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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绘生生:叠墨

(2009-02-22 16:17:20) 下一个

  【1】只若初见
  开春的天气裹着一层毛茸茸的温暖,已经可以脱下棉衣。打开窗户的话常常会有细微的风夹带着清气扑面。因为粘连了刚刚破土的芽草的味道,风都变成暖绿色。有时候会有飞累的鸟停驻在巷口的大槐树上,叽喳的吵闹。
  巷口第一户门口挂着468的牌号,已经掉色,粘连着尘土,数字略微看不太出来了,底下一块稍长的木板,端端正正的写着“宁宅”两个字。
  并非很阔气的院子,可是打理的简朴而整洁。屋前的台阶上安设着一小排花架,上面放着几盆兰花,花架上面的窗台上是一盆绣球。
  宁灿宜在屋里认真的画着工笔画,听见门口响起脚步,于是放下毛笔,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走向外面。
  “小姐,老爷还没有回来么?”角屋走过来一个中年妇女,“饭已经做得了。”
  “沈妈,”宁灿宜走上前,“添一双碗筷罢,云宛说过来跟我聊学校的事。”
  之前宁灿宜读的是教会办的女中,官办中学的王校长跟她父亲却是至交,在她父亲看来“仍是与十年前无二,没沾染上些毫官场气”。某一次闲聊她父亲因为说起不满意教会的女中里老师过于迂腐不开化,这位校长于是提议让她到新式的学校接受新式的教育,顺带着代为转达了希望她父亲出任大学教授的邀请。
  “我能去教授些什么,当着百十号学生,教他们泼墨么?”
  “逸白兄你精通的可不仅仅是这个呀。”
  “除此外,身无长物了。”
  “在我看来,你是胸怀天下。”
  “这可是谬赞了,我只有几支笔,画画山水罢了。”
  宁灿宜的父亲是多少有些书生脾气的,往日里不愿同达官显贵的来往,偏偏画得一手好画,多少人重金来求他却不搭不理,倒是常常分文不取将画赠予知交好友。
  墨迹难求,宁逸白三个字倒也响亮。
  有一次宁灿宜在街口就看见一位摇着扇子过去的,扇子上分明的盖着个“逸白”的印,那扇面上的山水却怎么看都看不出她父亲的手笔。这种轶事遇上个两三遭也就见怪不怪了。
  作教授的事情起初并没有明确下来,宁逸白一直推辞,不过至于学校的事,他倒的确愿意女儿换个环境。宁逸白的性格不愿意负人,既然灿宜受了帮助,他也只能应承下教授这桩差事。过后还常同校长玩笑说他因为了解自己的脾性,所以特意送来了一恩一差,让他为了女儿不得不接受。
  从女中退学之后,宁灿宜在家呆了一个星期的光景,待学籍关系之类全部办妥当,明后天就可以入学了。
  没一会,院门外面走进两个人,原本在浇花的宁灿宜放下手里的瓶子,冲其中一个喊了声“爸爸”。
  听见她的声音,迎面走来的男人转过脸来,约摸四十岁的年纪,一身藏青色的长衫,样子颇显儒雅。长相也是一脸书生气,鼻梁上架副眼镜,打眼看过去倒不像是四十岁的人。
  “这是我女儿,”男人微笑着转向身旁,“灿宜。”
  宁灿宜抬眼注意到她父亲身旁的人。
  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少年,一身白色西式洋装,除下的外衣搭在手臂上,衬衫领口的扣子没有系上,外面罩一件白色马夹,身形颀长,相形之下倒比宁灿宜的父亲高出了大半个头。衬衫上因为锁骨和挺阔的肩线而形成了细微的纹路。发梢在阳光下飘出一层浅亮的暖色光芒。
  “宁小姐好。”朝着宁灿宜略微点头致意,抬起的面孔上散开一副笑容。
  “灿宜,”父亲转而笑着望住女儿,“这是爸爸的学生,路谦添。”
  宁灿宜也微微一笑,朝着来客点点头,又对她父亲说:“爸爸,我去泡茶。”
  还未转身,一旁的少年开口道:“老师,不必麻烦了,叨扰老师半日,受益匪浅,学生该回去了。”
  “那也好,”宁父打量着少年,笑道:“有空可以常来寒舍小坐,我的茶虽不及府上,可也算别有一番滋味的。”
  少年应承一番,对宁灿宜父女点头一笑,告辞离开。
  “爸爸,”来客一走,宁灿宜挽住父亲的胳膊,“你这个学生有些不一样。”
  “哦?”她父亲笑着转过脸,“哪里不同?”
  “以前你那些来过家里的学生都是穿长衫的。”说完两人一起笑起来。
  虽然是开玩笑,宁灿宜的话却也是真的。凡是能跟她父亲一起回来的学生,必定是有些才气而且颇受她父亲赏识的。以往他的这些门生都不算什么富贵出身,唯独这一个,看那身打扮和气质,又听见他父亲说什么“不及府上”,想来一定不是什么平民百姓家了。
  正同她父亲在书房里聊天,外面响起敲门声,宁灿宜跑出屋子,对正要赶过去开门的沈妈说了声:“一定是云宛,我来。”挂着笑抢过去,打开门。
  门外的女孩子剪了一个干净的短发,齐脸长,刘海显得几分调皮,扎着个发带压住顶上的头发。眼睛不算大,可是明亮有神。略带小麦色的皮肤,脸颊上透着红润,鼻子娇俏的修饰着一张明媚的笑脸,樱桃色的嘴唇一张开露出一口瓷白色的牙。牙齿虽然不算整齐,倒更显得这张面孔充满生气,与开春的天气颇相衬。
  “每次见这何姑娘都是这一副笑脸,”沈妈看何云宛跨进院子,走过去关上大门,转过身来笑着打量她,“真真是把我这老妈子的心也给笑化了。”
  “沈妈,”何云宛还是挂着一脸的笑靠到宁灿宜身旁,“从小到大,你的心都给我笑化了不知多少回了!”
  “看看,还有这张巧嘴,”沈妈上前来握过灿宜的手,“这要吵起来的话,我们小姐怎么赢得过你!”
  “你这可是盼着我们吵架了!”何云宛越发笑开了,声音银铃一样好听。
  “我这张老嘴是没指望了,看你找个多厉害的姑爷,陪着你说破天,”沈妈看看眼前两张明媚的笑脸,心里感到高兴,又说道:“厅堂里早摆好了碗筷,老爷想是也过去了,两位小姐也快去吃罢,看一会菜都冷了。”

  【2】只若初见
  一顿饭的功夫,何云宛不停讲着学校的种种趣闻,惹得宁灿宜父女两个都来了兴趣。
  原先她也是女中的学生,又住在同一条巷子,跟灿宜从小就亲密无间,后来因为自己讨厌女中沉闷的气氛,半年前才央求她爸爸给她转了校。之后常常来跟灿宜讲新学校的事,如今听说灿宜也要转校,更加兴奋,三天两头来找灿宜聊天,有时候干脆就留在灿宜家过夜。这几天的功夫几乎把转校半年来的见闻又全部重新讲了一遍,让灿宜对新学校完全没有了陌生感。
  “灿宜,”饭后坐在院子里,云宛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转身朝灿宜狡黠的一笑,“下午你跟我去学校瞧瞧罢!”语气里半点不带征求意见的意思,分明是已经决定由不得灿宜考虑。
  “……下午么?”灿宜看着她笑起来,“我明天就可以去上课了,还瞧什么?”
  “话是这样说,”云宛拉着灿宜的手,将她拉起身,“不过我心里很愿意你马上跟我去学校,我上午好容易才挨到下学的钟响,就急急忙忙的来这儿找你,明天开始我们又可以一路上下学了,这可真好。”
  灿宜望着眼前这个女孩子笑起来,从她出生起直到现在,这十七年里,她的生活里一直都有这个叫做何云宛的女孩子存在,她自己也许早就把云宛当成了生活的一个组成。灿宜母亲生下她就离开了,除了从前就跟在她母亲身边的沈妈一直把自己当亲女儿一般带大,给她等同于母爱的爱以外,云宛就成了她生命里不能缺少的女性。灿宜比云宛要小两个月,可是当她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灿宜往往觉得自己倒更像是姐姐。
  其实灿宜早就对新学校充满好奇,或许是听了云宛刚刚的话,这鼓吹起了作用,于是决定穿上校服亲身去看看这学校到底有多么迷人。
  校服是前些天校长派人送过来的,只是没有校牌,那得等正式进了学校分了班级之后才会发给她。上身是水蓝色喇叭袖的小褂,下面是藏蓝的裙子,合身又好看,胜过女中的校服。以前的校服因为是教会学校,不但宽大不合身,样式也极为保守,上身永远不会有好看的喇叭袖。
  灿宜把头发散开,也像云宛那样子在头上扎了一条细长的粉色丝带,随手拿了一本书就要出门。云宛拉住她,将自己胸前的校牌摘下来别在她的身上,“老师认得我,我进的去,你要是不带这个,恐怕会白跟我跑一趟。”
  两人一路上商议定了,云宛上课的时候灿宜就自己在校园里走走,课间云宛陪她一起,等云宛上完两节课放学后,她们再一起回来。
  跟以前的女中比起来新学校并不太远,也不像女中那样幽僻,几乎不需要穿巷子,都是大路。说笑间云宛拉着灿宜的手快走了两步,指着马路对面:“喏,就是这里了。”
  比女中稍开阔的大门,右边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正德中学”。
  正是上学时间路上有很多学生,女生清一色的水蓝校服,男生却不是长衫,而是藏青色的中山装。这头一件见闻,就让灿宜觉得自己思想比人落后很多。
  “你可知道女中有多不开化了罢!”云宛笑起来,语气里是满满的骄傲,仿佛自己终于把她从苦海中解救出来,带到了新世界,“女中里见不到男学生,你家里三三两两见的又都穿着长袍子,看见这校服才知道它们有多好看罢?”
  灿宜听见云宛这么说,自己反倒害羞起来。她不知道原来新式的学校就是这样,单从校服上就让人觉得仿佛是一个新的时代了。每一个学生脸上都挂着蓬勃的笑容,看上去那么有朝气,连她也情不自禁被带动,受了鼓舞,心里不安分的跳起来。这才理解了这些天来云宛那么高昂的情绪是为哪般。
  有哪个年轻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学校呢。
  就如计划好的,她们在教室前分开,云宛进教室的时候还转身调皮的冲她眨眨眼睛。灿宜抬头看看教室上面的牌子——中四年级(一)班,然后转身离开。
  女中的上课铃声是教堂的钟声,悠扬带着一丝傲然不可侵犯的味道。灿宜常常觉得听久了这声音,再不安分的人都要渐渐变得规矩起来,免得亵渎了这分神圣。可是拿来做学校的铃声就不太合适了,或许这声音也算是让女中变得索然无味的重要缘由之一也说不定。不像这里,刚刚响起的上课铃声虽然刺耳,可是却让人觉得兴奋,精神倍佳。
  灿宜就这样一边走一边观赏并对比着这个校园的景致与女中的不同。
  其实同样是西式建筑,同样种满树木花草,女中是显得朴实干净,这里却另有一种大气和蓬勃。沾染上早春气息的树木和植物,仿佛都带着一种要从地下吸取精华一并破土而出的强大生命力,散发出锐不可当的气势。
  身处其中,让人万分着迷。
  灿宜绕过教室,沿着楼前一条蜿蜒的石子路走进花园。正走着的时候,前面的拐角突然有个人跑出来,朝着她渐渐跑近。是一个少年,校服的中山装外套已经给他脱下来了,拿在手上。因为跑得太快,白衬衫里灌进满满的风在背后鼓着。领口的扣子开着,衣领和衣角都跟随着翻飞在风里。
  少年跑到她跟前停下来,拿衣服的手却突然搭住她的肩,弯下身喘着气。灿宜正想要躲开他的手,后面跟着追来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穿着上看不像是这里的学生,双手叉腰的跑上前,口里还不住的喊着“少爷”。待他追到跟前,先前的少年直起身,灿宜以为他终于松开了手,谁知道他却干脆搂住自己的肩,抬起空着的手指着追他的人,喘着气说道:“你小子……追什么……我上哪……你也上哪么……”
  这个年轻人估计是家仆,更是上气不接下气:“爷……祖……祖宗……老爷子可说了……您要是……要是再逃学……我们可……可就没……”
  “瞎说,”少年明显已经缓过气来,“……我这是逃学么?”
  看了看眼前的家仆还是一脸苦相,接着说:“……我跟这位……”由于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少年侧过脸望住灿宜,挑了挑眼睛,又撇撇嘴,表情里含的是“贵姓?”的意思,灿宜理解了他的意图,刚要开口,他却先看见了灿宜胸前的校牌,转过脸对着他的手下接着说道:“……跟这位何云宛小姐约好了的,我们两个要谈的事情,你也非跟来听听不可么?”
  他的这位跟班一时也拿自己的少爷无计可施,小声说道:“……您几时认得一位何小姐的……”
  少年清了清嗓子,佯装严肃,说道:“在这等着,我到前面跟何小姐说两句话,三五分钟就回来的。”
  灿宜因为被他的手牢牢握住肩膀,只得跟着他转身往花园外面走。末了少年还回身把衣服塞给跟班,怕他不放心,又补充道:“放心……衣服给我拿好了,一会儿我还要穿的。”转过头来却是一脸鬼笑。
  走出花园,看了看身后没人跟来,灿宜停下脚步仰起脸看向少年:“……手可以放了罢。”
  少年这才收回手,脸上却没多少抱歉的意思,倒是比灿宜还自如的笑起来,好像得到帮助的是她一般:“麻烦何小姐了,今天是个事故,我并不是有意冒犯,”又转头看看,怕他的跟班追过来,打量下百米开外的树中间露出来的围墙,低头向着灿宜耳朵边上说了声“多谢”,就飞快的跑过去。
  等到他的小跟班因为不放心悄悄跟过来看,刚好只看见了他从墙头翻身而过的背影罢了。灿宜看着他在原地惊愕的站着,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叫着“少爷”往校门的方向跑。
  后来灿宜自己又在花园里走了一小会,想起刚刚那个少年管自己叫“何小姐”就觉得好笑。一方面是笑自己因为戴着云宛的校牌而被认错,另一方面是笑他竟然想到利用自己躲开仆人逃学。
  纨绔子弟大概就是这样。
  云宛下课后在花园里找到了灿宜,不过灿宜并未把先前一段插曲放在心上,也就没有同她讲。后来又独自在学校里转了一堂课的功夫,云宛就放学了。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非常兴奋,云宛因为晚饭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就没有留在宁家,只是约好两人第二天一同上学。

  【3】误识
  清晨空气很新鲜,灿宜因为今天终于可以入学心里觉得很兴奋。吃过早饭,云宛却穿了一身连衣裙过来说已经跟老师请过假了。
  “……因为昨天的客人邀请父母和我今天去他在郊区的田庄……”云宛显得一脸不情愿,“不能跟你一同去学校了……”
  “不碍事,”灿宜笑着说,“昨天我已经摸熟了路的。”
  “可我……”
  “明天起再一起上学也是一样的,”灿宜看云宛还是一脸歉意,就推着她的肩膀向外走去,“我就要迟到了,你好好去玩罢!”
  云宛给她一说也重新开朗起来,又嘱咐些“校长室在哪里哪里”、“校务室在哪里哪里”之类的话。
  送走云宛,灿宜整理好了书本,跟她父亲道了别就出门了。
  好容易在学校里找到了校长室的门,却从旁边的窗户里看见两个算不得熟悉却也都有印象的身影。
  一个是昨天逃学的那位少爷,另一位,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叫做路谦添。
  校长也从窗户里看见了站在外面的灿宜,招手让她进来。
  灿宜走进屋子,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一同看过来,这才发现彼此并非完全陌生,于是不约而同起身冲她打招呼,嘴里称呼的却是一个“宁小姐”一个“何小姐”。
  发觉了称呼上的差异,两人疑惑的看向彼此,校长却笑起来:“这位是宁灿宜,今天刚刚转校来,就安排在两位的班里,”转身又对灿宜说:“这两个是你的同学,这一位是路谦添,这一位,是祁佑森。”
  “你不是何云宛小姐么?”听了校长的介绍,叫做祁佑森的那个少年走上前,“你的校牌上不是……”低头才看到灿宜根本没有校牌,“……那么昨天……”
  “不好意思了,”灿宜冲他笑笑,“我其实是叫做宁灿宜。”
  “祁少爷,”校长叹口气,“你倒还记得昨天的事!我也真是拿你没有法子了,令尊三番五次要我对你严加管教,我能用的办法也都用过了,你还是要逃学,难道要我雇来警察看住你么?”
  “校长,”祁佑森刚准备开口,叫做路谦添的那位少年走到校长跟前,“我会劝说他,请校长放心。”
  在校长室待了片刻,校长又嘱托灿宜一些学校的规定纪律,末了递给她书本校牌之类,就让三人离开了。
  “宁小姐之前在哪里读书?”走出校长室,路谦添开口问道。
  “教会的女中,”宁灿宜看了看身边一身藏蓝校服的少年,想起了前一天中午初见时他的那身白色西装打扮,“昨天见路少爷并没有穿校服,原来也是这里的学生。”
  “……算是罢,”路谦添笑笑,“只是不太常来,总是跟着家里请的老师学习。”
  “……你们又是几时认识的,”祁佑森跟上来走到灿宜身旁,开起玩笑来:“我昨天逃学出去,多半也是靠了何小姐的帮忙。”
  灿宜听他刻意把“何小姐”三个字强调出来,昨天又多少已经见识到他的顽劣,知道他现在开自己的玩笑,于是没作什么回应,路谦添倒是在一旁温和的笑起来:“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可是你也真是,”他突然转到路谦添的一边,“我父亲请你来学校看着我,你就真的来么,我倒是向他保证以后会像你一样,在家跟着请来的老师好好读书,只是他老人家怕是再不信我了。”
  “你算了罢,”路谦添听了这话更笑开了,“别说祁伯父,就是我也不信你,我一直在家过的好好的,统共才来过几回学校,哪次不是因为你,求你下次逃了学不要再往我家跑,让伯父误以为我成了祸首。”
  “放心,”祁佑森拍拍他的肩膀,“他老人家最信得过的就是你路大少了,你也不要总是自己在家里逍遥,枉费我每次逃学都还惦记着去看看你,你也该常来学校体味体味我的日子,我长这么大,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以前没有跟着家里请来的老师正经读书,现在恳请父亲原谅,可是说什么也不能够了。”
  灿宜看他一副吊儿郎当的公子模样,又故意这样讲话,想起前一天的事情,不禁笑了出来。
  “宁小姐,”路谦添听见灿宜笑他两个,转过脸说道:“昨天想必见识过他的厉害了罢?”
  灿宜笑笑没有答话,发现已经到了教室,祁佑森也开口对灿宜说道:“这就是教室了。”
  说完伸手摆了一个“请”的姿势。
  灿宜抬头看了看门口上面的牌子——中四年级(二)班,心想原来就在云宛的隔壁班,于是回了祁佑森一句“谢谢”,走进教室。
  做过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就算正式做了这个班里的学生,灿宜因为第一天上课,格外兴奋,时间倒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放学后,远远的看见校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车窗里露出两张年轻小姐的脸,看见她以后朝她笑着招起手来。正觉得诧异,却听见身后祁佑森的声音:“你可看见了罢,你一来学校,我也跟着受人待见,连思苏和希窕都来这里迎接了!”
  原来并不是冲自己打招呼,想来是路祁两个的什么朋友了。灿宜因为与他们不相熟,于是便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出校门去。

  【4】双姝
  这边车里坐的,一位姓乔,叫做乔思苏,一位叫做路希窕。
  祁佑森拉着路谦添快走两步赶到车前,对着离车窗稍远的乔思苏笑起来说:“我正说是托了谦添的福气,竟然也劳烦两位大小姐来接。”
  “你就省省罢,”乔思苏也冲他笑道:“我就罢了,你说这话,却是伤了一个人的心,人家可是单为你才来的……”
  她话还没说完,路希窕就急急忙忙推她道:“思苏姐姐!”
  外面祁佑森却俯身凑上前,仍然挂着一脸的鬼笑:“原来希窕这样喜欢我,”又转脸对身后的路谦添说:“看,我讨了你妹妹的喜欢,你该吃醋了罢。”
  路谦添刚要同他玩笑,他妹妹脸却红起来冲他喊:“哥哥!你看他两个!”
  “罢了罢了,”乔思苏笑着摆摆手,“我们可惹不起路小姐,快让你两位哥哥上车罢,还要闹到几时?你倒也不必苦恼,我有个法子,去找祁伯父,下回你‘佑森哥哥’再要逃学,就喊你来督学才最好!”
  几个人又玩笑一番,路谦添和祁佑森才都钻进车里离开。
  刚刚灿宜本来因为彼此不大熟悉才避开路祁两人,谁知在拐过转角的当口,先前的汽车却放缓速度停在自己身边,里面摇下车窗,路谦添冲着她笑道:“宁小姐一起坐车子罢,顺路送你回家,跟她两个挤一挤也可以坐得下。”
  闻声抬起头来,刚好对上车里两位小姐的眼睛。灿宜不属于喜欢主动与人交流的类型,本来同两位少年就没什么认识,里面四个人的关系看起来又相当亲密,倘或自己也进了这车子,不自在是肯定的了。于是婉言谢道:“不必了,谢谢几位的好意,我前面不远就到家的。”
  “那么……”路谦添听灿宜这样说也就作罢,“烦劳你替我向宁先生问好,改日我再去拜访他。”
  灿宜想起他原是父亲新收的学生,于是便又应承一句才各自离开。
  “你怎么认得宁小姐的父亲的?”祁佑森之前听见路谦添同灿宜道别的话,感到奇怪。
  “上次去表哥的大学听了几堂课,碰巧听到先生的一个讲座,学到不少东西,于是拜了老师。”
  “那你又几时认得了宁小姐的?”祁佑森又问道。
  “昨天同宁先生一起聊了聊,不知不觉就跟着去了他家里,在那里见到的。”
  “原来我们都是同一天认得她的了,”听见他这样讲,祁佑森笑起来:“你比我早了几个钟头罢了,我是下午逃学的时候……”
  “刚刚那位小姐是谁?”路希窕看见是她哥哥同祁佑森都认得的人,也掺进来:“倒是个好模样的。”
  “你不认得,”祁佑森转脸对她笑笑,眼睛却瞟向另一位:“同班的同学罢了。”
  他话是对着希窕讲,其实却是说给乔思苏听的。
  说来路、祁今年都是十七岁,乔思苏小他两个一岁,三个人从七八岁上就玩在一起。祁佑森的脾气不用说,天生一副花花公子模样,自来喜欢招惹丫头小姐的,可是算起来对乔思苏最是殷勤,倒也论不上喜欢不喜欢,从小讨她的开心,讨了这些年,成了习惯罢了。不过乔思苏却不一样,小时候不懂事还可以把他两个都当作玩伴,长大些,就渐渐知道什么是心事了。眼下的两个少年,她旁观着他们的轮廓渐渐变得挺拔和颀长的过程,同时却又讶异着,仿佛在她不曾注意的某个瞬间,他们都长成了不同以往的俊朗面孔。
  只不过,她心里装的更深的那一个是路谦添罢了。
  其实乔思苏自己倒也不能十分说清楚,更喜欢路谦添是为他的哪一处,也许单单是因为他从没有表现过祁佑森对待自己那样的热情而已。他总是在一边安然的笑,对待任何人都是温和如一,从不过分讨厌谁,也从不曾过分喜欢谁。然而乔思苏懊恼的正是这一点,她有她大小姐的矜持,因此无法直白的要求路谦添的关注,只是她因为他而产生的种种敏感的情绪,更容易在他同别的小姐搭话时令她不自在罢了。
  刚刚灿宜同路谦添对话的时候,乔思苏故意避开视线看向另一边的车窗,后来却留心来听车内的问答,听见祁佑森说只是同班同学,多少放下心,转过脸来却刚好对上他的视线,知道那句话是说给自己听。乔思苏看见祁佑森挑着眉毛冲自己笑,仿佛心里要被他看透,于是恼起来:“你为什么这样高兴?”
  “没什么,”祁佑森撇撇嘴,跟她开起玩笑:“不兴我笑笑么?”
  “你这话可奇怪,谁又管你笑不笑了,”知道自己问的不在理,乔思苏也不再接他的话,转而向另一边道:“谦添,你最近看的什么书?”
  “莎翁的一本十四行诗,”路谦添笑笑,“只是不大喜欢。”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要看?”路希窕觉得她哥哥好笑。
  “书有喜欢不喜欢之分,可是读书没有喜欢读才读,不喜欢读便不读的道理,”路谦添看着他妹妹,“况且,不读完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
  “那么眼下,你已经读完这本书了?”乔思苏又问。
  “还差几首了。”
  “那又是为什么不喜欢的?”
  “说不好,”路谦添笑了笑,“总觉得这诗很有些夸张。”
  “我却不知,这世上竟然还有你不喜欢的书,”祁佑森推推他的肩膀,“想必是我喜欢读的了。”
  “算了罢,”这回轮到路希窕笑起来,“我却不知,这世上竟然还有佑森哥哥喜欢的书!”
  几个人玩笑了一路,午饭去了祁家。
  这里灿宜回家后发现她父亲并不在家,想起今天云宛也不在,觉得无事可做,于是铺开白纸准备画画,可是一时间却又想不到要画什么。其实很多人都赞叹过灿宜的工笔画,说她的花鸟格外细致有神,不过她自己最佩服的却是怎么也学不来的她父亲的写意山水。作画如做人,或许她真正学不来的是她父亲性格上的那份洒脱自如罢了。
  正犹豫间,心里突然闪过一处风景,是她母亲以前最爱的一个山谷,青山绿水浑然天成,虽然狭小算不得开阔,但是半山上泄下来的一条银练却很显出一番精巧的大气。除了每年她母亲的祭日灿宜父女两个都要到那山谷去一趟外,以往她父亲也时常带她去的。其实灿宜对她母亲的认识多半是沈妈点点滴滴讲给她的,她父亲很少跟她提到她母亲,可是每次来这山谷里,她都看见父亲独自坐在山石上半天却什么也不说。她以前把这讲给沈妈听,沈妈竟然哭起来。再长大些,灿宜就也从这沉默里看懂了她父亲心底对她母亲深厚的爱情。
  比沈妈讲给她的点滴更能让她感受到她母亲的存在感的,是她父亲山谷里的身影。
  想到这里,灿宜提笔一挥而就,一张精巧的扇面就呈现出来。
  落款的时候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想跟她父亲开个玩笑,于是拿着画走进书房,翻出她父亲的印章来,在扇面的下角上盖上了一枚“逸白”的印。
  她自己欣赏着这作品,却不知不觉笑起来。
  “什么事这样高兴?”她正笑着,她父亲回来了,看她自己在书房拿着一张画笑吟吟的,于是走进来问。
  “爸爸你来,”灿宜听见她父亲的问话,收收表情,将他拉过来,“你觉得自己这画可好?”
  宁逸白一打眼就知道是他女儿同他玩笑,可是眼前的画同灿宜以往的山水比起来确实要高明很多。比之他自己的笔墨虽说是潇洒不足,却是灵秀有余。他画过这山谷无数次,总觉得少些许精致的情怀,看不出他亡妻的味道,眼见着灿宜这一幅,就将他比下去了。
  心想着自己反被女儿所超,于是大笑起来:“你倒说给我听听,觉得这画怎样?”
  “你果真听我讲?”灿宜撇撇嘴,淘气起来。
  “讲得有理自然要听。”宁逸白笑着坐到一边。
  “要我说……精致自然,恰到好处,不过于紧促,也不过于松散,”她抿着嘴笑起来,望着她父亲,“……只是有一点却不好……”
  “哦?什么地方不好了?”
  “这里,”灿宜手指向画上的印,“……却是盖错了印的!”
  说完父女两个笑起来,又玩笑了半天,沈妈方过来喊吃饭。那画灿宜倒送了她父亲做礼物。

  【5】雪莱
  转眼开学已经有了些日子,灿宜对这校园已经熟悉起来。整个学校里,要论她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教室,就是图书室了。灿宜家里虽说没有汗牛充栋那么夸张,她父亲却也算藏了半辈子的书,但凡是他喜欢的,收藏了必定不止一个版本。只是灿宜以前在女中的时候,接触了些西洋的戏剧小说,也有诗歌散文之类,觉得很是喜欢,可是她家里却没有几本,于是,进了新学校先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图书室看看。去过之后才发现这里竟比女中的书还多许多,心里高兴起来,恨不能一天把所有的都看完,于是天天往图书室跑。
  前两天借的一本《哈姆雷特》已经读完,灿宜好容易等到放学的铃响,也顾不得去隔壁班让云宛等等她,就自己去了图书室。
  她在书架中间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到一本钟意的诗集,最后,只好踮起脚从架子的最上面抽了一本雪莱。
  等到她心满意足的想要离开的时候,门却是怎么也打不开了。多半是因为放学了,给老师从外面锁住了。拍着门喊叫了半天也没有人理,心下一着急,没了主意,一边埋怨自己忘了时间,一边又怪老师锁门的时候不问问里面有没有人。正不知道怎么办,转身却瞥见了窗户,眼下想要出去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灿宜走到窗户边,伸手拨开挡轴,推开窗向外望了望才发现窗台离地约摸有两米高。
  这可是超出她的能力所及了。但是周围又找不到能帮忙的人,想想云宛现在也一定到处找她,于是皱一皱眉头,先将书扔下去。等她好容易爬上窗台,身子一晃,却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跌了下去。
  刚好路谦添和祁佑森放学往校门口走,看见前面一个女生翻窗户摔倒了,于是赶紧跑过来,跑近了才发现是灿宜。
  “宁小姐,”灿宜听见有人喊她,抬起头,看见他两个远远的跑到跟前来,“有没有伤到哪里?”
  想到自己跳窗户摔下来反而被别人瞧见,看看胳膊同膝盖,有好些地方都破了皮,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灿宜摇摇头,说道:“不碍事,只是小伤。”
  等到路谦添上前想要扶她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扭伤了右脚,眼见着脚踝都已经肿起来了。
  “你们在这里等等,”祁佑森弓下身看了看她的脚,“怕是给摔到骨头了,我去门口喊福生把车子开进来,得去医院了。”于是转身跑开。
  “宁小姐为什么会……”路谦添扶她坐到台阶上,开口问道。
  灿宜想想自己这样狼狈,低下头笑起来:“想找本书,却忘了时间。”
  路谦添伸手接过她手上的诗集:“你喜欢雪莱?”
  “也并没有特别喜欢,”灿宜答道,“外国的诗虽然不那样难懂,却常常体味不了其中的感情。”
  路谦添正给她说中了自己的感觉,最近看过的几本诗集,都觉得虽然写得好,可跟中国讲究含蓄的诗词比起来,太过奔放了些,眼下原来竟不只是他自己有这体会了,于是冲灿宜笑起来:“我同你感触一样。”
  灿宜听见他没有喊自己宁小姐,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之前不曾注意到膝盖上流了血,等到发现之后才察觉到了隐隐的疼痛。她正懊恼自己没有东西擦一下伤口,路谦添却突然弓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叠的四方的手帕,轻轻敷在她的擦伤上。
  灿宜因为没有准备,给他的手帕碰到的时候抽痛了一下,于是小声叫起来。
  “忍一下,”路谦添抬头笑笑,“伤口不大。”
  没一会祁佑森的车子就开了过来,他跳下车跑过来,朝灿宜伸出手:“车子已经好了。”
  眼下灿宜也没有别的办法,脚上痛的不能走路,自己心里也很是担心,于是只好朝他两个道了谢被扶上车。
  路过教室前面才记起云宛,刚好从窗户望出去的时候瞧见她在门口同别人讲话,想来是在找自己。于是叫车子停下来,喊了她一声。
  “灿宜,”云宛赶过来,“……到处找你,怎么了?”
  “……刚刚伤到了脚,”灿宜不好意思的笑笑,“得去一趟医院了,你帮忙把我的东西带回家里去好么?一会回去了我喊沈妈去告诉你。”
  云宛看看车里坐了别人,却并没有看清楚是谁,听灿宜这样讲虽然依旧很担心,可是想到坐车去总归方便些,也只好冲着车里说道:“……那么烦劳您了,还请帮灿宜好好瞧一瞧,”一面又不放心的握住灿宜的手,“……到了家记得告诉我一声……”
  灿宜点点头,摇起车窗离开。
  车里祁佑森坐在灿宜对面,看她轻轻皱着眉,猜到可能是伤口在痛,为了使她分心,于是笑起来问道:“是宁小姐的朋友么?听名字那位才是何小姐了。”
  灿宜记起他两个的初识,也不禁低头笑起来。
  “究竟是没人告诉这段故事给我听了,”路谦添转过脸望着祁佑森,跟他开玩笑:“你从今可别再指望我来学校陪你。”
  “你倒是说我,”祁佑森看看他,又看看灿宜,笑道:“却是连我也不知道缘故的,怎么宁小姐就变成了何小姐。”
  灿宜于是将原委讲了一遍,不一会工夫也就到了医院。
  车子停下来,前座的随从下来给灿宜打开车门,灿宜才注意到正是之前祁佑森逃学时后面跟着的那个,于是冲他笑笑。
  “福生,”祁佑森跳下车,“去安排下大夫,就找家里一直请着的那位吴先生。”
  “少爷放心,这就去。”福生点点头跑开。
  不一会就带出来一位穿着白衣的先生,堆了一脸的笑:“路少爷,祁少爷,两位打声招呼我登门就是了,何苦烦劳两位亲自跑一趟!”
  “吴医生误会了,”路谦添也下了车,然后转身将灿宜扶下来,“今天不是我们,这位宁灿宜小姐伤了脚,还麻烦您给瞧一瞧。”
  “路少爷哪里的话,您尽管吩咐,说什么麻烦,”转脸看看灿宜,虽然没见过是哪家的小姐,但看着眼前路、祁两个一同陪着来了,以为她身份也不一般,于是又堆上笑:“还请几位跟我过来做个检查。”
  检查过之后那位吴医生笑着对灿宜说:“宁小姐请放宽心,不过是轻微的扭伤,骨头并不碍事,煎几副药喝了,涂点药膏,再休息几天就好的。”
  灿宜听见他这样说也放了心,于是道了谢领了药就离开了,依旧是由祁佑森的车子送回了家。
  晚上跟云宛聊了经过,由沈妈煎了药喝下,就休息了。
  一直在家里休息了四天才又重新去学校。因为是轻伤,也没过几天就恢复了。

  【6】春暖
  进了五月中旬,天气里很是多了些色彩与味道。花花草草的一日比一日繁茂起来,外面树上早已经蒙了一层明晃晃的绿色。
  路谦添先前因为祁佑森的缘故,被他拉去过两三次学校,于自己倒是无所谓,唯一不喜欢的只是课堂里拘束的气氛罢了,于是每次都是读了三五日的书,仍旧还是回家跟着请的老师学习。
  这天他刚送走教洋文的先生,转身却听见二楼他妹妹房间里传出钢琴声。路希窕是弹不出这种曲子的,想来是乔思苏找她来玩,于是转身朝楼上走去。
  在门口站了半天,等乔思苏一首曲子弹完,路谦添笑着鼓起掌来。
  “我当是谁,”乔思苏转脸看见他,知道他终于下课,高兴起来,“路少爷用功,今天的课总算是上完了罢,不然怎么有兴趣来听我们弹琴?”
  “你弹得好,所以给吸引过来的。”路谦添走进房间,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希窕,你也该努力才是。”
  “我倒愿意努力,”路希窕看他哥哥下课,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笑着挽住他的胳膊,“只是等我弹得这样的时候,思苏姐姐早都成了大师!”
  “哪有这个道理,”乔思苏过来拉住路希窕的手,拉着她走到钢琴前,两个人一起坐下来,玩笑道:“我来教你,我们一起做大师可好?”
  说完挑了首简单些的《致爱丽丝》,起了个头,两个人一起弹起来。
  她这弹琴,一小半是无聊没有事情做,多半却是为着引起路谦添的注意,看见他下了课坐在自己身后,自然更要表演一番。
  “怎样?”乔思苏弹完转过身,笑着看着他。
  “都好,”路谦添起身走过来,抬起手搭在钢琴上,“你们下午要做些什么?”
  “我正跟希窕说一起出去走走的,算是踏青,”乔思苏仰起头,“可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当然好,”路谦添原有这个打算,听见她两个也想到一起去了,就说:“佑森是今明两天只有半天的课,我们拉着他一起去,他才是最高兴的那个。”
  “要我说,”路希窕听见她哥哥说喊祁佑森一起,兴致更高,“不如吩咐人准备些点心,我们走远一点不是更有意思。”
  另两人听了都点头称是。
  见路希窕和乔思苏去安排出门的事,路谦添便回到自己房间,刚在沙发上坐下来,转脸瞥见了一旁圆几上的一本雪莱诗集。
  伸手拿过来翻着翻着,脑子里却想起了灿宜,也是为着同一本书才翻窗户摔伤了脚。那天自己伸手去扶她的时候看着她一脸懊恼的样子还差一点笑出来。当时虽然忍住了,回来后却时常想起,于是也去找了一本雪莱诗集来看。
  接着又想起没几天前自己去拜访灿宜父亲的情景。
  还是在他表哥的大学里听了宁逸白的讲座后聊了几句,并且同他约好了隔天去宁家拜访。由于第二天自己到的时候宁逸白还没回来,于是只好坐在书房里等他。环顾了四周的摆设挂轴之后,目光落在一幅小画上。是一张精巧的山水扇面,雅致又不乏潇洒大气的手笔,远观起来并没有因为其小巧及色块上的不明显而淹没在周围众多宁逸白潇洒的墨迹中,相反却别有滋味,近看更觉得细致。
  于是等宁逸白回来,两人聊到山水的时候他突然笑着问道:“可否向老师讨一样东西?”
  “哦?”宁逸白也笑起来,“说说看,我这有什么东西得了你的喜欢?”
  “一幅画,”他起身走到墙边,抬头看着那扇面,“觉得与老师的其他山水略有不同,可是在学生来看十分中意。”
  宁逸白听到这里却哈哈大笑起来:“那倒要看看主人的意思了!”
  他正诧异,转身却看见了刚好走过书房门口的宁灿宜,她也是一脸不解的看进来。
  “灿宜,”宁逸白将女儿喊进屋,笑着说:“路公子喜欢上了这画,你可舍得送他?”
  他听闻老师这样说,又回头确认了一遍画上的印章,明明白白的“逸白”二字,仍是不解,再转脸,却看见宁灿宜侧过身站在一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过后灿宜送他出门的时候才告知了这画里的故事,原是她同她父亲开玩笑才在自己的画上盖了这“逸白”的印。
  之后每次展开这画,都会从笔触中记起当时的情景。然而最令他想不到的,其实是灿宜的手笔竟然这样厉害。
  “你在笑什么呢,”乔思苏吩咐完事情,走进路谦添的房间,见他捧着一本书坐在沙发上微笑,不禁好奇道:“看到什么有趣的书了?”
  “嗯?”路谦添听见乔思苏说她,转脸望过去,刚好扫见墙边书橱的玻璃门上自己的脸,可不是在笑,于是合了书收了收表情,“没什么,一本诗集,你们都安排好了么?”
  乔思苏点点头,仍旧朝他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书翻了翻,“我却不大喜欢西洋诗的。”
  “没事做随便看看,”路谦添起身整整衣服,“走罢,去学校接着佑森。”
  于是三个人搭了车离开。
  “灿宜,天气这样好,我们去城外面走走罢。”放学后云宛拉着灿宜的胳膊说道。
  “好啊,我也这样想的。”灿宜几天前就想出去玩一玩,由于摔伤了脚,等脚上康复过来却又一直没时间,也就没怎么提,眼下有了一天半的假期,难得持续了这么久的晴朗天气,再不出去怕是要下一阵子雨了,等这阵雨天过去,就真的算入了夏,顶着大太阳,谁还愿意出门呢。
  于是两人商议定了,先回家吃了饭,然后又找车子出门。
  一路来到了灿宜母亲最爱的山谷,想起每次来时她父亲的样子,灿宜也不禁走到那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望向远方。
  刚好能够看得见山谷里那条狭长的瀑布,夹着哗哗的噪杂声音,由半山直落下去,飞开的水雾里透露着一道隐约的彩虹。风吹起灿宜的头发,扫的她的脸痒痒的,她却并不想抬起手拨开,有时候仿佛闻见自己发梢上也沾带了山谷里清水的甜味。
  云宛知道这山谷在灿宜心里的意义,也就没有上前同她搭话,任由她在那里坐了半天。

  【7】雨梭
  时值仲春,山麓里漫尽了花香草香,路谦添和祁佑森在前面走着,乔思苏和路希窕跟在后面,一路说说笑笑。最后面有两个家仆提着先前准备好的点心。
  “要我说这里风景好得很,”乔思苏抬手用罗纱的扇子遮住太阳,对着前面两个说道:“不如就在这里歇歇脚。”
  祁佑森听了扬起脸往前面打望了一下,也转身冲她两个点点头:“就这里罢。”
  于是乔思苏回头找了片干净的地方吩咐家仆把坐席点心摆好。
  “我去前面走走,”路谦添看她们还得一会功夫才能安顿好,于是推推祁佑森的肩:“一起么?”
  “我来搭下手,”祁佑森冲他笑道:“少爷走好。”
  “得了,”路谦添见他不去,也不强求,“我去去就回。”
  一直沿着蜿蜒的细路走上去,开始隐隐约约听见淙淙水声,花草也越来越茂盛,偶尔有蝴蝶婉转的飞来飞去。看着眼前的景致路谦添心里感到明朗,因为走路而出了汗,于是将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
  又走了一会,听见山下的水声变大,于是干脆跳上一旁的山石,放眼望出去,满眼幽郁的山谷,山壁上的细流汇成一股白练自半空垂坠下来。谷底一宕碧绿的水湾,把一席斑斑阑阑泄下来的光线零星的反射起来,加上像片片旋落的花瓣一般上下飘零的山蝴蝶,这里一点晃眼的银白,那里又是一丛沉进人心里的祖母绿,宛如在这群山漫野里洒了一片的珍珠和翡翠。
  这一看倒真是看的满心惊叹。
  造化钟神秀,万物再美美不过此了。
  于是干脆伸展开双臂,扬起头,闭上眼睛,用力的呼吸这山里清甜的气息,任凭细痒的光线点落在他的眼皮、面孔和衬衫上。
  恣意尽情,心里盛了满满的畅快。
  可是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却停驻在了对面山谷顶上的另一点。
  安静坐在山石上的宁灿宜,隐约看来穿着软粉色的褂子和黑色的裙子,风吹起她裙裾的边角以及头发,飞散的发丝挡住一小半脸庞,但她并不伸出手拢住,只是安然温婉的坐着,没有表情。
  就像一朵清气的百合花,深色的叶子常常摇曳起来晃住那一点含蓄的粉红,翩然典雅含苞待放一般,怡然点映着这山谷中的浓墨重彩。在苍绵而辽远的天际与脚下的繁复锦致交接的那一条细长逶迤的线上,静静的散发芬芳。
  在路谦添看来,这个瞬间的宁灿宜好比是山谷里腾起的水雾中若隐若现的精灵,以无法形容的美丽把一幅画轻轻画进自己眼睛里。她并没有微笑,没有哭泣,没有说话也没有唱歌,没有表露她任何的情绪,可是她翩翩然就占据了他内心那一角最温软的位置。
  干净,而且空灵,令人没有办法移开目光。
  一直到细散的雨滴将他的衬衫打湿的时候,他还愣在原地,再一看对面不见了灿宜的影子这才意识到天气的变化。于是转身跳下石头,沿着来时的路跑起来。
  他就这样一面跑一面想着刚刚眼睛里的情景,脚步竟然就渐渐慢下来,最后停住。
  不是他总刻意的想起来,而是眼下,他根本没有办法忘记了。
  从来没有谁,在他不经意的时候给过他这种感觉,就像周遭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被隐匿一般,关注点只剩下那一个,就像他站在山谷里,除却旁的华丽色块,却只看见她。
  慢慢的就连之前的点滴也变得清晰起来。
  初见时她温婉而礼貌的点头致意,她笑着说“原来路少爷也是这里的学生”,她为了一本诗集而跌伤时的懊恼,她不明就里的站在门外的阳光里听说他喜欢上了那幅画,她不好意思的笑。
  然而在他看来,那真的是绝好的作品。
  想到那幅画,路谦添才猛然有了印象,正是这山谷,今天灿宜倒是走进自己的画里去了。
  “……路少爷?”突然听见有人喊他,路谦添回过神,一转身,眼前站的却不是别人。
  灿宜两只手搭在头顶上,隔了濛濛的一层雨雾,看见路谦添一脸诧异。
  她显然是不知道自己在这少年心里的位置起了多大变化,仍旧和声问着:“……路少爷,不躲雨么?”
  眼下路谦添却窘起来,只能躲开灿宜的目光,微笑着应了声“好”,然后把手里的外套递给灿宜和云宛让她们披在身上,一起沿着路跑下山。
  眼见着这细碎的春雨毫无预兆的大起来,三个人只好在半山找了一处略微能够避避雨的山石,暂时站进下面。先前在路上跑着的时候还好说,这一停下来,灿宜倒是没什么,路谦添却感到尴尬。
  “谢谢路少爷的外套了,”灿宜擦擦头发上的水抬起头,将身上披的衣服递给路谦添,“路少爷刚才仿佛在雨里站了很久,是在做什么?”
  听见灿宜问他,路谦添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冲她笑一笑:“看见了很美的景致,却没注意到下雨了。”
  “我也只是远远的觉得像,喊了许多声你才听见,原来是看入神了,”灿宜并不知道真相,还低头轻轻笑道:“天气这样多变,谁知道突然就晴转阴雨了。”
  路谦添见自己掩饰的很好,心里忍不住想笑,于是转变话题,看向云宛:“这位是?”
  “我叫做何云宛,”云宛笑着回他:“是灿宜的邻居。”
  “路谦添。”他也微笑点头致意。
  “路少爷同我是同班,”灿宜对云宛介绍道:“只是不常去学校,上次的脚伤……”想到这里,又转头笑着对路谦添说:“……还要谢谢二位了。”
  路谦添听她提起上次的事,于是问道:“……脚好了么?”
  “已经好了,原本也并不严重的。”灿宜依旧笑着。
  “那天,宁小姐送我的那幅画……”
  灿宜抬起头,迎上路谦添的眼睛,笑容停止在他的尾音上。

  【8】蒹葭
  “……那画,原来这样悲伤。”
  灿宜抬起头,眼前高出大半个头的清秀的少年,被雨水打湿的白衬衫勾勒出清晰的肩线和锁骨的轮廓,头发上的水沿着脸颊淌下来,以及因为隔着水气而无法辨认的眼神。
  “悲伤”二字,虽然不知他是从何揣摩而来,却也三分贴切。
  对灿宜来说,这山谷是等同于她母亲的存在,可她却无法仅凭此形成对母亲的亲切感,因此每每身处其中,情绪里反而是低沉的成分多些。
  面前路谦添沉静的望着她,最后两个字的语气在朦胧的雨雾中绵延。
  路谦添眼里的宁灿宜已经与先前大不相同,他从她没有表情的面孔里感受到悲伤的时候起,就已不再仅仅只是用眼睛看她了。
  “那画里,有我母亲。”
  他与她相隔不足半尺,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当下,看见她听了他的话后先是讶异而后低下头,头发上拢了一层濛濛的水气,裹进上衣的一团粉红里,连带着包容了她的声音,轻轻散尽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路谦添抬起手,轻轻抚掉了灿宜头发上的水。
  这个动作,实在是无意识而为之,别说灿宜要吃惊的抬起头望着他,就是连他自己也是在看见了灿宜的表情之后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
  “谦添……”手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就听见有人喊他,转脸看见祁佑森举着伞站在外面。
  当下路谦添颇为尴尬,自己这稍嫌造次的举动偏偏很不合时机,怎么跟祁佑森费一番口舌不说,眼前灿宜可是白白被得罪了。
  正无措的愣着,外围的少年已经走至跟前,一脸明媚的笑意,先向着一旁灿宜两个点点头,最后朝路谦添笑道:“这天公不作美,在人兴致正高的时候下起雨来,怕少爷困在这荒山野岭上,特来送伞来了。”
  路谦添听明白祁佑森话里的调侃,知道过后必定少不了跟他掰扯一番,碍着灿宜与云宛在场,不便多说,只好笑答:“罢了,我还好,把伞给二位姑娘罢,稍后下了山喊车子将两位先送回才是。”
  灿宜正欲回绝,祁佑森却将自己的伞移过她身前来:“宁小姐用这伞罢,我们两个不碍事的,”说完又将手里的另一把伞递向云宛,“想必这位是何小姐了。”
  云宛因为并不知晓之前那一段故事,故此诧异于祁佑森的话。灿宜见祁佑森把伞端到面前,他自己的身体大半已经淋进雨里了,再要推脱一番恐怕也是白费口舌,只好接过伞,道声谢谢,又将另一支递给云宛,看她还是一脸大不解,细声笑道:“这缘故说来话长了,回去再讲给你知道。”
  于是两个少年走在前面,灿宜两个也顾不得裙子边角上沾满了泥,撑着伞跟在后面,到了下坡路滑处,打头的就转身伸手扶一扶身后的姑娘。眼见到了山下,灿宜脚下一个不留神,踉跄一步险些滑到,幸好路谦添转头看见,一把扶住。
  不远处的车里,乔思苏见他们终于下了山,正放了心准备下车,才看清楚两人的伞撑在身后的人手里。因为隔了雨并没有认清面貌,于是自己也打开伞走下车,站在一边等候他们近前。
  祁佑森先看见乔思苏,于是跑上前,钻进她的伞底下,笑道:“烦劳小姐冒雨迎接!”
  “得了,”乔思苏看看他一身雨水,递上手帕,又转脸看见走近的灿宜与云宛,便悄声问道:“那两位是谁?”
  “我的同学,”祁佑森接过帕子擦着衣服上的水,转而想起乔思苏上次的表情,上次她或许没有看清楚灿宜的脸,心下又忍不住想要开她的玩笑,眼见后面三人渐渐走至跟前,于是跟乔思苏笑道:“喏,这位是宁灿宜宁小姐,这一位是何……”转脸看看灿宜,会意的鬼笑一下,接着说:“……云宛何小姐,这一位嘛……”又转头看向路谦添,“想来是哪家的少爷。”
  “你还是别开玩笑了罢,”路希窕也笑吟吟的打车里走下来,将伞撑到她哥哥头顶上,指着乔思苏转身冲灿宜笑道:“这是乔思苏,我喊她姐姐,我叫做路希窕,”又挽住路谦添的胳膊,“是这位的妹妹。”
  “乔小姐、路小姐好,”灿宜走上前,温婉的笑起来:“上次见面也没有来得及打招呼。”
  乔思苏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位小姐,头发搭到胸前,因为淋过雨而稍显凌乱,不过仍可以从面孔中看出端庄与清秀。路谦添的在场让她心下不愿意被比下去,于是不自觉的端起语气:“宁小姐不必客气,现在打招呼也是一样的。”
  路谦添转眼刚好瞥见祁佑森一脸笑意瞅着他,回了个“算了罢”的眼神,跟乔思苏说道:“思苏,我想还是大家挤一挤,一路把宁小姐和何小姐先送回家去。”
  “巧得很,我心里也是这样想。”乔思苏仰起脸冲他微微一笑,当下移步邀灿宜两个先上车。
  “还是算了罢,”灿宜同云宛都推辞道,“这样挤,况且我们身上又湿的,不方便得很,我们往前走走拦一辆车就可以的。”
  “还是就一起挤一挤罢,”路谦添跟上说道:“你们两个姑娘家这样的天气跑出去拦车才是不方便的很。”
  灿宜两个见他们执意相送,心下其实也着实犯愁自己找车麻烦,于是也不再推辞,跟司机说了住址,便道谢上车。
  车里几个人挤在一起实在不舒服,灿宜挨着路谦添,他旁边又是乔思苏,乔思苏有意无意的跟灿宜搭句话的时候两个人都要往前倾倾身子,路谦添又得向后躲,三人坐的着实不轻松。
  “宁小姐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消遣?”乔思苏探身笑着问道。
  “画些画,看看书罢了。”灿宜答道。
  “宁小姐可喜欢钢琴?”乔思苏想要显一显自己的特长,这话问的有些心思。
  “只识得几支片段,算不得会弹的。”灿宜并曾不体会她话里的优越感,照实答道。
  “你的画,倒真可以叫人好好讨教一番了。”乔思苏正要接话的时候,路谦添突然笑着说。
  这话开了头,不过又引起车里一段关于“你何时得以一见”的讨论罢了,不觉中已经到了灿宜的家门口,于是几人告别,灿宜云宛两个下车进了门。
  车子送下两人,才刚掉头,祁佑森就憋不住开起路谦添的玩笑。
  “路公子此行收获颇丰,淋了一段山雨,眼明手快了许多,我倒有心扶住人家,却给你抢了先。”
  “我怕了你,”路谦添不愿意在车里同他玩笑,本来先前那情景自己也少觉尴尬,没办法辩解,只盼他别当玩笑把自己为灿宜擦水的事情将给乔思苏和他妹妹听,却碍不住两人听了祁佑森的话来了兴趣,只好搪塞道:“宁小姐路上险些滑到,我碰巧看到,所以扶了一把罢了。”
  又讲了些山中景色优美之类的话,引开了注意力,祁佑森也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到家后换洗完毕,路谦添走进书房,闭眼在躺椅上坐着,又想起了白天所见,心有所感,不自觉睁开眼,走到书桌前,铺开纸提笔写道:
  野有蔓草,零露湍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9】妇妆
  这里云宛跟着一起钻进灿宜家,抖了抖身上的水,沈妈迎出来道:“姑奶奶,出门不带伞,看淋病了!”
  “沈妈,”云宛一边笑道:“照今天中午这太阳,谁又料到下雨呢!”
  “我去熬些姜汤来,”沈妈递上两条毛巾,“小姐快紧着擦洗擦洗去,别着了凉。”
  灿宜两个进了屋,换下了湿衣裙,挤在她床上,云宛想起下午的事,笑起来蹭着灿宜的肩道:“灿宜,路少爷和祁少爷都是你同班的么?”
  “是啊,怎么?”灿宜一脸不解。
  “祁少爷先不说,你知道那位路谦添是谁?”
  灿宜可是被云宛一句话给问糊涂了:“……是谁?”
  “省府的公子,”云宛笑一笑,“他不大去学校的,你倒认得他。”
  “原来是……”因为早察觉到路家不是寻常人家,灿宜虽然不感到十分吃惊,可也没想到是省府。
  “祁家呢,”云宛接着说道:“商铺多的数不过来,外面一条街上十家里有八家都跟祁家大大小小的脱不了关系,连我家的那点子小生意都一样,你就知道有多厉害了。”
  “那么,那位乔小姐呢?”
  “乔家管的是商业局,”云宛因为家里也经营着一点不大不小的买卖,所以对这几门关系比较透彻,“你不见我爸爸回回要往这祁、乔两家门里送多少礼,送归送,人家却忙得没工夫理你,还不一定收你那点东西的,天天多少人挤破脑袋的巴结那点关系。”
  灿宜知道云宛心里也不是求富的人,看不上跟在权贵身后转,心里一定小小的不服着,自己其实也一样,随了她父亲宁逸白的一点书生傲气,也就没接她的话。
  正巧沈妈端了两碗姜汤进来,笑吟吟的递过托盘道:“快趁着热气喝了,暖暖身子,春寒,别给冻坏了。”
  于是两人依旧挂上笑容接过碗,不再提起别家的事。
  云宛留在宁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没课,两人又玩笑了一天。
  转眼已是六月初,天气一层一层的热起来。
  这天灿宜回家,见大门外停了一辆黄包车,车夫在一角蹲着抽烟,以为是来了客人,想想这个时间她父亲应该还没回来,于是紧两步进了门。
  一位穿着朴素的年轻女人在书房里坐着,发髻规规整整的盘着,也不戴发簪首饰,只简单的在旗袍外面挂了一条贴颈的珍珠项链。整张脸被素色旗袍的高领衬得干净雅致。灿宜刚刚同她寒暄了两句,宁逸白就进了家门,于是灿宜便离开了书房。但是却对来客有了一点点兴趣,因此并没有回自己房间,就在屋檐底下花架前面站着,摆弄着眼前的花花草草。
  听意思是来讨一张画。却被她父亲拒绝了。
  女人离开以后,灿宜挽住她父亲的胳膊问道:“爸爸,你为什不给她,你不嫌她的,不是么?”
  依灿宜来看,被拒绝的求画者在宁家并不少见。以她父亲的脾气,不喜欢追名逐利,也厌恶权势的虚荣,那些人多数并不见得真正欣赏自己的水墨,怕是随波逐流,仅仅想讨一张盖了“逸白”印的宣纸而已。可是眼下,那位少妇看起来并不属于归入上类的人,却不知她父亲为何当面拒绝。
  “你觉得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宁逸白不答反问,冲女儿笑起来。
  “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夫人,大概……或许家境也不差……我说不准。”
  “衣着上看,她是个普通的妇女,虽然没画什么妆容,也看得出来打扮过后必是很有几分姿色的,”宁逸白笑一笑,接着说道:“虽然看样子不像是富贵出身,可是你可看见外面候着她的车子,那可不是街上雇的黄包车,拉车人想来是她的随从。”
  灿宜静静等着她父亲说下去,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见她是刻意褪去平日的模样,打扮的平平凡凡来我这里讨画了。”
  “那么……您是不会给她了?”
  “她倒也确实不像夫人小姐的,这样恭恭敬敬,为一幅兰花。”
  “兰花?!”灿宜也有点吃惊,哪有大家里的奶奶姑娘这样费劲周折来要一幅兰花的,要也该要什么笔触细致的花鸟鱼虫之类。况且,她的语气做派,落落大方,谦恭有礼,虽然藏掖的好,还是看得出来交际上一定过人的厉害。
  “她一定愿意破费很多罢……”灿宜也不知道为何产生了这个想法。
  宁逸白却笑起来:“倘若她明天再来,你倒可以亲自问问她,究竟愿意破费多少。”
  语气虽然是开玩笑,可是灿宜却听得出来,她父亲是拿准了她一定会再次登门拜访,自己这边却是完全搞不清楚她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隔天中午,灿宜果然在巷口看见那妇人的车子。于是三两步跑回家里去。
  依然是一身朴素打扮,略施粉黛,恭敬有礼。朝着灿宜点点头致意。
  宁逸白前一天就已经画好了一幅兰花,等着她来取了。
  “……我父亲让我等您来了,把这画给您……”灿宜从书房取出卷好的画,递上前。
  女人打开手中的画,也许感到惊讶,可是灿宜从她脸上看到的,却只有细微的嘴角上扬:“宁先生果真名不虚传。”
  灿宜却不明白她父亲画上的那行“再生如兰”是什么意思。
  “宁小姐或许很疑惑我的来历。”女人温和的笑起来,灿宜本不是喜欢打听别人私事的人,听了她的话,也敌不过自己心里揉成团的疑问,默认的笑了笑。
  “正如宁先生猜的,我是林菱荷,”看看灿宜的表情没有变化,才意识到她显然不会对自己的名字产生什么联想,于是又略微笑笑:“名妓罢了。”
  她自己把“著名交际花”缩成“名妓”,最后哼出的这两个字里,满含的是自嘲,又有点凄然的味道,灿宜听出这层意思,却没有为她的出身表现出轻视她的神色。
  林菱荷倒是对眼前这个少女感到一点点讶异,她并没从灿宜的眼睛里扑捉到丝毫被掩饰好的鄙夷,这个女孩子,只是与之前无二的站在面前。
  本来在风月场交际这么些年,混到今天这一步,察言观色的本领绝对是女人中的一流,况且,她常常会因为自嘲而更加清楚的感受到别人看她的另一种眼色。
  可是眼下,她倒也愿意相信,宁家父女两个,并没有将她划出平常人的范畴。
  心里多少有点感谢的意思,林菱荷接着说:“这画,是为了送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身份悬殊太大而不能相守,他倒是走的干净一了百了,我却背叛了那份情谊沦落到今天这幅模样。”
  看她颇调侃的讲着这仿佛与自己不相干的往事,任谁都可以感觉得到话里的悲伤,她却将这至痛画在笑颜上成为一抹浅色的腮红,掩饰住眼角一枚温软的泪。
  “想必,”灿宜心里也想不到什么安慰的词句,即便有,也一定填平不了她的伤,只是有一句话,灿宜想说给她听,“他一定明白,你为了守住那份情谊才‘不为他人妇,只讨闲人宠’的苦心。”
  林菱荷这次是真的给愣住了,先是宁逸白拒绝她讨画的请求,却猜到了她的身份,也大概明白了她讨画的缘由,自己并没有说过要送人,他却干脆在画上写上“再生如兰”四个字,看来是对她情人的结局也有了几分了然。
  而这位宁小姐,二八的年纪,心里却装的进别人的一座山。
  “再生如兰,”林菱荷笑笑,“宁先生智慧过人,竟然猜得到这些。”
  灿宜看她的笑里不再是先前傲然却自贬的味道,也就悠然的回敬了一个微笑。
  “他最喜欢兰花的,这是第五个年头,无以慰藉,唯有送他一盆最清风傲骨的兰花了。”
  最后宛然道了一声感谢,转身离开。
  “林小姐,”灿宜突然想起心里仅留的一个疑问,追出门去,“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为这画……”
  林菱荷其实在灿宜一开口就明白了她要问什么,莞尔道:“我虽然不是雅士文人,可也听闻几分宁先生的脾气,为这画,我倒是甘愿倾囊出个大价钱,却只怕白白玷污了先生的好意,倘若先生的笔墨真是能够千金求得的,那也就不是宁逸白先生了。”
  林菱荷离开后,灿宜站在院门外,想着她刚刚的话,微笑起来。
  她的父亲。宁逸白。

  【10】救星
  已经渐渐入了夏,傍晚也日渐闷热起来,偶尔听得到聒噪的蛙鸣一阵阵传进耳朵。灿宜自小常常晚上同沈妈两个在天井里乘凉,那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握着一把蒲扇缓缓的扇着,让她如同跟母亲坐在一起。有时沈妈给灿宜掏耳朵,掏着掏着灿宜就趴在沈妈的腿上睡着。
  初夏的夜晚总是那么迷人爽朗,繁星仿佛极容易下凡的宝石,斑斓万象。
  这两天沈妈总是捶打着腰腿。
  “沈妈,”灿宜温柔的从背后俯上沈妈的肩,搂住她的脖子,“累么?”
  沈妈没有说话,脸上却展开笑容,抬手握住灿宜横过来的手臂:“不累。”
  灿宜松开手,慢慢揉捏着妇人的双肩,笑道:“这样可好受些?”
  “好受,”沈妈笑得更深,“小姐这双巧手,我福享大了。”
  灿宜揉了一盘肩,停下手里的动作,将头靠在沈妈背上,也不说话。半晌,轻声道:“沈妈,我可像我母亲?”
  女人仍旧温和的笑着,也不做声,只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像?”灿宜调皮的仰起脸,望着妇人脑后的发髻上一颗银簪子在月光下闪着一点一点明晃晃的光。
  “……同她一样漂亮,同她一样知书达理,同她一样识得书画……”沈妈慢吞吞的摇着扇子,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你却比她命好着呢。”
  隔天灿宜听见沈妈说蜡烛用干净了,因想起她这两天腰腿上的毛病有些加重,便借口自己要去画店买纸墨可以顺带些回来,实则想让她在家好好休息一番。
  拗不过灿宜,沈妈只好答应,把钱给她,又嘱咐半天,方不放心的看着她出门。
  灿宜按着沈妈比划的走法,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一家卖蜡烛的店,正四下打望着,迎面撞上两个年轻人,打头的“哎呦”一声。灿宜抬头先没看清对方的脸,自己撞了人家,只好道声“抱歉”。
  “你姑娘家家的倒也会走路,”被撞的青年一脸怒相,“单单撞了老子!”
  灿宜再抬眼看看,两人都是蛮不讲理的样子,开口的人穿着件不成样的衬衫,锁着眉毛瞪过来,自己没碰上过这种事,心里有些慌,只好再道一次歉。
  “哟呵,”一旁的青年也跟着搭腔,“瞧见没,模样还挺标致。”说完抬手就要摸上脸来。
  灿宜头一偏,反倒轻喝一声:“干什么!”
  “干什么?”刚刚不老实的手又伸到脸前来,“你说我们干什么?”
  这次手干脆被灿宜打开。
  “脾气挺大啊。”被撞的上前一步,就要捏住灿宜的肩膀,抬起的手却被阻在半空。
  眼前插进一个少年的身影,将灿宜挡在身后。
  “要不要脸,”祁佑森半笑着,“大街上欺负女孩子。”
  “您来得不巧,”青年抽回手,打量一下眼前的少年,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公子还是少管闲事,拳头不认人,免得破了相回去不好跟家里交代。”
  祁佑森也不答话,只是笑着,半晌,挑着眉毛说道:“看来你还真是不认人。”
  那两人本来也只是戏弄戏弄灿宜,没打算做什么大不了的动作,谁知半道里杀出个不知来路的少年,当面挑衅了一番,倒把两人惹出三分恼意。待要出手,来来往往了几个路人,便也作罢,朝地下狠狠啐了两口唾沫掉头走开。
  祁佑森转过身,冲灿宜笑起来:“没事了。”
  灿宜心里松了口气,跟他道了声谢谢。
  问明她的去处,少年想了一会儿道:“我同宁小姐一路过去罢,总归也是没事情做,也免得你再遇上这些麻烦。”
  两人并肩走着,灿宜转脸问道:“祁少爷怎么自己在街上逛的?”
  “我?”祁佑森见灿宜问他,于是明朗的笑起来,“逃出来的。”
  知道他擅长的是什么,灿宜也不再接话,会意的笑了。
  转了半晌终于找到一家杂货铺子,两人走进去,灿宜让老板包了二十根蜡烛,到了掏钱的时候却是摸了半天也摸不出一枚铜钱。
  “……怎么了?”祁佑森正满心稀奇的打量着这铺子,转脸却看见灿宜愣愣的望着他。
  “……钱……不见了……”
  灿宜只以为路上不知落在了哪里,并没有多想,祁佑森却一下子知道了怎么回事。无论如何还是得先付了帐再说,可是自己身上从来不带银子,想了想对老板说道:“记在禄福号的账上吧,说少爷的帐,回头我吩咐人给你送来。”
  老板上了年纪,脑袋实在不灵光,认不得祁佑森,虽然听他的口气觉得不一般,到底还是犹豫着要不要赊下这两个钱。
  祁佑森明白灿宜的钱是给先前那两个青年偷了去,想起那两人刁蛮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就该当时先送点拳脚出去。眼下这小铺子的老板竟然还为几根蜡烛不愿意放他们走,有点哭笑不得,当下从上衣内的口袋里掏出个金晃晃的怀表扔在老板面前:“这个,可抵得了二十支蜡烛!”
  说完帮灿宜拎起包好的东西就要往外走,灿宜倒给他的举动蒙住了,反应过来后立马拉住他的袖子,拿过蜡烛放回到柜台上,又拿起怀表递给他,说道:“蜡烛明天再买就是了,倒是别丢了这么贵重的东西。”
  祁佑森正想开口,老板终于给那金光晃醒了眼睛,认定眼前的少爷不是一般人,摆摆手笑道:“两位慢走,帐先赊着又有什么关系。”
  祁佑森听见他这样讲,低声道:“以后出门还真得印两张名片,免得浪费那些口舌。”转身跨出店去。
  灿宜也只得拿了蜡烛跟着出来,刚想开口,少年却“哼哼”两声笑出来:“偏偏这样巧,这就怨不得本少爷了!”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先前两个青年每人嘴里咬着个包子在街上晃呢。
  “二位,钱花的还爽?”等灿宜反应过来,祁佑森早已三两步冲到前面去了。
  “呸,”青年皱起眉头,“老子今天晦气,怎么被个白脸的少爷看上了。”
  祁佑森也懒得再跟他两个笑着讲话,伸手朝着灿宜的方向指了指,说道:“摸走了那位小姐多少就紧着点儿如数给我送回去。”
  青年被祁佑森说中,破口骂道:“……老子可听不懂你说的哪门子屁话!”
  祁佑森嘴角挑成傲然的弧度,轻声笑道:“跟我讲话嘴巴要放干净些,本少爷可不会一直都心情这么好。”
  那两个青年被他一激,恼羞成怒,打头的那个上来照脸就是一拳,祁佑森不防备,被打倒在地上。灿宜却吓到了,赶紧冲上来扶起他来:“祁少爷,没事吧?”
  少年扯扯嘴角,抬手蹭了蹭,看看手背,知道嘴角被打出血来了,瞪着眼前的两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提醒过了,不长眼也要分时候。”
  正要还手了,身后一声大叫:“少爷!”
  原来是福生追他主子来了,不曾想刚找到就见着眼前祁佑森被人打倒这一出。自己跟了祁佑森这些年,还没见过那个人敢动一动他,更别说打的破相了,当下怒火中烧,喊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朝我们少爷动手,进局子够局长专审了!这下连‘滚’都没机会了!”说完跑上前去扶住他,看了看没什么大碍,接着转脸冲动手的喊道:“知不知道这位是谁?!可着这地界打听打听去,谁敢动一动祁家祁佑森少爷不敢!”
  那两位这才知道对象是谁,一下子慌了神,今天还真是晦气了,扇了佛祖的耳光,再怎么没脑子也不能蠢到动手打祁家少爷。当下只看着祁佑森抬手擦嘴角的血,却是连求饶的话也讲不出一句来了。愣了半天的神,两人麻利儿的掏遍全身的口袋,翻出来4块大洋加一些零碎小钱,全部双手捧到灿宜面前去,口里念叨着“少爷开恩”又是“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还了钱便急匆匆的跑开。
  灿宜还没打这情景里回过神来,祁佑森拍拍身上的土冲她微微一笑,道:“走罢,宁小姐,搭这车回去罢。”
  眼看着他因为自己的缘故挨了这么一拳,灿宜也不好拒绝,跟着他上了车,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开口还是一声“谢谢”。
  “宁小姐还真该谢我,我这打挨的冤枉得很,”祁佑森拿眼睛瞟了瞟开车的福生,仍旧一脸玩笑,“本来打家里悄悄钻出来,为的是下午不用去学校,可若是给我父亲知道了刚才这一架,我怕是再没独自行动的机会了。”
  灿宜知道他这玩笑多半是为叫自己宽心别放在心上,于是也低头笑起来。
  等灿宜到了家,把那一包蜡烛拿给沈妈,打开一看却是早都断成几节了,也不能把经过告诉给她知道,只好推说没拿稳跌在地上了,无非也就又听沈妈唠叨了几遍“早知就该自己去”。
  再想起中午的事, 却渐渐觉得有趣起来。

  【11】做戏
  入夏多日,大暑近在眼前,六月的天也阴晴不定起来,时常无预兆的落两场雨水。眼下一个低沉的响雷轰然打远天翻涌过来。眨眼功夫,噼里啪啦的将世界打得湿漉漉。
  虽是阴雨天,乔公馆却显然是别样场面,原来是为乔思苏做生日,乔家特办了这场交际宴会,宴请各上流名门。整个公馆大门外的轿车一路排了几十米,黑压压一片。乔家大厅里却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客厅正上方垂下一朵硕大而华丽的琉璃水晶吊灯,把个西式建筑装点的富丽堂皇,绚烂无比。
  乔思苏正坐在她房间里让人给梳理头发,急急的跑进来一个丫头,喘着气道:“小姐,到了!”
  乔思苏闻声站起来,发饰没夹牢,落在地上,乌黑柔软的长发披散了一肩。当下也顾不得重新整理,对着镜子看了看,拾起桌上一对镶了珍珠的细长夹子别在两边的鬓角。
  “谦添。”乔思苏摇曳走下楼去,冲刚刚进门的少年微微一笑。
  路谦添抬头看见她迎面走过来,穿了一身鹅黄的丝绸长裙,窈窕而美丽,于是也淡然的笑着等她近前。
  乔思苏给他看的不好意思,问道:“希窕呢?”
  “一同来的,”路谦添答道,“进门碰上伯母,被拉去那边聊天了。”
  “母亲也真是,”乔思苏笑着嗔道,“我的客人倒都被她抢去了。”
  说完便要去找路希窕,手腕却被轻轻握住了。
  眼前的少年目光浅澈,面孔上飘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低头俯上前。
  这个瞬间,乔思苏仿佛感受到他的鼻息一般,愣神在那里。算不算她设想的众多足以让自己不平静许久的动作中的一个。如同此刻少年握在她手腕上的那点温度。包容下她那么久以来的心事。好比他关节清晰长而优雅的手指碰触到她的鬓角时,那个清冷的触点却带给她无限的温暖。也让她紧张。
  乔思苏闭上眼睛。
  少年却只是抬起手取下她左边的发夹,别在右边耳后,映衬着她耳垂上一颗温润的珍珠。
  “这样更好些。”路谦添笑着,为她整理左边松散开来的头发。
  下午下了学,灿宜和云宛两个正在路上走着,却突然下起雨来,两人随身没捎雨具,赶紧跑到街边房檐下去躲雨。对视一会,云宛又咯咯笑起来。
  “怎么了……”灿宜摸不着头脑。
  “这下可成了落汤鸡……”云宛笑着甩一甩衣袖,见灿宜也满身是水,抬起手给她擦了擦头发。
  一瞬间灿宜脑海里呈现出另一张面孔。
  仲春的山麓里,细迷的雨雾中有个少年在山石下抬手为她抚去了头发上的落雨。
  这算是个不明就里的动作。然而幡然间想起来的时候如同依然能够闻见山中花草悠远的清甜滋味。
  以及对方无法辨认的眼神。
  愣神的功夫,眼前已经凑过来一张明媚的笑脸。
  “喊你也听不见,”云宛冲她眨眨眼睛:“我却大约猜得到你在想什么的,这么些天来,只是不敢问。”
  “……什么……”灿宜不好意思的侧过脸,伸手接住外面的雨水,“……不知道这雨几时停。”
  “我不敢问,”云宛调皮的玩笑起来,拿眼睛睨一睨灿宜:“你同那一位路公子……”
  “没有的事。”灿宜紧起眉头。她的确是不知道原因的。
  “罢了罢了,”云宛笑着答她:“没有便罢,也犯不着恼我,我也没指名道姓的,你却紧张什么,早晚还是有个公子要讨了你的喜欢,等你成了哪个公馆的当家夫人,我再要来问上面那句话,你恼我我可就不依了!”
  话一说完,灿宜转脸笑着便要挠她的痒痒:“好狠的丫头,嘴巴这样毒,我倒要看看你找个多厉害的姑爷,天天就着跟你拌嘴比赛!”
  两人于是在房檐下玩闹起来,云宛退一步跳出外面,被雨打湿,灿宜就赶紧把她拉进来,嬉笑个不停。
  好容易等雨停住,两人一路玩笑着回了家。
  一进家门,听见书房里有声音,知道父亲又带了学生回来,刚要回屋,门却开了,宁逸白先走出来,看见女儿,笑着问道:“今天回来晚了,没有淋到罢?”
  灿宜摇摇头,转眼瞥见父亲身后的人。
  “莫觉哥哥好!”冲对方笑着点点头打声招呼,眼里满是惊讶。
  “灿宜,”少年走下台阶:“许久没见,你长大了。”
  宁逸白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子,出去周游了两年,倒老成起来了!”
  不及灿宜两个答话,又接着笑道:“今天这饭,我定要亲自下厨了,灿宜,你莫觉哥哥这几天就住在这里,你要好好同他讨教讨教!”说完朝着厨房走去。
  “老师的脾气还是这样。”莫觉低头笑道。
  “莫伯伯身体可好?伯母呢?你出去这两年他们过得怎样?”
  “母亲落下些关节病,父亲倒还好,”说完抬手比了比灿宜的身高,“你真是长大了。”
  “难道只有你长大不成?”灿宜笑起来,挽住莫觉的胳膊,“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说完将他拉进自己屋里。
  少年坐在椅子上,看着灿宜在一边翻箱倒柜。
  “你到底在找什么?”隔了半晌,见她还没找到,笑着问道。
  “这个。”
  莫觉站起身,接过灿宜递上来的本子。封面上工整的两个钢笔字写着:桃枝。
  灿宜见他看着本子笑起来,显然是把自己看的孩子气,于是撇嘴道:“你自己头一次写的东西,我倒紧紧的记着你说的话,给你收好了,到头来你却不当回事了。”
  “我几时说过不当回事,”少年抬起头,挂着一脸笑容,道:“我要好好谢谢你呢,保管的这样好,你可愿意赏光做我的女主角?”
  灿宜听他一说反倒愣起来,指着自己道:“我?”
  “本来也是给你写的,”莫觉笑笑,“所以走之前存放在你这里,你当时不知道自己两年后跟主角有多么像罢。”
  见灿宜还是一脸不解,于是说道:“大学里有几个朋友,我们组织了一个戏剧社,开场的头一出戏他们让我来作,喏”指了指手上的本子,“我就是决定排这个剧本,所以灿宜,你来演你自己可好?”
  灿宜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几时认定了我会演戏的?说是拿我做了这位桃枝小姐,我却不知自己又会唱戏又会同人私奔的。”
  “你知道的,人物的原型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罢了,毕竟是剧本。”
  灿宜歪着头,笑着摆摆手:“我要是不演呢?”
  莫觉听了她的话望着她,笑起来没有答话。
  祁佑森下了学赶到乔公馆,手里捧了一束玫瑰花,待要上楼去找乔思苏的时候,盯着手里的花看了看,打里面抽了一朵最饱满的出来,刚巧见一个丫头从楼上下来,便将剩余的一大束都捧给她,笑道:“送你了。”然后走上楼去。
  乔思苏正同路谦添兄妹在她房间里讲话,祁佑森敲敲门闪进来,躬身递上手里的花,微笑道:“小姐万福。”
  乔思苏抬头看着眼前俯身的俊朗少年,眉眼间挑着凌人的笑意,端给自己一支绽放的花。心里颇觉得高兴,抬手接过花,笑道:“也不知你要几时才有正形,天天这样有一出没一出的。”
  祁佑森也不答话,待她接了花去,便仍旧笑着走到路谦添旁边,坐在沙发上,半晌,笑道:“只要你高兴便好。”
  这话在乔思苏听来有双重作用,首先是证明一直绕着自己身边转的人现下还是围着她转,第二层,这话里颇有些暧昧的成分,可以拿来激一激路谦添。
  但见他还是一脸淡然的微笑,手里把玩着一个琉璃水晶球,坐在沙发上旁观不语,乔思苏起身走上前,朝着他伸出一只手,柔声道:“谦添,你给我什么作礼物?”
  少年仰面冲她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外面包了一层紫罗兰的彩纸。
  “给,”路谦添递进她手里,“生日快乐。”

