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醉猫:丁香花菩提树

(2008-12-31 07:08:44) 下一个
  楔子
  叶慎晖从火车上跳下站台,身上一阵潮热。为了省钱他和廖玉刚买的站台票,半路到福建才补的座位。这列广州至济城的车人格外多,又逢暑假,从广州一路过来,烟臭味,汗酸味,脚气味中人欲呕。他两人一直象锅贴一样挤在两节车厢中间那段,现在车一到站,叶慎晖急不可待的先跳了下来。
  身后的廖玉刚丢下行李,伸了个大懒腰:“还是回家好啊!娘的,广州再繁华热闹也不是人呆的地方,才几天我舌头都淡出鸟了。晖子,咱把东西放下,去我爸那搞盆酱爆小龙虾,再打几斤鲜啤酒,好好乐乐。”
  “先回护专大院,我要洗个澡。你等会就找老K,货一发到通知我们来转。”
  叶慎晖他妈没调进省城时还是护专的老师,去了省城后单位看叶老爷子的面子也没收回房子。不大,也就一居室,叶慎晖回海阳的时候就是他的窝。
  他小学四年级转到海阳来认识廖玉刚,两人前后排。廖玉刚父亲廖成是海阳地面数一数二的狠角色,又在海阳闹市区开了个大酒楼。廖玉刚学习成绩不好,可是有老子依仗,在海阳一小也是一霸。不过自打叶慎晖来了之后,学校的女生老是聚一堆偷看他,大声笑小声说。以前学校的焦点凭空转换,只把廖玉刚气的咬牙不止。
  叶慎晖那段时间家里适逢大变,他随父母从省城转到海阳,以前的世界仿佛一夜间于眼前崩塌,他唯一应对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丢进个壳里,看人的眼神都是冰的。
  廖玉刚觉得他拽:你帅,你长的高,你学习成绩好,你爸爸是省里的大官,你还不是要回来海阳市?拽个毛!小子,就揍你!
  廖玉刚找了几个五年级的同学进教室找他麻烦,自己在旁边站着打算偷着乐。没成想,叶慎晖打架是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的玩命打法,直把几个五年级的打出教室,最后拎着凳子擂出去的时候差点砸到班主任。
  后来廖玉刚又找了校外的哥们儿,把叶慎晖堵在学校后门,一阵拳风脚影后,叶慎晖拼着一脸的血硬是把廖玉刚揍得躺地上捂着肚子圈成一团。廖玉刚伤了条肋骨,叶慎晖下巴和额头一起缝了十七针,第二天两人一起被记大过。
  等廖玉刚伤好了回学校,数学课的时候,他偷偷拿着圆珠笔在后面轻轻捅叶慎晖:“哥们儿……哎,哥们儿。”
  叶慎晖身子往后仰,靠在椅背上“什么?”
  “和解好不?”
  等了一会……
  “恩”
  就这样,小学到中学,叶慎晖跟着廖玉刚学抽烟喝酒泡妞,廖玉刚跟着叶慎晖学装酷装牛装拽。高考叶慎晖考上东大,叶老爷子叫他读政法。廖玉刚磨着老爸花钱,进了体育系。
  从大一两个人就开始倒腾,从批发市场进烂瓜削好皮请人在校门口卖,放假跑去广州进电子表到省城。折腾三年下来,两人手上赚了不少。这次到广州干脆搞了次大的,进了批录象机。
  洗了澡出来,廖玉刚穿着条短裤躺在藤沙发上已经睡着了。叶慎晖拿毛巾拭着发尾的水,吊扇在天花上忽忽的转着,才觉得有了丝凉意。

  初始
  有火车站老K那帮人帮忙,货直接转给顺利街练摊的胡三儿。款到手一大半,他们才放下心。这批贵价货几乎押上了三年来的全部辛苦钱,利润大可风险也不小。叶慎晖把钱分成几份,一份给老K喝酒的交给廖玉刚,其他的存进银行。从银行出来,廖玉刚摸着下巴笑的见牙不见眼:“晖子,你说我们再这样倒腾几次,不就大发了?我们家老头开馆子一年不知道有没这数,嘿嘿……”
  叶慎晖也克制不住的嘴角扬起:“万里长征第一步。你记得把钱交到老K手上。存折你拿着,我回去见见老爷子。这两天胡三那儿盯紧点,他那的款子就是我们下次的本。”
  “知道,他胡三儿跑了别人的还敢跑我们的?”廖玉刚挥挥手上的存折“我要这干嘛?又不知道密码。”
  “你知道密码保不准给刘艳搜刮走了。”叶慎晖一把抢过红本本“还是放我这儿省心。”
  刘艳是廖玉刚准媳妇,打小住隔壁。从初中起叶慎晖到廖玉刚家玩就听廖妈说那艳儿听话懂事,屁股又大好生养,要刚子早点娶她进门。
  廖玉刚听到又拿刘艳来取笑,不由桡桡头。他自去了省城见多了学校的莺莺燕燕,对刘燕的情事不免淡了几分。可毕竟是打小的情分,这半年没见刘艳,想起那雪白的肥臀,顿时心痒难抑。
  “那我也先回去,我们家老头半年没见不知道还在不。”
  叶慎晖爆笑出声,挥挥手转身。
  海阳市郊新港镇上,挨着大阳湖侧,一溜明清老屋,间中参差着几幢新起的二,三层的砖木小楼,叶家老宅就在镇尾。
  叶慎晖进家门时天色已暗。他记得小时候晚饭时分父亲很少在家,偶有例外,家里也是叔叔们簇拥着父亲在书房谈事。宦海风云,人情冷暖。父亲倒了,家里的天也变了。大哥大姐留在省城,年节也少回来。小哥车祸过世后,小嫂子带着孩子在省城日子也不好过。叶家,现在静得听得到狗吠。
  “海子!”叶慎晖喝止它,牧养犬一溜儿小跑过来,半立起就要往他身上扑。
  他妈妈已经站台阶上了:“臭小子,回来不先打个电话,我也好叫徐阿姨多准备几个菜。你爸昨天还在唠叨,放假有天数了,还不见你人影,在济城打工也好在学校也好多少来个电话说声让我们放心。老叶,你儿子回来了。”
  叶慎晖一手抓着海子的颈圈一手狠狠的揉着它脑袋,乐得海子半立起直跳。“这不回来了,就在宿舍多睡了两天。爸呢?”
  “后面园子里。你先去换衣服,我叫徐阿姨弄点腊麂子肉,你多吃两碗饭。”陈丽容摸摸儿子后脑勺,微微心酸。自家里出事,儿子没少挨过白眼,可从来没给家里添过乱。一转眼孩子已经比她高一个头了。
  叶慎晖答应一声,回自己房。叶家老宅青砖灰瓦,挑梁很高,盛夏天时进了屋里凉意沁沁。他妈很爱干净,到处收拾得一尘不染,房间半年没住过人被褥也没一丝潮味。
  陈丽容一手拿着儿子的茶杯一手拿着熏香进来。“换好衣服出来吃饭。院子里草多,房里蚊子多。吃完饭把你蚊帐找出来你自己挂上。”她顿一顿:“你爸和小眉在洗手,爷孙两玩了一下午泥巴。”
  “小眉?”叶慎晖解衣扣的手停下来道“小嫂回来了?”
  “昨天回来的,今天一早走了。说是厂里效益不好,要去深圳。小眉留这里让我们帮忙照看,等环境好点就回来接她。我和你爸劝她说找人帮她换个条件好点的单位,怎么说她也是专业人才不是?可她说想换种活法换个人生。你说这什么事?老三走了到现在那孩子都不说话,现在她妈也要跑,留着这个娃娃在这儿……我们叶家撞了什么邪气?”
  “还不会说话?”小哥去年开车送女儿上幼儿园,撞上迎面而来的大卡,当场殉命,车后坐的小嫂和侄女幸存下来。不过小孩子受了惊吓,一直不肯开口说话。
  “失语症哪里是说好就好的。可能明天就好了,也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陈丽容叹口气摇头。老来丧子,虽然老三不是她亲生的,对她这个后妈倒向来尊重,当时听闻噩耗也是忍不住的心痛,遑论老爷子了,一半的黑发转瞬全白。
  叶慎晖进了花厅,他父亲已经坐下了。叶老爷子六十许的年纪身板仍然很硬朗,因为天天在院子里莳花弄草的关系,比过年时看起来黑了些。他喊声“爸”。老头恩了声,指着他转头和旁边的说:“这个是小叔叔,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还撒过尿到他身上的?”
  叶慎晖这才看到旁边有个小女孩,因为害羞的关系,整个人缩在餐桌下面,只露出个小脑袋。看见他目光转过来,脑袋又往下缩了缩,脸藏了一大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望着他。他冲她列开嘴:“小丫头。六岁了还这么矮个头,还没餐桌高。”
  她听到顿时挺直了背,望着他不屑地撇撇嘴。
  叶慎晖大乐,让母亲先坐下,自己才坐下来。
  “学校怎么样?功课很赶吗?放假一个多星期了才回来。”
  “老叶,先等儿子吃饱了再说。才回来你就跟逼供似的。”他妈护犊子的很。
  叶慎晖扒了两口饭,“功课不忙,乘放假我四处逛了逛,也为明年实习找找路子。”
  “实习担心什么?老叶家还没垮,帮你找个好单位还是可以的。叫你爸跟人说说。别顾着埋头吃饭,先把汤喝了,一只老母鸡就炖了这半锅汤,鸡皮我全部去了,不油腻。”
  晚饭后照例回书房陪父亲下棋,叶老爷子棋风素来老辣稳健,谋定而后动,这两年日趋中正守和。叶慎晖一番攻城掠地之下,仍只占个平手。
  叶卫平一手执棋,一手端起棋盘边的茶盏微抿一口,才说道:“年轻人刚劲猛健是好应该地,但是太过急功就不是太好了。晖子,你的性格还要再雕琢。”
  叶慎晖把玩着手中棋子,沉思不语。他母亲三十岁嫁来叶家,叶家老大老二已经二十出头。从出生至今大哥大姐皆视他若无物,所以虽说他是叶家幼子,但是没有丝毫张扬跋扈之气。十一岁随父亲举家迁回故里,所有过往的光芒荣耀如烟花消散。这几年他心里分分钟都在思考谋划,不为其他,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还有那个叫江绣琳的女孩,那个帮他搽过鼻涕的玩伴。如果他不力争上游,他拿什么来娶她?他又有什么资格娶她?
