不要再横生什么枝节。
  天色暗了,风里有了凉意,我悠悠起身准备回屋。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鸟啼划破庭院的寂静,门铃响了。踩着软软的草地走到雕花铁门前,本以为是小白回来了,却没想到门外那张笑脸,是周希。冯婕没有伴其身侧,就他一人,手里拎着瓶红酒。
  宽敞的客厅里,落地灯的柔光洒在米色地板上,映着窗外的星光,空气里弥漫着红酒探戈般的浓情蜜意。可惜,我面对人的是周希,白白浪费了如此的良辰美景。
  “真找我喝酒来了?”指尖轻叩沙发扶手,我漫不经心地笑问道。
  “小叶,从回来起我就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好好聊聊。还记不记得在我们毕业送行会那晚,咱在宿舍楼的天台上喝成啥样儿?一帮大老爷们儿里,就你跟陈晨俩丫头片子,可就你俩,愣是指导我们宿舍喝了个全军覆灭!修月那厮能自己走下楼,估计也是你故意放水,要不也得在天台上睡到天亮。”
  “那时候真的挺开心。”这是实话,那段日子无忧无虑,每个人都活得特真实。
  “前阵子在报纸上看到你跟楚尘离婚的消息,说实话,我挺震惊。”
  “干吗突然提起这个?我不爱听。”
  “你啊你,还是那么个直肠子,其实挺好,这么些年,变化最小的大概就是你。”
  “变化最大的呢?”我似笑非笑地反问。
  “我要说了你肯定又不爱听了。”他乐呵呵地抽出根烟点上,惬意地吸了一口,“变化最大的,我觉得是修月。”
  “是吗?为什么这么说?”
  “说不上来,就是种感觉。”
  “大老爷们别开口闭口跟我谈感觉,凡事总有个原因。”
  “你看看,我这还没说修月不好呢,你就不乐意了。小叶,不会这么偏心吧?”
  我挑挑眉,扯着嘴角笑了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你应该知道,自从修月把郑伟弄进公司后,董事会一直有很多反对的声音,都被他强压下来。这些年,郑伟三番两次地捅出娄子,哪一次不是修月帮他擦屁股?公司上上下下几千号人,个个眼睛都是雪亮的,郑伟什么水平,修月又是怎么护着他的,这些事底下的人都看在眼里,负面议论多得很,就连香港的分公司里,这种不满的声音都不绝于耳。当初跟我一块儿白手打天下的那个修月,绝不是这样的。如果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也不可能那么卖命地给他干。”
  “郑伟已经滚蛋了。”
  “这我知道,可修月曾经在他身上犯下的那些错误已经没法挽回了。”
  “是吗?我倒觉得修月在郑伟身上没犯过什么错,错的是那些妄图把郑伟当棋子,在背后耍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想借机整垮修月的有心人。”
  “小叶,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咱俩什么交情,有话你大可以跟哥哥明刀明枪地说,别搞那些话里有话的小心思。”
  “你敏感了,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何苦硬要对号入座,多伤感情。”
  他嘿嘿笑了两声,神色有点不太自然。我起身去酒柜拿了两只高脚杯。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杯壁缓缓流下,细腻柔滑,质感上佳。我递给他一杯,举着自己手中的杯子冲他晃了晃,他会意,一仰脖子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微皱眉头:“周希,红酒这么喝可就糟蹋了。”
  “喝酒就是图个开心,小口小口地抿着多矫情。来,陪哥哥干一个。”
  干完杯中酒,俩人大眼儿瞪小眼儿地坐着,突然没了话题。他又往杯子里倒满酒,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你悠着点儿喝,我记得你酒量可不怎么样,红酒这么豪饮肯定得上头。”
  “小叶,哥哥心里不痛快,也没个人能说说心里的话,堵得慌。”说着,他抓起酒瓶又要倒酒。
  “行了,别喝了,有事说事,别来借酒消愁这套。”
  “婚姻失败,事业受阴,儿子不认我这个爹,爹妈不认我这个儿子,你觉得我的人生还不够失败?”酒被我拿走,他悻悻地放下杯子,靠在沙发上叼着根没点的烟自言自语。
  “是够失败的。”我点头,实话实说。
  “我跟你掏心窝子,你就这么敷衍我?”
  “这些事都是你去香港后发生的,我没了解,没发言权。”
  “所有人都说我不该为了冯婕离婚,说冯婕就是个狐狸精,说我放着老婆孩子不要,非得扶着二奶转正。是,我承认我他妈是浑蛋!我是抛妻弃子的浑蛋!可有些事就他妈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我就是爱上冯婕了,奔三的岁数儿上才明白什么叫爱,什么叫不顾一切的爱,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说得挺动情,有点声泪俱下的意思,可不知怎的,我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却总想笑:“这番话挺让我意外的,我一直以为,你跟冯婕在一块儿,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小叶,你以前不这样的,你以前把感情的事看得很重。我清楚地记得你曾跟我说过,你最讨厌把那些利益与计较带入感情的世界,你说感情是世上最没道理可讲的东西。你变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离婚带给你的打击太大,你说出这些话让我觉得很震惊。”
  这番义正词严的指责,弄得我哭笑不得。我不明白周希何苦要在我面前粉饰他跟冯婕的恩爱,他们之间的那些破事我压根儿没兴趣知道,我于是道:“周希,你是不是喝多了?”
  “小叶,你觉得老天爷公平吗?”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哈哈一笑:“你当然不用想,你的家世背景足以抹去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不公之事。你当然可以轻轻松松地活着,轻轻松松地挥霍着那些别人可能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小叶,我这么说不是针对你,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很多你们看不透想不明的事,其实背后都有原因,只是这些原因可能在你们看来根本不屑一顾、不值一提。”
  “周希,我想你终于说到问题的关键了。”
  “公司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修月不会让我插手这些。”
  他勾勾嘴角,笑得嘲讽:“不管修月在生意场上怎么不择手段,对朋友怎么背叛利用,对你倒是始终如一。小叶,我真不知道是该祝福你还是同情你。修月就像一头荒漠孤狼,很多时候他连自己都不在乎,你觉得他的心里会在乎谁?不管他有多完美的条件,我想都不会是一个女人理想的归宿。你说实话,跟修月在一起,你有没有安全感?那种踏踏实实过一辈子的感觉,你有吗?”
  我承认,他说到我的痛处了,对修月的评价,很少有人能像他这么一针见血。安全感,修月始终不肯正面给我一辈子的承诺,让我感觉失落的正是这三个字:安全感。
  “怎么不说话?”他点着烟,神色平静了些。
  “周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太多的客观条件决定了换位思考很多时候并不现实。你今天跟我说这些,我相信绝不是一时的有感而发,你是带着目的来的,你有什么目的,我想我很清楚。”
  “小叶,我一直很欣赏你的性格,直爽,不拘小节,敢爱敢恨。正因为这样,有些事我才会跟你挑明了说。修月对你怎么样,我很清楚,要说这辈子他最对得起的人,大概就是你。可现在有些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握,他自己的前途命运都失去了控制,你要是跟他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未来?不管我跟修月之间怎样,我都不希望把你牵扯进来,平添那些无谓的伤害。大学里,那段最干净的日子,一直是我最难忘的记忆,说真的,走到今天,大家都很累。”
  我静静地听着,听得很认真。我得承认,周希真是个人物,今天的他跟那天在办公室见面时的他判若两人。他的话里,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即便我坚守着自己的立场,即便我知道他对修月的攻击背后包藏着见不得人的动机,可我的情绪依然被他牵制着。就像修月说的,我真的不够狠。很多事,明知真相不是这样,可自己的立场依然在那些极富蛊惑的言语煽动下动摇了,最起码对他的厌恶不再是那么理所当然。这场谈话必须结束,我不想给自己徒增不必要的烦恼。
  “时间不早了,我今天玩得有点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冯婕该着急了。”
  “小叶,你怕了?”他笑得玩味,毫不留情地撕破了我平静的伪装。被他这么一激,我的火气开始往上冒,笼罩在心底的沮丧顿时散了不少,好像死胡同的尽头一下子多出条路,不必再苦苦困顿其中,“周希,你知道我跟修月几岁认识的吗?”
  他漫不经心地喷着烟圈:“八岁,青梅竹马,可惜没修成正果。”
  “修没修成正果不重要,二十年的感情积累,那种不需要理由的信任,你如果没经历过,永远无法理解。你的话很有煽动性,我承认我是怕了,可你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吗?”
  他看着我,眉眼着颇多自负:“小叶,你怕动摇了自己的立场,你怕心中的怀疑会给修月带来伤害。”
  我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双手交握,搭在腿上,盯着他半响,缓缓开口:“你错了。我怕的,是再听你说下去,连我都找不到能原谅你的理由。也许你自己并不清楚你在修月心底的分量,大多时候,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调调,好象天地间他谁也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其实那不过是他的面具,就像我们每个人都会有面具一样。他的感情世界确实跟一般人不同,荒漠的独狼若是有了朋友,那它投注的,必定是宁可赔上自己的命也不愿舍弃的感情。这么多年,我想修月给你的,是对友情最好的承诺,很简单的两个字:信任。周希,尽管你刚才洋洋洒洒说了很多,乍一听很有道理,可我告诉你,你那套所谓的立场所谓的伤害、所谓的背叛、所谓的利用,在修月对你无条件的信任面前,通通可笑得不值一提!你跟修月走到今天,站在你的角度,可以罗列出一堆又一堆的理由,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可这些,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不具说服力的表象。知道埋藏在这一切背后的根源是什么吗?很简单,我同样可以用两个字来总结:嫉妒。”
  久久的对视,沉默,烟雾弥漫。
  “小叶,你让我见识了被恋爱冲昏头脑的女人有多顽固,多可笑。”
  “周希,你让我见识了被嫉妒扭曲的心灵有多偏执,多丑陋。”
  不欢而散的收场。旖旎的夜晚,因为他的到来,变得毫无色彩。

  第二十四章 看不见的网
  小白回来时,我正一个人窝在沙发上喝酒发呆。她兴高采烈地总目到我身边,跟我讲晚上看的电影,讲江帆那个毫无正形的教授有多可恶。她唧唧喳喳地讲了半天,我在听,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放下酒杯,头有点晕。我酒量不错,大半瓶红酒基本上不可能会让我的身体对酒精产生任何反应。心情不好的时候,果然容易喝醉。
  “叶经理,你没事吧?”小白看我半天没说一句话,凑到我面前担心地询问。
  “喝多了,晕。”我揉揉额头,靠在垫子上舒缓不适。
  “啊,你喝了多少?”她夺下我手里的空酒瓶,低头四处张望,“就喝了这一瓶?不应该啊。”
  我无精打采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叶经理,有心事?”小白抱膝坐在地板上,抬头看着我。
  我拍拍她脑袋,摇摇头,没说话。
  她下巴抵在膝盖上,陪我静静地坐着。
  钟摆滴答滴答晃个不停,无情地昭告着生命的流逝。不知坐了多久,头越来越晕,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眼前一片黑,适应了好一会儿,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终于稍稍缓解。小白上来扶我,被我笑着推开:“没事,睡觉去了,你也别玩儿太晚。”
  躺在床上,浑身发热,口渴难耐。想喝水,又懒得动,抱着被子在柔软的大床上滚来滚去,难受得无以复加。我很少喝醉,很不适应这种酒精麻醉神经的剧烈反应。晚上吃得不多,胃里空空的,热气腾腾,火烧火燎。脑子混混沌沌,头深深埋在枕头底下,心里不止一次地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红酒上头的感觉真是生不如死。
迷迷糊糊中,耳边响起一阵熟悉的音乐。反应了半天,好像是手机铃声。在床头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声音的来源:“喂……”声音很低很哑,像生了锈的琴弦拉出的动静。
  “叶子?”电话那边的人听见我的声音,明显也是一愣。
  “嗯,现在几点了?”我揉揉眼睛,按开床头灯。
  “不舒服?”