  【12】冤喜
  向来上流宴会是少不了林菱荷这种著名交际花的,女人的作用往往很大,有时候几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可以把后台垫硬,或者发展几个新的投资人也不在话下。
  路谦添斜靠在门边,手里端着一支高脚玻璃杯,他却并不喝,只是出神的望着杯里暗红的液体。许久,从一片红晕里晃出一段妖娆的身影,起初只是一点,慢慢扩大了姿态,风姿绰约的近前来。
  林菱荷穿一身黑色晚礼服,妩媚的笑着问道:“路少爷可愿意赏光请我一支舞?”
  明明是自己来求舞伴,这样问话最终结果却必然是对方伸手相邀,自己总归是丢不了架。
  路谦添同林菱荷统共没有几次交情,显然不会想到她主动来邀舞的,先是有些诧异,随即换上一副淡然的笑脸,朝着眼前的女人伸出手:“请。”
  等林菱荷的手指搭上路家少爷的手,大厅里灯光一下子暗下来,倏的点亮了四周墙上的蜡烛,角落上的乐队飘出一曲《友谊地久天长》来。
  “巧的很,”看不清林菱荷脸上的表情,只见得她耳朵上两点忽明忽暗的光,以及身上卷来一股暗香,话里卷着笑音,道:“乐队这样会造气氛。”
  路谦添是从小受家里环境熏陶,耳濡目染惯了,十三四岁上起就跟着他父亲在正式场合露面的,自己对此固然不抱太大兴趣,但总归是省府长子,应酬上的功课不可避免,久而久之,交际上也老练起来。眼下跟林菱荷过招,算是一番历练,不免自然而然换套面孔。于自己这方虽猜不透她有什么打算,想来初次交涉最多多不过就是些客套话而已,因此也放宽了心同她跳舞。
  知道交际花拉拢异性制胜的法宝便是“暧昧”二字,路谦添也就不在意她刚刚的话,笑道:“林小姐舞跳的果然好。”
  “这便是我的强项了,”林菱荷也不自谦,仍是笑着接话,“略微配的上路公子罢。”
  “这话听着倒不像是夸我的意思。”少年一脸浅笑。
  “路少爷见外了,如何不是夸你,外面谁不知道少爷年少有为,博学多才的?”挽着林菱荷转到烛光下,有一个瞬间看清楚她脸上一抹悠然的笑,以及铺面而来的清冷的香水味。
  “越发让后生无地自容了,林小姐怕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多么响亮呢。”路谦添低头遇上她含混不清的暧昧眼神,心想二十三四岁的女人竟然能跟小她整整六七岁的人施展魅力,也太不会挑对象了些。
  “那在路少爷眼里,‘林菱荷’三个字有多响亮?”
  “这客厅里只怕没有林小姐不认识的罢,”又转到蜡烛的光影中,这次换林菱荷看清楚少年不改优雅的微笑,听他缓缓道:“也绝对没有不认识林小姐的人。”
  林菱荷闻言有了几分趣味,原是乔思苏小姐脾气,心高气傲,一向不中意交际花往上流掺和的,因此说了几句暗话惹了自己。她本来就是果断敢为的爽利个性,混了这几年,大小也有些脾气,并不把这些个毛头小姐少爷的放在眼里。知道乔家小姐心有所属,所以略微来个小恶作剧,刻意做的暧昧,挑一挑她的别扭罢了,并非真正想同路谦添展开交际的。眼下跳了这支舞,见这位年轻少爷做派优雅大方,同她一言一语的应付起来也颇自在,于是没了玩闹的心情。正赶上歌曲快要结束,倒引着路谦添往乔思苏的方向去,就要近前了,凑上少年的耳朵道:“路少爷身上倒有葡萄酒味,今天我开个玩笑,借少爷一用,只盼改天再遇见我,少爷权当醉酒,不要怪罪就是了。”又瞒过路谦添的肩膀,冲他背后的乔思苏悠然笑道:“乔小姐生日快乐。”
  说完松开路谦添挽着的手,也不在意乔思苏是什么表情,自然的拢拢头发,优雅离开。
  等路谦添回头的时候,乔思苏一脸不愉快:“你做什么同她一起跳舞!”
  “怎么?犯了你的忌讳?”少年听了林菱荷最后几句话,看情形就知道同乔思苏有关,自己也不喜欢她闹小姐脾气,语气多少不快。
  本来乔思苏没有恼路谦添的意思,只是回回见着林菱荷就没有看她顺眼的时候,更别说她还在自己的生日宴上同路谦添跳舞,那样子明显就是做给自己看的。从小到大路谦添一共也没生过她几回气,总是和声和气的同她讲话,今天反倒也别扭起来了。偏偏还是她生日,他不知她的心事就罢了,竟也没了往日那番体谅。
  “怎么不犯了我的忌讳,你说说看,我的生日上,你却同交际花跳舞,我尴不尴尬?”话一出口,便后悔自己说莽撞了,不在理。
  “你为什么事情要尴尬?”少年也态度也生硬起来,“是为我同别人跳舞,还是为着别人是交际花?”
  “……何苦同我过不去,”乔思苏没话跟他吵,况且也不愿意跟他吵,先软下来,“我也没有气你什么,只是等着你来把这个给我戴上罢了。”说完摊开手,手心里两颗樱桃色的红珊瑚珠耳饰,正是路谦添送的生日礼物。
  路谦添看看她手里的东西,取了一颗要给她换上的时候,手却停在半空,半晌放下来,仍旧把那颗珠子放回到她手里,平静的说道:“还是珍珠更好些。”
  他说这话本没有生气冷落乔思苏的意思,碍不住她自己听来非要揣摩成另一重含义,以为路谦添恼她,心里委屈,因此甩甩手扭头上楼去了。
  路谦添不知道她闹的什么别扭,突然就这样,也懒待哄她,自己走出宴会,钻进花园里去。
  靠在洋亭的圆柱上,闲散的撑起一只腿,看着天上一盘缺月。
  蝉鸣中,半空里,插出一枝洁白无暇的木棉花,边角的轮廓渲染进月光中,硕大如墨的叶子厚重到无法在夜空里荡漾出星光般的波纹。少年疲惫的闭上眼睛,却如同受了风里暗香的沐浴,想起彼时那教人难忘的画面。
  隐隐有着一点心动的意思。
  脑子里兀然的钻出莎翁的两句诗来。
  你是天地间一朵清丽的奇葩,
  你是锦绣春色里唯一的使者,
  却为何要把精华埋藏在自己的嫩蕊中?
  初时嫌其夸张,眼下才幡然揣摩明白,不过是先前自己没有那重体会罢了。
  所以直到读完了那么久以后,亲身的遇上了那层意境,才知道这十四行诗是为什么流传了将近四百年。
  又坐了片刻,路希窕出来找她哥哥来了。
  “哥哥,”少女三两步走上前,“你同思苏姐姐说了什么话,惹得她在房间里哭的那样?佑森哥哥哄了大半天才好的,我奉了命来请你回去同她跳这最后一支舞,你可赏光?”
  路谦添闻言笑了笑,也罢,他认识的乔思苏就是这样脾气。
  次日,灿宜清早要去学校的时候,刚出了房间遇上莫觉在院子里读书,抬头看见她,开口就是一句:“早啊,桃枝小姐。”
  “你也真是叫人无话可说了,”灿宜无奈的摇摇头,笑道:“怎么就非缠上我了呢。”
  “好人做到底,”莫觉起身走过来,作了个揖,站在地下笑着,“答应我这回,让我把这第一出戏给正经排了。”
  “打小你也没怎么正经谢过我,”灿宜别过脑袋同他开起玩笑,“现如今哥哥也算大人,该想个讨喜的法子慰劳慰劳我了罢?”
  “你可够排场的,”莫觉凑上前抬手刮了刮她的鼻梁,“从前不知是谁整天缠着我带她去戏班听戏的……”
  灿宜听见他提起这事,立刻来了兴致。宁逸白向来不喜欢戏曲小调的,自己只是为着这戏词字眼间的那份无声自现的宛转悠扬,碍着女孩子家不好独往戏班里跑,故此先时莫觉在宁家学画的时候便常常求着他带自己去看戏的,只是没机会实现过罢了。
  如今他又提起来,可见是有这打算了,因此高兴起来,挽着莫觉的胳膊在院子里笑道:“你可答应?你可答应?你若答应我就做你的桃枝小姐!”
  少年拿书敲着灿宜的头,笑道:“这可算是正经谢你了?”
  “怎么不算,这样最公道!”灿宜松了手,坐在一边的台阶上,片刻又道:“只是一件事,你们都是大学生,我去演主角总觉得不大恰当。”
  “这倒无妨,”莫觉也坐下来,“社里有几个也是老师的学生,都认得你,夸你很多呢,况且,真喜欢这活动的谁也不在乎长了别人那两三岁。”
  灿宜点点头,起身拍拍尘土,就要道别去学校了,又听莫觉说道:“哦,并非只有你年纪小,社里一个朋友也劝了他表弟来演,同你一样大,叫做路添什么的,说是很有些才华,还出了一个剧本的,或许后面用的上。”
  只听见路添两个字,灿宜便走了神,直直的出门去,也没听见后面莫觉说中午去学校接她之类的话。
  有些人和事便如同香炉里窈袅腾空的几缕翩然的烟色,总归是要繁复在一起,化成同一支故事。

  【折子】致久远时日
  仿佛穿行过境
  回归了一个年代
  体味一场不曾有过的往事
  终究是一场不曾有过的往事罢了
  如同泛黄的相纸
  旧照里荒芜到天际的那些爱情
  褪色
  模棱
  然而总归留下一圈茶渍般
  存在过的证明
  亘古
  是如同疾云般难以具化的措辞
  并非铭心刻骨轰烈非常的一场相识相知或是分离
  只有淡然如水
  绵延过时间的山
  仿佛被拉长的线
  逶迤在浅澈的晴空下
  剥离出一段独有的伤感
  我们与他们
  为着这回身的一眸
  清一壶茶香
  缭绕里谈一谈过往
  有些人和事
  便如同香炉里窈袅腾空的几缕翩然的烟色
  总归是要繁复在一起
  化成同一支故事

  【13】老朽
  灿宜同云宛作了别,向自己教室走去,刚刚跨上台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便转过头去看。少年一脸明朗的笑意,冲她挥挥手:“宁小姐早!”
  “祁少爷早……”正说着,祁佑森往旁边一让,灿宜看见他后面的人。
  换了校服的路谦添,站在台阶下面,仰起的面孔上仍旧一副安然的笑,温和的望着自己:“……早,宁小姐。”
  “早……”灿宜略微点一点头,脸面上不明就里的热起来。
  自打那次模棱两可的邂逅,这算是两人头一遭正经见面,且往日他不大来学校的,如今意外遇上,自己多少有点尴尬,也没多说什么,转身进入教室。
  课堂上心意却不算平静,偏偏又想起今天早上莫觉的话,什么路添又是什么表弟的,多半指的是他了。自己待要想问,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眼见前桌的少年,有笔直而挺拔的背影,肩线形成完美的弧度,清晰的滤出骨骼的轮廓。阳光作祟,靠窗一侧的头发飘起一层清晨暖橘色的光,温和,尔雅。
  如同一片湖水。
  “宁灿宜同学,你说说看,《牡丹亭》里你最欣赏的有哪几句?”
  是在听见老师的咳嗽声后,灿宜才回过神来。
  “……什么?”
  “《牡丹亭》!你不至于没有读过罢!”
  “……只是那个柳郎。”灿宜弄清楚提问,答道。
  “……什么只是那个柳郎?”老师却听不明白了,“我是问你欣赏哪些词句!”
  “只是那个柳郎。”灿宜提了声音,再答一次。
  见老师推推眼镜,一脸牢骚的样子,多半是把自己当了不认真听课的学生了,后半句就眼下的状况来说虽然不假,可灿宜也实在没有笨到听清了问题还答非所问,乱白话一通的地步。
  因此又解释道:“那一段《皂罗袍》加《好姐姐》固然最是出名,”这便是了,先生提问,毫无悬念,非要引得学生把这两阙曲词提起来才好展开下面的讲课,见老师才要点头,她接着又道:“好虽好,学生却最喜欢那句平淡不起眼的句子的。”
  “什么句子……?”老师再不理解。
  “只是那个柳郎。”
  是在杜家小姐丽娘还魂复生后,见着柳梦梅,柳生万分焦急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时候,丽娘浅笑着理了理头发,轻声答道:只是那个柳郎。
  “虽然朴实平淡,柳生情切,是用情之深;丽娘静答,却是用情至真了,区区六字,真情自见,便远胜赘言无数。”
  “乱讲,”老师合了书,“便是这样好,如何历来没有评家推崇的!”
  “难道众口赞扬的便都是好句子,无人问津的就索然寡味了?”
  “什么?你便在这里咬文嚼字罢!明明摆着那些个好词好句的,偏偏来这么一出!”
  “先生问的是我欣赏的,我照答也有错?”灿宜喊他先生实为尊称,那老顽固却认定她是戏弄自己,于是生气起来。
  “你……”重重的把书磕在讲桌上,“没道理!女学生态度这样蛮横!竟敢课堂上顶撞老师了!”
  “我如何失礼冒犯了您的?”灿宜原本是正经答题,无奈老师偏偏曲解,不过就是没照他的意思替他抛砖引玉罢了,白白当着三四十号人受了责备,心里也不高兴。
  “你倒是有胆量!”老先生怒意难平,“这是逼着我破例了!”
  说完抬起手指着教室后面,道:“你给我站到后……”
  “老师,”话还没说完,一片清亮的声音响起,前面的少年站起身:“整个《惊梦》一折都叫人赞叹,老师可否细细讲解一番,灿宜同学也能重新体会了。”
  老师转脸看向路谦添,如何不认得他。
  路省长之于这老朽便如同贾政之于他府上的那一班清客相公,说白了也就是另一重巴结罢了。他偶尔在路公馆见着路谦添,也上去攀谈两句的,眼下既是路少爷解围来了,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况且少年话里也有顾着他的颜面,不至于使他下不来台,于是咳嗽两声,瞪灿宜一眼道:“也罢,你坐下好好听听罢!”
  便开讲他备好的课,自是无趣之极,毫无新意。
  挨到下课,灿宜本想道谢,想起刚刚路谦添称呼她“灿宜同学”,便不好开口叫他了,拿不准该做何称呼。倒是他先回过头来,笑道:“宁小姐特别的很。”
  还是换回来了。
  仍旧是宁小姐。
  可是灿宜听来却愣了半刻。好比经过一些情节之后觉得同某人的关系渐渐拉近,而这亲近又让人愉悦的时候,却突然被告知我同你毫无干系。
  偏偏原本自己的情绪里曾经催生出一些微弱的枝芽,如今便是毫无意义了。
  于是低头道:“谢谢你了,路少……”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少年斜靠着窗台,挡住她眼前大片的光,投给她一片影像,将她也包围起来。就在她话尾上,避开旁人的视线,俯身近前,低头到她耳边,轻轻念了两句。
  然后直起身,背光的面孔上浅浅的一抹弧度:“这是我喜欢的。”
  下了学,正同云宛往校门外走,路祁两个迎上来。
  “何小姐在几班?”祁佑森转头问道。
  “一班,你们隔壁的。”云宛同他笑笑。
  灿宜因为路谦添的关系比较尴尬,无话可说,路谦添本来话也不多,祁佑森同云宛两下里不相熟,也聊不起来,一行人气氛颇沉默。
  “灿宜。”将走至校门的时候,听见有人喊自己,闻声抬起头。
  莫觉正靠着大门边的墙上,百无聊赖,先看见灿宜近前了,于是冲她挥挥手,之后才发现旁边的人。
  “莫觉哥哥?”灿宜早上没听到莫觉后面的话,不知道他会来接她,感到吃惊:“你怎么来了?”
  “早上不是说了的,”莫觉看见一边的云宛,笑道:“云宛,很久没见了。”
  “可不是,灿宜天天惦记你呢!”云宛朝他吐吐舌头,本来是开玩笑的话,灿宜顾虑到路祁两人在场,于是推了她一把。
  “总是不正经,”转身介绍道:“这位是我莫觉哥哥,莫伯父同我父亲是至交,哥哥跟着我父亲学过许多年画的。”
  又接着看向莫觉:“这是路谦添,这是祁佑森,是我同班的同学。”
  莫觉听了,笑着点点头致意:“你们好。”
  路谦添原本稍微有些讶异于灿宜同莫觉的关系,听她介绍完,便笑道:“既然如此,那算是师兄了。”
  “师兄?”
  “……路少爷也是爸爸的学生。”
  “这样巧,”莫觉也笑起来,思忖片刻,道:“等一下,莫非路公子……”
  想起早上还跟灿宜说起《桃枝》里那位与她相仿年纪的少年,眼下隐约对上号了,但又不好直接问,于是委婉问道:“……莫非路公子有位表哥叫做路周的?”
  “是,不过……”路谦添不解,一脸“你如何知道”的神色。
  “巧的很!”莫觉冲灿宜笑道:“如今你也不必顾虑了,搭档就在跟前呢!”
  因又向路谦添说明了《桃枝》便是自己的作品。
  此言一出,灿宜心里更是添了一层不好意思。
  谁也不知路谦添心意如何。

  【14】波澜
  入夏很深。夜晚是形容不透的深沉。蝉鸣成一片,空气里卷着厚重无比的热气,让人懒怠动一动。
  灿宜正在房间里抱着本《红楼梦》,蜷着腿坐在床上,重新读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那一处不觉跟着笑起来。加上高鹗续本,通卷一百二十回算起来,仍是前六十回讨她的喜欢。一来基调也热闹得多,二来二玉少时两小无猜,虽说动不动便拌嘴,却也着实让人羡慕。因合书放在膝上,歪过头靠着床垫。细细品味了一番。
  屋地下一盘蚊香,在昏黄里忽明忽暗着一点悠然的光,片刻让人觉得就要灭了,而那暗红的光点却又慢悠悠的扩大了影像。仿佛能把这一团局促的光影引燃,飘出几缕檀香味的青烟。
  不过多时,隐隐约约就要睡过去了,听见耳边上有嗡嗡的声音,赶了半天仍旧还是飞回来,缠的人心烦意乱。
  于是灿宜起身下床,擦了根火柴,点亮了桌脚上一盏油灯,等那火柴的火苗就要烫到她的手指了才急急的甩了甩手把它熄灭。
  被一只蚊子闹的睡意全无,只好整理桌上的书。就在规整书架的时候瞥见一旁的一沓文稿。
  端在手里笑了笑,灿宜重新在桌边坐下,翻看起来。
  这些天来,这《桃枝》她不知道看了几遍,算是应承下了莫觉这出差事,想想自己亦觉的新鲜,只是同时也有许多件让她不安的因素,如同一团毛线里混乱的线头。其一,不必说,眼下自己颇不知该如何同路谦添相处,更别说演戏了。偶尔想到他站在书房中端详自己的画时不解的表情,半山那个不明就里的温柔,以及俯身的一句让自己耳朵感到微弱痒感的戏词。倒不是她自己心里胡思乱想,只是如今面对那少年的时候会不自觉显得无措。其二,这本子里有个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场面,说的是这女主角桃枝为了跟她相好的少爷允言私奔而从戏班里逃了出来,如烟的雨色中,允言拉着桃枝的手跑过许多条街巷,最终两人靠在一条隐秘的胡同里,歇气的时候,桃枝踮起脚吻上允言的唇。
  其三,于灿宜自己也是最在意的——路谦添便是这允言。
  待要去找莫觉叫他一改这场面,却又不好意思,仿佛自己不开化,格外的在意这种事情一样,结果倒开不了口。于是也就只好这么拖着,然而又实在无法忽略。凭心而论,这场景,若是她自己要求删去便罢,眼下她做不了这先锋,心下虽然不安,多半也掺着些期待的成分。倘或她在这扰人的局促中等着的时候,路谦添却提出来改写的话,那便真是教人失意了,旁人或许无妨,自己却一定在意。因此想的多了顾虑也多起来,忐忑着对方究竟如何打算。
  她当然不知道,路家少爷比她还顾虑着呢。
  打从路谦添开始看这剧本,虽然也觉得私奔这一出戏让人不能够放开来演,可桃枝毕竟也是灿宜,他的确是想亲近她的,所以那天才主动跟祁佑森去学校上课。若是他就一直这么在家里读书,除却去宁家拜访外,必定是没有机会见她了。倒也不是阻不住的想念,只是想知道她过得怎样而已,有没有再翻窗户跌倒,或者被困在雨中,或者陷进什么新的麻烦。哪知那天一见就遇上老师同她过不去,自己虽然很惊讶她那见解,可逆着老师毕竟不明智,只好作个和事者。
  回回替她解围却一点不觉得麻烦。
  是因为心里愿意。
  眼下这剧本,他也做不出打算了,生怕这大胆举动比山雨中抬手替她擦水那一次还冒犯了她。
  他是想要亲近她的。也愿意更了解她。可又怕若是太主动反而会使她疏远了自己。因此打定主意,即便是打声招呼也要揣摩一下措辞。只是当他那个早上真的见到她的时候,看见她站在阳光融化出的暖金色雾霭中笑着的时候,却全然不记得先前练习过的各种诸如“宁小姐来的这样早”、“宁小姐早上好”、“宁小姐你好”之类可以在语气中藏上一万分优雅的词句。
  只有含混而突兀的冒一句“……早,宁小姐”。
  他那时很想看看她说“只是那个柳郎”时候的神情,一定如同山谷中一样的一脸平静。却悲伤。
  如若不感到伤感,又怎么会觉得平淡如此的一句戏白精彩过全篇呢。
  只是他最终没有回头。因为心里全然已经有了她的模样。
  路谦添翻着手里的剧本,停在让人不自在的那一场,依旧踌躇着该不该做些改动。自己若是不改,又只怕灿宜觉得不恰当,况她同莫觉那般相熟,一句话即可解决问题。自己忙忙的思虑了半天也没有成效,于是干脆起身走到沙发旁,从花瓶里抽出一支玫瑰花,扯着花瓣,一片一片数着。
  改。
  不改。
  改。
  不改。
  改。
  ……
  不改。
  手里捏着最后的一片。竟然兀自的笑起来。
  于是放心的回到书桌旁,打定主意,合了剧本。
  排练定在莫觉他们大学的一处小礼堂里,已经有序的进行了几天。
  第一天的练习路谦添到的很早,这戏剧社里,他认识的人除却他表哥外多少还有三五个人,全是他先时在这大学里活动时结识的,眼下虽然同他们交流着,也不过是幌子,心意并不在此,只是到处找寻灿宜的影子。直到将要到约定时间的时候,才见灿宜同莫觉两个进来。
  他从来没见过灿宜在谁的身边笑的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因而心下失落起来。等她近前来同自己打招呼,已经是与往日无二的婉然。于是自己也无法单方面热情,只好亦换上平常的浅淡表情冲她笑笑。
  预备好一句“宁小姐你好”,却因为挫败感而表达不出预备好的那一万分优雅。
  灿宜这方是打从进门前就一直揣测少年有没有到,进门后远远看见他同别人讲笑,于是上前去打招呼。原本想表现的比往常自然些,见他还是一副淡然温和的笑脸,不免拘束起来。
  于是两下里依旧如常。
  没有丝毫进展。
  这境况的改善是三五场排练之后的事情了。
  这些天来,灿宜同路谦添做着桃枝与允言的戏,一同经历了庙会里的初识,到渐渐两厢情愿,再到桃枝为允言唱独角戏时两人难掩的幸福,直至最后不被承认相约出逃。除却这一出私奔的戏份,前面已是使二位演员的关系上比先时有了相当的改进。
  轻松感持续到谁也没有提出修改的这场私奔戏。
  先前同社里其他成员商量过,由于灿宜和路谦添两个都不太好意思在众人面前练习,因此说定练习由两人单独进行,其他人在后台稍候,等他两个觉得比较合适了才出来观摩。
  清了场,四下里没有了声音。只有空落落的一片观众席。
  仿佛说句话都能够听见空旷中折返回来的一层层回声。
  假如谁也不讲话必定是会冷场了,然而谁也不知该如何起头。
  最后路谦添勇敢打破局面,冲灿宜开玩笑道:“……这场戏,可是你来亲我的,并不是我冒犯你,过后不带恼我的。”
  灿宜闻言也笑起来,紧张少了多半。
  两人顾虑着后台的十几个人,怕别人等久,耽误了大家的时间,于是认真排练起来。
  从允言冲进戏班握住桃枝的手,拉着她一路跑出来,穿梭在大家费了许多天工夫才搭建成的布景中。
  青石板,烟灰色细路上,如同亡命旅程。
  逃出了便是苦楚的幸福,逃不出便是更加苦楚的分离。
  只能向着天涯跑。
  良久之后,停靠在隐秘的巷中。
  少年紧紧抓着桃枝的手不曾放开,大口喘着气。
  他们是不需讲话便能理解彼此的年青恋人。为着前方隐约不定的一颗幸福的星,便直直的冲撞出阴霾。
  无论多么辛苦,化在两个人的心里也只有半盘酸楚。
  就是如此。
  桃枝对眼前的少年托付出她无限的信任。如同此刻他握在她手上的力度,使她感到世界如何也强不过她的爱人。
  就是如此。
  她看见他额角细碎的汗珠,看见他紧张不曾减少丝毫,看见他手指关节处因为用力而零星泛白。
  她踮起脚,吻上他的唇。
  少年眼色里充满吃惊。
  然而这是能带给他足够力量和勇气的举动。
  足够使他疲惫的面容上浮出笑容。
  躲在幕布后偷看的众人见到这出奇的一拍即合,即将就要激动的鼓起掌来的时候,却只听到一段急促的脚步声。
  眼前兀然出现一位小姐身影,“啪”的一个巴掌甩在灿宜脸上。
  “乔思苏,你干什么!”路谦添回过神来,一脸怒火冲她喊道。
  不待乔思苏答话,灿宜却平静的上前一步,反过来抬手将要扇向乔思苏脸上的时候,被插进来的少年挡住。
  祁佑森挡在乔思苏身前,握住灿宜的手腕,将她的巴掌阻下来。
  旁观者全部愣在当场,没一个搞清楚这到底算是什么状况,个个看的目瞪口呆的时候,路谦添从祁佑森那里扯回灿宜的手腕,牵着她跳下舞台大步走出礼堂。
  只剩下乔思苏怔怔的站在原地半刻,低头捂住脸抽泣起来。
  祁佑森也没有安慰她什么,兀自就地坐下。
  全部人马,都失神在这礼堂里。

  【15】胭脂
  乔思苏这一巴掌打得有些莫名其妙,便是连祁佑森也没做防备。
  原是说好陪她来看看路谦添的排练,哪知转来转去好容易找到了礼堂,进门便看见空空旷旷的大厅里只有灿宜同路谦添两人,正诧异着,却只见灿宜仰头吻上路谦添的嘴唇。
  祁佑森那刻也颇感震惊,不过即时也便反应过来,就是做戏罢了。谁曾想旁边乔思苏却三两步冲上前去了,待他跟上去的时候她已然出手。
  这不明就里的一下,原本使他有些担心灿宜的,可境况始终是出人意料。
  灿宜平白无故的受了乔思苏的打,想想自己没做丝毫对不起她乔家小姐的事情,为何就凭你想打就打的了。往日性格虽然温婉,可也有恼怒非常的时候,绝不是受了没道理的欺负便只能躲在角落哭的人。
  祁佑森是真真没想到灿宜会还手了,见她以往的性格,总以为是柔弱不堪,哪知竟然也有这样一面。眼见着乔思苏也要挨上那么一下,想也没想,便插到她身前,挡下了灿宜的手。
  可是握上她手腕的瞬间,倏的减了力气,如何能把她敌对起来呢。总归也是人家先吃了亏的。
  僵局中。
  路谦添起初并没看见他那两位玩伴的登场,即便见着了也预料不到有这般发展。乔思苏这一出实在无理,跋扈惯了,哪怕打的不是灿宜,他也少不了恼她。顾虑着这一闹不知给多少人看了去,恐怕灿宜没有面子,于是抽回她的手带着她直直的出了门去。
  乔思苏进门看见那场景,虽说半分是因为忘记这在做戏,另外半分,即便是反应过来,她也一定要拿灿宜出出气的。顺带着联想起宴会上的种种,气的是路谦添丝毫不在意她的感情。自己藏了许久的那点心意,眼见着即将败给人家新结识的小姐了。
  直到少年牵过别人的手,从她眼前忿然离开,这才真是得不偿失了。
  心里越想越委屈,最没面子的不是她宁灿宜,而是自己。
  另一边祁佑森坐在地上一言不发。怎么想都是乔思苏错在前面,只是这许多年来他从不把乔思苏的喜欢使小性子当错误来看待罢了。刚才见灿宜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反而添了许多愧疚。曾经他也把她挡在身后替她解过围的,如今明明白白她先受了委屈,眼下他护住的即是乔思苏,那就如同那个巴掌里也有他的一份了。然而他不过是于混乱中习惯性的作了乔思苏的骑士罢了,在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对方是谁的时候。
  如今只怕多半灿宜从此对他厌恶起来。
  自己闷闷的想了半天,觉得无趣,抬头看见乔思苏的一张泪脸,起身想要握过她的肩膀,她却一把把他推开。接着便一拳一拳的捶在他胸前。第一下用尽了力气,后面便一下一下软下来,最后只是不带痛感的拍打。
  “你为什么要挡!为什么要挡!”乔思苏依旧哭个不停。
  “……”
  “若是她打了我,谦添便不会只是讨厌我了……”
  祁佑森的些微不耐烦的神色在乔思苏这句话的话尾上消失干净。
  也罢。如今他可是两边不讨好了。
  路谦添拉着灿宜的手,仿佛是从剧本里逃出来了一般,也只管一心往前走。是了,最初那一瞬间,他的确是站在允言的角度上,看着桃枝受了打。
  等走至一处开阔的草地边上,两人停住了脚步。灿宜抽回手,低头捂着自己的左脸。
  半晌,路谦添上前一步,轻轻握下她的手。
  乔思苏打的够狠,灿宜整个的左脸通红了一片。他心下也过意不去,如同是自己动了手一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待要凑上前给她吹一吹,又怕行动造次更让她生气。
  面对面站了半天,最后路谦添浅浅道了一声:“对不起。”
  灿宜在太阳下,半边脸上火辣辣的,心里虽然不好受,可毕竟不是路谦添的错,若是自己一直愁眉不展,他怕是更添一份自责了。况且若是因为自己这一出,惹得他同祁佑森也尴尬起来就不好了。
  于是当下放下手,竟然冲他笑起来:“路少爷能送我回家么?”
  路谦添并未想到灿宜把这事看的这么开,见她红着一半脸站在眼前笑着,开口请他帮忙,心里是很愿意的。一分补偿,九分是他主动想做。便松口气,也仍旧笑了:“你在这里等等,我马上回来。”
  灿宜并不知他去做什么,稍等了片刻,看见少年远远地跑过来,额角有细微的汗水,递上一条湿答答的手帕。
  格子纹路的方巾,浸透了水。
  少年端在手上,呈到她面前,笑着说:“冰的,敷一敷。”
  灿宜接过手帕,贴在脸上。热辣的感觉倏然消失,冰凉的触感如同一直传进她的心里去。
  路谦添喊过自家的车子,打开门将灿宜让进去。冲司机说了声:“去宁先生家。”
  路上正同灿宜讲话,转脸瞥见了什么,于是道:“在这里停一停!”
  司机停了车,不待他下来开门,少年自己先打开门跳下去,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了几步,拐进一家店铺。
  灿宜坐在车里从后窗望出去,不一会,见他拿了一包东西走出来。等他钻进车里,车子重新开起来,便把手里的东西一撒,丢在灿宜面前的座位上。
  原来是一个小巧的胭脂盒同一把嵌了银丝的镜子。
  灿宜不明就里。转脸疑惑的看着他。
  少年也不说话,只是笑开了,伸手举起镜子对着灿宜。
  这才知道自己的脸变成什么样子。红了半边如何进得了家门。就是扯谎也不能让人信服了,难道说走路不小心撞了左边的墙上么。
  眼睛一晃,看见镜子后面少年的笑脸,自己也低头笑了。
  于是拿起胭脂盒,小心翼翼的旋开,用手帕沾了细滑的香粉,抹开在自己右边的脸上。少时,对着镜子看了看,又抹在左边少许,直到两边无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没描眉点唇的,却涂了两团胭脂,越看越滑稽,于是低头笑起来。
  后窗里投进来一片暖金的光线,银丝缠绕出的那面精致的镜子,边边角角的把光影反射到车里的各处。如同白天里看见斑斓的星光,随着车子的颠簸一晃一晃的。又堪比水晶还要剔透,仿佛掉落下来便跌成碎片,让人紧张着要伸手接住它们。
  就是这一团朦胧的影像里,少年直直的擎着手里的镜子,看着眼前慢慢描画的少女。镜子挡住她一多半的脸,也当住了他。她专心致志,不曾注意对方的眼神。他亦专心致志,看她对镜轻轻涂抹胭脂。
  那只小巧的盒子原来并不能够拢住全部的颗粒。它们仿佛能够飞出自己的世界,弥漫进车里的空气。
  于是这四方的一隅里,渲染透了淡淡的茉莉花香,又给阳光融化,离析,飘出一层层胭脂色。
  她无心对着镜子笑起来,两颊绯红。与先时他的全部所见截然不同。
  车子拐弯,直行,减速,最后停住。
  司机打开车门,灿宜下了车,冲路谦添笑道:“父亲现下一定还没回来,路少爷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不了,下次再专门来拜访老师,”少年从另一边下车,“你的脸……若是我在这里耽搁久了,也怕你不好同家里解释……”
  灿宜亦顾虑着这一脸颜色,于是便也不挽留,冲他莞尔道:“今天……谢谢你了……”
  两下里都会意的笑了笑,略站片刻,灿宜便道了别,回身进了院子。
  待要关门的那一刻,门外的少年却突然叫住她,走到她面前递上那胭脂盒同那把镜子,笑道:“你若是不带进去,倒叫我回家涂脂抹粉的么?”
  于是灿宜只好收下。
  刚进了天井,遇上沈妈,她迎上前道:“小姐这脸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灿宜扬了扬手里的胭脂,冲她笑笑:“排练的时候需要化些妆。”
  便算是蒙混过去了。
  等宁家的院门关上,少年钻进车里。
  闭上眼睛靠在车座上,想起许多事情。
  从她抬手挥向乔思苏的那刻起,他便知道,有个人身上仍有许多特质,吸引他慢慢去了解。
  词云: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16】搅局
  灿宜回了屋,端了一盆冰凉的水,浸湿了毛巾,洗去脸上的胭脂,然后把毛巾拧干贴在脸上。
  她冷冷的敷了小半天,觉得差不多缓回颜色来了,便回身走到书桌旁坐下,瞥见桌上的胭脂盒同银镜子,不自觉的笑起来。
  那是只瓷胎上了彩的小盒,手掌心一般大小,做了西洋式的锁扣装饰,并许多斑斓的插图。画中人物、景致皆是古色古香,然而并不会与那开关上的一点西洋味道冲突起来,反倒显得格外别致。敞开盖子来,一股悠然的茉莉香沾着细滑的玫瑰色粉粒轻轻的飞起来,教人直联想到那些窈窕而美好的淡妆女子。
  灿宜搭上盒盖上的锁扣,放回桌子上,又拾起一边的那把镜子。
  旧银雕花的手柄上,婉转出一朵朵翩翩然的墨兰,银丝缠绕着银丝,花叶交错,纹路细致。虽是个小巧的随身物件,然而繁复手工中透露着不尽的典雅大气,倒真如同是一从清幽的兰花魂魄交绕在了一段黯光的金属上。
  心里很喜欢,来回的摩挲欣赏着,听见外面有敲门声。
  灿宜一偏头,从窗户里看见莫觉的半边身影。于是把两件宝贝在抽屉里收好了,起身过去给他开门。
  “灿宜。”门一开,看见少年一张担心的面孔。
  “你回来了?”灿宜知道他为的是先时那一出,本来自己已经消了恼意,就没必要再多提旧话了,何苦生那些无端端的气。
  “我来看看你可好些了。”莫觉同灿宜认识了那些年,于她当场的还手,他并不感觉惊讶,因为知道她的性格如宁逸白,有憎喜分明据理力争的一面,事后却又不会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因而也就不担心她对此耿耿于怀了。而今只是不知道那蛮横的小姐下手几分狠,仅仅来探伤罢了。
  “那你可看清楚我究竟好些没了?”灿宜同他开起玩笑来。
  莫觉见她脸色如常,知道没有大碍,想想她一个姑娘,有这番胸襟,心下仍是禁不住佩服起来。随后又道:“才沈妈还问我,为什么不同你一路回来,我倒不知怎么答她了,也没见你回来的时候什么样子,只怕开口便露了马脚。”
  灿宜闻言因又想到方才路上那一出,心里不觉化开一点笑意,也没接话。
  “是了!”莫觉突然一拍手,转而笑起来冲灿宜道:“你为这戏破费了这许多,也该我回报回报我们宁小姐了!”
  因记起他两个先时那番约定,灿宜也来了极高的兴致:“真的?!”
  莫觉一脸笑意冲她点点头,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两片纸条,往她眼前里一晃,道:“这可够你喜欢的?”
  灿宜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仔细的瞧了瞧。
  两张粉薄纸,上面印着一行猩红的正楷“月揽丹朱声?声声怡人声声慢”,再往下看,“揽丹戏院 林菱荷小姐特邀场《桃花扇》 前贰 肆号 左”,另一张是“肆号 右”。
  “林小姐……?”灿宜看见纸片上的名字,略感吃惊。
  “你知道这位小姐?”莫觉闻言问道,不待她答又接着说:“明天下午的场子,可是今天中午就排了满满的人!”
  “那你又是怎么买到的?”灿宜端详着票问。
  “有一位在这戏院打杂的朋友,提前帮我搞了两个最好的位置,”少年诡谲的笑笑,“少不得再谢他一番。”
  两人又玩笑了半刻,商定了第二天去看戏的时间,沈妈来叫吃饭,便都洗了手去了。
  次日吃过午饭,灿宜同莫觉两个慢慢的晃到这揽丹戏院,只见门前一个巨大的告示牌,上面贴一张旗袍美女广告画,底下一行方方正正的大字:林菱荷小姐《桃花扇》。
  灿宜心里想着真人还要漂亮的多,也跟着莫觉进了场。
  这戏院一色的古朴气质,并不像几个近来红火异常的大剧院那般,乍看倒让人觉得像是茶楼。戏台正前方一个四方浅池,再往前红木桌椅摆开来。水池内里六七朵莲花,红黄不一。隐约见得池底几尾红鲤,自得的游摆。戏台两侧各一根刻了字的圆柱,右边“月色九天 寒宫不见佳人影”,左边“丹朱一地 幽阁只闻窈窕声”。顶上朱漆匾额,上书“月揽丹朱”四个大字。
  戏台旁边的地下,架着古筝扬琴,并几排矮凳,留空给乐师。
  坐席正对戏台,上头亦有一层。
  真个一番别致的气派。
  灿宜眼睛四处扫着,心里暗暗惊叹,莫觉拉一拉她的胳膊道:“就是这里了,你还往哪去。”
  于是便跟着他入了席,找到写着“前贰 肆号”的一张桌子,一左一右挨着坐下来。
  陆陆续续的来了观众,即将开场了,看见水池边上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点头哈腰的同一个年纪相仿官样做派的人讲话。
  “……原是一直特为祁老板空着的,前天才回了话说事情忙,脱不开身。您也知道今天是什么角儿,多少挤破头来赶这场子的,空着这么个好位子怪可惜的,因此就……哪知这会子他老人家又得了闲,可这座号早都卖出去了的……”
  “废话!你不见回回林小姐的场子几时我们老爷没捧的!便是说了没空,往日的位置也仍该留着,保不定有没有变化的。做了你这里这些年的上客,难道还不知道我们的习惯,如今我们老爷已在路上了,来了倒被旁人抢了座去,可见你是不想红火下去了!”
  长衫没话,讪讪的抿了抿嘴唇,半晌弓腰讨好,笑道:“哪里敢得罪了祁老板,这里仰仗着他老人家才得维持下去的,我这就紧着给他预备茶水,依旧是安溪极品铁观音,依旧是前贰肆号,保他仍是畅畅快快的听一场好戏!”
  “极是,这才像话。”那人也不多磨,得了保证便急急的转身离开。
  老板却是灰了脸色一路朝着灿宜两个走过来,也不笑,上前一搭手,作个揖,道:“今天对不住,二位的票钱我给补上,这戏么……”
  “这什么话,”莫觉拿起桌上的茶壶,自己倾了一杯茶,端着杯子抿了一口,缓缓道:“别人是听戏,我们就不是了?”
  “不是这话,看样子公子您也是明理的人,”长衫略微苦笑一下,“今天有得罪不了的主儿,我们小生意操持起来也并非易事,还请二位包涵。落了今天这一出,明后天两天,二位随便捡这揽丹阁的位置,我不收分文的。”
  “谁稀罕你明后天的,”莫觉冲他笑道:“这里有几位不是特为今天的角儿才来的,如今你平白打发我们走,可是不能够了,既是买了票,就没有逐客的道理。”
  “你……”长衫已是火烧眉毛的状况,见莫觉没有些毫离开的打算,待要发作,又怕引的大家都哄闹起来,眼前的客人若是得了众人撑腰,更加不好打发了,便忍下来,道:“公子何出此言,我既是把难处都同二位讲了,也算恳求二位,若不是实在无法,我何尝愿意得罪二位的,今天破例请二位回去,还望多多包容。我刘某改天必敞开了这戏院的大门欢迎二位,所以……”
  “刘先生有刘先生的难处,”莫觉还未接话,灿宜先开口冲长衫笑道:“我们坐不坐这里都无妨的,只是一件,我们也是特为了林小姐才来的,实在不愿错过今天这场,刘先生既是开口了,我们也不好赖在这里不走的,不过不知道能否借两张凳子在旁边听呢?”
  长衫见灿宜倒比一旁的少年好说话,便转脸朝着灿宜道:“这位小姐明理,只是……我们场子过道上从来不摆凳子收旁听的……”言语里颇有一两分骄傲,站着坐着挤满了人那是不入流的馆子,言下之意这里是上等场合,规矩就不一样。
  灿宜见他先前才说破例要请他两个腾地方,而今却又不肯破例端两张凳子出来,只是为着一层脸面摆架子显自己高档罢了,想想也实在无法同其理论,就此坚持下去,终究还是自己一方变成无赖,这戏不听也罢。
  “……宁小姐?”正冲莫觉摇摇头,打算离开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喊她,一转身,见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身穿暗灰长袍,外面罩件黑缎短褂,手里夹一支雪茄烟。身后站着一位少年。
  “宁小姐也来听戏?”祁佑森因为昨日那出心里对灿宜有些愧疚,眼下巧遇上了,态度便分外热情,生怕灿宜误会了他的立场。又转脸同身前的男人介绍道:“父亲,这是我同班的同学,宁灿宜宁小姐。”
  原来先时长衫说的祁老板就是祁佑森的父亲了。
  灿宜见他一脸跋扈的样子,圆框的眼镜里挤出个“哦?”的表情,心里突然就飘起一股火气。于是冲祁佑森点点头道:“不巧的很,我们要回去了,祁先生祁少爷慢慢欣赏。”
  戏院老板见这照面里有文章,便又钻出来对着祁家父子两个笑道:“原来是祁少爷的朋友,差点逐错了客了的!”
  祁佑森闻言因询问是怎么回事,长衫便把逐客的经过表白了一番,略去了祁老板这一段主因不提。
  “无妨无妨,”见祁佑森有挽留他们的意思,长衫紧接着又插一句:“我去另准备两张桌椅便是,就在那边为两位另开一席。”
  “不必麻烦了,”灿宜眼见这老板巴结祁家老小到这个地步,若真应承了他们开这特例,那自己也太没骨气了,心头更添了一层堵,于是打定主意,今天便是戏神下凡她也决不听了,于是道:“刘先生还是别坏了贵处一直以来的高档规矩,我们这就回去。”
  待要侧身从过道走了,祁佑森不知先前一段缘故,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刺,仍冲她笑道:“没什么的,一两张桌椅不费多大事的。”
  祁父也将就着点点头就打算入座了,只听灿宜清声道:“不必,连同昨天的,谢谢祁少爷和乔小姐了。”
  说完同莫觉离开。
  祁佑森便是傻子也明白灿宜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如何不记得昨天的事,如今见灿宜的表情,也终于隐约反应过来,大致猜到几分他两个刚刚的待遇。眼下他这般热情要为他们在过道上摆座位,便是如同扇她第二个耳光了。
  愧疚没补回来,倒自己更加的搞砸了。
  想明白这一层,便觉兴致阑珊,戏也听不下去。

  【17】得罪
  灿宜同莫觉两个即将出这戏院门的时候,一个小丫头急急的跑过来,站在暗里朝他两个招手。灿宜心下诧异,看了看莫觉,亦是一副不认得那人的样子。两人稍一对视,仍是向她走过去。
  “这是我们小姐叫我传的条子,”那小丫头递上一张香纸片,冲灿宜笑道:“我们小姐说‘给这位小姐,并请她同她的朋友到后台来坐坐’。”
  灿宜低头看了看纸片,夹杂着扑面的暗香,上面清秀的笔迹,漂漂亮亮的“林菱荷”三个字。
  “……林小姐如何知道我们……”灿宜颇感吃惊。
  “这缘故还是你们同我过去我路上讲给你们知道吧,”那小丫头也有几分伶牙俐齿,笑吟吟道:“我若请不到小姐,我们小姐倒该恼我办事不利了。”
  灿宜两个不明就里,见她这样说,不好推辞,也实在疑惑林小姐怎么得知了他们这事的,于是便一路随着那丫头去了。
  从大厅角上,穿过一道侧门,眼前便是狭窄的一条通道,两侧摆满了衣架同道具若干,留给人走的地方却不多了,花妆戏子们来来往往的,如同是在满满的戏服中间穿梭。
  原是那祁老板遣人往林菱荷的房间去送来一支花篮,原知他没空不来的,如今临场了又突然说得了闲,少不得要委屈两位观众。哪知打发丫头出去一瞧状况,说是祁家少爷的同学,叫宁灿宜什么的,因想起宁家院落里那一番对话。眼下自己对宁家这位十六七岁的小姐颇有好感,今天她同朋友既是在自己的场子里白白受了委屈,不知便罢,知道了就不能不插手的。况且错本来就在戏院并祁老板这方,于是当下写了名片叫递出去。
  灿宜同莫觉跟着那丫头走到一间房间门口,门上挂个牌子,写着“林菱荷 小姐”,丫头敲敲门,待里面应了一声,便推开门,将灿宜两位让了进去,笑道:“小姐,人请到了。”
  灿宜打量一下这房间,开阔宽敞,同外面的局促形成鲜明的对比。靠墙几张梳妆台,旁边的衣服架子上净是绣工细致的各式各色戏服。另一边又摆放了几支巨大的花篮,明媚鲜艳。
  林菱荷穿着一身水蓝戏服,正斜靠着背垫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手里一本杂志,见灿宜两个随着进了门,便放下杂志,起身笑道:“原是刘老板不会做事,委屈宁小姐同这位……”
  “莫觉。”少年答她道。
  “……同莫公子了,”想想又笑着问:“宁小姐可还记得我罢?”
  “怎么会忘了林小姐,”灿宜见她语气很客气,也笑起来,“原想看您一出戏的,眼下不能够了。”
  “我也就是偶尔想起来,若有兴致了,便来这里唱一回罢了,”林菱荷慵懒的笑笑,接着道:“今天既是作了我的客人,便是圣旨来逐客,我也不在乎的。前场没了位子,若是宁小姐同莫公子不嫌弃,可请二位在后台略站一站的?”
  原本灿宜两个的兴致被那长衫一闹已经全然消褪,自己跟林菱荷只有一面的交情,如今但见她诚恳相邀,可见是认真把自己当了听众的。同长衫那前嫌不计也罢,于是宛然笑笑,谢道:“那便要谢谢林小姐了,我们站着坐着都无妨的,”见她只穿了一身绣蝶并团花的戏服,束了条水色长巾在头上,发饰钗簪的零星可见,亦没上浓妆,两颊只有淡淡一层颜色,于是又道:“别误了开场的时间,林小姐赶紧化妆罢,我们也不多打扰,这就过去后台了。”
  林菱荷只是笑笑,也没回她,竟然就同他两个道了别,先出了这房间的门,窈窕着往台子上去了。
  灿宜同莫觉颇感吃惊,于是亦转身朝那边赶过去。
  只听开场那一片掌声,便知道林菱荷名号有多响亮。
  她素妆扮着李香君的戏,水袖一起一落,神情间荡漾出一段宛转悠扬的唱腔。
  听得一段《锦上花》,灿宜细细品味着戏词,站在后台幕布边上,直直的出了神。
  [锦上花] 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摘的下娇色,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怎能画到。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称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
  直到终场,满座个个在林菱荷这婉转的嗓子里失了神。
  知道她过后必有少不了的应酬,于是灿宜同莫觉也没多待,只当场赞叹她一番,又道了谢,便离开了。
  一路回家都交流着这场体会。
  隔了许多天,因为短了夏天的衣服,前些日子沈妈去制衣店给灿宜做了两件短褂的,这天晌午估摸着应该也做得了,便要去取。灿宜瞧一瞧外面,顶着这般大太阳的,怕她回来又犯了头疼病,于是同她说了自己去。
  过了正午,捡了个太阳不毒的时候,出了门。
  刚进了店里,便看见一位时髦打扮的年轻女人,穿了暗红的丝绸中裙,头上戴了一顶洋装宽边遮阳帽,站在那里付钱。
  “林小姐,”灿宜上前打了声招呼,“这样巧。”
  “原来宁小姐也来做衣服的。”林菱荷看见灿宜,亦转脸隔着帽檐上搭下来的一层墨绿的面纱冲她笑笑。
  “前些日子做的,今天来取。”
  灿宜想要谢一谢她那天那场戏,林菱荷却想起什么,不待灿宜开口,便向老板道:“宁小姐的衣服多少钱?我一起付了。”
  “不用的,”灿宜没想到她要帮自己付钱,赶紧婉言谢道:“林小姐不必破费,我自己来就好!”
  谁知林菱荷却冲她笑笑:“上回的画我没有正经谢谢宁先生,你倒是跟我在这儿客气起来了,本来我从不愿意负人的,偏偏对宁先生又无以为报,这个算我借以回敬的一点小意思罢。”
  “这可不是了,”灿宜仍是推脱:“要说谢,那天那场戏林小姐肯带我们去后台就已经重重的谢过了,今天怎么好再让你破费的。”
  “愿意听我的戏本来就件是让我荣幸的事情,”林菱荷是明白原委的,道:“那天根本谈不上什么谢不谢的。”
  灿宜本来推辞,听她这么说,想想她亦是重情义知恩必报的,早晚也有件事她肯定要还了这份人情,便也只好做罢。于是笑道:“那么,谢谢林小姐了。”
  巧的是祁佑森为了讨乔思苏的高兴,亦拉着她来这里量衣服,进了店门,眼前的情景两个人都看进眼睛里去了。
  他两个当然认得林菱荷是什么人物。祁佑森倒还好,初时只嫌这位名声响亮的交际花人前花枝招展的,颇觉得虚情假意,但是看多了,想到交际花都是这副姿态,慢慢也就习以为常。眼下只是诧异于林菱荷竟然同灿宜看似颇为相熟这件事,以及乔思苏跟灿宜这场尴尬的照面。
  因笑着问了声好:“宁小姐,林小姐好。”
  灿宜对祁佑森,谈不上坏感好感的,只把他看做一般富家少爷罢了,便也没显得十分热情,只点点头致意。
  “二位好,”林菱荷冲眼前两个笑着,瞟了乔思苏一眼,仍向少年道:“还要谢谢祁少爷随祁老板去捧了我的场的。”
  “那有什么的,”祁佑森亦笑着赞她一番:“林小姐实在唱得好,才有那么多听众。”
  他两个又你来我往的客套了几句,不过都是些场面话罢了。祁佑森心思不在她身上,林菱荷亦是哪里就当真同这年轻少爷交际的。
  乔思苏直直的站在一边无话,爱搭不理的,眼睛也不看他们。
  她本是千人簇拥万人照顾着长大的,天生一副小姐脾气,心高气傲,向来看不得交际花这种为钱在上流里卖笑的女人。更别说她生日宴上林菱荷同路谦添跳的那场舞,知道她是故意的,便更加看她不惯。另一方,自打那天见了那一出排练,加之没料到灿宜竟然还敢向自己还手,便对灿宜产生一层芥蒂。
  于是眼前两下里都招了她的讨厌。
  乔思苏跟灿宜原本陌生,不便再对她表露什么态度,只好仰着头一脸轻视的从林菱荷身边擦过,走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林菱荷见她这样也只是挑了挑嘴角,轻然的笑笑。
  灿宜本来就懒得理会乔思苏,不过因着上次的交谈,大概摸到林菱荷几分脾气。虽然身份如此,可是这位林小姐的见识和她骨子里的重情重义却不是一般交际花可以比的。想来她曾因为权势身份之差葬送了自己珍重一生的爱情,现在却周转于权势之间,也不轻松。因此对她一直带着几分敬重,并不曾因为她的身份而看低了她。只是刚才乔家小姐对林菱荷的态度让她生恶,偏偏自己最是看不惯这些因为权势富贵而自觉高人一等的人,加之之前她那无理的一巴掌,如今更添几分讨厌。
  祁佑森见灿宜和林菱荷两人彼此间均是真诚相待的样子,便来了几分兴趣,也坐到沙发上,招呼老板派人带乔思苏进去量衣。
  这边林菱荷付完帐便带着衣服离开了。灿宜也并非没看见祁佑森坐在店里的另一角笑吟吟的看着她, 只是他那同伴实在不招自己的喜欢,也没什么话可说,只等店里的伙计把她的衣服包好,也径直向门口走过去。
  手刚要搭上店门把手的时候,祁佑森却突然挡在门前,倚在门上朝着她笑起来。
  “想不到宁小姐交友这样广,”少年低头凑到灿宜耳边,挑着语气轻声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谁?”
  又一个枉自尊大的。
  “我当然知道,”灿宜不躲不避,原本只是稍微不好的情绪一下子被挑成恼怒,她仰起头对上祁佑森的侧脸,反而踮起脚凑到他的耳边:“知道又怎样?祁少爷无非是想说说林小姐的是非罢了,有这功夫倒不如充实充实少爷的所学,以后也用不着逃学了。”
  说完拨开他的手就要推开门出去,想起什么又回过头,略带嘲笑的说道:“你们只说她的是非,没有这些喜欢买笑的权贵,又哪来她的非?况且,像少爷您这样自恃颇高的达官显贵们,自己却不知道不如她的地方多了去了。”
  话里含着讽刺,祁佑森被灿宜给反驳的无话可说。他的那句“你可知道她是谁”其实并没有蔑视了林菱荷的意思,只是好奇灿宜会有这样一位朋友而已,可是却不知为何触怒了她的情绪,只是开玩笑的说了一句话,就被她这么些话给堵了回来。
  他挡在门前的手被拨开,还在愣神的功夫,灿宜却早都离开了。
  眼见着自己一回二回的全然已是把灿宜给得罪透了,还提什么讨好不讨好的话呢。

  【18】夜路
  《桃枝》定在八月十六开演,中秋过后。
  许多日子以来,为着这开社的头一出活动,社里十几号人个个都费尽了心血,如今即将面众,当然更是激动,虽是下午六点的场,一干人却是从早上便开始忙碌。
  路谦添上午一直在家读剧本,直到中午吃过饭,临出门前给他妹妹留了时间和地址。
  “你们去早一点就是了,”冲路希窕笑笑,“我怕是没办法给你们留座位的,净占前排的位子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他妹妹撇撇嘴,“还不都是人坐,我们去给路少爷捧场,反过头来倒还要自己巴巴的去抢位子。”
  “得了,”路谦添笑道:“我赶时间,你可记住地方了?”想起什么又无奈的笑了,“也罢,便是你不记得,他两个也知道地方的。”
  说完便下楼去了。
  到了礼堂,四下里看了一圈,却并没有寻见灿宜的影子,以为她还没来,便讪讪的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去,一边看着他们在舞台上摆弄布景,一边看着台词。
  过了有将近一个时辰的样子了,总觉得不大对,于是路谦添起身跨上舞台,拉住一个男学生问道:“你可看见宁灿宜了?她来了没有?”
  “在后台呢,”那人笑道:“上午便来了的。”
  于是路谦添只好三两步往后台去,心下懊悔自己方才找的粗心,竟没看见她。
  灿宜读了半天剧本,想起莫觉上午提醒她早点化妆,免得来不及,便只好坐到镜子前面。
  她是从来没给自己化过妆的,眼下盯着镜子里面那张面孔,拿着朱笔却不知该从何下手。正犹豫着,倏然间想起那天唱《桃花扇》的林菱荷。粉黛不施,却更加显得窈窕动人。因此,想了半天,放下手里的笔。又盯着镜子瞧了瞧,偏偏自己是这主角,若真当要不化妆,别人都化了,只怕自己倒成了态度不认真。于是又拾起笔来。
  打开胭脂盒子,仿佛又想起车里那次同行。浅浅的一笑,用笔尖沾了胭脂,调进水里,心想不知因为这一出《桃枝》发生了多少事情。
  就想到这里,一下停了手里的动作,半晌,笔尖从嘴唇缓缓的移上来。
  原本要点在嘴唇上的颜色,却轻轻的点在了额角。
  既然是桃枝,不如只在眉脚画一朵桃花。
  不过灿宜显然是将这个问题想得太过容易,等她别过一半脸,画了擦擦了画,重复了几次都不成功之后,终于知道只拿余光瞟着镜子,是无法在侧脸画成一只桃花的。
  于是灰心的把笔搁在桌子上,转回脸对着镜子皱起眉头。
  视线却突然从镜子里瞥见身后的门口,少年倚在那里低着头微笑。她只是专注于余光里自己额角的那一点图案,却不曾注意到几时身后来了观众的。
  原是刚才路谦添到后台来找灿宜,哪知从这房间门口经过的时候,不经意瞥见她坐在那里挑着一支笔,费劲的往脸上描画,三五遍仍是不成功。也不知她到底要画什么,懊恼成那样,看着看着便倚在门边笑起来。
  给路谦添一笑,灿宜倒十分的不好意思。半晌,也只好从镜子里冲他笑了笑。
  少年却直了身走上前,从灿宜手里拿过那支朱红的笔,想了想,抬起左手轻轻按上灿宜的头,浅浅的笑着对她说:“歪一点。”
  于是灿宜只好再别过脸。
  给他的手掌抚上额角的时候,她心里倏然紧张起来。她的余光被少年左手的半个掌心阻住了视线,无法看透他的笔触,也猜不到他究竟在描画什么。只能安静的坐着,在他修长漂亮的手底,感觉笔尖上胭脂膏子冰凉的落点,徐徐在她侧脸拉出一条玫红的线,然后抬起,换到另一处落点,再反复。每一笔清冷的茉莉花味,直落进她的心里。
  半晌,少年抬起手,放下笔,冲她温和的笑笑,端起桌上的镜子。
  她左脸的眉脚,多了一瓣粉红的桃花。
  临开场的时候,祁佑森同路希窕转到后台,看见路谦添,祁佑森上前一步,抬起胳膊搭在他肩上,笑道:“我们给你捧场来了。”
  路谦添见只有他两个,便问:“思苏呢?”
  路希窕是不知前情的,只答道:“思苏姐姐说得了感冒,不来了,”想了想又鬼笑着盯着她哥哥:“哥哥,你们莫不是吵了架罢,这种事情搁在往日里,思苏姐姐便是病入膏肓了也不肯不来的。”
  “鬼丫头,说什么呢,”祁佑森笑着在路希窕额头上弹了个响指,转脸推了路谦添一把,凑在他耳边玩笑道:“与我无干,我是费劲了口舌的,你知道她的脾气……”
  “无妨,”少年并不在意,冲他两个道:“快点入席罢,马上开始了。”
  于是又玩笑几句,祁佑森跟路希窕便回了座位。
  观众都是莫觉大学里的大学生,作了好几日的宣传,如今厅堂里满满的来了许多人。
  开场前,灿宜躲在幕布后面,掀开一条缝,偷偷望出去。
  这一看倒看的她吸了一大口气。从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过什么表演,眼下上了台若是记不得台词了可如何是好。越看越紧张,渐渐怯起场来,脑子里什么词也不记得了,只能惶惶的低着头站在那里。
  正愣愣的出神,眼前挡过一片少年的影子,站在面前淡淡微笑着。半晌,抬起手,递到她面前一支莲花灯。
  “小姐,这可是你的花灯?”
  长柄下吊着那只花,玫红绸里隐隐约约晃出暗黄的光华。
  “是,可是请你丢了罢。”
  摇摆的光圈中,看清楚少年眼底的笑意,灿宜于是明白过来,他不过是来平息她的紧张感罢了,自己实在并不曾忘记台词的,见他安然平静,她又何须紧张呢。
  于是六点以后的那个晚上,他们就如同排练时那样,安安稳稳的扮演着桃枝与允言。
  在一片阑珊的灯火中,他递上捡来的一盘光明。
  喧天众声里,有两个人开始了一段酸楚的旅程。
  年轻并不就代表爱情不可靠。
  反而容易催生他们更巨大的勇气去摆脱旁的干扰。
  全然如常,进行到后面那一场。
  他握着她的手喘息在逼仄的细巷里的时候,瞥见她额角那朵绯红的桃花。
  黯淡的舞台上,只有一盏灯将微弱的一束光打在他们脚下。浸在四周虚浮的光色中,他看见一朵恣然的桃花,绽放开五片浅粉的花瓣,随着她太阳穴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映进他的眼底,如同很快就要飘落下来。
  这个瞬间,番然打破了少年整个晚上的假设。
  他并不是允言,而她也不是桃枝。
  眼前被自己紧紧握住手腕的少女,早就在某一个时刻,翩然进驻了他心底的一隅。
  少年全然忘记剧本,只是直直的望着她,对上她诧异的眼神。
  她的确不是桃枝。而是宁灿宜。
  彼时他见过她山石间干净到极点的空灵美好,见过她许多琐碎的点滴,懊恼或者生气,连才华亦带着一点独特的倔强,一笔一笔绣在他的印象里。
  譬如车内一团暧昧的光影中,他隔了一片镜子看她静好的笑脸。
  又譬如方才他画给她一朵工笔朱红的花,以及他递上那丛莲花灯,消平她自己织造的紧张感。
  这些一点一滴里,慢慢积攒起少年对她的喜欢。
  于是就在灿宜即将踮起脚的瞬间,路谦添俯身吻上她的唇。
  终场的掌声是很热烈的,表示所有人这么些日子以来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也没有人计较到底应该是谁吻了谁。
  除了灿宜自己。
  然而这种问题她又如何能开口问他呢。从她结识少年的时候起,他就给她制造了许多不明就里的问题。而她终究是慢慢落进一个旁人看不见的穴,如同是光线在罅隙里投映出几点隐约可见的针脚,忐忑不安,又夹生众多细小的甜蜜。
  散了场,灿宜同莫觉在路上走着。虽然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对着话,却是心猿意马。
  眼下她整个人,被少年打乱了阵脚。
  路谦添同祁佑森和路希窕玩笑着出了礼堂,往停车的位置走着,将要近前了,其中一辆却突然对着他们一闪一闪的打起车灯。三人被恍的睁不开眼睛,都要抬起手遮挡的时候,从车里款款下来一位小姐。
  “演的可成功?”乔思苏笑吟吟的走上前,给路谦添递上手里的一捧花。
  “算是。”少年接过花,浅浅的答了一声。
  祁佑森知道乔思苏闹别扭,打趣她道:“你不是感冒出不了门的?”
  “舒服多了,”她挑着眉毛笑一笑,“自然是要来的。”
  “那为什么不进去?”路希窕也笑道:“方才有一出好戏,你却没看到的。”
  “罢了,”乔思苏赌气当然是为这出好戏,懒得再挑起话题,省的自己不痛快,便道:“何苦在这里黑漆漆的站着讲话,我们仍是挤一辆车才热闹。”
  说完四个人都钻进乔家的车里。
  路上也是有说有笑,几次三番的拐到这出戏上,又都给乔思苏转开了话题。
  事实上也只有三个人在热闹罢了,路谦添手臂搭在开了一半的车窗上,撑着额头。偶尔听一听他们讲话,多半时间只是想着先前的事。
  想到灿宜,转而想到这出戏,转而,又想到莫觉。
  突然的就有了一个念头。是了。他想送灿宜回家。
  他并不了解灿宜同莫觉之间是何种情意,不过很显然,对于一个已经全然进了他心里,并且刚才让他忘记自己正在做的故事,当着全场一百多号人的面去吻的人来说,若是她正同旁的异性一起走夜路,他肯定是介意的。更别说她跟莫觉又那么相熟。单比一比交情,自己气势上就短了一截。
  眼下的状况,简单来说,他是吃醋了。
  于是突然就叫了声“停车”,推说落了东西一定要取,便开门下去,拦了后面跟着的路家的车,钻进去急急的掉了头。
  沿着往宁家去的路,一路追上来,车灯里看见前面两人的背影。
  灿宜同莫觉正在路上走着,听见身后的喇叭声,还没回头,一辆漆黑铮亮的轿车便缓缓在身边停住。
  少年从车里下来,在一片黄晕的光影中,朝她温柔的笑着:“没想到还是遇上了,我顺路,送你们回去罢。”
  “若是这样,便谢谢路公子了,”莫觉想想不需要推脱什么,亦笑道:“今天演的这样成功,还没有正经祝贺你。”
  路谦添走到两人面前,将他们让进车里。
  莫觉道了谢先钻进去,灿宜也冲他笑一笑,即将跟着进去的时候,却被少年拉住了胳膊。
  他原来不是这样想的。
  没有考虑过三人同车是什么气氛,可是灿宜方才冲他那一笑,让他意识清楚,他只是希望同她独行。
  于是干脆将灿宜拉开,侧身关上车门,俯身冲车里莫觉笑道:“我改了主意,可否请莫觉兄先跟了这车回去?我们随后就到。”说完也不待他答话,往前一步拍拍车窗,冲司机道:“宁家。”
  这一出,灿宜完全没有准备。就是连路谦添自己,也是临场发挥。
  真真是一改他往日的作风了,等他清醒来,车子早就走远,只剩下他同灿宜两个人。
  八月十六,头上如墨的夜空里,一片银盘如水,荡漾出少年与少女的影子。

  【19】荷色
  已是月光如许,风里带着微凉,梧桐树叶窸窣的摩擦声中,婉转出星光斑斓的芳香。
  路谦添站在一米开外,朝灿宜安然的笑着,说声“走罢”。
  一路跟在少年身后,灿宜也开不了口先挑起什么话题,只能静静的低着头同行。半晌,注意到他的影子,便不自觉的踩上去。
  路灯下被拉长的剪影,随着少年前行的脚步慢慢缩小,然后换至身前,再渐渐拉长。再前行,身前的暗影越来越淡去,交叉拖出身后的另一重影子。变浓。变短。然后反复如前。
  支离而斑驳的树影间,斜拉拉穿插进无数细碎的星月以及灯光。一片微凉的夜色中,少女一步一步小心踩着少年光下投映出的影像。
  没有注意已经走到灯下的关系,影子眼看就要缩到他脚下,灿宜上前一步,脚尖碰到影子的瞬间,却轻轻撞上路谦添的后背,于是赶紧后退了一大步。
  少年停住步子,转身冲她笑了笑,便又转回身。
  如同前番,两人一路同行。然而安静无话,只有外围风与树叶摩擦出低谧的声音,好比静音中被拉长的波纹,在两人周遭作响。
  路谦添总想要寻找一句恰当的开场,却是越斟酌便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此番实在主动,跟这一天里造出来的气氛脱不了干系。最后站在舞台上的时候,当真是认识清楚了眼前的对象,受了那暖烘烘的光影以及那一朵翩然如同蝴蝶一般即将飞走的桃花的鼓舞,才莫名的产生了冲动。又因着这一份冲动,特地掉头赶来同行的。然而眼下平静下来,考虑一番,想必灿宜一定不会质疑先时那一刻他的立场,仍是权当他在做戏的,若是这样,那自己追来送这一段路,倒显得说不通了。
  想明白这一层,反而略微灰了心。
  灿宜跟在少年身后,抬头看他挺拔的背影,遮挡起前方半空里落下的光辉,斜斜的画出一片影子。
  她心里认定了那不过是做戏的,含糊,没有根据,不管如何让她紧张,都只是凭空演绎的故事而已,并不需要反复在意。然而这样想着的时候,却一点一点产生了失落。
  失落间,再度出现的少年,又一次强制性的打破了她先前为说服自己而作的假设。
  拿不准他的想法,她总是显得被动。
  于是上前一步,拽住少年的衣袖,轻声问道:“……路少爷有话要说么?”
  路谦添回过身,见灿宜站在身后看着他,仰起的面孔上散开一副难以解读的表情,问他是否有话。他当然有话,可也不知究竟是太多还是太少,总归开不了口。
  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灿宜揣着三分期待来问他,哪怕他说一句旁的不相干的话也罢,总好过简简单单一个摇头。他总是擅长打破她的平静,却不带理由,眼下更是仿佛一下成了局外人一般。因此心里突然委屈起来,松了手,直直的快步往前面的巷子走去。
  少年愣在原地。他原本觉得,只是简单的一路同行也已经很满足,却始终想不到自己平了心意的时候,对方却在他不经意酝酿的一团团局促中渐渐灰了心。
  待他追上去,已经要到宁家的大门了。
  莫觉倚在一边的墙上,抬头见他们终于回来,便起身朝他们走过来。先看见后面的路谦添,于是远远的冲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转脸瞥见近前的灿宜,却是并不高兴的样子。想想这段日子以来的相处,路谦添他倒可以放心,不会做离谱的事情。只是不知灿宜同这少年公子之间有什么交情,如今叫他隐隐约约的发现了些故事,日后可以时常拿来开开灿宜的玩笑了。
  看出来此刻气氛不比先时,不是讲笑的时机,于是莫觉冲灿宜浅浅笑着说道:“等着你一起进门呢,免得被盘问起来不好解释,”又转脸看看路谦添一脸不安,笑道:“还要谢谢路公子的车了,下次我主动先行就是。”
  道了别转身拉着灿宜进了门。
  眼见灿宜将要关门了,路谦添上前一步,抬手挡在门上。
  既是不说话惹得她不高兴了,那么有句话无论如何是要说出来的。
  门里,灿宜静静的站着,看不清楚门外少年脸上的表情,半晌,只听见他轻轻说道:“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把你当作桃枝来看待的。”
  依旧还是这样。
  眼下站在灿宜的角度上来看,这并非宽心的话,反而像是一条绳子般把她乱作一团的心思缠绕的更紧了些。丝毫没有帮助。
  于是干脆用力把门关上了。
  少年愣在当场,自己忖度了整晚的措辞,如今终于开口,原以为灿宜听了会高兴,哪知却惹她更加生气了。
  他并不知道错过了时机,兴许早小半个时辰讲出来,便是另一种局面了。
  在宁家门外讪讪的站了半天,只好坐车回去了。
  一样一脸愁云的不止路谦添一个。
  隔了有些日子,祁府的花园里,如同栈桥一般直插进一片水里的别致的亭子,四面八方铺满离乱残败的荷叶,墨绿的纹路间卷积起萧索的秋意。
  祁佑森撑起一条腿,斜斜的靠着他家的亭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往池子里抛着鱼食。
  “少爷……”福生跟在他身后,见他头一次这样有兴致,喂了半天的鱼,不便开口,挨了半晌,悄声说道:“……前些日子太太吩咐过把这些个锦鲤都换一拨的……”
  “所以呢。”少年爱答不理的出着神。
  “……”福生挠一挠脑袋,凑上前笑着:“……所以现在池子里并没有鱼……”
  祁佑森听他一说,停住手里的动作,回过身,把鱼食往面前的圆桌上一扔,想了想转脸冲着福生笑起来。
  给他笑的莫名其妙,福生又凑上前,跟着笑道:“少爷最近是遇上好事还是坏事了,怎么变得这样……”
  “变得怎么样?”少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依旧是一脸笑容。
  “……一会子难过一会子又高兴的……并且……”福生见他家少爷笑了,自己便也放心大胆的开起玩笑来,道:“……也不一门心思惦记着逃学了。”
  哪知祁佑森并不接他的话,只是托着下巴在亭子里走来走去的,半晌,又问道:“福生,我要给一位小姐送花,你说送什么最好?”
  福生方才见祁佑森并不像往日那般跟自己玩闹,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眼下听见他这一问,便放了心,心想他也无甚变化,便仍旧嬉皮笑脸道:“只要是少爷您送的,什么都好!谁不喜欢我们少爷送的东西!”
  “少油嘴滑舌的,”少年笑起来:“正经出主意,送得了我便赏你的。”
  福生见祁佑森有了兴致,自己也忙忙的高兴起来,心里猜度着他多半要送乔家小姐的,于是大声道:“向来玫瑰花是最讨小姐高兴的!”
  “不好,”祁佑森皱一皱眉头,“这花太娇艳了些。”
  难不成是要给路希窕,自己眼睛里看着,这么些年来祁佑森一直把路小姐当作妹妹,从没正经讨过她的喜欢,便是连他自己也说过,给她送珠宝都无妨,可就是不能送花。
  因又一下想到了宁家的小姐。
  从他两个头一遭见面,自己便在场的,过了这些时日,也隐约察觉到他家少爷对这位宁小姐态度上的变化,如今看来,再不仅仅是“同班同学”而已。
  拿定主意,又猜道:“那要百合?”
  这一题,福生倒的确是猜着了谜底。
  先前几遭事故,从排练算起,在祁佑森自己来看,一出比一出失败。原本想要跟灿宜弥补一下愧疚,结果却不尽人意。他心里已是认定自己赚了灿宜许多讨厌,因而更加想要翻转这种局面。
  原本也就只是歉意在不断加深罢了,不过那是在他没有出席《桃枝》的公演以前。
  那天晚上,当他看见灿宜套着宽大的戏服淡然出现在布景中的时候,她偶尔局促的表情兀然让他想起那次路上的相遇及同行。如同先时一样透露出些微不安,可是总归是让人感觉到她整个纤瘦的身体里的一股坚强,无比动人。
  直接打乱了他曾经定义的美丽,传达出截然不同的意境。曾经以为如乔思苏那种,顾盼生姿,才是旁人眼睛里的西施。而今,想起初遇时的种种,还有受委屈时她眼睛里不惧的神色,她对他们一班人戏院里的嘲讽,以及她门边踮起脚生气的一句话,都归属于几米开外舞台上那个婉转清吟的少女。
  比起先时,他也没多什么旁的心思,只是心里忐忑起来,认定一件事。
  若是被她讨厌了的话,便如同失去了很多东西。
  想到这里,听见福生提起百合,他点点头,半晌,却又摇一摇头,道:“那又太素气了些。”
  的确,气质上算是极其贴合的,只是灿宜仿佛含着很多种各异的颜色,还要斑斓的多。
  转脸瞥见一水的墨绿,浓郁而深沉。然而些微没有褪去的残荷零落在宽大的荷叶之上的样子,好比把整个边幅都绣上一抹含羞的颜色。
  完好的一幅水墨。
  是了。她并不是夏日里透漏着水色全然盛放的芙蓉。
  只是残墨间让人不容忽略的那一点浅淡的红,抑或不如说是初夏未至之时,清秀的一支荷苞更恰当。
  静默间出水,坚强不染尘色,在一片泠珑里恣然飘摇。
  于是心里一下有了主意,笑一笑,转脸冲福生道:“备车,我要去找谦添。”