  叶卫平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个大信封递到叶慎晖面前:“上回你说想自己出来创业,我仔细想过也没什么不妥。这是老宅子的房产地契,我前些天叫你妈都转到你名下。投资创业没有资金做后盾一切都是空谈,这是你第一块敲门砖。叶家这宅子说值钱也不值钱,不过毕竟是几百年的传承了,也能派点用场。”
  “那大哥大姐……”
  叶卫平挥下手:“不用去管他们,这是老叶家最后一点家业,到他们手上不出几日马上变现。你们四个孩子,老大老二这些年我看的透透的,老三”叶卫平手指微颤“如果没那场意外……能有我二,三的也只有你一个了。叶家垮不垮,在你手上。”

  丫头的秘密花园
  我最喜欢的人是爷爷奶奶,最喜欢的地方是屋后的菜园子,最喜欢的动物叫“海子”。
  在住在这个大房子以前我在另外一个地方,奶奶说那里是省城,叫“济城”,我们现在这里叫“海阳”,在济城的边上。
  在济城的时候我和妈妈住在一个火柴盒子一样的房子里,早上妈妈送我去幼儿园,然后她去上班,我在幼儿园里等到天黑的时候妈妈又会来接我。幼儿园里有很多小朋友,但是没人和我玩,因为我说的话他们听不懂,他们还说我是哑巴,不会说话。所以我也不喜欢和他们玩,我和自己玩。
  再后来妈妈也不送我去幼儿园了,我就在家里等她回来。天黑了的时候我会把房子里的灯都打开,这样她在外面就不会迷路拉,看着灯亮的地方她就能找到我。有时候妈妈回来会带好吃的给我,有时候她一回来就抱着我坐在门厅的地上哭,哭得声音哑哑的再去做饭。
  我和其他的小孩子一样有爸爸的,不过他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妈妈说爸爸回来要买很贵的车票,爸爸没有那么多钱,所以要在那个好远的地方赚钱,等他回来后还会带礼物给我。我的钱罐罐里有很多硬币,我想问妈妈爸爸住的地方叫什么,我把钱罐罐里的都给他寄去,这样爸爸就能早点回来了。可是我不敢问,我怕妈妈哭,妈妈一哭我也想哭的。
  再后来我就被妈妈送来这里,我就再没见过她了。开始的时候,妈妈经常打电话来。奶奶接电话时,我站在小凳子上闭着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妈妈喜欢慢慢地说话,声音低低的,听她说话象渴了很久的人喝了蜜糖水一样。有好几次我想告诉她爷爷种的南瓜爬藤了,奶奶的丁香夜里偷偷开了花,我又多了个牙洞。可是没机会了,我想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再没打过电话来。
  爷爷奶奶说大人都忙,妈妈忙完了就会来接我。我暗地里欢喜,等妈妈忙完了,爸爸也挣够车费了,他们就一起来接我。恩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我继续安心地等。
  我喜欢和爷爷一起去镇子上散步,学着爷爷的动作把手背在背后沿着湖边慢条斯理地走。海子是个没耐性地家伙,他总是跑的很快,跑到我快见不到他了他才又回头来找我们。我讨厌自己一个人上街,有次帮奶奶买酱油,镇上的小孩子在我后面笑,一边笑一边说:“小哑巴不说话,说话的是个大结巴;结巴哭结巴笑,结巴学狗汪汪叫。”我把酱油瓶子往他们身上扔,可惜扔到一边去了,我只能哭着跑回家。
  有次奶奶和徐婶婶坐在厨房里剥豆角,奶奶叹着气:“你说我们囡囡说什么她也都明白,可这水灵灵的丫头为什么就是不肯说话?”
  我会说话啊,我靠在门边边想。我和爷爷种的小南瓜小丝瓜说话,我和角落里的丁香花米兰花说话,我和老梨花树上的大疤疖说话,我还和海子哥说话,连下鱼天出来的那个小蚯蚓我都和他说过话。他们知道我这几天牙疼;他们也知道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看着月亮想爸爸妈妈,死劲地想;他们还知道我想爸爸妈妈时候怕给爷爷奶奶听到都是咬着被角流眼泪的。所以海子每次看着我都象看个小可怜儿似的,这个大笨蛋!
  海子是个大笨狗。奶奶说他叫鹦哥兰养羊犬。狗怎么去养羊?象我养海子一样,每天端一大盆剩菜剩饭给他吗?那羊羔羔白雪雪的毛也是海子在帮它们洗澡吗?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我问过海子以前养羊的事,他象看白痴一样扫了我一眼溜达走了。
  其实他才是个大白痴,我记得有次我捉蝴蝶,蝴蝶飞到他鼻头上站住了。我说:海子哥,表动。他真的没动。可惜等我要捉住那个蝴蝶的时候,他受不住痒痒,打了个大喷嚏把蝴蝶吓走了,还喷了我一脸的口水,把奶奶笑得腰都笑弯了,帮我洗脸的时候她还在笑。
  我顶顶生气海子的眼里不是我一个。哼!他喜欢小叔叔好象比喜欢我还要喜欢。哼!
  那个家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笑我矮,还说我没饭桌高!六岁的娃娃能有饭桌高吗?爷爷说我还是小宝宝的时候把尿撒到小叔叔身上,我捂着嘴巴偷笑:活该!敢笑我。我以后一定长得比他高,等到那时候我就把他塞饭桌下面叫他和海子在一个碗里吃饭!哼!
  不过那个家伙很会剔鱼刺哦。他眼神比奶奶好,手也很巧,剔过刺的鱼肉还是整块的。后来,后来还把那块鱼肉放到我碗里。真是好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鱼的?
  为了这个我好象忘记他笑我矮的事情了。
  其实,其实我有一点点喜欢他,那天晚上我在院子的角落里和丁香花聊天,我有点害羞地承认。小丁香,你表告诉别人哦。我觉得他有点象我爸爸。我爸爸的照片你看过没有?他笑起来左脸上会有一个酒窝,小叔叔也有,不过不明显。你说,他会不会就是我爸爸?
  可惜小叔叔不经常来,奶奶说他还在读书。以后每次他来我就缠着他玩,我希望能找到机会证明他是我爸爸。他带我和海子去大阳湖叼鱼,去镇口看老头们下象棋,在镇子里逛累了,他给我买一毛钱一大块的梨羔糖给我吃个饱。每次走到要拐弯的地方,他就问:“丫头,向左向右?”我坐在他肩膀头上,故意拉扯他或左或右的头发与耳朵,乐的咯咯地笑。
  有时候他回来很安静,眼神里藏着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他陪爷爷在书房下棋,我就溜到厨房里挨着奶奶听她和徐婶婶聊那些鸡毛蒜皮。偶尔他自各儿坐花厅里打棋谱,点支烟燃在烟缸里。我坐在角落里偷偷地看他,大气儿也不敢出,竭力想从他脸上搜刮到我脑子里关于爸爸的那些残余的印象。
  后来有一次他打着棋谱抬头发现我,青烟渺渺中他黑瞳瞳的眼睛望过来,我好象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他走过来搂住我抱我坐回原先的位置,指着红木花几上棋谱说:“小家伙,这个是叔叔的世界”他的下巴搁在我脑门上,我呼吸里全都是他的气味,暗自猜想是不是就是我爸爸的味道。
  “我觉得你好象也有个属于你的世界。”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慵懒。“虽然你不爱说话,但是我感觉得到。”
  我好奇怪他是怎么发现的。我的世界吗?爷爷没刮干净的胡子?奶奶身上的花香?徐婶婶手里的脆皮鸡翅膀?园子里长得懒洋洋的菜苗苗?那串青涩的小葡萄?风里摇弋的丁香?还是从满洲窗投射来的阳光打在地砖上班驳的光影?还是海子哥飞奔而来时飞扬起的耳朵和毛发?
  我欢喜不甚的这一切……都是我的世界吗?

  守护
  过年后没多久就是生日,奶奶说我尾巴又长长了一截,我摸了半天屁股也没找到那根尾巴。早上穿好衣服我把裤子提得好高好高,就怕小尾巴突然冒出来,很是担心了一会。徐婶婶煮的鸡蛋面好香,她很得意地翘起下巴:“面里都没加过水,全是鸡蛋和出来的面皮,你这丫头还真是会吃。”她胖乎乎的手指掐了一下我脸上的肉肉,我觉得我脸上都是鸡蛋味。爷爷看着我把一大碗面呼噜进了小肚子,笑得眼睛眯起一条缝。
  大人们都说我该上学了,爷爷打电话叫小叔叔抽时间过来接我去省城。那天下午我躲在园子里蹲在地上数蚂蚁,我放了一丁点水果糖在蚂蚁洞口诱惑它们出来,等它们发现后再把糖拨远换个位置让它们继续找。正玩的起劲,徐婶婶的小儿子林志强跑过来蹲在我旁边。
  “小眉。”他很哀怨地叫我,我马上很冲动地想把他流到嘴巴的鼻涕塞回去,“你要走了以后谁和我玩?小人书也看不到了。呜呜呜,能把你的小人书都交给我保管不?”
  什么我走了?我疑惑地望住他。
  “你不是要去省城上学吗?我妈说了到时候我就只能星期天才能和你玩了。我妈说你去的学校叫什么聋哑学校,管得很严的,要住在学校里,不能到处跑。什么是聋哑学校?是不是就是哑巴……就是不说话的人的学校?”