  “没,喝多了。”
  “让小白给你弄点儿糖水喝。”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听见修月的声音,糨糊般搅成一团的脑子稍稍清醒了点。
  “床上躺着别乱动,我现在就过去。”
  “别,太晚了,这里离市区太元。”
  他笑了笑:“傻样儿,喝多了难受吧?”
  “嗯,头快裂了,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行了,看你嗓子哑成那样,挂了,等我。”
  放了手机没多久,小白咚咚咚地跑上楼,端着杯温水放到我的床头,又去洗手间弄了条冷毛巾敷在我额头上。我觉得舒服多了,和小白聊了几句,打发她赶快去睡觉。她一步三回头的担心样儿把我逗乐了:“行了,甭看了,我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那我走了,今晚我睡江瑶那边。”她从门缝里探进脑袋,一脸暖味的坏笑:“修总说一会儿过来,我就不打扰了。”
  “那就赶快有多远闪多远。“我顺手抄过身边的抱枕作势要丢过去,她利落地带上门,一路笑着跑下楼。我摇摇头,拿过水杯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被她这么一闹,酒精的劲儿消了不少。翻身下床,身上黏嗒嗒的,大概酒精都随着汗水挥发了。我走进浴室,放了一缸热水,把整个身子浸在里面,顿觉每个毛孔都透着熨帖。
  水温渐渐变冷,我正想起身,卧室里传来响动,“谁啊?”我抓过浴巾利索地把自己裹住。透过蒙蒙雾气,我看见浴室门开了。模模糊糊间,看清那张脸,“修月,我想你了。”
  他眯着眼睛,大步走过来,突兀地弯身把我打横抱起,“谁这么英雄,能把你灌醉,嗯?”
  “快放我下来,小心你的腰。”我揽着他的脖子,不敢太过挣扎。他不答理我,大步走出浴室。
  “腰没事吧?”我坐在床边,抬头看着他。
  “越来越有出息了,学会借酒消愁了?”他拿过条干毛巾蒙在我头上,擦干发梢的水珠,随手丢到一边。
  “周希晚上找我谈心来着。”我揽着他的腰靠在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儿闻着很舒心。
  “嗯,都谈什么了?”
  “公司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是不是碰上什么麻烦了?”
  “证监会和劳动监察署同时收到关于海天集团的举报材料,署名举报。”
  署名举报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
  “是谁?”
  他轻轻拍着我后背,声音很淡,“是谁不重要。叶子,这次我真的觉得累了。”
  “什么意思?”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其实很简单,海天这块肉太肥了,有人惦记上了。这次的事虽然棘手,倒也不至于把我逼上绝路。可我累了,这个游戏我已经玩腻了。”
  “那你就让出董事会主席的位子和手中所持的集团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谁惦记这块肥肉就让谁来吃好了。”
  “只要我人在,对他们始终是个威胁。”
  “你想干吗?”我刷地起身,面对面站在他跟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他。
  “给自己一个交代,给那些想搞死我的人一个交代,最重要的,是给你一个交代。”
  “这话太深奥,我听不懂。”
  “你少跟我来这套,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
  “十二点了,我累了。”
  “你!”
  他固执起来,就算再问也没用。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给我一个交代,尽管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可我宁愿把它当作是承诺。他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一定会。
  “今晚一起睡,嗯?”
  “嗯。”
  躺在床上,第一次这么彻底地赤裸相向,身上有点热。我蜷在他怀里,静静地,谁也没说话。我闭着眼睛想睡,可脑子越来越清醒。
  “修月……”
  “嗯?”
  “做爱吧。”
  他没回答,只是把我搂得更紧,那种力道,不似他一贯的漫不经心。
  “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有处女情结?”
  他笑出声,松开手,翻身把我压在下面。我自然而然地环住他的脖子,钩住他的腰,很暖昧的姿势。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很迷人。
  “叶子,谢谢。”
  “谢什么?谢我主动要求跟你做?”我语带戏谑,意外而来的旖旎之夜,我放纵自己,暂时忘却那些压得人几近窒息的现实。
  “谢你总是能在关键的时刻,迈出那最关键的一步。”
  “那你还等什么?关灯。”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我们相拥而眠。空气中还弥漫着刚才激情过后的浓浓热度。身心疲惫的时候,我们都需要依靠,即使强悍如修月,亦如是。当他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一辈子不再那么重要,握住眼前的幸福,已足够。
  睡到自然醒的愿意被一通电话搅成了泡影。凌晨五点多,我的手机响了,修月睡得很浅,首当其冲地被吵醒。他摸过电话,皱着眉头盯着屏幕上的号码看了半天,我迷迷糊糊地问他是哪个王八蛋打来的,他笑笑,帮我拉好被子,翻身坐在床边按下通话键:“喂?”
  ……
  “嗯,是我。”
  ……
  “她在睡觉。”
  ……
  “有事跟我说也一样。”
  ……
  “那就去报警。”
  ……
  “意外而已,不至引起太大恐慌,这事你还和谁说了?”
  ……
  “那最好,知情者有限,我会要求警方封锁消息。”
  ……
  “她不知道,晚上我都跟她在一起,冯婕没来过。”
  ……
  “嗯,你先联络度假村保安,我一会儿就过去。”
  看他挂断了,我立马问:“周希的电话?冯婕她怎么了?”
  “失踪了。”他边说边穿衣服。
  “啊?”我跳下床,也开始穿衣服。
  “我过去看看。你睡觉,甭担心。”
  “得了吧,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啊?”
  “周希晚上几点来找你的?”
  “大概七点多吧。”
  “几点走的?”
  “不到九点。”
  我穿好衣服,简单洗漱了一下,从门边拿了把伞,跟他一块儿向周希住的临海D座走去。
鹅卵石小路,昏黄的路灯,淅沥的雨滴,微微泛白的天。他撑着伞,揽着我不疾不徐地在雨中漫步,气氛挺浪漫,就是心情不太搭调。
  “你说冯婕会不会回市区了,或者去朋友那儿了?”
  “周希都找过。”
  “下雨你腰疼不疼?”
  “有点儿。”
  “你说最近咱是不是流年不利,怎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宗接一宗地就没个完呢?”
  他侧头冲我笑笑:“很快就会过去了,这些都是暂时的。”
  “什么意思?你说冯婕的事不是意外?”
  “我只是觉得有太多巧合。”
  我们到周希那儿的时候,江舟和江帆兄弟俩也到了。他们住临海C座,被周希这边的动静闹醒了,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江舟看见修月,互相使了个眼色,走到院子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度假村保安也来了,我跟江帆坐在一边,听周希向他们介绍情况。
  晚上九点多,他回到别墅,发现冯婕不在。度假村里的娱乐设施很多,他以为冯婕出去玩了,也没在意,就上了会儿网,大概十点多,冯婕还没回来。他觉得有点不对头,给冯婕打了电话,一打才发现冯婕的手机在客厅呢,没带在身上。当时他虽然有点担心,可也没太往心里去,洗了个澡就躺在卧室里看书,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再一睁眼,快四点了,看看身边,冯婕还没回来。他有点儿急了,穿上衣服绕着度假村前前后后溜达个遍,都没冯婕的消息。这下子他觉得肯定有问题了,这才跑到隔壁临海C座去问,晚上有没有人看见冯婕,接着又给我打了电话。一来二去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保安详细了解情况后,即刻分头去找。保安队长神色特凝重,公司的老总、副总都在,丢的这人还是副总的女人,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大家的饭碗可都会被砸得稀巴烂。
  保安走后没多久,修月一个人走进来,江舟没了踪影。修月坐到我身边,说江舟有点事,开车回市区了。周希原本还在朝四下看,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没说什么。
  雨停了,天渐亮。
  大家沉默地坐在客厅里,没什么话题可聊。几个人叼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乌烟瘴气。我一直以为江帆不抽烟,可看他夹着烟的姿态,优雅又专业,明显的老手。
  我受不了屋里的味道,独自一人走上阳台。雨后空气清闲,扑鼻而来的是夹杂着青草泥土芬芳的凉爽。我深呼吸几口,排出肺里弥漫的二手烟废气,看看表,差五分到七点。周围的别墅静悄悄的,度假的日子,这个时间大多数人还沉浸在睡梦中。等待总是分外煎熬人,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得异常缓慢。
  “想什么呢?”修月缓步走到我身边,俯身撑在阳台的雕花护栏上,眼睛里布满血丝。
  “冯婕不会有事吧?”我自言自语地低喃。
  “叶子,离开一段好不好?”
  “嗯?谁?”
  “去香港分公司,暂时的。”
  我僵了僵,转身望着他。因为休息不好,他脸色有点暗,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楂儿。我轻轻地摩挲,感觉刺刺的,刮得手心发痒。他握住我的手,低头吻我,很深很烈的吻,我机械地回应,心里空荡荡的。
一阵凉风刮过,瞬间吹透薄薄的丝质上衣,我的身子下意识地瑟缩发抖。他抬起头,抱着我紧紧地贴在他的身前。萧索的清晨,我们就这么拥着彼此,难抑的无力感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不知道未来的路上,还能不能看到两人牵手走过的身影。昨晚,我把自己彻底交给了他,给自己选择的却依然是一份看不到未来的爱情。我很沮丧,内心被浓浓的灰色笼罩,走不出爱的伤痕,看不见爱的曙光。
  我开始相信冥冥中的宿命,修月付出的是二十年的等待,而在我转身愿意为之驻足时,上天却不愿许给我们一份简单、平淡的相守。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围城,城里城外的标准定义得各不相同。我所拥有的,也许正是在很多人心里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外风光;而我渴望的,却是他们唾手可得的城内所有。周希问我觉得上天公不公平,仔细想想,这么问,本身就已经包含了他的答案。公与不公,不同的立场有不同的论断。也许在他看来,不管是我,抑或是修月,都是上天的宠儿,我们所追求的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甚至是贪得无厌的索求。也许他觉得,站在俯瞰众生的顶峰,我们实在没有资格要求更多。生活和活着,是泾渭分明的界定。他不甘心的,大概是我们从未体验过为活着而苦苦挣扎的辛酸,却肆意地挥霍与生俱来的光环,无病呻吟地挑剔那份在他看来已经接近完美的生活状态。所以说,换位思考大多时候都只能是纸上谈兵,固守着心中的围城,谁也不可能真正跳出三界之外,头脑冷静地把自己带入别人的人生。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保安队长满头大汗地推门而入。无意中瞥到我和修月相拥的身影,脚步顿时僵在原地,尴尬无措。修月松开手,神色淡然地转身走进客厅,我尾随其后,心里忐忑莫名。我不喜欢冯婕,却也不希望她遭受莫名的伤害。
  “怎么样?”周希刷地起身,迎上门外来人。
  “找到了,”保安队长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气喘吁吁地道,“在度假村最北边的配电室里,我已经叫人把她送去度假村医院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周希追问。
  “这,”保安队长面带难色,“冯小姐昏迷不醒,现场没有其他人在,配电室的门一向是锁着的,暂我们也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去医院看看。”修月的一句话制止了所有的询问,几个人匆匆坐着巡逻车赶往医院。
  医院里,冯婕已经醒了,衣衫不整,精神极度紧张,什么也不说,只是搂着周希不停地哭,情绪非常不稳定。医生说她身上没有明显伤痕,也没有被侵犯过的迹象,应该只是惊吓过度。比较遗憾的是,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这句话,把所有人都炸愣了,周希脸色僵硬,咬牙切齿,恨恨地说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一定要让伤害冯婕的王八蛋付出代价!