  【20】讨欢
  车子进了路公馆,祁佑森急急的打开门跳下来,刚进门,就看见路希窕同她母亲坐在客厅里,于是先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伯母好,”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怎么也没出去走走?”
  “原来是佑森,”路太太转脸也看见少年,笑吟吟问道:“曼芝最近可好?”
  “母亲一向安好,”祁佑森笑笑,“她时常惦记着,想来看看您,可是眼下家里事情太多,总是不得闲。”
  “我也想着常去你家里探望探望她,”妇人又笑道,“却也顾虑着她的时间。”
  “佑森哥哥,”路希窕递上一只苹果,知道他来找路谦添,便笑道:“哥哥在书房里呢。”
  “那好,”祁佑森笑道:“伯母,我上楼去找谦添了,你们接着聊。”
  路太太点点头,见他将要上楼去,又嘱咐道:“佑森,今天就留在这里吃饭。”
  少年应了声,便也上了楼。
  见书房的门开着,路谦添在里面找书,祁佑森便抬手在门上敲了几下,笑着走进去道:“你在找什么?”
  路谦添转脸看见他来了,冲他笑笑,仍是继续着,答道:“《山海经》。”
  “得了,”祁佑森坐在书桌前坐下来,随手把玩起桌上的一个镇纸,笑着说:“我有件正经事想拜托你。”
  路谦添找到了书,关了书橱的门,转身走到他面前笑起来:“你几时拜托我事情的时候不说是正经事的。”
  “这次不一样,”祁佑森合手抱了拳,“路少爷人慈面善,帮我这一回罢。”
  路谦添见他的样子,无奈的摇一摇头,笑道:“去我房里聊。”
  于是两人出了书房,在走廊里,路谦添拍一拍祁佑森的肩膀,玩笑道:“你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我多半也是逃了学没有事情做,再不就是拜托我‘正经大事’的,这些年的交情了,可不叫人心寒。”
  “路兄!”祁佑森闻言也同他玩笑起来:“回回逃学这样危难的时刻我都不忘来探望你,为的就是若给我家老爷子捉住了,不知下次要几时才再得逃脱,所以即便他老人家早摸熟了我的套路,我仍是必得来见你一面道个别的,哪知你竟这样误解我,这才真是叫人心寒。”
  “少来,”路谦添笑起来推了他一把,“行动了这些年,如今福生连跳墙都不含糊,却总是慢你半拍,赶不上你,你说你这安危问题我还有什么好惦记的。”
  “抬举我了,”祁佑森也嘻嘻哈哈的,“功夫不都是练出来的么。”
  进了路谦添的房间,看见他桌上铺开一张宣纸,上面画了半面未完的画,便凑上前去,拿起旁边展开的一把折扇端详起来。
  “这是谁画的,”一边看一边赞道:“好精致。”
  原是路谦添在临摹灿宜那幅扇面的,总是画不如意,不防被祁佑森看见了,于是上前一步把扇子抢进手里,笑道:“别人画的,”合起来收好,又道:“你要拜托我做什么?”
  “正是了,”祁佑森仰着脸笑起来,“要拜托路少爷帮我画一幅画,这可是正经事?反正你也喜欢做的。”
  “画画?”路谦添想了想,笑道:“莫不是伯父又给你出了作业罢。”
  “不是不是,”祁佑森摆一摆手,半晌,反倒腼腆起来,鬼笑一下,“是要送人,所以烦劳少爷给画一幅好画。”
  见他这样,路谦添也忍不住笑起来,认定他不知又要讨好哪家的小姐,便也不问了,只道:“那你要画什么?”
  “荷花。”心里浮起一张面孔,祁佑森浅浅的笑着,“没开的荷花。”
  隔天近中午了,路谦添正打算去拜访宁家,也为的顺便瞧一瞧灿宜气消了没有,想起祁佑森这差事,便吩咐一个丫头道:“你去我房里取了桌上那幅画,叫阿四一会儿送到佑森那里去。”
  说完便匆匆的走了。
  到了宁家,同他老师宁逸白聊了许久了也不见灿宜回来,半晌,才见沈妈进来道:“老爷,饭已做得了,小姐同云宛姑娘一块去她家里吃饭了,您也快吃罢。”
  宁逸白闻言招呼路谦添一起吃饭,却不知他心里失落,见他推脱半天,也就不强留了,笑着送他出了门去。
  路谦添又在巷口停了半晌,仍是不见灿宜出来,便也只好讪讪的回去了。
  祁佑森吃过饭正打算老老实实往学校去的,刚上了车,见路谦添遣人送了画来,便赶紧展开来看。一水墨色的荷叶,巨大的边幅卷积出苍郁,厚重里穿插出一支纤细的荷,松散开一两片浅红的花瓣,清透出细致的纹路。
  沾染了水色,遗世独立。
  “少爷,”福生从前座探来个脑袋,笑道:“路少爷可真够厉害的。”
  “要不怎么是谦添呢,”祁佑森也高兴起来,“真个漂亮!”
  福生又嘻嘻哈哈道:“这下保您马到成功了。”
  “那自然,”转眼瞥见画脚上并没有落款,又笑道:“真是体贴我到家了,便连这也想到了。”
  福生费劲的扭着头,还没瞧明白,祁佑森便卷起画来,道:“收好了,这可极贵重的。”
  下午上学,同往日里一样,课上所学什么也没在意。倒是去隔壁跟云宛套了半天近乎,打听明白了许多重要问题。
  其一,灿宜的笔墨纸张及颜料什么的最近也该要更换补给一番了。
  其二,她时常光顾一家叫做怡墨轩的铺子。
  其三,这怡墨轩兼营卖画的生意。
  打听清楚以上三条,计划要实施起来,把握便多了许多成。
  祁佑森当晚回去,便在画上写了他的落款,吩咐福生道:“快送去裱了,弄好了给我挂到秦明路那家怡墨轩去。”
  听了安排,福生也紧紧的办妥了这差事,无话。
  隔了有三五日的功夫,这几趟下了学天天跟在灿宜身后,终于等到她要去买颜料了,便停了车在怡墨轩外头马路对面等着。祁佑森窝在车里,开了车窗,见灿宜在店里选来选去,就是不肯抬头看一眼墙上的画,着急起来。
  “若是她看也不看,买完了便掉头出来,我就白忙活了……”
  “……路少爷才白忙活了呢……”福生缩在前座里,跟着嘟囔起来,半晌,又自言自语道:“不能够啊,明明白白我嘱咐过老板的,叫他若是见了宁小姐来光顾,一定别忘了介绍介绍那幅画的……”
  祁佑森也没空听他,一门心思盯着那店里,见灿宜付了钱,就要出门了,便一下灰了心。正失落着,却又见她停了步子,转回身,冲老板指着墙上那幅画。
  少年突然高兴起来,笑道:“全中!”
  于是急急忙忙的打开门跳下车,朝对面走过去。
  灿宜倒真是被那画吸引了。极好的写意,没有水,却让人感觉叶下有鱼;没有风,又让人看见茎叶在飘摇一般。
  因此又走过去,细细的欣赏起来。
  “宁小姐?”听见有人喊自己,转过脸去,瞧见祁佑森站在门口,周身裹进夕阳的一片光色里。
  “祁少爷也来这里……?”略感吃惊,微微一颔首,打了声招呼。
  “我刚巧来买几支笔,”见云宛在一边,怕说得太过惹的她和福生这小子笑出来露了陷,便浅浅笑一笑:“宁小姐在看什么?”
  灿宜让了让步子,给他指道:“这幅画。”
  正中祁佑森的心思。少年忍住笑,只是低头轻微扯了扯嘴唇,深沉起来,没有说话。
  福生跟在身后冲老板一眨眼睛,他才记起先前的托付,赶紧跟灿宜笑道:“巧得紧,你猜这是谁的画,不是别个,正是眼前祁公子的呢。”
  灿宜听了一愣,抬头看一看落款,真是“祁佑森”三个字,便转过脸来,冲他笑一笑:“祁少爷这画,很漂亮。”
  少年心里自是很得意,见灿宜真喜欢,那正好,于是笑道:“既然你喜欢,那就送你罢。”
  原本还觉得不妥,老板却直接把画取下来了,递到灿宜面前,道:“无妨,既是祁少爷本人都开了口,你就收下好了,他的画自然是他自己说了算的。”
  又推脱了一番,祁佑森总归是有法子叫她收下的,加上云宛也看出些故事来,在一旁笑道:“这样好的画,人家肯送你怎么倒不肯收了,平日里你自己的画得了旁人欣赏,不是也愿意送人的么。”
  福生见他少爷即将得手了,便也凑上来道:“宁小姐,真真这画我们少爷费尽了心思才……”
  话没说完,被祁佑森瞪了回去。半晌,少年浅浅的一笑,道:“之前若是有惹得你不快,就请收下这画罢,权当平一平我的内疚,不然可怎么再作你的同学呢。”
  灿宜见他这样说了,只好收下,道了谢跟云宛回去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少年站在门口笑起来,他把那画当作一支花送了出去,她喜欢他便高兴。
  前番大大小小的错处,不知从此可否一点一点都补回来。
  见他心里慢慢明朗起来,福生也靠近了笑道:“少爷,您可真是无往不胜了!”
  少年闻言推了福生一把,同他玩笑起来,道:“臭小子,你还敢说,差点给我露了陷。”
  “我哪敢坏您的好事,”福生涎笑着,“我不过就是想说那画是您费尽心思呕心沥血之杰作罢了……”
  “你几时学了这么些个四字成语的?”祁佑森见他又是“无往不胜”又是“呕心沥血”的,便开起他的玩笑。
  “瞧您说的,”福生撇撇嘴笑道:“天天在教室门口守着,便是连唐诗三百首我都背的八九不离十了,谁又在乎这些个……”
  “好小子……”祁佑森抬手就要收拾他了,福生赶紧撒腿往车上跑,他也跟着追上前,两个人又玩闹半刻,才钻进车里,回了府。
  皆因少年此番讨灿宜的好成功,心里高兴,福生体贴自家少爷,也跟着欢喜,才一个劲同他玩笑,让他乘兴更畅快些罢了。
  灿宜回了家,展开画轴,端详了半天,心里着实喜欢,便取了墙上一条银红的绦子,把那画挂了上去。

  【21】表白
  一层秋雨一层凉,深秋里已是丝毫没了暖意,风里凛冽的夹带着些许冬天的味道。
  灿宜收拾出厚衣被,又整理了一下房间,便在书桌前坐下,原本打算认真读两本书的,可总归难以静下心来,便想要再整理一下抽屉。一打开,看见了之前放在里面的胭脂盒以及那面小巧的镜子。
  愣愣的看了半晌,想起前番许多事情。
  或许她那天晚上的气生的很没有道理,可是少年的所为以及表情和语气总是很容易让她不平静。她不愿意而且也并不擅长主动揣测他的用意或者初衷,然而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想起种种温暖的遗迹。先时他淡然的笑,和和如玉,带着一身水气兀然插入她的心思。在漫长的时日里,一折一折拉扯开他们两个人的交集。搅和了局促的光影和颜色,又在暗角分派出点点甜腻。
  或许始终只是她自己惶惑而无措的停留在原地罢了,少年的言语是出于他的暗示也说不定,毕竟不肯随之猜测他心意的人是自己。
  她的确没什么胆量,又何必埋怨别人。
  可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如若不明就里的踏进旁人织造的一团暧昧里,该凭什么来猜测他对自己的用意呢。心怀半分期待。另外半分是不敢这样抬举自己的魅力。
  说到底,无论他是出于怎样的用意,她的焦躁都是徒然罢了。
  那上了釉的小盒在虚暗的一格里安安稳稳的泛起柔和的光,进了眼底,变得软下去,在心里打成了一个结。
  灿宜咔啦合上抽屉,瞥见月份牌上的红色圆圈。
  离十月二十四她母亲的祭日还有四天,想起那个山谷,更是理不清楚心思,不如散散心去。于是自己进厨房煮了一碗面,早早的吃了,跟沈妈说了一声,便出了门。
  一路进了山谷。
  秋天是只有一个颜色的。
  煦暖的色调,却生不出柔化人心的温度。凉成一片干草,冷风里幻化为地上的波涛。
  萧条。
  路谦添用过午饭,仍是往宁家来。
  这回不说灿宜,便是连宁逸白也不在家里。沈妈知道这位公子是宁先生的学生,便让进屋里,请他稍候。
  少年一门心思猜度着不知此番能否等到灿宜,不知她心情可好些,不知她近来的很多琐事,也急切起来,若再错过,只怕他立刻要决定从此天天上学了。
  等了半刻,刚刚起身出了房门,遇上莫觉回来,只好上前打声招呼。
  “原来是路公子,”莫觉看见他笑道,“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我在你大学里倒见过你几回的,”路谦添也笑一笑,“只是你周围许多同学,没好叫住你。”
  “无妨,下次打个招呼,我可以给你介绍介绍,他们都是很熟的朋友。”
  “那还要谢谢了。”
  “你在等老师?”莫觉见他一个人在这里站着,便问道。
  “……是。”给他这样一问,路谦添自己倒略微有点不好意思,说是来拜访老师的,心思却不在此。
  莫觉见他的表情,想起他和灿宜隐约有点故事,便浅浅的一笑,也不再问了,只道:“何苦在这里等,来我屋里,我们聊聊天。”
  他这般热情,路谦添便也跟在他后面去了。
  路过一间房,见窗口挂着一条小巧细长的粉色穗子,上面两只莲子大小的铃铛,飘在风里碎碎的响着,心想一定是灿宜的房间了,便不由自主的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望,却倏然停住步子。
  窗棂上那细碎做声的粉红色,一点一点恍进他的眼睛,沉进心里去。
  隔了半扇窗,清清楚楚看见墙上挂着自己那一幅荷花。
  不久前祁佑森去拜托他画的,自己又认定他是要送去讨好某一位小姐的,于是同往常一样没有放在心上,为了他的方便甚至还特意不留落款,照他所说描绘的,未开的那一片荷。
  如今明明白白在几米之外,灿宜的墙上。
  从没觉得暗灰和薄红原来这样刺眼,直直插进他的心里去。
  也从没想过,有一天祁佑森所想要讨好的女孩子里,会有灿宜。
  “……路公子?”莫觉站在他房间门口,疑惑的看过来。
  “……那……那画是……”少年失了神,抬手指着灿宜屋内的画。
  莫觉听了走过来,透过窗户望了望,笑道:“你说那个,那是灿宜一位同学的画,见灿宜喜欢所以送她的。”
  “……是谁送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莫觉想想又道,“倒真是很漂亮,想必灿宜大喜欢着呢,她自己的画都不曾挂过几幅的……”
  话没说完,路谦添早就大步跑出门去了,直直冲进车里,冲司机道:“去找佑森!”
  灿宜在山顶上坐了坐,便绕到后面,来看看她母亲的坟。
  半山上,傍着棵老树,孤零零一座石碑,后面一段土冢,四周散散的生了些花草,如今时节,皆是枯色了。
  她就近捡了块山石坐下,却瞥见脚下翻着一张写满字的纸,于是又俯身捡起来,细细看了一番。
  只见纸上行楷一首祭辞: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一定是她父亲了。
  因着即将到她母亲的祭日,心里一定难平静,所以抽空先来探望探望她的。想想亏得是被这山石挡住了,才没叫风吹走,于是灿宜仍是把这纸放回到墓碑脚下,找了一块石头压在上面,又采了几枝干花草一同摆上,略坐一坐才起身下了山。
  路谦添到了祁府,急急的冲了进来,直往祁佑森房间去。
  此刻祁佑森因为赶他父亲留给他的几篇作业,正趴在桌上偷懒的,不防备房门突然被推开,撞上他堵在门口的一只圆凳,凳子喀啷一声倒在地上,把祁佑森惊了起来,站起身惺忪着眼睛大叫一声:“父亲!”
  路谦添反倒被他给吓了一跳,以为他父亲来了,转身想喊声“伯父好”,却四下没看见人,于是跨进屋里,回身关上门。
  祁佑森揉一揉眼睛,才看清楚原来并非他家老爷子,当下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你干嘛使这么大劲。”
  路谦添犹豫半刻,上前一步问他:“……那画,你送出去了?”
  “……什么?”祁佑森仍旧坐下来,不明不白的。
  “你托我画的荷花,送出去了么?”
  “哦,那个,”祁佑森想起来,脸上浮起笑意,“还要多谢你了。”
  “……那么,送给谁了……?”心里忐忑着这个问题。
  “……唔……”对灿宜的心思,还不太好意思同他讲,只是笑道:“……一位小姐。”
  “哪家的小姐?姓什么?”路谦添越发着急起来。
  “……”祁佑森自然是不知道路谦添同灿宜的事情,如今他当真喜欢灿宜,只是怕路谦添知道了笑他朝三暮四,并不曾往别的方向想,因而小声道:“……姓宁……”
  “……那又叫什么?”其实心里早明了了答案,再怎么期盼巧合的发生,都是徒劳罢了。
  “……算了,”祁佑森以为被他知道了去,只好自己全说出来,“……告诉你便是,送了宁灿宜了,就是同你一起演戏的宁灿宜。”
  是真的了。
  路谦添沉下头去,半晌,缓缓问道:“……那你为什么要送她……?”
  “……因为……”祁佑森咬一咬嘴唇,说到这份上,别的也没什么好藏掖的了,干脆说道:“……因为我很喜欢她。”
  听见了这句话,路谦添直直的出了门去。
  也不知道让司机往哪里开,在车上坐了半天,想起刚刚祁佑森的话。
  自己头一次听见他说“喜欢”两个字。细细想来,即便是对乔思苏,从小这么些年,祁佑森对她万般好,也从没听见过一个喜欢。如今偏偏是灿宜了。他想都没想过。
  他总是觉得灿宜一直是山谷对面的那个翩然的少女,只存在于他的视野里。在他与她之间所发生的全部,都是旁人不可见的美好。他拿不准她心里的想法,怕惊扰了她,只好安然的等在旁边,没有打算过把自己的心意这样直白的表露出来。
  而今,只怕不行了。
  方才少年一脸不同于以往的表情,说出一句“我很喜欢她”,仿佛是在自己心里压上一团棉絮,闷闷的叫人透畅不起来。
  即便是喜欢,也该自己先喜欢上她才是。
  于是突然冲司机道:“去宁家!”
  灿宜隔了一个路口喊车子停住,付了钱,下来沿街慢慢走着。
  心思碎碎的,不知不觉就晃到一家店门口。橱窗里一色精致的小盒,玻璃展窗上贴了彩色的广告画,穿着旗袍的美女旁边写着美丽牌香粉。
  很难不想起那次车内的同行。暖光里的画面飞扑不散,叫人流连。
  于是走进店里去。
  扑面而来笼出一股迷迭的香气,柜台里满满的码着各色各式的盒子,标着名称味道和价钱。
  每一只都斑斓无比,每一只都可以幻化成任意一个少女心里的一段心事。
  老板笑着介绍了半天,灿宜只是想着她自己的故事,并没有认真听进去。看了一会,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呆太久,便略微点点头致意就打算出门了。
  脚即将踏出店门的瞬间,猛然想起什么,兀的转回身四下打量一番,问道:“老板,为什么没有镜子?”
  “镜子?”老板给问的不明就里,侧身指指墙上,道:“那不是镜子。”
  当然不是,她说的是少年连同胭脂一起送她的那柄镜子。
  “旧银的,”灿宜抬手比划比划,“这么大小的镜子,雕了很好看的花。”
  “我们卖的是胭脂,”老板见灿宜没有买胭脂的打算,懒懒道:“又不是银器店,哪里来的银镜子。”
  “可是明明他是在这里买的啊。”灿宜仍不甘心,问道。
  “小姐,”老板皱起眉头,“从来我们店里除了胭脂就是胭脂,哪里卖过那种东西,你怕是记错了地方,还是换别处打听打听,免得耽误我们生意了。”
  灿宜闻言只好出来,站在路边失了神。
  清楚的记得少年扬着一脸笑意,下车去买回来带给她的两个小物件,怎么会搞错呢。
  若不是这里买的,那么,也只有一种可能了。
  镜子原是少年特意送给自己的。
  路谦添在车里远远的看见灿宜,停了车,打开门下来。
  隔着十米不到的距离,少年双手拢在嘴边,冲着前面的少女喊道:“宁灿宜!我喜欢你!”

  【折子】云 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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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远天的疾云
  翻腾成无数繁复的形状并且柔软质感的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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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生在空旷而辽远的天色里
  卷积出莫测的形态折转着光路
  层叠
  之后叠映出婉转的边缘线
  百转千回
  凹凸里画不尽的那一点心事
  凭留此生谁与谁之间爱情的形状
  淡然静远
  馥郁沉香
  云下的世界是苍凉背后的影子
  影子里干净的沉重
  沉重的无法飞翔
  可是你看
  臆想中苍绵而辽远的天空
  卷积起世界无边琐细的气息
  蔓延遮覆苍生
  磅礴而感人
  黯然而绝望的永远不会是这样浩淼的色块
  呐
  谁来呐喊给你听

  【22】借书
  清冷的秋天里让人觉得温暖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路边干草在空气里酝酿出一股颓萎的芳香,悠然充满世界。
  不是开春里的相识。不是春末五光十色间,笼上濛濛一片水气,翩然雅致的一幅画。不是暧昧暖光下,轻盈盈略微卷带痒感的一句戏词。不是戏里的故事,盘剥了层层无奈或奋勇,坚定到天涯。
  不是彼时夏至浓郁时分,越过四方的一面车窗,填进全部空间的光线,缠绕不尽弥漫的香甜那般,叫人一点点心慌。亦不是他提笔造就她眉脚那朵工笔朱花,暗色舞台上一眼炽亮的光芒下,如同蝴蝶振翅飞进他们心里去。
  疾云下不远处,少年简单一句话,化解开她心里所有不安的缘由。
  原本那面小巧的镜子,在灿宜得知来处后,即将成为让人生气的另一条证据,如今却被路谦添几个字打破先时的暧昧氛围,反而佐证了他的心意。
  总归合了时机。
  少年站在几米开外,毫不犹豫的告白后,并没有近前。
  对这举动的后果,他没办法做丝毫揣测,况且也并非因为预料了结局才来做这样一番行动,只是为着将自己的心意抢先告诉给她知道。
  至于她会接受或者否定,他说不准。
  时间顺着耳边的风一同渐行渐远,相隔不足十米,路谦添看的清楚,灿宜依然没有表情。倘若等下去,也只有等来焦急,少年干脆朝她走过去。
  他走了没几步,站在马路中间的时候,看见灿宜抬起头,面孔上散开一片明朗的颜色,冲他笑开来。
  如同把所有不安沉了底,心里仿佛听见它们破碎消散的回音。
  是了,清冷的秋天里让人觉得温暖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干燥的风色里,眼前明媚的笑颜。
  于是少年也没了话说,直直站在马路上,扬着眉头,勾起嘴角。
  我就是这样喜欢你。
  浅浅的入了冬,更是满眼萧索起来。
  下学后,祁佑森将要上车了,转眼瞥见前面灿宜裹了一条浅杏色的围巾,把头发梳了两条辫子,一左一右搭在身前,自己慢慢走着。少年打量一下旁边,不知为何没见何云宛同她一路,于是撤回迈进车里的一只脚,关了车门,朝灿宜走过去。追了几步,缓下速度来,始终隔了十几米的距离不曾上前,远远的跟着她。
  福生一扯脖子,见了灿宜的背影,便也下了车,追上他少爷,鬼笑道:“爷,您又要出马了……”
  祁佑森并没在意福生的话,只是静静跟在灿宜后面,随着她转过拐角,一路前行,她却没有发现他。
  灿宜路过那家结了缘的胭脂店的时候,停住了步子。橱窗里各色小巧的胭脂盒子仍是码的整齐,玻璃上的月份牌年画广告又换了一张,原先的夏装旗袍美女也变成着了厚厚的裘皮冬衣,可是依旧美丽动人。
  灿宜仔细一瞧,橱窗里一只粉彩瓷胎小盒同路谦添送给自己那只一模一样,图色斑斓别致,只见盒子便如同能闻见内里的花香一般,叫人陶醉。直直的就想起许多过往。
  比如她额角的图案,他与她想到一处,不约而同是一朵恣然的桃花。
  再比如不久前店门外的街口上,她因着一把镜子隐约忖度出少年心意的时候,他却站在对岸直落落的把七个字喊进她的心里去。让她管不住自己般的笑开来。
  宁灿宜。我喜欢你。
  少年扬眉微笑的表情,沉进她的心里去。
  兀然抬头,发现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上,灿然挂着笑,于是不好意思的转过头离开。
  身后祁佑森却是完全搞错了状况,见灿宜对着橱窗里的胭脂看了半天,最后低着头又走开,还以为她是没有那么多钱。于是立马转头吩咐福生道:“去,把新近的胭脂各式各色的都给我买一份,挑最好的。”
  “得令!”福生铁了心帮他家少爷讨佳人芳心到底,跟着笑开了花,道:“爷可瞧好吧!一定给您挑顶好的!保管宁姑娘一高兴脸上胭脂擦的跟桃儿是的,比天仙还好看!”
  “屁话!”少年瞪了福生一眼,脸上却浅浅的笑开道:“胡说什么!快去!”
  福生赶紧自己掌了自己的嘴,嬉皮笑脸的就朝店里跑去。
  看着灿宜越来越走远了,祁佑森没有再跟过去,在店门外面略站了站,走进店里。
  福生已经挑好了一大包东西,盯着店家给他包起来,祁佑森走上前,犹豫一番,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向老板讨了支笔,在反面写上“宁灿宜同学,画外有话,请务必要来”,也没署名,便夹在包裹外侧的绳子底下。
  同福生出了店门,也不再去追灿宜,直直的往停车的地方走回去。福生抱着一包胭脂,莫名其妙的跟上来,问道:“少爷少爷,这些您不是要给宁小姐的么……?”
  祁佑森仍是往前走着,半晌才说道:“你便悄悄放在她家门口就是了,不必送进去,她要肯来,只见了东西也自然是会来的。”
  “这……”福生拿不准祁佑森的意思,再要犹豫,他却早已经走开,只好抱了东西转身往宁家去。
  只是许久前灿宜伤到脚的时候,随车送过她一次,隐约记得位置罢了,福生转了半天才找到宁家,把东西放在大门下,便拍拍衣服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沈妈起来开了院门,才转脸瞥见门口的东西,端详半天,包的整整齐齐蹲在那里,也不知是谁送的什么物件,只好抱进屋里去。
  正巧灿宜洗了脸出来,看见沈妈,便凑上来道:“这是什么?”
  “谁知道这是什么,”沈妈摇摇头,“才我去开门,看见不知是谁放在咱们门口的,我寻思着别是谁预备给老爷的,就先拿进来了。”
  灿宜跟着进了屋,接过东西放在桌上,瞧了瞧外面勒着银红线绳,顶上还打了个别致的结,多半不像给她父亲的东西,因此便小心打开来看。
  包裹一开,哗啦散了满桌的胭脂盒。
  大小不一,各式各色精致时髦的小巧瓷盒,零落进冬日早晨凛冽清冷的阳光里。
  “这是怎么说的!”沈妈怕它们掉下桌子去,便挡在桌子边上,诧异道:“也没留个名啊姓的,怕是送错了人家罢?”
  灿宜也满心疑惑,这不像是路谦添的举动,即便那只胭脂盒在他两个眼里有些涵义,他也不会一下子送这么些个来,泛滥不说,亦没有先前那一只所含的意思,实在叫人体会不明白。眼下自己拿不准来历,只好道:“沈妈,仍是原样包好了先收着罢,若当真是别人家的东西送错了地方,再找到这里来我们也好还给人家的。”
  沈妈听了灿宜的话,也只好点点头包好放进柜子里去。
  隔天晌午,灿宜正在屋里看书,听见有敲门声,便走出来。刚进了院子,见沈妈过去开了门,让进来一位少年。
  “您瞧,老爷还没回呢,”沈妈笑道:“路少爷仍是进书房稍坐坐罢。”
  路谦添站在门口望见灿宜,先冲她浅浅的笑起来,然后低头朝沈妈笑道:“麻烦您了,我今天是来找宁小姐取一本书的,片刻就走,您忙去罢。”
  “那便叫小姐同您聊聊就是,”沈妈转脸笑道:“小姐,我做饭去了。”
  灿宜听了少年的话愣了一下,自己并没有应承他什么书,可也只好先走上前跟沈妈说:“沈妈,你先去忙就是。”
  待沈妈进厨房去了,灿宜转过身,看见路谦添扯着嘴角笑开来。
  “也不知路少爷在笑些什么。”灿宜拿腔跟他客套起来,说完转身朝她屋里走去。
  “宁灿宜。”少年却站在院内朗声叫住她。
  灿宜见他省了“宁小姐”的称呼,停住步子,转回身看着他。
  身穿灰白细格纹西装的少年,围着一条象牙色的围巾,整张面孔在清泠的阴天看来格外俊朗,挺拔笔直的站在面前,直插进灿宜眼睛里。
  少年温和的笑着走上前,打量一番四周,俯身贴近灿宜耳边,轻声道:“我若叫你灿宜,你可别不高兴。”说完径直进了屋里去,回身见灿宜仍旧愣愣的站在门口看着他,便在灿宜桌前坐下来,拧了眉头冲她笑道:“可是换作你,随便喊我什么都好,只是,若仍管我叫作路少爷,我便把‘我喜欢你’四个字告诉给全天下知道。”
  灿宜看着少年暗影里带笑的表情,化在桌边窗户透进来的一片浅光里,干净而俊朗。
  于是隔了半晌,低头浅浅的笑起来。
  少年转眼看见墙上的画,便故意起身走上前,细细打量一番,道:“……是佑森的?”
  “那个么?”灿宜见他问画,便说:“上次去买颜料,看见在店里挂着的,原不知道是祁少爷的画,刚巧他去买纸笔,见我喜欢,便送我的。”
  “……好小子……”少年闻言轻轻自语,半刻,转脸冲灿宜笑道:“你喜欢这画?”
  灿宜看了他一眼,疑惑的点点头。
  “真喜欢?”
  她又点点头。
  “不管谁画的都喜欢?”
  “……是,”灿宜莫名其妙的看着路谦添,“……你觉得不好看么?”
  “不不,”少年突然松了眉心,明朗的笑起来,“那就没什么了,我也很喜欢的,这画漂亮得很,又潇洒,真不知道佑森这小子怎么画出来的……”
  后半句属实,只是灿宜蒙在鼓里,并不质疑祁佑森的实力,仍当这是他的杰作罢了。路谦添只要灿宜喜欢这画便好,也就不再说什么。
  “行了,”少年靠在书桌边上,笑道:“既是说了片刻就走,待到老师回来就不好了,还麻烦你找本书给我。”
  “什么书?”
  “随便你了。”少年仍是笑着,本来借书也就是个借口。
  灿宜想了片刻,走到书柜前,抽了一本《山海经》出来,递上前道:“是我母亲最喜欢的一本书,我也觉得好看,不过或许你已经读过了……”
  少年接过书,何止他读过了,这书亦是他自己极钟爱的,待要感叹灿宜同她母亲竟然喜欢这诡奇神说,又不愿意折了她的心意,因而笑道:“我并没有读过,既是你推荐了,那便借我回去读一读好了。”
  于是拿了书出来,灿宜将他送至门口。
  路谦添钻进车里,摇下车窗,冲她笑着摆一摆手,轻声说道:“灿宜,再见。”
  车子开起来,少年从后窗里望出去的时候,看见灿宜站在门口淡淡的笑着,如同听见她说“再见,谦添”。
  诗云:思卿至爱,心中便生财富无限,纵帝王屈尊就我,不与换江山。

  【23】错责
  那天祁佑森附在包裹外面的纸片,其实是一张《万花嬉春》的电影票。不过不知是福生转来转去找宁家的时候弄丢了,还是在外面放了一个晚上被风吹走了的缘故,总之灿宜根本没见这票,当然也就不知道他这份心意的存在。
  虽是下午三点半开演,祁佑森却是早早的吃了中饭,就急忙的坐车来了电影院。福生跟着下了车,搭了手在他身后站着,少年四处张望片刻,回身看见他,便道:“……你干吗?”
  “……咦?”福生愣愣的望着他家少爷,“……不……不干吗……”
  “那你回去便是。”少年又回转身,兀自站到另一边去。
  “……回哪……?”
  “我自己在这里,”祁佑森转脸冲他笑笑,“你可以跟车回府了,约莫散场了再来。”
  福生听明白他的意思,便也凑上前嘻嘻的笑道:“爷,您是混惯了江湖的,如今怎么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去你的,”少年推他一把,“就你小子这样没大没小的,我还……”
  “瞧您说的,”福生又道:“小的便是再跐着鼻子上脸,也不敢坏您的好事不是。”
  “我领教了福大爷了,”祁佑森往前躬身作个揖,笑道:“敢请福大爷收兵,到点再来可好?”
  “得了得了,我回去就是,”福生一见他这样,忙忙的笑着转身跑开,钻进车里,摇了车窗又拖长了声音吆喝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祁佑森笑着看车走远,便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拿不准灿宜到底会不会来的时候,其实她正在家门口微笑着目送路谦添远去。可也怨不得别人,实在是灿宜不知道有这么一张电影票的。
  本就入冬的天,半中午的时候又渐渐阴了下来,祁佑森在石料的台阶上坐到即将开场,便是有围巾,也搁不住他没穿棉衣,浑身冻的麻麻的。人家三三两两的进了场,路过他都诧异的瞅上两眼,多半当他是丢了票在这里发闷的。祁佑森呵气暖了暖手,手指仍是麻的,便从口袋里掏出怀表来,数着指针一步一步转着圈。看一会表,又怕错过了灿宜,就再起身抬头张望张望。
  然而失落便如同口中呵出的一团白雾,一重重扩大了边影,蒙在他心上。
  少年踱着步子,随着表盘的刻度一格一格灰了心,可又总归执着于那点渐微的希望。他并不曾考虑过旁的外因,仿佛灿宜若是不来,就证明了他这场心意的终结。
  电影自然按时开了场。
  终归还是给他心上敷了厚厚一层莫名的形状。然而当一个人坚定的期盼着事情或许会有转机的时候,即便是等待落了空,他也愿意相信迟到发生的可能。
  冷风过处,扑散开层层寒意,凉彻了人心。
  少年捏着票等在门口,只有时间路过他。
  福生来的时候已经浅浅的飘起雨来,他心下认定祁佑森这场电影看的开心,便特地从府里找了把水墨荷花的伞,预备拿来给他少爷,好让他掌着这小巧的伞送一送宁小姐的。若是再略一侧身,绅士般把女士遮进伞下,自己稍淋一点雨,等送到宁家门口,把伞递给她后,那么接下来,他家少爷转身离开的背影就伟岸非常了。一场电影,加一段巧极的小雨,以他家少爷的做派,一定演绎的潇洒无比。考虑到自己即将智勇助阵,福生越想越高兴,便不停的催司机快点。好容易到了电影院,满心欢喜,立马开了门挑着伞冲出去。
  远远见一位少年颓然的低头坐在门口,正感叹有人欢喜有人忧,近前了才发现不是别个,正是祁佑森。
  少年满头满身落了一层冬日细碎的雨水,静静的坐在一边。
  “少爷,这是……”福生诧异的靠上前,蹲下身问道:“……宁小姐呢?”
  祁佑森此刻只有满心的失落,低头不语。
  福生正揣测着事情始末,见散了场,便逆着人流进了大厅里面去,四下找了半天也不见灿宜的影子,于是又跑出来,道:“少爷,宁小姐呢?”
  少年仍旧没有开口,半晌,缓缓的站起身,朝车子走过去。
  福生追上前,撑了伞遮在祁佑森头上,见他的样子,知道事情落了空,便也不再开口。
  近了车,给祁佑森开了门,少年刚要上车,抬眼看见伞上的荷花图案,便停了步子,伸手夺过来。福生正要开口,他却收了伞远远的扔了出去,然后坐进车里。福生也没办法,不敢去捡,只好跟着进了车,回头瞟一瞟祁佑森的样子,便小声对司机说道:“……回府。”
  可车子还没开出多远的时候,少年却又突然喊道:“停车!”
  车子一停,祁佑森开门跳下去,往回跑了几步俯身捡起了刚刚自己扔在地上的伞。他撑开来转着伞柄,看了看并没有摔坏的地方,便又收起来,回身向着车里走去。
  福生窝在前座里,瞅着窗户外面,小声嘀咕道:“何苦来……”正说着,听见有个姑娘的声音喊了句“祁少爷”。
  祁佑森也听见有人喊他,转脸一看,见何云宛同一个不认得的青年挽着手站在身后。
  “祁少爷也来看电影么?”她甜甜的向他笑着,四下打量一番,又道:“……你自己?”
  话里含着别的意思,因着先时祁佑森向她打听过那点情报的缘故,多少掂量到少年费在灿宜身上的一番功夫,如今见他手里握着一把花哨的伞,可见不是自己一个人了。
  “……不……我刚好路过……”少年朝她点点头,尴尬的笑了笑。
  云宛并不十分拿准他对灿宜的心意,况且同他也不算相熟,开不得玩笑,只好三两句过后便道了别。
  “……何小姐……”两人告辞后刚走了几步远,听见祁佑森又开口叫住她。
  云宛转过身,见少年走上前抬手递过来那把雨伞,冲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你们用它略遮一遮雨罢……”
  起先她还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以为他只是行一桩好事,过后才体会出他为什么那副表情,多半是想要拜托她事情却又不好意思开口。也罢,不管他有没有那层意思,自己都权当这伞是借给灿宜的,过后拿给她代还就是了。
  于是亦爽朗的冲少年笑道:“祁少爷放心,改天一定把伞还你。”
  福生满心以为宁家小姐终于现了身,摇了车窗下来才发现不是,又见他少爷把伞给了别人,便替他灰了心。祁佑森上了车什么话也没说,福生认定他没心情开口,便也不做声,两人闷闷的回了府。
  隔天上学,云宛虽不算受人之托,可也是一心替他人做好事,便挽了灿宜的胳膊笑道:“前些日子我从电影院门前路过,你猜碰上了谁了?”
  她那天明明是同人进去看了电影的,因为怕灿宜知道了反而深究起她自己的这段故事来,便干脆略了去,只往祁佑森这边引导灿宜。
  “谁?”灿宜浅浅的问了声。
  “祁少爷。”云宛瞥了瞥灿宜的脸色,却并没见起什么变化。
  “哦。”
  “……他一个人去的。”云宛咳了声,接着道,再看看灿宜,仍旧只有平静的点点头而已。
  “……喏,”她把手里的伞往前一递,道:“因为下雨,人家好心把自己的伞借给我用了,你们同班,便替我还他罢,还要记得道声谢。”
  “反正也只是隔壁而已,”灿宜看她一眼,道:“你自己还他就是了。”
  “……我同他不熟,况且……”云宛待要笑着说一声“人家本来就不指望我来还的”,又怕说急了反而坏事,只好改口道:“……况且今天我要补许多作业的。”
  这样一说,灿宜也只好摇摇头,接了伞。
  哪知到了教室到处找不到祁佑森的影子,挨了一上午也没见他来,灿宜以为他又逃学了,便只能把伞收在自己身边,预备放了学带回家。
  其实事实是祁佑森冷风冷雨里在石头上坐了一下午,回家便发了高烧,昏睡不醒。祁家上上下下忙里忙外,中医洋医请来好几位。祁夫人守着儿子坐了一整晚,第二天一大早便把福生喊进内院来着实训了一顿。
  福生不敢供出实情来,只好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说自己没照顾好少爷使少爷受寒尔尔。
  挨了半日的训,他倒是一点也不觉委屈,只是满心心疼他家少爷,惦记着他可好些没有。因此紧紧的守着祁佑森房门,祁夫人前脚出来,他后脚便进去探探情况。如此上下紧张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少年终于醒过来。祁夫人欢欢喜喜的吩咐人做了粥点小菜,喂他吃了,顾虑着让他多休息一番,便回了房间。
  “少爷,您可醒了!”福生几乎要流下泪来。
  “并没有大碍的,你紧张什么……”祁佑森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垫上。
  “早知就该带把伞去,这鬼天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偏那会子变了天……”说到这里,瞥见少年脸上沉默下来,福生便也停了嘴。
  那把伞,落在少年心头,始终是一团扑朔不定的光,忽暗,又忽明。
  福生最是体贴自己少爷的,见了他这样,便下定决心,次日一定要找宁家小姐问个明白。
  因此今日虽然祁佑森并没来上学,福生仍是早早侯在校门口。下了学,灿宜同云宛两个刚出来,他便迎了上去道:“宁小姐略住一住……”
  云宛并不知道祁佑森生病这回事,以为福生为着帮少年牵线来的,自己也乐得作灿宜的红娘,便先散了一脸的鬼笑,冲灿宜道:“我想起来一桩急事,必得先回家了……”
  灿宜看看她,只好说:“那你先回去好了。”
  云宛闻言笑嘻嘻的冲福生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了。
  待灿宜再转回脸来,福生早变了表情,拧着眉毛大声质问道:“宁小姐,我们少爷哪里讨了你的嫌,你这样不待见他?你便是不高兴搭理他也就算了,可是前天那样的天气,明明知道我们少爷守在那里等着你,你还不来!不来也罢,托个口信也好,你也没一句话,白白冻坏了我们少爷!躺了一天一夜才睁了眼,到今天都没退下烧来!枉费我们少爷苦心同路少爷求了那幅画来,天天悬着心往那破画店门口等你去!见你喜欢,他自己还高兴的什么是的……”
  他倒真是一激动和盘托了实情出来,自己并没注意,灿宜却听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说那画……是谦添画的……?”福生还没说完,便听灿宜问道。
  “……谦……谦添……?”福生注意了她的措辞,当下诧异非常。
  灿宜才是满心惊叹起来,自己这般喜欢那画,如今不是别人,原来正是他的了。难怪他那天那样不厌其烦的问她是否喜欢。心里隐约几分高兴,可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道:“……我当然认得路谦添少爷了……”见福生替他主子来讨公道,也为着转移话题,又说:“可是……你虽然说我辜负了祁少爷,我却并不知道有前天这回事的……”
  “什么?”福生一口气说了上面那番话,眼下听见灿宜说并不知情,便疑惑起来,问道:“……就是那包胭脂,我们少爷见你喜欢,忙忙的买来许多,特意把那又是花又是什么春的电影票夹在绳子底下的,难道你没见?”
  灿宜闻言明白了那包胭脂的来历,便笑道:“胭脂我是见了的,可是并没有见你说的电影票,本来还疑惑是不是谁送错了人家的呢。”
  她这样一说福生也没了话,顿时垂头丧气起来,懊悔自己坏了祁佑森的事,转身便要回去。
  “福生,”灿宜却轻声叫住了他,浅笑着上前,递上那把伞道:“不管怎样,要谢谢祁少爷了。”
  见灿宜并没有生气的意思,福生却更是悔不当初,恼自己说话造次了,满心的对不起祁佑森,又对不起灿宜,如今见了那伞,愣了半天,道:“……您……您还是自己给我们少爷罢……”便转身朝着车子跑去。

  【24】造雪
  福生算是铩羽而归。
  进了祁府的大门便急冲冲的往祁佑森那边跑,又要提防着祁夫人,正巧他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严,于是轻手轻脚从缝隙里往里面探了探情况。眼神四下里一转,见只有祁佑森一个人,才放了心。
  他敲敲门进去的时候,祁佑森正穿着单衣披了件毛毯坐在书桌前发呆,并没有发现他进了屋。福生踌躇在门口,犹豫再三,还是靠上前,小声道:“……少爷……”
  隔了半晌,少年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这病生的真没有道理。”
  福生懵在当下,他几时见过他家少爷如此感伤的,细细想来,必定是为着宁小姐的缘故了。他自己虽是真心一片,为着能给祁佑森讨个公道才去讨伐人家,结果却不尽人意。即便证实了宁小姐并非存心不待见祁佑森,可也还是千不该万不该的说了句错话,透露了机密。
  想来想去,心下越觉的两方当事人自己都对不住,错怪了宁小姐不说,关键是扯了他少爷的后腿。
  于是又往前凑一凑,含含糊糊说道:“……少爷,我有点话说……”
  “谁又不让你说了,”少年诧异的转过脸来,“几时变得这样吞吞吐吐的。”
  “两件事……”福生抬手伸了两根指头出来,比了个“二”,脸上略微涎笑着,道:“……一好一坏,您要先听哪个……?”
  “……你逗我么?”少年挑着嘴角偏了偏脑袋,以为他这忠心耿耿的小跟班为让他开心同他讲笑的,便装作起身要走,道:“有话快说,过时不候。”
  “不是不是,”福生拉了祁佑森的胳膊,让他坐下,见他肩上的毯子滑了下来,又伸手给他披好,一脸难为情的站了半天,才开口说道:“……那我就先说好事了……”
  少年仍旧笑着坐在椅子上,仰着脸默许的点了点头。
  “这好事是……”福生待要开口了,又眨着眼睛看看祁佑森。
  “你倒是说还是不说?”
  给他一催,福生张嘴一口气便脱了一串出来:“好事就是宁小姐她也不是有意不去同少爷看电影的只是因为没有见到票才耽误了至于这票上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少爷百密一疏谁让您非把票搁绳子底下的这么大冷天的不叫风吹跑了才怪!”
  祁佑森坐在那里瞪着眼睛盯了他半天,终于咀嚼过他话里的意思来了,便“扑哧”一声俯下身哈哈的笑起来。这停不住的笑里,一是觉得他滑稽,更主要的,是开解了少年的那一层心事。
  福生一见这形势,祁佑森越是开心他才越是内疚,于是呆在一边挠着脑袋,看少年躬身笑了许久,接下来的话一个字也不敢说。
  半晌,祁佑森重新直起身来,揉了揉肚皮,扯开嘴角道:“……好……这算一件大好事……那坏事是什么……?”
  福生咽了口唾沫,咬着嘴唇踌躇了大半天,慢吞吞道:“……坏事是……宁小姐她知道……”
  “……她知道什么?”
  “……她知道……”福生说不出实情,眼下的状况他家少爷才略微退了烧,要把真相说出来可不就是雪上加霜了,于是只好改了口道:“知道你为她生了病所以要来看你……!”
  这还不如不说的好,离大了谱。
  如今福生更后悔开口,也只有怨自己说话不动脑子的份了。
  少年闻言当了真,慌忙的站起身,直问道:“这是真的?她自己说的?”
  “……是……”福生满心凄凉,不知如何才圆的了这个谎。
  半下午的时候,路谦添兄妹加乔思苏三个来祁府探病,路谦添在一边坐下,问道:“怎么回事?无端端发起烧来……”
  “着了凉。”祁佑森低头笑了笑,如今这烧全然不委屈了,一心只盼灿宜来探病,又盼着快点好起来赶快上学去。
  “也不知你又谋划些什么勾当,”乔思苏起身走上前,抬手抚上祁佑森的额头,而后又摸了摸自己的,笑道:“自小就是这样。”
  “是了,”路希窕也拍着手笑起来:“那年思苏姐姐生日,佑森哥哥同我打赌,说是要送顶好的东西,你们猜是什么?竟是一对鸳鸯。打定主意便支了船在他家这湖里划了半天,眼看要捉住了,谁知竟落了水,大夏天的发起烧来,没的叫伯父伯母好一阵紧张。”
  “有这样的事!”乔思苏和路谦添都来了兴致:“怎么我们竟不知道的?”
  祁佑森不好意思的笑起来道:“这种事倒叫我怎么说与旁人知道。”
  路希窕又道:“若不是我就在岸上看着了,只怕这段故事就没人告诉给你们听了呢!”
  几个人留下吃了晚饭,大家又玩闹了半天,方打算起身各自回家。将到门口了,路谦添转过身,冲祁佑森笑一笑:“明天起,我想去学校读一阵子书。”
  “你可当真?”祁佑森自然是高兴,只是不知他为何有了去学校的兴致,便笑道:“莫不是我父亲又请你去学校督学罢?若真是这样,二位尽可放心,我保证今后规规矩矩,再不动逃学这心思的。”
  “辜负你了,”路谦添亦笑起来,“我可不是为了你。”他原是无心,可也碍不住越想越觉得这话里有歧义,自己听了都多心,便又补充道:“……只是觉得家里太闷,不像学校那样有意思罢了。”
  “这才叫有难同当,”祁佑森勾上路谦添的肩膀,玩笑道:“不过我要再过些天才好的,母亲总比父亲体谅人,准了我的假,说了这几天不用上学的,再有就是……”想起个更重要的缘故,低头浅浅的笑了:“……生了病总归要有人来探病的。”
  “二位少爷怎么倒比女孩子家还磨蹭,”乔思苏站在门口远远的喊道:“也没见哪来这么些悄悄话。”
  路谦添朝她摆摆手,又对祁佑森道:“行了,你进去罢,明后天再来看你。”
  晚上洋洋洒洒下了一夜的雪,清早起来,满世界里映了一片皑皑的颜色,沁了人心,如同在心里软成一面冰洁的湖水。
  一大早,路谦添果真换了校服往学校去。上了车,对司机道:“去宁先生家的巷口。”
  其实没有什么别的打算,只不过心里也化开一层干净纯透的雪,拼凑成让人思念的面孔。
  不过是想在她双颊冷的透了红之前,记住冰天雪地清寒的风和晨光中,她温暖的模样罢了。
  于是在巷口斜对面的街角停下来,略过少时,少年从结了一层霜的车窗里隐约辨认出几点身影。
  灿宜裹了一条杏色的围巾,在巷口同莫觉道了别,便跟云宛往学校去。她周身洒了清晨斑斓的薄光,清冷的色调中展开暖色的笑颜。
  如同冬天里一枚温软安然的花。
  在结了冰的路面上走着的时候,灿宜脚底一滑,一扶身边的云宛,她亦是一个踉跄,两人都险些跌倒。路谦添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低下头浅浅的微笑起来。
  心里面泛开扑散不尽的暖意。
  半晌,对司机说:“现在去学校罢。”
  在教室坐了半天,才见灿宜进来,不过她并没有看见他。
  少年安静的坐在座位上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她走过来,边走边轻轻跺着脚,拍下身上沾连的落雪。直到近前了,才发现他,一脸吃惊。
  “早,宁灿宜同学。”路谦添面孔上散开一片笑意,同她玩笑起来。
  灿宜怔怔的看着他,没想到他会来学校。片刻,也绽了一脸浅淡温婉的微笑。
  然而这笑靥里,是除却他们外,旁人无法会意的问候。
  “早,谦添。”
  外语课时,女老师因为前夜这场今冬初降的雪,虽不算大,就初雪来说,也够分量了,便撇开了课本,同学生们闲聊起来。顺带着传授了许多相关单词及语句。
  临下课的时候,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单词:Romantic。接着又在下面写了几个字:——罗曼蒂克。
  然后笑一笑留下个作业,便是阐述一下这个单词的意境。
  “这样蹊跷的作业,”下课后,灿宜合了书本,略微抱怨起来:“叫人怎样写呢。”
  “你不知道这词的意思么?”路谦添听见她的话,回过头笑着问道。
  “知道是知道,”灿宜浅浅拧了拧眉头,“……可是形容不出。”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见前桌的少年脸上化开一副难以捉摸的微笑,想了片刻,冲她笑道:“你跟我来。”说完向教室外面走去。
  灿宜不明就里的跟出来,站在教室门口,问道:“……做什么?”
  路谦添却转过身,握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大步向校外去。
  “马上你就知道了。”
  随路谦添从车里下来,少年转身向她伸出手:“路很滑。”
  于是她只好把手递进他手里,跟在他身后上了山。
  半天才来到先时那个山谷,如今遍处裹了凝重的一片银白色,同春色里的模样大不相同。少年一句话也没说,四下张望一番,拉着灿宜来到一颗巨大的树下。
  山上阳光洒了一地,仍旧化不开雪。冬日里光线细如琴弦,如同淋进风里能作出一支清然悠扬的曲子来,穿插进他们的耳朵里,心里。
  连同这漫天的雪色一起,演变成回忆里最动听的遗迹。
  “你站在这里。”少年松开手,低了低头,把灿宜让进树下。
  她的身高刚刚好,他若直起身,额头便能蹭到外围的树枝,落上一头的雪。
  “可以了,”少年躬身从树下出来,绕到另一边,又钻进去,说道:“把眼睛也闭上。”
  灿宜拿不准他要做什么,只得闭了眼睛。
  “好了?”
  “好了。”
  路谦添往树干上狠狠的踹了一脚。
  灿宜只听见声音,并不清楚他做了什么,仍是闭着眼睛的时候,脖子里落进斑斑点点冰凉的触感。
  一点。两点。化成无数点。凉凉的一直沉进她的心里去。
  睁开眼睛的瞬间,灿宜满心惊喜。
  眼前纷纷扬扬飞散开一片落雪,飘在她的四周。少年站在她身后,一下一下踹着树干,专为她一人造了一场雪。
  她伸手捧住飞开的点点晶莹的白色,开心的笑起来。
  少年也更加高兴,干脆走近灿宜抬手摇晃着树枝。
  山谷里茫茫一片干净透顶的颜色,那棵老树扑散开的枝桠上,叠了厚厚一层雪色,浓重到连阳光也化解不开。如同一朵巨大参天的蘑菇,撑开素净的伞,遮蔽了身下少年与少女的欢声笑语。
  他们无尽的笑颜里,夹杂着细碎的落白,飘荡着一直蔓延进山里。
  和他们的世界里。
  路谦添晃了半天,站到灿宜面前,看着她满脸的笑,便满意的把手合了在嘴边呵着气。
  “你知道什么是罗曼……”他话还没说完,灿宜却已经握过他关节泛了红的手,放在自己嘴边吹着。半晌,抬起头,冲他灿烂的笑开。
  “知道了,谢谢你。”
  少年冰凉的手指外围,是一点一点温暖的颜色,融化了无数天寒地冻里的气息,沿着不可见的纹路蔓延进他的心。开出美好的花。
  他们心里说,罗曼蒂克,是喜欢的颜色。

  【25】出门
  灿宜中午刚一出家门,便遇上了福生。他一副无意的样子叹着气,重提一番祁佑森生病的事,又装着说是替他家少爷取那荷花伞来的,边说边直拿眼睛瞟灿宜,心里千个菩萨万个佛祖,把自己知道不知道的各路神仙都求了个遍。
  “……唉,您看罢,我们少爷近来才有些入了门路,不怎么惦记逃学了,反倒生起病来了。好容易转变了心性,这一下前几日的所学不是全荒疏了么……”
  福生动起嘴皮子来是好手,三言两语竟真把灿宜说的不忍心看他自己回去。她想了想,说道:“那么下午下了学我自己把伞给他送去好了,也好探望他一下。”
  这可是正中下怀,福生还为要用多少法子才可把宁小姐骗到祁府来在那里为难呢,听见灿宜应下了,便高兴起来,可算了了一桩极大的心事,因笑道:“既是这样说,那我要代我家少爷谢谢宁姑娘了!我顺路送您去学校罢。”
  “不用了,我同朋友一路去的,谢谢你了,”想起什么又说道:“只是怕要麻烦你下午来学校,我不知祁少爷家该怎么走的。”
  “哪里哪里,……”福生又客气了半天,“下午我自然去等着您的。”再要送灿宜去学校,见她仍说不必麻烦,便也作罢,心里却乐开了花,屁颠着一路回了府去禀告他少爷。
  下了课,路谦添转身笑道:“灿宜,我送你回家。”
  “不了,”灿宜摇了摇头,把伞拿了出来,道:“喏,要给祁少爷送伞去,况且听福生说他因为前些天的一点缘故生了病,我想去看看他。”
  “佑森?”路谦添见灿宜也知道祁佑森生病的事,加之听来话里略微有些自己不知的情况,颇觉得吃惊,便问道:“……你这伞是怎么回事?”
  “是他借给云宛的,云宛因为同他不熟,又觉得我们是同班,所以让我带给他的,可是那天偏偏他又没有来上学,所以在我这里放了许多天。后来我才知道是他因为……”待要脱口而出的“等我”二字,看了看面前少年的表情,又咽了下去,改口道:“……因为着了凉,生病了的。”
  “那我带去给他好了……”少年别过脸,伸了手出来。
  灿宜见他在自己眼前摊开手掌,抬头又看见他一脸哀怨,便“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给灿宜一笑,少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你紧张什么?”灿宜偏着头问他,面孔上仍然散着一片笑意。
  “……我紧张什么了,”路谦添越发局促了,“……不过是觉得大冷天,你若单为着一把伞,不如我带了去给他……”
  “我若为着去探病的呢?”灿宜也开起玩笑来。
  “……不过是偶感风寒,别人也就罢了,我还不知道佑森这小子么……”自己既是已经明了了祁佑森对灿宜的心意,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灿宜身上施展手段的。若真论起讨女孩子欢心来,谁比得了祁佑森的,那是他的天分。越想越无奈,如今只盼他同先时一样,不过是一时兴起,过两天仍旧体贴乔思苏去才是。
  路谦添还站在那里闷着的功夫,灿宜已经朝他笑道:“我走了。”
  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追上灿宜,喘着气道:“我同你一起去……”
  福生在门口等了半天,刚见着灿宜的影子,就咧开嘴笑起来,再一见旁边的路谦添,登时闭了嘴,走上前笑道:“路少爷好!”又扭头看了看灿宜,凑过去小声道:“……宁小姐……车在那边……”
  “不用了,”灿宜还没答话,路谦添扳过福生的肩膀,把他往校门外面推了几步,笑着说道:“我正要去看看佑森的,这小子在家不务正业,宁小姐搭我的车过去就好。”
  福生一听,失望就不用说了,生生的搞砸了他少爷一桩好事,还不敢把原委透露给路谦添,待想要劝阻他“路少爷明后天再去探望我们少爷也可的”,无奈就是开不了口,只好眼睁睁看着灿宜上了少年的车。想赶快回家报个信,让祁佑森别瞎准备了,然而又不好超了路少爷的车,只好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蹭着,好容易到了家。
  福生可算自始至终一副愁眉苦脸了,路谦添敲开祁佑森房门的时候,他看也不敢往里看,还不知他家少爷一下午准备成什么样了呢。
  且说路谦添想了一路,料定了他这打小的玩伴花样繁多,便故意轻轻敲了敲门,等听见里面突然不停的咳嗽起来,自己先笑开了。于是没等祁佑森消停下来,就先推开了门。
  祁佑森实在已无大碍,在家待着本来也是为的灿宜来探病,如今她果真来了,这病情自然要显得严重些。因此一听见敲门声便使劲的咳嗽,别人已经站在门口看着他了,他还浑然不知,坐在书桌前躬下身卖力的演绎起来。待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满脸涨的通红,额头上都青筋分明,逼真的几乎要流下汗水和眼泪来。
  “……祁少爷……”灿宜给他吓了一跳,并不知道他是装成这样,真关怀起来。
  祁佑森尽情发挥了一番,原本看见灿宜的表情后一心得意,哪知一转眼就瞥见路谦添在门边咬着嘴唇冲着他笑。再一看,福生满脸苦闷,窝在一边挤眉弄眼的,便知道自己出了洋相。
  灿宜只管进了屋,把伞放在一边,从圆桌上倒了一杯水端过来,送到祁佑森面前。
  踌躇了半天,说了一句:“……对不起了……”
  “……没……没什么……”祁佑森哪还有心情沾沾自喜,接过水不好意思的喝了一口。
  路谦添听见灿宜说“对不起”,虽不知发生过什么缘故,但见眼前的情景,祁佑森这场感冒一定与她相干了,于是也不再笑,走进屋里在一边坐下来。
  “……怎么越来越重了呢?”帮祁佑森圆谎,才刻意问了句。
  “……也没……偶尔还会咳嗽罢了……”祁佑森仍旧很不好意思,看了看灿宜,站起身搬了一张凳子过来,冲她尴尬的笑了笑,道:“坐下罢。”
  三个人在这屋里坐着,两位少年均是各怀心事,一个尽是揣测这“对不起”三个字里的故事,另一个认定自己出了丑,没好意思的,加上灿宜本来话也不多,不过就是关心一番祁佑森的身体,又说了些别的,也不再开口,因而反倒冷了场。
  坐了不多时,路谦添和灿宜便起身告辞了。
  祁佑森送了他们出去,懊悔自己装病也装的不像,满心只想着次日赶快上学去。
  倒不是他装得不像,该信的仍旧是被他蒙住了,只是怨不得旁观者熟知内情罢了。
  腊月二十学校里就放了冬假。这一段时间以来路谦添、祁佑森加上灿宜三个人在一个班里有说有笑的颇算愉快,也因着灿宜同路谦添的亲近而使得她同祁佑森之间亦不知不觉亲近了起来,譬如彼此不再相互称呼“祁少爷”“宁小姐”了,而是直呼其名。
  因为其实对灿宜来说,直接喊祁佑森的名字远比直接管另一个人叫 “谦添”来得容易。
  放假之后,路谦添只得空借口拜访宁逸白见了灿宜一次,其余全是陪他父亲出席各种场合,做些社交学习。二十八这天的时候,他父亲路莞之突然把他叫了书房里来。
  “父亲。”路谦添敲了敲门,走进去。
  “你坐下。”路莞之招呼儿子到沙发前,自己先坐下,点了暖玉嘴的烟斗,笑起来。
  “什么事?”少年在对面坐下来。
  “年后你乔伯父要去南方办些事情,提议带你出门去历练历练,我是极赞同的,先没告诉你,如今行李之类你母亲已经吩咐人基本打点妥当了,过了年,初三四的时候就出发,你跟着出去开开眼界,见识一番世面自然是好的。”
  “可是父亲……”突然听说这事,少年一改往日脾性,反而急了起来:“……我并没有这种计划。”
  “诶,”路莞之抬手磕一磕烟斗,“所以我提前了几天告诉你,原本想过年的时候再说,还怕你准备不过来。计划总是不如变化快,这是难得的机会,思苏女孩子家的都愿意出门去见识见识,你又怎么好腼腆的。”
  “可这不是腼腆。”
  “不必说了,就去二十几天的功夫,一个月都不到你就这样,往后如何成年在外面闯荡呢,要志在四方。”
  少年沉了心,如果搁在以前,即便他千万个不愿意,只要他父亲说了,他也必定是马上回房收拾,说几时出发绝不耽搁一刻的,然而如今,说不上自己性格上有了多大的改变,只是不愿意再违着心的顺从别人的意愿了。半晌,说道:“……父亲,我不想去。”
  “混账,”路莞之也有了几分火气,“怎么去学校呆了几日毛病也多了起来,整日介混在家里不出去见识见识能成什么大作为,莫非学校里净是些不思进取坐井观天之辈!你不必说了,过了年先跟着你乔伯父出门去,回来也不必入学,我看仍是在家才学得些道理。”
  “父亲!”出门的事也就罢了,怎么连去公读也成了错误。
  “我还有事,你竟去罢。”路莞之起身回到书桌前坐下,摊开份公文查阅起来,不预备再多开口。
  “父亲!去学校又怎么不对了?在家里才是坐井观天!去学校有家里学不到的好处……”
  “还有家里学不到的毛病!”路莞之摔下手里的文件,真动了脾气,“你以前可曾这样跟我顶过嘴不曾!净学回来一身无理取闹的淘气,还狡辩,让你出个门你也不愿意,若这样纵容你下去,可见以后没什么大的出息了!”
  少年已是压了一肚的火气,再说不出别的话来,站了半天,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只好回身出了房门。
  从来他父亲安排他做什么事情都不会问一问他自己的意见,不问他愿不愿意为之,一心关注他是否做得出色。他自己所中意的事情与他父亲之所好本来也不在一个方向,过去压抑着心情完成的那些作业之所以做的合了父亲的心意,是因为他心里总归期望着到了某个时刻,他父亲满意他所有的作为的时候,会奖励他在选择人生时率性而为的权利。然而他的努力并没有成为他达到那遥不可及的顶楼的阶梯,而是作了这高塔的墙围。他并非踩着自己铸成的台阶一级一级接近着终点,而是站在原地,仰望着终点一天比一天更高。
  良久以来积累的压抑感,被时间催化成反叛。
  他父亲从不会考虑他的感受。
  “父亲,我会去南方,”已经出了门的少年又转过身,走回到门边,忍下挣扎,半晌,道:“只要你答应我今后仍旧可以去学校读书。”
  少年酸楚的语气里,看见他父亲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算是默认了他的条件。

  【26】旧照
  “希窕,你哥哥呢?”吃过晚饭后路夫人找不见路谦添,便去问路希窕,“出门的事我还要嘱咐他很多句的,大晚上也不知他跑去哪里了。”
  “多半是找佑森哥哥去了,再不就是思苏姐姐,”路希窕在沙发上坐下,挽住她母亲的胳膊问道:“可是我不能一起去么?思苏姐姐都可以跟去的,我也想去玩玩,最好佑森哥哥也去,这就皆大欢喜了!”
  路夫人拍了拍路希窕的头,笑起来:“你当这是去玩?还许你拖家带口的。是你乔伯父有公事才得以出这趟远门,特为让谦添历练一番才带他去的,你跟着做什么。”
  “那思苏姐姐怎么又跟着了,难道她也要历练,要经世不成?”
  路夫人闻言笑了笑没再说话,路希窕却看出几分门道,也不吵着要跟着出门了,拍着手笑道:“我知道了,你们是有打算的,可是为着让他两个培养一番感情不是?既是这样我才不去的,只看他们回来后变的怎样好才是!”
  她母亲听她这般明白,也摇着头笑道:“极是,若成了这好姻缘,我们倒要感谢你了。”
  路谦添并非去找祁佑森,也没去见乔思苏,只是在老远就喊停了车,提着一盒点心慢慢踱到宁家门口来。因怕过了今天,从二十九开始,直到他出门都不见得有时间出来了,故此想跟灿宜短短的道个别。在门口来来回回的犹豫了半天,却一直开不了口叫门,便又在一边坐了下来。等到手已经冷的提不住点心盒了,才站起身,轻轻敲了敲门。
  因沈妈说许多年没回老家过年,前几日灿宜便催她动身回去了。现下宁逸白正同灿宜和莫觉在屋里闲聊,才说道二十九是灿宜过生日,不如莫觉今年就留在这里过年,听见外面有人敲门,灿宜便站起来道:“我去看看。”
  “小姐坐下罢,”莫觉抬手摁下灿宜的肩膀,笑道:“大晚上的,还是我去。”
  待他出了院子,开了门,起先并没有看见人,探出身子一瞧,才发现另一边别过脸站着的少年。
  “……路少爷?”只觉得身形上有些像,因他背着脸所以不十分拿的准。
  路谦添转过脸,见是莫觉,便尴尬的笑了笑:“……你好。”
  莫觉侧身让他,一边笑着问道:“……这样晚,有事么?”
  原本以为沈妈来开门的,所以还预备了一盒点心,打算说是送来给宁先生的,顺便等灿宜送他出门的时候开口。如今见是莫觉问他,一时竟不知道怎样答了。只好抬起手,尴尬的笑了笑:“……给你们送一盒点心。”
  莫觉看他犹犹豫豫的,像是有话,加之先时曾隐约体察出他同灿宜之间的事,心下便觉得他并非特为送点心来的。于是浅浅的笑起来,问他道:“……只是为点心?”
  路谦添点了点头,见莫觉已经侧过身让了他,眼看就回身朝里面走了,便又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袖子。
  莫觉却仍旧笑着转过头,看见少年站在原地局促的笑道:“……是为灿宜……”
  见他终于说了真话,自己也只好做一回好人,略想了想,便朝里面喊道:“灿宜,云宛有悄悄话要找你出来说呢!”
  路谦添吃惊的抬起头,见莫觉一脸知情的笑,待要开口道谢,他却先会意的摇着头笑道:“心照不宣,你们聊。”说完便回身去了。
  灿宜见莫觉冲她挤着眼睛笑,不明就里的出了门,原以为是云宛,于是先笑起来:“什么话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
  “……灿宜。”看见她走来,少年站在昏黄的灯下,眉心里浅浅笑着。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他,灿宜一时不知怎样开口,诧异的站了半天,也莞尔道:“……我还以为真的是云宛……”
  “呐,礼物。”少年静默的站了片刻,又仰起面孔,递上手里的点心盒子。
  说来二十九正是灿宜的生日,不过其实路谦添并不知道,此时他递上的盒子巧被灿宜错当生日礼物,以为他不知哪里打听到的,心里泛开一层温暖,笑道:“谢谢你。”
  灿宜捧着盒子,少年上前一步,拆开上面的扎绳,从里面挑了一只精致的月蓉丝糕,递到她面前。
  “……甜么?”
  灿宜点点头。
  “……我想……如果我不是路谦添,就轻松多了。”少年转过身,靠在一边的墙上,低头叹气。
  灿宜口里含着化不开的清甜,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看不见的表情里,如同隐藏了不尽的感伤。
  “……不用这样听话,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叫我对谁好我就对谁好,叫我防备谁远离谁,我就统统都要照做,”少年语气软下来,“……我知道必须这样做下去,一直以来我做的也很好,可是这其实很疲惫。”
  灿宜捧着盒子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从来漠不关心,把对人那一套也用来对我,他只会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怎样怎样了’,总是把‘立身扬名’‘志在四方’这样的词挂在嘴边,总是看见更高的地方,就喊我去攀,爬上去是理所当然,摔下来是活该我能力不足……活该我生在这样家庭……”
  少年心里不透畅,在台阶上坐下来,抬手撑在膝盖上。
  灿宜不知该怎样劝解他,只好翻开手里的盒子,想要找一团点心给他,刚巧看见格子里一只丝糕,外面包着的糯米纸上贴着小巧的字条标明口味,便扯下标签来,笑着在少年身边坐下,拿起点心递到他眼前。
  “……甜么?”灿宜笑起来问道。
  路谦添抑郁了半晌,口里含着点心,见灿宜笑着,便也点点头。
  灿宜却仍旧抿嘴笑着没有说话,等他吃完了,便把手里的纸片往少年脑门上一贴,站起身拍拍土,晃着手里的盒子笑道:“谢谢你这礼物,爸爸该起疑了,我须得进去了,”看看少年一脸惆怅,又眨着眼睛笑起来:“你自己也说了刚才那只丝糕也很甜罢。”说完回身进了家门。
  少年闻言诧异的扯下额头上的纸条,抬手举在昏黄的光下一看,小巧的红纸上两个金字——“苦茶”。
  是了,苦茶味的点心同样很甜,灿宜也算略微用心。品味出这层意思,路谦添竟真的开解了心事,也站起身,松开眉头在门外笑开来。片刻,上前一步往门缝里轻声道:“谢谢你,灿宜。”说完才转身离开了。
  灿宜在门里站着,本来想等等看他心情能否好些,谁知竟听见他说谢谢,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捂着嘴笑了半天,才端着盒子进了屋。
  宁逸白闻起来,她无非也是顺着莫觉的谎话说,只道云宛送给她生日礼物云云。莫觉亦在一旁附和,直冲灿宜有意的笑。
  路谦添放开心回到车上,已经启程了才记起重点还没说。原是来道别的,哪知竟倒了一箩筐的烦绪,因而自己懊恼起来。不过因着灿宜的一番开导,心情好了多半,便也没懊恼多时。
  乔思苏几日来心情好得很,同路谦添一道出门是极好的一件事情。加之她亦明白两家里长辈的良苦用心,故此这几日忙于准备行装,又置办了许多套新式衣裙冬装之类,只盼早点出门去。因初二那日祁家里来乔公馆拜年,祁佑森便上楼来找乔思苏聊天。
  “大小姐过年好。”祁佑森抬手在门上一敲,笑吟吟的进了屋,在沙发上坐下。
  “你还真是喜庆的很。”乔思苏笑着走来,坐在一旁,抬手在他面前摊开手掌。
  “做什么?”祁佑森看她手心里空空,知道她是要礼物来了,便拿腔同她玩笑起来。
  “做什么?你当然知道我是做什么,”乔思苏仍是笑着端着手,“少来,口袋里的东西快点掏出来,过时不候。”
  祁佑森往她手上一拍,笑道:“你要把我吃空,我是没办法了,交友不慎。”说完从口袋里拿了一只精致的小盒出来,“呐,翡冷翠的手工,看你怎样喜欢了。”
  乔思苏打开盒子一瞧,一只精致的珐琅镶贝手镯,心里高兴,便又伸手出来,道:“烦劳少爷给我戴上。”
  祁佑森无奈的笑笑,一边戴着,一边同她玩笑:“我大大小小送你的这些东西,只怕还比不得人家说一句好话呢,这次费心同我家老爷子讨了这只镯子来,你这可算从祁夫人手里夺了宝贝的,若是再比不过某人的礼,我母亲可真真是亏了,白舍了这么好的东西。”
  乔思苏知道他拿自己和路谦添讲笑,心里仍是挂着甜意,便道:“罢,罢,我自然讲不过你,你的礼是好礼,这样说伯母不知被我抢了多少宝贝了,便连宝贝儿子也站我这边……”
  说了这后一句话,也懊恼自己说话造次了,登时红了脸,不再开口。
  若是搁在以前,祁佑森听见这话必是要同她玩笑几句的,只是如今他自己也有心事的,听来也颇感这话稍显不妥,便浅浅的笑了笑,亦不再开口,不一刻,拍了拍乔思苏手腕,笑道:“好了,看看罢。”
  乔思苏也有意扯开话题,便起身转了几圈,又抬手比划着,越瞧越喜欢,便又从箱子里取了折好的几件衣裙,摆在身前,问道:“你看怎样,这件来配,”又换一套,“……那一件也好……”
  祁佑森斜斜的靠在沙发上,乜斜着眼笑道:“都好,好是好,只不过你还得多带一件东西出门的……”
  “……什么……?”乔思苏收了衣服坐回到沙发上。
  “书。”少年鬼笑起来。
  “那是自然,”听见他提起书,乔思苏笑吟吟道:“你当我是你么,把书看做天敌煞星,这话不必提醒,我早放了两本好书的。”
  祁佑森仍是笑着挑了根食指摇了摇,笑道:“关键是要看你带什么书了。”
  乔思苏再要开口,却见他一脸神神秘秘的笑,终于领悟过来,一拍手道:“《山海经》!”
  前番她曾看见路谦添房间里两本《山海经》的,还问过他,他也只是说自己喜欢,想来若桌上摆着两本一样的书,那他定是极喜欢的。今次她再带上一本,共同话题便增多不少。
  故此因着祁佑森一句提醒,送了他一家回去,乔思苏便进她父亲的书房里来,翻箱倒柜的找那本《山海经》。
  四个大书橱里几百本书,她来来回回找了许多遍,就是不见,正灰了心,想起他父亲放旧体书的两个大木箱,便又折回身跑了阁楼上去。
  折腾半天,终于在箱子底找了出来。
  给那旧书盒子里纸张的湿黏气息熏到,顶的鼻子直痒痒,乔思苏披了一身一脸的灰尘,合了箱子,走回房间。
  正翻着书页的时候,看见书里夹着的一张照片。因为在箱底积压了太久的时日,已经泛黄褪色,边角上阴湿出一圈圈茶渍般的遗迹。紧紧粘在书页上,无法自己脱落出来。
  如同一样无法自己脱落出来的,一段往事。

  【27】灯中
  风如何能穿透墙壁,最终蔓延吹进心里。错愕又如何能瞬间化进眼帘,形成蛰伏的秘密。
  乔思苏端着的书页里,呈像在斑驳落色的相纸上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黄晕里染尽她温婉的笑容。
  照片里的人,乍一打眼颇有几分面熟,然而绝不是她母亲年轻时的面容。乔思苏仔细打量一番,仍旧不能辨认清楚,加之相纸早已模糊不清,要做些判断更是难上加难。想想是乔家远房亲戚也说不准。
  正兀自端详着,见一个小丫头跑上阁楼来,在门口喊道:“小姐,容家少奶奶来了,夫人喊你下去呢。”
  因这位少奶奶是乔思苏以往极相熟的女朋友,不久前才结了新婚,许久未见,便赶紧合了书,起身下楼去。站在楼梯上想起手里的书,又停了步子回过身,递给身后的丫头,道:“这个放到我房间那个纹花的木匣子里,就是祁少爷家铺子里送来的那个,我一直放在绣橱里的。”
  丫头接了书,点头答应“是”,便先她一步下楼去了。
  乔思苏忽又想起什么,叮嘱道:“那匣子不必搬出来,仍放在原处就好。”
  丫头又答应一声,怎奈她就是踏不下心来,想一想只好快步追上去,拿回书来,道:“罢了,你做事去罢,我自己放回去。”于是自己先回房放好了书,才又下楼来见朋友。
  初五的时候有庙会,云宛清早便来宁家敲门,沈妈不在家,莫觉亦回家过年去了,只有灿宜同她父亲两人,听见有人敲门,灿宜便道:“我去看看。”
  开门见是云宛,便笑道:“做什么?”
  云宛吐着舌头笑道:“庙会,去么?”
  原是灿宜怕父亲一个人在家寂寞,这几天才一概没有出门,本来云宛家打点着些生意,逢年过节向来是疏通关系的忙碌期,因此前几日总不得闲来找灿宜,生日也没有同她过,今日终于空下来,头一件事便是来约她玩。
  “我怕父亲自己……”灿宜犹豫一番。
  “灿宜,”转身见宁逸白已经站在院里了,冲灿宜笑道:“你也怪闷的,就同云宛一路去罢,我不妨事的,过会子几个学生怕是要过来呢。”
  灿宜再要犹豫,云宛已经笑嘻嘻的拉过她的手,走到宁逸白面前道:“伯父您过年好,那我跟灿宜便去逛庙会了,生日没有替她过,我内疚的很呢,今天定要补一份礼物的!”
  听见这话,灿宜先紧张起来,前几日为路谦添扯的谎连同那一盒点心还在那里摆着呢,如今只怕要露馅了。
  宁逸白是不知道实情的,只道:“你那日神神秘秘送的那盒点心已经很好了,灿宜喜欢的舍不得吃,怎么倒说没有送礼物呢。”
  云宛闻言也不明就里,翻着眼睛看向灿宜,灿宜便只好支唔的朝她比划着:“……呐,就是二十八的时候……晚上,你送的那一盒点心……把我喊出来的那一次……”
  “……啊,那个么……哦,”心下晓得定有什么内情,云宛便鬼笑起来道:“……那个不算什么的……”
  又搪塞了几句,灿宜便忙忙的换了外套拉着云宛出了门。
  “快说,”云宛笑嘻嘻的揽住灿宜的胳膊,“你有什么秘密,还扯我出来做幌子,得亏我反应快,再不可就露馅了呢!”
  提起这话,灿宜亦不好意思起来:“哪里有秘密,是莫觉哥哥送的,这也要都告诉你?”
  云宛笑道:“你不必哄我,我知道不是他,再不说,我就回去告密了!”
  给她三言两语套的没有办法,灿宜只好把实情说了出来。从头到尾。
  “你看!我就说你同那一位路少爷有故事!先你还不承认!”云宛直撇着嘴,晃着灿宜的胳膊笑道:“连我怎么都要瞒?还怕我笑你不成?我可不要送礼物给你了,早有人送了好礼了,你都舍不得吃,怎么肯赏脸让我们尝一尝呢!”
  两人正玩笑着,过了一两道街口,迎面走来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样貌清秀,灿宜认得他是她父亲的学生,叫做姚生。眼见他朝着这边笑了笑,开口打招呼先喊出来的却是“云宛”二字。
  灿宜略感诧异,转脸一看,旁边的云宛却早已经红着脸低头笑起来,完全不见了方才那一番朗声玩闹的劲头,倒显得比灿宜还要内向似的。
  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也成了不知内情的人。
  便凑上云宛的耳边,以她先时那一番口吻道:“你还说我,也不告诉告诉我你自己这一番故事,难道怕我笑你不成?”
  云宛闻言,不好意思的飞红了脸,只道:“……你不是也认得他么……是伯父的学生……”
  倒是那位叫做姚生的青年先走过来,大大方方笑道:“我家的铺子同云宛家里有一点生意上的来往,算不得什么大买卖,可也偶尔见得到面,慢慢就熟络起来了。灿宜,你别笑她不告诉你。”
  “我是不会笑她……”灿宜拿眼睛瞟一瞟云宛,笑道:“原是我欠她一段故事,如今反而是她欠我了,快快想个法子弥补,不然我也告密去了!”
  又玩笑了几句,那姚生因问她二人做什么去,他原是去拜访宁逸白的,碍不住灿宜拉拢,便也跟她们一同往庙会去,预备晌午三人一路回来的。
  且说路谦添同乔思苏初三便随乔局长出门去了,路希窕没处玩,便找祁佑森来,央求他带自己玩去。
  祁佑森节下随他父亲走亲访友,着实忙忙碌碌了许多天,满身疲惫,原想去找灿宜的,因福生劝说这样会使她觉得突兀,便忍住了没有出门。今路希窕来找他,他原兴致不算高,便道:“我也没处玩,这可怎样?”
  路希窕道:“你往日里都带着思苏姐姐哪里去的?”
  “四处去。”
  “那你也带我四处去。”
  祁佑森笑道:“你这丫头,大过年的怎么非来缠我呢?”
  路希窕撇撇嘴笑道:“你的思苏缠着我哥哥呢,我不缠你缠谁去?”
  “那可不是我的思苏。”少年抬手枕在脑后,懒笑着倚在沙发上。
  “也不知是谁整天跟在人家身后又送花又送宝贝的,”半晌,仍央求道:“佑森哥哥是天下顶好的人,你就带我出去罢,我往后再不烦你的……”
  被她缠的无法,只好换了衣服,喊了福生来,道:“呐,她非要我们陪她玩去,我不知哪里有趣,你说个地方罢。”
  福生盘算着路希窕喜欢热闹,不像乔思苏一般冷傲使人费神,想了想便道:“东边秦明路那一带办庙会呢,小姐可愿意去那里逛一逛去?”
  路希窕道:“极好极好,我们就去那里。”说完扯着祁佑森的袖子一路出了门。
  祁佑森被路希窕拽着胳膊,在人堆里转来转去,虽说热闹有趣,可仍是没多半点兴致。不像路希窕那般兴奋,看见捏面人儿的也喜欢,吹糖人儿的也喜欢,卖剪纸玩套圈的也喜欢,满大街上花花绿绿没有她不喜欢的东西。
  正满心郁郁,不知她几时灭了这兴致才得回府,转脸从眼前挂的满满当当的花灯中间,扫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原是灿宜见有自己在,云宛同姚生均显得拘束,所以趁人多故意跟他们分散了的。自己本就喜静,对庙会一类大热闹的集会向来无甚太大兴趣,开始是陪着云宛来玩,结果倒成了自己白跟出来嘈杂一场。身边闹闹哄哄,被人推来挤去的,只好先躲到老城门楼子底下的摊位来逛一逛,过些时候再寻云宛去。
  这一溜古色古香的细窄长街,两边全是铺子,原就不宽,一着庙会更是人挤人,站也没处站。街口挨着旧时一座城门,现在早已废弃了的,底下城门常年大开着,常有小商贩来楼下门洞里摆摊卖小货的,来来往往穿城门的客人也多,遇见个风霜雨雪的天也好避一避。
  只是眼下冬天里光线本就不好,常常阴湿着天,城门里面就更是黑乎乎了,如同大傍晚,加上穿堂风一吹也怪冷的,如此一来,冬日里人们反倒喜欢往外面摆摊凑热闹去。故此庙会这样时节,这里反而冷清,只有几个卖花灯的,借着这昏昏的光线,白天也可以显出自家扎灯的效果来。
  祁佑森一只手被路希窕扯着,从一片彩绸隐匿不住的恍惚的光明里,看见灿宜站在一角,缩在围巾里,往手心里呵着气。鼻尖冷的透红。
  于是赶紧拉了路希窕大步出来,冲不远处等着提东西的福生道:“先带希窕上车,我买个东西就来,我们去更有趣的地方。”这话是说与路希窕听的,少年对着福生挤一挤眼睛,又抬手指了指城门里,福生便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等把路希窕送到福生身边去,祁佑森又得空凑上他耳边道:“先送她回家,我不定去哪里,完事你就从咱们家的铺子里找个离灿宜家最近的,往那里去等我就行了。”
  等福生答应着带路希窕去了,祁佑森便扭头仍旧往城门下来。
  见灿宜还站在那里,他也来不及问价钱,便掏了许多钱出来搁在人家摊上,捡了一只洋红的莲花灯出来。
  忽然想起看《桃枝》的时候,路谦添扮的允言见着桃枝的首一句台词。于是笑盈盈的挑着灯走上前来。
  “小姐,这可是你的花灯?”
  灿宜闻言抬起头,高挑的少年严严实实的遮住了光线,眼前有一瞬间暗下来,然而他从背后抬过手来的时候,挑着一团昏黄的光圈把周遭渲染了荧荧的一片暖色调。
  他是眉眼带着凌人笑意的少年,站过来的时候带来满身冰冷的气息。
  随后又温暖下来。
  灿宜浅浅的笑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灯:“……你还记得那个……?”
  祁佑森扬眉一笑,扯着嘴角道:“那自然,印象深刻着呢。”
  灿宜低头笑了笑,又问道:“怎么一个人?”
  “那你又为什么一个人挤来这里……”
  他话还没说完,云宛已经拉着姚生跑过来:“……可找到你了!呐,生日礼物……”已经递上一本白描花草画册了,转眼才看见站在一边的少年,“……祁少爷……?”
  祁佑森顺势把灿宜手里那盏花灯的吊绳向上提了提,举到面前,映着光笑道:“是,是我,可看清了?”又见云宛提道生日礼物,便问:“……是谁的生日……?”
  “啊,这个么……”云宛拿眼睛瞟一瞟灿宜,祁佑森的心事云宛早就略知一二的,只是今天又听说了路谦添这一段故事,不知便罢,还好开一开祁佑森同灿宜的玩笑,可既是知道了,再开玩笑就怕灿宜恼了。因而不好答话,只看着灿宜。
  “……前些天是我的生日。”灿宜低头一笑。
  “哪天?”祁佑森忙又问。
  “二十九。”
  也不算晚,补一份礼物还来得及,他正盘算着,云宛见两人都不说话,便开口道:“……呐,过了就过了罢,”又拉过姚生,为他介绍道:“你瞧,这一位是祁佑森少爷,是灿宜的同班。”
  祁佑森闻言转脸看过去,眼前的青年看着面熟,仔细一想,才记起原就是那天在电影院门口碰见的,便笑道:“……你不是那天……你们一同去看电影的那位?我还借了伞给你们呢,那天因为等某人回去生了许多天的病……”讲到这里再看看灿宜,在旁边不好意思的笑呢,便不再说,只向姚生笑道:“你好,我是祁佑森。”
  “啊,我叫做姚生,女字旁姚,学生的生。”姚生在一边拘谨的笑一笑。
  云宛一见气氛好了起来,便冲祁佑森笑道:“祁少爷这盏花灯权当礼物了哩……”
  “不,”暗色里少年勾着嘴角笑起来,“这不算,我会送一个更好的。”