  我恨恨地一把把他推倒地,沾了蚂蚁的小木棍也丢在他身上,转身回了屋里。
  我拒绝陪爷爷去菜园子浇水,坚决不溜到小厨房偷冰糖块吃,我也不理海子,他伸出大舌头想舔我脸的时候我推不动他就只能让他舔我脖子。吃晚饭的时候奶奶搂着我,眼睛里泪珠子直打转:“囡囡,囡囡。”
  那天叔叔来的时候我正赖在自己床上,他把我提溜进车。爷爷坐在客厅里嘴巴抿得紧紧得,我有点担心他是不是生气我不听话。奶奶和徐婶婶在车窗外对我挥手。我的心尖尖一下子好酸好酸,泪珠就忍不住吧嗒吧嗒落下来了。
  叔叔揉了一下我的脑袋;“小傻瓜,我们晚上就回来了。叔叔先带你去看看学校,然后我们去动物园好不好?省城有个很大的动物园,里面有大老虎大狮子,还有个猴山,里面住满小猴子。叔叔还带你认识个漂亮姐姐,我们一起去逛街。不哭了好不好?再哭就变小猴子了。”
  我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继续掉眼泪。他们大人都是骗人的,妈妈走的时候也说很快回来,他们现在又骗我说晚上就送我回来。他们一定是不喜欢我了才要把我送那么远,我是个讨人厌的小鬼,所以他们都不喜欢我,都要把我送走。
  “叔叔给小眉买条花裙子好不好?小眉喜欢什么样的?有小花的?有小樱桃的?还是有蝴蝶的?”我很想点头,我喜欢有蝴蝶的。不过发现叔叔嘴角微微扬起看了我一眼,我马上转过脸看着窗外继续不理他。
  好象走了很久才到省城,穿过省城又过了一会才到那个学校。校门口的牌子上有几个大字,我猜一定写的是“***聋哑学校”。车停下来叔叔哄着我下车,带着我进了办公室。校长阿姨很和善,还递糖给我吃。我抓着小叔叔的裤脚躲在他身后,抵抗着不受她的引诱。
  他们坐着说话,我看向窗子外面。这里好安静好安静,外面有大操场,有几个哥哥在那里踢球,栽了一排梧桐树的小路上有两个姐姐比划着手走着。太阳好大,刺得我眼睛疼。我眯缝着眼猜想爷爷奶奶在做什么,我想他们了,这会儿我连镇子上那些老是喊我小哑巴的小屁孩都有点想了。
  校长阿姨的声音传来:“我们学校一向致力于聋哑儿童的生活生存能力的开发,寄宿也是提高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减少对父母家长的依赖……”我咬住下嘴唇,偷偷往门口移动,出了门就提腿跑起来。我不知道要跑去哪,可我不喜欢这里,就是不喜欢。我想爷爷奶奶,我想爸爸妈妈,我不要住这里。爸爸,你怎么还不来找我?我都等了你们好久了。
  我摔了一跤,那两个姐姐跑过来扶起我对我比划着手。叔叔在后面喊我名字,我顾不上疼,继续往前跑。
  叔叔追上我,一把把我举起来。膝盖刚才一定摔破了,蹭上他的衣服只觉得钻心地疼。
  我小胳膊搂住叔叔的脖子,搂得紧紧地呜咽。我想和他说我不是哑巴,我会说话的。不信你们问丁香花问小南瓜问海子,再不信你们问母鸡婶子,每天早上在它窝里拿鸡蛋我都会和它说谢谢的。我真的会说话,我不是哑巴。我真的不是哑巴。
  “宝贝,不哭不哭。”小叔叔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我们回家再想办法好不好?叔叔也不舍得把你一个留在这儿,听话不哭了,我们回家找其他的学校。我们轻眉可以读一小,小叔叔和你小廖叔叔就读的一小。我们回家和爷爷奶奶说。乖,不哭了。”
  真的吗?我抬起头望住他,不太确定。小叔叔郑重地点头,还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呜呜呜,我打着嗝,一边用手背擦眼泪。现在开始觉得膝盖好疼好疼啊,我嘴巴又瘪起来。
  小叔叔小心地拍打我后背:“小丫头不哭了,爱哭鬼。我们去动物园看猴去。”
  我抽噎着对他指指膝盖,那里血糊着沙子狼籍一片,我看得眼前一黑。
  醒来时闻到臭臭的味道,好象在哪里闻过。我耸着鼻子睁开眼,躺着的床上铺着白单子,床脚的位置有个小小的红色十字。
  “小臭屁,还会晕血。”小叔叔坐在床边,捏着我鼻子低笑。
  晕血是什么?不太懂,好象不是好习惯。我不好意思地扭扭身子。小叔叔重重地拍我屁股一下:“起来咯,再不起来动物园关门了。”
  我激动地跃起,接着痛得呲牙。膝盖已经包扎好了,白色的绷带上沁了点淡黄的药印子出来。
  “来,叔叔抱。”
  我安心地窝在他怀里,下巴搁在他宽宽的肩膀上。
  “慎晖!”
  叔叔脚步停下,我扭过头,是两个好好看的姐姐。
  “怎么在这里?”脸蛋红红的姐姐说话嗓门很大。
  “带侄女来玩,路上把腿摔了。小眉,这个是赵静阿姨,这个是江阿姨。这是我小哥的女儿。”赵阿姨是嗓门大的那个,江阿姨是皮肤白白的那个,现在她正眼波似水的望着小叔叔,眉角都是笑。
  “不许叫阿姨,我很老吗?叫姐姐。不过江秀琳,是不是该叫你小婶婶啊。”
  “说什么呢,你!”江姐姐白白的脸蛋瞬间转红,头都快扎进脚脖子了。
  “准备办完事就给你打电话的。”叔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怎么来医院了,不舒服吗?”
  “不是,是导师病了,我们才探过出来的。”
  “我说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啊!你们叶家有你这个大帅哥,又拐了我们琳琳这个大美女。这就算了,竟然还藏着个小美人。唉呦,还会害羞!”赵姐姐想来捏我脸,我慌慌地避开。“哦,她是不会说话的那个!”
  小叔叔抱着我的手一紧:“不是不会说话,是她不想说。”
  江姐姐扯着赵姐姐的袖子拽了一下:“赵静你别瞎说。慎晖,一起去吃饭吧。我都很久没见过你了。这半个多月你连电话都少。”好象好幽怨。
  叔叔左手伸过去拖住江姐姐的手,江姐姐红着脸挣了两个挣不开,悻悻道:“今天不是遇上了,想见你一面不知道还要排队排到什么时候。”
  “我这大半个月济城海阳两头跑,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你也明白毕业找工作的痛苦是不是?对不起了,恩?”叔叔的目光好温柔,比海子对我还温柔。
  “行了你们,先找地方坐下来再说。哪有人站医院门口郎情妾意的?”赵姐姐直翻白眼:“再黏糊,我把曾子清叫出来亲热给你们看。”
  那天回去了,奶奶心疼得不行:“囡囡,唉呦,怎么会摔成这样。奶奶吹吹,呼呼,好点了没有?”
  我捂住嘴乐,吹一下就好了,奶奶以为她有仙气?
  “我的小丁香花儿,你膝盖疼,奶奶心肝疼。这白萝卜样的小腿留下疤了怎么办?晖子,给小眉打了破伤风针没有?”
  “打了。”叔叔在房里大声答。
  “老叶,你说怎么办?那聋哑学校……那学校小眉不爱去,正经学校进去了怎么学啊?连拼音都不好学!”奶奶很发愁。我低下头,不敢看他们。
  “你也淡定点,还是国家干部!”爷爷戴起老花眼睛继续打棋谱。“先让小眉进去读一年试试,不行回来我来教。”
  “你?拼音字母你认识几个?”奶奶很不屑,把我丢进爷爷怀里。
  “拼音有什么用?想当年我们拿个碳笔头也能学会写字算术,难不成越来越倒回去了?再说了我们小眉这么聪明,有什么学不会的。是不是?乖孙女?”爷爷讨好地问我。
  我把他下巴往下揪,狠狠地在上面亲了一口。

  眼泪
  夏天快过去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海阳一小,穿着小叔叔答应的有蝴蝶的花裙子,背着奶奶买的有机器猫的新书包。
  学拼音没我想象的那么难,虽然我不乐意发声,可我会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实在生僻的字,我指着让爷爷奶奶读给我听。因为好害怕这一年学不好就要被送回省城的聋哑学校,所以我很努力,字也竭力写到最好看。奶奶每天晚上看到我的作业本就高兴地亲了我又亲,然后进厨房给我张罗好吃的。
  妈妈一直没有消息,半夜惊醒的时候仍旧很渴望能听到她温柔的安慰。爷爷种的南瓜早进了我们的肚子变成肥料又浇回菜园子。海子不太爱动了,每天奶奶接我放学,他总在路口等着。以前他会屁颠颠地跑前跑后,现在只是微垂着尾巴跟着我和奶奶的脚步。
  奶奶说海子开始老了,她说狗的寿命和人不一样,只有十几年的光景。那海子将来会死吗?会比我先死吗?我打个哆嗦,不敢再去想。
  小叔叔正式毕业了,比以前更忙,买了辆四个圈圈的车后省城海阳跑得脚不沾地。小廖叔叔倒是经常过来给奶奶送很多山货和海鲜,开着他的大切诺基带我兜风。他们要和市府合作一起开发新港镇,小廖叔叔指着大阳湖和牛颈山说这里将来就是海阳的肺和后花园。我偷笑,他说的文绉绉的话都是重复我小叔叔的。
  我数着手指头回想上次叔叔回来是多少天前,我这个星期得了朵小红花他还不知道呢。他这么忙,江姐姐能经常见到他吗?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有天晚上,我听奶奶和爷爷聊天说起,“江家那女孩我还没见过,听晖子和小廖夸她学习成绩好,人也知书识礼,性格也很温宛,可再怎么着也要看看才放心。”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得不是心。”爷爷的声音都快睡着了。
  奶奶有点生气:“怎么可能不操心?江家和我们叶家多少年仇怨了,你转业到地方认识江秀琳她爷爷后,他暗地里给过你多少小鞋穿?使过多少绊子?老大老二的事情谁捅出去的不清楚,可你从组织部一退下来他立马顶上去。如果不是上面的人帮你说话,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这顿安乐茶饭吃。”奶奶叹了口气,“这些年心也淡了。只是我们家没所谓,他们家怎么想的?老江虽然也退了,不过江秀琳的爸爸也从孜阳市提拔进了省办,政治前途光明的很。虽然我们晖子现在事业也有点起步,可毕竟比不上江家历来从政,谁知道会怎么想。唉。老叶,你说以他们家一贯的为人能同意我们晖子不?”