  难得的休憩之旅就这么在兵荒马乱中结束。周希带着冯婕转去市里的医院。我跟小白草草交代了一下,没说发生什么事,只跟她说我要先走,让她玩够了开我的车回去。江瑶那边江帆去解释,就这样,我跟修月开着一辆车,尾随周希离开了度假村。
  回去的路上,我问修月早上在别墅的院子里跟江舟嘀咕什么,他想了想,说昨晚他来度假村以前接到楚尘的电话,楚建国从疗养院跑了。我有点蒙,问他楚建国什么时候进的疗养院。他说在伤害我那晚之后,楚尘就把他送进了市郊的疗养院,请人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照顾他,顺便让他接受治疗。我问他楚建国究竟有什么病,他说他也不清楚,楚建国只要不受刺激,跟政党人完全一样。我心里有点慌,问他这事跟冯婕的失踪有什么关系,他笑了笑,笑容没什么温度,说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江舟已经去查了,在楚建国失踪的第一时间江舟就已经派人去查了。我脑子又乱了,有种想跳车的冲动。我挺心疼楚尘,不知道他在给修月打电话的时候,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这种日子真的让人很崩溃,我不知道隐藏在背后的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网,竟然把我们所有人都紧紧困在其中。难道定要一网打尽才能偿其心中所恨?如果是周希,我想就算将其刀刀凌迟,也难解我心中恨意。如果不是,好坏这背后隐藏的祸心,实在太可怕了。

  第二十五章 真相永远比想象残酷
  回到市区,修月让司机送他去凯乐,江舟约了几个人在那儿等他。我没多问,江舟约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来路。这件事如果报警肯定就闹大了,江舟的手段确实比较奏效。
  临下车前,我嘱咐修月别太上火,身体好不容易养好了点,出什么事也别跟自己过不去。
  他扳过我的脸,特认真地看着我,头发剪短后,那张脸愈发让人难以抗拒。我轻轻抚摩着他的眼睛下方泛青的皮肤,主动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
  他挑挑眉,声音特诱惑人:“叶子,别这么沮丧,我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你这小白眼儿狼良心发现,又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我笑着点头,眼睛却又酸又涩。他抱了抱我,手臂很坚定。
  车停在大厅入口处,阻住了去路,后面刺耳的喇叭声传入耳中。他松开手,下车离去,没理会后面不耐烦地鸣笛的司机。我一直目送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踩下油门缓缓离去。
  离开凯乐,我决定回家一趟。这个礼拜我妈打了很多次电话找我,都被我敷衍过去了。守门的警卫看到我的车,很快放行。刚停好车,就看见石凯从屋里出来。寒喧了几句,他说首长这两天身体不太好,我有点发愣,匆匆别过他,迈上台阶走进屋。
  客厅里,保姆在做清洁,爸妈都不在。保姆会意地指指上面,我冲她笑笑,直奔二楼。
  卧室的门半掩着,还未走近,就听见里面传出爸妈的低语。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凑到门边,很不厚道地偷听首长谈话。
  首先入耳的,是妈妈的轻叹,很绵长,叹得我的心一阵颤抖。
  “刚才郑洁又来电话,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老叶,你说这事你就不能帮着再想想办法?”
  半响,没有声音。
  “老叶,你倒是说句话,你跟老修在新兵连就是一个班的,风风雨雨这么些年,老了还能在一块儿共事,也是个缘分。”
  “这么多年的老战友,我能不计旧情吗?不是我不想帮,你说说,这次的事你让我怎么样帮!”
  妈妈不说话,又是一阵叹息。
  “郑伟这小子倒是会见风使舵,这种关键时刻自己一身轻松地去新疆了,留下一屁股烂帐,总要有人收拾。前两天我跟老修长谈过一次,这些年不知道多少人劝过郑洁,不要太过溺爱郑伟,就算心疼这个从小爹妈就不在身边的孩子,也要用对方法,可她从来都不听。现在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了,丈夫独生子都被牵连进去了,才想起四处哭诉,有用吗!”
  “现在你就别说这些了,她自己也知道错了,就别再一味指责了,当务之急是赶快想想办法怎么解决。这次军区后勤部出了这么大的事,处理不好,连你都脱不了责任。”
  “李敏,我告诉你,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干涉,任由上面去查!这次要不是修月主动配合,把跟郑伟有关的调查线索全部引到海天,引到自己身上,老修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个后勤部的混帐东西,绝不会仅仅因为作风问题被全军通报处分这么简单!如果修月不主动背起这个黑锅,不要说老修,就连我一块儿都得晚节不保!简直太荒唐了!堂堂大军区后勤部副部长,竟然被一个女人拿来着沓举报材料直接告到上头!有理有据,声情并茂,连郑伟怎么样帮她牵线拉皮条的细节都详列其中!这事背后要是没人指使,一个情妇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关伟这个没脑子的浑蛋从头到尾就是个棋子!你说我怎么样帮?我插手,事情只会越来越乱!”
  我靠在门边,双手紧握,眼前直发花。
  “可惜了修月这孩子,你说南南怎么样办?她喜欢上修月了,我能看出来,你也知道南南的性格,跟你一样倔,认定的事,就算撞到南墙也不回头,我看在眼里,心里着急啊!”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间或响起几声爸爸的低咳。我的身子顺着墙壁缓缓下滑,蹲在地上蜷成一团,心里好像有无数只手在疯狂地搅动。
  欢快的手机铃声从包里传出,很快,妈妈出现在门口,“南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木然地站起身,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眼前模糊一片,看不真切上面那一长串数字,只是机械地按下通话键。
  “喂,叶南?”见我半天没出声儿,对方试探地问。
  “我是。”无视妈妈焦虑的目光,我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地往楼下走。
  “你没事吧?我在机场呢,你来接我!”
  “嗯。”头好晕,随口应着,电话里拽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展阳阳。
  “你的声音怎么这么惨?受什么刺激了?”
  “我一会儿就到,你等着。”迈下最后一级楼梯,我只觉浑身酸软,很累,很想睡。我闭上眼睛,慢慢地倒了下去……
  漫长的一觉,好像睡了几个世纪。耳边似有人低语,听不真切。眼皮儿很沉,耗尽全身力气,终于撑开。光很柔,可我还是觉得刺目,下意识地拾手搭上额头,眼前蓦然闪出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你醒啦?”
  毛茸茸的卷发,灵气逼人的大眼睛,却不是我想见的那人:“你怎么在这儿?”
  “从机场打车来的。”
  “我在哪儿?”
  “医院。”
  “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电话里听到你妈妈的惊呼,后来一直打你电话,你妈妈告诉我的。”
  “你没告诉修月吧?”
  他吐吐舌头:“刚刚跟他通完电话。”
  “你……”我无力地瞪他一眼,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喂,喂,”他坐在床边推我,“别睡啦,你都睡一下午了。”
  “别烦我。”
  “你!”他愤怒地凑到我面前,“你以为我想啊?我好心好意地想透露点内幕给你,你就这么对我!”
  “内幕?“我眯起眼,涩涩地扯了下嘴角,“现在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两个字儿。”
  他挠挠脑袋,语带困惑:“发生什么事了?”
  “你怎么突然跑回来,又跟展夜吵架了?”我转移话题。
  他冷哼,不自然地别过头:“他最近脾气越来越古怪,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更年期。”
  我挤出抹笑,抱着被子起身靠在床头,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扫过。墙边放着只不大的旅行箱,大概是展阳阳的,心里有丝暖意上涌,于是道:“怎么想想让我去机场接你?齐小北呢?”
  “哼,他们一个两个的,就知道教训我,反正什么事都是展夜有理,烦透了。我不想见他!”
  “那你回来住在哪儿?”
  “大不了住酒店好了。”他闷闷地垂着头,从侧面看,更像个小孩儿。
  “你住我那儿吧,最近我不回去住。”
  “真的?”他一听,立马扭头看我,“那你住哪儿?”
  “我有地方住。”
  “噢……”他拖着长腔,“跟修月同居!”
  我点头,抬手揉乱他的小卷毛儿:“我妈呢?”
“阿姨回去给你准备吃的东西,说是一会儿让保姆送过来。”
  “你的车呢?”
  “嗯?”他好像没太反应过来,“我的车?噢,在姐夫家里的车库里。”
  “我们去飙车吧。”
  “啊?”他抬手探上我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清醒得很。”
  “可刚才修月说他马上过来。”
  “你给他打电话让他别过来了。”
  “为什么是我打?”
  “算我求你。”
  “你……”他盯着我的脸上上下下瞧了半天,“叶南,你很问题,真的很有问题。”
  “没错,我也更年期了。”
  他没好气儿地冲我翻了白眼儿,认命地掏出手机。
  “喂,修月啊,你不用了。”
  ……
  “叶南醒了。”
  ……
  “精神得很,强烈要求去飙车。”
  ……
  “嗯?你确定她这状态真的可以去?”
  ……
  “那好吧,就这样,挂了。”
  他打电话的工夫,我已经穿好衣服下床。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都发什么神经。”他啧啧摇头,走到墙边拉起箱子,“修月说了,让你好好玩儿。”
  我笑笑,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随便理了理头发,跟他一块儿走出病房。张护士长值班,看见我,关切地迎上来,问我要去哪儿。我说回家,跟我妈打过招呼了。她没再多问,嘱咐了几句要注意休息之类的话,跟我挥手道别。
  打车来到齐小北住的地方,展阳阳死活不上楼,打开车库把箱子往角落一扔,晃晃车钥匙,随手丢给我,说:  “摩托车都停在姐夫的公司,再说你现在这状态,还是开跑车比较好。”
  我撇撇嘴,没说什么,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他也跳上车,系好安全带:“走吧,我的命现在掌握在你手里了。”说话间,颇有点革命烈士就义前的忠通。
  “小样儿,我的车技比你想象的要强得多。”倒出车库,铁门缓缓滑下。
  “少来!看你精神恍惚那样儿,我觉得挺悬。”
  “再怎么说我也不能拿天才的小命开玩笑,你说是吧?”
  他的眼睛笑弯,故作不忿状:“你知道就好!”