  【28】心意
  “谦添,你在做什么?”乔思苏敲一敲路谦添的房门,笑着走进来。
  “没做什么,”路谦添收了手里的扇子,放进扇套里,“……有事么?”
  “没事就不兴来找你么,”乔思苏在沙发上坐下来,道:“父亲出门去了,说要去会一会他的几位老朋友,晚上又安排了应酬的,我们两个也少不了要陪着出席去。”
  “我知道了。”路谦添见随行的丫头端了两杯茶来放在藤屉子上,便递了一杯给了乔思苏,自己仰头把另一杯喝了,又将杯子放回了圆几子上。乔思苏再要开口,却见他从衣橱里取了外套围巾出来,似要出门的样子,便问:“你要出去么?”
  路谦添道:“随便出去走走,看看风景罢了,……晚上我会按时回来的……”
  “……怎么倒把我说的仿佛你的探子一般,你愿意出去便出去就是了,谁也没有把你锁在这里的意思,”乔思苏窝在沙发里不再抬头看他,“……就是你晚上不愿意回来应酬,我又能说你什么。……我也知道你这趟出来心不甘情不愿的……”
  见她这样说,路谦添犹豫半刻,问道:“……那你愿意一同出去走走么?”
  虽然总归两个人一路出了门,少年的心思却并不在乔思苏身上。两下里安静无话的走了半天,乔思苏上前一步拉住路谦添的手腕,他一回头,见她指着水乡的乌篷船道:“谦添,我们乘一段船罢?北方冬天哪里有不结冰的河水呢……况且我累了……”
  乔思苏一脸诚恳,仿佛求他是的,路谦添只好答应,拉着她钻进一条小船里去。
  “二位哪里去呢?”船夫操着一口方言笑问。
  “麻烦您沿着水路往前走就是了,”少年谦和的笑一笑,“我们也不知哪里好。”
  船夫笑着撑开船,先唱了两支小调,因看见眼前的小姐总是挽着少年的胳膊,便笑问道:“二位是兄妹?……还是一对儿?”
  路谦添从难辨的口音里琢磨出船夫的意思,刚要开口的时候,乔思苏已经笑吟吟的问:“那依您看我们是哪种关系?”
  “……说不好……”船夫笑起来,用力稍偏,船身略微一晃,乔思苏手没扶稳船沿,一紧张喊出声来,路谦添叫了声“小心”,身体往前一倾握住她的肩膀,顺势把她拉近身边。
  待两人长松一口气,抬头却见船夫抿嘴笑着,道:“……我看,似乎不像兄妹……”
  被不相干的人鉴证了二人的关系,路谦添是懒怠撇清,随他怎么误会,乔思苏却是满心甜蜜,笑着别过头去看岸边的风景。船夫见状,又唱起喜调的歌儿来。划了半晌,路谦添见岸边一处石桥下,摆了个不大不小的摊子,支起的架子上挂了一串串暗黄的小物件,便问船夫道:“那是卖什么的?”
  “那个?那是木雕,”船夫换只手,“这哑老儿雕的细致,年年摆在这往桥下,不挪窝儿的,可是脾气古怪,也就是外乡客人觉得有趣才肯买上几个,本地人都不爱理他,……想去瞧瞧?”
  “那我们就在这下来罢,”路谦添从口袋里掏了钱出来,“谢谢您。”
  上了岸,抬首往前面一望,石桥中间刻书两个字“往桥”。
  “先生,请问这个多少钱?”少年还在原地,乔思苏却早已经走近摊子,翻弄着几个挂件问道。
  老人仍在忙活着,操着把小刻刀不停的在手里的木头上刻画,半晌抬眼打量一番眼前的小姐,不耐烦的拾起一边的一串小钱,又扔回桌子上,伸了两只食指交叉起来比划着个“十”。
  “十文?”乔思苏又问。
  老人皱着眉点一点头,如同生气一般。
  乔思苏见状很恼火,待要不买了,又见他那一架的挂件实在漂亮,便忍住掏了钱出来搁在他桌上,兀自去挑自己中意的东西。只见上面两排略小,没名姓又不拘式样,下面一排较之稍大,或团或方,个个都有四字吉祥名。乔思苏便挑了四个大的出来,在老人面前摊了手掌道:“喏,我要这四个。”
  路谦添走上前来,刚要开口,被她拉住手腕:“别去理他,人家说得一点不错,古怪的老头儿,我挑了四个最漂亮的,回去我们每人一个,你不必再买了……”
  正说着,路谦添打眼从上面发现一朵小巧的木雕桃花。
  纹路细致,散着淡黄色花瓣,如同从细密的木纹中幽露出层层缕缕的香。翩然渗透进自己的感官,具化呈像。带来绚烂的一段过往。
  于是从挂绳上解下来问道:“老先生,这桃花多少钱?”
  虽然老头仍是同前番一样无礼且不耐烦,但路谦添想起船夫称他“哑老儿”,也就没放在心上。都预备掏钱了,忽又想起什么,浅浅的笑起来。
  便把手里的木雕放回原处,转身走了。
  乔思苏跟上去,以为他也厌烦老头的态度,并未多想,只向他展示着买来的东西,数道:“这个‘八宝联春’给希窕,‘玉堂富贵’是佑森的,”剩下的两个“流云百蝠”明明白白是一对儿,拼起来便成一个大团,拆开又可作两只细致的小件,乔思苏略微不好意思的摆弄了一番,递了左手出去,“……唔,这个归你。”
  路谦添接了她手里的东西,端详一番,心下想着刚刚看见的桃花,不禁微笑起来。等筹划出自己的打算,便收了这木雕在口袋里,往回去了。
  路上经过一家照相馆,乔思苏拉住路谦添,征询的问道:“谦添,你能同我拍张相么?……我想同你照一张……”
  路谦添稍有犹豫,略想一想,还是答应了,便随她一同进了店里。
  师傅钻进遮光布里,翘着手臂握住快门喊“注意”的时候,乔思苏勾住少年的小指,头一歪,靠上他的肩。于是在一片猛然的亮光以及那一声闷响里,定格了乔思苏温馨的笑容和没有表情的少年。
  至于祁佑森同灿宜的偶遇,完全是前者得益。
  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他随着灿宜、云宛和姚生一起回了宁家。他口里的意思是去凑分热闹,看看别人家怎样过年,实情究竟他是如何打算的,自然只有他自己明了。
  总归是乐开了花。
  灿宜也没有勉强接受他的意思,如今已经熟络许多,相处起来亦自然多了。况且在她这方来看,向父亲介绍祁佑森的时候只说是同班同学就可安心,不像路谦添,反而让她不知怎样表明他两人的立场。
  一顿中午饭吃的颇热闹,祁佑森“伯父”长“伯父”短的亦赚足宁逸白的好感,直夸他是有趣又好心的少年。
  吃过午饭,祁佑森神神秘秘的把灿宜拉到一边来,笑道:“……你下午可有安排?”
  灿宜摇摇头,见他一脸鬼笑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便问:“……怎么了……?”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行么?不会耽搁很久的……若是能去,这年我便过得很圆满了的……”
  满心搞不懂他又有何计划,只见眼前挑着眉毛等她回答的少年,灿宜略想了想,也只好答应。
  “那你在这等我,我喊车去!”祁佑森一脸笑意,叮咛道:“一定要等着,别跟云宛去别处,我就回来的!”说完便转身跑了出去。
  不一刻,听见外面有车喇叭声,灿宜便出了门去一看,祁佑森摇了车窗下来,支了胳膊伏在上面笑道:“宁小姐请上车。”
  跟着一路转来转去,最终在一家舞厅门口停了车。
  灿宜下来一看,大门上面五彩霓虹灯做的巨大广告牌上写着“华德福舞场”,一副气派景象。只因是白天还未开业,所以彩灯也并没有闪闪的亮着。
  祁佑森往里走去,已经迈上台阶了,回头见灿宜一脸诧异,便又退了几步回来,一只脚踩在台阶上,向她伸出手,勾起嘴角浅浅的笑道:“你跟我来。”
  灿宜跟在他身后进了场子里去,见开门的并里面整理桌椅的侍应皆是衬衫马甲,一派西式风格,见了祁佑森都点头道:“少爷好。”又听一阵脚步声,跑来个中年男人,穿一身灰色西装,分头,并且涂了油亮的一层头油,直冲着祁佑森点头哈腰的笑道:“少爷怎么有空,代祁老板来检场子的么?怎么不晚上来,还可热闹有趣些,这大白天冷冷清清也没的可看……”
  祁佑森冲他摆摆手道:“吴先生误会了,我就只在开门营业前借场子一用,不妨碍晚上生意的。”
  “诶,少爷哪里话,”男人仍旧笑让道:“您自家的产业提什么借不借的话,本来我也就是沾了祁家的光,因祁老板大生意一宗一宗还顾不过来呢,无暇照料这点子小买卖,我才得意借此一谋生路的,怎么您反倒客气起来了。您只一句话,便是今晚我不做生意了,有什么关系呢……”
  祁佑森知道灿宜不喜欢听这些个场面的客套话,因怕她扫兴,便赶紧打断,道:“那好,你们都不必在这里忙了,我用完就走的,还请你们先出去一会儿。”
  吴姓老板因见祁佑森身后站着一位小姐,便会意的一笑,道:“好,好,那我们先去了,少爷有话随时吩咐就是。”便带着众人告辞下去了。
  等清了场,祁佑森拉着灿宜坐到舞台下的一把椅子上,关了四周的灯,把舞台上开了一盏细小暖白的光,浅浅的笑着站到台中央去。他握着话筒,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我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第一次这样隆重的唱歌给别人听,你不要笑。”
  灿宜安静在台下坐着,仰头看着不远处的少年,他闭着眼睛轻轻哼出一段美好的调子,一扫往日不羁的模样。在这一片闭塞的空旷里,没有过分晴朗的光,没有迷人的花草或芳香,没有斑斓动人的美好景象,只有眼前不大的台子上,一团微薄的明亮色彩,裹住静静清唱着的少年,和他动听的心意。
  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And I have loved you well so long
  Delighting in your company
  ——Green sleeves

  【29】差错
  祁佑森对灿宜,所动心思越来越重,费的心机却越来越浅。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可喜的变化。
  从前的祁家少爷,对任一位中意的小姐,讨起人家的喜欢来花样繁多,必是变着法儿的让人跌进蜜罐里,这才不枉担了他花花公子的虚名。同祁家有来往的府第上,赵家李家,凡是年纪相仿出落的又颇水灵的小姐们,哪个认不得他的,不说大宝贝,至少也收着他三两个小物件的。家庭背景略显不济的,多半的家长巴不得攀上高枝,都催盼着女儿稍施手腕,将这俊俏银库牢牢收入麾下,日后也有了靠山。再强些的人家,虽不这样挤破头,对这活靶子却也是虎视眈眈,生怕落了别家的好处。
  外遭环境如此,加之祁佑森天生就落得一副这样脾气,脑筋都用在女孩子身上,战略战术奇特不说,又活动经费充裕,因此倒也颇有建树,显出别家公子没有的风范,自成一支奇军。
  然而对于灿宜,起初他是为弥补自己心内的愧疚,下手的目的便与往日不同,所以先削去了半成的心机。虽然后来真动了心思,本身脾性使然,譬如那画,算是他出奇策略的一个体现,但长日的交往下去,渐渐发觉灿宜是个辜负不得的好女孩子,便全然抛却以往的手段,真心发展开来。自彼时费尽心思送画或胭脂或电影票,或因一把伞牵扯开的后续,直至此刻偶然遇上,得知是她生日,带她来舞场,如今这一曲名唤《绿袖子》的英格兰民歌,却真正是他心声的自然流露了。全然不带矫作讨好的成分。
  真心使然,格外动听。
  “……灿宜,你是个好女孩子,”祁佑森握着话筒,看着灿宜坐在台下鼓掌,心里温热起来,浅浅的一笑,说道:“……生日快乐。”
  乔思苏清早起来,想同路谦添散步去,估摸着时间有些早,便决定吃过饭再出门。想想没有事情做,因他二人的房间阳台相接,近日来路谦添常常在阳台上翻看书报,乔思苏于是携了那《山海经》上阳台来。
  她往隔壁探一探头,窗帘闭的严谨,只怕今日路谦添贪睡,还没有起。正巧一个老气的女佣捧了新换的被套床单进来,乔思苏便喊她将圆桌和藤编凳子搬了阳台上来,自己坐下翻书。
  在不见晨日的箱底搁浅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书,已经是硬挺老旧。纸张粘连成一片,分也分不开。只轻手一翻,轻易就露出了相片的轮廓,哗啦现形,又哗啦盖过另一叠纸张。发出扑扑的闷响,仿佛记忆被剥离呈像时的低吟。
  乔思苏抬手小心翼翼的从书页中扯了相片下来,仔细端详了起来。
  一团哑黄的不清不楚里,还是辨认得出眼前眉眼清气的女子。杏仁脸上,细长眉墨,浅澈的眸子,嘴角卷着宁静安好的微笑,淡然溺进一段不知名的时光里去。
  乔思苏随手把照片一翻,见照片背面工工整整的两个钢笔字:苏仪。
  她起初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想,只不过当隔壁窗帘恍然拉开,推开窗散漫伸展着臂膀的白衣少年在看见她后安然问好道“早,思苏”的时候,才倏然如同碰触了电流一样,变的僵直。
  思苏。和苏仪。
  这四个字之间可见或不可见的联系,在今后无比漫长又辽寂的时日里,给她众多借以捉影捕风的机会。眼下她的手指在南方阴湿的冬日里冷透发麻,或者是因为心内渐渐浮现的那一团局措而使肢体末端暂时没有了活动感也未可知,总归是空泛了一心的失落和紧张,怕是要发现什么隐匿好的事实一样,叫人心寒。
  “……思苏?”少年敛起笑容,翻身跨出窗口,站在他那边的阳台上问道:“……你生病了么?”
  乔思苏猛然回过神来,把相片夹回书页里,合了书起身笑道:“……我在等你起床,一起去散步……”
  路谦添从那天见了那枚桃花木雕,就一直存着自己的打算,隔天曾特意去拜那老者为师,想自己亲手雕一朵出来的,哪知被他白眼一场,讪讪回来了。他自己不肯罢了这念想,思虑好几天,终于想出个不知成效的法子来,今天原准备再度上门的,并没有散步去的打算,又见乔思苏清早神色不佳,或许疲惫着凉,便犹豫道:“……我看你今天也不太舒服,不然休息休息罢,我也懒怠去散步了……”
  散步是清早的打算,如今中了照片的咒,钻进一团迷雾里,乔思苏游山玩水的心情早折了多半,便也不再说别的,只点点头道:“那样也好,我是要休息几天了……”
  吃早饭的时候,乔父笑道:“谦添这几日还受用?应酬频繁呐。”
  少年笑一笑,道:“还好,伯父的几位旧交都很有学识,我要学的还很多。”
  “我往日就说你这点好,像极了路省长,很是块为官作宰的料,”乔匀停了筷子,身后丫头递了盘子上来,他接过茶杯漱了口,笑道:“佑森呢,机灵活现,一天到晚的神龙一样,见首不见尾,虽然敏人和曼芝常抱怨拿他无法,可依我见,他看东西是极有独到眼光的,将来定担负下他祁家产业。所以你们都是前途不可量啊,我们却真真是老咯。”
  “您过讲了,”路谦添仍是谦和的一笑,“我们还差得远呢。”
  乔匀笑着摆摆手,转脸见乔思苏不声不响在一边吃饭,全然不像以往兴致高昂的样子,便道:“思苏,病了?”
  乔思苏一门心思在那照片上,哪里听得到他们讲话,路谦添也觉得不对,便喊她一声“思苏”,见她仍是没有在意,干脆就放下碗筷起身上前抚上她额头。
  “……怎么了……”乔思苏回过神来,拦下路谦添的手,恍然道:“……我没听到你们说什么……”
  路谦添其实并无明显的表情变化,乔匀却不知哪只眼睛看见他一脸挂牵的神色,认定某些状况发展随了人愿,便闪着眼睛笑起来:“思苏,生病了就好好休息几天罢,谦添陪一陪你,我办事去了。”
  乔思苏只好答道:“我没什么,只是累了,你们该忙什么就去忙罢,不用管我。”
  她父亲也没多说,着了衣便笑着出门去了。
  路谦添见乔思苏闷闷的回了房,进去同她略坐了坐,便也回房间换了外套,忙忙的往外面去。
  “早,老先生。”
  往桥下,老人刚把摊子收拾利索,还没坐下来,身前便挡了一爿少年的光影。抬头一看,白衣高挑英气的少年,裹在格子纹巾里的俊朗面孔上化了诚然一片笑意,眉梢嘴角勾勒开坚定无比的神色,躬身向他问个好,便站在那里斜斜的抿着嘴笑起来。
  老头儿翻一翻眼睛,兀自揣起袖子坐下来。
  “早,老先生。”路谦添仍旧和和恭顺的倾一倾身子,笑着问好。
  老头儿权当不见,一字码开刀剪,自己忙活起来。
  路谦添略站了半刻,撇一撇嘴,估摸着是时候施展策略,便开口道:“先生您手艺好虽好,可是却很古板,这些都是老早以前的式样,您拿它一直用到现在,你瞧这花草蝠云的格式都略显老态,并不新鲜……”侧一侧眼睛,见老人仍不搭理他,自己也没了注意,原本打算在此时大大方方掏出来拍在他面前的东西,此刻也软了腕力,只是讪讪的摸了出来,自己展开看了看,底气不足的搁在老人桌上。
  老头侧眼一瞧,原来是几个吉祥图案,仔细画了正背面,并有标注图案名称和阴阳纹路,样式大方又别致新鲜,打眼便觉与众不同。
  原是他自己想了款式,前夜描到深夜才做出来的设计,是为讨老人一个应允的。
  半晌,老人拿那核桃般的手摘了花镜下来,伸了右手指在小桌上一笔一笔画起来,路谦添俯身仔细一看,却是“你是为谁”四个字。
  少年退了先前那副骄人的笑容,片刻,站在一边,浅浅的笑起来。便也抬手在那桌上写了一个“她”。
  老人笑而未答。
  接连有三四天的光景,路谦添每天往老人那里跑,满手里已经遍布了小刀划伤的细小狭长的口子。在冬天里皴裂开,手掌里钻了斑斑点点的痛处。
  前些天写好给灿宜的信,正琢磨怎么传达给她,想起莫觉,便有了法子。
  下楼的时候碰见一个丫头上楼去,便问道:“邮差几号来?”
  丫头答道:“回少爷,就是今天。”
  他要赶着出门,便问道:“你可识字?”
  丫头点点头。
  “那过会你从我桌上拿了那个信封,装到一个大信封里,收信人写一样的地址,只把名字‘宁灿宜’改成‘莫觉’,”怕不放心,又掏出笔来在她手上写了“莫觉”二字,道:“记住了?”
  丫头道:“记住了,少爷。”
  他才放心出了门。
  这丫头照吩咐去了他房里,拿了个新的信封出来,照一边封好的信封上写的地址重写一遍,并写上“莫觉”的名字,正要装的时候却被管家喊下楼去吩咐事情。
  期间另有别人来打扫整理了房间,并有照相馆送了那天路乔两人的照片过来。
  先前的丫头手头上被分派了忙不完的工作,只好拉了身边姐妹来,央求帮忙:“好姐姐,就是少爷房里,我已经写好的那个大信封,空的,你把那小信封装进去,封好了过会子交给邮差就完事的。”
  “罢,罢,”另一个笑道:“我知道了。”
  忙忙乱乱的,她混把装了照片的信封装了进去,匆忙封了口,便带了楼下去。

  【30】打趣
  看,我在广袤而陌生的介质中遇见了你,此后漫长的时光演变成美好的形状。
  一如手指间点住那些安静铺展的绚烂细纹,它们在氤氲的光线中醒来,沿着曲折的纹路最终蔓延到无法辨认的角度,就恣意成暗淡的花。
  那枚木雕,路谦添认真划刻,费了五日光景,手指尖上累了错叠的伤口,好容易才做成了形状,倒也细致。他在自己房间里兀自端详着,转眼见乔思苏抬手在门上一敲,款款近前来。
  “照片洗了两份,上午送来了,”她把手里的信封往前一递,道:“让我瞧瞧你那一份洗的怎样。”
  路谦添顺手把桃花放进口袋,在桌上翻找照片,手边摞的报纸同杂志翻遍了也没找见,低头却把“宁灿宜”三个字映进眼睛里。他还没搞清楚怎么一回事,门口晃过来一个丫头的影子,进来点了头道:“少爷好,少爷早上吩咐的东西已经寄出去了,并按少爷的话重写了信封的。”
  她这一番报告,顿时促紧了路谦添的眉头,连忙问道:“……你把什么寄出去了?!”
  “按少爷吩咐,寄了信……”
  “那这是什么?!”丫头话没说完,少年“啪”的抽了一边的信封出来,上前一步抬手直送到她眼前。
  丫头定睛一看,登时没了表情,连忙道:“我……我是说过要把小信封装进去的……信是阿伶寄的呀……”
  乔思苏侧脸一瞧,见了信封上的头脸儿,气不打一处来,便跟上前道:“……你寄给她做什么……?什么话出门在外还要这样念念不忘的,回去以后不能说,偏要现在特写一封信去……”
  路谦添给这意料之外的一出打乱了心思,信没寄出去先罢了,拿不准的是照片,倘或真把照片错寄了,那要灿宜怎么想,千里传音,传来却是他同别人的留影。于是也顾不得乔思苏问不问什么,一扫往日温和面孔,高声直道:“去把那个阿伶叫来,我自己问……”
  丫头办事不利,见少年生气起来,赶紧下楼去找阿伶。
  路谦添就要跟着下楼去了,被乔思苏一把握住手腕:“……我问你呢,你有多少话重要到……”
  时机不合,她心情不好,他心情更不好,便干脆甩开手,皱了眉正色道:“是,有很多话!”
  且说祁佑森近来在灿宜面前的时候,反而腼腆起来,全然不见以往的神采,性子收敛多分。
  眼下他正同福生在街上晃着,老远瞥见以前略有交情的一位小姐,便掉头钻进一边的铺子里去。福生正要迎上去同人家打招呼的,转脸不见了他少爷,定睛一瞧,也就跟进店里去,一脸涎笑的凑上前道:“……少爷,前边那不是吴小姐?”
  “是她。”进的是绸缎庄,祁佑森漫不经心的翻着手边的料子。
  福生开起玩笑:“您也不去打声招呼……”
  “平白无故打什么招……”
  他话还没说完,那位吴小姐却早早瞄见他主仆二人,于是也随着进了这店里,窈窕站在门口笑道:“瞧,我当是谁,这不是祁少?”
  祁佑森同福生闻言回身一瞧,见这位小姐周身裹在藕合蜜的旗袍里,小臂上搭了件大衣,手腕上挂着个小巧玲珑的缎面拎包,笑吟吟望着他们。如今他自己是早不见了先时那分拈花惹草的兴致的,因此随意的一笑道:“……我当是谁,这不是吴小姐。”
  “祁少给谁挑料子呢?也不知是乔小姐,也不知是路小姐?再或者又是别家哪位小姐?”她语气亲昵,一口一个“祁少”,又句句揶揄,大有刻意亲近的意思。
  “随便瞧瞧。”祁佑森仍是略略笑道。
  “你看,你随便一瞧,不知又要瞧多少银两出去……”这位吴小姐仿佛一点不觉自己逾越礼数管的太宽,玩笑话讲过了头,然而凭她同祁佑森的那点子交情,着实也还到不了随她所欲点评他的地步。祁佑森还没开口,她便又笑吟吟道:“祁少挥金如土,并不把这些个小钱放在眼里的不是?不知今儿个又要讨谁的喜欢了。”
  这话听来着实惹人反感,福生先在一边皱了眉头,总觉得把他家少爷说的太不堪了些。站在他的角度上,他少爷并不是彻头彻尾不务正业的浪荡公子哥儿,至少仗义又正直,而且真心当兄弟待他。正准备要回她两句,祁佑森却不气不恼的,反而换颜作以往的神色,斜扬着眉头,扯了嘴角笑道:“这不,讨你的喜欢呢。”
  他是斜睨着眼,笑意凌人的英气少年,单肘撑了柜台,歪歪的靠着半边身子,侧脸同掌柜道:“随她喜欢,挑两块上好的料子,把单子送去祁府,就说少爷的帐。”
  吴小姐飞红了脸近前来,打着颤儿笑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了,不过是许久不见,问个好罢了……”
  福生听了在一边撇撇嘴,祁佑森仍旧挑了眉笑着摆一摆手:“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也不过是许久不见,问个好,”说完略低一低头,凑上前的时候却语气却跟着减了热度,在她耳边道:“你千万别多心。”
  他“千万”两个字吐的清楚,虽是低声,福生在一边听见,咬住嘴唇才没笑开。吴小姐会意过来,拧了眉头。
  等出了店门,福生先哈哈笑起来,学人家小姐道:“‘祁少’,你看你随便一瞧,又瞧了多少银两出去……”
  祁佑森无奈的皱一皱眉:“原为懒怠攀谈才躲她,谁知她反倒跟来的,今后还是同这些大小姐们划划清楚界限为妙……”
  “怕什么,”福生笑道:“我们倒要躲她们!难不成个个都这样的!”
  “不是这话,”祁佑森摇一摇头,叹口气:“总觉得见了她们便想起自己的不好处,见多了更加觉得处处不好了。倘若我对谁都是以前的脾气,这样下去,越发配不上……”
  他讲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福生脑筋快,也知道他是“配不上灿宜”的意思,也不再玩笑,只道:“少爷现在,完全不像以往,放心罢。”
  他俩一路踱回家里去,祁佑森进了房间,敲门进来一个丫头,容貌清秀名唤莲音,站在门边甜笑道:“少爷可是回来了,才安府里三少爷来了好几遍电话的。”
  “安泽?”祁佑森抬手把一只茶杯翻过来,端起桌上的茶壶随便斟了一杯就要喝。
  “看喝了冷茶闹肠胃!”莲音赶紧迎上来,抢了茶杯下来,一面换水新沏,一面道:“说几遍也不听,赶明儿再胃疼起来,又叫夫人白训我们一场。不说想着我们的好处罢,如何也该体谅体谅我们这一番用心,天天苦口婆心的劝,真真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别人跟了主子后面讨好些体面,我们倒净是赚上头的脸子了。”
  祁佑森听了拍着手笑道:“真真我们音姐儿好口才,罢,罢,你是主子,我今后再不得罪姐姐们的,免得个个恼我,都恨不得快找个好婆家离了我们府上不是?”
  莲音把头一遍的茶盛了一杯,往门外回廊地上一泚,咬着牙笑道:“少爷整日介拿我们说笑,见了别家小姐也还是这副脾性,往后一岁大似一岁的,也该知道收敛收敛,也没见日后当着少奶也这么由着性儿的玩笑。那些个小姐们也是,倒也越了性儿的不知道矜持……”
  这一席话正中祁佑森下怀,他长这么大,近来才终于有些反省的意思。
  莲音说完抬眼瞧一瞧,见祁佑森窝在一边不说话,也不知是厌烦还是当真听了进去,便把新茶端到他眼前去,仍旧笑道:“再不喝当心又冷了,”他接过杯子,讪讪的喝了两口,莲音又道:“可是又忘了!才说到安少的,他好几遍的催,叫我们回你,年十六的时候同安家二少、徐家两位少爷、顾家、白家的还有那端木家新近熟络上的少爷开个饭局,他做东。”
  祁佑森一听,登时来了兴致,仰头一口喝干净茶水,扯开嘴笑道:“那可有些个热闹了!”
  “可不是,”莲音接了杯子来,转过身又去倒一杯,“还有好的呢,他说了,叫你务必带个女伴来,别家少爷成双成对早就安排好了的,叫你随便找一位同行,只别到时候落了单就行了。”
  她说完递了杯子来,祁佑森摆一摆手道:“安老三这小子,净是些馊主意,他又不是不知道思苏出门去了,叫我哪里找女伴去!只怕他自己新近有了朋友,非得带来炫耀一番,才提这话。”
  “我也是这么说,”莲音自己喝了茶,把杯子放在桌上,捡了只凳子坐下来,笑道:“他说是图个氛围,又是什么格调的,讲了一车的话,临了还嘱咐说要女伴们都穿旗袍去,为的是大节下的也凸显凸显中国情调。”
  “扯哪门子的中国情调,”祁佑森朗声笑起来,“我还不知道他,就他那一点半点的文化造诣,比我还不如,还情调!多半也还是为了凸显一番他那位的身材才是真话,看来他还真有信心,莫不是这次结交了什么厉害人物?”
  莲音一听,也撑不住笑起来道:“要我说你们这几位,真真是闲得发慌,整日研讨别人的朋友,也真算做出学问来了,只亏没有这一门审美课,不然你们个个都必得是美学大师了!也没见人家路少爷像你们是的……”
  “大师?这怎么敢当,”祁佑森嬉皮笑脸的跟道:“你以为谦添就不这样的?那可未必,只是伯父太严厉……”
  “罢了,”莲音撇撇嘴道:“咱们老爷不是一样严厉?我也没见你自觉收敛,也作一篇好文章,或是画一幅好画儿出来的。”
  再跟祁佑森玩笑片刻,因她还有别的活,便道:“我也没那们些功夫陪你这里玩笑了,若真如你猜的那样,那你趁早遂了人家安少的愿,即是乔小姐不在,也不必非得她那么好的人品,将就挑一位姑娘小姐的,好模好样儿的就行了,带了去大家说说话儿热闹热闹,回来也别真就纠缠起来,仍是各自珍重才好。”
  祁佑森撇了嘴,摇着头笑一笑:“好姐姐,我知道了,你赶快忙去罢!”
  莲音便抽身出了房门去,末了又回来补充道:“也别模样儿太好的,倒折了人家安少的面子……”
  祁佑森使劲一点头,她才放了心出去了。

  【31】赴宴
  晚上乔父联络了几位同好,借其中一位崔先生的地方,小小的办了个宴会。往那里去的路上,路谦添同乔思苏在汽车后座里一人一边,脸向外扭着,一路也没人讲话。
  到了崔先生府上,门边站着几个随从,躬身问好。乔思苏走在前面,脱了大衣下来递与那小厮,头也不回的进去了。路谦添本无心同她闹别扭,皆因熟知她往日脾气,爱使小性儿的,所以也就不放在心上,况且他此刻满心忧虑的是那封错寄的信。
  宴会上气氛热烈,路谦添几次三番被乔父怂恿去邀乔思苏的舞,他每次耐着性子去了,乔思苏却仍旧坐在角厅里同各府家眷们热切的交谈,理也不理,仿佛下定决心要冷一冷他。路谦添是不觉惋惜的,每每被拒绝,仍旧从容的折回去,只有在座诸位女眷们,个个惋惜的拿手拢着嘴向乔思苏笑道:“瞧,你瞧,这样好的人,你怎么不理人家?”
  这也算是乔思苏的小心机,一来为那封信,生了气,不搭理路谦添也为使他自己觉醒道歉的时机。二来是件顺便的事,单以路谦添的形容举止,借此也可让身边这几位新结识的女朋友敬仰她一番,她若连这样出色的人物也不放在心上,可见实力不凡了。
  前一条的效果不好说,毕竟在路乔关系中,路谦添从来不曾被动过。然而后面那条倒是效果显著,明显身边几位小姐已经全然倾了心,如此一表人才的富贵公子,乔思苏若再拒绝,她们只恨不得就趁势向他自荐了。扫一扫今晚整个厅堂,有仪表的年轻少爷出奇的少,除却路谦添,还有两三位略说得过去的,也均有了订婚,不好交际。唯有个任搁在哪里都出类拔萃的路谦添,还被乔思苏牢牢霸占,既不出手也不松手。
  其实年轻小姐面对别家小姐的异性朋友都是同一种心思,若遇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便口头上道好,暗地庆幸自己不曾落得此种孽缘。但若见着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的,口头上却又不肯大加赞扬了,只在心里绞着劲,暗叹良缘可遇不可求。如此一来,路谦添三五不时的往这边露个面,或是望上一眼,在坐各家小姐便都挺了身姿,昂然端起淑女的架子,只盼乔思苏同他闹的再冷一点,或许他灰了心转而另寻佳人也未可知的。
  反正宴会场虽说不比战场硝烟弥漫,着实却也差不许多,男人有男人的谈判,女人有女人的交际。能给七八双眼睛炯炯盯住的,一般也就是极品了。
  “你瞧,你瞧,”身边一位小姐捅一捅乔思苏的臂肘,掩着嘴笑道:“周家二爷同你那位讲悄悄话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高,饶是翘了脚跟,也还够不上人家的耳朵呢!”
  乔思苏听了这话自然高兴,她们关注路谦添也就于不知不觉间抬高了她,便略微一笑道:“我瞧着大爷三爷都好身形的,怎么周二爷反倒……”
  另一位小姐听见了,也参与进来,悄声道:“你自然不知道,二爷是周老太爷正房嫡子,大爷三爷才是庶出,周家两房姨太都好个模样儿身条的,自然遗传的好……”
  正说着,周家三少爷端着个杯子走过来,冲她们笑道:“你们也不凑凑热闹去,净是坐着,怪闷的。”
  先前取笑他二哥的小姐道:“哟,说曹操,曹操到,敢是你有顺风耳不成?”
  乔思苏因才来了十几日,同他们并不熟,不过是再住个几天就要回去了,没有深交的必要,因此也就不再开口,只附和着一笑。
  那周三少算是当地活脱脱又一个祁佑森,见乔思苏身姿形容皆属难得,又举止大方,风情异于水乡闺秀,且不肯轻易同人熟络起来,头几日见了早就有意攀谈,只是没有机会。眼下双方得闲,气氛又好,料想当了这们些小姐的面,乔思苏也不好回绝的,即是婉拒了,他周三在众小姐里也算吃得开,到时笑一笑换邀别人就是了,也不算丢架。
  想一想,便接了上面的话笑道:“我是不知你们点评我什么的,若说了坏话,不如趁早报给我知道。”他玩笑话讲给那几位小姐听,眼睛却把乔思苏盯住,喝了口洋酒,冲她笑道:“乔小姐玩的可还如意?”
  乔思苏是什么人物,跟祁佑森并他那些个花花少爷朋友们处了十来年,打眼一瞧眼前这位公子的眼神,就知道他什么主意。对这位异乡周少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更别说他形容不及路祁,若按她的审美,他在她的几位朋友里完全排不进前三,故而也提不起什么交往的兴致。不过转眼一瞧路谦添,同别人聊的认真,似乎并不关怀她的情绪变化,因此咬一咬嘴唇,冲那周三少爷笑道:“多谢周少爷关心,我同几位姐妹们聊得很开心。”
  周三又道:“不知可否请乔小姐赏脸,我们跳支舞?”
  其实她倒也愿意借此吊一吊路谦添的兴趣,也可以一展自己的魅力,顺便赚足同性的敬仰,便抬了一只手,款款的站起身笑道:“荣幸之至。”
  因这一支曲子才刚过半,那周少爷于是建议等下一轮,乔思苏答应了,站在边上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突然见一位眼生的小姐,也就路希窕的年纪,朝着路谦添走过去,直接擎了手问道:“这可是你的东西?”
  路谦添回眼一瞧,不是别的,正是他为灿宜雕的那一枚桃花,赶紧摸一摸口袋,确是不见了。便温和的笑起来,伸了手道:“是我的,不知落在哪里的,谢谢你了。”
  乔思苏见了那桃花,才隐约猜到他指尖上的伤口是怎么个来历,不过隔了一段距离,看不仔细,也就没往别处想。她正瞧着,那周三却兀然拢了她的肩,凑上来笑道:“这是个深情的曲子,巧的很。”
  乔思苏正要脱开他的手,却见那小姐不客气的说道:“你同我跳舞,我便还你。”
  这一句话惹得她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哪家的丫头片子,这样轻的年纪,交际手段竟然如此强硬。她便立刻抽回被周少爷挽住的手,径直走过去,从那小姐手里一把拿了那桃花,递给路谦添,一句话也不说,挽着他的手便进了舞池。
  这一出,着实把路谦添逗乐了,跳起舞来的时候,直冲乔思苏笑道:“你可真厉害。”
  “这有什么,”乔思苏也开了心,笑道:“我还没使更厉害的呢。”
  那小姐原是崔家的小女儿,从小娇生惯养长的,把谁也不放在眼睛里,不巧的是此番出师叫她遇上了乔思苏,还没使出手腕来,就败了阵。
  晚上散场的时候,崔先生一家出门来送,才知道是这么个关系。
  元宵晚上,吃过了饭,祁佑森懒懒的在屋里歪着,福生想起次日安家少爷开的饭局,便踮着脚乐嘻嘻的往这边来。进了屋,凑上去笑道:“爷,明儿可怎么办?”
  祁佑森把手枕了脑袋下面道:“什么怎么办?”
  “安家三爷的饭局啊,”福生靠前凑一凑,一脸深意的笑起来:“……女伴……”
  “听他吹,”祁佑森睨他一眼,“老三那眼光,我放心的很,随他找到天上去,又能瞧上什么样的?”
  福生呵呵一乐,道:“保不准三爷也向他两位嫂嫂看齐,提高了档次呢……”
  祁佑森听了抬手往他脑袋上一拍,道:“烂了嘴的,什么瞎话也敢掰扯,回头让安大爷兄弟知道了,看你躲不躲的了一顿揍。”
  福生吐吐舌头,瞧着祁佑森困顿的样子,明白他烦心什么,便道:“爷,那您……带谁去?”
  “自己去。”祁佑森闭了眼道。
  福生知道他心里动摇,又问:“……那宁小姐……?”
  祁佑森拧一拧眉头:“这种请求叫我怎么好跟灿宜提的……”
  “那有什么,”福生顺了少年心底的意思讲出来道:“无非是朋友吃饭,您自己不多想,宁小姐又怎么会多想呢!”
  见祁佑森仍是一脸犹犹豫豫,便干脆凑上前趴在他耳边道:“……你不想看宁小姐穿旗袍?”
  这话有实在的效果,祁佑森听了,略想一想便立刻翻身坐起来。又见福生在一边仰着脖子傻笑,少年红了脸,大声道:“你!你可不许胡乱想象!”
  正月十六,祁佑森清早往灿宜家里去了,在门口等了半天,只是不好意思敲门。正巧灿宜出来开院门,见门口一辆汽车,祁佑森在里面低头坐着,便微笑着上前,抬手敲一敲车窗玻璃。
  “灿……灿宜……”祁佑森赶紧开门下来,局促的站着,见灿宜一笑,他倒更加的不自然起来。
  灿宜道:“有事么?”
  “没……”他“有”字还没说出来,福生在后面“咳咳”的提醒。
  灿宜见他吞吞吐吐,像是有事的样子,想一想明天就可以上学,或许是作业的问题,便轻声笑起来,道:“……你没写完作业么?来借作业的?”
  福生一听,怕他少爷自己不好意思开口,又被灿宜误会了用心,便赶紧道:“不是!我们少爷早早就完成了的!”
  灿宜想一想,又开玩笑道:“……那是什么事?……又想唱歌给别人听?”
  “不,不,”祁佑森抓一抓头发,倚在车门上,酝酿半天方问道:“……今天晚上,我有几个朋友,想要一起吃饭,每人都可以带朋友去……所以……来问问你是否……”
  灿宜低头想了想,祁佑森的朋友里肯定有路谦添。因为他忘记向灿宜道别,所以她并不知道眼下他的所在。整个冬假都不见了影子的少年,她也想见一见,或许让他吃个惊。
  于是抬起头温婉的笑一笑,道:“……我有空,可以陪你去。”
  “真的?”祁佑森略感讶异,没想到灿宜答应的这样爽快。
  灿宜笑着点点头:“……还有别的事么?”
  少年挂了一脸的笑摆一摆手:“没了,你进去罢,下午我来接你。”
  灿宜道了别,就要进门了,福生又一阵咳嗽,祁佑森才想起更要紧的事,立刻上前一步拉住灿宜的袖子。
  她低下头尴尬的抽回手,少年会意过来,赶紧道了声“抱歉”。
  灿宜摇摇头,问道:“什么事?”
  祁佑森便不好意思的揉着额头,蹙了眉道:“……你有旗袍么……?”

  【32】拳脚
  关于旗袍的问题,灿宜问到为什么的时候,祁佑森倒支吾起来不好开口,反而是福生灵机一动,推说这是人家饭店的规矩。灿宜无法,只得将就答应了,祁佑森便赶紧带了她往裁缝铺子量尺寸去。
  门头黑漆匾额,镶金题字“点荣锦”,进了门,老板先迎上前笑道:“祁少爷起个大早!”
  往日祁佑森常带着乔思苏光临的,老板也摸得清祁家少爷的脾气,见今天换了一位眼生的小姐,不知是谁家千金,也不好玩笑的,只得笑说:“小姐好模样儿的,做什么衣料?”
  灿宜低头笑一笑,祁佑森照惯往沙发里一坐,道:“不花也不素的色儿,不要太厚的料子,匀匀称称的做一身赶款儿的旗袍,内里薄薄添一层棉絮就好,看起来要贴身。”
  老板推一推眼镜,笑道:“可是我常说的,祁少爷提的要求,倒比小姐们还难。”
  “老物,”祁佑森笑起来,“你再拿我取笑,我可再不光顾了。”
  老板赶紧摆一摆手,和蔼的笑着朝灿宜走过去,递上一张片子,道:“敝姓王,小姐想要哪样的领,哪样的襟形,哪样的袖式,哪样的下摆?”
  灿宜一时也不知怎样答了,但她自己毕竟也是十七岁的少女,也时常憧憬一番化了妆,踩着高跟鞋,穿着开了高衩旗袍的自己。再想一想平日街上或者月份牌美女画上看见的小姐们,也就有了个大体的款式模样,于是略带比划的冲老板不好意思的笑道:“唔……这样的……高一点的领子……如意襟,鸳鸯扣,中长袖……低衩……”说完转回身,看着祁佑森道:“……这样行么……?”
  祁佑森并没想到灿宜会征求他的意见,一时间受宠若惊,连忙道:“……行……怎么不行……”
  老板笑着没有说话,围着灿宜绕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道:“……小姐是要普通格纹,是要团花锦缎?”
  灿宜还没开口,祁佑森却道:“普通格纹我还忙忙的上这里来么,下午就要,我要荷花你怕是绣不出来了,捡现成的缎子,花样别致一点的,四点以前做好,送到宁小姐家里去。”
  “真真祁少爷开口就是难做的活儿,”老板拍了手笑道:“我就是神仙,四点如何做的好!”
  “少来,”祁佑森撑了胳膊在腿上,两只手交在一起,拿两只食指抵住下巴,笑道:“非要我拜托你一声‘王老板’你才肯做不成?”
  “哪里的话,”老板实在好手艺,前面那句话也只是谦虚而已,便道:“怕只怕我做的不好,惹宁小姐生气咧……”
  灿宜想说声“不打紧”,还没开口,又被祁佑森笑着抢白道:“你做不好,我就扯成烂布条挂在你门头上,看你日后还敢做生意!”
  “罢了,我是惹不起少祖宗的,”老板回身拿了卷尺,又冲灿宜笑道:“宁小姐跟我那边量一下尺寸?”
  灿宜方抱歉的笑着跟他过去了。少过片刻,又留了地址,便同祁佑森出了店门。
  一回到家里,正要进屋,宁逸白在书房里喊她一声,灿宜走过去才要问什么事,她父亲边画画边道:“上午有一封莫觉的信,你拿去他房里,他或许正月二十才回的来,或先替他收着,或寄给你莫伯家里罢。”
  灿宜道:“哪里寄来的?”
  她父亲摇摇头,只顾画画,道:“也没写。”
  灿宜只好从桌上拿了信,知道她父亲画画不喜欢有人在侧,便回房间去了。一心想着下午的旗袍,又想到不知路谦添看见了是怎样表情,自己甜甜的笑起来,又觉着没出息,于是收了笑容去看书。然而毕竟是姑娘家,略看一会儿,心思却全然不在眼下,便仍是自己坐在那里笑了。
  半下午的时候,灿宜去敲一敲宁逸白的房门,腼腆的笑着靠近去,问道:“……爸爸,下午有几个同学的聚会……你看,你也认得的,就是上次来吃饭的祁佑森……我可以去么……?”
  宁逸白是不会多想的,直接除了眼镜下来,翻着书道:“去罢,同学的聚会去玩一玩也是好的,何必问我。”
  既得了准许,灿宜便满心欢喜的回房间准备去了。
  四点不到,人家店里准时送了衣服来,灿宜带回房间,关上门打开纸包一瞧,瞧了满心的惊喜。
  墨绿宝一样深色的锦缎,修高领,如意襟,中长袖式。为打破这深沉的色调,特意在领口、袖头和掖襟滚了银粉的牙子,又赶功夫在这几处绣了细小淡彩的花,别致大方。
  灿宜欣赏半天,找了一双不常穿的亮面白色浅口玛丽珍鞋出来,换上旗袍,散了头发,用两只细长的银夹子别了两鬓,走到镜子前面,垂下手来站住。
  她头一次见这样的自己,小小的转两个圈子,抬起一只手支了腰身,侧脸往镜子里眨一个眼神。她的头发滑到身前来,贴住她长长的颈和单薄的肩。整个的一爿墨绿色,在冷日里将她的肤色又涤去一层黄,越发显得白皙干净。袖口里流出一段细长的乳白色,那是她的小臂和手指。
  祁佑森神游了大半日光景,好容易到了点,便往宁家去。
  同行的一路,气氛都颇尴尬,两人在后座里坐着,谁也没意思挑起话题。灿宜是女孩子家,精心打扮一番,以往日不同的面孔出门去,同伴又是少年,自然害羞一些。祁佑森却因为灿宜外面着了大衣,看不见究竟做成几何的那件旗袍,在车里坐一坐竟然热起来。
  两下里无话,好容易到了地方,福生下来给祁佑森开了门,祁佑森绕到另一边,为灿宜也开了门。他一正视她的脸,竟然紧张起来,于是别过面孔去,单扬起一只手,在她面前绅士般伸展开。
  灿宜想着这也许是礼仪规矩,也就搭了他的手,款款下车来。
  祁佑森把灿宜让到身前,两人刚进了酒楼的门,听见身后有人喊了声:“佑森!”
  两人回身一瞧,一位西装少爷带了一位小姐跟着进了门,祁佑森便掉头走过去,跟他说笑起来。正说着,那位少爷圆睁了眼睛道:“……佑森……那是你的朋友么?”
  祁佑森转脸看过去,灿宜把大衣递给一边的侍应,垂了手在前面等他。
  如同少年心思里,曾经想过的那个样子。她是不需要充盈满世的光线,不需要风声水色,静谧无息就可以清浅怡人的荷花般的少女。
  “……阿森,好手段……”那位少爷拍了祁佑森的肩,凑上前笑道:“安老三要恨透你……”说完,他携了自己的女伴朝着灿宜走去,近前了,笑吟吟道:“……小姐贵姓?我同佑森是朋友,叫白言。”
  灿宜略微低头一笑,答道:“我叫作宁灿宜。”
  那白少爷转脸遥遥一望祁佑森,见他仍旧愣愣的站在那里,便有意冲他扬声笑道:“阿森,我进去了!老三等着呢!”
  等白家少爷上楼去了,祁佑森才低了头,慢步走过来。他在灿宜面前站住,半晌,弯起自己的右臂,浅浅一笑,说道:“我们该上去了。”
  灿宜于是伸手挽住他的胳膊,与他一起上楼。
  厅堂的楼梯宽而气派,二层开始盘旋而上,光影交叠。教堂一般的巨大玫瑰窗滤去外界光线原本的面目,它们着了五彩的衣衫,和着留声机吱呀的调子,一步一步通往一个未知的优雅而奇妙的世界。
  祁佑森带着灿宜,踩着和谐的步点,经过拐角一片暗影的时候,她听见他说:“你真漂亮。”
  饭局安排在一间宽敞的大间,两桌,少爷们一桌,小姐们再一桌,另一边是个小型舞池。席间,安家三少爷挤着眉毛冲祁佑森笑道:“你又坏兄弟好事,天下的好姑娘都被你过了眼,怎么也不留一两个给我们,净是自己占了实惠,也不事先支一声。”
  祁佑森听了这话,番然觉得自己先时行径太差,见灿宜没在意这里,便道:“怎么成了我的过失,依我看在座的各位都好,”又冲着安三的女伴努一努嘴,道:“你要好好待人家。”
  一边徐家两位少爷也听见了,一同凑过来笑道:“你少得了便宜卖乖,老三说的很是,你这样太不够朋友。”
  祁佑森见灿宜同顾家少爷的女伴在讲话,便又回过头来道:“又来歪派我。”
  白少爷也笑着走过来:“才我同宁小姐聊了几句,真真好品性儿。”
  众人听了都道:“怎样?”
  白少爷道:“连那几个大舞场也不知道,可不是好品性!”
  众人便都笑开了,唯有祁佑森不则声,片刻道:“年轻小姐,平白知道舞场做什么,又不用去跳舞,又不用去一展歌喉的。”
  他的意思,是指白少爷的朋友,因那小姐是个新近红火起来的歌伶,且是被白少爷捧起来的,祁佑森才接了他的话说。然而他变着脸吐出这几个句子来,却燎起白言的火,以为他有意笑话自己,也正色道:“什么话,仿佛你自己从没去过,谁不知道你不但去过,自己家里且还有一份子呢,买卖大,好红火!”
  白少爷喝了酒,借着劲声音也大,一句话满屋子人都静下来,往这里看。
  祁佑森见灿宜看着他,便拧了眉头平声冲白言道:“你嚷嚷什么,了不起就是个舞场。”
  “是,”白言道:“了不起就是个舞场,又不是窑子,人家了不起也就是个歌女,又不是娼妓!”
  这句话叫他女伴听了去,腾的站起来,把他盯着,气的胸口一起一伏。
  祁佑森也觉得这话说的过火,便又道:“我们聊天,你把人家扯进来好没意思。”
  “少来,”白言挑着嘴一笑,拿眼睛睨一睨灿宜:“这样体贴别人的朋友,不如抓紧时间讨一讨宁小姐的好,这次不知又能好几天……”
  此言一出,祁佑森听了顿时冒起三尺火气,朋友之间,且白少爷又喝了酒,原本不打算同他吵下去,哪知自己息事宁人的话才说了一句,他反而不知好歹的指名道姓起来。如今既然把灿宜牵连进来,怎么也不能罢休了,于是一拍桌子站起来,道:“我祁佑森的事几时轮到你管!”
  众少爷待要劝架,还没开口,白言又道:“是轮不到我管,你想要乔思苏管,人家陪谦添出远门了,还无暇理你呢!”
  灿宜一听,先懵在那里,难怪今天不见他,原来如此。她愣神的功夫,祁佑森已是忍无可忍,上前一步一拳打在白少爷脸上。
  众人慌了神,连忙拉扯开两人,灿宜回过神来,正要走过来,白言却翻身起来一脚踹在祁佑森腿上,他不防备,倒在地下。灿宜赶紧靠近了蹲下扶他,着急道:“别打了!”
  祁佑森踉跄着站起来,指着白言道:“喝昏了头么你!没完没了!”
  白言吐口吐沫,抹着嘴角道:“是,我猪油蒙了心,哪承望当着你新朋友的面透漏了思苏那档子事呢!不过早晚瞒不过,总归人家还是得知道了去!”
  祁佑森满心怒气,上前还要出手,灿宜挡在他身前跟白言道:“……白少爷别说这样话,与我什么相干,他有错处得罪了你的,我替他陪个不是,何必吵的大家都……”
  “真亏了你通情达理的,”白言道:“只可惜人家未必就体谅你那一份心,早晚离了你,我劝你做好准……”
  他话没说完,祁佑森早绕过灿宜上前又是一拳,白言体格原就壮一些,力气一遭儿全用在祁佑森身上,一还手打破了他的嘴角,又往身上补上一脚。
  灿宜见状也怒不可言了,又见少年疼的皱起眉,便起身上前冲那白少爷扬声道:“你还有完没完了!”
  满屋子人连祁佑森在内都没了声响,瞪大了眼看着她。
  灿宜正色朗声:“他离不离我与你何干!要你在这里一拳一脚的!世家子弟,喝点酒便闹事,也不瞧瞧自己的样子,有好意思歪派朋友的,说出去也不怕叫人笑掉了牙齿!”

  【33】争执
  十七是开学的日子,灿宜约了云宛,两人一路往学校去。
  云宛道:“莫觉哥回来了么?”
  灿宜摇摇头,也没开口,满心只想着昨天晚上。知晓了路谦添的去处之后,对于他没有告知自己这件事,也说不清是气恼还是伤心,总归持续了闷闷不乐的情绪。
  刚进了学校的门,听见汽车声,两人回头一看,灿宜的满心希望在看见祁佑森下车的身形后落空,转回头来继续走路。云宛是不知详情的,大声冲祁佑森摇手笑着打了个招呼。
  祁佑森从福生手里接了包,闻声转身一瞧,看见灿宜。
  然而他却在原地愣愣的站了半晌,便直接把书包又丢给福生,皱了眉钻进车里去,说了声:“回去。”
  福生没反应过来,“咦”了一声,凑上去问:“回哪?”
  祁佑森道:“回家。”
  “……少爷……”福生以为他又开玩笑,便笑道:“昨儿个得亏夫人遮掩的好,才没给老爷子瞧见您这一脸的青,您也安生两天呀,不然我们又是吃不了兜……”
  他话没说完,祁佑森猛的开了门跳下车来,理也不理他径直往回走。
  福生是全然摸不着状况了,抱着个书包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眼扫见灿宜的影子,便指着校门里面冲祁佑森喊道:“……少爷!你瞧,宁小姐在这里!”
  灿宜听见他叫的一声“宁小姐”,刚回过头来,却看见外面马路上祁佑森隔了老远,站定步子,拧了眉冲福生大声道:“你给我闭上嘴!”
  祁佑森说完远远看见了灿宜,别过头,转身沿着来路大步走了,越走越快,渐渐跑起来。
  眼看他跑远去了,福生也来不及弄清楚脉络,便将书包往车里一扔,跳上车冲司机道:“……愣什么!快追!”
  眼前场景,云宛见了惊愕半天,拉了灿宜道:“……怎么回事……?”
  灿宜心不在焉,便恍恍惚惚把昨天的事略提一提,云宛听完诧异道:“……你这样护着他,可该高兴才是……这又是怎么说的……”
  灿宜摇摇头,自己仍旧往前去了,低声道:“……或者我本不该去的,当着他那么多朋友的面,使他尴尬了……”
  直至中午,祁佑森都再没有回学校。
  灿宜下学回家,在巷口遥遥望见宁家外面停的车子,倏的站住了脚步。
  许多天以来的思念,虽然并没有浓到促成泪水的地步,可是眼前那一团明明有着万般可能的漆黑影像,还是在撞进视线的瞬间,形成轰然的声响,响在身体里,抹成复杂的情绪。
  最希望是谁。
  云宛往前走着,也看见车,突然领悟了什么是的,笑起来回头看灿宜。见她抿着嘴唇站在那里,眉心里渐深的一层委屈感,便捂着嘴替她会心的一笑,也不道别,三两步拐进家门去了。
  灿宜定定的站了半晌,生出越加强烈的奇妙感觉,如同圈中了低浅蛰伏在心思里的那微小的冀盼,奖励是略过与前方异端之间这一片庞大的冷色空气,仿佛看见车窗后面如昔温和的一张面孔,挂着柔软的微笑,向她问好。
  可以是一句不称时机的“早,灿宜”。
  或者只有简短的叫出她的名字,却让她念念不忘。
  灿宜捏了手心,揣了满心希望,犹疑的走过去。步步踩着杂乱的心绪,直到近前。车门打开的时候,她甚至不敢正视,只有别过脸去。
  “这位可是宁小姐?”车里下来一位陌生小姐,娇俏的音色,笑着问道。
  灿宜回脸一瞧,并不认得,见她的打扮也并不像千金的样子,反而像是丫头。简单盘了两片时兴的莲花髻,略微有个形状而已,淡淡的描了蛾眉,穿着件花色普通分身宽袖宽腿的旧式衣衫,上身荷花粉,下身墨深的蓝色。指尖上擦的洋红蔻丹也隐约掉了好些颜色。冲自己笑着。
  灿宜便道:“……请问您是……?”
  丫头笑道:“我是照我家小姐的吩咐,来这里取一件东西。”
  灿宜起初以为又是林菱荷遣人讨画来的,还疑惑她这一番怎么改了作风,也略显了些讨厌的架子,没来得及开口相问,那丫头又接着道:“我家小姐想必宁小姐也认得的,就是乔思苏,乔小姐。”
  灿宜一听,诧异起来,道:“……乔小姐……?”
  丫头一笑:“是,就是路少祁少极好极好的那位朋友,乔思苏。”
  越听心里越疑惑,她跟乔思苏往日并没有过多交往,说来也就只有一个巴掌同几个照面的缘分,实在不明所以,便道:“……乔小姐有什么事……?”
  丫头深意的笑道:“……宁小姐可收到路少爷的信了?若是收到,那原是路少爷同我们小姐玩笑的,错寄与宁小姐了,你若没开封,也就罢了,若开封瞧了,或许还诧异呢。不打紧,我就是来替我们小姐取这信的。若是还没寄到,那明后天我再来取就是,也不必烦劳宁小姐开封了。”
  灿宜才要说没有寄来什么信,突然想起了那封给莫觉的信。若是路谦添的话,的确是不知道莫觉不留在宁家过年的。又见那丫头卷了一脸笑,便道:“……你等我回去找找。”
  丫头笑道:“不急。”
  灿宜跑回房间去,从桌上拿了莫觉的信,犹豫再三,还是拆了封。
  大信封袋子里,装了一个小巧的信封,也没写寄信人的名字,也没写收信人的名字,只在正面右下角标了个亭子的图案,写着“华书亭照相馆”。
  没有封口的纸袋,只是浅浅在上口卷了两道折子。
  灿宜捏着这信封,顿时失了神。
  要不就是莫觉该收的信,她拆也拆了,看不看反正都已经做了须得道歉的事情。再不就是路谦添寄的信,寄给她的,却要乔思苏遣人来说声寄错了。
  她权衡半晌,展平了袋子。
  四张不着彩的相纸,闪过路谦添同乔思苏某一天某一刻勾了手指的剪影。
  画面模棱不楚,暧昧的格局让人错以为是另一个纪年里,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少年,同他的伴侣。
  应该说什么,他们是般配的少爷小姐,这是的确是灿宜的首一宗念头。再者是,乱七八糟的情绪一齐涌上来,她如何也理不清晰了。为何关于别人的想法竟然是第一名跳出水面,在她的头脑里盛放,且渐有霸占她自己内心的架势,几乎就让她认同。而关于自己的那些小情小绪,却全部打架添乱,不肯出头让她看看清楚了。
  灿宜倏然把全部照片都塞进纸袋里,匆忙跑到门外去,递给那丫头道:“给,你要的东西。”
  丫头接过手里,像是怕灿宜没有看过一般,又重新打开,拿了照片出来,一张一张翻着,笑道:“瞧,小姐照的多好!路少爷吃了南方的水,怎么仿佛又长高了是的!”
  灿宜站在一边,没有搭话,直到那丫头心满意足的欣赏完毕,道了别上车走了,她才低了头,讪讪的回了房间。
  她在书桌前坐下,不自觉的就去拉那小抽屉。
  暖白釉彩的小巧胭脂盒,同那一把安然陪伴在它身边的银镜子,兀然钻进眼底,触了她体内未知的穴,直穿进心里,细微的痒感化开,一丝一缕汩出水来。
  灿宜伏在桌子上,把头埋进臂弯。
  被浅略的情绪带动着,湿了眼眶。
  乔思苏在厅堂里接了电话,骄傲的笑了,她放下听音筒,袅袅上楼来。见路谦添在自己阳台上愣神的靠着扶栏,便敲一敲他的房门,走近了笑道:“我同你打赌,你绝对要输。”
  少年起先没有答她,半晌,仰头看天,叹口气道:“……已经输了好多,还不知怎样赢回来呢……”
  他是不知她已知情的,权当自语说出这句话,乔思苏却十分明了他的心事,此刻满心胜利感,笑道:“输就输了,赢回来做什么,堂堂大少爷,不若新开一局,我陪你玩一把好手气。”
  路谦添仍旧出神的站着,却越来越迁怒南方阴湿不见光芒的冬日,横了心盼望早点回去,眉头也渐渐蹙起来。乔思苏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反搭了两只手,哼着曲子,轻踮了步子回房间去了。
  风过际,穿过清冷无边的光线和时间,带来带走的都是散漫的尘埃。和了未名的天象,星月轮轮转来白日不可见的各种姿态。阴晴圆缺的周围,是斑斓错落直令众生羡艳的恣意光芒。无上天幕里,不管他人光耀方圆几何,也不管他们作何猜想,尽管自由绽放,便是这点点细微的辉煌里,最是惹人敬仰的地方。
  路谦添终于结束这二十几天的行程,回了家,不及休息,便喊了车往学校去。
  灿宜接连七八天没有见祁佑森来上课,起先没有什么所谓,近来却渐渐忧虑起来,犹豫着是否因为自己讲了不得体的话,终究使他在朋友面前丢了架子。这些琐碎的念头,穿插在她对另一个人的低绵复杂又隐隐不断的小情绪里,时而出场作祟,扰的自己心神不宁。
  这两个少年,从她完全不知的某一个时点起,早已经一先一后的兜进她的生活和生命里,慢慢扩大着各自的形容和声音,随着光影叠来复去,渐渐缠绕成结,今后解也解不开了。
  他在前面,留给她一爿温和的影子。
  他在后面,送上她不在意的凌人笑容。
  “灿宜。”下学后,去路上迎面站住颀长的少年,带着急促的呼吸声,挡住远处冰冷的天。
  云宛吃惊道:“……路少爷……?”看一看两人的表情,只好道别先行。
  灿宜捏了手心,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的那一刻,通体仿佛碰触了电流,拿不准是什么感觉,愣了半晌,只有照旧低着头,绕过去走开。
  “宁灿宜。”少年在她身后转过身,望着她单薄的背影,蹙了眉头。
  她全然如同没有听见,兀自前行,慢慢加快脚步。路谦添咬着嘴角,别过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原处站着。半晌,扬了声音喊道:“宁灿宜!”
  灿宜不理,少年便大步跟上前去,一把握了她的手腕,道:“你站住!”
  稍一用力,她甩开他的手,停下步子来。
  此刻路谦添心里也有了三分底,担心的事情只怕是已经发生了,便犹疑的问道:“……你还好么?”
  灿宜道:“……还好。”
  少年始终难以松解眉头,没话找话,只好又问:“……年过的好么?”
  灿宜道:“……好。”
  “……我……”路谦添吞吞吐吐,局促的站着,“……前些日子去了南方……”
  “……我知道。”灿宜侧过身去。
  “你知道?”路谦添略感诧异。
  见她没说话,他想起那信,便也没了话。隔了半天,又道:“……或许你已经看了……”
  灿宜点点头,仰起脸望着他,说了声:“你们照的很好。”
  少年听了眉头拧的更紧了些,摇了摇头说:“……那是个误会!”
  灿宜又低下头:“……这个我也知道。”
  路谦添便正色道:“你知道就好。”
  他的意思是,既然知道是误会就不必往心里去了,却不知灿宜是另一重意思。
  她听见他的话,轻轻叹了口气,略微平静一番,道:“……何必麻烦你们兴师动众的轮番来提醒我,玩笑也罢,误会也罢,该还的我都已经还了,你从我这里讨不到什么了,找她去要罢……”
  少年听了这话满心疑惑,便问:“……这怎么说的……我要什么?”
  灿宜乱一摆手,道:“……随便你要什么,都不干我的事了……之前所有的话,我统统当作没有听过,你是你,我是我……”
  路谦添不待她说完,恼起来,急忙道:“……我连怎么个意思都不知道!我不知内情,你不能说清楚些么……?”
  他声音大起来,灿宜更气恼,也大声道:“……你不知内情,我就知内情么?”
  一句合不来,后面句句都合不来,灿宜无心同他吵下去,已经红了眼眶,便干脆摇一摇手,道:“……算了,你实在不知情,去找乔小姐问问清楚再来同我吵罢……”
  路谦添再要开口,见灿宜早已经转身大步走开了,便也只好用力往墙上一踹,无奈的钻进车里去。
  皱了眉同司机道:“去找思苏。”

  【34】乱场
  路谦添还没进乔公馆大门,就见他家里一个小厮名唤阿四的,从里面出来,于是喊停了车,摇了车窗下来,冲他招手道:“阿四,什么事?”
  那阿四转脸一瞧,见了路谦添,便松了眉头一路跑过来,拍手道:“可算找见了!乔老爷和夫人小姐早已经在咱们家等候了,连祁老爷一家也在,只到处不见少爷,都道别是路上错开了没在意,怕您来这边府上,因差我来找找,果然是来这里了……”
  路谦添道:“怎么回事?”
  阿四便又道:“老爷为乔老爷接风洗尘,顺带么……”冲他有深意的笑一笑,抿了嘴道:“……话话家常……”
  路谦添听了也没在意,只好吩咐司机一声:“……那么回去罢。”
  刚进了自家门厅,正忙忙的要上楼去更换衣裳,抬头便看见路希窕拉着乔思苏的手款款下楼来。她两个走到他面前站住,乔思苏自如的微微一笑,浅声说道:“出了大半个月的门,才刚回来,就没了踪影,也不知急着去哪里。”
  路谦添正有事等着问她,见他妹妹在旁,不好开口,只好道:“……你跟我上楼来。”
  乔思苏还没说什么,路希窕听了这话先冲他们羞着脸笑起来:“看罢,好甜蜜的旅行!大半个月还不够,回来还说悄悄话!”
  客厅里父母们听见了,都回过头来望着,祁佑森也转过脸来,见路谦添回来了,便三两步跑过来拍着他的肩笑道:“可算回来了,叫我好生挂念!”
  路谦添见现下状况无法同乔思苏单独开口了,也只好被祁佑森拉着进了客厅,听见他刚才的话,“哧”的一声笑出来,道:“你可算了,别说这话,指不定在家怎么逍遥呢。”等走到沙发边上,向几位长辈问了好,坐下来,又问祁佑森:“年过的好么?”
  祁佑森向后倚过去,靠在沙发背上,摇摇头道:“实在大同小异……”
  祁父听了这话,先就睨他一眼冷笑了声:“你也配说这话。我怎么听见前些日子又为哪家小姐跟别人动了手的?又听见领着人家去了华德福?过的好不闲适呢!别以为我平日不管你就由着性子胡来,整日介不务正业……”
  “罢了,罢了,”祁父再要说,祁夫人劝道:“喜庆日子,净说这些做什么。”
  祁佑森窝在一边撇撇嘴,路谦添听见这话却把握不清了。
  又是打架又是舞场的,但愿不是指灿宜。
  吃过饭,长辈在楼下坐着,几个孩子便一同上了楼上去玩笑。
  路谦添越想越担心,见乔思苏两个已经进了书房,便在楼梯上拉住祁佑森问道:“打架是怎么回事?”
  祁佑森道:“什么怎么回事?”
  “……大节下的,为了什么动手?”
  祁佑森见他一脸愁绪,便乐嘻嘻笑了两声:“怎么?莫不是你也很挂念我的?”
  路谦添苦着脸一笑:“……少来,到底怎么打起来的?跟谁?”
  祁佑森摆摆手,挑着眉毛摆出一脸不在意的表情,淡淡地说道:“爷们打架,打过了就打过了,谁还记着为什么。”
  他说完抬脚就要走,又被路谦添拉住,是为发觉他语气不同以往,因此先放下自己心里的结,道:“看你表情就知道。你祁佑森几时心里也能搁住事情了的?说罢,我听着呢,别闷成葫芦,痛快不痛快的全讲出来。”
  祁佑森听见这话,倚在墙上沉了心的微微一笑,半晌,深吸口气道:“……是我太不成样子了。”
  路谦添往后退一步斜斜的坐在楼梯扶手上,双手撑住扶栏,等他说下去。
  “……我同你说过罢,”祁佑森埋下头去,“我很喜欢灿宜。”
  路谦添冷不丁听见这话,顿时僵直了身子,又听他道:“……越喜欢越觉得自己不成样子,连我的朋友也是一样,仿佛都离她的生活很远……”
  他两个面对面站着,都不再开口。路谦添心里突然生出许多愧疚感,很想把他同灿宜的事情跟祁佑森一五一十讲清楚,只是全部过往点点滴滴挤到他思维的交点上的时候,却又理不清楚,不知该怎样开口了。犹豫再三,终究吞吞吐吐道:“……佑森……我有件事想跟你……”
  祁佑森抬头看着路谦添,听他说道:“……关于灿宜……”
  “灿宜?”
  “……我跟灿宜……”
  他没讲话,认真听着,于是他继续说:“……我……也很喜欢她……”
  祁佑森愣了半晌,突然笑起来,抬起一只手搭上路谦添的肩,弓了身子笑着说道:“看我这样,所以逗我么?”
  “……你认真听。”路谦添推开他的手,眉心的影子渐渐深下去:“这些话我早就跟灿宜正式宣布过了,她也很清楚的回应了我的意思……”
  “什么意思?”祁佑森皱起眉,视线里满是不信任的神色,盯住他偏着脸问道:“……你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佑森……”路谦添深吸了一口气,原先内心因为知情不语而产生的愧疚,在看见他的表情变化后,演变成愈加强烈的叛离感,半晌,他几乎要用不忍心的语气说:“……我喜欢灿宜,并且她也……”
  “够了。”祁佑森低声吐了两个字出来,其余听也不听,转脸下楼去径直出了大门。
  路谦添见状待要追上去,乔思苏站在楼梯的最上面一阶,喊他道:“谦添!”
  他回头看见她,已是满心烦乱,便理都不理也下楼梯去,乔思苏却快步追上来,拉住他正色低声道:“你站住!”
  “你放开!”路谦添甩开手。
  他心底着急,用力大,乔思苏的手被狠狠打开,怔怔的站了片刻,抬头迎上他转开的目光,倔强道:“你要追的是谁?”
  路谦添犹疑的拧着眉回头望住她,问道:“你什么意思……”
  乔思苏咬住嘴唇,眼圈渐渐就红了,却挑起眉角冷冷一笑,颤声道:“……只怕你要追的根本不是佑森,你只是怕他去找宁灿宜罢了!”
  “乔思苏!”
  “……随便你怎样生我的气,我都扯平了……谁叫你偏是寄错信,”她左脸落下一点沉沉的水滴来,直坠到丝绸的荷叶边高领上,顿时显出略深的颜色,沿着纹理蔓延开,小小的染成一枚边缘不规则的花。
  少年略感诧异,还没开口,她从手腕上挂的小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抬手送到他面前,明明盈了两眼的水色,却又咬着嘴角浅笑道:“……你偏偏把这个给了人家,还不知要赔多少不是呢,弄不好就此形同陌路了也未可知……”
  路谦添听见这话突然就点了一心的火气,倏的从她手里抽了那只信封出来,两只手抬到她眼前,当面就撕成了碎片,扬了一地。
  乔思苏睁大眼睛瞧着,那些独属与他们,由她特意给他备了份的时日,就这般简洁的粉碎在眼前,一瞬间便连她自己那一份,也如同失去了单方面执着的存在于世的理由,顿时变的轻然没有意义。回过神来,见他转身又要走,便跟上去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哭起来:“你要我父亲母亲怎样想!”
  路谦添用力松开她的手,懒得开口,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他还没走到下面,只听见一阵声响,回身一瞧,乔思苏只怕追的太急,失去平衡,从上面的楼梯歪歪斜斜的跌了下来。
  路希窕闻声赶来,趴在二楼一瞧,捂了嘴,还是失声叫出来。
  祁佑森几乎是一路跑来宁家门口,喘息着靠墙坐下来,把头埋进臂弯里。
  “……谦添……?”灿宜正从云宛家回来,走到门口,昏黄的光线下,错认了影子。
  祁佑森抬起头来,灿宜辨认清楚,尴尬的站住步子,别过脸。
  半晌,少年站起身,径自大步上前,突然把灿宜圈进怀里。她没做防备,被他牢牢用力扣着,挣脱不开。
  “……灿宜……”祁佑森拧着眉,如同语气也揉进那个拥抱里去,无力的叫着她的名字道:“……宁灿宜……”
  灿宜诧异的站着,先是他接连逃课,许多天不见,眼下突然出现,又举止反常。她被他圈的难受,便用力推着他,道:“……出什么事了……?”
  “……我躲开你并不是因为讨厌你,”祁佑森低声道:“也不是因为觉得尴尬一类的混账理由……”他把头埋进她的头发,伏在她的肩头:“……我害怕你见了我那些朋友以后……如同厌恶他们一样的厌恶我……”
  灿宜听见这话,垂下手来,不再抵触此刻的少年。
  她的下巴抵在他的右肩,动也动不得,只能仰头把视线投向远上无穷丈的蓝黑色天幕。所及处,天是没有星月光的阴霾凝重的天,周遭也没有呼啸的声音和气流。只有面孔上敷住薄薄一层寒冷的气,传进体内,掠攫了所有温热成分,汇聚又分散,才要发作成冷透全身的麻木感,却又被体外紧紧包容着的温度感化,回暖,停止继续传播袭人凉意。她被什么感情暖下来,却清晰的感受到身前颤抖的少年。
  “……倘若我明白说声喜欢你,你会怎样回应我?”祁佑森低声问道。
  灿宜没有回答。
  “……你肯像回应谦添那样,也那样回应我么……?”少年问。
  灿宜听见这话,用尽力气推开他,退一步站定,别过脸不看。
  “……你都体会不到么……”少年的身影被冷掉的昏黄的光线拉成清瘦的高度,格外显得单薄。
  “……我说话,做事,唱歌,”他眼睛里陷了深沉的失落感,“……这些你都体会不到么……?”
  灿宜静静的站着,隔了半晌,看着他道:“……我所做的回应,在这些以前就……”
  “那你当我是什么!”少年大声道:“……你也不说,连他也不说!……你不知道我看重你,他难道也不知道我看重他么!”
  灿宜被他的声音掣了一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头道:“……只是没有时机……也没有必要……”
  她的所谓“没有必要”,是指实在没有发觉有迫切的环境,使他们必须公开什么。然而站在祁佑森的立场上,却很自然的理解成“局外人”的意思,输给一大笔挫败感,以及被排斥感。
  他失落道:“谦添……他把我当什么了……我认真讲给他的心事,却不知道成了他心头的负担呢!”
  灿宜摇摇头,再想开口,祁佑森却决然的摆摆手,什么话也不说,回身去了。
  他失魂落魄的走回家里去,刚一进大门,福生撒腿迎上来,急了满脸的汗道:“少爷!快出去躲着!”
  还没说完,管家早一路小跑过来,近了跟前道:“……少爷,老爷他……”
  祁佑森神情散漫的往里院踱着步子,福生拦也拦不住,急得直道:“……爷!您怎么了爷!”
  前脚才跨进客厅,他父亲早照脸就是一个巴掌打过来。一下把祁佑森打醒,四下一瞧,见他母亲坐在一边寿星椅上拿帕子擦着眼泪,欲言又止,劝也不成不劝也不成,干着急。
  才要问一声“什么事”,另半边脸早又着了他老子一下。
  祁佑森不明所以的捂着脸站定了,仰起脸道:“……父亲……!”
  “混账东西!”祁敏人气的涨紫了脸,举着手又要打,被管家拦下来,只道:“平白就知道招惹小姐丫头!说罢!又做哪门子交际去了!带你出门做客也放不下心来!整日介闲散打架,怕只怕谁抢了你那些漂亮朋友去!不若你明日就去娶了她来!省的悬着一颗心在外面……”
  “……说什么,说什么,”祁母被个丫头搀着三两步靠上前来,拍打着祁父的背,哭道:“……净说这些……!……思苏摔这一跤,明明是她自己没踩稳……你做什么回来就触一家子的眉头,非编派佑森的不是呢……!”
  “就是你往日没完没了惯的他!人家不说!想也想得出!定是去追这混账的!不省心的东西……!”
  祁佑森咬住嘴角,半晌,蹙眉扬声道:“……你们都一样!从来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
  他父亲听了这话,恼怒非常,抬手再要打,祁佑森却掉头三两步出门去了。
  他今天,是以身边所有人为敌了。