  爷爷没作声。
  “他们若不同意,江家那孩子扛不住,吃亏受苦的是我们晖子。你小儿子的脾性,看起来什么都淡淡的,二十出头被你调教的象个几十岁的小老头,认起死理比谁都认真。”
  爷爷沉吟良久才道:“下次回来你和他说说带江家那姑娘回来吃顿饭。真到了江少阳定要和我顶牛那一步,我们再想办法。”
  “不是事。”奶奶顿足,“无非是小时候住一个大院,那会没觉得我们晖子和那丫头要好啊。这都来海阳十多年了,怎么读着书又遇上。谈个恋爱找哪家姑娘不好?早知道那会儿让晖子报省外的大学了。”
  叔叔再回来是一晚夜深。小廖叔叔和司机于伯伯扶他进房间躺下,我揉着眼睛看奶奶招呼完他们又冲进厨房煮小米醋汤。
  我搂着怀里的波比熊蹑手蹑脚地走进叔叔房间,他摊成大字倒在床上,白衬衣上不知道是水印还是酒渍。他嘴里喏喏地说着什么,声音低沉沙哑,眉头皱起一团,胡子好象很久没刮了,很是有些扎手。他难受地把眉皱得更紧,侧转身。我吓了一跳,连忙把手缩回来。
  月光照在他脸上,眼角分明有丝晶莹闪亮。我屏息再次探出手,中指擦拭着他眼角,悄悄塞进嘴巴里。
  好咸,好涩,好苦。
  早上起来家里安静非常,只听到镇子里公鸡打鸣。穿好衣服背起书包跑进花厅里才看到小叔叔已经坐在餐桌边了。
  没有人说话,气氛凝结得近似诡秘。我溜到餐桌靠门边的位置悄悄坐下。
  缩缩肩,好象没被人发现。
  正欣慰时,奶奶装了碗稀饭,加了一大勺白糖放我面前,摸了下我的脑袋,安抚地冲我笑笑。
  我偷望一眼,爷爷的脸黑得我不忍再看。奶奶是欲言又止,只有小叔叔不动声色地接过奶奶的勺子又给自己装了一碗。
  “啪”爷爷的筷子拍在桌面,“丢人。”
  小叔叔拿筷子的手微颤,下巴抽紧了些。“只丢这一次。”接着垂下眼睛说道:“她昨天出国了。”
  那个长的没我好看但是确实有点好看的姐姐走了吗?她不是要做我小婶婶的吗?海子,那她走了谁做我小婶婶啊?我的蝴蝶裙子还是她买的列,她走了以后谁送我裙子啊?海子,你说啊!我揪着海子耳朵,他很鄙视地望着我。

  尖叫
  梨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大阳湖边的工厂都搬迁走了,湖水越来越蓝,海子的尾巴越垂越低,湖对岸的房子越起越高。
  “小丫头,想不想住那边的大房子了?”小燎叔叔腆着他的大啤酒肚,奶奶说刘艳阿姨肚子里有宝宝了,我相当怀疑小廖叔叔肚子里也有一个。“喜欢就叫你小叔叔给你留套最好的,二十八层顶楼,客厅和主卧室都能看到整个大阳湖。”他志得意满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我知道那个小区里专门有一幢是叔叔给公司主要员工留的宿舍楼,二十八层的四套都还没住人。
  再大也是鸽子房,我撇嘴。
  “我们家丫头念旧,就是喜欢这老宅子,给她十套山水阳关的房子她也不换。”小叔叔拿了一盘冰冻西瓜出来。他这两年长得越来越结实了,不象以前抽得瘦高的时候,现在穿起西装帅得一塌糊涂,就连袖口都充满味道。
  “新港规划没到这儿吧?这老房子要拆了还真可惜。”小廖叔叔大口大口地吃着西瓜问。
  “我做了那么多筹备工作,怎么可能允许他们拆到这里。规划图你没看过,都是避开这个位置一路向东南面,那边还有几个大厂子,搬走了联系东南面的江高镇,青林镇,合成个大的高新技术开发区。那边有筹建中的济海西二线高速公路通过,将来的发展潜力大着。上次和计书记也谈过,等新港新城发展起来,我们现在脚下的这一片可以开发成旅游区。这么大片的明清建筑,如果不能完整完好的保留下来是我们这一代的过失。”
  我不耐烦听他们说话,拿起一片西瓜在海子面前蹲下,海子已经很老了,不太爱动,见我走过来也只是拍了几下尾巴以示喜悦。
  “海子怕有十岁了吧?”小廖叔叔问。
  “十四岁。”小叔叔半躺在藤椅里眯着眼看海子舔我手上的西瓜汁,“搬到海阳来,他是最高兴的一个。”
  “哈哈,你胡汉三现在不已经杀回济城了?陈然昨天晚上吃饭不是说,你又接了济城一个大盘子做策划推广?新港的事情丢下来交给老纪他们你放心?”
  “他们没那个能耐我也不会把他们放在这个位置,新港的工作基本都上了轨道。重要的事情我会回来联络处理。”小叔叔摸摸下巴,他的胡子我早上赖在他房里玩电动须刨时已经帮他刮过了,光光的,不知道有什么好摸的。“省城的水很深,还要再探。”
  “我是帮不了你咯。唉,你说都是一样吃饭一样读书,我怎么就没你脑子好用?不过我现在倒也知足,儿子也快有了,酒楼生意越来越红火,我就吃你信诚建设的干股在海阳养老算了。”
  小叔叔作势捶他一拳,笑骂:“你这海阳一霸光拿钱不做事还有脸埋怨。养老?你把国贸二三楼都包下来准备做什么?“
  小廖叔叔讪笑:”就搞个娱乐城玩玩。你生意大了,做兄弟的不是操心给你搞个交际招待的地头嘛。”
  “做是做,尺度你自己把握好,屁股擦干净。”
  “知道。你说问你借个人行不?我缺个八面玲珑的老总,就看上你家陈然了。”陈然是小叔叔的助理,名校毕业,追随她男朋友到了济城工作,后来两人分手她也没离开济城,认识小叔叔后就在信诚效力。比小叔叔大几岁,长的明艳非常。
  “你别胡扯!什么我家的?小心我们老太太听见。我和她只是互相安慰。”小叔叔顿一顿又说:“她不适合做你们那行,你再重新找人。”
  “得,我也知道你手指头没缝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小廖叔叔站起来伸个懒腰,“我也回去了。丫头,来,给小廖叔叔吻别一下。”
  我警惕地往后退两步。
  “你别。”小叔叔过来搂着我,“丫头大了,会害臊,一般人可不给抱。”
  “我的一颗心。”小廖叔叔那样粗壮的胖子作捧心状,我骇笑。
  “别作怪了,一起走。我带丫头去买新书包和文具,她快开学了。晚上赶去济城吃饭,有几个大客要招待。”
  肯得基已经开到了海阳,他们家的鸡翅膀比徐婶婶做的还好吃。徐婶婶经常为之不忿,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臂教导我要爱国。
  我眉开眼笑地看着小叔叔端着盘子过来,盘子上面堆得满满的东西。
  他一坐下就有人拍他肩膀:“叶慎晖,我瞅着就象你。”
  我们愕然。
  “赵静!好久不见。”叔叔放下手上的东西和她打招呼。我想起来我在省城的医院见过这个姐姐。那天还有小婶婶,我迟疑地看看叔叔的面色。
  小廖叔叔让开旁边的位置给她坐下,然后挤眉弄眼地问:“晖子,这位是……”
  “我同学,赵静。这位是我发小,廖玉刚。”
  “你同学我怎么不认识?我也是东大的,东大的美女和我没交情的可不太可能。”小廖叔叔的脸皮和他肚皮一样厚。
  “我财大的。”这个赵姐姐没见着我小叔叔眼底有一丝黯然么?
  “哦……”小廖叔叔拖长尾音。他也了解了,江秀琳的同学。
  “听说你回来海阳了?在哪上班?”小叔叔打破尴尬的冷场。
  “信诚健设。月头才去报到。在外面混了三年,还是回家好,连省城我都不想呆。”
  “还不错的公司,听说过。”小叔叔点头。
  “什么叫还不错?全省十强好不好?整个新港的规划开发建设都是我们公司的,济城的几个大盘子也是我们代理策划销售的,就济城那个名雅山房,本来拿的是化工厂迁出的地块,盖起的房子没人敢买,都说有污染,我们公司拿到手包装推广出来,开盘都4000多,现在抄到6000多一方还要限量买筹选房。”徐姐姐好象受到侮辱一般呱呱叫,“你这几年都在火星混?”
  小廖叔叔跟我挤挤眼,我偷笑着埋头在薯条堆里奋斗。小叔叔是信诚建设最大的股东,不过他在公司里连张办公桌都没有,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小叔叔慎重地点头:“一直东奔西跑的,海阳地面的消息不太灵通。”
  “哎,以前一直以为你毕业出来会在仕途上混的,毕竟你们叶家的在省里的势力也不小,哪知道你跳出来单干。这几年国内的发展势头这么好,生意应该好做吧。”赵静好象很惋惜地说。
  “还行,过得去。”小叔叔板着脸,他不喜欢人家说叶家如何如何。
  “江秀琳你见到没?她和我一起回来的。”
  小叔叔故作镇定地拿起可乐杯子喝一口:“没联络所以也没见过,她还好吧。”
  “她结婚了。”
  我和小廖叔叔抢薯条的手都停下来,望住她。赵静捂着嘴巴,有点懊悔自己嘴巴比脑子快的样子。
  小叔叔拿可乐的手有点抖,“怎么不发喜贴给我?呵呵。怎么说也是场朋友。她先生是……”
  赵静咬咬牙,好象豁出去似的连着不停地说:“她和我一起回来的,还有刘志明。回来后就订婚,上个月举行的婚礼。他们打算下个月回英国,琳琳喜欢那边,打算读双学位。”
  杯子在小叔叔手上爆裂开来,可乐飞溅,我和小廖叔叔慌忙拿餐纸四处擦拭。
  “结婚好。结了婚大家都省心,无牵无挂。”我希望小廖叔叔闭起嘴巴,他是越描越黑。我恨恨地盯着赵静,很想把餐纸连着她刚才说的话一起全部塞回她嘴巴里去。
  “刘志明,刘副省长的儿子。那小子我见过,不错。”小叔叔把瘪掉的杯子扔盘子里。
  ……很久没人说话。小叔叔毫无焦距的目视自己的双手,嘴巴死死地抿着。
  “我真的非常不明白你们两个,明明爱得死去活来,天晕地暗的,怎么会连句分手话都没说。一个跑那么远,一个站原地不动。”赵静有些发懵。
  “她回家再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要出国,我知道她家里对我不满意,她连一次争取的机会都没给我。叫我说什么?”小叔叔冷笑。
  “琳琳是想缓冲一下,等她爷爷和父母冷静。她根本没想过要和你分手。而且才毕业,能去留学镀金也是好事,大家都还年轻。哪知道你连电话也不打一个,电邮也没一封。人家刘志明一知道她出国,立马追过去大洋那头。你做了什么?叶慎晖,不要说,我真的觉得你冷血。一点担当也没有,你是男人不?”