  六点多,正是下班高峰,市区跑不起车,走走停停地媲美龟速。展阳阳戴上墨镜,接下控制台上的红色按钮,顶篷缓缓收进后备箱。他又打开音响,调到最大,拉风的敝篷跑车混在车流中分外显眼。
  “真不低调。”我随口调侃。
  “我乐意。”他哼哼。
  “展夜的伤好了吗?”
  “差不多了,就是眼睛学有点看不清楚。”
  “别总跟他吵架。”
  “你以为我想啊?”他一听这个立马就来劲了,“我就是看不惯他的双重标准,自己能干的事情偏偏不让我干。”
  “你应该觉得高兴,他很疼你。”
  “就算是,我也讨厌他的表现方式!”
  “你不能强求别人总迁就你,配合你的脚步。”
  “我哪有!”
  “你有。”
  “我没有!”
  “不跟你争。”
  “切!”他调了调座椅,往后靠了靠。
  半个多小时之后,车终于驶出市区,开上高速公路。世爵的上佳性能有了用武之地,明显改装过的引擎,轰鸣的声音震耳欲聋,做好被开罚单的准备。我一路开出两百多公里,爽得彻底。
  “叶南,够了吧,”阳阳趴在我耳边扯着嗓子大喊,“凭我的直觉,前面有测速雷达。”
  “你的直觉也太迟钝了,刚才我们已经过了三个测速雷达,咔嚓咔嚓又拍照又闪光,难道你都没看见?”
  “你这个疯女人,我的驾照分儿都快被扣完了!”
  “那你就乖乖做个守法好市民,那碰车了。”
  “你!”
  我哈哈大笑,嗓子都哑了。脸被呼啸的强风刮得生疼,时速表上的数字仍在不断攀升。过一个急拐弯儿时,我兴趣所致,猛然拉动手刹,轮胎疯狂摩擦一面,浓烈的胶皮味儿扑鼻而来,完美的漂移,满分!
  “叶南你这个疯子!”车身平稳后,展阳阳冲我张牙舞爪地大喊。
  “小点儿声,我耳朵快聋了。”
  “发泄得差不多了吧?前面出口拐出去,停在路边换我开。”
  我揉揉眼睛,放慢速度,下了高速,风声顿小,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
  回到市区,已经八点多了。没吃晚饭,肚子有点儿饿。不等我开口,展阳阳已经自动地拐进了一家西餐厅的停车场。我抬头看着招牌,说:“这里生意很旺,不提前预订没位子。”
  “你在车上睡觉的时候修月来过电话,他已经到了,那不就是他的车?”
  进了餐厅,展阳阳说有预订。服务生彬彬有礼地领着我们来到二楼临窗的位子,修月正坐在那儿隔着玻璃盯着窗外出神,线条精致柔和的侧脸吸引了邻桌不少女性的视线。窗户玻璃上映出我们的影子,他转过身,冲我摆摆手:“过来坐。”
  “这女人开车太疯了。”屁股还没沾上椅子,展阳阳就开始抱怨。
  “见识了?”修月笑,“女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阳阳撇撇嘴,哼哼两声,“点餐点餐。”
  “我已经替叶南点了,你点你自己的。”
  我坐在修月身边,脸被风吹得有点疼,热乎乎的,很不舒服:“我去下洗手间。”
  打开水龙头,捧了把冷水浇在脸上,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皮肤被风刮出些肉眼难见的伤痕,乍一刺激,火辣辣地痛。我盯着镜子里那张湿嗒嗒的脸,嘴角勾起抹自嘲的笑。活到二十八岁了,回想起来,自己的人生竟贫乏得不值一提。从小到大,享受着父母创造出的优渥环境,一路走来,碰到不顺心的事,似乎总有人先我一步替我解决,我该知足的。就算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可初恋的美好却保留得完好无缺,分手不是因为不爱,所以留下的没有恨,只是遗憾。面对眼前的困局,我很想为修月分担,可从他的眼睛里,我能读懂他心中所想: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是他最后栖息的港湾。面对这样的欺许,我能做些什么?想来想去,可悲地发现,除了坚守心中对他的感情,我似乎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修月觉得这样已足够。我也知道,在海天这张灰色的大网中,他期翼的,是我能全身而退。表面上,他总是透出股负尽天下人也无所谓的漫不经心,可骨子里是将重责皆担于肩上的豪迈孤勇。很矛盾,却不奇怪,他身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矛盾的组合。华丽易碎的外表下,掩藏的是一颗坚如磐石的强大的心。这样的男人,值得我去退守,去忍耐,去等待。
  吃完饭,我把公寓的钥匙拿给展阳阳,开着修月的车跟他一起回他那儿。到家后,我帮他放好热水,他拉着我一块儿洗澡。我们并肩躺在宽敞的大浴缸里,赤条条的,像两只褪了毛躺在砧板上的待宰羔羊。我把这个比喻说给他听,他乐了好一会儿。我屏住一口气,整个人都沉进水里,四肢轻飘飘地上浮,软绵绵的,好像躺在云彩上。他把我拦腰从水里抱起,坐在他身上,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脸色很柔和,声音也很柔和,透着股安抚心灵的淡定:“叶子,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谜团,你可以开始问了。”
  “你终于决定告诉我?”
  他点点头,打开浴缸的蒸汽按钮,微凉的水渐渐恢复热度,空气中弥漫起薄薄的水雾。
  “我今天回家,听到我爸跟我妈的谈话,军区后勤部究竟出了什么事?”
  “一个副部长后院儿起火,被情妇直接告到了上头。举报材料里,去年年底以他儿子的名义开的帐户上莫明其妙地多了一大笔钱,有证据证明这笔钱是从郑伟的户头上转出去的。告他的这个女人也是他通过郑伟牵线搭桥认识的。郑伟是我妈的亲侄子,上面免不了要连我爸一块儿调查。”
  “你怎么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的?”
  他听到这个问题,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偷听到的内容还挺全。”
  我白了他一眼,没心情笑。他捏捏我的脸,继续道:“这笔钱的真正来源是香港分公司,只不过周希在帐目上做了手脚,平了这笔亏空,而且从银行对帐单上看,这笔钱是通过冯婕的私人帐户转给郑伟的,至于冯婕这笔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因为当时她是现金存入,所以断了继续追查的线索。几天前事发,周希第一时间主动交代,把那笔钱吐了出来,而且向调查人员承认,这笔钱是海天集团内部授意郑伟给他,托他定期帮集团在军列上增值带几个车皮,方便运送建筑物资。”
  “你疯了?就算找个黑锅给自己背,也找个轻点的罪名不行吗?”我也疯了,看着修理工月一脸没事人似的平静,恨不得跳起来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下猛药怎么能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他撩起些死水洒到我身上,“我让阳阳把公司最近两年的帐目彻底整理了一遍,整理得很专业,当然,不仅如此,这次我还要送个大礼给周希。”
  “那昨晚冯婕的事?”
  “江舟的人已经找到楚建国,把楚建国偷偷从疗养院弄走的那几个人也找到了。周希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惜他找错了合作对象。梁胜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小人从来没有立场,我开出的条件够诱惑,百分之五的集团股份,无条件转到他名下,他没有理由拒绝。当然,如果他知道不久后将会发生的事,恐怕打死也不会接受这笔飞来的横财。”
  “梁胜?”我愣住,没想到修月会突然提起这个人。
  “他接受了我的条件,小K酒吧的牌照这种小事他当然不介意送我个顺水人情。”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我不是未卜先知的神棍,小K的事是江舟告诉我的,他的消息很灵通。”
  “他是娱乐公司的老总,不是打砸枪的黑社会。”
  “现在的黑社会早都不玩打砸抢那套了,一个个西装笔挺的,斯文得很。黑社会也与时俱进地开始靠脑子赚钱了,谁还没事拎着把刀满大街砍人?又不是拍电影。”
  我扑哧一笑,笼罩在四周的压抑气氛稍稍缓解:“别岔开话题,周希为什么要跟冯婕合伙上演这出苦肉计?”
  “也不能说是苦肉计,冯婕并不知情。更确切地说,应该叫做借刀杀人,他想摆脱冯婕,如果这件事是由楚建国——知名男星楚尘的父亲、有潜在精神问题的刑满释放犯来做,那就很容易让大家信服了。同时,他借的这把刀,想屠的不只是冯婕,还有你,还有楚尘,当然,伤害到你,对我,不啻为最好的报复。”
  ……
  “我得感谢梁胜,要是没有的见利忘义,很快周希就会利用这件事来要挟你,起诉抑或是不起诉,全在你一念之间。跟我划清界限,他可以放弃起诉,保全楚尘的名声,当然,如果你这么做,对我的打击绝对是毁灭性的;不接受他的条件,他上诉,楚建国两次入狱,楚尘该如何面对?你又该如何面对楚尘?怎么样,这招够不够阴损?整个事件,他没有任何损失,丢的只不过是冯婕这枚棋子,反正他想摆脱冯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只想知道,周希为什么会这么恨你?他的心理为什么会扭曲到今天这种地步?”疯狂的倦意涌上心头,我趴在修月身上,声音低不可闻。
  “他为何在心底萌生对我的恨意,你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只不过,诱发他如此疯狂爆发的导火线你一定想不到。”
  “什么?”
  “陈娜的一本日记。”
  “啊?!”陈娜,周希的前妻。
  “陈娜的日记里,发泄最多的,是对夫妻性生活频率的不满,还有……”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语调里夹着浓浓的自嘲,“还有很多年前,对我曾经有过的暗恋。”
  我抬起头,哭笑不得地望着他:“这两点,对男人自尊心的打击都是毁灭性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要调查周希的事,陈娜是首当其冲的人选。”
  “修月,最后,我只想问你一句:任何时候都不放手的承诺,你能做到吗?”