  【折子】中场 素彩满堂
  风与气流
  慢慢吹开低浅蛰伏的故事
  骤亮的光定格无数细微不足挂念的篇章
  饶是姿容恬淡
  却如何也淡不过埋藏的心绪
  缭绕起伏的烟色里
  谁与谁平淡的眸影落下
  又在谁与谁的心底
  画尽光耀满世的芬芳
  而视线分明是柔和了温度的针
  扎进彼氏的眼孔呈像
  喜悦悲伤
  冷暖情味
  只有当事者才深深明了
  瞧罢
  各人的故事
  只能由各人来起笔,转呈,高歌,终章
  最后焚稿
  这才渗透进生命里
  一折折叠伏起落成
  名曰‘过往’的浅潮

  【35】错愕
  乔家请了医生详细检查一番,乔思苏的右脚外伤多于内患,并无要紧大碍,休息几天即可康复。只是路家一方面对她在此受伤怀着歉意,另一方面,亦同乔家一样,认为这是促进路乔感情发展的一个极好的机会,因此决定让路谦添每日往乔家探病去,顺便也陪她解闷。
  路谦添心里虽然急着去学校,但对乔思苏的伤势也颇感内疚,况且近来烦乱的事情滚成一团,理也理不清晰,因而也就暂时搁浅了去上学的念头,只想平静下来,然后得空去找灿宜把事情好好跟她解释清楚。
  起先乔思苏赌气不搭理他,过后慢慢也就如常了,倒也乐得支使路谦添给她端茶倒水,抑或扶她去花园散散步,心情渐渐好起来。祁佑森中间只避开路谦添来探望过两面,简略的说几句话过后,不待乔思苏追问那天的事,就急匆匆告辞了。乔思苏约摸猜到他同路谦添之间的尴尬需要他们两个自己慢慢化解,又见他的神情样子,便不再多嘴,也知趣刻意避开一些事不谈。
  祁佑森从跟灿宜见了那灰心的一面,满心失落的时候回去偏又着了他父亲没头没尾的两巴掌,兼一顿不问青红皂白的骂,这几日一脸茫然,话也少了许多。他仍旧不去学校,福生察觉明白详情,虽然担心老爷子怪罪,但想想跟着祁佑森上学的也就只是他福生一个,再见他少爷近日的形容,跟着心疼起来,便瞒住他近来逃学的事,每天只是不吱声的跟在祁佑森后面到处乱逛。遵着时间,上学的点钟出门去,该下学了仍带着书本回来。
  隔天,路谦添从乔家回来,已经快要到路公馆的拐角了,突然冲司机道:“去宁家。”
  因前几日沈妈托人来了一封信,说她姨母年纪大了,今年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她姨母家只一个儿子,前年上没了,寡妇改了嫁,身下剩一双七八岁的儿女。现下老人无人照料,这段时间身体犹是不好,因此需得多住上一段时日。灿宜于是写了封回信,大体也就是家里无事,让她安心在老家服侍老人云云。因莫觉也回来了,原说他上学的时候顺路带到邮局去,可他偏又忘记了,灿宜只好自己跑一趟去寄信。
  正寄了信回来,在路上走着,听见身后车声,还未来得及转身去看,那车已经在身边停下来。路谦添摇下车窗,叹口气:“灿宜,你上来。”
  灿宜看见他,低下头去,在那里站了半刻,低声道:“……不了。”
  路谦添拧一拧眉头,道:“上来。”
  灿宜没再说话,径自仍旧沿着路走开了。
  他见状有些生气,便跳下车来,追了上去,却没有拉住她,只是隔了两三步的距离,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他的脚步声叠上她的,在清冷的街道上和出一首重唱,浅声低吟在夕阳光拖出的暗黄的影照里,拉出两片堵着气的青灰色剪影,落下调皮的脚印。
  灿宜走进她家的巷子,突然发觉身后跟了一路的脚步声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音讯,于是停住步子,犹疑的转过身来。
  的确已经不见了少年的踪影。
  她突然空泛了一心的失落感,愣愣的站了半晌,沿着来路加快步子跑去。及至巷口,往右一拐,朝马路上遥遥望去,早是连车的影子也不见了。灿宜无措的站住,渐渐后悔起来,倘若不同他赌气,上车同行,此刻或许就和好了呢。可是又一转念,凭什么她就不该生气,明明跟别人合影的是他,自己搅进这风波里,连觉得委屈也不能么。于是又气又失望的捏了手心,下定决心要做一番冷战的准备,却在忿忿的转身准备回家的时候,不经意间,被倏然垂到眼前小挂件吓了一跳。
  柔软的银链子上,挂着一只小巧的木刻桃花。
  仿佛是穿越了深邃的时光,来自于某个场合的暧昧光团,因为翩翩少年的一个如同奇妙法术般的亲吻,使少女额角的玫红色图案飞落下来,历经无数美好的磨砺,沉淀包容了他对她全部真挚的情感,滤去所有浮华的色彩,最终具化成一枚黯淡的花。
  灿宜略一偏头,隔了轻缓摇晃着的木纹,看见斜挑着嘴角的少年。
  他说:“灿宜,过来。”
  灿宜没有反应,仍旧站在那里,直到眼前一下子暗下去,抬眼才发现他挡住了昏昏无华的光线,彻底凑近身前。路谦添俯身低头,双手环上灿宜的脖颈,脸也凑上来,把那桃花仔细给她带上。灿宜仿佛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像这天气般充溢了一片冰凉,却让她全然忽略前番的不安,感到温暖。
  他在她耳边和和笑起来,说道:“我若是走了,只怕你就再不理我了呢。”
  这可就算冰释前嫌了,路谦添陪灿宜慢步踱到她家门口去,她即将进门的时候,他上前一步,一只脚迈在石阶上,道:“……灿宜……不管是佑森还是思苏,你都不必顾虑……”
  半晌,她亦冲他浅浅一笑,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少年放宽心同她道了别,转身回去了。灿宜在门口张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抬手去摸胸前那枚桃花,笑起来。
  乔思苏已然在家歇息了半个月光景,路谦添天天陪着,困在乔家无法去学校,不免无趣。那日半下午的时候,他因晌午说在乔父的书房看书,乔思苏睡过午觉便来找他。推开门却看见路谦添歪歪的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便放轻了步子走过去,在旁边蹲下来,细细的观察着睡熟的少年。
  他的侧脸勾勒出硬挺漂亮的轮廓,光线细密投落了一层,如同展开金色的针脚跳舞,踏出柔软的节奏,一步一步敲进她的心里去。路谦添身边摆了许多本书,乔思苏随手翻一翻,无非也就是《雪莱诗选》并几本杂谈。转眼又瞧见他手边的细长锦袋,精细做工,墨绿的地子,上面织绣了“卍”字花纹,袋口抽了根银黄的绦子,末端编着如意结。
  乔思苏打眼不知是什么物件,便轻手拿了,打开了袋子,从里面抽出一把折扇来。
  她兀自走到窗边,欣赏着扇面上画的别致山水。起先以为是路谦添自己所画,正要赞他笔法精进许多,转而瞥见右下的印,辨别一番,念出声来:“……逸白。”
  她大家小姐,对名气颇大的几位雅士文人如宁逸白的名号自然有耳闻,虽然也知道他是路谦添在外求到的老师,但接连想起他女儿灿宜,还是令自己心下十分不爽快。于是把扇子折好装进扇套里,仍旧放回到他身边去,自己略想一想,下楼喊来她贴身的丫头道:“你陪我走一趟,咱们去学校瞧瞧佑森去。”
  等她换好衣装,披了大衣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身吩咐一个小丫头:“过会子少爷醒了,就说我出门散步去了,叫他回去就是了,不必等我回来。”
  丫头答应着,乔思苏便出了门。
  她乘车一路来到学校门口,略坐一坐,便挨到下学的点,于是遣她那丫头道:“去门口等着,若见了佑森,我自己过去,若是先见宁小姐,那你问她的好,若是他两个一同出来,那我也……”说到这里,想一想道:“罢,眼下这第三种情况是可能性甚微了,你先过去等着罢。”
  丫头应了声,便过了马路站在那里候着。
  稍等片刻,见了灿宜同云宛先出来,那丫头回头挤个眼色,便又转脸三两步上前去,笑道:“巧得紧!这不是宁小姐?”
  灿宜抬眼一瞧,正是那天去讨照片的那位,顿时减了兴致,原本因她同她主子好事,挑拨离间,十分懒怠搭理她的,又觉得少了礼数更显得自己气小,故而也冲她笑起来,道:“你好,不知乔小姐又派你取什么来了?”
  丫头见灿宜笑的开心,便偷偷一撇嘴,又笑道:“哪里的话,今天我们小姐在这里等祁少爷呢,宁小姐不是同班?所以我来问问可见着没有,若见着跟我说声,我也好找,若没见着就罢了,我再等等。”
  灿宜心想祁佑森逃学的功夫日益纯熟,大半个月不来学校了,便连他亲近朋友都不知道。然而她不方便多说什么,便道:“我没见的。”
  丫头又一笑:“即是没见,也就算了。”
  灿宜转身要走了,她又笑道:“对了,这几日我们小姐伤了脚,路少爷天天往我们府上陪我们小姐去的,不方便入学,若是学校有什么打紧的活动,还烦劳小姐替路少爷在学里各位先生处告个假。”
  灿宜一听,头一句话便琢磨明白此番出山她们又是怎样意思,只怕她主仆二人是不知晓黄昏中他送她桃花挂那段故事了,如今随那丫头怎么说,灿宜只听路谦添的那句“都不必顾虑”,因此并不见懊恼的表情,反而笑道:“好,我知道了,有事我替他通报一句便完了。”
  那丫头见状满心诧异,再不知怎样开口,云宛偏头一个鬼笑,灿宜款款同她道个别,抬脚要走,只听见不远处一个声音:“……虽然我不知佑森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但你实在不必放在心上,他就是这样脾气,三天两头就换对象的……若论谦添么,既然宁小姐答应替他回话,那我也谢谢你了。”
  云宛一听,张嘴就道:“要谢也轮不到你,路少爷能借着你受伤,才放心的休息这么些个时日,没那些烦心事扰着,却该灿宜先谢谢你的!”
  灿宜闻言一拽云宛的衣袖,回脸端正的望着乔思苏道:“乔小姐哪里的话,不必客气……”
  她没说完,见乔思苏拿眼睛直直的盯住她,一脸诧异的神色,半晌没再接话,便也不明所以的问道:“……乔小姐在看什么……?”
  乔思苏的丫头也蹭过去,拐了拐她的臂肘,凑上她耳边悄声喊道:“……小姐!那蹄子说话呢!”
  灿宜一听见“蹄子”两个字,当场冒了一股火气,她自己先还没开口,云宛抢上前一步道:“大家里丫头,说话一点不当心!不怕折了自己教养,多少也该顾着你家小姐的颜面!也没见谁家正经调教出来的丫头满街‘蹄子’‘蹄子’的乱叫!”
  她此刻知识女性的架子一端,那丫头登时涨紫了脸不再开口,乔思苏被云宛几句高声抢白醒过神来,约略听得云宛最后一句话,知道她那丫头又犯了嘴上毛病,眼下状况,真正是帮着她丢人了。她不便当着灿宜两个的面呵斥她,加之此刻心里全然泻进另一个要紧念头,便睨一眼身边的丫头,冲灿宜微一颔首,道:“这丫头不会说话,看我回去了教训她,若没别的事,我们就先行了。”
  灿宜见她今天倒大度,听了云宛两句刻薄话竟然也没恼怒,便也不说什么,道了别。
  乔思苏回了家也懒怠调理她那丫头,疾步上楼来,关了房门敞开绣橱,从里面抱出一个纹花的木匣子,忙忙的开了锁扣,拿出一张照片。
  夹在那本《山海经》里,度过了不知长久几何的一段时日,朦胧渲染了往事的相纸上,眉眼淡定,温婉如水的那片清秀的笑靥,仿佛瞬间在现实世界里生动起来。
  任凭乔思苏怎样看,都无法忽略这女子的形容里有宁灿宜的影子。
  眉脚。眼神。笑容。气质。
  她好比突然碰触了棘人的荆条,刺了满手的痛楚,便远远扔了那照片出去,可是轻飘飘一张薄纸,略微作一作旋转,仍旧在她脚边安稳落定,鸿毛般轻质,却如同砸下一声巨大闷响和深刻的印记,一直砸进她心里去。
  乔思苏无力的滑坐在地板上,直直的出了神,呢喃道:“……我说怎么看起来这样面熟……”

  【36】卷轴
  祁佑森近日倒完全恢复先时脾性,俨然做回他的纨绔模样,与前番交好的几位小姐们重新联络活动起来。
  福生因为觉得他好容易变的有点勤学上进的意思,如今一受打击,竟然又重操旧业了,便时常委婉劝道:“……少爷,同这些小姐们玩在一处的话……万一哪天逛着遇上老爷子……再者她们老子若同咱们老爷子吃顿便饭,有意无意的一提……那近日来的行踪就全然暴露了……免不了又是一顿打……”
  祁佑森听多了几遍,也渐渐深以为然,于是捏着个小巧的钧窑茶碗子点点头道:“……极是极是……”
  深沉思索半日,终于决定放弃这些深宅大院里略显惺惺作态的小姐们,转而投身交际花的热切怀抱。
  恨的福生直拍大腿,痛心道是他毒害了他家少爷。
  于是打定主意,近来红火的大舞场,除却他们自家门下的华德福两人不敢进门外,预备将其余的全部乔装一番混进去玩一玩。乔装,是为躲开大家的眼睛,虽说祁佑森以前不是舞场的熟客,同歌伶交际花们相熟者也甚少,但他那一帮朋友们玩乐起来却比他地道,也时常拖他来热闹热闹。况且凡有点规模的买卖,哪家老板不认得祁敏人的,祁府的宝贝公子统共只有祁佑森这一个,是而也都略有几面缘分。再者,即便躲过老板,客人里也难保没有认得他的,说不准他老子看腻了自家场子,万一兴致突发,碰巧来串串门子交流下生意经也未可知。
  是以头次去玩,出门前将包里装了满满的配备,又悄悄递了一包给福生,白日在茶馆里开了个雅间,听着小曲闲散的坐一会子睡一会子,以便卯足精神,晚上去玩闹一场。
  接近傍晚,祁佑森摆样子懒懒的横在躺椅上,嘴里咬着根银制牙剔子,冲福生笑道:“……该你换换行装了。”
  福生尴尬的一笑,抓抓头发道:“……爷……这样忒不妥当……”
  “这么多废话,”祁佑森翻身坐起来,将那牙剔子一甩手丢在圆几子上,“若被人家撞见了认出来,你叫我回去挨一顿打么?”
  “……哪里的话,”福生愁苦的摆摆手,“……不去不就完了……”
  “你这么拖泥带水的做什么,”祁佑森挑着眉头笑道:“枉称个爷们,再不动手我可就代劳了。”说完就要撸袖子。
  福生见状,赶紧涎着脸笑起来向后躲:“罢了,罢了!我自己来!”
  祁佑森便斜挑着嘴角,坐到一边倒杯茶自己喝起来。
  半晌,福生扭捏着从挡屏后面晃出来,道:“……这样可……可行了……?”
  祁佑森含着一口茶抬眼一瞧,生生喷了出来,弓身笑了半天,方才喘着道:“……极好极好,风流倜傥……”
  福生踱到镜子前面去一瞧,登时惊道:“不中用不中用!死活我不这副样子出门去见人的!”
  “……屁话……”祁佑森抿着嘴站在后面一个坏笑:“……别耽误工夫,衣服拿来……”
  福生十分不情愿,如同要舍了自己的命一般,耷拉着眉眼好容易才松了手,祁佑森便拿着换去了。
  他两个原是打算对换个行头的,主仆颠倒,初初以为如此便不会被别人注意到,等祁佑森换好了出来,两人面对面互相一瞧,这才忍不住都蹲下去大笑起来。
  祁佑森拿给福生的,便是他往日不常穿的一套白西装,纵然是个小版贴身的款式,却是好手工,和着他的身材剪裁订制的。然而福生矮他大半个头,身上又比他精瘦一圈,如何撑得起来。这一穿上,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偏生祁佑森还非使他把领结戴好,如此往镜子前面一站,便如同个戏服不合身的猴子,他细眉细眼的,这一扭捏,倒也俊俏。
  祁佑森更不消说了,他原就清瘦高挑些,胳膊腿脚很是修长,福生那分身款式的蓝衫子往身上一套,上身还好说,下身就着实委屈了些。别说他脚上的皮鞋还没换下来,个肥肥大大的裤子,生生短了好几寸,在皮鞋上方悬着,随风作一番飘荡也算显出些特别的效果。
  “……爷,”福生拍着肚子在地上哈哈笑道:“……你这么着还真有点笑人……”
  祁佑森亦上气不接下气的笑了一番,又站在镜子前面端详半天,摇头深感此副模样委实不能出门,便叹道:“那该如何是好……”
  福生道:“不如问这里小二借套合身的……”他自己没说完,脑筋一转,住了嘴。
  然则要点已经出来了,于是祁佑森点点头,朝门外一努嘴,道:“去罢……”
  福生脖颈子一冷,往后缩道:“使不得!……我……我这样怎么有脸出去……”
  祁佑森往躺椅上一坐,懒懒散散笑道:“放心,眼下你比我中看,总不能叫我这样出去?我此刻岂是好意思出门见人的?”
  福生又道:“那……那我先换个衣服再……再……”
  祁佑森一挑眉毛:“哪里就用着这么麻烦了,你就往门口略站一站,喊一个过来不就完了。”
  福生又磨蹭了半日,方满心不情愿的踱了门口去,小心翼翼的开了条门缝,见没人,才欢欢喜喜的敞开门站出去。祁佑森看见了叫道:“你真蠢!现下廊上又没人,你光站在门口傻笑起哪门子用处!”待要吩咐他喊上两嗓子,低头见了自己的形容,顿觉不堪入目,便缩起来补充道:“喊罢喊罢,送来了在门口接了就行,可别让人进来!”
  福生深深一思虑,便又做一番万全准备,退回到屋内,合上门,单把个脑袋探出去。没叫两声,跑上楼来一个小二,见他姿态委实奇特,又不好开口相问。福生一打量他的身材,正好合衬,只怪他自己被门卡着头,不方便拐过视线来望住人家讲话,便直直盯着前方空空的走廊道:“……快……快……快去拿一套你的日常衣服来……”
  小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的站着,奈何福生坚持不了多久,即将倒下了,只得大声催道:“快点!快点!”
  那小二好歹也知道他们少爷是个人物,老板都当财神供着,便只好撂下壶就反身跑下楼去,不一刻,抱了一身衣服回来。
  如此一番折腾,祁佑森才换了件合身的衫子,只是这一件比起福生那件来又差了一些,不过是寻常旧粗布,即便是作随从,同他给福生的西装也太不般配,没见哪家大少爷身后跟着穿粗布的家仆。不过眼下谁也顾不得这许多,况且天沉下来,黑灯瞎火的,谁在意他的衣服。
  祁佑森才整理好形容,但见福生打算换下西装来,便道:“不许换,两个都做下人打扮,人家怎么放我们进去!”
  福生才不得已留着这身行头,讪讪的跟在他后面出门去。走到楼梯口,祁佑森又侧身站到一边,扬手一划,回头笑道:“福少爷请。”
  头天玩的极有兴致,第二天便还了人家的衣服,从家里找了个大仆人的衫子,因为晚上出门不宜太过频繁,便打算过些天再去。
  且说乔思苏自从隐约觉得那名唤苏仪的女人同灿宜相像,许多天以来一直挂在心里放不下。
  她几番劝说自己或许是巧合,然而总觉不安心,想到那本《山海经》是在阁楼的箱子里找到的,便抽了空仍旧自己上去,严严实实的关了门,认真翻找起来。
  用了几天功夫,几乎每个箱子里的书都翻过了,却是没有一丝新的发现,再不见什么女人照片之类。待她要灰心的时候,留意到随手放在一边的那只卷轴盒,原是在其中一只箱子里安好的搁着,因她急着找书,便没有留意。
  乔思苏捡了个干净的矮凳子坐下,将那细长的卷轴盒拿过来,吹去伏表落的薄薄一层微尘和霉气,从盒里拿出卷轴,解开绳子,伸展开来。
  打眼一瞧,是一幅极好的山水写意。别致的山谷,若说是小家碧玉般的婉约精巧,半山空垂的一条银练直泄九渊,腾起缭绕的雾霭水色却又晕染出一色大家闺秀般的大气典雅,苍翠葱郁,银光点点。仿佛让人听见嘈杂如珠落玉盘的水击山石声。乔思苏虽不是个擅长作画的,却如何也懂得几分鉴赏,眼前着实是上好的笔墨。
  正要卷起来,疑惑着她父亲为何不挂,却突然停住手,略顿一顿,复又重新向下展开。
  落款被一层涂黑的墨汁严严实实盖住,只留一行隽秀的细字行书:生得他世碧渊弱水,只与此生青山磐石。
  原先全无防备的心思,被这一团墨色一击,猛然想起路谦添的扇子。
  虽然角度形状并不全然相同,然而笔法和所绘景致实则差不离七八分,任明眼人怎么瞧,十之八九是同个地方。
  乔思苏晃神的愣在那里坐着,半晌,直到丫头忙忙跑上来在门口敲门叫道:“小姐,路少爷来了。”她这才醒过神来,应了声:“……我知道了,让他等一等,我就下去……”
  乱乱的收拾好箱子,拿了那盒子便要下楼去,又一想,觉得被别人看见了不妥当,便又放了回去。
  路谦添在乔思苏房间里等着,见她来了,问道:“脚已经没什么事了罢。”
  乔思苏知道拖了他这么些日子,他急着上学,显见得自己的伤原本就无大碍,歇养这么久,他几乎天天来陪着,心里也多少有些抱歉的意思,便浅浅一笑,道:“无妨了,你可以不用来了。”
  路谦添听见了抬头看看她,然后低头也笑起来:“说得好像我已经耐烦不得了。”见乔思苏仍是笑着,他便又道:“你这一跌总归我也脱不了干系,不过只要现在没事了就好。”
  又聊上几句,乔母要留晚饭,路谦添推说要准备次日上学的东西,便早早的回去了。
  灿宜下学走到巷口,同云宛道个别,再往前走了几步才看见靠在墙边的少年。
  他看见她,起身冲她温和的笑起来。
  “怎么不进去?”灿宜走近了问他。
  “叫了半天门,没有人应。”
  灿宜便道:“看来爸爸和莫觉哥哥都还没有回来,……有事?”
  少年局促的站着,半晌,低声道:“……佑森……还没有去上学么?”
  灿宜浅浅的蹙了蹙眉,摇摇头。
  “……虽然他前番表现好了,校长便不太在意他,”路谦添又靠在墙上,“只怕如今福生也劝不了他,只得由着他的性子来,……若哪天校长突然想起他来,或者伯父一个电话打去学校问问他的近况……那可就麻烦了……”
  灿宜闻言,近来持续的担心也渐渐浓重起来,道:“……你同他……不能够好好谈谈么……?”
  路谦添没开口,大半天,无奈的一笑,转头望着她:“……叫我怎么同他谈呢……”
  灿宜一愣。是了,就目前两个少年之间的困顿来讲,明明她自己也是当局者,然而她却实在不曾考虑过这一层关系,总是站在置身事外的立场上,指望着他们两人谁能先跨一步来缓和这种僵局。她始终担心他们不肯落下架子言归于好,可真正横亘在双方之间使人尴尬的,却是自己。无意间,她可算推脱干系了。
  灿宜没有说话,路谦添也别过头去,半晌,起身要走了,又温和的浅笑着,说道:“……再等两天,我去找他谈。明天起我回学校上课。”
  灿宜心里虽然不安,可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同他告别。

  【37】开谜
  福生日日担心,总归是害怕接连逃学这么久,被祁家老爷子知道了去,纵然他自己必定脱不了干系,关键是他少爷要受的可就不是一般的皮肉之苦了。然而想想又十分诧异,明明白白他主子自从对宁家小姐真心实意的敞开了情怀之后,再不曾是今日这番模样的,却是一心向善大有肯长进的迹象。如此看来,眼下他又是不肯上学,又是预备同交际花们展开热切的交际,定是因为那日与路少爷之间的冷战以及剖白心迹遭拒了。
  再仔细一盘算,便觉得自己如何也不能奈其这样发展下去。他福生虽然只是个小仆从,然跟了祁佑森这么些年头,早把他这少爷当至亲来看,且深知他虽然某些时候情怀甚是宽广博爱,但对待某些感情,却真挚内敛,单纯的很。譬如对路少爷,譬如对宁小姐。
  故而再看他眼下形容,想来这一回很是受挫。
  福生左想右想,想明白一个“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无奈他白天需得跟在他少爷后面逛,不得闲去找这系铃人,只能等到晚上。却没想到祁佑森又来了兴致,突然决定晚上去舞场,他便暂时搁浅了这个计划,只得推迟一半天。
  晚上他两个又捡了个昏昏暗暗的角座坐着,一时上去了几个新的歌女,唱首摇曳的曲子,然后和着调子摆弄几番身形舞姿,底下一干观众便兴致高昂的鼓掌喝彩起来。
  接连上场的几个嗓子倒还好,只是形容放不开,可见还需栽培一段时日。然而过后上来的这个,却透露着截然不同的一副姿容气质了。
  音乐初一响起,祁佑森便怔了一怔,台上红伶一段欢快的高歌,纵然为烘托气氛改了新鲜歌词,可是这支曲子他怎么会不认得。
  大年初五,他为补送灿宜生日礼物,站在空旷而昏暗的光景中,只对她一个人,满怀了十分的真心浅吟清唱出来的,那一首《绿袖子》。
  台上歌罢,福生随着拍手叫好,转脸却瞧见他少爷靠着软座,晦涩黯霭的光线里,一脸伤怀。
  他便搁下杯子,回头继续观看表演,实则却是心不在焉。此番自己才确确明白,近来祁佑森这般行事并非如常,却是反常了。看来找系铃人一事须得抓紧。
  次日傍晚,福生随祁佑森回了府,便得空偷偷出来,往宁家来敲门。
  莫觉闻声来开了门,却并不认得福生,便问道:“……请问,你找谁……?”
  福生道:“我来找宁小姐的,我们少爷同她同班,我来……来取些东西……”
  莫觉听了让他一番,见福生着实推辞不肯进去,便只好自己回了屋,又把灿宜喊了出来。
  灿宜见是福生,还没开口,他便一脸愁闷,连同昨天晚上那件事把近日来祁佑森的形容一并告知,又简略提了自己的意思,抬眼望着灿宜。
  “你要我劝他?”
  福生叹口气:“……这件事,路少爷的立场也很窘迫,只怕没这么容易开口……”
  灿宜浅声道:“……他的确很窘迫,开不了口……”
  “……灿宜小姐,”福生恳切的望着她,“再这样下去,老爷那里是瞒不住的,到时候少爷他就……”
  灿宜深深吸了口气,半晌,冲福生莞尔一笑:“你明天这时候过来,我有件东西,你带回去给他,”见福生一脸犹疑,便又低叹道:“……他看了若明白,也就明白过来了,若不明白……”
  福生道:“怎样?”
  “……若不明白……我也没有法子了……”
  福生听闻,只得暂时放下心思,先回了府。哪成想一进门,还未及走至内院,便听得一众喧哗,于是赶紧三两步赶进院中。丫头婆子们均三五凑堆的咬着话,福生瞧见莲音,便凑上去问道:“音姐姐,怎么个事由?”
  “不开眼的!都是你的调唆!”莲音红着眼眶子急得跺脚道:“还有哪门子事由!你说,这门些日子了,你都领着少爷干什么去的!让你好生瞧着瞧着,你倒好,反倒催着他逃学呢!”
  福生一听,敢是败露了,便急道:“怎么给老爷子知道了呢!”
  莲音道:“祥贵说是今天跟着老爷去吃酒,吃了一半他就满脸怒气的赶着回来,不说别的,只道‘拿藤条,往死里打’!谁又知具体怎么个事由呢!许是哪家老爷又搬弄是非,瞧见少爷在路上逛了!”转眼看看福生,推他道:“你还不快进去替少爷挡着鞭子去!”
  福生醒过神来,急忙跑进厅堂去,见祁佑森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挨打,他进门便“嗵”的一声跪在地下,膝行到祁父边上,磕头道:“都是小的的错!小的该死!老爷别打少爷了!”
  祁敏人怒气当头,哪里管他,只一脚蹬开,道:“不长进的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福生见鞭子越发落的狠了,便只得挺身挡在祁佑森前面。
  祁母拦也拦不住,哭道:“你要打死他,先来打死我罢了!没了这个冤家,你自己过得更舒坦些!”
  家仆小厮见老爷子今番生气不比从前,从前七分火气,三分虚张,此次却是十二分动怒了,故此没有一个敢多嘴。然而眼下状况,又着实不能不劝,若任凭他这么痛打下去,大有大义灭亲的阵仗,指不定就真遂了他老人家的愿呢。一干人觉得这一半天,老爷子气也该发泄的八九不离十了,便齐齐上前拦了下来。
  甫一停手,祁母赶紧抓了机会吩咐人把少爷抬回房去,祁佑森此刻还算有些神智,原想自己站起来,哪知左腿一软,还没起身便直直的栽了下去,没了知觉。祁母见状,又一顿大哭,众人赶紧七手八脚送回了他床榻上。
  如今祁府上下又是一番忙乱慌张的景象了。祁佑森房间人来人往端汤送药的,不堪繁乱。
  好在福生昨日原就进去的晚,及至被众人拦下祁老爷的鞭子,他统共不过挨了十几下,虽然满心忧虑他少爷,眼下却也不敢当着太太的面混进去瞧他两眼,只得先往灿宜这里来讨东西。
  “被打了?!”灿宜听了经过,担心的事终是发生,便问道:“……严重么?”
  福生满面愁容:“现下还昏昏沉沉的躺着呢……”
  灿宜叹口气,半晌道:“早知道就该早点劝劝他了……”
  “……不妨事……”福生见灿宜有些内疚,便赶紧道:“……宁小姐是预备托我带什么东西?”
  灿宜听了,便把东西递到他手上,嘱咐道:“过些天等他身上好些了再拿给他看罢,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局面,你们老爷近来想是不会难为他的。”
  福生点点头,接了过来,道个别待要走了,仍是不放心,复又转回身来把她望着。
  灿宜道:“……你只管给他,我说过,他若明白的过来,即刻便就明白了,无需再言语相劝,……若不明白,既是我,也无法了……”
  福生只得应声回去,东西暂且先在他自己这里搁着。
  近日乔思苏越发不安,先是照片,后又是画,然而那阁楼里翻个底朝天也再找不出一样含义暧昧的物件。她便时常在房里独自坐着,端详那两件东西。其之间莫名的巧合使她更加怀疑,宁家同乔家间隐约可见的关联。藏匿好,却被她发现了斑点头绪。
  缘何那个苏仪同宁灿宜长的那般相像,而路谦添那一把宁逸白画的扇子又偏偏与这卷轴中的山水如出一辙。这个卷轴,偏又有个惹人诧异的落款。涂的越严实,就让人越想知道归属。
  想来想去,她决定去路谦添那里,探探情形。
  “你的扇子是怎么来的?”乔思苏敲门进去的时候,巧极他正在临摹那扇面,于是她不等他收,便过去拿在手上仔细瞧着。
  路谦添听她一问,想起灿宜那时站在门口盈盈笑着的样子,便也浅略的勾了勾嘴角,答道:“是一个人送的。”
  乔思苏想,如果真如扇子上那一枚“逸白”印,是宁逸白的手笔的话,以眼下他的声名,许多官家富庶济济求之却还不得,父亲便完全没有必要把自家这卷轴的落款涂起来盖住,反而可以大大方方的将此上好丹青挂在客厅书房。而路谦添的回答也该是“是宁先生送的”,却不是他口中含混不清的“一个人”。可见,纵然扇面上的印章是“逸白”,却不一定是他送给他的,甚至不一定出自他之手也未可知。再一联想苏仪同宁灿宜之间不可见的关联,加之路谦添将这扇子当作宝贝的情形,心里便渐渐揣测出一两分不确然的答案,于是问道:“可是宁灿宜送的?”
  路谦添一愣,全然不知她如何知道,明明看见了落款的人都应该认为是他老师宁逸白送的。他才待要开口,乔思苏又把玩着扇子,看似漫不经心的问:“可见是了。……这画里画的,是什么地方?”
  见她的重点并不在自己难于解释之处,于是少年也不再费心辩白,只简单一笑,道:“是灿宜母亲最喜欢的山谷,老师以前常常带灿宜去玩。”
  眼下于乔思苏来讲,只不过怀揣两三分猜测去问路谦添是谁送的扇子,显见着他的回答算是默认了。于是她便拿准了三件事:其一,扇子同宁灿宜有脱不了的干系,其二,卷轴定然并非出自宁逸白的手笔,其三,所绘景致是宁灿宜她母亲的挚爱之处。
  即是说,她的父亲,乔匀,曾经或许同宁灿宜的母亲有过些微不寻常的感情。
  而推断至斯,自始至终她所需证实的无非就只有一件事,就是照片中叫作苏仪的女子是否就是宁灿宜的母亲。若是,那她父亲的过往便没有第二种结论,若不是,最多也只是说明她父亲或许曾爱过苏仪,至于与宁夫人之间,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们彼此倾心过。
  她正晃神间,路谦添喊了她一声,拿回扇子,正往扇套里装的时候,乔思苏瞥见他书桌上摞着的《山海经》,便随手拿来一翻。
  扉页兀然跳进视线两个清秀的字迹。如同细针扎进眼底。
  “……苏仪……?!”乔思苏心头一紧,轻声念了出来。
  “……唔,那个,”路谦添局促的一笑,“……这是灿宜那里借来的书,想是她母亲的名字。”
  那个叫苏仪的女人果真是宁灿宜的母亲。
  乔思苏沉沉倒吸了一口气,虽然验证了自己怀疑的正确性,可是得到确认的一瞬间心里还是堵上了一团厚重的情绪。她的父亲,同宁灿宜的母亲,之间种种是她所不愿意去猜测的。
  然而眼下她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没有可以讨主意的地方。是独自一人闯进她父亲遮蔽了许多年的秘密里。且还是一个不小的秘密。

  【38】桃夭
  安心过了几日,祁佑森身上大好,福生终于把从灿宜那里求来的东西拿给了他。祁佑森犹疑的瞧了瞧,却是一只小巧玲珑的胭脂盒子,并一幅画。
  他先将那胭脂盒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普普通通全无任何特别之处,至多也就是瓷盒做得精美了些。待他开了搭扣,打开一瞧,却发现里面盛的并非胭脂膏子,却是一块浅桃红的色墨。
  祁佑森怔了一怔,放下手里的釉彩小盒,又拿起桌上的画,展平了却是一丛清雅的君子兰,淡然墨油油生长着。再一仔细,右下并无落款,留了一抹空白。
  他愣愣的坐着,望着画出一回神,又拿起胭脂盒子瞧一会,反复再三,福生在一边不明就里的干着急,半晌,他却搁下手里的东西,浅浅的笑了。
  如同是笑开了心里的结。
  祁佑森一脸平静的微笑,却因为扯动了嘴角的伤,便又紧紧眉头敛一敛表情,望住福生,问道:“……灿宜都说什么了?”
  福生仍是放心不下,低声愣道:“……她说,她说你若明白的过来,便就明白了,无需人再言语相劝,若不明白,既是她劝也没用了……”
  祁佑森听了,眼神里略过些微温柔的光触,渐又淡下去,沉进心里,便成了敷心的良药。
  福生见他没说话,怯怯的问:“……少爷……灿宜小姐这……这却是个什么意思……?”
  少年抬手轻轻抚了抚脸上的痛处,然后拿起胭脂盒擎在光下瞧了瞧,笑着送到福生眼前,道:“这可是上次我吩咐你买给灿宜的那些?”
  福生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略略点点头:“……大约……大约是其中一个罢……”
  祁佑森又拿回在手里,打开盖子,把里面换的那一枚色墨小心拿了出来,浅和着声道:“……她这是说,纵然胭脂盒子,徒有其表,也不妨拿来换一番清雅内涵,胭脂既可作墨,胭脂盒便可以做墨盒。”
  福生道:“……那又为何是色墨,不是碳墨……?”
  少年浅笑着舒一口气,沉声道:“……她一向顾虑的周全,既是颜色未改,这内涵换与不换,抉择在我。”随手把空盒子递给福生,又略微挑眉一笑:“将里面没掏干净的胭脂膏子给我洗涮干净,我倒要拿它当作墨盒来用一用。”
  福生接了,又指着画问:“……那这画呢……?”
  祁佑森看着落款的留白,叹口气:“……那幅荷花,已经不算我送的东西了。她既知道了,便也用这法子,是为让我送一丛君子兰给谦添罢,……就此,和好如初。”
  福生一听,咧着嘴摇头拍手的赞道:“真真宁小姐冰雪聪灵,她这一身的才情秉性,这一番和善心肠,谁比得上呢!”
  祁佑森小心翼翼的收起那画,因此刻略展一展表情就一脸痛楚,于是蹙了眉心里沉沉的一笑:“好一个‘若我明白了便也就明白了,不明白她也无法’,却叫我怎么甘心把这兰花送出去,就此退出呢……”
  福生听了心里亦沉了一沉,十分体谅少年内心因此而生的绵延的忧伤。
  祁佑森舒一口气,如同把心里所有不安都匿掩了回声,任凭它们在这一团闷涩的情绪里波折反复,五味杂陈。人,越是在需要从容释怀的时候,才越是不忍心松手。现下他几乎可以想见此后他的生命里低迷无色的一段时光,或许短暂,或许将连绵许多年。
  而这些纤远黯霭全无光色的时间,便是他给自己的机会。
  越早放开一些事,这段蔽遮光华的时日就越短暂。
  如今横亘在他面前的究竟是山是丘,关键的度量,其实正在他的心里。
  祁佑森松了心里第一个结,把画递给福生,笑道:“裱的好好的,拿回来给我落款。”见他一脸不放心的神色,便玩笑起来:“……你却这般苦着脸做什么?放心,我水性杨花,过了这村,找下个店就是了,比不得谦添,纵然生的风流倜傥,那温吞的性子却白白浪费了他上乘的皮相。好容易遇见灿宜,我怎么好硬生生捣兄弟的乱呢,成人之美,成人之美么。”
  福生见他少爷此刻才真真恢复了先时样子,一张苦脸也换颜笑面,乐嘻嘻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少爷您终是想通了,我明天就把这画送出去,好早日拿给路少爷!”说完兴冲冲的退出去了。
  祁佑森却怔怔的在桌边坐了片刻,低头道:“……是啊,我怎么比得过谦添……”
  隔日上学,灿宜方进教室的门,便看见祁佑森扯了嘴角上的伤蹙了眉头冲她笑着。一脸又笑又疼的模样。
  “宁灿宜,”他冲她扁一扁嘴,挑着眉脚轻声笑道:“谢谢你。”
  这一句简短的问候里,包容了少年太多细微的情感,连同他好容易下定的对她就此放手的那点决心,一并沉进他的笑容。落上心头,却带了一丝若隐若觉的苦。
  灿宜循着他的口形,知道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远远站在门边,也安然冲他莞尔微笑起来。
  进了四月,将是清明的时候,灿宜同她父亲预备上山祭一祭她母亲。
  宁逸白在书房里画完要祭的画,正落款,灿宜进屋瞧了两眼,突然想起什么,便走到一边坐在圆凳上,甜甜的笑起来,默背道:“……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宁逸白听见便停了笔,也谦和的一笑:“来考我?”
  灿宜反手搭在身后,踮着脚踱过来,笑吟吟道:“也不知是谁,去年母亲祭日将到未到的时候,把这首《风入松》工工整整誊了出来,拿石头压在她碑前的,亏得我上山坐了坐,又压牢了些,才没叫山风吹走。”又往她父亲身边凑了凑,玩笑着道:“……显见得爸爸不当着我面的时候,便不像平日里洒脱,竟也是个酸情的人呢!”
  宁逸白搁下笔:“去年祭日?”
  灿宜又回身走去坐在凳子上,拿一根食指挑拨着身前的头发道:“可不是去年。”因为那天路谦添向她表白,所以她记的自是十分清晰。
  宁逸白心里一沉,不禁脱口道:“……莫非……”
  灿宜问:“……莫非什么?”
  宁逸白回过神,松松的一笑,没再开口,又拾起笔继续补他的画。
  灿宜便也只当被自己发现了事实,她父亲没好意思的,于是也不再说什么,兀自趴在书房的椅子背上略坐一坐,也就回屋了。
  光是初春时节清然泛着冷色的光,风是此刻卷携了细微泥土芬香的风,而天空是亘世不变高远辽畅冲扩了人心的天空。
  有个少年一袭白衣,站在她眼前。
  路谦添拜访宁逸白完毕,灿宜送他出门去,他站在门口盈了一脸和和的笑意,说道:“去年开春,我在这里头一次遇见你。”
  灿宜听了一怔,继而也笑起来:“怎么?”
  少年低下头抿着嘴一笑:“没怎么。”
  她便道个别:“快走吧,我进去了。”
  反身的一瞬间,路谦添突然拉住她,站定了扬眉笑道:“明天校假,吃过午饭你到山谷来。”
  灿宜听了不知他要做什么,便问:“为什么要去山……”
  “你来了自然就知道了。”不待她说完,少年勾起一抹神神秘秘的微笑,道个别兀自钻进车里走了。
  于是次日,遵了他的约,灿宜中午过后便去了山谷。
  将将走到山脚下,见洒了一地细碎的桃花,满满当当沿着山路向前而去。
  灿宜满心惊喜,便随了这一片芳华灼灼的指引,跟着一步步崎岖而上。行至岔路,连篇粉红向着一边倾洒,于是她便择了左边的细路,继续前行。
  偶尔微风吹来满身凉意,脚边成片的桃花便悠然飞高,抚上她的裙裾,她的袖襟,她的头发和面孔。粘连给她一身婉转不尽的桃粉色光芒。如同慢行在洋洋洒洒了整片山麓的桃花雪里,缤纷而优扬。
  她突然害怕细风吹散了他留给她的路标,于是加快脚步随着飞扬一天的桃红向前跑去,满心满脸的笑容。
  少年此番送给她的成千上万朵桃花,恣意盎然满满当当的开在半空,却把根须深深的盘结进她的心里去。
  连天的桃红色,终将她带到山顶。冬日满眼皑皑的雪景里,他借以为她造雪的那颗参天古树,硕壮蔓蔓的枝桠上却挂了一幅空空如也的画卷,随风飘摇。
  灿宜惊诧的站了半晌,走上前去,却仍不见少年。她四下一打量,发现往日常常坐于其上的那厥山石,现今稳稳当当的摆了一方条几同一个蒲团。她便踮脚取了那尺白卷下来,攀上山石坐下来一瞧,几子上自是搁了墨盒毛笔和镇纸,正诧异间,抬眼方注意到山谷对面。
  远远看去,那边低处的山石上,白衣的少年同样安然盘坐在条几前,隔了满山清幽的水色雾霭,仿佛冲她和和一笑,提笔作起画来。
  于是灿宜明了了他的用意,亦将画纸平整的铺在桌上,以镇纸压住,风中研磨,调水,提笔,试色。蘸了满满浓重的墨色,将远处的少年连同一山一水,以及漫天遍野分也分不清的翩翩桃花和谷底悠悠荡荡婉转沉浮的山蝴蝶,一并画进画里。充溢了她的心。
  他停下笔。她也停下笔。
  路谦添绕道跑上山顶,站在风口子上停下脚步,衬衣里鼓了满满的风,衣领和卷起的袖脚翻飞在桃花风里。
  他是高挑英气而温润如玉的谦谦少年,此刻却意气风发,扬眉抬手,将手里的的画卷高高擎过额头。和和的笑着,满是骄傲的松开修长漂亮的手指。
  手底的画纸徐徐卷开,如同和着清澈婉扬的弦乐声,烙进灿宜的眼睛里。
  软粉色的褂子,黑色的裙子。裙裾飞扬在风色里。
  少年正是把一年前山谷中的所见,由心底具化在了眼前的白卷上。笔下的灿宜同先时的形容丝毫不差,在苍绵而辽远的天际与脚下的繁复锦致交接的那一条细长逶迤的线上,静静的散发芬芳。
  灿宜不知不觉间溢了满眼的水色,怔怔的站在那里望着他。
  少年走上前来,和声笑道:“……你该是很喜欢罢。”见她低下头去揉眼睛,又道:“喜欢的说不出话来了?”
  隔了半晌,灿宜方抬起头来,塌心的笑了。
  此刻他们心里都澄然明了,言语什么的,已经不需要了。
  灿宜笑着叹道:“你此番闹这么大动静,生生折了今年多少桃子呢。”

  【39】计划
  腐草化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眼前既是大暑,太阳刺啦啦的把世界炽了个火热,却接连许多天闷不下雨来。
  遇上这般燥热时节,自然连人也难保不随着烦闷一番,更何况是原本就生生压了许多犹疑愁绪在心里的。譬如乔思苏。隔天便是她生日,然而今番作生日,她却如何也抬不起兴致来。
  左思右想,不过是为她父亲的那一段迷胧的情史罢了。
  从那次她将苏仪和她父亲明确的关联起来之后,便无法摆脱这段原不该她知晓的过往,仿佛着了什么难缠的魇,魇住了自己的心思,不肯松手。
  闷在心里这许久,左右终于算策划得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既然宁灿宜同苏仪是母女两个,她二人长的又八九分相似,便让她在这生日宴上稍稍露个脸,以探探自己父亲母亲的眼风就是。
  眼下想得了大概的计划,就必得再好生周详周详。显见得乔思苏也考虑的到,以她同灿宜的交情来看,须知灿宜没有那么容易赴她的邀的,即便她立刻摆出一张对二人前番恶交追悔莫及的面孔来,也不甚现实。
  想来想去,也只有暂时借一借路谦添的名号了。
  纵然他不会让灿宜出席,不过只要在开宴之前瞒过他去,料想灿宜在众人面前现身的时候,他便也干涉不及了。
  于是乔思苏忖度用词,写好一封信函,直到她生日那天下午,即将开宴了,才喊来她贴身的丫头道:“把这个给宁灿宜送过去,你只跟她说我真心实意给她陪个不是,她看了信,大约就肯应承下了。”
  灿宜因为同莫觉去他大学里转了一下午,回来的颇晚,在门口瞧见汽车,还以为是路谦添,当着莫觉的面没好意思的,莫觉正要开她的玩笑,却见车里下来一个丫头。
  那丫头款款的端着做派,笑道:“许久不见了,宁小姐。”
  灿宜见了她,十分的提不起兴致,前番其言语上三三两两的那点子得罪,她也无心耿耿于怀了,便简略的点一点头,也没开口。
  那丫头拿眼睛瞟一瞟莫觉,有话却难以开口的模样。
  莫觉因体察到灿宜的情绪,知道她已经算是个非常宽心的姑娘,眼下对来人两分抵触,料想这丫头必定有点不饶人的坏处,便半分识趣半分玩笑的说道:“……你们聊,我回避回避。”
  灿宜却将他拉住,冲那丫头道:“这是我哥哥,你有话就说罢,不用担心他。”
  丫头只好从怀里掏出信来,递到灿宜手上,尴尬的笑一笑:“……我们小姐说,她诚心跟你陪个不是,请小姐务必先看一看这封信再说。”
  灿宜便展开读了,大致却是说乔思苏站在多年好友的立场上,对于她用心调解路祁两个之间的摩擦很是感激,对自己之前的言语和作为深感抱歉,希望灿宜不计前嫌,应承了她此番这一顿便饭的邀约,大家和和睦睦的聊聊天,交一场朋友。
  可以说乔思苏这封信较为成功,灿宜通篇读完,便也已经有了同她冰释前嫌的心思,觉得推辞别人一心的真诚不好,略想了一想,便问道:“……只是便饭么?”
  那丫头甜甜的一笑:“只是便饭。”
  诚然乔思苏说便饭不过是讨个借口,使灿宜答应的更容易一些,并没有刻意欺瞒的意思。然则她那一心护主的丫头却体谅不到这一层用意,只当她小姐这个点来送帖子请一顿便饭正是为让灿宜穿个平平常常的衣裳去了,好当着路祁两家少爷以及一干宾客的面羞一羞她的。
  因此生怕灿宜进去略微打扮或是换一身体面衣服,便赶紧多嘴笑道:“不必准备什么,穿着校服也并不打紧的。”
  灿宜想想觉得天色晚了,耽搁久了怕是不太礼貌,便只好同莫觉一笑:“那你进去跟爸爸说一声罢,我这就走了。”
  莫觉将手里卷成一卷的报纸往肩头上一搭一搭的拍着,点点头:“唔,小心一点,早些回来。”
  宴会确然已经开席了半个时辰,乔思苏正同路祁两个和路希窕在一边吃些饮料果品,那丫头却一脸喜气洋洋的快步上前,凑在她耳朵边上低声道:“小姐,人领来了。”
  乔思苏听了,便款款搁下自己手里的杯子,冲他们三个简略的一笑:“猜猜我还请了谁来。”
  祁佑森笑着扁一扁嘴:“神神秘秘的,多半只是你那些闺阁密友。”
  “不能,不能,”路希窕捡了颗葡萄子,含在嘴里摆摆手道:“容家二嫂嫂出阁以前同我们一样好的什么是的,出了阁便不太经常来往了,现今怀了孩子思苏姐姐都将她请了来,可见再没差什么密友的。”
  路谦添听了笑起来:“你倒也话多,葡萄酸成这样都堵不上嘴,”又看一看乔思苏,笑道:“让人家等久了不好,快带进来罢。”
  乔思苏又有意应声一笑:“让她等久了可是不好。”
  她出去了半分,再进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个一般高的姑娘。祁佑森因为面对着二人走来的方向,初初只看见她上身水蓝的喇叭袖子,却倏然平添几分莫名的不安,等到将要近前的时候乔思苏往边上一让,他才“啊”了一声,腾地站起来。
  路谦添闻声回头,看见灿宜的一瞬间,手里的玻璃杯生生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一声清亮的猝响,将整个厅堂的视线都聚了焦,齐齐投到此处。
  “……乔小姐不是说便饭么……”灿宜扫一眼全场,全然没有哪一个人是来吃便饭的形容,小姐们个个裹了礼服,袅袅娜娜的望着她一身朴实的校服。
  乔思苏当下才发觉自己没有考虑周全,使灿宜的衣服显得窘迫了些,倒也真正有了些微抱歉的意思,便赶紧道:“……你瞧,我没有想到你直接穿着校服过来的……不过的确不是什么大场合,你若觉得不方便,我同你上楼去挑一身寻常衣裙再下来罢,反正我们尺寸相当,也不费什么事的……”
  起先灿宜倒也并非因为衣服的事感到十分窘迫,只是犹疑在“便饭”这个词上,然听了乔思苏几句话,才意识到自己担忧错了方向,她还没开口回应什么,不待乔思苏说完,路谦添便三两步走过来,紧紧的拧了眉冲乔思苏低声挤出三个字:“你够了。”
  乔思苏显是被他冷然的声音敛的表情一紧,顿时醒悟了眼下的状况她怕是被误会的很深,便闪了闪眼睛,轻然一笑:“你当我什么人,使这种小手段!”
  路谦添凉凉的回了一个眼神,握了灿宜的手就往外走。乔思苏一心委屈,满场熟识的宾客看着,连父母也在,此番他倒真个来个决绝的英雄救美了。
  只是又没有谁诚心要欺辱他那位女朋友,何必这样气冲冲呢。
  于是在原处红着眼眶略站了一站,决心要追上去的时候,却被祁佑森挡住了。
  乔思苏横着眉头,挤出两个字:“让开。”
  祁佑森瞥一眼厅堂,掂量一番,为灿宜好也为着她好,便俯身凑上前低声劝道:“做的过了。”
  她听见这一句“过了”,登时滚了一颗泪珠子下来,咬住嘴唇冷笑一声,对着路谦添和灿宜的背影刻意扬了声道:“我犯得着这么折她的面子么!若真是单为个宁灿宜砸了我乔思苏的生日,委实也算抬举她了!”
  这一句话,生生磕绊停了路谦添的步子,转过身拧着眉头盯住她。
  灿宜见状况乱起来,也顾不得计较乔思苏的话,只好轻轻摇了摇路谦添的手,和声道:“……罢了,罢了,别闹得大家不愉快,我自己回去就……”
  乔思苏听见这话又多了三分恼怒,看见路谦添冰冷到让人沉心的眼神,如今分明自己成了恶人了,才要抢白灿宜两句,只听得一个声音笑道:“过生日便好好的过生日,做什么又同谦添开玩笑呢!”
  路谦添和灿宜闻言回身一瞧,见乔父乔母,并他和祁佑森的父母一路从楼上慢悠悠的踱下来,心里一紧,将要把灿宜挡在身后,却只见乔匀睁圆了眼睛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乔思苏平一平怒气,没再说话,祁佑森见冷了场便三两步走上前去,指着灿宜道:“伯父伯母,父亲母亲,这是宁灿宜,是我和谦添同班的同学……”想一想又补充道:“……因为同思苏也比较熟,所以思苏特意请来的。”
  又挨个向灿宜介绍了长辈,灿宜只得向他们致意问个好。
  乔匀紧着眉头走上前,打量着灿宜,犹疑的问道:“……你……你姓……你叫宁灿宜么……?”
  灿宜诧异的点点头。
  乔父便不再说什么,路莞之却上前和和的一笑道:“既是同学,我们便不打扰你们这些小辈了,今天思苏作生日,朋友们原该热热闹闹的玩一玩。”
  乔母也冲乔思苏笑道:“思苏,这位宁灿宜像是头一次来咱们家里,瞧着是你新结识的朋友,那便大家好生玩着罢,我们大人在底下可扰你们的兴致呢,仍是回楼上话家常去了。”
  几个长辈一脸笑着回身上去了,路谦添心里莫名的紧张着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什么事情,不自觉的抬一抬眼睛,却对上他父亲颇有深意的一个凌然眼神,见他继而又冲着乔思苏化了满脸慈祥的笑意上楼了,便倏的沉了一心的不安。
  楼下厅堂里静了静,渐渐又恢复了先时的热闹场面。路谦添远远的站着,眼神里同祁佑森示个意,便先送灿宜去了。
  祁佑森独自黯然的失了一会子神,他也不说话,乔思苏也不说话,路希窕此刻更加不敢乱说话,因而这一角圆桌,便十分的冷场,于整个喧嚣的气氛来说,格格不入。
  路谦添送了灿宜回来,硬生生将一个丝绒盒子丢到乔思苏眼前,沉了冰凉的声音吐了两个字出来:“礼物。”
  皓月当空,认真思虑过几天,对于乔思苏来说,无论那一晚她怎么失败,至少也有几件极大的突破。
  她父亲一句“你姓宁么”没有问出来,却刻意改作了对宁灿宜这个名字的确认,显然是明了那位故人的婚姻对象。然他问过姓名之后便没了言语,就很难让人忖度意思了,或许是因为防备而有意回避不愿旧事重提,又或许是他一时需要些时间来整理心思。暂且不说她父亲,前番见得她母亲的形容,却实在不像是知道内情的人。单以她对她母亲的认知,仿佛她的修为并未达到见了丈夫旧情人的孩子还能一脸平静真诚的笑。加之这几天旁敲侧击的几句试探性的问题,几乎可以认定她母亲是不知道苏仪的存在的,即便知道而刻意隐瞒,也一定只是知道有这段往事罢了,并不熟悉她的容貌。
  她越想越是满心烦乱,便重重的跌在床上,蒙着头睡去。

  【40】新场
  中秋过后,沈妈才回来。然而这次回来却是个来道别的形容。
  “……姨母没了,周身没个亲眷,却可怜了那一双孤零零的孩子。她房院也还牢靠,我寻思着回去罢了,守着孝,带着孩子,往后年纪越来越大,总归也是要落得个根才好……”
  这话听起来伤感,灿宜父女两个先还舍不得她走,见她流了一眼的泪水说了这一番话,便也随了她的意思。因家里孩子无人照看,她打点好东西,次日便不舍的回去了。只叮嘱灿宜日后得闲了常常去看看她。
  沈妈的事,怎么也是从小亲妈一样带了她十七年,灿宜着实久久的难过了一段时日,莫觉和路谦添都看在心里,因此琢磨了一个法子出来。
  隔天她正在房里看书,却见莫觉站在天井里鬼笑着,喊了她一声“宁小姐”。
  她于是别过脸去,隔了窗户笑道:“又不知你打什么注意。”
  “你相公托我给你一件东西呢。”莫觉乐嘻嘻望住她。
  灿宜一听,量着她父亲此刻不在家里,便蹙了眉气道:“明明你是兄长,说话却似这般没个正形的!”
  莫觉便赶紧抬手作个揖笑着赶上前来,站在廊台下道:“罢了,罢了,姑娘大了可开不得玩笑了!”说完又将身后藏着的东西递了进来,“瞧瞧罢。”
  灿宜接过手里一瞧,却是一沓工工整整订了线的稿纸,首页上写了个“茱丽叶”。
  “……这是什么?”
  “你可还记得入了我们戏剧社这一档子事?”莫觉斜支了手在窗台子上笑吟吟道,不待灿宜答话,他又一笑:“你那位路公子见你近来形容愁闷,恐怕你闷出病来,便特特赶了这一摞东西,叫我预备预备开第二次场子呢!”
  灿宜随手一翻,眉心里沉进一碗清凉甘淡的茶,浅浅笑道:“诓我一次还不够,又来拉我下水。”
  莫觉笑着摆摆手:“这回是不是诓你却与我无干了,横竖是人家的心意,你若受不得,我既代你接了进来,便再替你推回去就是了。”
  见灿宜端着本子没再说话,知道她是应下了,便“唔”了一声:“这才好,怎么说我们这大小也算个社,也不能一年了都没有产量不是。”
  既已收了,便要仔细读一读。
  于是灿宜便时常睡觉前窝在床头上,掬一丛清白的月光,和着烛光扑簌的影子来看路谦添写的这一段故事。
  她知道他是为了使她开心。
  这场《茱丽叶》与前番的《桃枝》很有些不同。须知后者既是莫觉在他们这个年纪动的笔,少年轻狂,总免不了写出些惊天动地的感情悲剧来,只为浓墨重彩一些,处理台词的时候才有文笔华丽的余地。而这一回却是路谦添为讨灿宜开心才出的本子,自然要是一部喜剧,硬生生再来个生离死别,纵然有场面,却只怕更转不过灿宜的情绪来了。
  细细来说这本子,是采了莎翁原剧的两个人物,用了自己写的情节,是以戏路上便与那名著毫不相干了。
  大概是说茱丽叶在一场舞会上的一曲高歌深深打动了罗密欧的心,然她戴的遮去半张容貌的面具,却使他后来无法将她辨认出来。期间他错认了别家的小姐,即将订婚,而她也按照父母的意思预备同另一位少年结合。就在两人即将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因为偶然的一次上山打猎,听见了正在散步的茱丽叶唱那首歌。于是两人很显而易见的彼此倾了心,碍于眼下的处境,唯有一个办法,经过一番努力,最终结局便是两人共结连理,而先前他们各自的订婚对象也在他们的撮合之下走到了一起。
  委实是一出皆大欢喜的戏。
  研习了四五日,每每在学校见了路谦添,他都是一副有话说不出口的形容,此番她既将这本子读的通透了,便浅浅一笑问他道:“这茱丽叶是谁来扮?罗密欧又是谁来扮?”
  路谦添一听,知道她塌心的承了他的意思,便也展了眉脚冲她笑起来:“你,和我。”
  灿宜撇嘴一笑:“……也不知到时候你哪里去弄那么一堆稀奇古怪的西洋衣服去。”
  他听了这话,斜斜的勾起嘴角笑道:“这便要靠你了。”
  他的所谓“靠你”,实则是指让灿宜去女中后面的修道院里去,找几个年轻开朗些的外国修女借几套日常衣服。
  灿宜知道了他这打算,扑哧笑出声来:“真真你是一时糊涂!几时你可见修女穿着日常衣服的?你以为那黑袍子是什么,单穿给外人看的么?不说修女,我且问你,你可曾见过尼姑穿着旗袍修行的?”
  路谦添琢磨了半刻,垂下头:“……这倒也是……”
  灿宜见他没了主意,只好笑道:“罢了,女中那边也算有我几个相熟的朋友,常常参与唱诗班的活动,我借几套来罢,再借些不用的袍子来,改一改做你们的衣服就完了。”
  眼下也只好如此。
  路谦添同灿宜道了别将要走的时候,想起什么,又突然转回身来,面孔上散开一脸的英气逼人,挑了眉冲她一笑:“你可是要高歌的,好生练练。”
  被这么硬生生的一提醒,灿宜才醒悟了少年的可恶。说是为讨她开心,期间却不忘好好开她一顿玩笑。偏生此前她根本忽略了这本子里的“高歌”二字,只当是个线索,眼下看来,也确实是个线索,还是个最重要的线索,因此现今若要想拿掉这一段,却也不可能了。
  左思右想了许多天,她虽然会唱歌,但会的却都是些中文歌,然此番却偏是个西洋本子,总不能一窝子金发碧眼长裙子打扮的人,聚精会神的听她唱一支异国风情还听的神魂颠倒罢。是以许多次排练都未找到合适的曲子,便也就无法开口。
  以致近来路谦添时常笑吟吟打趣她:“……莫不是你委实五音不全……?”
  “宫商角徵羽,”灿宜扬眉冲少年撇撇嘴:“……阮咸、琵琶我都弹得,你却说我五音不全?”
  路谦添听了便叹道:“……实在不知你还有这些造诣……”然眼下既知道了,如何耐得住好奇,便几次三番请求她:“……你也弹给我听一听么……”
  灿宜被缠的无法,只好携了琵琶与他一曲简单的《紫竹调》并一曲《阳春白雪》。
  她一句“许久不弹,手生的很”还没说完,路谦添已经佩服的出了神。
  对少年来说,实在猜不透灿宜还有什么禀赋是他所不曾知晓的。
  这剧本里,有两句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所有西洋诗里路谦添体会最深的两句。他之所以有这体会,是因为第一次在山谷里见到灿宜的时候,这两句诗就不自觉的冒出来,反复吟唱在他的脑海里了。
  你是天地间一朵清丽的奇葩,
  你是锦绣春色里唯一的使者,
  却为何要把精华埋藏在自己的嫩蕊中?
  用来描述灿宜,实在是再恰当不过。
  眼下灿宜仍旧为这一支歌费着神,想来想去,兀然记起过年的时候,祁佑森送她的生日礼物。那首轻缓动听的外文民歌,实在是很合适的选择。于是次日上学,便同祁佑森讲了排戏这一档子事,央他把那歌教给自己。
  祁佑森好歹也算做过灿宜身后一个苦情的少年,虽说他有心放下这段青涩的情谊,须知放手却是有环境条件限制的。若他三年五载不必再见她,以他的年少不羁,虽是认认真真动过心,毕竟说淡也就淡了。可眼下闷闷过了这大半年的光景,纵然他刻意回避,往日也不再去讨她欢心,然不说睹物尚且思人,灿宜每日都在他眼前笑着,同路谦添一样,仿佛已经成了他生活里剔也剔除不掉的成分,岂是他随心想忘就忘得了的。
  是以此番灿宜来拜托他,他犹豫再三,虽然怕搞砸了自己这半年来辛苦平复下来的心情,不愿意再插手她的事情,可也想的到,若不是实在没了别的选择,灿宜也不会来找他求那支在他们之间有着暧昧格调的歌。即便是作朋友,也该帮个忙,若他因为头先那点子担心不肯答应,只怕才真正是半年了都不曾放开手呢。
  想明白这些,便应承了下来,认真教会了灿宜那一首《绿袖子》。
  一个半月之后,《茱丽叶》开场。
  场地还是前番演出《桃枝》时用的那座礼堂,因为此番是新鲜本子,用莎翁的悲情角色们讲一出西洋式爱情喜剧,且又是上次的桃枝同允言来主场,自然吸引了不少男学生女学生的热烈捧场。其中不乏自打上次处女秀之后就对莫觉这个戏剧社以及两位年少主演倾了心的同好们。
  且说如今,只有祁佑森和路希窕在台下坐着,乔思苏同上次一样脾气,不肯出席。
  等光线黯然淡匿下去了,幕布一开,是个家宴的场景,灿宜穿着一身雅致的长裙,将面孔遮蔽在五彩翎羽做的面具后面,开始唱歌。
  她有一副清扬的音色,婉转在台上迷蒙氤氲的光线里,让人辨认不清那一身浅淡的鹅黄,究竟是她衣裙原本的颜色,还是灯盏投出的暖黄色微光落在她身边洒下的影子。
  茱丽叶将心意传达给了台上的罗密欧,使他一见钟情于她,也使扮相之下的那个真正对她倾心的少年,深深的将她埋进心底,再也不愿意放开。
  祁佑森看了一多半,以局外人的身份旁观着灿宜同路谦添以及扮演两位配角的云宛和姚生浪漫喜调的爱情故事,等到罗密欧在山中打猎偶遇唱歌的茱丽叶那一场,他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
  那一首谂熟于心的《绿袖子》,每一句歌词都像是石头子,投向他原本好不容易才保持平静的心情里,反射出一圈圈接连不迭的波澜。
  “……佑森哥哥,你做什么去?”见祁佑森突然起身,路希窕诧异的拉住他的袖口。
  少年迟疑半刻,沉声道:“……胃痛,先回去了。”

  【41】蹊跷
  已经是薄薄落雪的天气。
  入了夜,乔思苏裹着一层缎面绉花的长睡衣,抱着手炉靠在窗边站了许久,她想,明天还有很多事情。
  从窗纱朦胧的温柔里,可以看见银凉的星月在玻璃之外的世界层层渲染着自己的影照。星光漫过时空,漫过墙头的枯枝,却在清冷的玻璃窗棂上戛然而止。它们的生命也就戛然而止。又或许它们早就已无声息隐匿在了辽远沉重的天幕之外,直等到死去很多年以后,才把那一丛丛如绝世名伶眼角的魅影柔光般细长的眷恋,缱绻给了这世上无数的眼睛。比遥远还要遥远的,是由天外倏然倾洒于世的光,经过万千斑斓璀璨的生命之后,留给世人一段娓娓道来的念想。而跨越过彼此间横亘的天渊,远方的每一滴星辰都会记得,千里之外这个多姿且荒凉的地界上,都有谁曾经良久的仰望着天空,品味自己杂陈的人生。
  须知星光,不但是星辰的视线,也是它陨落之前,对自己最后的祭奠。
  黎明时开始落下清细的雪,一早起来,乔思苏吃过饭,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子,待她父亲一走,便上了阁楼。
  她进去后随手把门小心的关了,站在门边出神的望着那几只木箱子。良久,向着其中一只走过去,蹲下来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抬手将它打开。
  一。二。三。四。
  浮上十三本书一本不少,单单缺了箱底那一本《山海经》。
  于是她便又起身走向另一只箱子,打开来仔细一瞧,呢喃道:“……果真没了……”
  原是那次生日上,她父亲关于宁灿宜的名字只是简简单单问了一句之后便没了下文,她虽然能肯定他同苏仪的过去,却不清楚现今他心里究竟还装不装的下她,为了看明白些,才想了这么个不算法子的法子。
  她把那本《山海经》连同那一幅卷轴一起,放回了原处。想着隔一段稍长的时日之后再打开来看,若是这两件东西还在,那么是她父亲压根就没有来动过也好,或者来缅怀过但是又放回来了也罢,总归是说明眼下那苏仪已然不再是她父亲的心结。他既放下她,不愿旧事重提,那么她也就可以放下这段秘密,做个乖觉的女儿,前番所有疑虑都权当做梦,魇破了,也就过了。
  但倘若这两件东西不在了,便也恰恰只能佐证相反的结论了。
  她有意隔了这样长久的一段日子才来揭晓自己的谜题,就是为了给她父亲一个释怀的机会。她但愿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乱做一团的故人旧事,那自然最好,然即便是在意,她也希望他能够对自己的妻儿感情更浓厚一些,缅怀过,该放手也就放手了。
  这些日子里,她时时刻刻都这样固执己见着,坚持着,希望思苏这个名字只是十六年前的乔公子对情人的纪念。
  然而最终,踪影难觅的那两点空落还是硬生生粉碎了她的执念。
  乔思苏晃神的走下楼来,直到要撞上了才看清眼前的人。
  “……母亲。”她抬眼一瞧,哽在喉咙里的两个字粘糯的冒了出来。
  “……喊了你许多遍也听不见,怎么了这是?”乔夫人关切的抚着她的背,笑道:“同谦添吵架了么?”
  乔思苏努力眨了眨眼睛,湿润了的视线这才略微平复过来,摇一摇头:“不是。”
  乔夫人便慈爱的戳了戳她的额头,仍旧笑着揽着她下楼去:“……越大倒越发没个小姐的样儿了,没来由就哭鼻子抹泪儿的,没的叫人笑话,赶明儿……”
  她说到这里笑吟吟望着女儿,见乔思苏软软的望着她,便小声宠溺的笑道:“……赶明儿嫁了人,看你公公婆婆不喜欢你……”
  乔思苏听了这话,略微破涕一笑:“……谁说他们不喜欢我……”
  “哟,”乔夫人闻言更笑开了:“好不知羞儿的丫头,你倒知道你公公婆婆是谁,就敢说人家喜欢你!”
  乔思苏脸上一红,陪着她母亲在沙发上坐下来,往她身上扭股儿糖似的粘着,糯声道:“……我想是谁,就是谁呗……”
  她母亲听了又羞她道:“你想是谁,不用说我们也知道。”
  乔思苏便俯下身去,把脸埋进她母亲的臂弯,整个人缩在沙发里,没有开口。
  乔夫人爱抚的顺着女儿的头发,慢悠悠道:“……思苏,儿是娘的心头肉,女儿家越大越是不中留,我同你父亲纵然千般万般的舍不得你,总归你是要进别家门的。女人一辈子,就是丈夫和孩子,只要你有个好归宿,我就再无别的念想了。只是如今我心里切切的疼,只怕你嫁人了,这家里便空落落的了……”
  乔思苏把脸埋的更深了些,又听她母亲缓缓柔声道:“……长久以来,在儿女的事情上,你路伯父家同我们家,是存着同一番打算的。见今你们都大了,我们两家知根知底的,也须着手考虑正事了。前些日子你路伯母还同我提,说是近来开明的家庭都时兴搞一个新派的订婚仪式,订了婚,过两年再结婚也可。这样总归也是了了我们一桩极大的心事。……思苏,我知道你打小喜欢着谦添,就让你早一点去做他们路家的媳妇可好……?”
  乔思苏没有说话,只觉得眼睛里刺辣辣的疼。
  她父亲的事,她母亲的话,一鼓一鼓在心里隐动,随着血管跳到她的太阳穴去,胀的头也疼起来。这疼痛感钝在死角,便积成一脉幽小的山,一直起伏,起伏,波浪一样,晃了她一眼的水。她以为看见了什么异景,便用手去揉眼睛。却化开满脸泪痕。
  她母亲问她那样可好,她点点头,便在一个宽广而温暖的臂弯里沉沉的睡了过去。
  梦中无声的哭了许久。
  祁府花园里,祁佑森靠在湖亭的圆柱上,怔怔的望着眼前撑开的伞。
  竹骨细长柄的油布伞,撑开了搁在亭中的石几上,风一吹,斜斜的一晃,将要掉下去了,却被少年疾步上前扶住。他看着伞面上的荷花,眉心里深重的沉下一团影子。
  “……造孽哦……”福生在亭子外不远的树下站着,冷的缩了脖子,将手抬在嘴边呵着气,又时不时跺着细碎的步子,一脸愁苦的望着亭中的少年。
  隔了半晌,他估摸着倘或再不回屋,他少爷就该冻出病来了,便一溜小跑钻进亭子里,冲祁佑森小声笑道:“……少,少爷……回,回罢……”
  见祁佑森没搭理他,便又往前凑一凑:“……这个天……他不是个思春的天啊……”
  又站了半晌,少年虽是没接话,却也收了伞,握在手里低头回去了。
  福生在亭子里垂了手站着,遥遥望着祁佑森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他如何会不知道,去年的这个时节,他的少爷是因为等谁狠狠的发了一场风寒的。只是现下,既连祁佑森自己都下定了割舍的决心,他福生又怎么能助着少年心底那个隐隐作对的念头,反而使他流连不前,前功尽弃了呢。
  今后那柄荷花伞,对他祁家少爷祁佑森来说,至多,也应该只能作一把寻常的伞罢了。
  应该。
  灿宜同云宛下学回去,在巷口远远看见莫觉,便喊了他一声。
  莫觉回头一瞧,见是两个丫头,就停了步子靠在墙边等她们近前来。他这样笑吟吟的等着的时候,视线无意中一歪,便撇见一个隐隐若若的影子,随在她们后面不远的地方。莫觉警觉的直起身,敛起表情正色向来人的方向望着,哪知那人察觉出被发现,急急的一闪,拐进身边的弄堂里去不见了。
  灿宜两个走上前来,见他神色严肃,便回身打望一番,没发现什么,又回过头来问道:“……莫觉哥哥,你在看什么?”
  莫觉此刻只当那个人是社会治安这一环节的漏网之鱼,原想打劫两个姑娘的,不幸被他撞见失了手。因此也就不必说出来使她们害怕了,便摇摇头,开玩笑道:“……仿佛刚才天上有只巨鸟,看不仔细……”
  灿宜同云宛听了都捂着嘴笑起来:“……乱讲笑!哪来什么巨鸟……”
  三个人一路说笑着也就回去了。
  次日下午,莫觉越想越是觉得不放心,便推了几个活动,下课后看了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便收拾了书本疾步往回去。走至巷口,跑回家放下书,又出门到巷口等着去。
  不一会,远远的见灿宜同云宛两个说说笑笑的回来了,仔细打望了一番她们身后,并没瞧见什么奇怪的人影。他想了想,恐是自己多虑了,便耸耸肩略微一笑,才要同灿宜她们打招呼,抬眼却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同前日一样打扮的男人,灰布衫子,头上一顶暗色的鸭舌帽,帽檐下紧紧挨着两片硕大的黑色镜片。他遥遥随在她们身后,又是同前番一样,隔着老远瞥见了莫觉,便停住步子,躲闪开了。
  莫觉抬步就要追上去的时候,灿宜看见了他,便笑吟吟的喊他一声“莫觉哥哥”。
  他一转念,这件事倘若告诉给灿宜和云宛知道了,恐怕平添她们许多紧张感,因此只好站住脚,恨恨的往远处望了望,转而冲着近前来的两人笑了。
  “你是刚巧下了学,还是特特来这里等我们的?”灿宜见他手里并没有书,便笑着问。
  “你们哪里就有这么大的架子了,”莫觉笑道:“我这样忙,哪里有空‘特特来这里等你们’。”
  灿宜撇撇嘴一笑:“你也没拿课本,也没拿别的东西,谁知你在这里干什么的。”
  “我?”莫觉想了一想,想起昨天的话,便玩笑道:“……我是在这里等那只巨鸟的,才我还见着了,被你两个一打岔,又给它飞了。”
  这两次远远照面,莫觉算定了那人多半不是个劫匪,想来想去,只好在次日上午抽了个没课的空当,跑到灿宜的学校去,托人把路谦添喊了出来。
  “……什么事?”少年见莫觉特意赶来,一脸着急的样子,想必是出了些事的。
  莫觉便把两日来的见闻与他说了,道:“……这事情蹊跷的很,怕灿宜紧张,不好同她讲,就先瞒一瞒罢。只是我觉得很不放心,却又不得闲,不能每日都守在那里等她们,并且依我看,那人也不像个只打劫的形容。你近来可否多送一送灿宜两个?”
  路谦添听了这话,心里一惊,近来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眼下终于算是应验了。便只好点头应下,同他道了别,各自回身去了。
  他一心疑乱,此刻摸不清状况,只好先筹划筹划该怎么跟灿宜说才搪塞的过去。