  “闭嘴!”小廖叔叔额头青筋爆起,“丫的,你要不是女的,老子今天就找你练拳。”
  “赵静你说的我了解了。”小叔叔站起来,把手上的可乐擦干,“有机会见到她我会补一份礼物。刚子帮我把丫头送回家,我回公司坐坐。”
  我和小廖叔叔对视一眼,看着他拉开玻璃门走出去。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还在意。”赵静咬着下唇,有点委屈地看着小廖叔叔,“他要是在意的话那时候怎么不追过去?你们知道琳琳哭过多少次?”
  “你懂个屁!”小廖叔叔大怒,“那时候晖子事业刚起步,怎么追?刘志明是公子哥,玩得起花前月下,我们玩不起!那女人真在乎晖子就应该不管不顾地和晖子站一起,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我对小廖叔叔竖起右手大拇指,“走,丫头。”
  “那女人出门该把嘴巴缝起来。”恩,我很少如此赞同小廖叔叔的话。
  路口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我的心脏莫名地抽紧,拉住小廖叔叔的手站在玻璃门前不敢动。
  “好象出车祸了。”小廖叔叔好象也感觉到什么,腾地扯起我往前跑。到路口就那2分钟的路程这一刻感觉似去北极般漫长,小腿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被撕拉着仿佛要断裂开来。我们钻进人群挤进去,然后脸色惨白的小廖叔叔拿出手机开始拨电话。
  所有的声音象是被蒙上一层布幔,隐约的,若即若离。我看着四周围的人嘴巴在动,可他们在说什么?听不清,声音一下子飘的好远。
  小腿的肌肉再也支撑不住,我缓缓滑坐在那个人面前,定定地看着他。血,好多血,蔓延到我腿上裙底,我的眼睛都被这一片殷红晕染,视野里全是红色。我恍惚记起,那天爸爸也是这样,急速的刹车,他整个人甩向前面的挡风玻璃,然后又倒回座位。他的头顶开了个洞,倒回来的时候我分明看见那个洞里哗哗地在往外淌血,接着飞溅到我脸上,很热,滚烫猩红。
  我抑制不住地尖叫起来。撕心裂肺,从心底深处。

  寿宴
  叶轻眉初中的时候回到省城,进的省实验中学,一级重点。
  十来岁女孩已经出落得象朵花骨朵,奶奶看着她一手带大的娃娃总是不甚怜爱。“囡囡,我的小丁香花。”奶奶的脸上皱纹多了几条,笑起来都挤在一起。
  中考最后一天,海子走了。回到家的时候,爷爷领她进后院。海子安静地躺在大纸盒里,四肢僵直,身上毛发干枯稀疏,眼睛合着,仿似睡着一般。轻眉大哭,回身扑进爷爷怀里。爷爷长着老人斑的手轻抚着她:“动物和人一样,总有走的那日。生老病死,又是个轮回。”
  “不要。”轻眉泪如泉涌,“我希望海子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傻囡囡。”奶奶用袖子擦拭着眼角,“海子十七岁了,按人的年纪也是高寿了。”
  这一年,叶老爷子也七十大寿。叶家老宅十多年来未曾有过这般热闹,酒席摆满大厅花厅厢房和正中的院子,海阳省城的小车一直排到镇子中间的马路上,大门侧停的一部奥迪A8赫然挂着东A00001的牌子。
  老爷子老怀甚慰。轻眉知道爷爷这许多年守着半亩菜地名利心早归淡泊,他宽慰的只是叶家在济东省的重起。而这些都是小叔叔的努力。
  这几年小叔叔的触角越发深远,仅只轻眉知道的海阳信诚建设,济城的安诚联合都是省内数一数二的大机构。可叔叔的事业越大,面孔越冷峻。轻眉每每看着小叔叔紧抿的嘴角都会暗自感怀叔叔把她架在肩膀上在镇子里游走的过往阳光。
  寿宴上,轻眉最不喜的就是大伯和姑妈。如果当年不是他俩借着爷爷的名号在外敛财,爷爷也不会仕途壮年时内退回家,而小叔叔也不会象现在这般辛苦。叶家搬迁回海阳起,他们连老宅子的大门都甚少踏进。这一次,他们积极张罗老爷子的寿宴,开始也只是为了红包而来。可是突然间,济东的政商大佬们在新港镇风云际会,他俩实在有些始料不及。而省城的一行车队正午时分杀至镇尾,更是令二人措手。
  “老爷子隐藏的很深啊。”酒席一半,叶明晖还没找到进正厅敬酒的机会,急得直搓手。
  “早知道还有这些关系在,你说我们在省城这几年瞎忙乎啥?”
  叶红晖也是懊悔不迭,又有些怨愤地说:“爸还一直在生我们气呢。这些年冷眼看着我们光景不好,也没说帮我们一把。洋洋和云云也是他孙子孙女,现在工作不如意。他生我们气也算了,连自己孙子孙女也不管了。哥,你说小老四进去里面这么久做什么?老爷子老糊涂了,放着我们正房的看不见,倒提拔起小后妈的儿子来。”
  “都怪我们太忙了,早知道我们也经常回来坐坐。老爷子的关系还在,混个脸熟也比现在强。”
  叶红晖隔着玻璃望过去,叶慎晖正在正厅里一圈敬酒。正厅只摆了两桌,座上客人都是济东跺跺脚,地都震三震的人物。她兀自发恼,心下痛悔不已:“小四也不过半大的孩子,竟然还请了个司机。我们妈不是命薄早死,他现在姓什么还不知道。”四十的人了,皮肉有些松弛,咬牙间下腮微晃。“他要出来了,不管了,你等会就和我们家老李一起进去敬酒,都是姓叶的,爸还会把你们赶出来?先混熟了,以后在省城在海阳地头都有个帮衬。”
  叶慎晖走出厅,便看见大哥二姐,他心下微晒。仍然走上前,恭敬道:“大哥,二姐,今天辛苦了。”
  “没怎么辛苦。”叶明晖皮笑肉不笑地:“倒是小四酒量练出来了,以前还没发现。”
  “还行,车祸后不敢再多喝,今天也是为了爸爸高兴。”叶慎晖淡然一笑,“爸刚才还问起你们,快进去吧。林书记和计书记贵人事忙,再坐会大概就告辞的了。”
  得瑟。叶红晖暗骂一句,转身进花厅招呼老公出来。
  叶老爷子年纪大了扛不住,九点宴席一散便入内休息了。因为在家里谈话不方便,叶慎晖和信诚的第二大股东黄林海以及省城最大的地产集团老板何向阳草草聊了几句,约好回省城的时间才互相告辞。何向阳尚要赶回省城,看着他们的坐驾驶离,叶慎晖才抬脚走上自己新买的银灰VOLVO。
  不过数年时间新港镇已是今非昔比,楼宇林立,灯火通明,俨然一个新市区的再现。这片地块的市价由最初的2000多到现在的4000多,信诚建设开发的山水阳关是始作俑者,黄林海的新港南湾于后推波助澜。眼下进入新港镇希望分一杯羹的各大地产商不少,都是看中了新港这块于济城海阳之间旁有济海西二线高速路通过的良好区域环境。叶慎晖眼光的独到是连经商多年的黄林海都赞叹不已的。
  他现在疲惫万分,新港还有二百多三百亩的地在筹建,设计图纸已经从省设计院拿到了。新港高新技术开发区也在筹建,虽然他对那个兴致不大,但是提供建议和支持是必要的,这一点他已经和市委计书记达成共识。省城的水已经探了几年,代理的数大楼盘成绩斐然,已经到了入水的一刻。他希望以重新开发烂尾楼为切入点,这对他鼎立扶持的几个政界关系也是一种帮助,成果出来就是三赢局面。不过省城市中心那个烂尾楼盘牵扯的债务关系太过交错复杂,还有待梳理。他现在着急的是手上人才太少,建立起一个高效有序而优秀的团队才是当务之急,不然纵使他三头六臂也不够用。
  电梯缓缓向上至二十八楼停下,叶慎晖走进A座。主人房里陈然已经睡熟,叶慎晖脱下外套,乘着酒意探手进她双腿间。睡梦里陈然低哼一声,丰腴的大腿稍分。叶慎晖感觉手指有些微湿才轻轻推高她的睡衣,吻在她乳尖上。陈然恩一声,睁开眼睛,叶慎晖抬头堵住她嘴唇,带着酒味的舌尖探进去。
  一番缠绵。
  陈然从洗手间出来,叶慎晖已经睡着了。她坐在床边默默凝视他年轻的脸。
  一开始只是肉体的吸引和排解失恋痛苦的需要,慢慢地,为他的睿智和决断而心折,他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低调坚韧极其吸引着她。陈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拥有这个男人,他深埋在平静表情下的情感波澜是她不敢触及的。她在他身边躺下,就这一会儿,这一会儿也够了。
  叶慎晖在省城的房子世家名苑坐落于中山路,与济城商业街上海路平行。繁华闹市中难得的一块幽静,周围都是几十年的参天大树,再过去就是人民公园以及人民广场。同一地段的还有金盛豪庭,是他一手代理策划销售的,推盘价高达一万八,开创了省城楼盘价格的历史先河。
  金盛的住户都是非富皆贵,他当时手上有二十套的特供,坐向面积都不错,不过最后他都以关系价格卖给了朋友。金盛是中山路上海路这一块最后能开发的地域,目前二手中介的价格已经飞升过两万,可惜有价无市,没人乐意把金盛放盘,毕竟住在金盛就是一种象征。
  叶慎晖素日低调,那样的房子出入都仿佛有人窥探,他是不喜欢的。世家名苑虽然比金盛早推盘两年,但是设计装修都很有格调,管理也不错,这两三年随着金盛水涨船高,早已不是当初他买下的五千的价位了。
  进到里面才是内有乾坤,两套房子打通近三百的面积,装修用的石材卫浴家私都是顶级的。
  他在济城的时候偶尔会在陈然明月湾的家里留宿,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这里,即便有时候已近凌晨,他也要回来看一眼。