  他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汗珠,挥散阻隔在我们之间的雾气,目光平和清澈:“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实现这个承诺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了解,我等你,不管多久。”
  “去香港,直到事情结束。”
  “好。”
  “叶子,我爱你。”
  “修月,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这一夜,我们疯狂做爱。身上弄出青青紫紫的淤痕,每一处都很深很深,仿佛要在彼此身上留下自己永久的印记……

  第二十六章 光明来临前的审判
  一切了然于心后,我反倒轻松起来。这几天,公司的气氛有点儿沉闷,私底下谣言乱飞。小白忠实地向我汇报她采集到的各种不同版本的谣言,我总是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心里却明白风雨欲来。
  周二的董事会上,通过了几项大的人事变动,我被调到香港接任分公司经理,丁黎毫无预兆地离职,理由是玩忽职守。财务部主管暂缺。陈秘书接替我的职位,同时依然兼顾总裁秘书,直至新人上任。
  公告一出,仿佛巨石激起千层浪,公司上上下下顿时炸了锅。猜测的流言愈演愈烈,巨大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中。
  我用了两天时间跟陈秘书把工作做了交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公司,准备过几天去香港上任。临走前,小白和部门的同事送了我一堆礼物,眼睛里的不舍是发自内心的,我挺感动。晚上,公司的同事联合要给我举行欢送会,算是在公司低气压的气氛中给自己找点娱乐节目。我没拒绝,也没叫修月,他去了大家都会觉得拘谨,放不开手脚会玩得不自在。小白问我地点选在哪儿,我想了想,说就在小K的酒吧好了,临走前一并跟他告个别。
  晚上来的人很多,我颇感意外。平时除了小白,我跟其他同事大多是公事上的往来,能在临行前收到这么多祝福,对我真的是个安慰。小K在酒吧外挂了个牌子:“东主有喜,今晚暂停营业。”把我弄得哭笑不得。我刚到他就把我拉到一边儿,为梁胜的事特意跟我道谢。我说:“别,这事是修月帮你处理的,要谢你谢他。”小K嘿嘿一乐,说:“那还不都是看你的面子。”我笑了笑,没说什么,走到人堆里,接受同事们的祝贺。
  开了很多瓶酒,红的白的啤的轮番上阵,大家都喝得很尽兴。酒一下肚,话自然就多了起来,开始不断有人拉着我问东问西。那些平日里看起来颇为内敛的女孩儿一旦打开话匣子,威力着实让人不敢小觑。离婚的事、楚尘的事、修月的事、公司的事,随着血液里酒精浓度渐渐升高,她们问出的话越来越肆无忌惮。我一一笑着应对。说了整晚,口干舌燥,没透露什么实质性信息,大家兴趣的重点也就渐渐转移,三五成堆儿热火朝天地聊成一团儿,换成我闲坐在旁边,饶有兴致地倾听她们言语中透出的信息。最近公司里人人自危,大家都很没安全感,不知道海天这个巨人会不会像很多其他大集团大公司那样,一夕易主甚至一夜垮台。调查组早在几天前就已暗中进驻公司,流言四起倒也不能算是空穴来风。现在,这些事已经激不起我心中的波澜,我甚至开始希望事情能尽快有个结果。黎明前的黑暗,最是煎熬人。
  午夜十二点多,地上的空酒瓶堆积如山,神志尚能保持清醒的人已不多。这样挺好,借着酒劲儿也能稍稍发泄出心中的不安和焦虑。这些天,公司的人日子都不好过,毕竟谁也不希望高薪体面的工作出现任何动荡。
  我让小K打电话叫了七八辆出租车,把喝高了的同事分头送回去,有车的明天一早自己过来开走。我站在门口一一道别,小白走在最后,她喝得不多,话也不多,推动了往日的活泼,看我的眼神儿特哀怨,我知道这丫头片子是在怪我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弃她而去。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俯在她耳边轻声说:“别这样,去香港只是暂时的,我很快就会回来。”
  推门而入,客厅里亮着灯,修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搭着条薄毯,已经滑落一角。我轻轻脱下鞋,蹑手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帮他把毯子拉好。动作很柔,可还是把他给惊动了。他眨眨眼睛,睫毛好长好长,我很想伸的揪一根下来玩玩。
  “心里琢磨什么坏事呢?”他侧了侧身子,盯着我低声问。
  “怎么不回房睡?”
  “生日快乐!”
  “嗯?”我愣住,琢磨了一会儿,现在已经是周五凌晨一点,“我差点都忘了。光说没用,礼物呢?”
  他揉揉眼睛,懒懒地坐起身,拎过茶几上的车钥匙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已经让人停到你车库,另一套钥匙在车里。”
  我茫然地看着遥感钥匙牌上的图标,很熟悉。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车展上那辆红黑相间的威龙跑车。
  “这么大手笔?”我毫不客气地收下钥匙,一屁股坐到他身边。
  “车主我写的是展阳阳,过阵子他会转到你名下。”
  “你塞给他一个这么贵重的玩意儿,难道不怕他受牵连?”
  “没事,他爸有钱,就算是他自己也买得起这车。”
  “我下周一飞去香港。”
  “嗯。”
  “你该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事是什么。”
  “嗯。”
  “等事情有了结果,我就辞职回来,等你。”
  “嗯。”
  “不用太久?”
  “嗯。”
  “走,做爱吧。”
  “嗯。”
  “你再嗯一次试试看!”
  “嗯。”
  “你!”
  他哈哈大笑,一把抱起我向卧室走去:“叶子,说,这么热情主动究竟有什么目的,嗯?”
  “想知道啊?”我搂着他脖子,“今晚让我在上面的话,我就告诉你。”
  “傻样儿,从实招来,招了我就如你所愿。”
  “修月,给我个孩子吧。有了孩子,等待也许会变得不那么漫长。”
  ……
  星期五一整天,我关掉两个人的手机,拔掉电话线,拔掉门铃线,彻底与世隔绝。足不出户的二十四小时,过得异常充实。二十八岁生日这天,我把我的所有,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就算践行。真正要远行的,是他,不是我。
  因为时间仓促,我推掉了很多热情的饯行饭。电话里,我跟乐乐道歉,告诉他阿姨要出去旅行,大概几个月后才能再见面,不知齐小北是不是跟他说什么,反正这个惹人疼的小孩儿奶声奶气地跟我说:“阿姨,我会很乖很乖地等你回来,我们在电话里拉钩好不好?”软软滑滑的声音搅得我心里又酸又涩,强带笑意跟他约定。
后来齐小北拿过电话,跟我聊了一会儿。我拜托他替我盯着修月,他说没问题。我犹豫了一下,问他我该不该在这种时候离开修月,他笑了笑,用坚定的口吻说:“叶南,坦白说,我觉得你很坚强,做出这样的选择修月一定很欣慰。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和守候,带给他的是放手一搏的勇气。”
  谢谢,齐小北,谢谢你。这个时候,我最最需要的,正是这种单纯的、温暖的鼓励。
  周末两天,我几乎没见到修月的影子。我知道他一定在配合调查组的工作,一定很忙。脚不沾地地处理好一切临行事宜,我抽空去爸妈那儿看了看。他们二老倒是没多说什么,也没提那天我偷听到的那些事。妈妈让我在家吃饭,我说朋友还有应酬,反正只是去香港,想家了随时可以回来。妈妈摸摸我的脸,让保姆从屋里拿出一个大袋子,里面都是些常用药品。我接过来,搂住妈妈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亲,道别后独自离去。
  回去的路上给修月打了电话,关机状态。这两天我已经习惯了,只要他关机必定是在接受问话调查。我不让自己去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场面。这两天每天他都很晚才回来,带着满身疲惫。我什么都不问,帮他洗澡,跟他相拥入睡。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匆匆离去,我总是装睡,躲在被子里目送他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口。
临行前夜,我回自己的公寓取点东西。一进门,发现屋子没有想象中零乱,井井有条,两只大号行李箱放在门口。
  “你的箱子?要去哪儿?”我问展阳阳。
  “不告诉你。”他赤着脚走回沙发,抱起电脑继续玩游戏。
  “我回来拿点东西。”
  “噢。”
  “我去香港大概会待一阵子,这套钥匙你拿着,要是哪天又没地方去了就来这儿住。”
  “哼,谢了。不过不用,最近我不需要。”
  我从卧室的衣柜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塞进袋子里,走到门边换好鞋,说:“我走了,祝我一路平安吧。”
  “你是恶女,必能逢凶化吉,不用担心。”
  天才的逻辑果然不同凡响:“行了,早点睡,拜拜。”
  “拜拜。”
  明天就走了,非常时期,我不能离职,调到远离本部的香港是避嫌的最好办法。这些天,事情一件件浮出水面,调查工作已经半公开化,公司的帐目被封存,部分流动资金也被冻结,股价开始下跌,雄锯华北的地产巨头海天集团遭遇了自创建以来的最严重危机。
  晚上九点多,我开车经过海天大厦门前,顶楼的总裁办公室里透出亮光,修月还没走。我没停车,一路经过,漫无目的地溜达。这两天送行的电话打爆了手机,独独缺了一个声音,潜意识里,我很期待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红灯前,刚刚停稳车,手机铃声大作,按下耳机上的通话键,我心里竟然隐隐有些期待,有些忐忑:“喂,哪位?”
  绿灯亮了,车刚起步,电话那边缓缓响起一抹久违的声音,浅浅淡淡的:“是我。”
  我挑挑眉,语带笑意,很释然:“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等你来电话。”
  他顿了顿:“周五是你生日,我在赶戏,没给你打电话。”
  “楚尘,你一说谎,语速就会变快。星期五那天我没开手机,你忘了,手机有个功能叫做移动全时通?”我用的是很轻松的口气。电话那边,他也笑了起来,“嗯,那天我打了,打了很多次,后来想想,不应该的。”
  “有时间吗?找个地方聊聊,明天我就走了。”
  “好,小K那儿?”
  “嗯,你最好伪装严密点儿,我不想领教你那些女FANS的热情。”
  “就怕我伪装得很太好,连你也认不出。”
  “得了,你就是包成阿拉伯人那样儿我也能一眼把你从人堆里揪出来。”
  “你开车小心点儿,一会儿见。”
  楚尘比我早到,小K给我们安排了间最僻静的包房。推开门,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一角,盯着手腕儿上的红绳出神。
  “什么时候到的?”我把包放在一边,在他对面坐下。果盘和酒水摆满一桌,小K准备得很周全。
  “刚刚。很安全,我从后巷倒垃圾的门儿进来的。”他抬头看着我,嘴角挂着笑。
  “最近怎么样?”
  “还好,你呢?”
  教科书般的开场白。
  “我们能不能不这么客气?”我撇撇嘴,随手叉了片西瓜放在嘴里。
  “嗯……”他微垂着头,想了想,“南南,我听说你们公司最近出了点问题。”
  “我没事,不用担心。”
  “那就好。”
  沉默,吃西瓜,气氛又僵住。大概三四分钟后,我终于酝酿出声:“楚尘,明天我就去香港了,就算以后回来,我们也很难再有机会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坐着聊天。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南南,我一直欠你一个解释,关于我父亲。”说话时,他的语气有点沮丧。
  “楚尘,有些过去了就过去了,连回忆的价值都没有,我不想听,你也不必强迫自己再去想起。他是你父亲,好好照顾他是你做儿子的责任,其他的,别多想。”
  他听得很认真,眉梢间染着些如释重负。要是知道我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如此轻易地让他卸去心中无谓的重负,我早就跟他说了。有时候,就是这种关键时刻没说出口的三言两语,让很多事彻底改变。就像我们曾经有过的那段婚姻,困顿中找不到出路的爱,缺失的,正是忠于内心感受的袒然诉说。
  “南南,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我终于不用再为离婚而后悔了。我不能给你的,修月能。”
  我笑笑,很满意他终于尝试着说出心里的话:“你给我的,是最美好的初恋、最热烈的初恋。那时候我们可能干过很多傻事,自不量力地以为爱的力量可以感天动地。我们碰过很多钉子,也跌过很多跟头,甚至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经营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尽管如此,彼此却都坚守住了心底的那份爱意,即使爱得很累,爱得很压抑,可这份感情从来都没变质过。你给我的,是一份不可能忘记的爱情。我们可以放弃婚姻,却无法割舍风风雨雨中一起走过的那段日子。我很庆幸,你让我学会了什么叫做为爱放手。我也很庆幸,放手后的回眸,有修月一直不离不弃的守护。每一段感情都是独一无二的,结束了,回忆也是永恒。忘记伤痕,学会宽恕,深淀下的美好,伴着我们继续前进。”
  我很少说这么煽情的话,说完后,坐在沙发上回味了半天,挺陶醉。楚尘望着我,轮廓分明的五官线条沐浴在柔和的光晕下,少了几分成熟。时光似是倒流,眼前的他,恍若回到多年前。
  “南南,你也许不知道,你身上有种很神奇的力量,总是张扬着活力和希望,就算不能拥有,远远地看着,看着你尽情地将它们释放,也是种幸福。你不用担心,我很好。”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极淡的花香,这种味道,很令人怀念。曾经,我每件衣服上都有这种熏香,他亲手调制的。现在,淡雅柔和的香气,成了他的专属、我的回忆。
  分别前,我们握了握手。突然,我想起件重要的事:“楚尘,关于……”
  “南南,”他轻声打断我,“你是想说有关辰星股份的事?”