  【42】裂痕
  下学后,灿宜收好东西,拍了拍前桌的少年,冲他浅浅一笑:“跟云宛约好了的,我先走了。”
  路谦添支吾着还没开口,她便已经拿了东西向教室门外去了。
  半上午的时候莫觉特意来告知的这件新闻,于路谦添来说,着实有些震惊,满心烦乱。便是连揣测也摸不到头绪,无从下手。然灿宜却是不知情的,他正兀自无措着,见她摆摆手即将出门,只好绕过桌椅,三两步追上去,在门口拉住了她。
  “灿宜!”少年急急叫道。
  灿宜诧异的回身一瞧,虽说此刻教室里已不剩几个学生,然嫌还是要避的,待回过神来,便赶紧抽了手,不好意思道:“……又怎么?”
  此刻少年也会意过来,尴尬的一笑:“……你且略站一站……”见她站定了抬头望着自己,可眼下怎么也扯不成个幌子了,胡乱寻思了一半刻,只是急急忙忙的吐了三个字出来:“……我送你。”
  “我不是说了,”灿宜见他支吾了半天,原来就是这么句话,便松松的一笑:“云宛怕是就过来呢,我都跟她约好了的……”
  “那便连她一起送……”路谦添岔道。
  抬眼见灿宜一脸不解,犹疑的看他,突然就动了玩笑的心思,便挑着眉头有模有样的笑起来:“……你不懂我的意思么?我是说……”眼风里瞥见她别着嘴,伸个懒腰继续勾着嘴笑道:“……现下我要跟云宛好生套套关系,她也是个顶不错的女孩子,模样也俊俏性格也爽朗,倒不像有的同学,动辄么还喜欢发个小脾气的……”
  灿宜听了这话,知道他同她讲笑,便睨他一眼笑道:“动辄喜欢发脾气的,只怕是在说谁许多年结下的密友呢。”
  路谦添笑起来:“……想不到宁家灿宜小姐也这样记仇?”
  灿宜莞尔道:“这却怎么是我记仇了?”
  “……你放心,”少年酸溜溜的抿嘴一笑,半晌酸溜溜的送了这三个字出来,虽是他真心所想,此刻既是在玩笑,也便就借着气氛刻意拿腔就是了,于是俯身到她耳边:“……我至今被你迷的不轻,一时半刻只怕是改不了心思的。”
  灿宜打眼一瞧,幸而他声音低,教室里几个学生并未听见。然而少年轻扬的声音化在她的心里,沿着曲折的回路这么一绕,就变成切实的落感,软软的痒着,绵延成一根红线,烧到耳根的时候倏然兴旺起来。因此咬了嘴角道:“……不害臊……说什么一时半刻……”
  “……那么,”路谦添见她不好意思了,更来了兴致,又笑起来:“是‘三年五载’怕都拔不开眼了,这样你可欢喜……?”
  那一片绯红又从耳根烧到她的两颊上。
  “……再不然……”少年扬眉一笑,转而却作一副严肃的面孔,又凑近了沉声道:“你甚于我……莫不是想听‘今生今世’这种调调的……?”
  灿宜眼睛一横他,转身要走,却瞥见几米开外,云宛站在隔壁她们班门边上,捂着嘴笑他两个呢。于是醒过神来,抬手推了身边的少年一把:“你瞧!偏生你今天不知惹了什么魔星上身,净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我回去却要被那丫头笑死!”
  路谦添循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登时也没好意思的,只好冲云宛浅然笑了笑。
  “……我还担心你们几时才得说完,”云宛笑吟吟走来,冲灿宜道:“我在那里站了大半天,一个也没有搭理我的,真真叫人伤心。”这句完了,不待二人开口,又转脸向少年笑道:“这位同学瞧着却委实面生,我再想不到路少爷开起玩笑来竟也算得个把翘楚的……”
  少年闻言一笑,淡淡的扫一眼灿宜,打趣道:“这怎么是玩笑。”
  “罢了,罢了,”云宛赶紧笑着摆摆手,“我插足进来,坏了你们甜言蜜语的,先走罢了!”
  灿宜将要拉住她,路谦添却想起要事,赶紧道:“……正说呢,我送你们。”
  “我看你还是省省罢,”灿宜别嘴一笑,“生生酸出我一身鸡皮疙瘩,必得好生缓一缓了。”
  此刻少年玩笑的心也已减了大半,然挂心她两个安全问题,便向灿宜道:“刚才约略魔怔了,岂止是你,我自己都抖出一身酸水。现下既是你们要回去,我送一路也不费事的。”
  又三两句过后,灿宜和云宛只得应了,由他送回家里去。
  巧极后续接连下了三天中雪,路谦添也算得了个正当送她二人的理由。
  他这几日来留心观察,起先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尾随者,然在接近宁家巷口的地方一留意,确然察觉了些微不对。每日都有个男人,一身如莫觉所述的行头,窝在附近的弄堂口子上一个不起眼的摊子旁边,四下里打望,分明是个私人雇佣的探子的形容。
  少年心里一紧,猛然跃出先前乔思苏生日会上,他父亲回身上楼时那个模棱难测的表情。当下左胸隐隐抽痛一番,顿时生出许多没有头绪的杂念。没头没尾,盘踞了心头,让人愈加局促不安。
  汽车进了路公馆,还没停稳当,路谦添便打开车门跳下来,快步向二楼书房去。敲开门,他父亲正在案头翻书。
  “……什么事。”路莞之头也没抬,余光扫见气喘的少年,想是对其这般突兀的冒失深感不满,低声问道。
  “……父亲……”路谦添缓下呼吸,随手掩了房门,沉静的走近前去问了声安。
  他父亲没说话,合上手中的书,向身后倚去,闭目养神。即是示意他有话就说。
  “……我,我想……”少年在心中掂量片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正忖度着用词,路莞之却仍旧那番姿势,冷冷的问道:“想是玩闹够了,终于想到来知会我一声了。”
  少年一惊:“……父亲……”
  “你当你不说,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么,”他父亲坐起来,仿佛皱了些眉头,道:“不过是谅你年少,今后没几年玩头,才不言不语纵容你到今日的。”
  路谦添闻言满心讶异,再要开口,又见路莞之点了支雪茄,云吞雾绕中把他当个幼小的孩童一般:“管你玩闹成个什么结局,眼下既是顿悟了,想必也就有了决定,说罢。”
  少年越来越觉灿宜此番这事与他父亲相干,听了这番话,知道一切明了,佘者一概不必赘述,便略沉一沉心气,正色道:“……既然父亲也知道了,那我就说了……”
  路莞之点一点头。
  少年甚是清晰的吐出三个字:“宁灿宜。”
  他父亲没说话,半晌,缭绕在薄白的烟圈后面的那张冷清没有表情的脸,微微皱起眉:“少年心性。”
  路谦添渐渐捏白了手指的关节,沉声答道:“……父亲,我喜欢她。”
  “看来起先就不该给你这个玩闹的机会。”路莞之声音依然清冷。
  “父亲!”
  “你醒一醒,”他父亲又盍了眼,“略玩一遭就行了,尽早收心回来,如今乔家等着我们提日程呢。”
  “父亲!我说了……”
  “这些浅尝辄止的东西原本就不是你该碰的!”路莞之道:“不懂得志存高远,心思上一味眷恋这些没用的情意,枉费了我这十七年的家教!”
  “喜欢宁灿宜哪里就碍着我志存高远的!”少年扬声顶撞。
  “住嘴!”他父亲横眉喝道:“心浮气躁!”隔上半刻,又道:“说白了,思苏是两家里早就定下的,如今你想翻脸就翻脸,人家还要不要脸面!”
  “从来我就没有承认过她同我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关系!凭什么你们……”
  “凭什么?!凭我是你父亲!”
  少年紧紧握拳,咬着嘴角,半晌,深深蹙了眉头一字一顿道:“她乔思苏,我不要!”
  “由不得你要不要。”
  良久,少年轻哼一声,冷然笑道:“……如今说起‘浅尝辄止’四个字你们倒言之凿凿了,起初为何又准我喜欢上一个局外人的……”
  路莞之站起身,拿着书走向书橱,明明皱着眉,却笑道:“为何?不过为着历练历练你罢了,让你提早尝尝苦情是个怎样滋味,还真当回事了!你既也晓得她是个局外人,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要不要将她带进这个局中,自己看着办罢。”
  是了,就是这样。从小他父亲就把他笼进一个轨架中,言左不得向右,明明沿途有难防的绊绳,却总是怨他自己不留心,然后再笑目告诉他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
  只是从前的小磕小绊,历来只伤皮肉,不曾伤心。而今番,却是要拿他的感情来祭了。
  半晌,少年蒙了满眼满心的失落感,道:“……所以你觉得我玩闹的时限够了,就干脆派人盯住她么……?”
  路莞之没开口,兀自瞧着书柜里的书,寻到一本如意的,抽了出来,合上橱门坐回到书桌前。略翻一翻,眼睛也不抬,沉声道:“看来你倒不是自己想透彻了才来找我理论的,原是乱了阵脚了。”
  路谦添蹙眉望着他父亲。胸腔里翻腾着道不清的怨恼。
  “‘处事不惊,坐怀不乱’想见你是一个字也没学到,”路莞之道:“学校里只教与你些莽撞冒失的行事么?”
  路谦添闻言猛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他父亲悠然吐着烟圈,下一句就是:“不必去学校了,自来我就不觉得你能从那里学出些什么大作为。”
  他一心茫然了,也不记得自己后续又争辩了些什么,等醒过神来,已经要出书房的门口了。然却是因为他父亲的一句话停住了步子。
  “……也不动动脑子,我若有心调查一个女学生,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么,不消几通电话,便连她祖上详情也能知晓个八九分。就凭你见今这副样子,来同我强调感情自由,委实幼稚的很……”
  隔了半刻,又道:“……等你认真思虑好了再来罢,我无暇听你这些孩子话。”
  路谦添接连两三日没去学校,灿宜正担心,这天下学走到巷口的时候,遥遥瞥见家门口的车,便加快步子跑过去。近前了发现车里并没有少年,又见车牌不是他往日的号码,犹豫着穿进院子,走到书房的廊下,只听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道:“……情况就是这样,还望宁先生看管好令千金。”
  又听她父亲道:“路谦添是我一个学生,也是灿宜的同学,只怕你家老爷误会什么了。”
  来人轻声笑道:“我家老爷是不是误会,先生自己问问就知道了。乔路两家的事,杂闲人等是干扰不了的,令千金与路少爷之间,最好只是同学,如若宁小姐生出些什么旁的情谊来,到时只怕受伤得很。再者……”他尾音上卷着一丝笑意,她父亲没有接话,待他说下去,他便继续道:“……再者说,先夫人的那一番初恋旧事,想来先生你也不愿重提。且显见得,令媛怕多半也接受不了母亲似这般多情罢……”
  “你住口!”灿宜听见她父亲喝道:“这番却是我家的事,无需杂闲人等多嘴多舌了。”
  那男人一笑,半晌,又听她父亲道:“……这番话,当真是乔匀让你来转达的?”
  来人道:“乔家老爷大名谁敢冒充。”
  宁逸白道:“灿宜的事……”
  来人笑起来:“先生放心,只要令媛断了同路少的念想,一切好说。”
  灿宜听到这里,后面他们再说什么,她一概听不真切了。只有怔怔的出着神,跺回屋去。

  【43】决定
  薄凉天色,晕染开天边的如水银光,如同着了冰糖的橄榄,晃晃悠悠在千年之外,冷眼熬过历史。它这样一路走来,不知熬出多少皱纹,才敛成满世荼弥惨淡的月光。这爿古老的光辉,直落落砸进人的眼里心里,投出连连的漩涡,推搡着那些没了主见的情绪,往更深的暗角里去。这些波动略微触及心防软处,久了,便不知不觉的汩出水来。
  灿宜缩进被子里,紧紧闭了眼睛。
  她总是想起下午,那个人说,恐怕令媛接受不了母亲似这般多情。
  “灿宜。”她父亲来敲了敲房门。
  灿宜没有应答,翻身向墙角。宁逸白又道:“睡了么?爸爸有几句话同你说。”
  半晌,她裹了外衣下来,去开了门。
  宁逸白在她书桌前坐定了,灿宜闻出他身上一两分酒气,便道:“……爸爸,你喝酒了么……?”
  她父亲笑着点点头,抬手比道:“只喝了一点,不妨事,冬天正可暖暖身子。”
  灿宜将要坐下,想想又起身向床边去,从被子底下摸出个小巧的热水袋,递给她父亲,然后在较远的椅子上坐下来,低着头不肯讲话。
  “……灿宜,”半晌,宁逸白向她慈爱的笑道:“……你喜欢在正德读书么?”
  灿宜听了心下一惊,抬眼望着她父亲,点了点头。
  良久,宁逸白又浅浅的一笑道:“你大了,许多话便不肯再讲与我听。”
  “……爸爸。”灿宜心里沉进一碗酸涩的汤,轻声叫道。
  宁逸白叹口气,笑着摇摇头:“……有些话你同云宛商量,可是有些事,做父母的总要过问一番的。”
  佐以下午的事,灿宜模模糊糊猜到她父亲的意思,还没有答话,只听他又道:“你瞧,一直以来我都说是你的老朋友不是?你想做的事,凡我觉得不过分的,当然你是个教人省心的孩子,从来也没什么逾礼的举止,我是说,我一般不曾驳斥过你罢?”
  灿宜点点头。
  “……因为我的孩子我很了解,并且也很放心。”宁逸白犹豫半刻,略微攒了眉道:“灿宜,爸爸很信任你,你信不信任爸爸?”
  她闻言犹疑的望着她父亲,待要点头,又总觉得他有话要说。
  宁逸白深沉的舒了一口气,又浅略的笑了:“……我倒也喜欢做你的朋友,喏,你同你这位老朋友说说看,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人?”
  “……爸爸。”灿宜一面诧异,讲到这点上,一面又禁不住矜持起来。
  宁逸白笑道:“有么?”
  灿宜心里乱成一团,便摇摇头。
  她父亲笑起来:“你看,才还说了我信任你,叫你也信任我,你怎么不当真?”
  她低下头去,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坦白告诉给她父亲知道,还没开口,却隐约听见他低声一句:“……路谦添,他只能是你同学。”
  灿宜惊异的抬起眼,撞上宁逸白少有的冷然眼神,只听他又道:“我既说了信任你,这件事便交与你自己解决,从今往后,断了跟他的来往。”
  “爸爸!”灿宜倏然站起身。
  “你断不了这心思,就只好我来了。先辞了他这学生,或者让你回女中读书去,你自己看着办罢。”
  “……为什么谦添不行……?”
  “……谦添?”宁逸白促眉叹了口气,良久,走上前来和声劝道:“灿宜,他是省府路家的大少爷,将来要当家,要同别人家小姐结婚的,你如今唤他的名字,是将自己置于何地呢。”
  “爸爸你不是从来不在乎家世背景么?”灿宜散了一脸无法认同的表情,“你自己都不在意,为什么要我在意,你可以活得洒脱,为什么我就不行……”
  宁逸白攒眉道:“他们那种家庭,你要怎么洒脱。”
  灿宜一怔,没有接话。半晌,宁逸白抚着灿宜的头发:“……灿宜,正因为你是灿宜,所以不行……”
  正因为你是灿宜,所以不行。
  或许事隔多年以后,她会想起这句话,才知道彼时没能理解她父亲真正的意思。
  “灿宜,你相信爸爸,”宁逸白站起身:“是为你好,离他们远远的。”
  见她没开口,他又道:“睡罢,夜深了,好生记得我的话,打明天起把不相干的人和事,统统都放下。”
  他说完便转身去了,走至门口,抬手将要开门的时候,听见身后灿宜轻声问道:“……爸爸,那首祭辞根本不是你写的,是么……?”
  宁逸白猛然间顿住步子,回身望住女儿。
  “……什么‘惆怅双鸳不到’,又是‘幽阶一夜苔生’的……不是你罢?”灿宜的声线渐渐模糊起来,“……一直惦念着母亲的男人,怕不只是爸爸你一个罢……?”
  她父亲眉心一紧。
  “……你说要我信任你,”她眼睛里仿佛盈了许多绝望,积满了,便砸下一滴水来:“你瞒了我将近十八年的事,又该怎么算?”
  宁逸白没有说话,良久,他沉声道:“我并没有瞒着你,之所以不告诉你,不过是为了让你母亲好生安息。”
  他说完,径自去了,出门前只留下一句:“……你这几天先在家里休息,不要去学校了。”
  两个历来好学的人如今却都不来学校读书应卯,祁佑森攒了一心疑虑,正要去隔壁问问云宛,方一下课便见她找到自己班来。
  “……祁少爷,”云宛眼眶子渐渐红起来,“你帮帮灿宜……”
  “怎么回事?”祁佑森忙道。
  “伯父不准灿宜上学,更不准她再见路少爷了……”
  “……这怎么说的?!”
  “……我找灿宜问了半天,她不肯说,才又去找莫觉哥哥,他因那会子不在场,回来才知道是乔家派了人来警告,说要灿宜离路少爷远远的,不许她妨碍路少爷同乔小姐的婚事……所以伯父便……”
  “……婚事?!”少年讶异道:“……我怎么没有听说……”
  云宛便道:“……灿宜出不了门,连路少爷近来也不来上学,我找不到他,只有找你了,”她眼睛一酸:“……祁少爷,我知道你是肯惦记着灿宜的,……你帮帮她,替我给路少爷传个话,他两个见今哪怕能说上一半句话也是好的……”
  少年眉心里渐渐沉了一团担忧,便道:“……你别急,我先瞧瞧谦添去……”
  不等下学,祁佑森便忙忙的往路公馆来,甫一停住车,他便跳下来,直往路谦添房间去。敲了门未待里面应声,就直冲冲推门进去了。
  “……怎么回事……?!”祁佑森回身掩上门,喘着气道。
  路谦添坐在书桌前,出神的望着眼前展开的折扇。
  “……先不说你,灿宜遇上麻烦了……”祁佑森走上前去,自己倾了一盏茶。
  路谦添闻言抬起头:“……出了什么事?”
  “原来你还关心她?”祁佑森将茶杯硬生生搁在茶几上,走到他面前道:“……看情形,你父亲怕是知道你们两个的事了罢。”
  路谦添点点头,忙又问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这边讲理讲不通,便被软禁起来,”对面的少年轻然一笑,扬眉道:“这么些天也没想出个法子来么?你就是翻墙出去见上她一面又能怎样?!总强似一句话没有,让她一个人在家悬着心的等罢……”
  路谦添急道:“我问你她那边到底遇上什么麻烦了?!”
  祁佑森扫了他一眼,冷声道:“……这边差人去挑拨了一通,道是叫她别缠着你,耽误了你的婚期。宁先生便把灿宜关在家里,也不准她上学了。”
  “……这边……?!”路谦添蹙起眉。
  “据说是思苏她们家里遣去的,”祁佑森闭上眼睛往椅背上一靠,道:“不过谁又说得准,总归你此番遇上大麻烦,这件事认真惊动长辈了。不久前你同思苏的事情或许还未提上日程,见今却是逼着他们操办起来了。”
  见路谦添没开口,他又翻身坐直了,急道:“路谦添,几时你变的这样!说喜欢灿宜的是你,同我冷战的也是你,若没本事,那起先就不要招惹她!”
  对桌的少年却仍旧一脸冷然,半晌,抬眼盯住他。
  “……你难道想不到会有这局面么?!”祁佑森被他漠然的眼神一激,拍着桌子站起来:“头先你热火朝天的喜欢灿宜,难道是昏了头,忘记你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么?!别说什么当真待她好!你待她是好,比谁都好,可你现今没辙了就没辙了,只知道自己委屈,却白叫她为你难过一场!我是当你抱定心思同她在一处,才甘心退出的,不成想你这样缩手缩脚,倒也配说你喜欢她!”
  “你说完了?”路谦添面无表情的等他讲完,良久,眼神里沉进冰凉深邃的沙,盯住他问道。
  祁佑森深深舒一口气,重新坐下去,缓和了声音道:“……谦添,很多事情不容易,可是换作我都有决心坚持下去的话,你就更不应该放弃了。”
  “谁告诉你我要放弃?”路谦添闻言浅浅笑起来。
  对面的少年一脸诧异的抬起头望住他。
  “打从你进门就不正经听我讲话,”他将扇子收好,扬眉一笑,“在我眼前激昂了大半天,可有一句问过我的打算?”
  祁佑森“咦”了一声,问道:“……那么你是……”
  路谦添揉一揉额角:“父亲让我拿准了主意再去找他。”
  “……所以……?”
  “所以我认真考虑了这许多日,”他抬眼一笑:“拿准了主意。”
  “……可伯父若是不同意呢……?”
  他又耸肩笑道:“那便只好再想办法。”
  是了,他了解他的父亲。虽然方式强硬不恰当,但他父亲真正关心的不过是儿子能成长为一个怎样的青年,以及他是否能在成长的年岁里渐渐变的冷静睿智且有担当。以前的他,不管做什么,总是怀着不违背父愿的想法,完成被吩咐的事情,然而见今才终于醒悟透彻,前番一切,都不应该仅仅作为服从父亲的意愿。
  时至今日,路谦添在他父亲手下的所学种种,直到那天一番争辩之后,才由近几日来牵扯开的思索中,得到通透的回答。按照路莞之的思路,仅凭满腔热爱便去冒失冲撞的出手,是不得如意结果的。那天他也曾说过,要不要把灿宜带进这个局中来,由少年自己决定。
  既然如此,那便谨遵教诲,冷静睿智且极有担当的,去说出自己的答案就是了。
  “……你的意思是……”祁佑森诧异道:“……你要同灿宜……”
  路谦添面孔上散开坚定无比的微笑:“我要同她订婚。”

  【44】求婚
  路谦添敲门进去的时候,他父亲正在书房里翻查着一份报纸。
  “父亲。”他走近前沉声唤道。
  路莞之抬眼瞧了一瞧,复又低下头去看报,隔了半晌,方道:“怎么,来谈判么?”
  少年没有开口,略站了片刻,微笑起来:“父亲言重,我这怎么是谈判。”
  路莞之闻言抬起头来,把他看住,良久却也笑了,道:“哦?那么想是近日来参得些许道理了。”
  “父亲,”路谦添在心里过一过下面这番话的分量,终是稳住心绪,淡然开口:“你曾说过这是一个局。”
  路莞之靠向身后的椅背,闭了眼等他说下去。
  “这许多年来,你所希望我达成的,不过是个局点的位置。能人所不能,忍人所不忍。既处其中,纵然身外千沟万壑,心下却始终是要端出一马平川的态度。”
  他父亲听了略略一笑:“倒很有意思。”
  “前番是谦添愚钝,不能够真切的体会到父亲的用心良苦。”
  “依你的意思,”路莞之笑道:“几日闭门思过,收获颇丰,见今到底是彻悟了,便打算‘忍人所不忍’了么?”
  少年摇摇头,淡然一笑:“那不如‘能人所不能’。”
  “哦?”他父亲点了一根雪茄,吞吐了两三个烟圈:“怎么个‘能人所不能’?”
  “父亲,”路谦添沉了沉决心,半晌,坚定的答道:“我要定了灿宜。”
  路莞之合眼道:“才我还以为你醒悟的透彻。”
  “虽不及父亲的期望,但也算大有长进。”少年眉心里一抹沉静不改的神色:“前番是我冒失,只晓得强求父亲首肯,却不知这已然是自己先临阵却步,失了主见,才只有无礼顶撞的份。”
  “而今又怎样?”他父亲极有兴趣的望住他,问道。
  少年扬眉一笑:“而今思忖的仔细,就眼下状况来说,父亲不准我同灿宜的事,无非是为五条。若要说是我年少心性,父亲便大可放心,如今令我舍了前番浮躁肯塌心反省的,算起来怕正是灿宜。若要说是为同乔家的几句暗许,毕竟只是暗许,谁也没有正式承诺过什么,再者,思苏是个抢手的姑娘,行情甚好,不差我路谦添一个,以伯父伯母的通情开明,想是劝解起来亦颇容易体谅。若要说到灿宜,且不谈她全然没有寻常大小姐的恣意娇妄,单论仪德才华并形容品格,皆极出众,完全担当的起路家少奶奶。若要说家世背景,”少年浅浅一挑嘴角:“我路家自来不是仗势自居的家庭,高官富贾虽好,然品性让人敬佩却才是更为难得,宁先生大名父亲定有耳闻,如此名士,我们岂止锦上添花。”
  他是眉间英气非凡的少年,此刻已然一派沉着冷静的气势,一口气讲了这许多,略顿一顿,淡然如意的笑道:“最后一条,多谢父亲挂心,若要说灿宜是个局外人,怕是过不得这当中的日子,怕就多虑了。一来我既要定她,就不会让她的日子难过半分,二来么,”讲到这里不自觉动了心思,想起一些简短的往事,譬如她在礼堂还手那一出,于是眉心里松开温柔的神色,浅声笑道:“……二来,她实在是个有性子的姑娘,我们这点生活只怕还坎坷不倒她。”
  路莞之听完这一番话,略怔了一怔,良久,将烟蒂灭在一边的烟灰盘里,道:“显见得你倒是长进了不少。……你此番肯想清楚这些道理,认真是为这个宁灿宜了?”
  路谦添道:“是。”
  隔了半晌,他父亲又沉声问道:“她就这么好么?”
  少年点点头,眼神里敛过一抹沉进心里的真切情感,浅然道:“若要论及父母之命,没有谁是想成心抵触的,我自然知道我的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然历来婚事上不得如意的人,多半是因为局面没有转寰的余地所致,譬如与中意之人相许的理由实在分量不足,再不然,就是自己不曾奋力争取或者争取时过于冒失而成了无理取闹,譬如我前番,诚然情切,却是不智。如是思虑再三,眼下将这几条道理列举明白,自认为已是足够分量了。”
  “父亲,……灿宜她,果真是我此生最不想错过的人了,”少年诚恳道:“即便是由你们来指定我的婚姻,我至少也要推荐她与你们考虑一番……”
  “你倒会打算,”路莞之听闻这话,笑了起来:“你当这是裁制衣裳,还容你挑选料子的么。”又道:“才活了几岁,也敢谈一辈子的话。”
  少年眼里透出沉然坚卓的神色:“左右不是灿宜便是思苏,总归是没有第三种选择了,既是这样,若真当错过她,可不就是一辈子的事。”
  路莞之道:“这便是你所谓‘能人所不能’了?”
  “世家子弟,婚姻是件极大的麻烦,然而即便人人落马,如今我也一定要讨得自己如意的那个人,” 路谦添望住他父亲,挑了唇角扬眉一笑:“父亲要我长进,眼下我好容易醒悟了些道理,肯为此好生努力,不如就准了我,容我长进些可好?”
  路莞之闻言“哼”了一声:“你可拿捏准了,这是余生几十年的问题,要她做我路家媳妇,容不得后悔的。”
  得了这一番话,少年顿时开解了眉头里全部的忧心,扬声道:“自然拿捏的准!”
  “你护得了她?”
  少年神色坚定:“我既说了,就定然担当起灿宜一生。”
  良久,路莞之摆摆手道:“……你这番长进,甚合我意。……既是好容易开了窍,决心出息些,便自己看着办罢。若要后悔,却不干我事。如今横竖我只有一句话,从今往后,休要当着我同你母亲的面说你媳妇半句不是。”
  “谢谢父亲!”
  路谦添开怀起来,转身大步出门去了。只剩下他父亲一个人,重新拾起一支烟,点着了,在缭绕的烟圈后面,舒展开表情,摇摇头笑了,神色间竟也是做父亲的对孩子掩不住的宠溺。
  从裹了雾气的玻璃窗页望出去,寡淡的云影浮游天盘之上,拖出一段袅娜的身姿来,挡去大半阙冷月光。
  灿宜靠在床头上,沉沉望着手里的胭脂盒子。
  这一只珐琅彩的小盒,连同那把墨兰花样的掐丝银镜子,在她的岁月里安静的陪伴着,如同一首旁人无法听见的诗,淌过荼弥的时光,与她挂在颈上不曾除下的木桃一起,坚定的盛开着,盛开着。它们自在无人可见的角落里长成一季绚烂的荼薇,芳香充盈了她的整个世纪。
  “灿宜,”她正出神间,莫觉抬手拨了一拨她窗棂上莲子般的铃铛,摇曳出一阵轻灵的声响。他又敲了敲窗户一笑:“云宛有事情找你,外头等着呢。”
  她便只好将东西放回到抽屉里,披了一件绉花毯子出去了。
  莫觉靠在她门口冲她笑道:“妹子,你哥哥我甚是疼你呢。”
  灿宜白他一眼:“……也没见大晚上的你乱发什么感慨。”
  莫觉便摇着头“唔”了一声,玩笑起来:“我是你伟岸的后盾,此番你感情上遭了变故,纵然我心里想着要好生抚慰你一把,眼下看来,还未来得及伸出援手,便失了先机了。”说完又向外一努嘴,继续笑道:“罢了,快些出去罢,我这边贫着,倒白冻坏了人家。”
  灿宜当他闲来无事讲笑的,便冲他扁一扁嘴,道了一声“肉麻”就出去了。
  甫一跨出院门,冷不防被人用力握住手腕,顺势拉进怀中。灿宜被牢牢圈住,动弹不得。
  弄堂里绵软的微光下,她只能扫见来人象牙色的围巾和肩头的格纹大衣。仿佛吸了饱满的冷气,羊毛衣料变的像是胡须般扎人,硌的灿宜满脸生疼,如同是面孔上落了许多冰点子。
  她似乎闻见清冷的空气里有难觅的皂香,隐约促成了她一个又一个连串浮想的梦境。
  她似乎触及面前的少年急促难平的呼吸,略带痒感,进了她的耳朵,一直绵延传递到心口,砸成美好的漩涡。
  她似乎从他细碎的发梢里,抬起眼睛,看见月光如水,撑开周边的缭绕云色,悠扬倾洒了满世芳华。
  灿宜闭上眼睛,听见耳边响起少年熟悉的声音:“灿宜,我想你。”
  她觉得眼里有什么东西鼓鼓的胀着,待要抬手来擦,却抗不过周身的力度,只好任由它们在瞳子里噪杂着。
  半晌,面颊上划了两道水痕。
  “我后面说的话,你给我扎实在心里搁着,且要真切的搁着,”少年将头埋进灿宜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拜你所赐,我不想再做前番的路谦添了。”
  她一直不开口,等他说下去。
  “从前我不爱虚迎交际应酬,只识简单人际;我不想成为父亲教导了许多年的人,认为那只是他的架想,而不是我的。可是从今往后,我不再做以前的路谦添,我愿意放弃前番全部执念和认知,学习怎样沉着强势且有担当。我会敛足自己全部能力来圆满这个过程。……因为我想维护你。”
  他说:“宁灿宜,倘若我变成这样,你有脱不了的干系。”
  灿宜眼睛里砸下一滴冰凉的珠子。
  半晌,少年松开手,站定了看住她,眉心里包容进如前般温和的调子,挑起嘴角浅浅的笑了起来。暗漠而虚浮的光影流连在他的面孔上,被鼻梁划出侧脸的界限,投影下去,一丛光亮,一丛淡然。轮廓里是言不尽的英气俊朗。眼神里满是深邃却透彻的坚定:“你瞧,我为你下了这样大的决心,你怎么谢我?”
  灿宜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揉了揉眼睛,却突然裹紧一团温暖中。
  她抬眼发现少年将自己除下的围巾圈在她的脖子上,于是她的面颊便上顿时如同碰触到他的体温一般,暖暖的热了起来。
  在这弥漫四方的冷夜里,过往历历在目,回放过,却又不肯退场。
  她听见他说:“我看你不如跟我结婚罢。”

  【折子】凿凿之言
  你是四月绵软的光
  倾洒我满世尘香
  书页里翻不见容颜
  水色荼弥过半蓝的天
  浮云摇曳
  长线牵连连不尽惦念
  远目辽野万千里
  独思彼
  片片芳华何其迁翩
  比翼鸟
  并蒂莲
  灼灼木桃雕下执言
  则请君听切
  只一句,偕老千千万万年

  【45】预备
  当怎样的声音漫爬进耳际的时候,可以看见绚烂的星。仿佛是湮没在华年的尽头,沉溺下去,沉溺下去,就只剩无声的歌。调子清扬在视野里,起落叠伏,渐成一折幻象,又在谁和谁的眼前弥满万方。
  他说,我看你不如跟我结婚。
  灿宜隔过薄薄一层冰糖般的夜色,鼓噪在瞳子里两滴温软的水膨胀起来,扰花了她的眼界。她只有觉得世界越加寂静,砸不出一丝一毫的声息。一直等到眼里的水气落尽,视线软软的碰上对面伫立的少年的时候,才看清他迫切的表情。
  路谦添脖子里落下一颗银白的冰点,满是凉意。他正盼待着她回应的声音,又担心她却步而生了迟疑,兀自局措间,仰起脸一瞧,漫漠的天幕上,洋洋洒洒飘起雪点子来。
  “灿宜,你瞧……”
  就在少年的尾音上,灿宜踮起脚,伸开双臂牢牢勾住他的脖颈,拥抱住他。良久,抬头在他的右脸上,印下一枚甜蜜的吻。
  路谦添怔了一怔,继而便也轻扬了嘴角,微笑起来。他抬起手,打了一个清亮的响指,弄堂口子上的天边便划出一段尖细的哨子,“呼呼”的叫嚣着,疾速飞过上空。一声一声,拖着绵长的尾路,约略着将要擦亮了天空,却又消匿不见了踪影。灿宜待要以为它们这便匆匆结果了使命的时候,却不期被倏然盛开的烟花惊喜的捂上嘴。
  缤纷燃烧起来的花火,整个灼了半边蓝漆漆的天,仿佛连同始至的雪也一起点着,一心要将盛宴偕下来与世人分享,便擦着艳丽的尾巴慢吞吞扑向大地。光影夹并月光倾泻下一片,雪地里好比连篇成绚烂的海。烟花仍旧一朵叠掩着一朵,在不远处的头顶上骤然盛放,噼啪声如同要砸开各自生命里新的纪年。
  弄堂里有小孩子探出头,先谨慎的望上一望,接着便欢欣鼓舞的拉开院门,踩着“吱呀”的调子钻出来,愉快的跳着,又叫着笑着相互指着天。
  方才寂静无息的巷子,顿时雀跃喧声。
  路谦添紧紧握住灿宜的手,温和的笑着俯身到她耳边:“你瞧,气氛刚刚好。”
  隔了几十米不到的距离,灿宜看见云宛跨出门来,裹在棉衣里向自己这边望着,仿佛也流了泪的样子,冲着她开怀笑起来。
  弄堂里天上地下的动静好一会子才得以消停下来,宁家书房里,宁逸白促眉望着对面的少年。
  “老师。”路谦添沉声唤道。
  “罢了,”宁逸白摆摆手,“我不敢称是你老师,路少爷请回,打从今起,还望离灿宜远些。”
  “老师,我当真是这样想的,我喜欢灿宜,一定会好好待她!”
  宁逸白叹口气:“……你们,总归不合适……”
  路谦添道:“这么些日子来,我同灿宜处着,也没觉哪里不合适,老师怎么就断言呢!”
  “你是路家的少爷……”
  宁逸白话还没说完,少年便摇头道:“老师历来不是看重这些的人,怎么现下偏偏把这几句凡人嚼烂了的话看做芥蒂?我既然说服得了我父亲,也就铁了心的能说服老师。往日老师淡泊名利,从不介怀门第如斯,然今搁在自己身上却又另是一番态度,可算表里不一?照此说来,平日拿来教育我们的那些胸怀,岂不枉担了虚名。”
  宁逸白听闻这番话,先是无奈的笑了笑,而后道:“你倒识得时机,若不是现下你我有正经事讨论,就你方才这几句话,我倒真要夸你一番的,辩驳的好,辩驳的好。”他看住少年,又轻轻叹口气:“……然而此番是我女儿,纵然我看的开,可是日后你们家的日子,于灿宜来说却未必是好过的,我再洒脱,也不能不顾虑女儿的幸福……”
  路谦添道:“我要娶她,为的便是使她幸福。”
  “只怕没有说起来这么容易。”
  “……可也不一定有那么难!”
  如此,近来他们这般无疾而终的对话进行了两三次的光景,路谦添只好提了个折中的法子。
  “倘若半年内我不提婚事,只将灿宜带进我的生活,她若适应得了,老师便应了我,可好?”
  宁逸白忧心忡忡,见两个孩子执着,有时也想就允了他们,可总又被一些模棱的想法绊住,做不下决定。总归说白了,乔家是他这番犹疑的一个极大成因,隐隐若若给他些不好的预感。旧时往事他自然是不愿重提的,然而前次乔家派来的人,那一番意思明白是他们并不将过往认真搁在心上,仿佛介怀的始终只有他一个。如此说来,乔匀对灿宜显见得是不会顾及什么情分的,她若当真抢了乔小姐的姻缘,乔家缠纠起来,单有个不知内情的路省长又管哪门子用呢。且不说他不知内情,倘若闹下去给他知道了宁乔两家的渊源,以他们那样家庭,纵然不万分看重门第,却是极重脸面的,到时还肯不肯接纳灿宜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见今听了路谦添的提议,想来想去亦算可行。一来,期间乔家有意要闹,他便可使灿宜从局中出来,就此躲远开。二来,也可算得一段磨合期,同路家,甚至同他们整个生活阶级。若合了,便成就灿宜的好姻缘,若不合,总归也好给她留个后悔的机会。
  因此也就暂且应允了。
  将近年根的时候,路家特为此预备开个宴会。
  宁逸白因觉得拿不准乔家的态度,倘或自己也出席,只怕灿宜同他们几家的首一番正式社交就此成了告别宴也未可知。是以推说自己不适,加之这算不得两家谈及婚嫁的重大宴会,便也就不出席了。
  至此,腊月二十八的活动,二十这日路夫人派了人过来量灿宜的尺寸,二十七,便来接灿宜了。
  她方一出门来的时候,路谦添正斜靠了车门站着,扬眉冲她笑道:“夫人,你可算收拾好了。”
  灿宜怕父亲听见,便回身关了院门,促眉白他一眼。
  少年三两步靠上前来,接了她腕上的手袋,在手里提着掂了掂,又道:“也不重,怎么磨了这么半天?”
  她偏头一笑:“嘱咐了爸爸一些事情。”
  路谦添将灿宜让进车里,自己绕到另一边钻了进去,关好门转脸看着她,挑了嘴笑起来:“你还真贤惠。”
  灿宜见前座里一个大仆人并一个丫头在场,没好意思的,便低声道:“……你再说!”
  谁知他却干脆呵呵笑了起来,扫一眼前座的两人,冲她朗声道:“你是要做我媳妇的人,怕什么,夸你的话也不爱听。”
  开车的仆从打后视镜里瞧瞧路谦添,又瞧瞧灿宜,咯咯笑着:“少奶奶,阿四跟着少爷这么些年,头一次见他高兴成这样呢!”
  灿宜不好意思起来:“……哪里就是少奶奶了……”
  前座名唤泉音的丫头这会子也转过头来,伏在座上笑道:“叫宁姑娘岂不生疏,饶是有这半年的时限,可我们跟着少爷的,都知道实情,早把姑娘当作少奶,日后叫起来,只怕您也就见怪不怪了呢!”
  路谦添道:“听见了?你敢得罪了他们?”
  灿宜道:“你就挑拨罢。”
  “怎么是挑拨,”他此刻抬手一搭,勾住灿宜的肩,稍一用力便将她紧紧揽近自己身边,挑眉笑道:“你喜欢做好人,只怕今后他们只听你的,再不待见我了呢。”
  灿宜推不开他,却听阿四跟泉音互一对视,笑起来:“两口子,听谁的还不都一样。”
  路谦添笑着没说话。
  隔了半晌,灿宜轻声道:“……不管怎么说,既许了半年,便还是仍旧像以前一样过半年罢……”
  “你当那半年是与你说着玩的,”少年扬眉一笑:“若似以前一样过,何须要与老师赌这半年的约?!……这半年,其实是拿给你的。”他略顿一顿,别过脸:“……我拿半年时间给你,是为要你半年后顺顺当当做我的妻。”
  灿宜没有开口,良久,路谦添沉声道:“……灿宜,这半年只怕是最难的光景了。可是你放心,我绝对不容旁人多嘴一句,打从今起你就是路家少奶奶,说话做事按少奶奶的身份来,我定要在半年后娶你进门。”
  她点点头。
  然而情绪却突然酸涩起来,仿佛陷进一尺泥泞的潭,渐渐握不住手里的藤蔓。
  “你只要记着,除了你,我不要别人,”他说,“你这样想着,半年很快就过了。”
  她别过脸,看见窗外路过的店面,玻璃窗上贴的美女广告画隐约写着“美丽牌香粉”。她渐渐想起那些远去的过往,不由自主伤怀起来。彼时她红肿着半边脸颊,等急匆匆的少年带上车来两个细致的物件。她仿佛站在旁观的角度上,看见隔过暧昧的空间和粉尘色,他为她直直的擎着手里的镜子。又或者是漫天干燥的色调里,清冷的风吹来马路对面少年的一句喜欢你。脆生生砸进她的心和她的人生。
  他们曾经这般沉匿在暖容的光线和风景里,如同幻象,擦过她如今的视野,柔化成绵绵的山,在她的心里起伏。
  温暖她。也一定温暖着他。
  他揽着她的肩,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一只手。
  这样一碰,她眼里便落了两道水痕。
  车子在一家店门前停住,路谦添柔声道:“我陪你去试试衣服做得怎样了。”
  他下车为她开了车门,灿宜抬头一瞧,正是上次祁佑森带她订旗袍的那家“点荣锦”。
  甫一跨进店门,王老板便笑着迎上来:“瞧,这不是路少爷!”
  路谦添问了声好,笑道:“我们来取衣服。”
  王老板道:“我正是要给少爷送过府上去,哪成想二位竟然亲自来取了。”他说到“二位”便不禁拿眼睛去看灿宜。因是几日前路夫人吩咐下的活计,送了一位小姐的尺寸来叮嘱了许多遍要好生做的,他核对了乔家小姐的尺寸,觉得不是,还琢磨路家少奶奶许是要变了呢,见今巧极赶上路少爷带人来店里,便仔仔细细瞧了一眼。
  这一瞧,不禁“咦”了一声:“……宁小姐?”
  灿宜点头一笑,问了个好。
  “怎么,”路谦添道:“你们认得?”
  王老板醒过神来,只怕自己摸不清楚状况,多了嘴,便赶紧讪笑着摆摆手:“……不算认得,不算认得,也就是宁小姐来做过一次衣裳。”
  路谦添闻言回身冲灿宜饶有兴致的笑起来:“是哪件?这里价钱贵,怕不是平日穿的罢?我可曾见你穿过的么?”
  灿宜摇摇头:“是一件旗袍。”
  “旗袍?”路谦添顿时挑眉笑道:“你穿旗袍的?”
  王老板见自己说漏了嘴,他并不知灿宜无心隐瞒,只怕惹出什么感情官司来,眼见着省府大事将近,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便抢上前替灿宜辩白一通:“……也就是件极普通的旗袍,祁少爷忙忙的催我两个时辰赶出来的,不耐看,不耐看……”
  “……佑森?”路谦添促眉一问,王老板登时没了下文,悔不当初。
  祁佑森过了眼的衣服哪可能不耐看,于是便转脸瞧着灿宜,犹疑道:“……佑森……带你来量的旗袍么?”
  灿宜见了他的表情,突然笑起来,点了点头:“许你跟别人合影,就不许我跟别人吃饭?”
  “你们还一起吃饭了的?”
  “岂止‘我们’,”灿宜笑道:“七八位少爷在场呢。”
  此话一出,王老板急忙赔笑道:“……宁小姐不如先来试试衣服?”
  路谦添听见那“七八位”三个字,略站了半刻,继而却耸了耸眉头,回过身笑着冲王老板道一句:“麻烦您把衣服取来。”不一刻,又见后面泉音也跟了进来,于是笑道:“泉音,你带‘少奶奶’进去试试衣服。”
  这话生生磕绊停了老板的步子,捧着衣服刹住嘴边的“宁小姐请”,立马换言:“……少奶奶请,少奶奶请。”
  灿宜见路谦添挑了嘴角笑望住自己,便摇摇头,浅浅笑着跟老板进里面去了。
  却哪知将擦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突然握住她的胳膊,俯身凑上前斜斜的一笑:“夫人,你把头一遭旗袍穿给别人看了,不该给你夫君作些更别致的补偿么?”

  【46】陪同
  车子兜兜绕绕,终于驶进路公馆的大门,沿着甬道开了不多时,稳稳停住。
  路谦添下了车,绕过来给灿宜开了门,冲她温柔的笑了一笑:“……欢迎回家。”说完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向里面去了。
  甫一进大厅,迎上来一个丫头,笑盈盈道:“少爷回来了。”侧脸一瞧灿宜,同路谦添知会了个眼色,便也冲她一笑:“这位可是宁小姐了?”
  灿宜点点头,问了声好,那丫头又道:“我叫作泉香,是跟着太太的,宁小姐有什么尽管吩咐。”
  路谦添向泉香笑了笑,问道:“父亲回来了么?”见泉香摇头,又问:“母亲可在房里?”泉香点头一笑,他便握着灿宜的手道:“灿宜,你来。”
  她跟着他上了楼梯,心里忐忑难以平复。及至一间房门口,路谦添停住步子,回身温和的望住她:“放心,母亲是个温柔的人。”
  他抬手往门上一敲,她便没了却步的机会,只听里面应了声,路谦添便推开门牵着她走了进去。
  靠窗的沙发边上,站着的年轻小姐正是路希窕,她往这边一望,见着灿宜,拘谨的笑了笑,道了句“姐姐好”。
  沙发里的夫人转过脸来,面孔上满是温和的笑,倏然仿佛让灿宜看见身边少年眉眼间的影子,她怔怔的站住,竟然忘了问好。
  “灿宜,这是我母亲。”路谦添浅声道,“母亲,这就是灿宜。”
  “见过的,”路夫人笑着招呼他们过去坐下,“那次思苏生日上就见了。”
  此刻提到“思苏”二字不免多少有些尴尬,于是少年扯开话题,温温一笑:“怕母亲忘记了。”
  “瞧你,”他母亲表情里略显宠溺,向灿宜羞他道:“哪里就急的这么样了。”
  灿宜没好意思的,便低头一笑没有说话。
  路希窕挨着母亲坐下来,略略笑着小声问她哥哥:“……我该叫姐姐什么才好……?是宁姐姐,灿宜姐姐,……还是嫂嫂……?”
  灿宜闻言急忙笑道:“路小姐见外了,叫灿宜姐姐听起来倒还好些。”
  少年挑眉把她望住,玩笑一句:“你管希窕叫路小姐,难道不是见外?”
  “正是,”路夫人道:“灿宜你只管叫她希窕就是了,眼下也不必拘什么外人的礼节,大家亲近些才好。”
  灿宜便点头应了。
  正说着,先前的丫头泉香敲门进来,禀了一声道:“夫人,方才桂升那边来回话,说是备年的炮竹烟火一类都重新置办齐全了。”
  路夫人听闻此言更加笑开了,向前一凑身,拉过灿宜的手轻拍着,却拿眼睛扫着儿子,道:“你们听听,可知道这是怎么个事由?”
  路谦添笑着耸耸眉头,灿宜正纳闷,又听路母笑道:“也不知是谁,把我们府上过年使的烟花一半都给放尽了!”
  灿宜这方才醒过意思来,正是说他的求婚,便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晚饭前,路谦添带灿宜往府院里四处转着,顺带讲与她各处的位置,边走边笑道:“记清楚了,日后可没人再陪你认路的。”
  灿宜道:“你过河拆桥,立马就不负责任了。”
  他扬眉笑起来:“认都认了,左右你是没机会反悔的。”
  她也一笑:“那可未必。”
  他便上前一两步,横身挡住她的去路,笑吟吟道:“你若敢抛夫……”
  她笑睨他一眼:“便怎样?”
  他眉头一横,抱起胳膊做个思虑的表情,眼风里扫见什么,突然抬手指着灿宜背后道:“你瞧!”
  灿宜闻声回身望过去,怔怔打望了一圈却也没瞧见什么,这才醒悟上了当,转回脸来:“骗……”
  在她的话尾上,撞上面前少年温柔的吻。
  树木的枝桠斑驳而僵硬,在了无生趣的季节里割划出一片支离的天空。她的视野是他细碎的发端,穿过去,就看见灰凉的天,暗着,暗着。可是仿佛能够闻见冰糖的香,一滴一滴化在她的舌尖上。远去的时光都飞进亘久的天幕,随各人的生命流长。她的视野,是荒疏且无色的秃枝,直楞楞切下远上万丈的虚空。她看见一丛一丛,写满她和他的事迹的光霞,氤氲在世界上方的某处角落里。
  她想,倘若她的年华是一面瑰丽的墙,那么他便是她所遇见的最是多彩的流光。
  他们这样对站在苍老的树下,由这些眼下即将远逝的植物们见证着,相互道一句无声的喜欢。四季后又是一轮新鲜的生命,时间过去了,它们便可将此印刻在自己的年轮上,传承给一季新的春天。
  路谦添直起身,把围巾圈在灿宜的脖子上,温和的笑起来。
  他说:“你瞧,这样你还怎么逃我的婚?”
  路谦添的父亲是个很沉默的人,灿宜一顿饭吃的不免拘谨,又或者是他们这样家庭十分注重茶饭不语,总归席间大家所讲加起来左右不超过十来句罢了。
  晚饭过后,见路父去了书房,灿宜便深深松了一口气。
  “你可紧张?”少年打她的背后凑上来问了句。
  她先摇摇头,略过一会,又深刻的点了点。
  他转到身前来,轻声道:“……父亲他,只是不喜欢多说话。”见灿宜还是一脸不安的表情,于是扯开嘴一笑:“放心,这却并非不喜欢你的意思。”
  后来她局措的等了一个晚上,总是担心会突然被传唤到那一间书房里去,可是最终没有。
  就这样坐立不安的等候里,灿宜想起自己的父亲。独自一人在家的父亲不知现在有没有睡着,尽管她只是出门两天,会在除夕之前赶回家里去,可是见今却愈加有种脱离了庇护的感觉。她所坐的躺的是别人家的床,她等在别人家的房子里,他们对她来讲都是陌生的人,她对他们也一样。她因为一个少年只身来到这里,此后或许要长长久久的生活下去,然而在此之前她并不知晓且也无从知晓自己是否喜欢或者适从这种日子。
  只是茫然。
  她不能确定的因素有太多,多到挤成一团,促狭在她的心思里,渐渐要让人退缩。
  灿宜这样想着,便觉得人在晚上或许永远没有白天那么勇敢。
  床太软,她睡不着,于是裹了件外衣踱到窗边去。她略微挑开窗帘的一侧,在焕发扇贝般柔光的布料边上,倾一倾身子,把脸贴近玻璃。起初的一瞬间,太阳穴倏然触及的冰凉感仿佛可以扎进心里去,渐渐便缓和下来,这触感沿着什么路途蔓延,蔓延,触发一阵轻微的耳鸣,继而泛散开,最终化成一片冰凉的水,将她整个人沁透。
  灿宜抬起眼睛望出去,那一爿冰白的月光,在经历万古沧桑之后,或许有些话要对世人讲。
  又或许不过只是她有些想回家而已。到头来都是少女的小情绪,在陌生的环境里不安躁动,声声聒噪着。
  灿宜拉开窗想透透气,木轴隐约吱呀了一声。窗口很快泻进来一团冷意,她身上着了个寒噤,却并不愿意把窗户关上。站了片刻,所幸想去二楼客厅的阳台上,透彻的想一想。
  方一打开客房的门,见门外廊上的角厅里隐隐若若的亮着灯,沙发里盘腿坐着的少年随手翻着膝上的报纸,听见这边的动静,他抬头望过来。
  灿宜怔怔的在门边站住,隔了半晌,却只见路谦添轻轻搁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向她走来。
  他抬手撑住门框,将脸靠在自己的手臂上,冲她温柔的笑了笑:“终于出来了?”
  灿宜一愣,他又浅淡的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睡不着。”
  她看见此刻他眼睛里的神色,以及他那一双幽深的瞳子里映着的,自己的影子。小且薄弱。她想避开,便低下头去,然后看见他的干净的拖鞋。它们只是略微撞进了自己的视线,却未期不可避及般的带给她一种异样温暖的感觉。
  眼前仿佛是跟以往不同的人,没有白衬衫,没有细致贴身的西装,没有象牙色的围巾,脚上也不是绅士款式的皮鞋,全然不见平日翩翩倜傥的那个少年。
  可是再抬起头,他只有一身适意的白裤子和赭石色的阔领毛衫,显出一点挺拔的骨骼和肩线。而他穿着拖鞋的样子,也似乎更让自己喜欢。就好比是她的一个亲切的家人。
  路谦添握过灿宜的手,温和的笑着:“你不知神游了多久,手也这样冰。”
  她没说话,良久,他沉声说了句:“……灿宜,你放心,我都知道。”灿宜抬起头来,听见他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才睡不着。……我在那里等着,原是想陪着你一起,像这般熬一个晚上的。”他垂下眼神去,又冲她一笑,“不成想你独自失眠失的这样,在里面熬着也就罢了,还偏出来晃一晃。”
  给他一逗,灿宜也笑了,心里却绵绵的踏实下去,又安沉,又温暖。
  路谦添偏头向灿宜住的客房里一瞧,不经意扫见她打开的窗,便走进去关严实了,转回身来促了眉头:“想感风寒么?”
  灿宜不好意思的在床边坐下来,笑笑没有讲话。
  他在那里稍站了站,重新向门外走去,将走到门口的时候,向她一挑嘴角道:“即便是失眠,也请好好在被子里失,左右也暖些。”
  灿宜偏头一笑,末了,听见他道:“……我还在那里,你可以安心躺着……”便抬手将灯关了。
  路谦添走出房间,即将反手将门合上的时候,手上的力度却倏然顿了顿,便知道是灿宜跟过来拉住了里面的把手。她轻声说了句:“……谦添,不用了,你也去睡罢。”
  他知道她放了心,于是也就隐若的微笑着,轻轻合了门。

  【47】反省
  他给了她一个好梦。
  灿宜清晨起的很早,料着路家长辈应是未起,便换好衣裳,携了随身带来的一本《随园诗话》,去阳台了。角厅巧极有只小巧的黄花梨高凳,方便她搬来坐一坐。
  斜斜的在栏上歪着,光线倒还好。她略翻了几页书,冷日里饶是披着厚衫,不一刻指头上却仍觉得麻,因想着该先起来活动活动手脚的。她将起身还未站牢靠,手里的书却被抽开,只听路谦添随手翻了翻,浅吟道:“葛岭花开二月天,游人来往说神仙。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
  灿宜回身望住他,打趣道:“想不到你起的这样早。”
  他便伸个懒腰,将书丢在那只高凳上,反身倚住扶栏。他个子高,腿又长,这样一靠,那栏杆也不过将齐他的腰。灿宜见他只拿胳膊肘撑在上面,向后斜仰着身子,打量一番是在二楼,便道:“仔细掉下去。”
  路谦添扭头向下一瞧,并未见收敛回姿势来,却回过脸来摇头一笑:“想必以佑森见今的功力,便连跳下去也不成问题的。”
  灿宜听了也就跟着笑起来,待要弯下腰去拾那本书,又听他想起什么是的,突然神神秘秘的笑道:“灿宜,你跟我来。”
  “……做什么?”
  “别管,来了你就知道了,”接着闪出个得意的微笑,“……我得了件宝贝,保管叫你开心。”说完,不由分说的拉着她向里面去。
  待走到他房间门口,灿宜的步子却倏然间顿了一顿。路谦添转回身盯着她瞧了半刻,突然松散开眉头温温的笑起来:“怕什么,早晚这也是你的房间。”
  这话十分让她不好意思。然眼下的处境,言行举止都更加不该逾矩才是。若让上面长辈知道了,在他们这种吃顿饭都悄无声息的家庭里,她便更是格格不入了。虽说对于将此作为自己今后的生活,此刻的她并未全然坦诚的接受下来,不过在下定返回原途的决心之前,还是应该认真遵照别人的礼俗的。
  于是松了他的手,站在门边问道:“到底是什么?”
  路谦添知道她想的太多,顾虑也太多。诚然他们家礼数详烦,但也并非不开明至斯,婚前便连房间也进不得了。然再一番转念,如今灿宜会这样想,正当说明她肯一步步踏在他身后,努力同他走下去。纵然彼时他自己这边对日后的长长久久十分坚定,可若说到灿宜这方,他终究还是有些拿不准的,毕竟眼前横亘的落差,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并不质疑他们的感情,却一两分质疑她面对这些的勇气。
  是而眼下她肯迟疑,总归是好事。勉强她,倒不如陪着她一起,缓步走到教堂里去。
  于是浅浅的一笑:“罢了,你不肯进去,我去拿来好了。”说完抽身进了房间。
  路谦添并没有将门关上,灿宜站在廊上直直的便能瞧见他屋里的阳台。
  他的房间,其实同她想象的一样,干净整洁,且有很多书。连着阳台的门打开了,偶尔便有过阵的风将扎好的窗纱吹的打转。倾进房间的光线,边角没过墙边的桌案,笔洗里的水反射过,又砸落回别的地方。
  视线正扫了一圈,路谦添打从里面的套间里出来,喊了一声“灿宜”。她还未及转脸看过去,只听见嚓嚓两声,他站在她对面端着手笑起来。
  灿宜怔了一怔,继而叹道:“这是相机?哪里弄的?”
  路谦添将手一晃,勾起嘴角:“我就说了,你一定喜欢。”他走出房间,将黑漆且气派的相机递到她的手上,又道:“父亲的一位旧识,前两天将从法兰西回来,带给我的。”
  灿宜仔细瞧着,便道:“……真好。”
  他两个正摆弄着这手里的东西,上楼来一个丫头,走近前请了个安,笑吟吟道:“少爷早,姑娘早,夫人说今日老爷早早便出门了的,所以不必着急,特遣我来问问少爷和姑娘想吃些什么,好叫厨子们认真准备几样早点。”
  路谦添道:“父亲这么早便走了么?”
  丫头笑着点了点头,回了声“是”,他便转过头来向灿宜道:“灿宜,你想吃些什么?”
  灿宜道:“我什么都无妨的。”
  路谦添还没开口,那丫头却甚热情的冲灿宜甜甜一笑:“宁姑娘好,我是鸢语,宁姑娘就要是自家少奶了的,何须客气,有什么尽管吩咐我们去打点。若不便同我们讲,同少爷讲也是一样的。想来少爷疼您疼的什么是的,有什么不好意思。”
  这番话一说,灿宜先不好意思起来,路谦添便笑道:“你瞧我们鸢语,几时这样嘴甜的?”
  鸢语抿嘴道:“鸢语说的真切,难不成少爷倒巴着我们对姑娘不理不睬的不成?”
  他听了转脸向灿宜笑吟吟的一挑眉:“可见我们家丫头们都喜欢你着呢,今后可得对她们好些。”
  见灿宜低头笑了,他才又向鸢语道:“上回的莲子粥我尝着就很清口,还有前些日子顾伯家遣人送来的那几盒子时兴点心,希窕说是不错,我瞧着也不必搁到过年了,左右都是吃,就今日捡几样来,我们同母亲一起尝尝罢。”
  鸢语道了声“是”,灿宜却拉住路谦添道:“若原是要备年的点心,就别现在吃了,不必特为我准备什么的……”
  他便横了眉头笑道:“这话去年怎么不说?去年送你的,可是比这更金贵点心呢。”
  她方想起去年二十九,即是她生日的那天晚上,他送去的那盒点心,以及彼时他的满腔烦闷。她想到这里,便又接连想到,至今想必她眼前的少年都不知道她的生日,且也从未想到问过。
  于是抬头望着他,没头没尾的问了句:“……谦添,你是几时的生日?”
  路谦添怔了一怔,半晌,冲她一笑:“怎么,你想陪我过么?”
  鸢语听到这里,便识趣的躬身告退,下楼去了。灿宜看着她的背影,略隔了一会子,转过脸来:“我想知道。”
  他没讲话,只是退一步斜斜的倚在一边的墙上。越过一爿清晨的凉光,她听见他的微笑:“你已经陪我过了。”
  “几时?!”灿宜讶道。
  路谦添眉心里化了一抹柔和的弧度:“桃花那天。”
  灿宜怔在那里,没再开口,又听他松松的一笑:“你一定记不得我第一次见你是哪天,我却扎实的想着。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那天我在门口同你说‘灿宜,去年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你’,你可知我所谓‘这个时候’,正是指的那一天,”他说,“……四月十一。”
  此刻灿宜的心里,岂止仅仅是惊讶。她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她只是知道那连天的桃花是他送给她的盛宴,却不知那也是他自己的节日。他什么都不说,她便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
  正出神的站在那里,路谦添却仍旧温和的笑着走近来扳过她的肩,轻推着她向楼梯去,边道:“我还要谢谢你肯将我画的那么倜傥的,你却这么一副表情做什么,左右过都过了,你这是嫌我不请你一桌庆生的酒席么?”
  灿宜顿住步子,回身将他望住,却也只是望着,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罢了,罢了,”他笑着耸一耸眉头:“……早知可就不同你讲了。”
  末了,灿宜道:“……明年,我好好给你过生日……”
  他怔了一怔,继而冲她一笑,便一同下楼去了。
  早饭是按路谦添的要求做的,几样精致的点心,以及沾了槐花蜜的莲子米粥,另遵了路夫人的吩咐,端上两小碗清汤面来,盖着囫囵的荷包蛋。她冲灿宜一笑,温声道:“也不知这些点心你喜不喜欢吃,所以喊他们一道做了两碗面条,倘若这些不合你的口味,便跟谦添把这两碗面吃了罢。”
  路谦添捡了一枚栗蓉酥糕,正咬了一口,听见他母亲的话,便玩笑道:“这点心倒合我口味的很,却为何要配合她吃面条的?”
  灿宜同路希窕都不言不语的笑起来,路夫人睨他一眼,笑嗔道:“你听这话,也敢说体贴人家!”
  他眼风里一扫灿宜,又道:“可见打从宁姑娘进了门,我在家里就不得好处了的。”
  他们一桌玩笑着,气氛同前一晚甚是不同,将近吃完的时候,路夫人向灿宜道:“今日让谦添同你好生练练舞,晚上多半是要派上用场的。”
  灿宜只得点头应了。
  才吃过饭,灿宜坐在客厅里正翻了两页报纸,路谦添便携了那相机下楼来,站在沙发后面向前一躬身,俯在她的一边,笑道:“走,我们出去。”
  灿宜转脸看着他:“去哪里?”
  “你别管,跟我去就是了。”
  “……不是要练舞么……”
  “那个自然要练,”略顿一顿,又笑道:“总不要让人说路家少爷少奶奶跳舞不合拍罢。”
  她便道:“那你还有心思随处逛去。”
  “你道我是闲的没事,”他扬手将她手中的报纸抽了出来,撂在一边,“很正经的事,不去你可要后悔的,总归耽误不了你跳舞就是了。”又道:“……我岂是愿意跳着舞被人踩到脚的?怎么也要记着掂量掂量你的技术的。”
  灿宜听了冲他别了别嘴:“以前女中教的,只怕你还不会跳呢。”
  “罢了,我说不过你,”路谦添温声笑着:“既是这么着,那更用不得练了。”
  他三言两语,催着灿宜上楼去换了外套,同他出门去了。
  从祁佑森收了灿宜的墨盒之后,便有些改头换面的意思,虽未十分的付诸于行动,但显见得面上还是老实得多了。至少从祁敏人的角度来看,近来儿子的乖觉还算颇衬他意。然更令他未曾想到的是,有一天祁佑森竟会主动跑来向他讨一份差事。
  应该说祁佑森有九分是接受了灿宜的意思,实打实想由胭脂盒改做一番墨盒,体味体味滋味的。实在做不来,了不起两手一松,仍做回他往日的祁少爷就是了。可若做的来,且做的好,想来连他父亲都要另眼看待自己的。总归算不出亏本的帐,不如试试水。
  他父亲这边,初时听闻他的意思,竟诧异到疑惑他想砸了自家产业的地步,得亏祁母在一边吹了半天风,才让这把火渐渐烧起来,烧秃了祁老爷子的不解。
  “我只一句话,”祁敏人道:“如今你怎么算过账来的?”
  祁佑森便甚诚恳道:“……我不能白瞎了父亲祖父创下的家业。”
  这句掏心窝子的话还多亏他母亲的提点,祁敏人一听,登时不敢认眼前的人是自己儿子,良久,凝重且悲壮:“……既是觉悟了,今后倘或再敢糊涂的不成样子就试试……”
  又说了许多训诫,祁佑森皆一一点头应了,末了,只听他父亲道:“青塘那边的几家老字号,便先交与你去查点查点罢。”
  得了差事,特别自入冬后,祁佑森便刻苦研习起来。往青塘那边多跑了两遭,一些大概的生意和关系也就渐渐熟了。

  【48】交点
  祁佑森隔着车窗望出去,茫茫一片荒芜。福生在前座里歪着脑袋睡觉,车子颠了一颠,他便惺忪了眼坐起身,迷迷糊糊道:“……可到了?”
  祁佑森收回视线来,白他一句:“你打上车就睡得香,这也敢叫‘福秘书’,怎么说不该是我眯着你醒着的?”
  福生便费劲的往后座转过脸来,一脸涎笑:“……这不大清早摸黑起来的么,咱们这点子精神头哪能跟少爷您相提并论……”
  “……瞧瞧你这表情,”祁佑森摇头啧啧两声:“……你说你傻兮兮往我后边杵着,我这威严还怎么建立的起来,这一旦气势上不能把青塘那几个老家伙拿下,岂不前途堪忧么。”
  “……瞧您说的,”福生揉揉鼻子,“我哪里就那么不济了的。”
  祁佑森冲他笑一笑没再说话。
  将到青塘,窗外闪进一溜花花绿绿的颜色来,分外明快。祁佑森仔细一瞧,见是路边卖年画的摊子,便问:“怎么这么多?”
  福生跟着向外瞅了两眼,回过脸来道:“青塘不就做这个的么,有名呢。”
  祁佑森便将车窗摇下来,开了三指宽的口子,认真看出去。隔了半晌,重新摇上窗户,道:“同城里的并没有区别。”
  福生道:“怎么没区别?城里市集上别家年画卖一文,可青塘的就得出一文二。”
  司机年纪比他两个都要大些,听了这讨论,也笑吟吟掺了两句:“少爷有所不知,这做年画首一件要紧的便是版,要说青塘的版,刻的就比别处精巧些。其次是色儿,刷一次只上一道色儿,所以您可找一张来仔细瞧瞧,一般的年画三道色儿便罢,可青塘的少说也四道,也有五六道的。年画这东西,买来本就是图喜庆的,若是这版也好,色儿也多,自然便要讨喜些。”
  祁佑森闻言笑了笑:“这倒真是没听过。”略一想,当真来了兴致,便道:“开回去,我要好生瞧瞧这青塘的年画。”
  车子便一路慢悠悠倒了回去,在沿途第一个摊子停稳当了,福生跳下车来,伸了个懒腰,接着转身一步给祁佑森开了车门。他走近画摊,一边慢慢踱着步子向前去,一边打眼认真瞧着。约摸过了五六个摊位,行至一个极小的摊子跟前,祁佑森兀然停下步子,倒抬手翻着挂起的年画簿子来。
  他翻了半晌,眼也没抬,问道:“怎么你这摊子这样小?也不多挂些画样,三两个本子就完事了?”
  谁知支架后面答话的,却是个苍老的声音:“三两个本子?……你说得轻巧,可知前面所有摊子加起来,也比不上我三两个本子。”
  祁佑森闻声偏一偏头,挑开眼前的簿子,只见老板双手揣在袖管里,闭着眼同他讲话。
  略怔一怔,祁佑森道:“敢问这几本子画都好在哪里?”
  老人睁眼打量他一番,半晌,起身道:“我倒不是指这几本。”
  祁佑森便道:“那就是你有更好的,……有更好的却不挂出来了。”
  那老头反而笑了笑:“即便再好的东西,也是要应景的,我说我的画儿好,却不是说它在大年下的也可畅销。”
  祁佑森嚼了嚼他的话,摇头道:“总归是比别家要好吧?”
  老人将才点一点头,他便又道:“若好,怎见得不畅销?”
  那老板笑而未答,却掏了手出来,招呼他道:“那边是我铺子,你不妨来瞧瞧。”
  祁佑森便饶有兴致的跟在后面去了,方至门口,抬眼看了看,简单写着个“恒兴義 画店”,老板将门板移开,回头将他和福生两个让进店里。
  先看见的,是头顶上吊着的那只三米多长的龙头风筝,再往四周墙上一打量,虽也是各色年画,却总觉与外面街上的不相同。凑近去一瞧,才瞧出些门道。原这恒兴義记正经做的年画,都不似普通年画那般尽是吉祥题材,再佐以些什么“双喜即日到,五福今天来”又是“桃献千年寿,福开百子图”之类的福语,却更似是古今小说插图一般。且不但配色雅致,刻版亦算极难得的精巧功夫。
  瞧过一圈,祁佑森笑道:“原是这么个‘好东西也须应景’。”
  老板也眯着眼笑了笑:“是了。”
  福生向墙上看了几眼,因道:“颜色也不喜庆,图式也不算大众,怨不得此刻卖不出去。”
  祁佑森听着,略想了半刻,却向老板浅笑一句:“叨扰了,一样一本,墙上有的我都要。”继而又回身冲福生道:“将东西打点好,结了帐去分号找我。”说完向老板点点头道个别,便跨出门去了。
  且说灿宜吃过早饭,将歇了歇,便被路谦添拉着出了门,也不知坐车往哪里去。等瞧见他连相机也带上了,便问了句:“到底是去哪里?山谷么?”
  路谦添笑着摇了摇头:“苇水。”
  灿宜道:“……这个时候去看什么苇荡?”
  他便道:“谁说是去瞧苇荡的?”晃一晃手里的相机:“去拍照。”
  “在哪里拍照不是拍照,偏跑这样远。”
  路谦添一笑:“你今天这衣服,去苇水边上颜色要衬些,兴许你换一身,也就不用跑远路了。”
  “什么逻辑,倒怪我。”
  他们两个在车里聊着,不过多久也就到了。甫一下车,灿宜先叹了句:“……真漂亮。”
  “你瞧,”路谦添站在边上笑道:“刚才不知是谁说这种时候没得可看的。”
  植物,本身就是多姿的存在。无论同哪个季节配合,总让人未知间也能感受震撼。譬如眼前,灰茫的一片,就如同眼底蒙上厚厚一团捋不干净的尘色一般。满眼可见的是杂荒,不可见的,是杂荒的尽头。它们仿佛要无休止的伸展下去,壮大成一个世界。视野里明明只剩单一的色块,却给人奇异而磅礴的印象。
  恢宏到难以磨灭。
  路谦添拿胳膊碰碰灿宜,向前面不远的地方一指:“唔,站到那里去。”
  灿宜稍犹豫半刻,问了句:“……会不会……有蛇?”
  他听见这话笑容尴尬的一僵,良久,轻轻叹口气:“……宁姑娘……蛇是要冬眠的。”
  她这才想起来,不免一阵脸红,一声不吭的走过去站好。
  路谦添摇摇头笑起来,喊着“一,二,三”,右手食指按下快门的那个瞬间,便定格了一段故事。昏昏无华的一片旷野,芦苇齐肩,灿宜套着橄榄绿的衣裙,拢过风底散乱的发梢,站在不远处深沉的世界里微笑。
  苇水已经结了很长一段时日的冰,他们沿着近处四周走了走,发现一叶破旧的木舟,搁浅在岸边上。路谦添抬脚跳了上去,站牢了转过身,向灿宜伸出手:“上来坐一坐,我们歇会儿,说说话也就该回去了。”
  灿宜只好拉住他的手也跟着迈了上去。好容易跨上来,却没站稳,歪歪的坐了下去,路谦添因被她拉着,也跟着踉跄一步,好在他站的稳,便没有倒下来。他赶紧弯下身去扶她,却忍不住笑了。
  灿宜见他笑自己,想出个主意,于是俯身将耳朵贴在船板上,隔了一会才抬起头,骗他道:“你听,躺下就可以听见水声的。”
  路谦添便道:“真的么?”
  灿宜笑着点点头,他于是蹲下来,将相机搁在一边,翻身躺下。
  她笑着问:“可听见了?”
  他闭上眼睛,隔了半晌,轻轻点头“唔”了一声。
  她原是同他玩笑,骗他的,哪知真能听见,许是自己方才没听真切,便又俯下身,仔细去听。正聚精会神,只听咔嚓两声快门,再抬眼,头顶上方已经是相机了。
  少年与她头对头躺着,高高擎起手里的相机,锁下他扬眉得意的笑脸以及她侧面半个认真听水的表情。
  灿宜气鼓鼓的翻身坐起来,路谦添却仍旧合着眼睛躺在那里,挑起嘴笑道:“真傻,这船明明是在岸上,哪里来的水声。”
  又玩笑了一会子,二人也就打算往回去了。正往停车的地方走着的时候,路谦添问:“灿宜,你今天高兴么?”灿宜点了点头。他没再说话,隔了半晌,只是微笑着随意的说了一句:“今天照的这些照片,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她起先没反应,等醒过“生日礼物”四个字来,倏然脱开他的手,停住步子。他却继续向前走着,隔了几步的距离,终归还是站住,转过身望着她。
  “……你知道了?”
  他耸眉一笑:“……去年的生日……对不起……”
  回程的车上,祁佑森在后面坐着,福生转过脸来笑道:“少爷,这年画敢情是买回家贴的么?”
  他没说话,良久,回了一句:“送人。”
  二十九,是他真切的在心里惦念着的日子。想到灿宜一定会喜欢这些别具一格的彩本子,便买下了所有。只是他很犹豫要怎样开口才能送给她,在他已经立场不足的情况下。
  显见得他还未思虑到一个圆满的旁观者身份。
  福生又笑道:“少爷,你还真绝,现学现卖就把那几个老东西给降了。他们说他们新进的东西好,你偏掏了我们的年画簿子出来,道一句‘买卖要应景儿’,又是‘此刻卖不活络便要耽搁这些好东西日后的行情’,三两句便了结了。”他住一住,又别一别嘴:“……还说我的模样白折了你的威信,你瞧,要不是我正巧抱了画簿子进来,你可去哪里找材料同他们理论呢……”
  他正兀自讲着,司机“咦”了一声,道:“……那不是路少么?”
  祁佑森闻言偏了偏头,从前面的玻璃望出去,却只见路谦添从路边的苇荡里跨上来,他站稳了,便温和的笑着去拉身后的人。
  “……宁小姐?!”福生讶道。
  司机问:“……少爷……要停……”
  祁佑森刹住他的话尾,沉声道了一句:“开过去。”
  他便擦着他们的笑脸过去了。
  后视镜里,隐约可见穿过后窗的公路上,停住的那部车子跟他越来越远,人影也越来越远。渐渐要看不真切。最终也只是化成他身后玻璃上的一片水雾,模糊在他视野的盲区。
  他想,他今日欢心买来送她的东西,于她来说或许真的不重要。
  福生转过脸来耷拉着情绪望住他,他便耸眉笑了一笑:“……你瞧谦添,晚上明明还有家宴等着,这会子心思却仍在别处……”
  他们都知道有家宴,却都不知道家宴是为谁开。
  乔思苏是约了祁佑森同她一道先往路公馆去的。想来节下各家都忙,二十八了还特开一席宴,定是为联络感情了。他们三家感情向来甚好,是而此番多半为一些别样的沟通。她想到这里隐约有了些好的预感,又有些忐忑的矜持,因而决定不同父母一车,先与伙伴同行。
  方一下车,乔思苏除下披肩递与门口的丫头,笑吟吟望住祁佑森:“你这件大衣我瞧着倒好。”
  祁佑森道:“你现下欢喜,只怕眼里瞧见什么都是好的。”
  乔思苏便挑挑眉角:“夸你的也不乐意。”
  “罢,我要谢谢乔小姐了,”祁佑森松一松领带,开了颗扣子,道:“赶快上去找他们去,这里怪冷的。”
  他们两个便一同上楼去了。
  原是路谦添同灿宜挽了手在二楼角厅里练舞步的,那角厅地方不大,兜兜绕绕的不就碰着沙发,不就碰着站灯。他们本都会跳,这时候练习什么步子也就是闲来无事,找个游戏做做就是了。说笑着转了几圈,因都有些口渴,路谦添便道:“我去弄些水果上来。”
  他下楼去了,灿宜便独自走到阳台上来,透透气。
  祁佑森走在乔思苏后面,跟着她上楼来,两人打量一番走廊那边,见路谦添的房间敞着门,人却不在里面,便又往另一头来。将走了几步,乔思苏瞥见阳台上一个少女的背影,而路希窕显见得是没有那么高的。
  “……灿宜……?”祁佑森促起眉头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脱了个名字出来。
  灿宜闻声回过身,见是他们两个,表情起先有些不自在,半晌,也就点头向他们回了个好。
  祁佑森一句“你怎么在这里”还没讲完,乔思苏此刻却已然气焰甚嚣,大步向她去。
  倒有些似曾相识的景处。
  彼时在那小礼堂里,也是这样,他还未及反应清楚状况,她便三两步上前,向灿宜扬手就是一个巴掌。
  祁佑森醒过神来,跟着大步冲了上去。
  然而任时过境迁,他阻下的,却还是灿宜的手。