  小丫头睡得很熟,铁艺铸花的床上铺着白色细亚麻压花床单。她圈成一团团,很没安全感地揽着两岁的生日礼物波比熊,嘴巴嘟着,长长的睫毛下有些阴影。
  那一次车祸唯一的收获就是他们家的小公主突然开口说话了。他从鬼门关外绕回来耳边熟悉的那些个声音中就夹杂着她的嘶哑,后来她的声带慢慢恢复正常,他的双腿也渐渐休养好。但是她仍旧不太爱说话,大概早习惯了沉默,只是用她那双灵动的眼睛看着周围。叶慎晖从很久以前就感觉到过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后面潜藏着她另一个世界,外人不可企及。他一直有种探究的渴望,执拗地希望她能与他分享。
  带她来省城读书她万分的不乐意,甚至有些愤怒。但是爷爷奶奶已老迈,不可能象以前那样照顾她。而且轻眉的依赖性太大,她眷恋身边所有熟悉的一切,排斥所有突发的新鲜的事物,这让他很头疼,也让他极其担忧将来老爷子或者母亲离开那日轻眉的所承受的打击,他下狠心帮她安排了省城的学校,并且亲自动手帮她把所有东西打包。
  叶家没有懦弱的人。

  初潮
  叶慎晖才合眼没许久,就听到几声犹豫的敲门声。然后门微微被推开,叶慎晖迷糊着眼,看到个小脑袋探进来,然后门又被推开一点,穿着白睡裙的小身子跟着进来。
  “丫头怎么了?又做噩梦了?”轻眉记起车祸的旧事后偶尔会作噩梦,当时车祸现场的惨烈本被她潜意识封存起来,但是他的车祸又成了诱因,掀回了脑海里。
  “不是,是……”她嘴巴颤抖着,眼睛里都是恐惧。叶慎晖定下神才发现她全身都战栗着,他慌忙掀开被子下来。
  “我流血了,好多血……”他拨开她脸上的碎发,她还在发抖,声音带着哭腔,泪珠欲坠还盈。“小叔叔,我是不是要死了?流了好多血,床上都是。”
  叶慎晖这才发现她沿小腿下来至脚脖子一溜儿血渍,可能太慌乱,轻眉没有穿拖鞋,连木地板上都有几滴血印。
  他当场懵掉。
  “小叔叔我是不是要死掉了?呜呜……”轻眉终于抑制不住哭出声。
  “那个,那个——”叶慎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顿时一个头变两个大,“小眉,先不哭,这个,这个是女孩子都会有的。”
  “你骗人,我流了好多血,我一定会死掉的,肚子也好疼,我要找奶奶,呜。”
  “那个——”叶慎晖急得抓抓头发:“你镇静点,先听小叔叔说。每个女孩子到了年纪都会这样,这是新陈代谢的一种,就是,就是把不好的血排出来再制造好的血。”叶慎晖脑子急转,思考着怎么解释。“这也代表我们丫头终于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会不会把血流干了?”她似乎有点接受了他的说法,但是还是掩不住的恐慌。
  “不会。一般来说就几天。以后每个月有几天就会这样。”叶慎晖继续抓头发。
  “可是肚子也好疼。”小家伙瘪着嘴。
  “恩,那个也是正常的,血液流通不畅就会有痛感。小叔叔经常颈椎疼也是因为血液流通不畅。”靠,什么跟什么。“你先坐下来,小叔叔给你拿件衣服穿上,别冻着了。然后小叔叔还要给你下去买点东西。你乖乖的,恩?”
  “买什么?”她眼睛泛着泪光。“叔叔不要走。我好怕。”
  “听话,是你要用的。”叶慎晖把她抱上自己的床,拿被子把她包好,慌不择路地拎起车钥匙下楼。
  再回来小丫头已经没有开始的紧张了,叶慎晖丁了杯热牛奶看着她喝完,然后在床沿坐下,和她一起研究床上堆的那堆东西。他从未曾买过这些用品,在便利店里无从选择,只能故作镇定地按颜色不同每样拿回了一包。现在仔细看着包装上简单的图案说明,第一次感觉女人竟然这么麻烦。
  比设计图还复杂,今天的事件也比开董事会还要棘手。想到刚才自己的手足无措他自己也有些哑然失笑,以前骑在他肩膀上把他扯得一头乱发的小丫头终于长大了,失笑之余也有些许欣慰。
  换好床单,安置好丫头睡下,天已微亮。估计着母亲大概已经起床,他拨了电话过去大概地讲了下。不出意料的,他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然后又唏嘘不已:“这孩子有妈跟没妈有什么不一样?这些事情该是自己妈妈讲的,我也没想到这么快,一直还当她是个娃娃。唉,她妈这些年都没音迅,亲家那边听说全家去了深圳,估计环境也不错吧。可把囡囡一个丢在这里究竟算什么?就算她在那边又找到合适的也该跟我们打声招呼啊,我们叶家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说着说着洒了泪。“大人不负责任,让小的跟着受罪。”
  叶慎晖安慰了几句才又让母亲宽了些心:“妈,那个,肚子疼,恩,怎么……”
  “喝点红糖水,最好加几片姜煮热。止痛片尽量不要吃,有副作用。说来一眨眼,囡囡都这么大了。你这孩子,岁数也到了,也该操心下自己的个人问题。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看陈然那孩子也不错,虽然比你大了几岁,不过人实诚又漂亮,人家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吗?……”
  叶慎晖把话筒拿远了一点,等老太太唠叨完,“今年要是能定下来,明年年尾就能抱上个大小子了。丫头也不错,象囡囡一样……”
  叶慎晖暗叹口气:“知道了,妈,您先歇会,爸也快起了。”
  “是哦,老爷子起来了。和囡囡说,晚上我给她通电话。我说的话你不要不上心。”
  “知道了。我上心的很。”
  叶慎晖一夜未睡,冲了个冷水澡后马上精神十足。他这些年习惯了这种透支的生活,每天补眠五六个小时已经足够。
  下午一行人到了市中心商业区,上海街北端兀立着两幢四十多层的大楼,下面有六层群楼连接。大楼框架已经建好,只是没有外墙以及一应装修。这就是济城最大的烂尾楼,盛佳广场。
  盛佳广场当时仓促上马,从奠基到现在一共转手三次,国家收紧银根的原因也有,道不明的政治原因也有。叶慎晖回到济城的这段时间就是在抽丝剥茧般分理其中的债务关系,按他的计划,盛佳广场的再建需要和广场后侧的府前巷的改造连成一体,这样,整个上海街延至府前大街将会变成个新的更大更有潜力的商业大区,而盛佳的地理位置更具优势。有省委的关注和市政府的支持,盛佳广场这块中心商业区最耀目的伤疤会成为昨日黄花,被明日的双子星城所代替。而这,是相当多人乐见的。
  金力地产的何先生一直催促他回来后见面,叶慎晖与他相约今晚在济城最低调也最著名的会所名士阁小聚。何向阳五十多岁,部队退伍的精壮汉子,性格极其豪爽。当时叶慎晖帮助化工厂地块的名雅山房重新规划包装上市,实在另济城地产界震惊。何向阳慧眼识英雄,延招叶慎晖旗下的安诚代理帮助金力的金盛豪庭推盘。这场仗相当漂亮,金盛豪庭价格直上至两万,开创了济城的记录,并且在二手市场一路保持不堕。作为金盛的代理商,安诚在他们手上分去了近一半的利润,何向阳没有丝毫不豫。他欣赏叶慎晖的好手段好魄力,叶慎晖欣赏他的大度与兼容,一来二去,两人惺惺相惜,成了事业上的伙伴与朋友。
  这一次,金力大概听闻了风声有合作的意向。以安诚现在的实力独自吃下双子星城不是不可以,但是叶慎晖一直的态度就是有钱一起赚,互相协作共同发展。不过其中各自的比例尚要坐下来好好商酌,叶慎晖不希望自己前期的工作变作嫁衣裳一半穿在别家身上。
  “叶先生,前面没多远就是南昀湖,要不要下去看看?”前座的王文涛打断他的沉思。王文涛是安诚联合的前身安诚代理的老臣子了,现在是安诚联合的老总,稳重精明,一贯得他的信任。
  叶慎晖点头。熟悉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四少”,对他来说是种侮辱及提醒。也不喜欢“叶董”或“叶总”之类带职位的称呼。王文涛进了公司五六年,随着职位上升才一步步了解到安诚的成功不是依仗朝中势力,而是纯粹因为面前这个年轻人。他的不合年纪的成熟眼光和敏锐视角才是公司前进的根本,也让王文涛这个近四十岁的男人甘效犬马,随之左右。
  “这片地块很有可能就是将来济城向东扩展的中心。”叶慎晖踢下湖岸边的土块。“经济发展迅猛,城市人口饱和,城市范围扩张是大势所趋。我们要做好准备。新一轮的招聘进行的差不多了吧?”
  “已经有二十五人正式加入在下面的各中介代理分店上班了。”
  叶慎晖点头,“这些人将来都是安诚的骨干,你好好雕凿。南昀湖储地的事情和双子星同时进行,人手不够的话和老纪打商量,从海阳信诚那边抽调几个过来。”
  上了车,他看看表,快四点半。估计小丫头快下课了,他拨过电话去。
  响了两声,那边接了“喂?”很软糯的声音。
  叶慎晖立时放松情绪,紧绷的神经都似乎松弛下来。“好点没有?”他刻意压低声音,前座的王文涛和于司机听到他少有的温柔,知道电话那边是叶家的小公主。
  小丫头似乎为早上的事情很是尴尬和别扭,胡乱恩了一声。叶慎晖想象她脸红地扭着身子的样子,于是故意逗她“肚子还痛不痛?”
  “还好。”
  “刘阿姨早上煮红糖水了?”他不屈不挠地继续问。
  “恩。”
  “你乖乖喝了?”他继续逗她。
  “喝了。”她有点发急。“你很有空吗?”