  “嗯……”
  “我不会收回。”
  “这是原则问题。”
  “那你更没有理由拒绝,”他微笑,语调有点飘忽,“这就当作我送给你和修月的……结婚礼物。”
  回到家,客厅黑漆漆的,打开灯,修月还没回来。走进洗手间,草草洗了把脸,持着洗台上并列摆放的两杯子,不锈钢架上整齐搭着的两条毛巾,简简单单地,营造出了家的感觉,两个人,才是家。
  客厅里传来响动,我转身迎出去,修月正在门边换鞋。我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帮他把换下的鞋收进柜子里。
  “东西收拾好了没?”他揉揉后颈,俯身在我额头上亲了亲。
  “嗯。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夜宵?”看着他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的样子,我突然有点动摇,想留下来,哪怕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陪着他。
  “聊会儿,明天就走了。”他拉着我走进卧室,两个人和衣躺在床上,享受离别前的最后一夜。
  “修月,你说咱俩现在是不是有点苦命鸳鸯的意思?我是不是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拽着你的衣角儿来段生离死别?”我玩弄着他的手指,似不经意地说。
  “你没那演技,还是‘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比较适合你。”他任由我拉着他的手把玩,眉心微蹙,疲惫难耐。
  “睡觉吧,我也困了。”
  “去香港就是走个过场,公司的事随便对付对付就行了,等这边的事情解决了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到时候你立马可以辞职走人。”
  “然后呢?”
  “你不是一直想开个车场、弄个车友俱乐部吗?是时候了。我估计到时只要你不待在海天,就算要去北极定居你爸妈也不会干涉。”他边说边解开衬衫的扣子,脱下来随手丢到地上。我拉过被子帮他盖好,“再然后呢?”
  “让我想想,再然后,估计你也闲不着,带孩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嗯,接下来呢?”
  “接下来啊,这可有点远了,我得慢慢想。”
  “修月,你甭敷衍我,我告诉你,接下来你就得给我乖乖滚回来承担起相妻教子的责任!”
  “这词儿不错。”他翻身压在我身上,我很配合地开始脱衣服,这得归功于连日来的高频率,都快习惯成自然了,“修月,你说就咱俩这折腾法,孩子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吧?”
  “嗯,估计已经开始进化了。”他笑得勾人,“你就只为了要孩子?”
  “你说呢?”我推开他,钻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
  “真无情。”他躺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静静地盯着天花板,半天没说话。我纳闷了,正想问,就听他用一种我所不熟悉的语调低声说:“叶子,一个人养孩子很累。”那种语调,透出浓浓的无奈。这种沮丧的修月我从未见过,这样沮丧的修月,却莫名让我备感宽慰,“别这样,要对我有信心,就像飙车,男人的专利,我一样玩得很好。累点儿没什么,充实,时间过得快。”
  他侧身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摩挲着我的背,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我的每一寸肌肤,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我道:“修月,问你个问题。”
  “嗯。”
  “当然,你听了大可以觉得我很自恋,不过必须回答。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愣了愣,笑出声儿:“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回答,不过你听了答案,肯定觉得我早恋。”
  “没事,别不好意思,快说说,我不笑话你。”
  “嗯……我想想,你春游迷路,困在小山洞里那次,那年你十岁。”
  “是吗?我记不清了,从那会儿开始的?你多大?才十二吧?你这也太早熟了。”
  “从中午一直到天黑,一大帮人都快把山掀翻了,我早先找到你。当时我站在洞口,看见里面一对亮闪闪的大眼珠子特戒备地盯着我,我心里还嘀咕了会儿,以为闯进狼窝了。”
  听到这儿,我笑了笑,其实那就是个狼窝。我背后,就趴着两只嗷嗷待哺的狼崽儿,如果他再晚去一会儿,等到母狼回窝,我的小命估计就彻底交代了。
  “我进去接你,你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以为你吓傻了,低头一看,裤腿儿刮破了,脚腕儿肿得跟馒头差不多。我问你还有哪儿受伤了,你摇头。我问你疼不疼,你还是摇头。我当时就觉得完了,叶子这孩子八成是把脑子给摔坏了,得下点猛药刺激刺激。”听他说到这儿,我扑哧一笑,本来很灰色的记忆,硬是被他给讲成了山洞历险记。
  “于是我灵光一闪,很用力地捏了捏你那只受伤的脚腕。我记得特清楚,当时你脑门儿上的汗珠噌噌地就冒出来了,可你咬着牙不喊疼,只不过看我的眼神立马从革命战友变成了阶级敌人。那一脸的倔强,不知怎么就印在我脑子里了。我强行把你背起来正准备往外走,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身后好象有什么活物儿,定睛一看,两只狼崽儿……”
  “叶子,知道我当时心里怎么想的吗?”
  我摇摇头,静静听他说。
  “我当时就在想,这小丫头挺牛,以后肯定不是盏省油的灯。”
  “嗯,反正自那以后我心里就下意识地抵触一切封闭的、狭小的空间,绝对是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没出息,有什么好抵触的?你要记住,以后那儿就是咱俩的定情地儿,找个机会我还想去故地重游呢!”
  “你快省省吧,碰上回窝的母狼,咱俩长八条腿也不够跑的。”
  “没事,到时候我掩护,你先撤。”
  “行了,你不在我身边,我肯定不能再这么没出息了。以后坚决不爬楼梯,走哪儿都直奔电梯,放心了吧?”我从床头拿过事先准备好的温水递给他,“别说话了,嗓子都哑了,喝点水赶快睡觉。”
  关了灯,我们相拥着躺在黑暗里。卧室里很静,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面对即将来临的离别,彼此都不愿展露太多悲伤。黑暗,不知不觉消逝,我眨眨酸涩的眼睛,迎接清晨第一缕阳光。
  没有通知任何人,中午,我一个人打车来到机场。托运行李,换登机牌,过安检,很顺利。离登机时间还有半小时,我关了手机,坐在VIP候机厅里静静等待。早上修月出门前,我告诉他,不用送。他笑着点头,没多说,抱了抱我,转向出门。我倚在门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就像送丈夫上班的妻子,平淡的温馨让我几乎忘记了即将来临的离别。
  登机后,我系好安全带。身边的座椅空着,陆续有人走进机舱。闭目养神中,有人走了过来,停在我身侧,打开上方的行李舱,折腾了一会儿,在我身边坐下。不经意地一瞥,熟悉的卷毛儿,来不及收回视线,耳边已经响起展阳阳特有的声音:“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
  我无精打采地笑笑,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
  起飞,降落,一路上,我都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度过。
  香港的日子,过得很轻松。公司的事我很少操心,副经理对我的消极表现出极大的宽容。我每天去公司露个脸,大多时间都跟展阳阳结伴四处游玩,胡吃海喝,他是个很好的玩伴儿。
  每晚跟修月通电话,话题大多轻松,既然结果已定,就不必再为每天的生活累积那些灰暗的色彩。我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活得开心,虽然强装的笑意瞒不过修月的敏锐,但是背负着沉重努力寻找快乐,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成长。电话里,我告诉他:“这一次,我走在你前面,提前进入我们规划好的未来。”
  一个月后,展夜从西班牙飞来香港。他身体的伤好了,眼神儿却失了往日的清澈,空荡荡的,让人看了惊心。三天小聚后,他独自飞回D市。展阳阳问我,该怎么劝说展夜走出林兵的阴影,我摇头,这种事只能靠他自己。后来,我跟展夜通过一次电话,他说林兵又来找过他,他说他恨那个男人,他说不知该怎么面对童年带给他的梦魇,他说背负着这些无法卸去的重负,活得很累。我同情他的遭遇,可无法认同他的态度,太消极,太绝望。
又过了一个月,电话里,我告诉修月,我怀孕了。
  一转眼,来香港已经三月有余。怀孕带给我的喜悦已渐渐平复,我开始为当母亲提前做准备。展阳阳大概是接了修月的旨意,对我的行动极大地关注起来。日子晃晃悠悠地过,平静中不乏小小的插曲。一个在都市中苦苦谋生的女孩儿,因为我,奠定了自己事业的基石。她就是小白的同学,那个发誓要将楚尘的离婚真相公布于世的报社记者,因为一篇翔实的、整整两个版面的独家劲爆,在业内一炮而红,跃居成为娱记新生代的领军人物。香港各大报纸第一时间转载了这篇报道。展阳阳很担心我看后的反应,对此,我的评价只有三个字:很精彩。
  “将门之女的浪荡生活!”
  题目很劲爆。
  密密麻麻、长篇累牍的文字,我没兴趣细读。倒是多幅不同地点、不同时间、不同对象的照片让我看得津津有味。从跟楚尘在民政局前的分道扬镳开始,陆续有跟展夜在酒吧夜会的照片、跟修月在楼下拥抱的照片、跟展阳阳在川菜馆吃饭的照片、跟齐小北在“欢乐全家K”现场参加比赛的照片,甚至还有一幅我正在亲乐乐小脸儿的照片。每张照片下都配以大段的文字,随便扫了一眼,形容词很丰富。
  展阳阳紧张地劝我,怀孕的人不能生气。
  我笑,把报纸丢到一边,跟他说没什么好生气的。
  他狐疑地望着我,不太相信。
  我没继续解释,心里却明白,等待暴风雨来临的时刻,散乱的飞沙走石已激不起任何波澜。
  又过了半个月,我依然在香港,归期未定,倒是收到了一封从D市寄来的信。信封上没有寄件人的信息。我顺手撕开,一沓信纸,很长的一封信,翻到最后,落款竟是冯婕!
  在信里,她说周希已经离开公司,过些日子他们准备一起去美国。
  她说感谢修月放弃了那些证据确凿的指控,选择放手。
  她说当周希看完修月亲手交给他的那厚厚的一摞文件时,整整两天没说过一句话。
  她说她知道周希做过的那些事,什么都知道,可她依然愿意留在他身边。
  她说周希其实不爱她,当初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她手上握着些他见不得光的把柄。
  她说周希想跟她分手,说如果她愿意,可以去报警,把手上掌握的材料交给警方。
  她说她当着周希的面把手上握着的所有对他不利的资料全部烧毁了。
  她说周希现在很消沉,修月放了他,她也不再要挟他,可他却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
  她说她带周希去医院,医生说他的精神状况非常不稳定,有轻微的精神分裂倾向。
  她说她去庙里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还说现在开始吃素。
  她说她给周希求了支签,很不吉利,下下签。
  她说她求解签的师傅帮她指条路,解签的师傅说,罪由心生,心魔不除,孽障难散。
  她说周希现在天天坐在家里发呆。
  最后,她问我,这是不是报应?