  【49】孤立
  他们站在同一方时空里,只是切换了立场。
  灿宜扬起的手被祁佑森阻在半空中,终究抗不过他的力道,再也扬不起来,可也放不下去。他同她僵持在那里,连乔思苏也惊了满眼的诧异。
  祁佑森将灿宜望住,眉头里促起一团难言的情感。彼时,他也曾横插在她的愤怒面前,是为做惯了乔思苏的骑士,然而却也正是因着那个未达成的巴掌,将生命里兜进一个如此分明的女子。若说他的少时年华是元宵浮荼的夜,那么灿宜便如同是喧天众声里一盏沉静的水灯,他接近过她,可她终究不在他手中,只有渐行渐远。又或者,倘若没有灿宜,虽然他的生命一样脱不开一段色彩迷离的年岁,然而却也只有色彩迷离罢了,擦过去,身后便什么也不剩。
  倘或不是她,他的灯火中便少了一抹清浅安和的光。
  回到眼下,灿宜会在路家出现,显见得路谦添已经求到长辈们的允诺,自此以后,不必过多久,只怕她多半是要做他好友的妻,路家的少奶奶了。可方才看清她的背影的瞬间,他却莫名产生些直觉,仿佛她所选择的,并非坦途。
  是以阻下灿宜的手,不是因为情急之下又做回彼时那个护住玩伴的祁少,却是在心里清晰过了一遍利害关系,真心为她,才挡在乔思苏身前的。说来说去,这个巴掌倘或让灿宜还得了,则她日后同乔家上下的关系便雪上加霜,而这一门交际若处不得当,可想她在路家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他望住她,想说的有许多,然而最终却也只是望住她。良久,缓缓松了手,别过脸去。
  灿宜略怔了一怔。她以为或者他心底下护着的,始终也不是她罢。因而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垂下眼睛,侧身擦过他们两个,下楼去了。
  从进门后,除了惊愕,乔家长辈对灿宜就再没生过什么别的情绪,或者说他们于这个场合颇觉尴尬,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
  用过饭,灿宜因去房间整理了一番形容,待下楼来的时候,隐约听见隔间里三两个丫头在嚼舌根。一个道:“……可瞧见了?乔家老小着实不待见这宁姑娘呢……”
  又一个声音尖一些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换作我,只怕要更甚一些……”
  那一个又道:“我瞧着这宁姑娘却不错的……”
  头一个开口的此刻便压低些嗓子:“……这错与不错,却不是我们说了算,左右是准了她进门的,谁知今后是怎么个造化。”
  另一个忙问:“已是准了么?”
  这一个便咳咳笑了两声:“半年又怎么的,说来说去不过是做与乔家看的,难道半年过了,该做少奶的却仍回家画画不成?”说到这里几个人挤着笑起来。
  不一刻,那一个道:“……乔家也是,到头来白着紧了这门亲。”
  她们又说了什么,灿宜只仿佛听不真切了,怔怔的站在那里,出了半天的神。等她醒过神来,身前早已经插了一个急促的身影,三两步向那隔间走过去,近前了抬脚便要踹开那扇不遮风声的门。
  她便赶紧冲上去拦下。
  祁佑森满满的力道,化在她促起的眉间。他紧紧拧了眉头,捏白了手指的关节。隔了半晌,低下头去,见她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放下怒气,垂了两只手站在门前。
  灿宜低声冲他浅浅的笑了笑:“……没什么的。”
  祁佑森便没说话,良久,道:“下楼去罢。”
  他们便一路下楼去了,她在前,他在后。
  将进宴会厅的时候,转过暗角,祁佑森却突然从后面拉住灿宜的臂肘。里厅传来悠悠长长的一段调子,她听见他说了一句:“别放在心上。”
  灿宜怔了一怔,继而转回身看着他:“……你这是何必。”
  他便问:“何必头先挡下你的手,此刻又来帮你出气么?”
  她略一顿,无奈的一笑,还未开口,只听见身后一声“灿宜”。
  路谦添站在门口,将手里端着的高脚杯随手搁在一边的花几上。虚浮的暗影里,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祁佑森便不再说话,隔了半晌,向路谦添走过去,近前了停住步子,却端起他搁下的玻璃杯,喝尽了里面小半杯葡萄酒,干声笑道:“终是叫你办成了。”
  路谦添道:“什么?”
  祁佑森于是顶了一下他的肩,仍是笑着:“灿宜。”这两个字,却在他心里砸出一片荡不平静的涟漪。
  路谦添抬眼看看灿宜。可是他们都不在光中,谁看谁也看不切实,瞳子里渐渐也就跟着迷蒙起来,一切都失了边缘,化进一团不清不楚里。良久,他只有道一句:“但愿。”
  于灿宜来说,这无疑是个冗长且拘谨的夜晚。她并不能够时时同路谦添站在一起,多半时候,她也只有坐到圆几子边上,无聊的续两口果饮,合着乐队奏出来的调子点一点脚尖,或者拿指头在桌上敲拍子。厅下多半的女伴,虽也过来同灿宜客气两句,碍着并不熟识,便也只是寒暄两句就算了,仍旧响应乔思苏的召唤,去她那边说笑。仔细想想甚至连灿宜也觉得她们这一场同席,角色上倒像是做了个不小的置换。
  她有些沮丧。
  然而眼睛随意扫一扫,还是很容易便寻到路谦添挺拔的影子,在恍如白昼的巨大的琉璃吊灯下,他也常常在同别人聊天时,心猿意马的望向她这里,悠然一个微笑。可是他们都觉察到,悠然却不过是仅指表情罢了,不知几时起,仿佛他们彼此间笑容里包容的沉重感,渐渐要变得庞杂起来,渐渐任如何也无法忽视。
  灿宜兀然小小的慌张起来,便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不期撞上另一副笑靥。
  林菱荷许久未见,眼下端着杯子,一身荷叶绿的新式旗袍,窈窕向灿宜走过来。她近前了,挑眉一笑,道了句:“宁小姐,好久不见。”
  灿宜听见,便起身向她道了个好。
  林菱荷在另一侧坐下来,打量她一番,笑道:“同往日不一样了。”
  灿宜低下头沉沉的一笑,听见她盈盈笑着:“……你同路少爷,我没有想到的。”
  未及开口,林菱荷又端着杯子,向另一角的熟识妩媚一笑,继而转回脸来,又道:“我瞧着你一个人这里大半天的光景了,也怪闷的,不如来陪你说说话儿。”
  灿宜便只好点点头,呈了她的好意。
  她又向路谦添的方向略微瞟了两眼,跟着道:“……你们的事,为何这里没在报上公开?”
  这种问题,灿宜略有些莫名的尴尬,不知怎么答她,便简略的一笑:“……并没有正式确定……”
  她听了松松的笑起来:“我原以为乔……”吐了个姓,没再说下去。
  灿宜垂下眼睛去,轻声道:“……多半人怕都这样想呢……”
  林菱荷便又笑起来:“……不过,我既同你识得,你觉得融不进这个圈子时,便可来找我。”
  这话于此刻灿宜的立场上来说,听来颇觉几分温暖。因而诚恳的向她道了声谢。
  林菱荷又略坐了半晌,聊了几句别的,便起身道:“我去那边换杯酒。”灿宜点点头,由她端着杯子去招呼别的朋友了。
  她前脚将走,乔思苏却跟着过来,毫不客气的在对面坐下来,开口就是一句:“想不到宁小姐倒真是会笼络人心。”
  灿宜的情绪至此便折了大半,只剩两三只残兵败将,镇守着她的表情。
  她觉得烦透了。
  “我却不记着抢过乔小姐什么彩头的。”
  乔思苏也不恼,只管笑着,间或向别处的朋友们扬起手热切的打几个招呼:“今后你大可管我叫思苏了。”
  灿宜没说话,又听她笑吟吟称她一声“灿宜”,接着道:“别说彩头这话,我们既做了朋友,你看上我什么什物都好说,我让你就是了。”她说完,向路谦添那边扫了两眼。
  灿宜想,她们,不管是林菱荷还是乔思苏,她们都是浸在同一池水里许多年的人,说话也都是同一种调子。只怕此刻除却自己与乔思苏两个人之外,周遭所有来客都不会知道,乔小姐在冲全场微笑的时候,讲与她听的,却是无聊的冷言。
  乔思苏只怕是要让满场的人知道她今晚并不尴尬,记住她的度量,且也要让灿宜知道,她讨厌她。
  灿宜不是愿意陪她玩把戏的人,别说做她的局,更别说此刻她自己的心情,实在耐不住别人挑拨。因而起身道:“我没看上你什么,何必要让我。”
  乔思苏怔了怔,继而也跟着起身,挑眉笑着:“你没看上我什么?那你此刻也不会在这里站着了。”
  灿宜道:“我在这里,是为我得了邀请,同你无关。”
  乔思苏笑开:“你就这样急?迫不及待要嫁个名门么?灿宜小姐,你委实将这社会想得简单了些。”
  灿宜便道:“我急?你不急,何须讲这些酸话。”
  乔思苏促眉道:“你当你是什么?敢这样同我讲话!”
  灿宜却轻然一笑:“那你当你是什么?敢这样同我讲话。”
  乔思苏咬着嘴唇,面上显见得是笑不出来了,半晌,没头没脑的甩了一句:“想富贵想疯了……同你母亲一样!”
  这句话,如同是扎进灿宜眼睛里的针,毫无防备的毁了她的视野,感官里也只剩忙音。
  她自然记得偶尔得知端倪,以及那晚问及此事时父亲的异样表情,且耿耿于怀着。可是无论她怎样掩埋在心底不愿也不敢重提,无论她怎样阻止自己的质疑,到头来却也只是她的事情。容不得,也不需要旁人来多嘴的。
  因而此刻听见乔思苏的话,心里突然就窜了些情绪出来。
  她是恐惧的。恐惧连自己都不拿不准的事情却在别人那里留下了确凿的证据和谈资。
  然而更多的是恼怒。明明是个外人,却毫不折架的置评别人,也太没修养了些。
  可是她就这么出神的盯住乔思苏,站了半天,却瞬间松了表情,轻轻的笑了起来。什么也不说,转身向路谦添走去。
  “谦添,”灿宜躬身扬了一只手,在半空划了两个绅士般的圈,笑道:“可否同我跳支舞?”
  路谦添正同人聊着,不期灿宜这一出,怔了怔,随即向聊天的客人沉沉一笑:“失陪。”
  他挽住她的手,将她带进舞池。乐队识趣,当即换了一首缠绵的调子。
  路谦添笑道:“……怎么?无趣之极么?”
  灿宜摇摇头。
  他又笑道:“你这一出,倒真叫我受宠若惊。”
  她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悠悠的同他转着圈子,视线瞒过他的肩,向乔思苏挑衅着。良久,乔思苏将脸别向一边,这番对立,便算灿宜优胜。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生活仿佛是深渊,她不想掉下去,便只好去挤那独木桥。那么,总有人要落马的。
  灿宜是个聪明好强的女孩子,起头不愿像那些小姐们那样使心眼耍小性的,也随了她父亲,很看得开一些别人难以释怀的东西。可眼下,她还是违了自己的脾气。
  今后,三年五载的,不知她会变成个什么样子。这样想着,渐渐恐惧起来。
  她是否太急于看清一些东西,却反而越来越难以看清其他呢。
  至今的宁灿宜,甚至可以将母亲的事轻松拈来抵触别人,这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
  她越想便越烦乱起来,不自觉的低下头去,却不期刚巧抵到他的肩头。这才感到手上碰触着的温暖隐约绵延传递进心里去。灿宜被路谦添挽住,踩着轻巧温柔的步子,仿佛要走到一个不真切的世界里去。她甚至想再也不要出来。
  再也不要出来。
  路谦添温和的笑着,顺势在她耳边玩笑道:“你踩了我的脚。”
  再低头去看她的时候,却发现肩上湿了一片水渍。
  他怔了很久,没再说话,只是将她揽的更紧了些。

  【50】旧事
  这算得一个再冷清不过的年。
  从路家回来的那天晚上,犹豫再三,灿宜还是敲开了她父亲房间的门。
  “……爸爸,”她靠上前去,在他桌前搬了一只脚凳坐下来,迟疑着开了口。
  宁逸白搁下手里的报纸,向她一笑:“怎么?将才出门不过三两天,就想家了么?”
  灿宜摇摇头没说话,隔了半晌,缓缓问了一句:“……爸爸,关于母亲的过去……是怎么一回事……?”
  她父亲的笑容在她的尾音上戛然而止,望着她瞬间失了神,略过一会子,眼睛终究沉沉的埋了下去,自语道:“……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自己来问这些旧事……”
  灿宜便也就低了头,说道:“……我想知道。”
  宁逸白深深舒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他阖了眼睛,又抬起一只手取下眼镜来,搁在桌上,再返回来揉着眉心促起的皱纹。声音深沉凝重:“……也该让你知道了。”
  他终究慢慢放下手,睁开眼睛的时候,却仿若看见生命中另一个女子,坐在眼前。可是他知道不是。这一个晃神间,便想起许多往事尘埃。虽是落定,遇见风,却依旧蓄势掀起一阵弥沙。
  数上去二十年,男人的身后还留着辫子。彼时的宁逸白,也不过是个将满二十的青年,拜师苏门,研习文墨。苏家老先生,即是他的师傅,也曾官拜翰林院侍读的,约摸光绪三十年的时候,却因着些文人隐士的脾气,加之对朝纲失望感日渐深重,辞官还乡里,收了一帮门生。而宁逸白便算他众多桃李中的翘楚之辈了。
  苏家只一位小姐,出落的婷婷温雅,名叫苏仪。
  可说宁逸白做了苏家多少年的学生,便单方面对那位苏小姐喜欢了多少年。
  苏家虽不算是高官富贾一派,却也是正经书香世家,门第并不差许多的。因苏老爷是个从五品出身,且才学颇负盛名,按说儿女亲事上头,倘或硬是要浅薄几句苏家的门槛,委实也真叫人无话可说了。然而显见得苏仪命势里头,偏偏就阻着这样一个劫。
  她不知因着哪路姻缘,识得一位出众的少爷,姓乔,单名一个匀字。
  说来乔家亦并非一二品大员,不过就是因着清政府对抗列强侵略的几场海战,跟在其中投机做了些军火买卖,暴了一笔不小的横财。然其祖上本就是富贾之家,见今腾达并不算得一夜暴富,不过是到这一辈,来回蹚了两趟浑水之后,更加万贯了而已。
  商人不一定都懂得个见好就收的道理,或者说绝大部分的商人都不会在意这四个字,特别是在有利可图时。而历久不衰的商家们,有别于鼠辈的首一点要义,便是谂熟个避利以避害的时机。简单说来,钱不是越多越好。子嗣们但凡是个知道维持家业的,即便再不济,少说也晓得遵照家规祖训,且血统在那里,还不至于太过胡为以致迷失心性同家产的。
  当年这位乔匀少爷的父亲,敢于五次三番插手军国大事,已是僭越规束太多,幸而他算众多不识好歹者中一个颇识好歹的,及时收了手,才未连累出祸事。
  乔家老爷子自是醉心于将儿子往政道上撮合,宣统一倒,即刻便同几位民国政府要员联络起来。他饶是富户,也敌不过天下都换了本家,早不姓爱新觉罗了的,因而手头上旧的关系网也自然没了多大使处。随便是个人的,脚趾头也想得到如何在新朝里改头换面,左右他们有钱,不过找个有势的,两相认个亲就结了。
  是而这位乔匀少爷肩上担着的,是为家族在新朝代开辟鸿途的巨任,断断不能娶个才女就完事的。
  纵然二人情意拳拳,迫于家庭压力以及对自身前程仕途的认真考虑,权衡再三,乔少爷还是选择了切实的生活。空留下满腔不舍同一句“你等着我”,便转身投入前商业局局长千金的怀抱。结了婚。
  两个月后,苏家小姐苏仪,同其父的得意门生宁逸白,永结连理。
  五个月后,苏仪为宁家诞下一女,取名灿宜。
  或者不如说,是为宁逸白,诞下了一个外姓的女儿。
  可这都是他愿意的。在他知道她陷进这样一个尴尬且绝望的立场的时候,便心甘情愿作她女儿的父亲,也可以为了她什么也不去计较。彼时那个唤他作“白哥哥”的女子,是他宁逸白自年少时起,便穷尽此后生命去喜欢的人。
  时光流动是为让错位的人和事回归各自的轨道上去,他们都做到了。彼此不相往来。谁也不必惦记着那一句“你等着我”。纨绔们在悲情的当口说下的那些悲情的许诺,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为平息他己方的遗憾罢了,诚然不乏真心流露,却从来没有听信的必要。
  于是无声的洪流过去,冲刷尽各人生命里各色的过往。那又何必谈什么爱与恨,总归是要入土,不过一世浮华的戏辞而已,殆尽了生机,还论他谁与谁,也就都相安无事了。
  他们三三两两的爱情,至此便为一段了结。
  二十年来,宁逸白瞧透了乔匀对苏仪的所为, 只当她从不曾遇上这样一个负心的少爷,也只当灿宜就是他自己的女儿,满含着对她母女两个的爱,悉心将灿宜保护起来。
  他将以上向灿宜和盘托出,只差最后一句。
  宁逸白是理所当然的认定乔匀有心弃子,十八年了也不曾找来宁家问过灿宜一个好字,因也就无需告诉灿宜任何身世上的差池,反叫她多心了。故此瞒去了那一部分不必开口重提的真相,只说了个大致。
  剩下的,是他对乔家的芥蒂,在淡漠了长长久久的时日后,借着那次灿宜笑问他一段并非出自他手的祭辞时,突然间重新擦亮了光火。给苏仪的,除却他,便只能是乔匀。他这才紧张了些,可不隔多久,便是乔家派来敬告的差使,言谈间显见得乔家是避讳着灿宜的,过去的事,他不说,想来他们家也不会提,是以他悬起的心又略微松了些。事后他甚至嘲讽了自己一番,未免把乔匀想的太念旧情,既是二十年间他不与他们父女往来,如今却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来念叨些于他仕途无利的旧闻呢。
  所以尽管担着一层疑虑,却也还是应承下路谦添半年的约。
  真正的打算,无非是顾忌着乔匀。倘使这半年内,他乔家不言不语认了灿宜同路家的婚事,那就结了,显见得他们今后也不会抖出什么。但若是他们为了阻住这门亲,甚至不惜坦诚开灿宜的身世,似路家那种达官家庭,开明总归也是做与旁人看的,他们即便再开明不重门第,却也不见得会容忍一个出身不明不白的女孩子。到时还肯不肯接纳灿宜,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他同灿宜讲,正因为她是灿宜,只怕才不能被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庭应允。
  因此这半年,实在攸关灿宜今后一辈子的人生。但由另一个角度来看,总归也是条退路。
  他也曾想过把事实都告诉给两个年轻的孩子,可是左想右想,终究还是不能。
  他不说,乔家也不说,灿宜或可得到一个使她幸福的丈夫和家庭,这少说也算个未可知的机遇,他不能也无权匆匆忙忙的就给否决掉。倘或真可实现的了,与其说出来给灿宜镣上一个沉重的枷,相较之下,让她没有包袱的生活下去,不是更好么。
  他就这样理所当然的想着,决定着,却从未考虑过另一种可能。或许乔匀从来也不知道,苏仪有过他的女儿。
  初九收到了莫觉的电报,说是找了一家新报,要去人家那报社里做一段时日的记者,四处跑跑也可增加些见闻,也算完成学校规定的见习课业。因是临时的安排,时间着紧了些,来不及回来自己收拾,便托灿宜去他房里取几本常要用到的书或文集,寄到他家里去。
  灿宜便只得暂时搁浅了有关她母亲的那些琐碎又冗长的故事,照他说的去仔细捡了几本实用的书,包裹扎实了,顺带写了一封给沈妈的信,预备一路捎到邮局去。
  料着莫觉短时间内怕不会回校上课,因也就不会来她们家住,便又抱了一摞遮灰用的旧报纸,将他住的那间客房收拾利落,拿报纸在浮上铺盖了,这才转身出去,关了门。
  下午去寄信的时候,正巧云宛来找她玩,便一同去了。
  云宛道:“莫觉哥哥又要走么?”
  灿宜点点头,沉下声叹了口气:“……以前还有沈妈,现在却是只剩下我同爸爸两个人了……”
  云宛听了没则声,稍住一住,靠紧了她安慰道:“你如今就难过的这样,赶明儿嫁了人,可叫伯父自己怎么办呢?还不快高高兴兴的,白叫他看了也跟着难过。”
  这岂是安慰人的,分明叫人听了更加惆怅才是,灿宜顺着这话往后一想,只怕这是她陪在家里过的最后一个年了罢,便也不说话,却分外郁郁起来。
  云宛自己啐了一口,笑道:“你瞧,我不会说话,越帮越忙了……”
  灿宜便也恬淡的微笑着挽住她的手,摇摇头。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姐妹,本该什么话都分享的,只不过她想说的有太多,且都是些让她十分疲惫又烦闷的事情,绵亘在她的脑中作响,压制不住。
  她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如此一来,更加缄口,不愿,且也毫无心情去重提了。
  这倒紧随了宁逸白十八年来的熏陶。
  对周围很多事,看得开。可是看的也太开了些。或者不如说是太过随性而不果断,才在未知间,错过了许多将变的不同的,且是比他们所真正选择的要好很多的,那些结果。
  人原本一直都可以左右自己的人生,只是太后知后觉,便预见不到棋局罢了。
  乔思苏始终为二十八的晚宴耿耿于怀着,打回家后,她父母虽然没什么不满由嘴里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平日里却也少了很多话。
  她知道她父亲是惦念着那个女人的,却没想到当那个女人的女儿,抢了她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时,他竟然也没有一句明白的指责。这才是最让她难耐,且失落的。
  她突然想念她母亲的臂弯,便跑去另一头的房间。
  将至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讲电话的声音。
  正是她母亲。
  “……也不知你是怎么做事的……倒是说得好听……上次的事情不是告诉我结了么?……我并不关心你们做了什么,只知道那丫头反是更加猖狂,竟然直接进了路家大门了!……我没有同你说过叫她离谦添远些么!……”
  乔思苏怔了半天,最后踩着她母亲的一句“这回如何也办妥帖些”推开门,走了进去。

  【51】安言
  将近元宵,连日来的炮竹声,将整个的天地淆成一片浓重的喜庆。
  半下午的时候,云宛和姚生来找灿宜出门去玩,她们前脚出去,宁家后脚便有人来拜访。
  “宁先生。”来人脱帽行个好,递上手里一串纸包,个个贴着张红纸片,那人歪歪一笑:“一点年货,不成敬意。”
  宁逸白瞧见他的一张脸,冷笑道:“不知你家老爷又有何事,大节下的也不忘差先生来絮叨两句。”
  “宁先生哪里的话,”那人复将帽子随意的扣在头上,把手里提溜着的东西硬揣进宁逸白怀里,道一句:“正该说我这来得也忒晚了些,原该早些时候来拜访拜访先生……”顿了一顿,又道:“……同宁小姐的。”
  宁逸白未及开口,人家倒是自来熟,不拿自己做外人,抬脚便进了院子,直向那间小厅去,临了竟还转回身向主人笑道:“怪冷的,何苦熬在个风口子上,说话也说不到好处,进屋,我们就点茶水暖暖身子,慢慢聊,慢慢聊!”
  宁逸白见他这般无礼,又听此言颇不像话,便嗤笑一句:“先生倒是识得我家的布局,可那小厅却不是与你这号人随随便便说进便进得的。我那些老友并门生里头有点声望的算来也不少,却也未必有几个在我家随意自在的似你一般。且不说你,即便是你老爷来了,我要不要开门都还未必,见今你倒大方,可还不知自己配不配进我宁家的门呢,也敢提喝茶这话!”此言“配不配”三字,着实是借了近来想起旧事,惹了满心怒气,才刻意这样说。
  那人听了脸上一紧,踩在房门口的脚只得收了回来,低声尴尬道:“……我不过玩笑话,宁先生不必当真。”
  宁逸白睨了他一眼,兀自进了书房,来人便也就讪讪的跟了后面,一同进去了。
  目的自然与之前无二,这点在宁逸白开门的时候就晓得了,无非不过此番撂下的话比先时更狠些罢了。
  宁逸白一言不发,直至听见那人甚无良的吐了几句:“……趁着说话好听的时候,我奉劝宁先生一句,当然望先生听切实喽,且最好明明白白向令媛转达清楚,还是那句话,趁早离路少远些。上头着我们登门来说和,这一回两回的于我们倒也没什么,不过我务必要把不中听的话搁在头里,倘若今天这几句又成了您父女俩的耳边风,二位想要就这么着耗个一年半载的,……却只怕我们也耗不起,不定哪天就……”他拿眼睛扫一扫宁逸白,哼哼一笑,接着道:“……毕竟我们也是混饭的,办事不怎么文雅,要劝和像先生您这种懂知识晓得礼数的,……只怕光靠嘴皮子却不甚见效,须得使一使我们本行儿的规矩了,到时么……倘或搞出点什么状况,还望先生多担待些。”
  宁逸白听闻此言,心下自是要恼,脸面上却仍是就着他的话冷冷笑一句:“我不是懂知识晓得礼数的,你们才是。”
  那人便耸耸眉:“话不中听,还望宁先生多多担待些,改日先生琢磨透彻了我们的好意,大家便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宁逸白尚未开口,他接着道:“叨扰这么久,告辞。”
  待他行至门口了,宁逸白也不送,只是站在屋里沉声说道:“既是这样,烦劳替我也带句话回去,请向你家老爷转达一声,还是莫要再做什么过分的事,免得使自己后悔,或者……良心不安。”
  节后开学,路谦添同灿宜在学里仍似之前一般,外人面前并未显出什么特别的关系来。云宛偶尔仍旧来他们班里找灿宜说几句体己的话,开些女孩子的玩笑。
  隔了几日,路谦添清早起来便早早在宁家外头等着,灿宜将一出门,冷不丁瞧见他,便道:“做什么大清早也过来,我都来不及同云宛说一声。”
  他便一笑:“不是,不是来接你上学去的,我是着急来告诉你,昨晚上父亲的一位旧识突然来了电话,说今明两天有一点同外省的应酬,虽说不算什么大的交际,亦不需父亲亲自出面的,不过或可认识一些旁省的人物,所以倒值得我去一去。因那会子觉着太晚了,不方便过来,便也只好这一大早赶来等着你了。”
  灿宜见得他的表情,虽是急急匆匆,却也不像许久以前那般,对这些官僚及处事相当的厌恶。于是安和的笑起来:“……你变了。”
  路谦添一怔,继而勾了嘴:“早同你说过,我变成这样,同你有脱不了的干系。”
  灿宜便道:“……倘或你觉得累……”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抬起一只手,抚在她的肩上,温和的微笑着,眼睛里满是坚卓的神色:“灿宜,这并非怪你的意思。你或者认为这不是我的性格,或者对我如今的转变有些诧异,……甚至是内疚,这都没什么。我从未想过因此埋怨你的。……即便没有你,早晚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父亲安排好的路线上去。”他直起身,望住她的眼睛,“……从前我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公子罢了,只晓得厌烦周遭的人和事,厌烦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这些你也知道的……”
  灿宜点点头。
  他又道:“你不知道的是,在征得父亲同意我们之前,我曾经仔细考虑过一些日子。……结果……无非想透彻一个问题,便是‘责任’。……我从前行事不曾沾过这二字一点边,只识怨天尤人,却不知人各有责任的。回避不得,更推卸不得。这点上,历来女人总比多半的男人做的要好许多。”
  灿宜看着他,突然觉得微冷的晨曦中,她逆着光仰望上去,隔开低温同薄雾,越来要看不清他俊朗的面孔。可是却明明白白意识到,见今的他,分外挺拔。
  路谦添眉心里沉了一抹坚定:“想清楚这些,以前父亲安排我做的那些交际,也就都没什么了。早晚我也要踏上这条路的,与其违心违愿的当作是在吃苦,不如干脆就醒悟的透彻一些,早点担起我的责任才是。似以前那般浑浑噩噩的埋怨下去,不是更没有出息,更不成样子么。”
  他说完松松的一挑眉脚,笑的开了些,又从怀里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向灿宜道:“所以,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劝你想开些,我不但没有过怨你的意思,反倒要好生谢谢你的。因着你的缘故,我才肯塌下心来,认真想清楚这些。”他顺手将灿宜的围巾圈的紧实了些,玩笑道:“你瞧,见今连佑森都不知得了什么高人指点,肯正经花心思在他们青塘那几家分号上头,且打理的甚是妥帖,伯父连日来高兴的什么是的,我岂倒要落在他的后面不成。”
  灿宜闻言一笑,路谦添晃晃手里的怀表:“量着一来这里便要耽搁许久,再不走真就误事了,我倒说了是跟着前辈去学习的,到头来倘为跑来向你告假误了时辰,只怕不太虔诚。”
  她便笑着推一推他的手臂:“长官快请忙公事去罢。我加起来统共两句话不到,数来还不都是你一个人在说,眼下倒成了我的不是。”
  他于是笑着钻进车里去,扬手道了别:“两天后回来。”
  且说祁佑森因前日跑了趟青塘,昨日睡的晚些,此刻上午过半了才起。他翻身换了衣裳,喊莲音端了一盘点心过来,随便咬两口便要往学校去。
  莲音便道:“罢了,见今少爷肯好生努力,老爷子瞧着不知多欢喜,不似以往,缺个一半天的课也没什么要紧。昨儿大晚上才进家门,左右此刻也起晚了,还不如在家歇一歇。若少爷实在要去,下午再去就是了。”
  祁佑森嘴里塞着一口糯米年糕,噎在嗓子眼里说不出话来,抬手拿起杯子,仰头一口喝干净了,喘道:“……哪家的年糕……敢情你们尝着好吃?!……差些没将我噎死……”
  莲音便又倾了一杯温水与他,歪着嘴笑道:“……咦?……这可是路少托了人送来专为给少爷的,说要你尝尝宁姑娘的手艺。”
  祁佑森愣了一愣,晃神间不自觉又拈了一块,自己搁在嘴里,慢悠悠嚼着。嚼了半天,还是给噎住,于是又不自觉接了莲音递来的水,喝了大半杯,怔怔的道:“……其实也还好。”
  莲音瞧见他的样子,憋不住扑哧一声捂着嘴笑起来:“我不过是为让少爷多吃两块,才编了这么个话儿,哪成想竟还当真信了!可见少爷近来为青塘那帮老家伙折了不少脑力……”
  祁佑森知是上当,还未开口,莲音赶紧端了盘子两三步出了他的房门,边走边笑:“莲音该死该死,少爷眼不见心不烦,我这就退下!”
  他抬了一半的手便也只好顿在半空里,愣了半刻,慢悠悠垂了下来,兀自浅声笑骂一句:“……死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他坐在那里无奈的笑一笑,可这一闹,却使他渐渐想起灿宜。于是站起身向外面廊上道了一声:“叫福生备车,我要去学校。”外头一个大仆人应了,忙进屋来替他先取了包,便赶在头里出去了。
  祁佑森低着头将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巧极课间云宛来找灿宜,她两人正站在外头廊下石阶上讲笑,并没有看见他。祁佑森近前来,见了灿宜总觉有两分尴尬,便支支吾吾开了口:“……早。”
  “还早?”云宛指着天上咯咯笑起来:“祁少,你瞧瞧这日头,只怕该吃午饭了!”
  祁佑森同小姐们打交道,几时窘迫成眼下这状况过,此时却没了话,只有讪讪一笑。
  灿宜便也只好温温向他点点头,回了个“……早”,然后同云宛一个对视,又重新望着他站在那里笑起来。
  他只好没话找话:“……搞不通你们女孩子,哪里就亲密的这样了,天天一路上下学还不够,连下课也要凑在一起……”
  云宛笑道:“女孩子可不都这样!再者说了……”她瞟一瞟灿宜,又向他笑着:“隔些日子某人做了太太,我哪里还有机会再同她讲笑,自然得趁那之前,把能说的都说了呗!且不说我,祁少爷只怕也要抓紧些,过个小半年,你可再没……”她说到这里,猛然醒悟些什么,急忙住了嘴。
  小心翼翼的偏过头扫一扫灿宜同祁佑森的脸色,皆是硬的。
  良久,祁佑森低下头松松垮垮的一笑,沉声道:“……可不是,只有半年了……”
  他说完,大步跨上台阶,敛紧了眼神侧身从她们中间擦过,径直走进教室去。

  【52】假约
  下了学,灿宜同云宛在前面走着,将至校门口的时候,远远瞧见外头三部车子横在那里,接着便打中间一部下来一位面熟的少爷,向着她们这边点头一笑,穿了马路过来。
  “这不是……宁小姐?”
  灿宜方想起他是上次同祁佑森去吃饭的时候,那七八位当中的一位,却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便只有应声好。
  那位少爷笑道:“我姓顾的,或许宁小姐还记得我?”
  灿宜又一想,有了些印象,于是也略微一笑,点了点头。瞧见后头又跟着下来三位,一同向这边走过来,近前了皆有一两分眼熟,灿宜记得当中一个姓徐,一个姓端木,都是那日曾吃过饭的。
  他们都向她打声招呼,徐少爷道:“宁小姐可见着佑森了?……也不知他不早不晚的来上什么学。”
  灿宜将道一句“他在后面”,打算道个别同云宛先行的,却突然听见身后扬声笑道:“可见我算栽到你们几个手里头了!”
  他们都看过去,见祁佑森挑开眉笑着,慢慢走来。
  灿宜回头看见他的笑脸,突然间仿佛很久未见。仿佛他这种开怀的模样,已经很久不曾在她的视野中出现。不知几时起,他们变成渐行渐远的人,或者是,她自始至终也不曾同他亲近过,不曾关注过他的哪怕一点点变化。
  边上一同前来的另一位少爷打头三两步迎上去,搭住祁佑森的肩膀,嘻嘻哈哈笑着:“你越发一表人才,挺拔能干了。”
  祁佑森勾了嘴同他们玩笑起来:“那自然是。瞧瞧你们几个,见今我同你们档次大不同,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得了罢,”顾少爷向他空踹一脚,祁佑森闪开,他接着笑道:“才谈了几趟买卖,还不知赚没赚呢,倒先做起架子来了!赶明儿越发不把兄弟放在眼睛里了。”
  祁佑森尚未开口,端木家那一位又笑着:“可不,祁老板正经事也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同我们喝酒去。”
  “瞧你们说的,”祁佑森上前一拳撂在他肩膀上,笑道:“左右都是我的不是,你们仗义,怎么我却听见前些日子聚了好些饭局的?那会子不惦记我,如今倒来拿我说事。”他又摇头啧啧两声,“……瞧瞧你们几个这一脸大义灭亲的德性,不知谁不把兄弟放在眼睛里呢,也好意思上来就先编派我。”
  他这一盘子话说出来,边上的少爷立马嬉皮笑脸凑上来“哥哥,哥哥”的叫:“你跟外头这几遭交道打下来,嘴皮子可是比先时更利索了,罢了,我们的不是,我们的不是还不行?”
  端木家那一位跟着笑道:“这回可不就是为请你吃饭才特特赶来的么!……我们倒有心惦记你,只是你如今三天两头忙着做正经事,要不来个预约,可还真见不着佛面。”
  他说完了,徐少爷又笑:“……再者说了,统共你长这么大也不曾叫你家老爷子省过心,我们这不是也担心你立场不那么坚定么,见今好容易肯改过自新了,万一却禁不住我们叨咕,三两趟便又给拖下浑水来。倘或真给老人家瞧见,到头来你跑不了是一定的,只怕该连我们也一块儿收拾了。”
  顾少爷嘻嘻笑着:“昨晚上打电话过去那会子你还没回呢,上午又打过去,莲音道是你来学校了。既是忙的这么着,我们如何也该替你好生补补不是?左右不过一顿饭,少将就些酒,也不耽误你下午上学的。”
  他们几个又玩笑几句,顾少爷向灿宜道:“宁小姐也一起。”
  灿宜赶忙辞了,趁机道个别,便同云宛走了。
  祁佑森远远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仍旧重新开怀笑起来,同朋友们上了车。
  席间见顾少爷的女伴总是往指头尖上涂些什么,吃饭碰杯时又总慢慢悠悠的翘着几根指头,便道:“这又是个什么新游戏?”
  那小姐捂着嘴一笑,边上徐家的少爷拿起她搁在一边的一个小瓶,抬手晃一晃,笑道:“我说这些个小姐们也真是会寻思花样,什么也可拿来用。你瞧,蔻丹往指头上涂几涂,就成了练习淑女举止的个法子。”
  “你知道什么,”顾少爷抢过那只小瓶来,搁下筷子,拧开盖子往自己手上涂了两遭儿,接着翘起一根小指举起个杯子,嘻嘻笑着:“这要趁着不干的时候,且不能将色儿沾到别处去,只好凡做什么都慢慢悠悠来。这做习惯了,可不就慢悠成个淑女了!”
  他女伴笑骂一句,夺了那小瓶回来,却不小心碰了指甲,便促眉道:“瞧罢!都怨你!好容易刷的,又给弄花了!”
  他便笑道:“我还没说你脏了我的西服呢。你花了指甲再涂不就完了,我这衣裳可够你买几百瓶子的。你便是要涂到个七老八十岁,保管也够了。”
  她于是欢心笑起来,将瓶子往他身前一丢,伸直了十根水葱一般的指头,一脸灿烂:“谁又稀罕你那么些!快好生给我把花了的补好!”
  祁佑森也只有望着他们略略一笑,兀自咽了一口茶水。
  少爷们此番点上来的,并非往日聚众撒欢时常喝的那些浓到呛口的好酒,皆因顾虑着祁佑森下午要正经上学的,故此都算收敛,只要了三两壶清口的来烫着。
  然而他却护着手底的杯盏,除了茶水,其余一滴未沾。
  福生在前座里,从后视镜里头向后头瞧了两眼,见祁佑森闭着眼靠在后座,原当他睡着了,不成想将行至一家店角的时候,他却突然低声吐出两个字:“停车。”
  福生“咦”道:“少爷,还未到……”
  祁佑森抬眼向窗外一扫,没作声。福生便跟着转过脸去向外头一瞅,打眼瞧见那“美丽牌香粉”几个字,只好耸眉悄悄叹口气,向司机道:“……停呗。”
  他到底犹豫着要不要给她。
  临下学的时候,终于还是走过去,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她的桌角,说了一句:“……或许用不上,或许用得上,总归拿着罢。”末了又沉声补充道:“……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灿宜坐在那里,抬起头看看他,又拿起桌上的两只精巧的琉璃小瓶仔细瞧了瞧。都贴了标片,一只写着“玫瑰”,另一只上头写着“香桃片”。
  她有些不明所以,便问:“这是……蔻丹?”
  祁佑森点点头,站在边上略想了想,又在她一边的座位上坐下来,拿过那只“香桃片”的瓶子,拧开闻了一闻,浅声道:“我见她们往指头上涂了,趁着未干的时候做事情,像端着杯子饮水倒茶什么的,……想来或者读书画画也可以试试……”
  灿宜仍未明白,问道:“她们?”
  她们,在祁佑森看来,她们是交际花,或者红火的歌舞伶,同灿宜是全然不一样的人,所以他才犹豫这些东西于她会不会太不合适了些。且他非常清楚,若论淑女,她们既便涂十年指甲,外在上练到优雅纯熟万分,谈及内里,却只怕也不及灿宜十分之一。
  只是他总想着她今后或许用得上。
  他希望她除却内在外,举止上也要让有心插言的人挑不出她一点可供他们置喙的地方。
  若尽可能避开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对她来说总归是有利的。
  于是他端过她的手,在她冰凉的手指尖上涂了暖粉的蔻丹。灿宜没有防备,就在她要抽回手的想法里,却如同有一股黯淡清甜的桃片香,轻轻婉转进空气。她未知间跟着那只“香桃片”的小瓶,恍了一眼细碎折散开的琉璃光。她渐渐蒙进这样一团怅惘的情绪里,渐渐觉得有些累,渐渐有些怀念过往那些隐约闪动在头脑深处的华光。
  她有时想,倘若从来不曾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或者会更好些。
  祁佑森帮灿宜画了两只手的颜色,然后盖好瓶子。突然像从前一般挑起眉脚来,甚至有些调皮的向她微笑着:“你可以试试将书放进包里去。”
  灿宜小心再小心,还是将颜色蹭在书皮上,于是赶紧一躲,哪知又在包上抹了些。
  她正懊恼的叹声,抬眼却扫见面前的少年咬住唇角笑起来,轻微点着头兀自在一边幸灾乐祸。
  忙乱间,她甚至有些倒流了时光的错觉。
  祁佑森见灿宜怔怔的看他,便敛了笑容,摆摆手:“瞧,同我预想的一比,显见得你差的远着呢,还是拿回去好生钻研钻研罢。”
  他说完,也就沉沉的低下头去,隔了半晌,同她道声别,然后起身径直走了。
  灿宜看着祁佑森出门,也就渐渐回到实际来。她在眼前伸展开十只手指,愣神的看了一会,觉的它们干了。什么也干了。于是重新拧开瓶子,小心涂着。可是即便再小心,却也碍不住仍旧会涂的指尖上满处都是。她这样瞧着,左手还好些,右手那些斑斑点点的颜色冲撞进眼底,可说一塌糊涂。
  她最终还是盖好瓶子,翘着手指将包收好。
  到头来还是蹭了许多在别处。
  隔天还在学校,半下午的时候收到一家剧院的门票,送来教室。封上写着“宁灿宜小姐 亲启”。送票来的小厮道是路少爷已订好了位子,到点在那里等着她。
  灿宜想了想,便问:“……谦添么?他不是出门去了?”
  来人笑道:“这我们就不知了,昨天有一位特跑来我们剧院订下位子,说是路少爷遣来的。”
  灿宜以为路谦添说好今天回来,自己不得空,故此才遣人前一天去订的,因而向那小厮道了声谢:“麻烦你了,我会过去的。”
  那人送妥了东西,待要走的时候,祁佑森却总觉有些诧异,便跟上去问了一句:“你们是哪家剧院?”
  那小厮少不得回身向他恭恭敬敬问好,后答道:“回祁少,荣美剧院。”
  祁佑森一时间自己也说不准哪里感觉不对,只得点点头,由他回去了。
  灿宜下了学,先去隔壁班托云宛回家时顺路去宁家同她父亲讲一声。出了校门,便拦了一部包车往那剧院去了。
  祁佑森正要上车时,瞧见云宛独个儿回家,便问了句:“何小姐自己的话,我送你罢。”
  云宛谢了他的好意,笑道:“不必了,我还要去找姚生一趟的。”见他点点头上了车,待要走的时候,又急忙追过去补上一句:“……祁少你别多心……我想问问你若不嫌麻烦……可否去送灿宜一段?往日路少爷若约她去什么地方,总会自己来接,今日却不知有什么急事,到肯叫她自己去的。”
  祁佑森脑中突然响了一声,倒越发中了他前番的直觉是的,于是向她笑一笑:“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云宛走了,他钻进车里去,向司机道:“走荣美剧院。”
  他一路上同福生仔细瞧着,却也没见灿宜,到了门口,怕是方才错过了,于是停了车,下来等了一会子。福生四处转着打望半天,跑回来支支吾吾喊了他一声“少爷”。
  祁佑森眼睛仍旧向远处扫着,问道:“什么事。”
  福生便抬手向身后不远招贴的电影画报指了指,犹疑着回道:“……我怎么觉着……这《孽海浮生花》……并不像是路少的口味呢……”

  【53】遇人
  灿宜在包车里坐着,行至一处细巷的时候,却突然打中间钻出两个男人来,将那包车死死堵住。车夫不知何事,只得停下来。灿宜抬头一瞧,还未及开口问问他们是什么人,便已经给身后的一双臂膀扣住,带下车来。
  边上一个男人倚在墙角,手里拿着个合拢的折扇一拍一拍的敲着,脸上带着笑走到灿宜跟前来。他瞅一眼将灿宜圈住的人,促了眉道:“干什么这是!还不快些松手!”
  身后的男人听了,只得放开手。
  灿宜将打量一番,全是见也没见过的人,自然不知何处得罪过他们。那包车师傅在一边胆颤的缩着,灿宜想或许他机灵些,跑到外头大路上去了也可找来帮手。能找来自然是好的,可毕竟他是无缘无故被自己牵连进来的,即便找不来,总归也得想个法子使他脱离出去。
  因而向那敲着扇子的人道:“请问我可认得你们?”
  那人冷冷一笑,将扇子在手上一转,反过头来拿扇柄挑住灿宜的下巴,眯起眼左右打量了一番,笑道:“你够呛认得我们,不过我们倒是认得你。……宁小姐。”
  灿宜一怔,果真冲自己来的,显见得他们并没有拦错人。心里真切的过了一遭儿,却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谁的。因而有几分紧张,少平静了些,又道:“我实在记不得曾冒犯过几位的。”
  那人嗓子里低声一笑,摇着头道:“瞧这话说的,我也没说你几时冒犯过我们不是?况且我们也是受人之托,”他抬手三个指头捻了捻,做一个数钱的姿势,接着笑道:“……都是代人办事罢了,这年头儿,无非也是为混口饭吃。宁小姐与我们确是无干,我们此番只不过想着好生同你沟通沟通,并没什么不恰当的意思的。……权当大家看一场电影,散场了我们便送宁小姐回去的。还请放心,放心。”
  灿宜未开口,身后的人向前摊开手,低低念了一个“请”。
  她有些害怕起来,转眼扫见边上的车夫,眼下只剩这一个法子,因只好暂且平复了她的不安,同那打头的道:“……我是可同你们过去,可旁人究竟是无关的,白拖上他也没意思,还是由他走罢。”
  那人掀一掀帽檐,向边上瞥了瞥,回过脸来哼出一句:“今天倒遇上善人了!”见灿宜面上不惊不乱,只好向那车夫摇一摇手,前头堵着的两个男人便靠边闪出一条窄路来。他们冲车夫吆喝道:“还不快走!”那车夫听了,醒过神来,便赶紧跑开了。将跑两步,却又折回来,来拉他的包车。那两人便相视一笑,骂一句“熊包”。
  灿宜使劲向他递了大半天的眼色,眼睛也要疼了,奈何他却始终不曾望向她这边。好容易掉头回来,却不过也只是惦记着那包车而已。或者他心里会不住的咒骂她是个倒霉的客人也未可知,撞了她这霉星,便生生坏了他今日的财路。也是,这种当口自然是能跑多远便跑多远,本就是无辜受连累的,谁又愿意惦记无关的人呢。
  她便彻底灰了心。
  打头的人冷声一笑,仍旧反过脸向灿宜道:“我看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稳当了好生聊聊。”
  灿宜也只好由他们看住,跟着离了这细巷。
  祁佑森顺着福生的手看过去,瞬时敛紧了眉头。
  别说这电影不是路谦添的口味,连他祁佑森也不会有兴趣的东西,他又怎么可能当正经趣事约了灿宜来看呢。想到这些,禁不住也有些慌乱。
  福生道:“……少爷,或者……我们该去路少爷那里看看,他此刻许是真同宁小姐在一处呢……即便此刻不在府上,可人到底是不是他约的,问一问下面也就清楚了……总也强得这样没头绪的找不是?”
  祁佑森心里过一过这话,觉得有理,便即刻钻进车里吩咐司机往路公馆去。
  路希窕正在大厅里坐着,瞧见他急冲冲的进了门,欢欢喜喜的迎了上去,喊了一声:“佑森哥哥!”
  祁佑森忙道:“你哥哥呢?”
  路希窕道:“下午才回来的,可刚刚却又出门了,这样急,不用想也是找灿宜姐姐去了。”
  他听了又道:“你可知他们做什么去?是看电影么?”
  路希窕便道:“我怎么知道他们做什么去?”
  “那你可知他们是约好了的,还是没有约好?”
  她嚼着祁佑森这些饶舌的话,莫名其妙的扫了他两眼,摇摇头笑道:“统统不知道。”
  祁佑森才刚打算展开的眉头,便也只有再紧紧的促起来。道别也来不及,忙忙的反身出门去了。他重新钻进车里,向司机道:“去宁家!”
  这一次,将驶进巷口,远远就瞧见一部汽车在灿宜家门口停着。
  路谦添确然没有约过灿宜去看什么电影,他下午方一回来,料着灿宜该已经下学,才来找她的。哪知宁逸白一脸诧异的望住他,连声问道:“……谦添……?!你怎么在这里?”
  路谦添闻言有些不明所以,便道:“……我来找灿宜,她还未回来么?”
  宁逸白忙道:“你不是将她约出去看电影么?”
  他摇摇头:“……我下午才将到家的,哪里会约她去看电影……”
  宁逸白怔了一怔,突然想起什么是的,眉头骤然紧了起来。还未及再说,祁佑森已经跳下车跑过来,开口就是一句:“灿宜没有回来么?!”
  路谦添同宁逸白看见他,忙问怎么一回事。他只好将下午的事由头说了一遍。
  他大致讲完,路谦添道:“我再去找找,去警局里也说一声。”
  祁佑森正要同他一路再去,福生却在后头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犹豫的劝道:“……少爷,通知了警局想是就不会出什么大事情了,”祁佑森便回过头去,见福生一脸诚恳:“……眼下路少婚期将近,说白了这算他们路宁两家的家事……或者说的再不好听些,少爷您终归是个外人,……饶是担心,面上也请顾虑着些。倘若总似这般放不开手,不清不楚下去,今后只怕不太好。”
  于是他即将迈出去的步子,在福生的话尾上刹住。这一盘话,句句在理。祁佑森站在车前怔了怔,最终向路谦添那边道:“……谦添,你别太急,若有了消息……就给我个电话。”
  路谦添点点头,忙忙进了车里走了。
  祁佑森回家的一路,什么话也没再说。
  灿宜由那几个人看住,在边上摞好的几只破烂不堪的竹编篓子上坐了下来。她正忐忑着那车夫不知会否喊来人帮忙,却突然听见外头一个熟悉的声调唤她一句:“宁小姐?”
  一偏头不期对上林菱荷有些诧异的表情。
  眼下的情形能遇到相识的人,灿宜该好生谢一番天了。便忙向她努力使了几个眼色。
  林菱荷一怔,继而笑吟吟的同身后一身笔挺洋装的先生耳语了几句,那先生便颇绅士的拿食指略略扶了扶帽子,告辞先行了。待人一走,林菱荷向打头的那人展了展交际笑容,道:“这里挤的要命,还是麻烦几位往外头站一站再说。”说完,便轻轻撤了步子,闪到岔口子边上。
  那几个男人将出来,林菱荷倚在墙根站住了,伸了一只手,依旧笑着:“敝姓林,林菱荷,先生贵姓?”
  打头那位立马一脸刹不住的涎笑,握上手去:“原是林小姐!久仰久仰!”
  灿宜心想,也不知他是见了美女才这样,还是职业操守太好,时刻保持高度警惕,不会轻易告知自己的名姓。不过瞧这几位眼下迷蒙的样子,也颇有些好笑。
  林菱荷抽回手来,仍是盈盈的笑着,道:“我同宁小姐许久未见,又是极难见得一面的,可见今日是个巧日子,不知先生们可否行好容我们姐妹叙叙旧?”
  那男人有些犹豫,只怕不肯,未及他开口,林菱荷又低头从手袋里掏了票夹出来,抽出一张支票,上前一步递与他们,笑道:“瞧,左右我们两个女人家凭空也离不了这里,先生们倘有要事同宁小姐办的,不如我们一同往前面兴记茶楼里去坐着,慢慢聊。我也不过几句家常话罢了,不要许久时间的。”她又笑着向前一指:“……他们那里的毛尖我尝着倒甚好。”
  那几位听了这话,或是本性使然,不自觉便伸手去接那张支票。接下了,也就只有抓抓脑门,仍是涎笑着道:“无妨,无妨,林小姐出钱请我们吃茶,自然香的很,香的很。……只是我们人多,进进出出怕不方便。我看二位还是凑合着这里聊上几句得了,”他待要回身向灿宜摆一个“请”的样子,想起要事,便又嘻嘻笑道:“……等你们聊完了,我须得再同宁小姐说几句的。……不过却不急,不急。”
  林菱荷便也不再多说,只是点头一笑,三两步挽了灿宜出来。
  “宁小姐,这怎么一回事?”她们往边上走了几步,林菱荷忙问。
  灿宜摇摇头,突然委屈起来,谁又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林菱荷又道:“你同他们认得?”
  她便摇摇头,将下午的事说了一遍。
  “我倒想说是谁家做的,”林菱荷听了,冷笑着哼出一句:“说出来却只怕白赔了你同另一家的关系进去。”
  灿宜转过脸望住她。
  方才是太紧张了,不曾动脑。可此刻倘或真要静下心来仔细想想,猜个八九不离十的答案却也不难。她所得罪过的人家,说白了也只有一个。
  她便无可奈何的低下头去。
  她们都许久没开口,林菱荷往前头扫了两眼,见那几人挡住路靠墙站着,便收回视线。她吸了一口气,沉沉的松了,不一刻,却又笑起来,言语诚恳:“……老实说,我曾对你动过一些不好的想法。”灿宜闻声抬起头,怔怔的望住她。
  她便又道:“……我当你是个顶幸运的人,可以顺顺当当就嫁的到那种家庭去,且有个体贴的丈夫,公婆亦开明,不但不讲究门第,反倒着紧帮你办庆祝。……瞧,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说你的门第有什么,……你多少也知道我过去的一些事,在这一点上我是没有立场去非议你的。至多……也就是有些妒忌罢了。”她看了看灿宜略有惊讶的表情,挑开眉松松一笑:“……我倒不是同你开玩笑的,几年前我败在这上头,转而在交际场里头长久的混下来,说白了心理也有些……怎么说……叫变形罢。女人都太自私了些,自己哪一点不好,便也见不得别人好。你比我幸运的多,我自然要妒忌你。”
  这倒有些玩笑的意思了。灿宜想不到她这样坦诚,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便也只有向她一笑,浅声道:“……我知道你同别的交际花有些不一样。”
  林菱荷笑起来:“这是夸我了。”又叹口气:“……早该知道你日后不会轻松,你幸运过我,可你的日子只怕却未必比我容易。”
  灿宜突然有些动容。她们再要开口,那边打头的男人喊过来一句:“林小姐,失礼,我们同宁小姐还有些要紧事要商讨的,还望您多担待,有事先忙去……”
  林菱荷知道他们都精滑的很,便只有同灿宜道:“这边我没法带你出去,不过我方才同一路的胡先生讲了,央他去警局里知会一声。”她向前头努一努嘴:“那几位上头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家,想来暂且不会做什么不良的举动。他们要带你去旁的地方,你且稍拖延片刻,等人来了就好,……不用害怕。”
  灿宜便应了,道一声谢。
  林菱荷将走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冲她笑了笑:“……我说你今后倘或遇上什么难处了,尽可来找我。这一遭儿算应了话儿了。”

  【54】电话
  路谦添赶到警局门口子上,将要下车的时候,遇着一位队长正火急火燎的召集属下出发。他眼下顾不得旁人,一心惦记着灿宜,便也懒得问,下了车抬脚就大步往里头去。还未上楼,只听身后那位队长三两步追上来,喊他道:“路少留步!”
  路谦添回身一瞧,打量一番前面那几排整好的队伍,还未开口,又听他道:“……路少可是为少奶的事情来的?莫急,林小姐托人来报了警,地方已经清楚了的,我们这就赶过去。路少可以在局里稍等,倘或不放心,也可同我们一路。”
  路谦添也顾不得许多始末细节,忙道:“我同你们过去!”说完便急急忙忙的坐进车里去,叫了声:“掉头!跟着他们。”他赶的急,竟忘了这些警队是没有车的。此刻自己干坐在车里,明明四个轮子,倒要磨磨蹭蹭的跟在这些跑路的小兵后头,这却不知要几年才能到地方。于是摇了车窗下来,冲着前头带队的喊道:“地方是哪里?”
  那队长连声说了,待要劝两句“莫急莫急”,路家的司机早已踩着油门飞出去了。
  “宁小姐,”打头的男人笑嘻嘻摇过来,“走吧?”
  他这二字,自然不能是放了她的意思。显见得是想到林菱荷报了警,才要换地方。
  “这里风大,我们换个坐处。”
  灿宜只得想法子拖一拖时间,便哼道:“我都不冷,你们几个身强力壮的倒怕冷不成?既是要搞劫持,好歹也请敬业些,难得我做人质的都这么肯配合。况且这里风都没有,你们有话就说,早说完早了事。”
  那几个听了一愣,继而仰着脖子大笑起来:“毛丫头一个,也敢这么张狂!怨不得人家要休整休整你!”说完便伸手过来,眼见着要掐住灿宜的手臂了,只听外头巷子里一句:“我还要休整休整你们呢!”话声一落,还站在外围笑着的即刻便倒了两个。
  这几位尚未回过神来,瞅着路谦添锁紧了眉头,抬脚又踹向另一个。
  他倒是面无表情,目光却傲然冰冷,视线扫向里头箍住灿宜的那位,沉了声吐出一句:“你给我把手松开。”
  不上档次的如街头无赖者便罢,但凡是个够格摸一摸支票簿子,且算的上无赖中之翘楚的,如眼下者,即便再有眼无珠,想稳稳当当混个营生,好歹也须识得本地几位巨头。且不消说眼前站的是一位太子。
  然则他们这一行,纵然是无赖,职业精神还是在的,拿钱办事,替客户保密,不该说的决不多嘴。于是打头那个当下松了手,闪出一脸谄媚的笑揖道:“瞧,我当是谁,原是少爷来了!”
  “谁是你少爷!”司机赶下车来,横眉怒道。转而向路谦添耳语几句,反身要将他请到外面去站着。路谦添并未搭理,反而踱进里面,拉过灿宜将她护在身前,又将外套除了下来,披在她身上,这才预备出去。
  要不说混饭也要有眼力价呢,偏偏就有不识好歹的,并没反应清楚这位“少爷”是个什么少爷。兴许是气不过自己跟着调戏了这么久的小姐眼见着要飞了,管他谁家的年轻少爷,伸手抓过边上的一个破竹篓子,照着路谦添的背后就砸了过去。他这一扔,只怕多半是没什么“职业生涯”可言了。又许是才入这行当,只晓得将彰显虎气当作从职的要义,却不防经验不足,生生将个虎气演绎成熊样了。
  且不说这举动显见得不够磊落,倘若扔的准砸了路谦添也就罢了,偏生他技术不甚精湛,路谦添没砸着,那竹筐往前一飞,不偏不倚正从灿宜边上擦过去,倒砸了她的肩。那小子下手不算轻,加上篓子破,竹签本就参差不齐,大冬天又格外硬,这一砸过去,落在女孩子身上便少不了有些疼处。
  灿宜冷不防挨了这么一下,身子一歪,还未站直身,路谦添已经反过身去,定定的站住,冷着脸将里面几位扫了一圈。打头那个也不期手下惹了这么一出,愣了半天神,却见路谦添竟然眉头一松,悠然笑着低下头去。他解开自己衬衫袖口上别着的两粒晶亮的海蓝宝袖针,一边挽了袖管向灿宜温声笑道:“瞧,本想在你面前表现的文雅些,这是逼着我一反常态了。”说完便走上前去,抬起手照脸就是一拳。
  那位敢于向路谦添扔竹篓子的青年,说来也不过是眼瞧这位少爷看起来面相秀气温文尔雅,便量着他不是个会动手的类型。哪知这一拳打过来,力道却丝毫不差。说来路莞之前些年闲暇时喜欢演剑,所以路谦添自小耳濡目染,且是正牌出师,只不过不像祁佑森那般得空便应用于实践罢了。
  他此番原本就压了一肚子的火,甫一下车不知灿宜的情况,所以出手便有些重。后头见她无事,也就算了。哪承望却碰上这么个不开眼的,非要燎起他的火才算完事。
  那人挨了打,在同僚面前面子上过不去,便狠狠啐了一口,攒眉瞪眼的扑过来。打头的知道捅了大娄子,办事不利不说,反倒把更厉害的给得罪了,便赶忙拦下,未及开口,外头轰隆围过来一帮警察,个个抱枪对着里头。警队那位队长三两步迎上来,向路谦添道:“路少同少奶受了惊吓,卑职失职!这样冷的天气,二位还是回府罢,倘倒为这几个不识好歹的生了风寒,却是划不来了。少爷少奶放心,卑职定将此事办妥,亲自去府上谢罪!”他说完转脸向那位英勇出手的哼哼冷笑两声:“这位兄弟,老子瞧着你倒很眼生,”又别过头向打头那一个道:“这种局子都没住过两回的,你也敢拉出来做业务?!瞧这德行,现如今竟都敢向路少动手了,这要传出去,还不叫北区的笑掉了牙齿!好说没把少爷少奶怎么着,不然有你们受的!……咱们都教育你们多少回了,不该打的注意别打!这不给我丢人么!”
  队长三两句训完了,警队便将这几位枭雄带回去了。打头的知道此番闹这么大动静,只怕局子里有的受了,便吐口气,向灿宜道:“宁小姐,后会有期。”
  警队队长上来就是一脚:“走你娘的!少他妈废话!”又向路谦添叠了许多声抱歉,这才带着人走了。
  路谦添握过灿宜的手,将她轻轻拥住:“幸好你没事。”
  他的怀抱有她熟悉的味道,分别不过两天,却给她久别的思念感。于是便缩在他的外套里,将头埋进他的肩。
  “你怎么不哭?”路谦添圈着灿宜,突然松松的笑了起来。
  灿宜没吱声,只是将脸埋的更深了些。
  他便又玩笑道:“……左右我也动了手的,原本还想矜持些,可你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岂不是白费了力气。”
  她听了便推开他,道:“下次我一定拜托恶人下手狠一些,也好叫你别白动手。”
  路谦添只好赔礼笑道:“我不过开玩笑罢了,哪里是惹你生气的意思。”
  灿宜道:“我怎么生气了。”
  他便笑起来:“瞧,你瞧,我将外套也脱给你了,”说着又将两只手举过头顶,扬声笑道:“现在手也给冷麻了,你不掉两颗眼泪表示一番崇拜也就罢了,便连你夫君的袖子也不给挽下来扣上,不是太说不过去么……”
  他话还没说完,灿宜讶了一声,忙拽下他的右手来,促眉道:“留这么多血,你倒还知道打人!佑森也打人,可你几时见我哭他崇拜他了!”
  方才只顾着生气,却没留意那只竹筐打过来的时候他正握着灿宜的肩,正巧将他的右手划了一条口子的。灿宜气他,便拧着眉三两下挽了他的袖子下来,拿那两颗袖针重新别好了,又白了他两眼。待要扯下肩上的外套来还他,路谦添见她不生气了,便忙挡下她的动作,重新给她披好了,挑着眉头问:“佑森为你打人了?”
  灿宜盯住他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哧的一声笑起来:“是!前后共两回,怎样?”
  路谦添道:“你究竟哪里招来这么些个霉头的……”
  她也不理他,兀自笑着转身朝外头走了。
  路谦添也正打算抬脚离了这巷子,眼风里却不期扫见一边地上落的纸条,隐约像是记了东西。他便躬下身去捡起来,展开一瞧,只有一串数字。可它们凑在一起却足以让他促紧眉头。
  灿宜站在车门边,回身向他喊道:“你嫌冷,还不快到车里坐着。”
  他便将纸条攥成一团,放进口袋里,远远冲她应声一笑,走过去。
  将灿宜送回去的时候,宁逸白并不在家,却留了一张条子,说是灿宜倘或回来,就好生在家等着。路谦添便道:“想是老师着急,也出去找你了,你在家里等一等,……不然还是我留下陪你等罢。”
  灿宜给他端来一杯茶,浅浅一笑:“你今天刚回来就遇上这件事,还是早点回去休息罢。爸爸隔会子总会回来,我自己等就好了。”
  路谦添心里拧着另一个结,便也只有道:“……那,你可把门锁好了,务必当心些……”
  灿宜笑着,将他送出门去。
  路谦添进了车里,无力的靠在后座上,闭了眼睛。隔了半晌,司机开出巷子,转到大路上,即将拐弯的时候,他突然沉声道:“去乔家。”
  他将手摸进口袋里,攥紧了那张揉成团的纸条。
  早就该想到,那些人是受了谁的支使才去做这些无聊的报复。乔家的电话号码,即便倒着背他也可以想也不想就说出来。
  渐沉下来的天色里,晕染出路灯弥软暧昧的色调,调和了冬末冷冽的温度。这一片漫连了整个城市的灯光,悠然颇有风度的倾洒在街道上,蒸出遍天虚实难辨的光雾。司机抬手打开车内的灯,却听见后座里传来简单的两个字。
  “关掉。”
  路谦添将手挡在眼前,可是手指的间隙里还是透进来数不清楚的光。他以为关上车灯便可以整个的湮进黑暗里去,却不曾料到越黑的地方,就越容易渗进虚恍的光。
  空空的,砸下一整片暗影。

  【55】误差
  乔思苏靠在窗前,膝上搁着一本翻开的书。玻璃冰冷的触感径直传达进她的头脑里,凉着些许未名的情绪。如同镇压下一片长久的叛乱,平息了许多隐匿在死角却又鼓噪无休的声音。她看见荒秃的树,死在灰沉的天色里。而这些覆土的植物,挣扎在茫茫无际的暗野下,却仿佛是她脑中错乱盘结的根。交叠。抵触。执拗。汲取霸占了她许多的养分。现在看来,它们终究还是在她不曾注意的时候,飞快长成了参天的杂念。
  那天她推开门,撞上她母亲讶异的表情。先是讶异,继而便转回脸去,只是对着听筒声色不改的讲了声:“办妥帖些。”又拢一拢披肩,轻轻一晃手,便挂断了。
  就乔思苏而言,对宁灿宜的恨,不过是出于一个少女对甜涩情窦的捍卫罢了。站在女孩子们的立场上,任何一个口角都要占上风的胜利感,足以填补她的期望值。不像她的母亲,是以严肃且决绝的心情,在维护女儿的婚姻。
  她信不过她母亲的这几句话,可是却不愿质疑她温暖的臂弯和爱抚。
  “你喊人……去找宁灿宜做什么……?”
  乔夫人往窗前站了站,半晌,道:“你进来,把门关上。”
  乔思苏道:“关门做什么?什么话怕人听见?”
  “思苏,”她母亲回过身,眼里满是她熟悉的慈爱:“……过去的事我不想提,特别不想当着你的面提。”
  这话说不清触动了她的哪一根神经,卷着些潮湿的情绪挤进她心里去,碰擦了四壁,渐渐变成干瘪无关痛痒的字眼。可是却拧出相当分量的水来,沿着另一条路汩出眼睛。她别过脸:“这是父亲的事。……并且已经过去了,你也没有必要重提……”
  “思苏,”她母亲温柔的笑着走过来,拥住她的肩,“你长成大人,比我还要高了。”
  乔思苏闭一闭眼睛,便砸了一串泪水下来。克制不住。她声音里仿佛哽住一团粘腻的糖,浓稠难以化开。
  “……为什么找人做这些……不要做,随她喜欢去……”她几乎要软下来,伏在母亲肩头哭道:“……随她喜欢……”在这一场口角中,大人干预进来了。可是比起破坏掉她母亲的慈爱和温柔,她宁愿放弃对身边少年的喜欢。
  “……随她去行不行……?”
  这是乔思苏对母亲唯一的请求。
  她那天的意思,她母亲都懂。
  乔思苏望着窗外,丫头敲敲门进来:“小姐,手炉该换换火了罢。”她没做声,半晌,将怀中一只小巧的鎏金雕花铜手炉递了过去。
  明明隔着窗,却好像能听见世界之外的苍茫冷野中,疾风踩下扑簌的脚印。颓弥成最不讨喜的一个季节。
  她渐渐恨着父亲。因为他的不负责任改变了现在整个乔家的基调。至少改变了她母亲一向温柔的眼神,说出“过去那个女人,我不追究就罢了,却万万不会再让她女儿毁了我女儿的婚姻”这种话,甚至做了更残酷的事情。
  她恨他父亲,拖泥带水,放不下旧情,又不理睬自己女儿的姻缘被别人破坏。仅仅因为这个别人有一副他日夜思念的面孔而已。
  她的情绪,从某天点住那张本该被遗忘的照片开始,就随着那一波氤氲的暗黄,滋长成一团让人过敏的尘色。慢慢积累在心头和眼底,扎下根去。如同尘埃在各个落脚点都蒙了一层灰迷的网,她想逃避不在意,可是当发觉难以忽视的时候,它们却早已结成足够巨大且繁复的茧。大到轻易就缚住了她整个儿的人。
  缚成一个死结。动不得心思。动不得情绪。
  只有怅惘。愣神。不去想她母亲的手段。
  她再绝望,觉得这一切的风波中最大的受害者是自己,也还是要强撑起乔小姐的架子,在每一个照面的场合对宁灿宜表示无所谓和不在意。
  她恨她父亲。她恨宁灿宜。她恨路家长辈几句话几份礼就想打发先前两下里默认的姻缘。
  却惟独不恨她母亲。
  丫头送来添了新碳的手炉。她别过头,看见玻璃窗上映下自己的泪脸。
  “那人是谁?”丫头隔着窗望出去,随口问道。
  乔思苏低头一瞧,一位文雅的中年男人,四十出头的模样,圈着条围巾,套一身板正的长衫,天色晚了并不能够看清颜色。长衫纵然夹了厚厚一层棉絮,因他有些清瘦,倒也不显得臃肿。
  乔思苏没有收回视线,却向丫头道:“你下去瞧瞧。”丫头应了声,便反身出去了。
  不一刻,复又跑了回来,通报着:“回小姐,是一位宁先生。”
  这话将出口,乔思苏的手指冷不防被手里铜炉那雕花的盖子狠狠烫了一下。忙缩回来,咬在嘴里。
  她皱起眉头,半晌,又平展开眉心,看似随意的沉了声问一句:“……姓宁,叫什么?”
  丫头想了想:“不记得叫什么,不过是个画家。来拜访我们老爷的。”
  乔思苏便点点头,才要知会那丫头出去,想起什么,又问:“……母亲在做什么?”
  那丫头站在房门口子上回身应道:“……才我下去给小姐添碳的时候,夫人在房里选裁缝送来的料子呢,这次花色可多,只怕一时半晌选不完,……夫人不是才差人请小姐过去来?你原是说不去,我便跑去回了一声,此刻要过去陪着,也有的挑呢。……小姐要过去么?”
  乔思苏便摇摇头,没说话,着她出去了。
  她回脸望向窗户外头,才还是灰白的天,转眼功夫便沉了下去。沉淀着,就浓成真正的夜色了。
  乔公馆院子里华灯初上。
  她起身搁下书,拢了拢头发,款步向父亲的书房走去。
  宁逸白多年后的这次主动造访,原因只有一个。虽说此番灿宜的事算不得一个彻头彻尾的误会,然就他与乔匀彼此掌握的种种实情上说,的确是存在着不小的差异的。
  “……真是好久不见。”乔匀在书桌前面无表情的坐着,向宁逸白做个手势,请他顺便将门合上。
  宁逸白冷笑着哼一声:“你也配说这话。”
  乔匀起身移到边上的沙发里,背向来客坐下来,磕一磕烟斗中的灰。
  “我怎么不配说这话,”他说着回身扫了他一眼,下巴向对面的沙发抬了抬:“坐。”
  宁逸白心里压着火气,在那里站了片刻,还是走过去坐下了。
  “过去的事,我们谁都不想提,这是二十年前就达成默识了的。你不提正好,我也懒怠同你算账。可我没想到你,你竟然一出手就是这样狠心……”
  “宁逸白!”乔匀低低喝了一声,掐住他的话。
  他们都沉默下去,半晌,乔匀将烟斗在几子上丢开,闭了眼仰靠在沙发背上,缓缓吐出一句:“我不过念着过去几年的情分,才连自己女儿的事情也放开手,不同你们纠缠。你倒是平白找到我家里来,指责起我来了!”
  “乔局长,”宁逸白轻然一笑,“你果真是将自己女儿事情也放开手了……”
  乔匀将眉头一皱:“……你不要得寸进尺。”
  宁逸白却笑出声来:“……同你做的比起来,我哪里配得上这四个字。”
  乔匀道:“多年不见,你既是好容易找来了,我也就须明白同你讲几句。过去的事,我确是不愿再提的,你识趣些,就不要无事生非。至于谦添的婚事上,我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你女儿嫁进他路家的门去。可你要实在无理取闹,拿着故人说事,别当我乔匀是不敢当的!”
  宁逸白哈哈笑起来,望住乔匀,酝酿好的火气兀然间竟难以表达了。良久,他盯着他可笑的脸一字一顿道:“乔先生,你是敢当的,那你也站出来担当一番叫人瞧瞧?别说‘由得我女儿嫁进路家去’这话,许是二十年过了,你忙于公事,便将纲常伦理竟都给忘了?自己的女儿也不认了!我当你二十年不在灿宜跟前露个面,别说关怀她,就是心理怀着点子歉意也是好的!哪成想你无良到这样,……也真真是叫我开眼了!”
  乔匀听闻此言,盯住他半天讲不出话来。直到宁逸白起身道:“乔先生大可不必在意我的话,权当我此番不曾来拜访过。只是我还有一句,务必讲与你听。你不愿承担什么也就罢了,我倒乐得你什么不说,免得打搅了我宁家的生活。拜托你千万别再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即便不把灿宜当女儿待,也请看着苏仪的面子,放她们母女两个一马!”
  乔匀醒过神来,猛地站起身抓住宁逸白的衣襟,红了眼嚷道:“你说什么!!”
  乔思苏静静地伫在门边,不自觉抬手捂住嘴,整个儿的人却还是止不住的晃动起来,涌出一脸的泪痕。她几乎要软下去,瘫下去,于是用力扶住墙边,回身便往自己房间去。
  却在回过头的一瞬间,视线里投进比她更失神的少年。
  路谦添怔怔的站在那里。一时间仿佛觉得什么都完了。他看见乔思苏惊诧的脸,惊诧,继而却又安和下去,向他柔软自然的笑着,一步一步晃到他的眼前来。
  廊厅上,是荼薇般白芒的光,却花了一片蒙蒙不清,如同在宣纸上落下浑浊的水滴子,从容晕染出昏黄的毛边。扑散开,漫渗进瞳子里,种成一颗蓄势作蛊的瘤。
  乔思苏仰起头,眼里砸出泪痕,却挑眉笑着踮脚向路谦添耳边轻声道:“……你喜欢的人早晚也喜欢不成,看谁同意你娶一个私生女!”
  他听了心头微微一震,继而敛紧了眼中散漫的游思,瞬时间沉成一湾冰凉的水,将乔思苏抵到墙边,冷冷念一句:“……你敢宣扬出去试试!”他说完,便松了手上的力道,头也不回的走了。
  灿宜在房里看一会书,添了碳,却渐渐有些困倦,便伏在桌上沉沉的睡了。不一会子隐约听见外头有敲门声,想是她父亲回来了,只得随手扯了一件外套来,披着出去开门。
  她有些戒备,问了句“是谁”,隔了许久,才听见路谦添唤她的名字。正纳罕他这么晚来做什么,甫一抽开门栓,还未站牢靠,便被他大步上前一把拉进怀里。她抗不过,只有静静的站在门口。
  “……怎么?”仿佛听见他沉重的鼻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良久,路谦添松了声,手上却仍旧没有放开的意思,牢牢的圈着她,吸着鼻子浅淡的一笑:“……我觉得冷,仿佛着凉得了风寒,怕你也生病……”
  灿宜听了笑起来,便抬起手温柔的揽住他的背,又轻轻缓缓的拍了两下:“我没有生病。”
  他将头埋的更深了些,闻见她的头发上有甜丝丝的冰片香。在整个漆黑的冬夜里,钻进他的穴道去,暖下在体内一路做声的杂音。他安静下来,踏实下来。他说:“灿宜,我们快点结婚好么?”
  去他的半年,他懊悔当初为什么无知的定下这么个框,牢牢箍住自己的行动。才使得眼下不能由着性子做他该做的事情。他以为倘若变成一个更加理性沉着的人,便可以从他父亲那里讨得最使他幸福的婚约,却不曾预见到路上隐伏的屏障。且不是单靠他的转变就可以攻克的屏障。
  完全被吃死。
  灿宜怔了怔,问道:“……你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么?”
  他说:“我担心你。”
  灿宜吃吃的一笑:“你不是说过要维护我?我都相信这话,你自己何必还担心……”
  他说维护她,这是真心。可是他要怎么维护她才好呢?有些事他尽可以瞒着,瞒过任何人,瞒过千千万万年,直到他们都作了古,世上再无人记念着“宁灿宜”和“路谦添”这两个名字,直到往事都由风化了,冢前的沙土卷进季节的迁徙,磨灭了形骸,变成细碎一地的尘埃。甚至连世上的任何一处气息里,都抹去这一段历史。不见光,不透气,闷成浓重深沉的爱情。然后再散开,变形,绵延缱绻作一条红线,最后由他牢牢结住他们二人的指尖。
  可他并不是唯一的知情者,说不准哪一天,说不准是谁,一句话就可使他们之间的误差被彻底颠覆,从此刻进不相干的定盘。称量不相干的人生。
  他究竟该怎么维护她才好呢。
  “我只是……害怕等下去。”