  叶慎晖莞尔,知道不能再逗了。“现在有空,晚点就没空了。和刘阿姨说,晚上不用留饭,我在外面吃。”
  “不用说她也猜得到。”她稍稍埋怨。想想又不放心。“小叔叔你少喝酒,对脾脏不好。”他那次车祸脾脏破裂,现在只有推脱不掉的时候才小饮一两杯。好在以今日的地位酒局饭桌上能令他敬酒的人不多,叔伯辈也多有体谅。
  “恩。放学乖乖回家,不要到处乱逛。”

  友谊
  叶轻眉确实很喜欢到处乱逛。
  在海阳的时候有爷爷奶奶照顾,叔叔又忙,她没什么机会出去玩,也没那个渴望。来到济城不一样,她的闲散时间很多,荷包里零用钱丰厚,关键的是,这里是她父母曾经生活成长的地方。
  城西大佛寺边有片红墙碧瓦的房子,据说是旧时番王的府邸,现在成了居民的小公园,其中有个小院改成茶艺馆,也有人在那里下棋。虽然围棋是叶家自上到下的消遣,但是从小耳濡目染的她没有受到半点的熏陶。她只是喜欢那里安静的气氛,坐在那里闻着茶香,看本闲书,偶尔能听到大佛寺的梵唱,其中享受之处无法言语。
  幼年时她居住的这一带已经拆迁起了新楼,即便还是以前的模样按照几岁的记忆她也没办法找到那方鸽子房。
  安静得乏味了,她会去逛上海街,从北至南,连边上的一些小巷子也不放过。游荡中她的目光有时候会透过络绎的人群穿越回过往,那时候上海街没这么宽,但是一样繁华热闹。街边林立的一排商铺全部是私宅打通开的门面,里面挂满广州温州的廉价时装。爸爸妈妈或许曾拖手从这条街上漫步而过,妈妈有没有为店里挂着的某条长裙心动?爸爸有没有四处张望一下然后在妈妈嘴角偷个香吻?
  她隐隐觉得,妈妈是再不会来接她的了。爷爷奶奶这几年再没提起过她母亲,说起以前的事情也有些小心翼翼。她心底最幽深的一个角落总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你肯定是个坏孩子,你看,连你妈妈都不要你。可是想到爷爷奶奶的关怀宠爱,她又深深为自己的自私和贪婪而自责。
  经常和她结伴同游的女生叫何心眉。是她同班同学。
  初进省实验,不熟悉的环境,陌生的同学和老师让她感觉万分拘束,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那天何心眉突然走到她面前,自顾自在她身边坐下,说:“你叫叶轻眉是不是?我叫何心眉。有没有发现我们名字很象?”说着,她自己先笑起来。
  轻眉从未有过这么热情活泼的朋友,确切说是没有任何朋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干干地看着她。
  何心眉耸耸尖尖的鼻头,又说道:“我刚才听王老师和你说话,听你好象有海阳口音哦。你是海阳人?我妈妈也是。”
  没等轻眉回答,她讶异地叹了声:“你怎么这么老土?还在用钢笔?我们都用签字笔了。”
  轻眉顿时涨红了脸,桌子上的钢笔是小叔叔送的,银红色,笔盖上顶着颗白色的六角星,她一直很喜欢,质量也很好,没有罢过工。
  “来,你看看我的。”她把自己的笔袋翻出来,里面五颜六色。“你自己挑,我有好多。”
  轻眉没有拿别人东西的习惯,很是不好意思,实在扛不住何心眉的如火热情怕她继续纠缠下去,才顺手拿了一支米老鼠印花的。第二天想想不好意思,专门去文具店买了个HELLOKITTY的笔袋回送给她。何心眉是神经很大条的那种,察觉不到她刻意保持的距离,只当作是这个同学不爱占小便宜。渐渐地,轻眉也习惯了身边唧唧喳喳的小喜鹊,心防松懈不少。
  何心眉爷爷是东大的老教授,父亲是东大的副教,母亲也是东大毕业在东大担任行政工作。可惜她从发丝到脚趾头闻不出一丝书香之气,倒是浑身散发着珍珠奶茶的浓香。她很有从事娱乐新闻工作的潜质,上至老师班主任的旧闻,下到同班同级同学的糗事,无所不尽其详。
  “为什么一到下午三点,我就饥火上升?”何心眉半个身子趴在课桌上,双臂大张,“我怀疑我的胃是个无底洞,填多少都不够。”
  “根本不用怀疑,本来就是。”宁小雅推推她,“注意你的口水。”
  何心眉擦擦嘴巴,吆喝一声:“谁要买珍珠奶茶?要的快出声,只有8分半钟了,跑腿费五毛。”
  轻眉抬起头,“你又断粮了?”
  何心眉精神一抖擞:“你打算接济我?就10块,星期一马上还你。”
  轻眉点点头,打开钱包,没有散票,于是拿了张五十的出来。何心眉趴在桌上盯着她手上的钱包,只顾咋舌。“叶轻眉,你究竟有多少零用?我怎么没见过你断粮的时候?”
  轻眉自己也不知道,钱包薄了的话过两天就会变厚。小叔叔什么时候添进去的她很少理会,本来花钱的机会就少。
  “你们陪我一起去吧。”何心眉哀嚎,“那边踢球的热闹着,我怕某人目光如箭,一下子刺到我纯洁的心坎上。”
  “你就别作白日梦拉。人家看你当空气,最多闻到点奶茶味。”宁小雅笑讽她。
  她们说的是三年二班的于鸿辰,实验的话题中心人物,很多女生心中仰慕的对象。何心眉经常找机会出现在三年级活动的范围,然后又惶惶跑回来,“不行了不行了,他刚才好象看见我了。”引得众人爆笑。
  她们两个放学回家也是搭伴一起,何心眉的奶茶早喝完了,正努力用吸管拨弄着杯底的珍珠,久久才恋恋不舍地吞掉一颗。
  “叶轻眉怎么不请我去你家玩?认识这么久还没去过你家,我请你去我家你又不去。不如今天先去我家拉,我妈妈菜做得不错。晚上不回去的话我们开睡衣PATTY。”
  “什么是睡衣PATTY?”
  “就是穿着我的睡衣我们两躺一起聊天啊!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轻眉想象穿着何心眉的旧睡衣躺在她家床上,恶寒地摇头。
  “你怎么这样!唉,说真的,你没喜欢的男生?”看见她又是摇头,何心眉不死心地继续,“那于鸿辰呢?”看她的反应,何心眉彻底放弃,翻个白眼,“算了,你一贯没眼光。”拨了两下手上的奶茶,“我真的不想回家啊。”她哀怨地呻吟。“家里安静得象鬼城。不如我们去上海街吧。”
  “上个星期天才去过。你又说断粮?”
  “逛街,逛街你懂不?重点是逛!”想想书包里有轻眉借的五十大钞,刹时豪情万丈。“你看看你,今天上体育课我才发现,你怎么还穿着这个?”她把轻眉校服领口拨开一点,“我去年都换了。”
  轻眉赶快抓住自己校服,遮挡住她往下搜寻的目光。她里面穿的小白背心,一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但是今天上体育课确实有些不舒服,而且有一两个男同学的眼神扫过来……她耳朵都红了。
  “啧啧,看不出来哦。”
  轻眉涨红脸,嗫嚅地问:“那,那该穿什么。”
  何心眉摇头咂嘴,“跟姐姐走。”

  长大
  买好东西,何心眉兴致仍浓,站在街边计划着下步去哪,轻眉书包里手机狂震起来。她用的诺基亚新出的一款女式手机,本身学校有手机的学生只有三两个,那天一拿出来这个粉红色的小玩意马上引发班里女生的尖叫,所以她一直是开震动的,非不得已不让它见天日。
  “在哪儿?”
  “上海街啊,和同学一起。”
  “半夜逛什么街?哪个同学?”
  “什么半夜?还不到七点!”轻眉顿足,难得一次作怪就被逮到,“何心眉,我和你说过的。”
  叶慎晖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大发娇嗔,冷冽的嘴角绽开一抹微笑。“不回来也不打电话说声。”
  “有和刘阿姨讲的。”
  “恩,我挂了,早点回家。天黑了。”
  “知道了。”
  挂了电话,不管何心眉万分的不乐意,拔脚火烧屁股地往家赶。走上电梯,把手里的提袋塞进书包最底下才稍稍安心。
  客厅里陈然安坐在沙发里斜靠一侧,染成金棕色的头发拢起在脑后留下几缕微卷,一身黑色的小礼服包裹着玲珑的身材,长腿互搭并拢成之字形,端得是明艳照人。看见她进来,展开娇妍的笑颜站起。“小眉。”
  轻眉有丝惊讶,仍旧礼貌地叫声陈然姐姐。
  “呐,姐姐这次出差带回的礼物。早说要给你一直没机会,今天上来顺便给你带来了。”
  “谢谢。”
  “陈小姐,我多做了两个菜,马上可以开饭了。”刘阿姨从厨房出来说,陈小姐虽然极少上来,但是看的出和叶先生关系不一般。所以她态度异常恭谨。
  “不了,还有个酒宴,叶先生换好衣服我们就走。”
  说话间,叶慎晖已经走出来。他一贯不喜欢太过拘谨的装束,所以只是休闲的西装,墨绿色的绒质西裤,米白衬衣,极是挺拔峻朗。“小丫头终于舍得回来了?”他拎了轻眉脸蛋一下。
  轻眉不快地哼了声,还以为他难得回家吃饭,原来还是她一个。
  陈然款步走来,一时间暗香流动。“时间差不多了,太晚不好。”
  “恩。”叶慎晖看着陈然挽住他右臂的玉手,眼中不豫一闪而过。下意识的,他不带陈然来这里,不在轻眉面前表现他和陈然的热络。虽说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有个亲密的女伴在所难免,可他不希望轻眉看见这些。她是他们家的小公主,保护她就要隔绝社会的另一面。
  “我晚点回来,记得做作业。”
  他又拎她的脸,轻眉微忿。“知道拉,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快和奶奶一样罗嗦了。”
  吃过饭洗了澡,把功课作好。站在阳台上远眺,上海街的灯火依稀可见,厨房后面的洗衣间阳台上晾着她新买的两件小内衣,蠢蠢的没花边没软垫,白色的一块布夜风里微晃着。她想想陈然黑色小礼服包裹的丰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馒头,懊恼不已。
  从大佛寺回家坐的是204。上车投了币,发现车上载满了人,轻眉站在公车司机后面,很是有些犹豫。可是钱已经投进去了。
  “师傅,我没零钱。五块能找不?”回头望去,一个男生站在投币箱旁边尴尬地翻检着裤袋,好象有些面熟。
  “找什么?没零钱下去换,等下一部。”这条线因为途经上海街,所以休息日人头涌涌的,司机的脾气都不太好。
  看那男生苦着脸,轻眉打开书包递过一个硬币,”我帮你给吧。”
  “谢谢你。”那男生一脸感激走过来,“现在下车再等一部估计又是一个小时,谢谢了。”
  “没事。”
  “往里走,都往里走,里面空着呢,都站车头干什么?”司机在前面吆喝。
  轻眉为难地瞅瞅,后面确实有些空,但是中间的人都不动。
  “来,跟着我。”那男生说着已经拨开人堆,“麻烦让一下。”
  轻眉看他象摩西分开红海一般劈开人流,没有犹豫,尾随他身后走到车尾才呼出口气。
  “你是实验的吧?二年一班的?”那男生问。
  轻眉诧异。
  “我也是啊,三年二班的于鸿辰。”
  哦,她想起来了,难怪眼熟。
  “我在大佛寺看见你好几次。”他有好几次鼓起勇气想上去打招呼,每每走近,感觉到她身上空灵的无法触及的气息不由怯步。刚才在车站也是如此,他佯作看公车站牌暗自鄙视了自己好久。
  “哦。”
  于鸿辰呆住。哦。就这样?