  最后的最后,她问我,能不能原谅周希对修月做过的那些事?
  满满四页纸,我一字一字地看得很仔细。
  能不能原谅?
  修月的放手,算不算原谅?
  周希对修月、对修月身边人所做的一切,已经让人丧失了一切可以原谅他的理由。
  冯婕的这封信,不管是病急乱投医还是临时抱佛脚,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面对周希,我跟修月的立场不同。
  他的放手,是不想我们未来的生活背负着亲手送周希入狱的阴霾。
  他的放手,是因为在面对周希时的情感和理智中,情感始终占据上风。
  这样无原则的宽恕不是修月的性格,可我理解,他内心深处始终无法忘记的,是彼此间曾经有过的热血友情。
  我尊重他的选择,可我无法对周希赋予同样的宽恕。
  所以,冯婕,很遗憾,我,不能原谅。
  两天过后,修月告诉我,事情结束了。我递上早已写好的辞职信,订了最快的回D市的航班,等待我的、等待我们的,是光明来临前的最终审判。
  当这一记得真正来临时,我发现,我失去了惯有的从容。
  集团主席被抓,公司一切几乎停摆,身边的一切也都在瞬间乱了套。
  “南南:跟妈妈说实话,你究竟有没有牵扯进这次的事情?”回到家的第一时间,妈妈就得到消息。
  “有又怎样?”我淡淡反问。
  “你!”妈妈面色倏变,“你究竟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修月这次很可能要坐牢。”
  “妈,不是很可能,是一定。”我靠在沙发上,语调平静。
  妈妈神色复杂地盯着我,半响没说话。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双手抱膝,窝在沙发上,低头盯着米色的地板,“你不用功我离开修月,那不可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概得判多少年我心里也有数。您放心,这件事不管怎么查,也不会把我扯进去,修月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妈妈听了这话,神色明显一松,轻轻叹了口气,“南南,我知道你跟修月这孩子的感情,可人活着,不能不顾及现实。你还年轻,条件又好,就算离过婚,只要你想,还是能给自己找个很好的归宿。没出事前,我就你说过,你跟修月不合适,我跟你爸都不同意。在感情的事情上,你似乎总是在一意孤行。第一次跟楚尘,结婚了,没过到一块儿,离了;第二次跟修月,还没结婚就出了这种事,你难道还不吸取教训?!”
  “妈,您什么都不用说了。要是讲这些道理,我能讲得比您更头头是道。我就跟您说一句,我等他,不管多少年。”
  “你!”妈妈指着我,手微微发抖,“你是我的女儿,这次我绝对不会纵容你为了一个男人毁了自己!从今天开始,你哪儿也不许去,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直到这件事情最后定案!”
  接下来的两天,我还真就哪儿也没去,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间里,除了吃就是睡。爸爸这两天不在家,妈妈嘱咐保姆和勤务兵好好守着,不让我离开。我告诉他们不用担心,我不走,在这里待着我还能落个清静,省得乱七八糟的人逮住我就问修月的事。期间,郑阿婕来过,跟妈妈在书房里聊了一整晚。我没露面。虽说她是修月的母亲,可有些事我还是没法儿释怀,没法儿当作不知道,当作没发生。
  她走后,妈妈来到我房间,跟我说修月这次恐怕真是要在里面待几年了。
  我笑:“您的政治嗅觉向来敏感,这种结果您早就该想到的。修月这次得罪了什么人、为什么事进去,您会不知道?妈,我爸这阵子是故意回避吧?这样其实挺没劲的,我绝对不会求他去帮修月活动,没用。这次的事修月要是不进去,就永远摆脱不了。说白了,他太能干了,海天这块肉太服了,眼馋的人多,不把他弄走谁也吃不到。其实这挺好,就算这次不出事,早晚也会有这一天。”
  妈妈眼神黯淡,轻拍着我的手背,挺动情,“南南,不管修月是因为什么原因进去的,结果都一样。我听你爸说,修月这孩子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修参谋长虽然没受处分,但是提前从现在的位子上退下来是肯定的了。几年后,物是人非,修月出来,就是个有案底的人,你跟着他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我耐着性子听完,抽回手,缓缓站起,轻轻抚摩着她头顶上新生出的几缕白发:“妈,原谅我的冒犯。可我真的很想跟您说,您那套句句不离利益的大道理我真的已经不想再听了。我不笨,那些道理要讲我能比您讲得还动听。我没有处在您的位置上,所以我真的不能理解您那套处理方式。您不要说我不懂事,不要再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讲那些毫无感情的道理。我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处事方式,就算我跌过很多跟头,可我觉得自己活得很真,有血有肉。您是个女强人,这点连爸爸都不能否认。可从小到大,看着您有板有眼地用得与失来计量身边的一切,活得像本教科书,我真的觉得很乏味、很可悲。我尊敬您,可作为一个母亲,您难道没发现那些自以为对我好的干涉和劝说中,永远都缺了一样东西:母亲对子女最原始最单纯的情感。”
  事情很快尘埃落定。
  开庭那天,我去了,旁听法官对修月的宣判。他站在被告席上,从容淡定。看到我,他的嘴角染着不属于阶下囚该有的明亮笑意。冗长的宣判词,我只记住了几个字,掷地有声的几个字:“被告人罪名成立,被判入狱,八年!”
  宣判的那一刻,修月笑了,看着我,笑里有不舍,可我想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解脱。我缓缓地站起身,与他四目相望,眼波交流中,我们看得懂彼此,也只有我们,才看得懂彼此。
  修月,谢谢你,谢谢你二十年来在我身后不离不弃的陪伴。
  修月,谢谢你,谢谢你教会我离婚后,该如何寻找幸福。
  修月,谢谢你,谢谢你守住对我的承诺,无论何时何地,绝不放手。
  修月,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做母亲的机会,我们的孩子,有世界上最棒的父亲。
  修月,曾经,我以为炽烈的爱,一生只有一次,经历了,错过了,没有机会重来。曾经,我以为爱与幸福难两全,二者间的抉择,总会伴随着无奈的割舍。可这一刻,我跟肚里的孩子一起站在这里,感受到的,是来自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最坚定的注视。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这种坚定,足以让我在没有你的日子里,生活依旧充满阳光。我想,世上只有一种感情能激发出如此神奇的力量与勇气。
  修月,我爱你。

  尾声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眼,两个儿子即将度过他们的第六个生日。
  展阳阳昨天在电话里说要给我们娘儿仨一个惊喜。
  我笑,问他个人问题解决了没,在美国有没有找个洋妞儿。
  他在电话里冲我嚷嚷:“不过是来耶鲁当半年的客座教授而已,哪能这么轻易就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击中!”
  二十五岁的人了,依旧一副小孩儿心性。算起来,他走了有四个多月,虽然电话联系频繁,可还真有点想念那张死性不改的拽小孩儿面孔。
  跑题了,我扯回思绪,问他准备给我们什么惊喜。
  只听他神秘兮兮地笑笑,死活不说。又随便聊了两句后,他说要睡觉,明天有重要约会。
  我一听,立马来了兴趣,很八卦地问他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他哼一声,说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儿。
  我不屑一顾,挤对他:“小屁孩儿才多大,别成天开口闭口一辈子。”
  他怒,吼着如果再叫他小屁孩儿,他就跟我断交!
  这种毫无杀伤力的威胁,我一个礼拜总要听几次,于是见怪不怪地径自挂断电话。
  看着他一步步走出当年的阴影,我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四年前,展夜自杀,带给每个人的,除了震憾,只剩伤痛。忧郁、自闭、儿时的阴影、心里障碍、自虐,这些词汇,似乎离我们的生活遥不可及,但是一个美丽的生命就  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在那个冰冷的雨夜。
  “妈,你又在欺负可爱的阳阳小叔?”清脆可爱的声音突兀响起,两个小男孩儿一前一后从修月的书房里走出来。一样的穿着、一样的面孔,这是我跟修月的双胞胎儿子:修宝、修贝,合称宝贝,大俗名儿,我取的。
  “你们两个又躲在房间里玩游戏?”
  “没,我在MSN上跟乐乐哥哥聊天。”大宝说。
  “我也没玩游戏,我在看网上的视频,楚叔叔新片的片花。”小贝说。
  “你俩这小日子过得挺充实啊!下个月学校开学你们就上一年级了,给我收收心,别总惦记着玩。”我边说边揉搓着大宝软乎乎的脸蛋儿,意料中地遭到他一记大大的白眼儿,“妈,这是人脸不是猪脸,你轻点儿捏。”
  嗯?我笑,好耳熟的话。很多年前在车上,他捏我的脸,我的回答跟儿子如出一撤。
  “好,你肯定又在想老爸了。”小贝很肯定,大宝点点头,“没错,咱妈只有在想起老爸的时候,才会这么笑。”
  “妈,乐乐哥哥说你上周末又背着我们一个人偷偷去看老爸了,是不是?”大宝质问。
  “啊?真的假的?”小贝的大眼珠子瞪着我,“妈,老爸不是你一个人的!”
  “想跟我抢男人,你们还差得远。难得我跟你爸能二人世界互诉衷肠,当然不能带着你俩去当电灯泡儿。”
  “妈,你可真肉麻!怪不得这几天心情这么好!”
  “少啰嗦,我去车场了。一会儿小白阿姨过来,带你们去看楚叔叔的电影首映式。”
  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习惯思念,安于等待。
  六年前,修月被判入狱,海天集团几经动荡,终于在新任集团主席的努力下,步入正轨,恢复正常运营。此前被政府冻结的隶属修月名下的百分之六十的集团股份也宣布解冻,在股市上公开抛售。修月入狱后,法院宣判没收其所有私人财产,可除了名下股份,银行帐户里的存款金额却少得可怜。想都不用想,任谁都知道他肯定已经提前把资金全部转移。可是,清查了跟他有关的所有亲月好友的银行帐户状况,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大额资金流入。
儿子一岁生日那天,我被允许去看他。说起来,我爸在修月的事上提供的唯一帮助,就是让我们见面时不必隔着冰冷冷的玻璃。特殊探视室里,每周有半个小时没有任何阻碍的独处空间。记得那天,他紧紧搂着我,趴在我耳边低声笑问:“那辆威龙还停在别墅的地下车库?”我点头,他笑意更浓,“拆下驾驶位座椅,左侧金属支架上粘着的信封,是我送给你和儿子的礼物。”
  那是一份详细的银行帐户存款资料。开户人是叶南,开户行是瑞士中央银行,帐户密码是3609,至于存款金额,上面的零看得我有点晕。
  我用这笔钱,委托信托机构以两个儿子的名义成立了一项名为“宝贝计划”的信托基金,在他们十八岁之前,这个基金由我负责代管,主要用于帮助那些在各种灾祸中失去亲人的孤儿重返校园。运作至今,已经成功地让三百八十六个失去父母的孩子返回校园,有的已经踏进大学校门,继续深造。每年,我都会收到很多孩子的来信。上个月,我把这些历年收到的信件拿出来交给儿子,让他们仔细地读完每一封。我告诉他们,马上就要上学了,今后这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来信,都由你们两个来回复。这个基金,是爸爸在你们一岁生日时送给你们的生日礼物,从这些遭遇不幸却选择勇敢面对生活的孩子身上,你们能学到很多,这是爸爸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助你们成长。
  “生日快乐!”