  【56】对质
  有些事,就像是不用风也可大肆散播的火种。迅势燎荒了整片漫漠的原。
  宁逸白三两句话,戏剧般挑开累落了二十年积尘的纱。他们原本以为纠葛复杂的感情和故事,到头来却因为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曝露在晴光下,一时灼伤了当事人的心。
  乔公馆的砖墙,映进灿宜的眼睛里,格外刺目。如同一面避也避不开的膜,兀然见蒙住了她的视线和气息,无端添给她难名的杂症。
  “请稍候,我去瞧瞧老爷此刻忙是不忙。”迎她进门丫头打量了一番她的衣着打扮,眼神里是淡然的无视和笑意。
  灿宜冰冷的看过去,却撞上乔夫人的面庞。那丫头一句“夫人好”还没出口,生生被她一掴巴掌止在舌尖上。
  “混账!”乔夫人抬手扇出去,厉声喝道:“你明儿不如就叫你姆娘领了出去罢了!一点规矩不懂!”她将一个食指点住灿宜,却并不看她,仍是攒眉向那丫头训道:“这是谁?!你也敢连称呼不叫一声!你是才进来做事的,你是历来就这么没大没小?!不是我们家正牌的小姐,你便也不当主子看了?!没教养的东西……”
  往日乔家里的大小丫头们,既是那几个毛躁上天的,也不曾受过她们夫人这般的打骂。如今那丫头见是当着个外人的面,挨了巴掌不说,又无端端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遭儿,故此面上很是挂不住,登时就淌了一脸的泪,气也不敢喘。
  乔夫人又道:“哑了?不吱声了?还不叫人!”
  那丫头只得抹抹泪,抽着鼻子向灿宜道:“……宁小姐请稍候,我去瞧瞧老爷此刻忙是不忙……”
  一句话未完,另半边脸上早又着了一巴掌。乔夫人道:“你要不要动动脑子!这是你哪门子的宁小姐!”
  灿宜头先就一直忍着,原本这些话就该是讲给自己听的,不过衍的巧,由这丫头做了她乔夫人的出气筒罢了。她此番被乔匀遣车接来,早预备下了一席话。
  从真相大白那一晚起,乔匀对待此事的态度就让全家族上下讶异又愤懑。他非但不推责,反倒还预备在报上正式公布灿宜是他女儿的消息。然他人单势孤,且这要溯起源来,平白多个女儿也着实不是件名誉的行为。左右奈何不得乔夫人同她许氏亲友一派的极力反对,加上乔匀党下几个尚需仰仗他威名的同僚们,大家各怀心思言言语语的,多少起了些作用。最终乔匀只得做了妥协,同意只对外宣布认灿宜作干女儿,此后与乔家相关的一切活动她都可出席。如此名义上虽不算难听,但也决不算磊落。这样一闹,大家心照不宣,谁都知道干女儿不过是他们自欺欺人的称谓,用不着报上宣传,灿宜就同那些名门私生子一样了。表面一夜荣华,实质却并不受整个家族的待见。
  他们自以为是就决定了她的人生,问也不问她自己的意见。别说做不成小姐,如今只怕连安安静静做她的宁灿宜都不能够了。以为谁巴望着趋荣附势呢,可笑!
  乔夫人第二个巴掌脆生生落下去,灿宜便正色唤了一句:“乔夫人!”
  她仍不看她,依然冷着脸向那丫头道:“再来。”
  那丫头只得再一次抽泣道:“……小姐请稍候……”
  乔夫人这才打发她上楼去了。人将一走,她便也回身就往里去,理也不理灿宜。
  灿宜瞧着她这一出指桑骂槐的,不觉好笑,连日的怨气也正没处发泄,于是向着乔夫人的背影朗声道:“乔夫人,不管现在或是今后,我都不会有干扰你家生活的打算,自然也不打算由着某些事情干扰我的生活。所以你大可放心。”
  乔夫人听了停住步子,回身斜斜打量她一番,哼了一声,笑起来:“没有最好。……不过……这话若搁到前些天说,我也能少费许多脑筋。可是不巧,近两天家里闹出这么一段故事,我若藏着掖着不认你,或又不将你当回事的,却难道要由你撇下一个不好听的名分,堂堂正正的替下思苏,踩进路家的门里去不成?”她边说着便慢悠悠踱回灿宜身边,低声微笑道:“……说来我倒还需谢谢宁先生,给他平白这么一闹,反而省了我的事了。……我乔家可不比一般家庭,报上白纸黑字登了的事情,便由不得你做与不做。横竖短不了你吃穿享用,安分当你的‘次小姐’,别整日同你母亲一样,青天白日乱做梦!”
  灿宜几乎要气的发抖,狠狠压着,才没发作。却只听她又小声自语道:“……不明不白的,娘儿俩一路货色。”
  “你住嘴!”灿宜一开口,克制不住,先重重砸下一颗泪珠子来。
  乔夫人一脸鄙夷,哼道:“是我错怪你母亲了,原以为她不过只是情场失意,哪知她简直不守妇道才是。”
  一颗泪滴下来,连串便都向眼眶外头涌。灿宜紧紧咬着唇边,直到嘴里渗了斑斑点点的腥甜,这才隐隐平静下语气,道:“我不许你说我母亲。”
  乔夫人再要开口,瞥见先前的丫头从楼梯上下来,便不肯再说,只沉了声音哼道:“……我所做的,不过全是为了一件事,你心里有数。”说完,缓步走了。
  待那丫头过来,见她们夫人不在跟前了,方才莫名受的气便不能轻易作罢,即刻拉下脸向灿宜恨道:“请罢!老爷欢欢喜喜等候着呢!”转身带路,仍不忘低声嘟囔:“……什么歪活苗子也配充小姐,自己不嫌自己寒碜……”
  灿宜此番在乔家厅堂里听的这几句闲话,是她活到现在十九年里都不曾受的。她自认不算是个怯弱不敢言的女子,此刻却真正是千言万语堵在嗓子里,奈何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也是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并没有念想中的那么坚强。过去不肯轻易在人前委屈掉泪的那个宁灿宜,彻底沦为幻象。
  可她凭什么就要不哭不闹?明明从不知情,却在一夜之间变作话柄,由人随意将二十年前的旧闻套上种种令人不齿的定语,最终冠名在她的身上。这难道是她活该,是她的过错么?
  不管需要替母亲承受什么,她都无妨。可凭什么连本该由男方担受的那一份谴责也被嫁祸到自己这里,由着相干或不相干的人赤眉白眼,又多嘴多舌呢!
  完全不公平。
  乔匀从书桌前站起身,三两步迎上前来,笑着唤了声:“……灿宜。”
  灿宜躲开他的手,径直站到一边。她的泪已经被擦干。因为她知道,挂着水痕的脸在同人对质时,总是没有胜算的。她不想底气不足。
  “我差人去那边接了你许多次,”乔匀尴尬的笑一笑,在沙发上坐下来,“……你终于肯来见一见我了。”
  她没开口。他又道:“你坐。不要拘束,这里今后就是你的家……”
  “……乔先生,”灿宜正色盯住他的脸,一字一顿砸住他的话尾:“你知道的,我家不是这里。”
  “呵,灿宜,你瞧,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乔匀换一换姿势,道:“……我的意思是……我自然知道这么些年以来,你对我很是埋怨,可那时我并不知道你原来是我的女儿,我才是你的父亲……我也是才得知真相……并且你瞧,我知道真相后,是想立刻认你回来的。眼下虽然没能做到预想的那样,不过我们可以慢慢来,等过了这一段敏感的时期,我们马上同外面宣布,你并不仅仅是我的干女儿。……只要你肯叫我一声爸爸,我甚至可以即刻打电话去报社,叫他们修改消息……”
  “爸爸?!”灿宜冷笑一声。
  乔匀没听切实,尚单方面沉浸在认女的喜悦中不能自拔,便以为天下个个都同他一样,迫切要得到关系上的澄实。于是惶惶然站起身,几乎要涌出泪来,甚有些激动的上前一步:“……你叫我什么……?!”
  灿宜此刻已然不似方才那般委屈无措了,满心火气只想淋漓痛快的发泄在这些可笑的人身上。故而朗声打断他的畅想:“乔先生,请你千万听真切了,我这辈子,从来也只有宁灿宜一个名字,只有宁逸白一个父亲,不认得旁人!即便我死了,或者先生您死了,我也不会开口喊你一声爸爸!……别以为沾上贵府的姓氏就任谁都是福祉,你们未免也太抬举自己了!我明白告诉先生,之所以今天我才肯来,一不为矜持端架子,二不为你那公报消息,三更不为认亲,却只为被烦扰的实在不耐,才亲口来回你的话:我从来便与乔家毫无干系,随你们怎么位高权重,只拜托千万离我远些!”
  乔匀显见得已经惊诧的说不出话来,一脸的笑僵在嘴角,不自然的抖着手指住灿宜道:“……你,你,你怎能这样说我……”
  灿宜却轻然一笑:“……先生,待别人从容坦诚些,才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
  她气到连“或者先生您死了”这种大不孝的话都说得出口,纵然是不质疑他接纳她的诚心,却也该质疑他不避讳的勇气。“若没有旁的事,我要回家了。”
  乔匀连连摇着头:“……你,你同你母亲……简直太不一样……”
  这话难道不可笑么。灿宜愣愣的看了他半晌,轻声道:“……得亏你提到我母亲,我才记起须得再补充一句:千万请你别再惦记她。……我是不知她当年究竟为了什么肯将整个人托付给你的,不过我确是同她不大一样,至少在要不要相信你这一点上,我显是比她要理智许多。”
  她说完这一席话,头也不回的走了,任由乔匀在那里连声说着“……我不会罢休”。
  乔公馆的砖墙。投照进灿宜的眼睛里,颜色式样都那么的可笑。
  侯在外头院里的乔家的司机,见灿宜出门来了,便打一打喇叭,叫她上车的意思。她完全不理睬,加快脚步,径直自己跑出去了。
  她在大路上踏下沉重的步子,跑起来便觉到了凛冽许多倍的风,鼓噪在她的耳际,与翻飞的发梢厮磨出壮大的声响。
  她恨他们。
  乔家闹出不小的动静,传到路家这里,自然有些事情便要搁浅下来。头先宁逸白反对两个孩子的事情时,顾虑的很是恰当。自古摆明了自己开明的家族,但凡是有名望的,所说的一切都不过为了照应面子罢了。他们之所以同意,倒并不见得是当真看好灿宜。即便的确是认可了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孩子,也是在考查不出偏差的前提下。此言偏差,譬如她的家庭上不得台面,又譬如她的出身不够磊落。虽说这都不是女孩子本身的错处,然若不巧沾上这些可为流言造势的偏差哪怕一星半点的边,由得她言行品格妙到天上去,也由不得她踏进自家的门。
  因为他们有的是选择,大不差这一个。
  路莞之历来是个果断的家长,任凭路谦添怎样辩驳,只是不许他出门。
  “……你要怎么办。”祁佑森两只手揣在裤兜里,斜斜的靠在窗边。
  路谦添坐在窗台上,撑起一条腿,望向窗外。他将一只手肘支在膝上,没有说话。良久,却兀自伸了食指出来,点住玻璃,敲出隐约的声响:“……从那里……”他像是思忖片刻,自语道:“那里应该合适些。”
  祁佑森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出去,越过不宽的草坛,外围是一片低矮的院墙,墙上是竖起的栅栏。搁在发花的时节,这便是整面的蔷薇,芬芳而灿烂。然而眼下,惟有布满荒杂的色调,以及可想而知的细密的刺。那些数不尽的针点,历经过一冬的冰冻,将变的格外尖硬伤人。
  “你疯了!”祁佑森从口袋里抽出手,向路谦添肩上重重打过去,敛眉道:“那里不行。”
  路谦添转脸望住他,松松的一笑:“……上次你不还跟我说‘就是翻墙出去见上灿宜一面又能怎样’的?‘总强似一句话没有,让她一个人在家悬着心的等罢’?”
  他拿他的话来回应,脸上笑着,为使他放心些。
  “……这要扎死人的!”祁佑森扬声道:“论翻墙,我自然比你有经验,上次不过是激你的话,哪里用的着你当真。况且这次同上次境况不同,你不能乱来!”
  路谦添没开口,却起身走到衣柜边上,兀自拉开橱门翻找衣服。
  “路谦添!”祁佑森跟过去,掰过他的手,“你不是要变沉着的!这话不是你说的!翻墙那是我祁佑森才干的事!轮不到你使这一招!”
  路谦添便推开他,将手里的衣服狠狠摔了出去,痛声嚷道:“我变沉着又怎样?!我就算变成我父亲那样又能怎样?!我变了灿宜就不是乔家的女儿了么!我变了他们就能无视那些约定俗成的混账规矩,就能闭嘴不吱声,由得我堂堂正正跟她结婚么?!……上次是我错了,我要摆脱的根本就不是过去的那个路谦添,而是这可恨的身份!随便他们抱着个莫须有的名分吃饭过活好了,从来我就……”
  祁佑森闻言立马上前捂了他的嘴,低声斥道:“……你疯了!这话也敢喊!真要叫人听了去,只怕你连翻墙的机会也没有了!”他听了听外头没什么动静,便松口气,放下手来。扫一眼路谦添,无奈道:“没辙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耸着眉叹道:“……多少年以来,我以为只有可能是你拦着我跳墙发火,却不曾想时至今日,还真是世事难料……”
  路谦添怔了怔,不一刻,两人都松声笑了出来。
  祁佑森突然想起什么,又敛紧了神色道:“……可你倘或真敢离家出走,再不就整个双双私奔的,可就真连宁先生那边也辜负了!只怕也更带累灿宜……先说好,我势必要告密的。”
  路谦添便笑着转过身去,从衣柜里取出个药箱,塞给祁佑森道:“我方才不过是要拿纱布来,将手缠紧了好方便行动的,谁知你在边上瞎琢磨什么。”

  【57】痛症
  擦着天边沉下去的太阳敛走了世上仅剩的余温,光线沿着细路撤走时逆向洒落了满天满地深沉的影子,如针脚般喧嚣在巷尾街边。细密却壮大。连同风底潜藏的灵音也追随其后,无声无息间,渐幻出疾静的奏鸣。
  如果风和时间都有良心,那么长久以来,被祭奠在长河和人心里的那些悲凉的故事,便定然不必发生。可是时间永不会将预见性的脉络提前告知,风也不会由前路逆流回溯。它们惟有散漫且冷漠的面孔,任由人们渡过欢愉的时光,下一站却在未知间踏入支离。
  而分别,明明不该是对相遇最好的回应。
  路谦添在不远处缓下步子来,定定的站在那里望着前方。灿宜靠墙蹲在家门口,缩成一团小小的藕心色的影子,将头埋进膝上圈抱起的臂弯里。路灯静默在一角兀自暗送荼浮的光,便在短暂的一段弄堂里映衬出一片冰白如同沁了水色的傍晚,笼在他和她咫尺的距离以内。可是他却渐渐觉得四下恍了满是模棱的影,模棱的气,漫散绵延开,又仿佛扩成世界模棱且遥远的两个最异端。然后任由他敛紧了眉心,全力将眼前一团不清不楚锁进瞳子里,也还是探寻不到她的所在。
  直到一步一步走近了,才发现她肩头在潺潺的耸动,手指用力绞着衣衫的边角,关节发白。
  路谦添没说话,静静地站了良久,最终只是蹲下来在灿宜面前,解开自己颈上的围巾,松松的包裹住她的肩。
  可她并没有抬头看他,仍旧安分的埋着头。棉布衣袖的细纹里,缱绻了太多潮湿气,一股脑儿沿着她的轻啜翻涌进鼻息,逆路环转而上,一分一毫布满眉心里那片忧愁的湾。心头是闷涩的浆,浓而不化,日日积蓄成势了,便不管不顾堵了被排遣的去路。叠累,壮大。最终使她的抵触显的分外单薄。
  灿宜压住嗓尖的哽咽,埋着头轻声道:“……我害怕……”
  路谦添怔了怔,心里怂恿起一股微薄的冲动。隔了半晌,身子向前一倾,一只膝便触到地上。他张开怀抱环住她的时候,发觉她的另一只手里捏着东西,于是低头去看。彼时曾在漫天昏昏无华的夕阳影照里,由他亲手挂在她的颈上的,那一只木刻的桃花,此刻正被灿宜死力牢握着。她不肯松手,如同拼力想挽住生命里仅剩的藤蔓,可偏偏越是挽不住丝毫的边脚。
  “灿宜,”他揽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去照相。”
  他有修长美丽而关节明棱的手指,摊开来仿佛能盛满一片冰白的月光,微笑着送到她的面前。抑或是手底不经意间阻住她的视线,描给她额角一枚飘转的花。他是温柔的人,住在她的心上。在她明明克止不住哭泣,却又怕父亲看见会难过或自责,因而不敢进门,惟有躲在家门外偷偷落泪的时候;在她将倔强和愤恨发泄在某些人身上,必须当面端高坚强清高的架子,而事实上心里早就被痛恨瓦解了力量,孤军溃守不住城防的时候;她没有人可以讲话,没有地方可去的时候,他心里还是一直的想着她。甚至不在意家庭的箍拦,想方设法出来见她,拥抱她。
  他总是她心里那个温暖浅然的少年,在清朗的远天下,隔了半条街的距离,扬声喊她的名字,说他喜欢她。他为她刻木花,为她倾洒满山的灼灼芳华。也为她改变初衷,费心学习从前明明抵触的东西。他偶尔斜眉刁钻的笑,多半的时候还是会温和的望着她,惦记着她会失眠,就静静坐在房间外陪着,希望她安心。
  她心里的他,更清晰的形象不再是西装扮相时那个挺拔而俊朗的少年,或许从某个难眠的晚上起,他穿着赭石色阔领毛衫,米白长裤和拖鞋的样子,就更深,更深的烙进她的心。那个样子的他适意而亲切,像家人。也是她头一次真正意识到,他不仅仅是那个喜欢着她的人,更是她即将付与终身情感和生命的人。他会成为她的丈夫,而她会是他的妻。
  原本她生命里所有浪漫又感人的细节,几乎都应该设定在这个少年的身上。
  原本是这样。
  可最矛盾的一点在于,她对乔家渐长渐壮大的怨恨,足以牵连使她抵触一切高高在上的家庭。包括他的。
  路谦添温柔怀抱着灿宜的胆颤,轻声道:“我们去照一张相。”
  他牵着她的手,来到即将打烊的一间小相馆门口。
  老板冲他们耸着肩微微一笑,一脸抱歉:“明天罢,收店了。”
  路谦添便恳切的请求道:“……我们只照一张。”
  “那更不值当了,”老板笑开了些:“二位明天白天时候再来罢。”
  “……白天……”路谦添沉下头去,“白天我或许就出不来了……”
  苦命的情侣看多了,握下快门便如同擂下他们前程的路卡一般,多少有些不忍。发梢凌乱的公子,同寻常人家相貌清秀的姑娘,确然没有在他的见证下做的到携手长路的先例。而眼前脸上没有笑,白天出不来,赶在打烊的时候跑来照相的,也确然不会是顺风顺水的一对。那老板想一想,便也只好同他们道:“进来稍等。”说完兀自回身向里去了,自语般叹一句:“年少,都是何苦呢……”
  他们都不说话,灿宜对着镜子将头发绾成两股细长的辫子,路谦添又替她绾上店里一只飞彩的蝶片,在她的右鬓折出一点一点精巧的弱光。灿宜回过身,抬手整理着他的头发,发现他通红的耳廓,便用两只手轻轻捂上。
  一瞬间想起曾经诧异难解了许多年岁的纳罕,当以手去暖身上冰的地方时,首先感到的,并不是冷处传达来的温热感,而总是手底那一片凉。每每百思不得其解,便笑过自己的无趣,想着或许人注定对负面的触觉更敏感些,也未可知。
  路谦添微微一怔,继而将她的手握了下来,松松一笑,递到她面前两只缠了纱布的手:“帮我解开。”
  骤亮的光下,定格了他们浅笑的面孔。她坐着,他站着。他的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仿佛平静而流长的岁月里,一双登对平凡的少年人。他们已是一个完整的纪年,独记下两人间不相忘的过往。在多年后足以拉展开时光的序幕,飞撤回此刻彼此安然静好的面容。
  老板书写着凭条,边低着头问:“过些天洗好了,送到哪里去?”
  路谦添道:“不必,我们自己来取。”
  老板听了笔头微微一停,继而换了行,体谅的玩笑着:“二位样貌生的好看,照出相来自然也比旁人醒目些。倘或洗出来了,不如送我一张,也好挂在外头橱窗里,借光替我这间小门头广而告之一番。”
  他本是玩笑话,开解气氛的,哪知路谦添收下单据,随口应了声“可以”。老板一愣,便也只有笑一笑不再开口,道一句:“慢走。”
  灿宜回到家里,宁逸白却不在,她推开书房的门,点了灯坐下去。伏在桌上的时候,记起她父亲那一句“正因为你是灿宜,所以不行”。
  她那时的确是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的。现在想起来,恨谁不恨谁的,都变的没了什么意义。
  正因为她是灿宜,是名分不地道的女孩子,所以不行,衬不上他们那种家庭。可倘若她只是寻常巷陌的一个名分不地道的女孩子,不与乔家相干也就罢了,省府中意哪家的姑娘,这总是由不得外人插话的。偏生她的生命沾了乔家的边,晦涩到叫路家难以接受。难道当真摆着乔家名正言顺的小姐不娶,却由得他们家不明不白的‘干女儿’半路插来搅足一趟浑水,嫁进门去,生生断送他们两家十几年的关系么。
  不能够的。
  那倒还不如同乔家恳切的赔个不是,续回先前的姻缘更明智些。
  灿宜漠然的盯着玻璃罩下潸然跳动的光苗,望穿过去,仿佛看见歇斯底里的火原,声势壮大,燎尽了天涯。她以为紧随了父亲的不果断,却未曾想过,那根本就不是她的父亲,哪里还谈什么随不随。十九年来敬重深爱的父亲,一夜之间就变了秤星,跳往陌生的隔岸,撒开手遥望着她。
  她那时色正言辞的宣告,她的父亲从来只有一个,即便死了也认不得旁人。话是说给别人听时,义愤填膺,可重新轮转到自己这里,再咀嚼起来,却兀然不见了彼时的强颜。瞬间撤失了底气一般。
  她到底要怎么才能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要怎么才能继续将明明不是父亲的人当父亲呢。
  她跟他的两张脸,其实哪里也不像。惟有后天继承了他的一笔好画,和三分倔强的性子。
  可是到头来,乱麻之中遇事便想逃避这种怯弱不敢当的作为,竟仍然逃不过血分里的遗传。她以为自己坚强又坚定,可事实上已经畏惧,怯步,反身不愿面对下去。紧随了此刻她心中的乔局长。
  怨不得,她的泼墨写意里从来过于工巧,却永远是学不足真正的洒脱。
  灿宜定定的出着神,玻璃罩子上恍出她细狭的影子,一暗一明。她便伸出一只食指,轻轻点住透明的壁,却被长久炽燃的火光烫下阴红的伤。她想,她父亲的那一身洒脱里,半分是想抛却旧事的,然而终究却还是撂不过女儿一番无意的折腾,不得已重陷泥淖。他的声讨也不过无意,结局不可期,如同哗啦挑落积久的幕帘,过往轰隆开场,轧烂了将成美好的一段未来。他以父亲身份自欺也欺人,度了二十年的光阴,最终还是亲手砸破终章。他自责,难以释怀,以酒度日,许多天无法再站在父亲的立场上,面对于这变故哑然无措的女儿。
  灿宜想,她的儿女情长,无知又无力,且重重凝成了她父亲的洒脱里,一抹暗淡的败笔。
  这是最矛盾纠绕难解难辨清的根结点。笼络住她的人生,许多人的人生。
  汤火里被缚了茧的蛾,即便新生,头一场照面也还是敌不过火光十色的一场断送。
  她就这样伏在灯案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仿佛睡梦中,看见她父亲依稀慈爱的脸,笑着不讲话。她害怕他再也不当她是自己的女儿,于是急切的哭叫着“爸爸,爸爸”,她问他:“你做什么不喊我的名字?你快些喊我的名字可好?”
  宁逸白头发有一点点乱,素净的长衫边角上,挂着零星的泥。他退下眼镜来,呵一口气,仔细又认真的擦了,又缓缓的戴回去。他随手理一理头发,向灿宜温和的笑着,慈声喊她一句:“灿宜。”
  这两个字,锥在她难言的担忧里,戳破一个空透的洞。她隐忍着抽动的情绪,可是孤单又害怕。渐渐要忍不住,撑不住,便干脆随着心头汩汩而出的血号啕起来。
  胸腔带进强烈的气流,刺痛她的神经。
  她父亲仍旧站在不远和和的笑着,望住她,看着她长久的大哭下去不肯停下。
  良久,他说:“都是爸爸的错。”
  她哭着摇头,说不出话来。他又笑道:“你若然做不成谦添的伴侣,可恨爸爸?”
  她便又摇头。宁逸白吸一口气,叹声道:“你不恨我,你母亲也会恨我。……罢了,我自己去同她解释罢了。”他站在那里,温声向她笑着:“灿宜,我不是合格的父亲,可我当真切实的将你当作我自己的女儿,爱了你十九年,你相信爸爸么?”
  灿宜急忙点点头。他便也点点头,沉声道:“你相信便好。”半晌,又抬起头担忧的望过来:“……我放不下你一个人在家,所以回来看看。”
  灿宜没来得及开口讲上一句话,却只听他道:“你没事,我便放了心。再往后,遇事顾虑自己的安危,千万莫要莽撞,失了戒备。……纵有,那些得不到的,圆不了的,该忘也就忘了罢。”
  她诧异的望过去,只见他父亲轻轻落下一行眼泪,念着一句“灿宜,你要好好的”,影子却渐行渐远去了。任凭她揉干了眼里的水,也再难觅见他半点形迹。
  外面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灿宜由梦中惊醒,案上的灯早就灭了,窗外天色漆黑,只有泻进来一爿白亮的月光。她低下头,看见两只袖上阴湿了阔大而明显的泪痕。梦里的凉夜,把月色冷成一角弯白的冰片,浸在整湾难平的心水中。晃着,晃着,摇曳成水月镜花的幻象。
  外头敲门声更大起来,砸乱了她静谧安沉的夜,擂给她未知的不良预感。
  灿宜重新点了灯,提在手里小心踏出门去。她走到院门口,踮起脚将灯挂在木鼻钉上,打开大门。
  门外两个警察打扮的男人,促眉着力敲着,一见她出来,忙道:“可是宁小姐?”
  灿宜点点头:“……是。”
  另一个又道:“宁小姐节哀,将才顾山那边农户上山拾柴,发现宁先生……”
  灿宜的手猛然垂下去,心里听见轰隆的巨响。说不出话来。可是却又急切的想问一问,他们到底发现了什么。
  头先开口的警察接下去:“……看样子是喝了不少,天黑路陡,失足翻下来了。……如今已经……已经不在了。”
  灿宜听见那一句“不在了”,脑里轰然翻上来一阵汹涌的血,她要质疑,要发问,要摔打他们凭空捏造的事实,可是都仿佛徒然的怨念。任凭她想起才同父亲对过话,要以此来推翻他们荒谬的通报,却也如同骤然间失声了一般,什么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全部哽在喉间,渐渐阻住了气息的去路。
  闷,且压抑难耐,喘不通丝毫缓解这惊诧的药剂。
  灿宜怔怔的站着。突然觉得好像什么都愈加暗,愈加沉。空前的黑夜若墨,强力圈占尽了她生命中的光。可这原来早就不是夜了,已经是清晨。冬天里日光总是迟临世上,便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事,凭空被黑暗魇去了生机。如同没了支撑的沙堡,轰然溃塌。只剩茫烟。
  她就这样敌对着,死力抵触着,最终还是耗尽了气力。
  渐渐倒下去。

  【58】迷梦
  外头文人圈子里盛传的说法,是宁逸白为悼念亡妻,去山上故人墓前小酌,不胜酒力,更不胜夜黑,下山时辨不清路途,才失足摔了下去。
  而街头巷尾乐于将豪门轶事娓娓相传的人们,则并非这样看待。
  一种说法是,宁逸白气不过乔家抢了夫人又抢了女儿,骂天不应,只有借酒浇愁,即兴轻生。
  二一种,是乔家欺人太甚,乔老爷敢做不敢当,明明是自己的骨肉,由宁逸白向天下撩起了遮丑布的一角,他乔匀却又重新给盖上了。宁逸白气不过,喝了点酒,以致背运到丢了性命。
  三一种,是宁家这位乔小姐,一心嫁入豪门,生生被养了自己二十年的父亲断送了前程,自然不能罢休。她欲绝了多年的情分,这便很是伤了养父的心,结果人人看得到,自不必说。
  四一种,省府订下了正牌乔小姐的亲事,虽没写在喜柬上,也算众人的默识。然冷不丁却给半路杀将出的一位寻常人家的姑娘夺了亲去。这也没什么,世家子弟的情感纠葛历来就不是什么新鲜花边,可不料原来她却是乔家老爷二十年前种下的情果。这小姐为着生父抛妻弃子,有意寻仇来了,势必要拆散他女儿的姻缘才肯罢休。乔家给她毁了大事,她养父或者心有愧疚,或者心有胆颤,总归死得太急。不过却不妨事,正可给大家造一点以供长久探讨的话题。
  流言版本众多,一夜间将宁逸白父女两个推上风口舌尖。难听者有之,怜悯嗟惜者有之,纯属凑热闹者有之,自以为内情知晓颇多咬起舌根乐此不疲者亦有之。总归街头巷尾热议的,正是报童口中“平民旧情闹出豪门恩怨,打破名流独霸头版头条”的这条开创先河的新闻。
  直至警队受了训斥,全员出动肃清相关报头,这事件才算略有平息,仅在民众间以口相传。
  他们闹得这般汹涌有朝气,真正的当事人却并不知晓。
  宁逸白不消说,不在了,自然也就听不见这话了。至于灿宜,躺在病院里高烧不止,连眼都没睁过。
  她这般昏睡了几日,祁佑森便锁了几日的眉头。
  舆论铺天盖地到这步田地,直接的后果,便是路家将路谦添同灿宜的事情澄清的干干净净。彻底而决绝。他们将路谦添送去路家在远郊的另一座宅邸,又差了一干力壮的仆从去侍候他。顺便看守他。人一到,便接着撤走了汽车,使他逃也没办法逃。
  这件事情做的隐秘,瞒住了路家之外的每一个人。祁佑森一天到访好几次,每次也是扑空,还未下车便被路家仆从告知他们少爷受了非比寻常的禁闭,没有老爷子放话谁也见不得。
  他这边见不到路谦添,这边又盼不到灿宜醒来,两头焦急,窝了一心的火。连日来,他所记挂着要做的,无非就是跑去碰碰路谦添的运气,再跑回来碰碰灿宜的运气。反复奔忙,也还是干着急,几乎非得要找谁狠狠打一架才可解恨。
  他闭眼靠在后座里,车开到病院门口停住,他将要下去,听见福生在前座微声喊他一句“少爷”。
  祁佑森急着去看灿宜,便促了眉回过头去问:“什么事。”
  福生道:“……才警局里来人说,有两件着急的事,请少爷过去……”
  势必是攸关宁逸白的事情了。因灿宜未醒,宁家没有旁的亲戚,警局又不敢冒昧跑去路公馆同乔公馆触霉头,正巧祁佑森日日守在病院里,便将好趁此时常向他通报一些警局的调查。至于祁老爷子那边,近来儿子颇是出息,这才是他家万千之首的大事,因而于祁佑森的去向便也不太插手拦管。况且这本就是人家三家的纠葛,与他祁家也无甚太大的关联,只要祁佑森多乖觉些日子,不捅什么篓子出来,他爱探望便谁探望谁,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祁佑森闻言只有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打开车门下去,同福生道:“……我上去看看她,马上下来。你们等着就好。”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云宛正在灿宜的床边坐着,削了两只苹果放在床头的格子上。她削完了,便拿起第三个,擦一擦果皮又开始削。
  祁佑森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那只削了小半的苹果,沉声道:“你弄这么多,谁吃的完。”
  云宛仰起脸来的时候,他看见她划了两道细长的泪痕。
  祁佑森微微一怔,半晌,将那只苹果递回给她手里,在对面的病床上坐了下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番然感到有些松神。这才想起,原来担忧着灿宜的人,并不只有他同路谦添两个而已。
  幸好还有别人。
  幸好还有别人。
  因为他始终不曾假设过,自己对灿宜的感情,由隐埋的喜欢,变成隐埋的怜悯。
  他只是喜欢她。自始至终他都喜欢她。他想断绝这念头,可是不曾成功。
  云宛的出现仿佛松了他心里连日来绷紧的结,压抑了长久一段时日的烦乱情绪甚至马上要破口而出,他几乎想要跨步上前,用力去摇灿宜的肩。用力去摇,好将在她体内作蛊的咒文震烂,激荡成再不可复合的粉末,永远消散退出她的心神。
  他几乎想要跨步上前,用力拥抱她。祈求她同彼时在剧院或是衣店门边那样,横眉冷对他的搭讪。
  无论笑他或者骂他。他只希望她先醒来,今后坚强度日。
  云宛把手里的苹果放下,端起一边装了果皮的盒子,起身出门去倒空了。她走回来,重新坐下去。
  祁佑森拿左手的两指揉捏着眉间,问道:“怎么今天才来。”
  云宛愣愣的望着灿宜,砸下一颗泪,半晌,叹口气:“……我要结婚了,可我不敢同灿宜讲……”
  祁佑森想起她那位叫做姚生的恋人,便轻点一点头:“……该祝贺的事情,最近是无法同她开口。”可又促起眉头,沉声道:“……即便要开口,只怕她也听不到。”
  云宛却无奈的出了神:“……该祝贺的事么……?”她眼神里陷进分毫黯淡的光,即刻又回复了,转脸问道:“……路少爷,没有来过么……?”
  祁佑森便摇摇头:“……连我去见他也被拦着……”
  云宛倏然勾起对乔家老爷这出无稽闹剧的痛恨,既然没本事打发看客,当初又何必沸沸扬扬开场呢!她渐渐紧咬住齿关,半晌,低声骂了一句“无耻”。
  祁佑森又坐了片刻,福生找到病房来了,推开门轻声道:“……少爷,该走了,先打发了警局再来也不迟的……”
  他便只有站起身,沉沉的看一眼灿宜,同云宛道了别出去了。
  进了警局的门,郭姓的一位队长即刻便迎了出来,笑道:“……祁少好。”
  祁佑森在他桌前坐下来,问道:“郭队长,急事么?”
  那郭队长忙道:“……要说急,这头一件呢,我们去顾山那边仔细又仔细的盘查过了,确是宁先生自己失足摔下来的,至于这个中原委,我们便不很清楚了。不过山头上先夫人的坟前,倒有七八只酒壶倒在那里,只怕宁先生借酒浇愁,才致使此事。”
  祁佑森点点头,叹口气:“……这些我过后再同灿宜好好讲……”
  “……另一件么,”郭队长又道:“宁先生的遗体,要怎么处理……”
  祁佑森听见这话,冷眉瞪过去:“这话也敢催?你是不知道灿宜没醒么?”
  他便立刻立正又敬礼,讨好道:“祁少,不是这话!可您看,宁先生老这么在我们警队里耗着,也不是件明智的事情。我瞧着宁小姐也不知几时才醒……”他后句话一出,祁佑森眼神还没盯过来,便自觉说造次了,自己先向嘴上掌了两巴掌,接着道:“……我的意思是说,宁小姐醒来若见着父亲的遗容,只怕更是伤神难耐。这要好容易才醒了,却又给激出什么病症来,不是更加不好了么……?”
  祁佑森心里过一过这话,纵然警队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打发事情,但此话不无道理。或者说将好戳中了他的担忧,他也极力的想要避免使灿宜一番一番无休止的伤痛下去。因而便道:“……既这么着说,宁先生的事情我会亲自去办。这几日你们也辛苦了。”
  那郭队长解决了问题,倒感谢祁佑森的干脆,于是笑道:“祁少哪里的话,本就是我们分内的事情。”
  祁佑森又嘱托几句,便起身走了。
  甫一出那间办公室的门,还未走几步,便听见楼梯上一个声音道:“……老子就知道,那丫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另一个道:“可不是说,瞧她一脸横样儿,多半仗了自己有点子背景才敢这样。”
  这一个便道:“背景?她有哪门子背景?不过同上头暗下里沾亲带故的,还真当自己金枝玉叶了不成!”
  另一个又道:“怪道人家不愿意挑明了说,这种事宣扬出去岂是好听的……”
  祁佑森眉头微微一皱,回过身一瞧,郭队长早绿了脸。
  他便冷言问道:“……这是在说谁?”其实心下有数,这种题材的时令新闻,还能是在说谁。不过明知故问罢了。
  郭队长即刻讪讪笑道:“……没,没谁……这都是才从局子里放出来的,蹲久了便都喜欢胡言乱语……”他话还没说完,却只听楼道上又传来一句:“……可这宁先生死的着实冤了些,不过喝点子酒,哪里就背的这样了……”
  郭队长登时无话,闭嘴站在当下。
  祁佑森微微活动一番头颈,沉声吐出个:“操!”反身大步便向楼梯那边走去。
  福生跟在后头,捏了一手的汗,一路犹豫这要打起来是劝还是不劝。还没犹豫出个所以然来,祁佑森早已经抬脚踹了出去。前头一个应声倒下去,后头那个站定了一瞧,一句“祁少爷”将到嘴边,就给祁佑森硬生生一拳撂在脸上。
  “你们会挑时候的很,”祁佑森将外套向后一甩,气急败坏的用力一拳一脚踢打过去:“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背后讲她的不是!”
  地上那两个不住求饶,又不敢还手,福生要上前拦下,却猛然间停住步子。
  祁佑森眼圈分明是红了。他忍了很久,忍着没处讲的那些无措和焦虑,压缩在拳头大小的心腔,却膨胀成一面无法丈量的墙。孤立且难以击垮。因着那几句风凉话,顺势导燃了整条火线,轰然间将横亘在心尖的障碍全盘暴碎。
  他发疯一般将满心的怨恼发泄在地上的两个人身上。
  郭队长一见形势不对,便急忙跟上来阻拦,却被福生锁了眉挡下:“……这是我们少爷自己的事。”
  “可要这么样下去,就成了我们警察厅的事啦!”郭队长叫嚷着,硬要往前去。
  福生便使劲将他推了回去,抵在墙边低声道:“你嚷什么,左右打不死人,出事我们担着!”
  “少祖宗!”郭队长只有向祁佑森那边高声道:“好歹别在局子里动手不是!”又苦着脸收回声来:“……哪回少爷们办人之前不说出事自己担着的,可到时没了影,难不成我敢追到府上讨担待去么!……”他这边愣神的功夫,瞟见祁佑森没站稳当,身子一晃,沿着墙边歪了下去,于是即刻冲着地上的二位叫道:“奶奶的!不要命了!还不快跑!”
  那两人便顾不得许多痛处,立刻斜斜扭扭的窜了。
  车里光线很不够亮堂,将到病院的时候,福生回身小声问道:“……少爷,依您的意思,宁先生的事该……?”
  祁佑森靠在后座里揉着额角的伤,良久,沉声道:“……将先生在宁夫人边上葬了罢。……至于葬礼,等到灿宜醒了再说。”
  他说完,扯了颈上松开的领带,抓过外套便下车去了。

  【59】逃离
  她醒来五日。
  家里惟有冷清。
  这一场病,将什么都镇压下来,仿佛心里再也起不了丝毫波澜一般。整整八天的高热,一旦退去,便如同一并敛走了所有鼓噪在心神的杂音。她躲开世界八日,清醒来,连同周遭也安静了许多。
  灿宜想起父亲梦中托来的那一句叮咛:“……那些得不到的,圆不了的,该忘也就忘了罢。”
  该忘么?
  她是该将什么都忘了么?倘若她都忘了,那么事情达成今天这种局面,有什么意义呢。她失去了至亲的亲人,失去了甜蜜的爱情,失去了对自己真正的认知。她失去这一切,到头来却需将代价全盘抛却脑后,不再提起。原本岁月中最是绚烂芳菲的一部分,兀然受创,结了痂,凝下表里的暗流。然后伤疤褪去,使她整个人连带被掏空。
  可是砸不下点滴回音。
  云宛之前不敢同灿宜讲的事情,是怕她触景生情。可当她知道她将要结婚的时候,还是欢欣的笑着说要去参加。为什么不呢,从小在她身边一起渡大的人,不需多少时候,也将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子,同她一路天真的笑着上下学了。
  周遭所有的人都选择在同样的时点离开她的生活和世界。纷纷远去。
  不单单是他们,连她自己都远离了曾经的岸。踏上一片陌土。她所怀恋和惦念的身后,转眼花成茫茫漠漠的云烟,扬散进雾霭天边。再也寻不回来。
  独居的家里空荡冷清,让人害怕。
  很多事,她已经尽量不去想,可效果却并不显著。
  “灿宜?”祁佑森一只脚踏上石阶,轻轻扣一扣门。
  她刚把门打开,他便扬眉笑着大步跨进院里来,问她一句早安,接着又回过身去,向门外吩咐道:“搬进来。”
  福生怀里抱着一台留声机,小心翼翼的随在后头进门来,直向灿宜道:“灿宜小姐……这个……这个要摆哪里?”
  灿宜一怔,量得他抱的有些吃力,只得忙敞开自己房间的门,指着里面:“……先搁在这里罢。”
  福生安置好了,祁佑森便着他出去了,自己走到立柜前面,摆弄一番唱针。不一刻,便飘了一支悠扬的曲子出来,灿宜一听,正是那一首《绿袖子》。
  “你听,”祁佑森胳膊撑住柜子,斜斜的靠在一边,冲灿宜挑了眉笑着:“还记得么。”
  这支歌儿,仿佛是一缕绵软细亮的光,即刻暖了她的心,甚至不禁要融出几颗泪水来。她就这么看着几步开外那个勾住嘴角的少年,头发长长了些,稍微遮住了眉脚。他的鼻尖透一点细淡的红,刚刚在院子里讲话会呵出一团软白的气,现在不会。他向她笑着,若无其事一般。
  一时间恍如隔世。
  光阴敷在他身上的痕迹,是成长的更加俊朗挺拔的肩线和表情。以及眼前许久未见的单纯的笑容。
  恍如隔世。
  她甚至觉得,他送来这样贵重的什物,过不多久便会引起另一个少年的酸笑抑或皱眉。他们一样相伴同路,在课室扬声玩笑。放学他便会送她回家,跟在身后挂在她颈上一朵微绽的木花。夕阳斜照是他眼底温软的道别。
  然后他们次日再见。有时不说话,只是同行,道别,次日再见。
  他们彼此喜欢,所中意的,也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事情罢了。
  可是简单的线,拧进噪杂的结,还是绷成一扯即断的无力。
  他们都没有办法。
  祁佑森斜斜的靠着,向她看过去,敛紧了眉心,继而又松松散散微笑开:“舞场里换了新的机器,我怕你会无趣,想着你或者可以拿来学几只歌儿……”
  灿宜知道他是想法使她开怀,尽快走出迷途,才费心带来一片光。
  她于是点点头:“佑森,谢谢你。”
  他有一个瞬间是幻听般的茫然,“……很久没听过你正经喊我的名字。”
  她一怔,良久,施然笑着低下头去。
  云宛晚上送来了喜柬。
  灿宜翻开一瞧,半晌,指着新郎的名字,沉声问:“……怎么回事……”
  云宛微微笑着,眉心里扯出一线忧愁:“……这个余少爷,是爸爸一位上家的儿子……”
  “那么姚生呢?”
  “他不过同我们家一样,都是小生意……”
  “你就同意了么?”
  云宛摇摇头,良久,深深叹口气:“……我不同意也没有用,总不能看着家里那一点仅有的买卖也砸在自己手里……”
  灿宜心里倏然擦灭一盏灯,只剩微明的光,一点一点亮在她心上,灼下一点一点疏朗的烫痕。
  她不跟她说,怕她触景伤情的,原来并非喜事。也正因为是无奈酸楚,所以才更开不了口,去将她已经低沉的心情镇向更颓靡的波谷。
  “……原是我想错了……”
  “灿宜,”云宛强颜笑着,挽住她的手,“……那余少爷是个文雅的人,不比姚生差许多的……”
  “可是……”
  “灿宜,”她继续笑着,“……我以为你和路少爷若不能走到一起去,该是件伤死人的事……直到我的事情竟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争取,这才慢慢觉得,不能同喜欢的人在一处,心伤,可也就那样子罢了……心里缓不过劲来,扯着一根锥,动一动就疼……你越来越想念他,可却离他越来越远……”
  灿宜沉下头去。
  “……怎么想都是疼……一直疼要疼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呢……”云宛揽住灿宜的肩,“……灿宜,伤疼不是因为旧伤不好,而是你总想着他,你总觉得疼,所以才这样。……要是有一天你不再回头了,就什么都好了。”
  她听了便点一点头,跟她拥在一起。先是轻轻笑着,慢慢将脸埋进彼此的颈弯。
  她们在空荡的房间,一盏细弱的柔光下,抱拥着十九年的友情,哑声痛哭。
  婚礼上,余家有幸请来了祁老板。
  祁佑森站在他父亲身旁,眼睛却到处扫着宴会场,最后停在角落里。
  远远的望过去,灿宜一脸悲伤。
  他并不清楚云宛同余家这位年轻人之间发生过什么,或者不如说他不知道的,是云宛同姚生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当他看见父亲桌上的喜柬时,看见新娘的名字是“何云宛”而新郎却并非姚生时,他就知道,即将万分失神心伤的,除却当事人,一定还有灿宜。所以他才借口结识网络,主动向父亲提出随行的要求。
  既然找不到路谦添来支持在她的身边,就只能自己站出来了。
  他隔过敬酒的重重宾客,隔过倾洒的酒浆和喧嚣众声,看见灿宜一个人安坐在角落,渐渐埋下头去,促动着双肩。
  印在他的眼睛里,沉淀出分外细弱的影像。
  乔公馆的平静,是乔夫人冷言无笑的面容。
  乔思苏想,她在一场又一场的口角中,十分要强的盯住宁灿宜,要赢她,要赢她,可她要赢的究竟是什么?她曾经敌视她,不把她放在眼睛里,偶尔玩弄凌人的小小伎俩和把戏,都是为了什么?
  大人插足进女孩子的对峙,她母亲的改变,甚至灿宜的身世和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后续变故,都不在她的计算以内。事情远远张扬出她力所能及的控制和预期,打破了她先时的设定和骄傲感。
  原来一直吝啬而坚持的认定是宁灿宜伤害了她的生活,却不曾想结局完全相悖。她只是想将她逐离他们的界围,但时至今日,她已经担负不起她的所为。
  许多天以来这样想着念着,不觉也就松了心弦下来,渐渐内疚。
  丫头推门进来,轻声道:“……小姐,祁少来了……”
  乔思苏回过头去:“……佑森?”说着起身便要下楼去,丫头却又掩了门道:“……可是,祁少不是来找小姐的……他往书房那边去了……”
  她眉头一紧,问道:“他没说什么?”
  丫头摇摇头,乔思苏细细一想,便道:“你去把他拦下,说我要见他。”
  那丫头听了,便忙忙的跑出去了。不一刻,重新敲门进来,恭敬一侧身,道:“祁少,请进。”
  祁佑森走进乔思苏的房间,在门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在窗边站了站,半晌,踱过来,在他的身边坐下:“佑森,你来找我父亲,有事么?”
  祁佑森没说话,向后靠在沙发背上,良久,叹一口气:“灿宜的事。”
  乔思苏一怔,轻声一笑:“到头来还是她。”
  他于是也轻声一笑:“可你们家亏欠她的,永远都补不回来。”
  他们很长时间都不再开口,乔思苏别过脸去:“我也没想过,最后会是这样……”
  “罢了,”祁佑森皱一皱眉,“总归是大人的错,你也不知情的。”
  乔思苏望着他,还是把话止在舌尖上。
  她知道。
  她才是最早知情的人,可是她怕这话说出来,会连祁佑森也不再搭理她。她这么久以来都不敢去找路谦添,就是因为心里不安,不踏实,不够理直气壮。她想,她最终还是失败了。搞垮了路谦添,搞垮了宁灿宜,可是自己亦不曾得到分毫匮赏。
  “……她好些了么……”
  祁佑森沉沉吐口气,摇了摇头:“……谦添一直见不到,事情便解决不了。”
  “……只有等。”
  他又摇摇头:“我不想等了。”
  乔思苏听见这话,番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于是倏的抬起头看住他,只听他道:“……思苏,我想问问看你的意见……”
  她看着他的侧脸,隐约不敢听下去。
  “……假如在这个当口,我提出站在灿宜的一边,会不会……”
  她打断他:“你所谓站在她的一边……”
  “同她结婚。”
  她有些说不出话来。良久,扯住他的袖口:“你疯了?!”
  祁佑森眉头一紧:“灿宜跟谦添,他们两个是绝对不可能了。……可我不又愿意看她那样子下去,我想陪住她,同她在一起。”
  “……都想同她在一起……”乔思苏阻道:“……你动不动脑子的?谦添那边闹到什么样你看不见么?见今说这种话,不是摆明了要你父亲往死里打你?还有谦添,那是他差一点就要结婚的人,你如今站出来,他又是怎么个立场?……且不说你同你家里,只怕宁灿宜自己也不会答应。……你想想看,倘若真按你的意思来,我们三家都为她乱套了!”
  “……所以……我才来找你父亲……”
  “你别指望,”乔思苏别过脸,“……大人们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谦添他们两个的事情,这已经是结局。眼下你三天两头往宁家跑,你父亲现在是不当什么要紧,可长久下去,必定是要干涉的。……我们家同谦添家里,关系变的尴尬,站在我的立场上,就更不愿意再同你们家,或者我们三家,彼此间都为这一件事,为她一个人断送了来往。所以我劝你识趣些,好容易讨了你父亲的欢喜,就别再惦念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他听了,便不再说话。
  祁佑森走后,乔思苏良久回不过神。她将两只手遮住脸,抵力想要挡下一切烦乱的念头,可是终究敌不过,就渐渐败下阵去。太乱,她如何也理不清晰。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出门,去看看他。
  “小姐,”丫头拿来大衣,“这是去哪里?”
  “你不用管,”乔思苏绾了头发,“隔会子父母亲问起来,你就说容家少奶奶找我吃茶散心去了。”
  丫头只得应了,下楼去喊车。
  乔思苏只身坐进车里,等司机开出乔公馆的大门,她才轻声道:“去路家远郊的别馆。”
  七八天前,路希窕就哭哭啜啜打了电话来,将她哥哥的所在悄悄说给她听,求她代为去探望他,安慰他。只是不要给别人知道。她一直不敢去见他,可现在,如何也不能再躲避下去了。
  路谦添漠然靠住二楼的阳台,看着一部黑色的汽车开进门来。
  “……乔小姐?”一楼门厅里迎出来的仆从显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谦添呢?”乔思苏款步下车来,悠然问道。
  “这……”几个大仆人跟过来,个个使命使然,很是犹豫。
  “伯母给我打过电话,”乔思苏低下头去,除下手套从手袋里取了一个晶亮的小瓶出来,“她说这么些天过去,让我代她来问问谦添可想通了没有,又担心他饮食不踏实,顺便托我捎两瓶玫瑰露。”
  仆人们一抓脑袋,醒悟过夫人的用意。可不是为着同乔家解冻关系的么,只怕他们少爷多半还得同眼前这一位乔家小姐走到一处去,他们这要拦着,坏了两家弥补情意的大事,恐是担待不起。且想着乔小姐定然恨那位宁姑娘恨的牙根痒,总不至于此番特特跑来促成有情人之眷属的罢。因而即刻堆上笑来:“……是了,是了,少爷就在楼上,乔小姐随意,我们不敢打扰。”
  乔思苏便将那小瓶丢回手袋里,款款上楼去了。
  “……谦添,”她敲一敲门,走进房间,回身重新把门关上。
  他一程都不曾开口说话,直到她说:“……我拦不住佑森,他看不下去,我也看不下去了,宁灿宜的事情你总归是该处理好罢……”
  “……你倒说说看,”路谦添冷眼望着她:“我该怎么处理好灿宜的事情……”
  “……你做不到同她的了断,可至少有一件事你是同我一样的……”她靠近他,温声道:“……佑森说想同她结婚,你不会同意罢……?虽说眼下给我阻住了,可你更清楚他的脾气,反对的人越多,态度便会愈加坚决……”
  路谦添蹙起眉。
  又听她道:“……你担心宁灿宜,我担心好容易平息下来的风波,给他一闹,又波澜壮阔无休无止下去……他是为着你不能出面做个了断,既这样,只有你去劝他,才最能打消他这些不切实的杂念……不是么?”
  他别过脸:“……的确是杂念。”
  乔思苏道:“我没法让佑森进得这里的大门,惟有偷着带你出去一趟。……只有今天这一次机会,今天过后,露了陷,我们三个明天一起挨罚。可是我也不在乎了,管不得你要不要跑去见宁灿宜,左右你同她无缘。……只请你也负责任一些,先规正了佑森的想法再去想那些别的……”
  他便也只能沉下心,陪她做戏,由她挽住他的手,窈窕下楼来,同仆从们甜蜜的笑着:“开车来,我们回家去。”
  他沉下心。捏下最后的决定。
  乔思苏说的没错,今天是唯一的机会。今天过后,他要么继续被禁足,要么眼睁睁等着他不能跟灿宜在一起,祁佑森却坚持下去。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人们抗不过时间的玩弄,没有先知,没有对策,没有路的时候,便总愿意做出些英烈的壮举。
  灿宜打开门时,以为梦境。
  他披着熟悉的眼神和气息,静静站在门外。
  他握过她的手,语气坚卓。
  “灿宜,收拾东西,我们走。”

  【60】站台
  天边的晴光似是云梯。高架在世人之上。
  她近来假设好的所有对过往的揖别,统统在他面前飞灭。
  他一句简简单单的“我们走”,如同是蛊住她心神的迷剂,落下清荡的回音。
  沉下一片湖。
  安静听不见流光的匆匆行迹。水烟没过口鼻,终究还是逃不脱一场旧念的冲刷。
  这些好比行云的思念,游散在天际,随风抚慰着当事人的心。一点一片,拼凑成各人生命中难以释怀的华年。他们如果只是远远仰望流云变幻,终有一日,一切都将失散在上方的天。失散了,便再难寻觅回来。
  可是他的声音,面容,胭脂,银镜,桃花,写意,烟火。
  他的手掌和怀抱。
  她都忘不了。
  祁佑森坐在房间,出神的看着面前的胭脂盒。他将里头的色墨拿出来,放在摊开的手心里,一块殷殷的红,撞进眼底,落成难除的痕。
  外面敲敲门,端进来一盘茶点,轻轻搁在圆桌上。他没在意,仍旧定定的坐着,直到边上递来一杯清茶,细腕上叮当作响,他这才抬起头,遇上乔思苏的目光。
  “饮茶。”乔思苏将杯碟搁下,回身走到圆桌边坐下来。
  祁佑森端起杯,靠向后面椅背上,轻掀起杯盖,缭绕出一缕细软的热汽。他抿一口茶,将杯子放下,轻声道:“怎么。”
  乔思苏别过脸,半晌,转回来看着他:“你要听决断,我就请人来给你做个决断。”
  他一怔,继而拧了眉:“……他么……?”乔思苏没开口,他便又道:“……你怎么知道他下得了决心。”
  “他有他的立场,我有我的,”她垂下眼睫,自己嘘一口茶,“虽然我拿不准他的态度,但至少他来了,你们两个便可以沟通。”
  祁佑森眉头一松,悠然无奈的笑出一句:“……我都进不得他的门,他又如何出的来。”
  她道:“这你别管。”
  他正要开口,福生却敲了门,叫着“少爷”急急忙忙冲进屋来。
  祁佑森转脸盯住他:“……什么事。”
  福生看见乔思苏坐在那里,便有些禁嘴。祁佑森便道:“不妨事,有话就说。”
  他这才三两步靠上前去,递了一张黄旧的纸来。
  “这什么……”祁佑森接过手里,展开扫了两眼,表情顿时僵住。他促紧了眉头,沉声道:“怎么一回事?”
  福生便回道:“……是,是我照少爷的吩咐去隆记那边盘点近来典当的东西和簿子,结果……将,将巧瞧见了这张房契……”
  乔思苏听见“房契”两个字,倏的站起身,走近来看。
  打头明明白白写着“寻衣巷468号”,她便也隐约中了不良的预感,凉了声音问道:“……这是……”
  祁佑森手里已经捏成拳,眉头更紧了些:“……灿宜呢。”
  福生犹豫了大半刻,还是开了口:“……隆记的老板说……宁小姐下午的功夫急急忙忙跑来押下的……他饶是说一时空不出那么些钱与她,可她急的紧,只当了一半的价钱便……便走了……”
  乔思苏惊诧的捂住嘴,说不出话。良久,摇一摇头,愣神的滑下泪来:“……他明明说了……只是去看看她身体可曾好些……定会回来见我们的……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连谦添也能闹出这样背弃家族,不负责任的事……”
  他做的出来。
  祁佑森捏紧了拳。他翻墙出去的那天,玩笑般打消他的念头,让他曾经相信他如何也不会想到私奔这条路上去。
  可是他错了。彼时灿宜身上尚未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即便顾虑着他老师宁逸白,他也不会这样做。然而现在,情况早就不同。他说要摆脱的根本不是过去的路谦添,而是这个身份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他心里是当真种下了这样的苗。
  给短暂的时日一吹,便扎下根去,顶破了他的理智。
  祁佑森重重将拳撂在桌上,砸碎了那颗猩红的墨。
  落开一片残乱的细渣。
  他们没有钱,只能典下房子,绝了后路。
  路谦添拉着灿宜跑来车站,去买了能赶上的最早一班火车票。随便去哪里,都只要先离开就好。
  灿宜等在站台旁,看他捏着票回来,急促的样子瞬时将时光拉扯回溯。她莫名的想起曾经舞台上,穿行在细巷,紧握着彼此逃路的桃枝和允言。她那时不能体谅他们的苦楚,认为不过都是少年人的冲动和不甘罢了,在不在一起的,看的淡些,又何苦挣扎万般。然而真正轮转到自己这里,才渐谙那一重无奈,和他投在她眼中无法抹去的面容。
  走到这一步,是否已经无法回头了呢。
  “五时三刻的车,去湖北。”路谦添将票递给灿宜,向她的手袋努一努嘴,她便接过来,打开放好。
  “……湖北么?”灿宜有些惶惑。
  “去过?”他问。
  她摇摇头。
  他便悠然一笑:“路上要走两天,我们也没有带些吃的。”
  “……谦添,”灿宜突然靠上来,挽住他的手臂,“……这样真的好么……?”
  他一怔,良久,反过来问:“你会后悔么。”
  灿宜沉下头去,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结局,也难以预料他们今后的路途。她本想坚定的回复他,说她不会后悔,可最终还是止在舌尖,换了答案。
  前面是雾霭,有风尘,朗月疏星或者密云缭绕,有没有晴光和树影。
  这些他们都不知道,无法断定。
  可是好比悬在细绳下摇曳的水月,和虚在薄光里微绽的镜花,偶尔迷幻出的那一面静好前程,足以使他们挽紧了手。
  “灿宜,”他温柔的望住她,“如果换一种问法,倘若不跟我走,你会后悔么?”
  她想也没有想,就点了头。
  他看见了,便浅浅淡淡的勾起嘴角,微微向她一笑:“那么,我同你一样。”
  哪怕不知迷途将由何处明朗,不知苦难是什么,不知爱到天荒地老的意义何在,不知年少冲动错的是整个后半生。可是正如彼时扮作允言和桃枝的时候,说下的那句戏词。
  年轻并不就代表爱情不可靠,反而容易催生他们更巨大的勇气去摆脱旁的干扰。
  路谦添眉心拢下一句玩笑:“我可以去做国文老师,你可以去教他们画画。”
  灿宜便松开表情,施然笑了:“我也可以去做国文老师啊。”
  他便挑着眉,斜斜一笑:“左右你不在家闲着就好。”
  她笑道:“自古都是男人在外,女人看家带孩子,怎么我就非得同你出门贴补生计去?”
  他抬手在唇边一咳:“那敢问,我若是请你安心在家看门带孩子,你又觉得怎样?”
  提到孩子这话她多少也有些脸红,只好别过脸:“……现下我们是在逃路的,你倒也开得起玩笑。”
  路谦添见状跨步横到她面前去,俯下身盯住她的脸:“灿宜小姐,……你莫不是害羞了罢……”
  灿宜仰面哼道:“不过几句后话,我有什么害羞……”
  他于是扬眉调侃着挂住她的话尾:“那你说说看,你计划给我添几双儿女?”
  “双?!”她眉头一拧。
  “个……”
  灿宜眼睛往他身上一扫,摇摇头:“……交友不慎……”
  路谦添便扯开嘴笑出声来:“罢了,罢了,”他抬手揉一揉眼角:“你可不经逗……”
  火车吁着尖呼的长鸣,由远处渐渐驶来,喀嚓声如同踩出他们今后步路的节奏。他敛住表情,站向月台边上远远望出去,转身回来,握住她的手,坚定的笑了。
  “车来了,我们走。”
  他买的座位正好靠窗相对,他们坐下去的时候,路谦添扫见外头站台的不远有个卖茶蛋的小摊,于是忙掏出表看了看时间。他伸出食指点着窗外,向灿宜微微一笑:“……瞧,刚才只顾同你讲笑,倒忘了正经事。”
  灿宜顺着他指的望出去,又听他站起身道:“你在车里等着,我去买些蛋,不然一路上够我们饿的……”
  她便拉住他的衣袖:“……那万一车开了呢?还是下一站再买罢……”
  “这一站要停七分半呢,这才三分钟不到,再同你磨几句就真赶不上车了,……”他已经站到过道上,“下一站谁知几时才到……”
  灿宜听见便跟着起身,笑着将他拦回座位上,说道:“……那你坐着,让我去买来给你吃。”说完转身向车厢口子上走去。路谦添一怔,只得展开眉角无奈的笑一笑,坐回去向窗外望着她。
  灿宜几步跑去对面,认真捡了几颗蛋,由老婆婆装在油纸包里,然后低下头去数手袋里的零钱。
  他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安宁又温暖。这般细微的一个瞬间,所坚定下的信念,却足以支撑他今后的许多年,时常提醒他要好好的维护她,喜欢她。
  他会同她一起,远去一个陌生的世界。认真生活。
  这样想着的时候,再将视线拉回现实,却猛然惊恍了他的心神。
  路谦添眉头骤然间促紧,起身便往车厢的尽头大步跑去。
  车窗外,灿宜怀中的油纸包落在地下,满袋茶蛋顷刻滚散一地。背后拥上来的三五个人,箍住她的手脚,将她死力向站外带去。
  路谦添嚷着“放手”,红了眼睛。
  他赶到车厢尽头,就要跳下车去的时候,被车外的列车员笑着拍上门,牢牢锁住。列车一阵长久的悲鸣,轰然启动。
  他便只有再回头向车窗跑,可是转过身的一瞬,面前挡下一队着了制服的人。掉头,又是一队。
  揉了拳打过去,然而浑身的力气如同被抽空一般,眼睛里也看的不清不楚。花了视线,花了她的挣扎和身影,花了他对于未来一切执着的幻象。
  最终任由人牢牢的抱拦住。喊着她的名字抬脚狠命踹向车门。
  窗外的镜像渐渐加速移动,模糊成他满眼的伤。她的剪影,还是在他的视野中消失殆尽。
  路谦添怔怔的沿着车壁坐下去。
  “少爷,”身后的人微微一躬身,“按省长的吩咐,请在下站下车,那边的车我们已经备好了。”

  【最终折】烟散
  看得见的
  是眼前的人和事
  看不见的
  是过往云烟
  那些扑散在记忆里的碎片
  是苍茫远天下
  熠熠成色的光点
  隽永恒久
  亘世不变
  磨蚀了风与沙尘
  飞落天涯
  看漫天零星的晨光
  层层线
  如同琴弦折射出柔暖的音色
  蜿蜒进我们的耳和心
  我记得你
  你是不是还记得我

  【最终章】叠墨
  她只记得那年冰白的月光。映下模棱不清的前路。最后一季细雪叠盖了身后的行迹。
  只剩下她一个人。
  包车不断由身边擦过,世人尽奔忙着各自的人生。她拽着空洞的手袋,跌跌撞撞着回去。可是该回哪里去呢。
  捏在手心里的,是检掉一角的车票,去路揉在折痕中,连同他们未及达成的故事一起,渐渐磨去边线,剥落原本的色泽。后来什么也不见了。
  冷月哭下一地细碎的光,融了雪,化成水,凝成冰。
  然后死死冻结住人们心里流动的长河。
  该回哪里去呢。
  “百珈小姐?”司机回头轻声唤着:“……小姐?”
  她猛然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是暗漆的车厢里。
  “已经到了。”司机微微一笑。
  “回去罢。”声音清冷。
  司机“咦”了一声,“……回去?”他抓抓脑袋,“……这样恐是不好……这位老板的来头有些大……”
  她没再开口,兀自低下头去,由绸缎的腕包里摸了一只银质的细盒出来。窗外落进来斑驳的光,偶有汽车擦过,车灯便照亮了她的车厢,转眼却又暗下去。细弱的光点投在她的十指尖的蔻丹上,折返回来银红的微斑。她嚓的一声扣亮了火机,点出一团橙红的火苗,鼓鼓的跳着。
  “回去。”她点燃了嘴里的女士香烟,将火机并那只银制烟夹丢回包里。轻然别过脸,看向窗外。
  “可是百珈小姐……”司机还想说什么,但很是了解她的脾气,便也只有回过身,重新发动了车子。
  车头将要调转,迎面驶来另一部车,司机车灯一打,一晃眼看清了对方的车牌,便抿着嘴一笑,如释重负般将车子倒回原位,熄了火。
  那一部车在他们前面插空停下来,她仍旧安然坐着,掩在缭绕浅淡的烟圈之后,没有开口。
  不一刻,前面车上下来的人走到她的车窗外站住,抬手敲一敲玻璃。他手上带着皮手套,碰在窗上发出细声的闷响。
  她没有开口。
  司机从后视镜里偷偷扫一眼她的面容,又轻轻“咳咳”两声。
  良久,她躬身向前取了车里一只琉璃烟灰缸,灭下那点细弱的烟红。然后摇下窗。
  “下车。”他说。
  她静静坐着,没有反应。
  司机闪着眼睛咽了咽口水,轻声道:“……小姐,你还是去罢。”
  “下车。”他还是那两个字,语气中多一分拿她无可奈何的包容。
  她还是坐着。没有任何表情。
  司机暗地将前面的车窗摇下来,探出头去同他使个眼色,抬手掩在嘴边悄声透露:“……今天心情不佳……”
  他听了微微一怔,继而斜扬了唇角笑起来,俯身将一只胳膊撑在她的车窗上,向里头温声道:“……我将原本的事情推了,今晚可替你多挡些酒。”
  她闻声促一促眉:“……跟你说了不用。”
  他又松松一笑:“人家秦老板也是我的主顾,我来谈生意的,顺便陪住你罢了。可别多心。”
  她便只有从手袋里摸出一把雕花的银镜来,对着理了理头发,又放回去。款款下车来。
  镜光里是她精致的容颜,连同那缠丝的银柄一道折进他的眼睛里,晃下他些微无奈。见她开门下车,便又在无意间换回表情,带着一脸淡然的笑勾起胳膊,由她优雅的挽住,然后耸耸眉头自然的接过她手里的外套,向马路沿上的酒店走去。
  司机站在车门边大功告成般松口气,看着他们走到酒店门口了,将要钻进车里去等着,却只听见他转回身来道:“福生,你回去罢,晚上我送百珈回去。”
  他便玩笑般立正敬礼:“是,少爷。”
  “祁老板年轻有为,做生意一向干脆利落的很,”斜对角的中年老板醉红了脸,站起来向前一躬身,递来酒盏,一饮而尽,“……我先干为敬。”
  “秦老板也很是豪爽。”他换颜生意表情,眉头暗暗一拧,违心的喝净了自己杯里的酒。
  “百珈小姐,”秦老板又一脸欢心的笑,看向在坐的另一角,“……听闻百珈小姐文舞双全,除了嗓子妙,诗画也不输人,不知何时有幸得以亲见……”
  换在别时,她或者好脾好气的应酬他一番,可惜她此刻心情的确不佳,便冷冷甩过去一句:“这是谣传。”
  “哈,”秦老板喝高了,咧嘴笑着走开自己的坐席,绕道过来搭住她的肩:“百珈小姐这么谦虚……”
  祁佑森眼睛顺着瞟过去,微微皱了眉,沉声道:“秦老板,酒有点喝多了。”
  那位秦老板在酒精的蛊惑下,两只眼睛里看见不下十个美女,乐呵呵的俯靠到她的肩头:“……百珈呀,人说你不擦胭脂,我瞧着却不大可能……”又道:“……这香水是何种味道的?我最喜欢女人擦玫瑰,玫瑰女人才是顶吸引人的……”
  祁佑森眉头更紧了些,冷言喊他一声:“……秦老板。”
  人家还赖在身上迷迷瞪瞪的,她却突然站起身,倏的掠过桌上未饮几口的酒杯。
  祁佑森料得到她要做什么,心下一急,忙跟着起身轻声道:“灿……”
  她手上一顿,站在当下。
  继而却转脸温婉的笑起来,轻轻偎开那位秦老板,将杯盏举到面前去,妩媚的盯住他:“秦老板,我在别处还有个饭局,推也推不得的,您多体谅。只是方才您同祁老板谈的这些个价码,要容我插一句呢,我觉得稍有些端不上台面,不如在提半分?……谁不知秦老板财大气粗的,在乎这几个钱?”男人红着脸一笑,她又道:“……秦老板喜欢我的歌儿呢,我就在华德福开场子专唱给你一个人,喜欢我的画儿呢,改日我托人特特送到你商号去。……这可好?”她眼睛一眨,便眨掉他大半的心神,忙点头道:“……百珈小姐果真是爽利又体贴,我该好生谢谢你……”
  “诶,”她挑挑眉,“秦老板说谢做什么,我还要仰仗您时常来捧场的。……只是,我那边的饭局实在等不得了,秦老板体谅我们这一行的苦处,便放我走罢了。我需得同祁老板一同过去那边的,既这么着,您也是豪爽利落的人,不如快点把两边的生意定下可好?”
  秦老板闪着眼睛点点头。
  “……那么,价码……?”
  “就依着百珈小姐的意思,”他即刻掏了笔出来,笑道:“高半分便高半分!”
  她便松松一笑,斜睨了一眼祁佑森,冲秦老板笑盈盈道:“真不愧是秦老板,我百珈都佩服,”杯盏向终于适时的送向嘴边:“敬了您这杯酒,我就先告辞一步咯。”
  他便继续闪着眼睛,陷进她的套。
  “我以为你要泼他一脸。”祁佑森摇着头一笑,递来她的外套,同她一路出了酒店的门。
  “原是这么打算,”她低头去掏出真丝手套,戴好了又抬起头来拢一拢帽纱,“可后来改主意了。”
  “你这脾气……”他叹声笑着绕到她另一边,替她推开酒店沉重的大门。
  “我早就没有脾气了。”她含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夹在指间。即将点燃的时候,却被他伸手握下她手里的火机。
  他眉头微蹙,冷眼挑下她唇间的烟:“说过多少遍别跟她们学着吸。”
  “学着她们?”她轻声一笑:“这也要学的么?”
  他眼神里闪过一瞬的无奈,漠然道:“男人同女人毕竟不一样。”
  “所以男人同女人的香烟也不一样。”她敛住表情,兀自重新夹了一支烟,白眼盯住他。
  他敌不过,多少年来还是拿她无法。最终只得展开眉头,笑着拨开火机的搭扣,替她点燃了烟。
  “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裹一裹大衣的狐皮外领,“我自己走一走。”
  他便失落的一笑:“那……你路上小心。”说完坐进车里,先走了。
  后视镜里依旧看见她的影子。渐渐渺茫,微弱下去。最终化成麦芒上一个细点,扎在他的眼中。
  他难道不想送她么。
  可是五年来旁观着她的巨变,也随着她的步调改变,渐渐谂熟了她的脾气。
  彼时她无处可去的时候,他软下对他们那场私奔的恨意,将她典押的房契完好放回她的眼前,可是她却不肯收下。他希望她的自尊可以弱势一些,可以不必执意非要靠自己的能力,赎回失去的东西。
  可她偏偏不肯像他想的那样去做。
  她去找林菱荷的时候,他甚至明知会被严词拒绝,还是将犹豫很久的话挑明了说给她听。
  他想同她结婚照顾她,不在意她前番所为,都无所谓。
  可她丝毫不放在心上。
  五年来。她换了新的名字,蜕变成完全不同的人。他虽然至此也不能理解,可还是如同中了她的蛊一般,别的取舍一概不在意,单单挑中那一间华德福。
  她要作交际花,他便给她一个人开舞场。
  他与她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远。
  如果她说想一个人走,那么他再多说什么也毫无意义。
  司机在转角停住,祁佑森微阖了眼睛靠在后座里,良久,起身道:“走罢。”
  “可是小姐她……”
  “不用管她。”他有时候真想将她狠狠甩在身后,再也不受她情绪的操控,头也不回的走开。
  可是他做不到。
  司机转过第二个拐角,祁佑森道:“开回去。”
  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忘记现在的名字叫百珈。
  夜风吹过来,将帽纱抚到她的面上,遮住口鼻便不能呼吸。
  灿宜从袖筒中掏出一只手,将那阻碍视线的累丝绾到后面去。
  她想起第一次打定主意主动去找林菱荷的时候,发生的那些细枝末节。只不过也是后来熟络了,才听林菱荷公寓的女佣说给她知道。
  她那时饿了很多天也执意追到她那间公寓,坚持不懈的敲门的时候,林菱荷却对家里做工的阿婆立了命令:“她要再来你们只不许放她进来!”
  阿婆和两个女佣都道:“……小姐,这姑娘这么一门心思的要跟你学做交际,也有个好胚子的,你为何见都不见她?”
  林菱荷冷眼回了房间:“就叫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好!……你们可听着,跟她不许说一句好话,冷言冷语把她打发走。……天底下哪里也短不了一口饭,偏就是要来尝尝这不是人过的日子。”
  她们便笑:“她不在你这里求门路了,难道就不会去别处?”
  “因此叫你们别待见了她,也好叫她厌烦这‘交际花’三个字。”
  她们又笑:“那可难说,保不准人家就是认定了这表面上虚华的活计了,只图个欢快日子,倒也不管内里如何的苦闷。”
  “……不能够,”林菱荷摇摇头,半晌叹了口气:“她不是那样的孩子。”
  她一直很感谢她。
  肯将她带进这个圈子,提携照应她,也体谅她的苦处。
  事实上她当时去找林菱荷的原因之一,是她曾有过跟她相近的过去。
  后来林菱荷醉酒玩笑时,灿宜也曾经问过:“……荷姐,为什么后来你肯答应我呢……?”
  林菱荷怔怔的望住她,带着三分醉意笑道:“……因为你曾经跟我说,他会体谅我‘不为他人妇,只讨闲人宠’的苦心。……所以我相信,路少爷也一样。”
  她在她面前痛哭过,表露过自己最软弱的模样,她们慢慢成为知交,惺惺相惜,无话不谈。
  她一直非常感谢她。
  灿宜没有回家。绕到另一条细路上,踩着路灯昏软绵延的光,走到一间店面门前。
  这家门面窄小的铺子。已经整整五年没有开业。
  可是任凭店头的牌子渐渐腐旧,字体变的斑驳模糊不清,也还是没有被别的店家收走,或者转作他用。
  五年以来,一直这样静静的关着店门。她常常想,或者因为这家店面实在太小,才导致路人几乎不会注意它是否营业。
  而她之所以关注,是因为橱窗里,有她和他的照片。
  安静的镶在镜框里,隔了一面玻璃,摆在她心里五年。
  那是他们没有来得及取走的照片。
  她偶尔心情不好,梦见旧事的时候,常会到这里来站一站。店家的不知去向,倒正巧留给她一个缅怀自己的地方,隔离了周遭无关的人和世界,走回从前。
  他的掠影。淡如逝水。
  那么眼下沉湎与旧日时光的她,该说是已经释怀,还是仍旧耿耿于怀呢。
  灿宜兀自轻缓的摇摇头,浅浅一笑,拢过披肩,走回家去。
  祁佑森别过脸。“回去罢。”司机便踩了油门,从她身边擦过。
  他发现这家店面的存在的那一刻起,就想法设法想将它关掉,然而因为她或者有意或者无意的一句“我现在,将过去抛开远远的,可是很累的时候,除了想到你,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因为她一句话,他再也没有动过这家店一丝一毫的念头。他想,只要她想到他,他就很满足。
  灿宜回到家,那是她自己当出去,又自己赎回来的家。
  沈妈来开了门,担忧的嗔道:“又是这么晚才回,也不知道叫佑森少爷送送你。”
  灿宜便将披肩取下来,拢在她的身上,笑着挽住她的脖子:“……我知道了,下次早些。”
  “下次下次,”沈妈气道:“每回都说下次,……下次我自己去拜托佑森少爷,好叫他盯住你……”
  灿宜乖巧的笑着岔开话题:“……我今天吃酒的地方手艺却不好,也没吃到什么可口的菜……可是一门心思回来吃面的。”
  沈妈只有宠溺的摇着头笑一笑:“等着,我下厨房给你做一碗去。”
  她便应了声,笑着望住她渐老的背影。
  五年对于她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于她的沈妈,却是半头的白发。
  三年前她将把她同她继养的孩子从乡下接回来的时候,她用温暖如母亲般的怀抱拥住她,失声痛哭。埋怨她整整两年才将这骇人的变故说与她听。
  她们想起某一个夏天,沈妈抚着她的头发说:“……你却比你母亲命好着呢……”
  现在想想,谁又比谁命好呢。
  百珈这个名字,现在也是各大戏院的响牌。
  灿宜学在林菱荷门下,虽不像她那般精于昆曲古戏,可也渐渐将莫觉带进这个圈子,时常做一些应景的时髦新剧,联络一帮红伶,大家一起串串场。
  甚至小小带动了世风的流行。
  祁佑森迈进那一家揽丹阁的时候,老板脸上挂不住尴尬的迎上来:“……祁少稍候,祁少稍候……”
  他放眼向前面一扫,见一个年轻模样的人正同戏院的人交涉。
  “怎么回事?”他收回视线来。
  “……这个,”老板掬一掬衣袖,讪讪的赔道:“……这家主子难讲理,死活要占您的位子……”
  祁佑森歪眉一笑:“他点名了?说是要占我祁佑森的位子?”
  “那倒不是……”老板回身一指,“这不,他说定要捡最好的位子,请人来看……”
  模模糊糊使他想起多年前,也是为了那个最好的位子,他在戏院受了她的嘲讽。他几乎要将过去的一些事情忘记了,受了这场面的鼓舞,仿佛回放了许多古老而缓慢的镜头。
  “罢了,”祁佑森摆手一笑,“这说明百珈人气红的很么。”
  老板一愣,讶异着附和道:“那是那是,谁家请百珈小姐不都得排着号呢么!”
  他又随意的一笑:“既是他主子这么执意又诚恳的来捧百珈的场子,我自然得给个机会。”
  老板又一愣,继而躬身揖道:“祁少真是有风度,有风度,我这就再给您去挪出个好位子来!”
  祁佑森点点头,向后台去了。
  灿宜靠在窗前,展平了眉心,面无表情的看着来人。
  “长官,”她点上一支烟,“……许久不见。”
  几步开外,一身军官打扮的年轻人摘下军帽,潇洒的坐在沙发上,挑眉一笑:“灿宜,你还是同我想的一样。”
  她不过故作平静罢了。
  夹下香烟的手一直在抖。
  吞吐什么烟云,也不过为着掩饰她即将遮不住泪的妆。
  “我们早就都不一样了。”她轻声说。
  他笑着起身,走近前来:“那么,哪里变了?”
  她竭力忍下酸楚,横眉挑衅的看着他。
  他略微拧了眉,空出一只手夹下她的烟:“我虽然也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可是不喜欢你吸烟。”
  “你不再是过去的路谦添,我也不再是过去的宁灿宜。”
  路谦添道:“就因为你换了个名字么。”他尽管已经成了身后跟着警卫的少佐,眼神也变的坚卓和成熟,可当他望着她的时候,她依然可以看见温柔。
  她最恨这样。
  费神摆脱的过往,又重新历历回溯眼前。提醒着她在他面前的时候,永远软弱没有抵挡。哪怕时隔多年,他们一直不曾见面,也还是一样。时间在这里,仿佛完全拉不开彼此的距离。
  她躲开他的周围,却又被牢牢的拉回原处。
  她想挣开他的手。可他用下去的力气太牢,她挣不脱。
  “我这次回来,可以待挺长时间,”他一耸眉,淡淡一笑:“我想把过去的事情……”
  她抢在他的话尾,捏白了手指的关节:“……可我已经不在意了。”
  他一怔,继而温和的笑道:“我也已经不在意了。”
  她没说话,他将她抵在墙边,眼神温柔却坚定。是不同于他五年前年少时意气的那种坚定。
  路谦添盯住灿宜,沉声道:“我不在意过去,只知道眼下要好生捧捧一个人的场。”
  她咬住唇,良久,说了一句:“……五年还不够么。”
  他却俯身在她耳边道:“那么,五年了,你为何还时常光顾别人已经关门的店面呢?……化妆从不擦胭脂,又是为了什么?”
  她愣在当下,他松开手,走回沙发边上拿起一只墨绿的锦袋。手里抽出一把折扇,脆声伸展开,摊给她一面熟悉的景致。
  他除下雪白的手套,温柔一笑:“我的警卫应该已经安排好位置,我该就座了。……百珈小姐,台上好好表现。”说完便回身向外走去,将到门口,又回过身:“……百珈这个名字……还是不如灿宜顺口。”
  祁佑森侧身躲在走廊的拐角。一时间,觉得错愕。
  等他再次整理好情绪,走进她的房间时,只看见她在窗边咬住唇角,无声的落下泪痕。
  地上一只掐灭的烟。
  他想起每每他说不准吸,她总是毫不在意,而换作另一个人说出来,便成了咒。直到如今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始至终,他仅能实现的不过只有纵容她。而他,才是可以束缚她的那个人。
  他的确离她越来越近,可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昏花的路灯下,橱窗里反射出身后一片骤然打亮的车灯。
  路谦添站在灿宜眼前,坦然面对她的满脸水痕。
  “我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变成有足够能耐去维护你的人。”
  “五年来,不曾回来过一趟,可是日夜派人打探你的消息。”
  “这家店的老板,五年不曾开张,却独留着这张照片在橱窗里,你知道为什么么?”
  “是我盘下他的店,特意留给你看的。”
  他要提醒她,过去的一切,纵然似云烟,只要还有一点微弱的喘息,安置在他们之间的线上不曾改变位置,就总会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天,他要堂堂正正的回来,握住她的手不再松开。
  管她肯不肯塌下心来接受,管别人闲言碎语,他都要将她画进他生命的写意里,挥毫洒下千重万重淡彩,涂出他们独有的歌。此后无论还需等多少年,他都不在意。并且他知道,她也一样。
  他年少时喜欢她。
  喜欢到足以种下多年以后的信念。
  他们的这一笔故事,跌进了墨色的潭,叠下一缕一缕清然漂转的微痕。
  墨滴扑散开袅然虚渺的形迹,流云一般唱出素净婉转的歌。
  叠一滴墨,叠一片香,叠下旧朝旧代里,荼弥无奈的爱情。
  纵然荼弥无奈,也不过是人们言谈间,眼角的细微不可见笑纹,抑或难以扑捉的一颗泪罢了。
  这一段淡淡的香,确然不是刻骨铭心,不是荡气回肠,不是无法忘怀的割舍,只是黯然慢慢隐匿的过往。
  他们杯盏间,茶色里,散开不尽的故事,缭绕过彼此绵延难平的眼波。
  少时年华,芬芳,谁剪如水月光,落尽无限惆怅。
  与君画一席墨香,叠了千尺梦,别了万丈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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