  六支造型可爱的蜡烛齐齐熄灭,祝福声起,两个小寿星举着果汁走到我面前,一左一右,在我脸上印下两记响亮的甜吻。接着一左一右趴在我耳边,大声说:“妈妈,我们爱你!”
  “耶!”小白带头起哄,我张开胳膊把一宝一贝紧紧搂在怀里,眼角湿湿的,几乎被幸福淹没。
  “大宝小贝,礼物,乐乐选的。”
  “乖宝贝,这是瑶阿姨的礼物。对了,你们不是想去参观来D市的大熊猫吗?明天下午阿姨没课,带你们去好不好?”
  “好!”他俩异口同声,声音别提多响亮了。江瑶亲亲他们的小脸儿,眼睛闪里掩不住的慈爱。
  “宝贝儿,这是陈晨阿姨的礼物。来,也让阿姨感受一下左右开亲的滋味儿,来嘛来嘛,看你妈幸福成那样儿,我好嫉妒!”两年前,陈晨的老公被总部调到中国担任亚太大区经理,顺理成章地,她终于把家搬回国内,离我很近。有多近?就在隔壁。
  “小帅哥,小白阿姨的礼物是江叔叔选的,他在外地出差,所以来不了。偷偷告诉阿姨,最近有没有哪个可爱的妹妹又请你们去动物园玩了?”
  “你们两个女人给我闪远点,不要在这里荼毒祖国的幼苗。宝贝儿,刚才吹蜡烛的时候许的什么愿?”
  宝、贝二人欲言又止,想了想,由大宝担任发言人:“许的愿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摸摸儿子的脑袋,他们许的愿我想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清楚:“来,切蛋糕吧。”
  就在这时,巨大的引擎声突兀地划破半山的静,惊起夜啼无数。很快,一辆红色的保时捷嚣张地停在别墅门前。
  “阳阳小叔的车!”宝贝二人反应很快,撒开小腿儿直奔门口,被跳下车快步跑进来的高大男孩儿一手一个地轻松抱起。
  “来,一边一个,亲。”自从有了这对儿双胞胎后,这就成了阳阳习惯性的开场白。
  “这就是你电话里说的惊喜?”几个月不见,臭小子还那样儿。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混进教授队伍的。
  “切!我的惊喜是给宝贝儿的。”说着,他贼兮兮地贴到他俩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就听见我那俩傻儿子两次异口同声,“真的吗?!”
  “当然,难道你们忘了阳阳小叔可是天才,天才说的话绝不会有错儿。”
  “阳阳,你又在那儿忽悠我儿子呢?”
  “妈妈,阳阳小叔说,许的愿必须要说出来,流星才能听见,听见了才会出现,出现了愿意才能实现!”
  满院的人皆无语。
  我笑:“阳阳,这就是你这几个月在耶鲁的研究成果?”
  他冲我做个鬼脸,不搭话,指挥着宝贝二人面冲北斗星方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冲着天空大声喊出自己许下的生日愿望。
  我那对儿傻儿子竟然真的一步步照做,小脸儿庄严肃穆,大眼睛里满是期待。我鼻子泛酸,别过头,不忍再看。视线无意间投到门外……
  “阳阳小叔,我们要开始了。”大宝稚嫩的声音饱含虔诚。
  “好,开始吧。”
  我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一,二,三,开始!”宝贝儿统一步调,用尽吃奶的力气高呼:“爸爸,我们想天天跟你在一起!”
清凉的夜,寂静的山,童声久久不散。
  天际,璀璨光华一闪而逝:“快看!是流星!”
  院子里,众人指着夜空难以置信地惊呼。
  门外,车边,那张笑脸,一如记忆般明媚。
  迷人的月色,柔和的路灯,展开的怀抱,迎接我的,是久违的一切。
  “我回来了!”
  “八年,过去六年零二百三十六天,减刑二百九十六天,我以为,还有一百九十八天的等待。”
  “我偷偷隐瞒了两次减刑奖励。”
  “突然提前,我没有准备。”
  “准备什么?”
  “很多很多,戒指、婚纱、礼堂、请柬……”
  “叶子,结婚吧。”
  “修月,我爱你。”

  番外:楚叶篇:那年,我二十岁
  一个半熟不熟的年纪,一个不适合承诺一生的年纪,一个视爱情高于一切的年纪。
  就在那一年,我订婚,迫不及待地,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生活与他合二为一。
  阻力重重,我却越挫越勇。
  很无畏地,坚守着自己选择的爱情,很努力地,经营幸福。
  那时候,我眼中除了他,容不下任何存在。
  那时候,我以为有人他,就拥有了世界。
  很傻,傻得让人心疼。修月说。
  太鲁莽,将来定会后悔。妈妈说。
  不许跟那个门不当户不对的毛头小子在一起。爸爸说。
  我知道你爱他,可你真的确定嫁给他你会幸福?陈晨说。
  所有人,都不看好我们的结合。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到黄河心不死,撞了南墙不回头。形容我的,大致是这些语句。
  没有人知道,我有多爱他。那时候,我如是想。
  多年后,再回首,方顿悟,那时的坚持,只换得如今的哭笑不得。
  为什么爱他?我说不出。
  如果能说出为什么,大抵就失了爱的纯粹。
  撞了他,骨折的痛,他一声不吭,倔强咬牙。
  也许就是那时的一个眼神,触动了我底最柔软的情感。
  初时交往,我不经意流露的优越感,时时将他刺伤。
  尽管他什么也不说,我却真正知道。
  那种自嘲的疏离的不属于青涩年纪的深沉目光,让我惊觉自己的粗心。
  什么是爱?
  我从未想过,只知道,我愿意为了他,改变自己的一切。
  修月说,掩藏本性的屈从,不是爱。
  我却觉得,两个陌生人走到一起,相爱,相守,经营幸福,总会有牺牲。
  我乐于为他做出这样的牺牲,在我看来,这样的牺牲,成全的是爱情,收获的是幸福。
  婚姻,在我眼中很神圣。
  尽管不被祝福,步入礼堂的那一刻,我依然被甜蜜淹没。
  最爱的男人,最好的朋友,简单的仪式,那一刻,我以为上苍见证的是与子偕老的一生一世。
  南南,要幸福。陈晨说。
  叶子,选了,就不要轻易放弃,这个世上没有太多完美。修月笑得飘忽,送出别样祝福。
  那时,我只顾点头,忐忑的,憧憬的,期翼的,全是与他全新的开始。
  好丈夫的定义?
  稳重、踏实、可靠、顾家、温柔、体贴。这些,他一样不缺。
  生活很舒适。
  我很欣慰,肯为了妻子努力打拼的男人,值得托付。
  我很心疼,在一个尚未算成熟的年纪,他把所有责任齐齐揽上身。
  他努力着,希望靠自己的力量为我营造一方舒适的天空。
  他做到了,真的做到了,付出的汗水,只有我知道。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他,这个家是两个人的责任,我们可以共同承担。
  久久踌躇,我的家庭给他带来巨大压力。
  他努力打拼,为的是能让我活在原本的舒适中。
  我不在乎,真的,我不在乎这些。不止一次地,我跟他如是说。
  我在乎,南南,我希望你嫁给我能更幸福。一次次地,他如是答。
  除了感动,除了温暖的拥抱,我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爱情是一个人的事,幸福却是两个人的事。
  我爱他,他爱我,无可否认,毋庸置疑,可惜,步调不一。
  性格的差异,很抽象的命题,对婚姻,却极具毁灭性。
  累吗?我问。
  不累。
  想吃什么?我问。
  我来做。
  变天了,腿疼吗?我问。
  没事。
  周末陪你去片场?我问。
  不用,你好好休息,片场很多记者骚扰。
  我休年假,去旅行吧?我问。
  好。
  档期有问题吗?我问。
  没有。他笑得很暖。
  旅行归来,各大版块儿登的,都是他耍大牌玩失踪的消息。
  为什么不早说?旅行可以改期。我质问。
  我想跟你一起去旅行。
  我沉默,感动,心疼,难过。
  南南,我总觉得,我做得还不够好。他搂着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象个孩子。
  傻瓜,我们是夫妻。抱着他,我眼睛湿热,想哭。
  一次次地,不断上演。
  感动,感动,很多很多感动,因为他毫无条件的爱与付出。
  难过,难过,越来越难过,因为这种小心翼翼的守护和成全。
  久而久之,直爽的我,开始变得拘谨。
  我的粗心对应他的敏感,不经意的伤害,他总默默地,微笑着,藏在心底。
  我彷徨,时间越久,我越不知该如何去爱他,怎样走进他心里,帮他除掉那些沉滞的重负,抹平那些自卑的逃避。
  你跟他不可能找到你憧憬的完美爱情。修月说。
  为什么?我仿佛是绝望的溺水者,窒息着,濒临绝望。
  水与火,永远不可能共融,这就是原因。修月的理智,瓦解着我的期翼。
  谋事在人。我不服气,不甘心。
  人力不可为的事情,生活中随处可见。正因为你太过浓烈的爱,所以容不得这段感情出现任何瑕疵。你们两个在爱的名义下委屈着自己成全着对方,日子可以过,一辈子,没问题。可惜,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是你想给他的,这就是矛盾,不可调和。
  我想不出该如何反驳,紧咬嘴唇,却不想就此放弃。
  无月无星的夜。
  他紧拥着我,静静地,难以入睡。
  有什么事不要放在心里,说出来,好不好?轻轻地,偎在他胸前,我说。
  嗯。他应着,笑得很柔和,很柔和。
  日子一天天流逝,一切毫无变化。
  每次回家,面对面,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眼神里溢满的,除了关怀,只剩局促。
  夫妻,相守一辈子,不该是这样,隔阂日益加深,令人心寒的陌生感充斥在房间的每一寸角落。
  看似向着幸福努力的两个人,却始终找不到和谐统一的步调,南辕北辙中,距离日渐遥远。
  我很挫败,开始不满,不满他的消极。
  总觉得,他在放任彼此日益加深的隔阂,温柔地,与我渐行渐远。
  不久后,晴空万里的周末。
  南南,离婚吧。毫无征兆地,他说。
  我,愣愣地瞪着他,像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一个世纪,两个世纪,长长的沉默。
  他始终笑着,完美的五官,每个毛孔,都透着绝望。
  良久,我眨眼,扯着僵硬的嘴角,笑,笑得嘲讽。
  他逃避着,消沉着,轻易地、不负责任地放弃。此刻有的,该是解脱,这般的绝望,令我胆寒。
  又是长长的沉默,对视。
  我面色如常,肌肉从僵硬中解脱。
  笑,自然地笑,很从容,很从容地走到他身边,淡淡地问:理由?
  他靠在沙发上,没看我,淡淡地答:累了。
  两个字,瞬间摧毁了我心底的一切坚持,瓦解了我期翼的所有努力,好,真的好。
  缓缓蹲下身子,我抬头,望着他,清晰地,一字一字地出声:楚尘,你确定?
  他依旧没看我,几乎不假思索地点头。

  签字,离婚。
  那一刻,我脑子里充斥的,是那年夏天,那枚小小的彩晶指环套上我手指的瞬间。

(全文完)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博主已隐藏评论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