  “茶艺馆后面有个棋社,我星期天经常在那里学棋。”
  “哦。”
  于鸿辰充满无力感。再一次强烈鄙视了自己,过了一会忍不住又问:“你叫什么?”
  “叶轻眉。”她的声音很低,要仔细地听,软软的,带点海阳的婉转口音。于鸿辰觉得心里好象被小猫挠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车到站,又一批人蜂拥而上,后面比开始挤了些。轻眉往车窗移过去一点,于鸿辰站她身侧,一手抓着座椅的靠背一手挂在车顶的长管上,无形中把轻眉和后面的乘客分隔开。他的细心让轻眉稍觉感激。
  “学围棋吗?”不说话好象都有些不自在。
  于鸿辰见她开口心中欢喜非常,“是,我姥爷说我太好动,学围棋能磨性子。不过学了两年,觉得越来越好玩。”鼓了鼓劲又问:“我看见你几次在茶艺馆里坐着。一个人去那里喝茶?”
  “那里的点心好吃。”她想想,“也很安静。”
  原来她喜欢安静,于鸿辰暗恼自己是不是太口水了,担心她不悦,不敢再说话。
  车到站,她抬起眼睛,“我先下了,有空再见。”
  “中山路?”他看看窗外熟悉的景色,刚才头晕晕的报站的广播没听见。“我也是这个站下。你住哪?我送你。”他跟着下来。
  “世家。”
  他狂喜,哦也,就在隔壁。
  “你住哪里?”
  “金盛。”他装作平静的样子,“我放学都骑自行车回家,不然能见到你好多次了。原来就住隔壁。”
  她走路很慢,懒洋洋的样子,于鸿辰调整了一下自己惯常的步子走在她身侧。秋末的风吹得她小脸泛红,头发有些自然卷,扎住也是蓬蓬松松的,有几缕不听话的拂在白白的小巧的耳朵边,随着她的脚步晃动。他的心仿佛悬在那几丝头发上,跟着晃起来。

  晚宴
  于鸿辰握着一杯热乎乎的珍珠奶茶站在二年一班门口,怎么也摆不出潇洒的姿势来。女生结伴从教室出来看见他傻傻的样子全部双眼放光做花痴状,然后捂嘴从他旁边穿过,走过还要回望一眼然后爆出放肆的笑声。
  “看见叶轻眉没有?”他终于逮着一个反应比较正常的同学。
  “在操场吧,刚才看见她和何心眉宁小雅一起出去。”
  他在操场双杠发现她们的身影。叶轻眉表情愕然,她旁边的两个女生下巴都快掉脚面上了。于鸿辰不禁怀疑今天是不是做了蠢事。
  “这个给你。”
  轻眉拿着奶茶更觉意外。
  “不好还你一块钱,我见你经常在门口买这个。”
  “可是我不喜欢喝奶茶啊。”晕,她只是作陪,门口的东西她不敢买的。小叔叔说过外面的东西不干净,想吃什么就叫司机送来。
  于鸿辰好象吞了个苍蝇,表情凝结,反应回来才说:“那送你同学。”说完慌张跑掉。
  轻眉只得把奶茶递给一脸呆滞的何心眉,“喏!”
  “叶轻眉,你老实交代!”何心眉抓狂,“你什么时候和我们于鸿辰勾搭上的?”
  “你好粗鲁!什么勾搭。”
  “那他为什么找你说话?为什么会送这个来?为什么会那样对你笑?”
  轻眉无奈,只得把昨天大概重复一遍。“还喝不喝?不喝凉了就扔掉。”
  “不行!”何心眉誓死捍卫的样子,“这是历史上最有意义最有纪念价值的珍珠奶茶了。”
  “发花痴。”宁小雅不屑。
  “你刚才不也是一脸呆像?宁小雅,借你几张纸巾好好擦擦你口水!”
  宁小雅不依,三个人于是打闹成一团。
  接下来没多久,于鸿辰的自行车被盗,很自然地就陪着她们走在放学的路上。轻眉暗示他几次问他怎么不去踢球,他总有无尽的理由,看着何心眉雀跃紧张的面孔她拒绝几次只得作罢。
  有时候他和同学踢球,何心眉几乎是欢呼地扯着轻眉在操场边坐下,坐一会又不耐地站起来挥舞着小胳膊为他们在球场上奔抢的身影加油喝彩,轻眉手肘托着脑袋郁闷地守着他们脏兮兮的校服,不明白为什么一帮大好男儿要消耗时光争抢那只皮球。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年前,双子星城预售开盘,在安诚联合这块金字大招牌的护航下毫无意外地直接站在8800的价位,并以每星期升200的价格向上浮动。济城与附近几个大县市的报纸铺天盖地的都是双子星城的广告,双子星城所有套间一百平方左右的中等面积与公寓式管理,附加了极佳的地域位置,一时间吸引了众多眼球。正式开盘当日,安诚急调属下二十间中介行的工作人员才略微缓解了销售风潮。
  年中,双子星城的六层群楼再一次掀起城中风云。济城第一座集品牌旗舰店,百货,电子,电器,餐饮于一体的大型商贸中心正式以只租不售的形式派筹,安诚联合属下的物业管理公司再次忙碌的人仰马翻。
  汇星城购物中心剪彩开业的头一晚,安诚联合与金力地产共同做东,在城内的嘉城世纪大酒店召开记者会并晚宴。
  衣香鬓影,华美眩目。
  “何某托大叫你声叶老弟,论起手段实在是望尘莫及啊。”金力的何向阳站在叶慎晖旁边感慨万千,“每一手都是惊人之作。”
  “何大哥过誉了。”叶慎晖微微欠身。
  发布会由安诚老总王文涛主持,真正的主人却藏在这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但一眼观去,整个大厅的动静皆在眼底。注视着眼前的盛况,叶慎晖不能不说有些许骄傲和自得。
  “我很好奇你下一步的走向。以你的个性,房地产不可能是你的终极目标。”
  “东南亚金融风暴,中央缩紧银根,这些都是过度阶段。只要发展的大气候不变,一切皆有可能。”叶慎晖圆滑地应对。
  “你这家伙,还和我耍滑头。”何向阳顿一顿,“我只有一个女儿,也不希望金力走上家族企业的绝路。叶老弟,我一直欣赏你的眼光和谋断,几次的合作也相当愉快。看来以后需要仰仗你了。”
  “不敢当。”叶慎晖面容一凛,何向阳之前暗示过他女儿学成归国,现在说的如此明显,再假装糊涂即是轻漫。“我一直以为人对于金钱的欲望是无限的,但是怎么样让财富流通产生更大的个人财富和社会财富才是根本。对于其中的过程必是以不牺牲个人权益为首要。”
  这样的拒绝老辣如何向阳自是明白。他也不介意,毕竟以叶慎晖这样天神般的人物不可能拿常理揣度。
  “一般来说对彼此各方有利益的事情我是不会拒绝的,何大哥,我们的合作尚有更加愉快的方式。”
  何向阳眉头扬起,有些心动。如果说联姻是一种拙劣的手段,那两家公司财务和行政整合成一间更大的公司岂不是更加良好的策略?他心下盘算,嘴巴咧开,“来来来,今天好日子,叶老弟陪哥喝一杯。”
  发布会结束,晚宴以自助餐形式开始,专门重金请来为明日剪彩的歌星在台上莺啼般唱着低回婉转的英文歌,轻眉无聊地转着手中的果汁杯。
  “小朋友也来参加今天的宴会?”说话的是小叔叔的学弟,宋书愚。他东大毕业后留学英国著名的LBS,才回来没多久,已经发表了几篇金融学术论文,引人注目。东大时小叔叔已听过宋书愚的才子名号,和他吃过几次便饭后两人更是惺惺相惜。
  “我从来到这里那一刻就想走了。”轻眉闷闷地说,“帮我去求张签名好不好?”她今天一定要拿到张林静如的签名照,不然明天回去会被何心眉骂死。
  宋书愚扬眉惊诧,“你也有偶像情结?倒是没看出来。”
  轻眉顿脚,“我是受人之托。宋哥哥,宋叔叔,拜托你了。”
  “你别把我叫老了。”他作势拍她脑袋,“你宋哥哥卖相不佳,找你小叔叔去。”
  “他身边的人都没断过。”轻眉懊丧不绝,天哪,怎么派个何心眉来折磨我,认识她都没好事。
  “只能怪你自己。你再发育好点,发签名照的是你不是她。”宋书愚嘲笑地看着她扁平的胸部。
  轻眉啐他一口。
  身穿酒红色低胸曳地长裙的陈然一直陪侍在叶慎晖左右,她的明艳相较于金色晚礼服的林静如,丝毫不逊色。林静如凝视那个美女旁边一身合体的手工剪裁西装的男人,暗忖他的身份与来历。
  “看来你小叔叔艳福不浅,林静如虎视耽耽很久了。今天晚上估计你小叔叔在劫难逃。”宋书愚道。
  “胡说八道,我小叔叔不是那样的人!”轻眉低喝他,挥动粉拳。
  宋书愚握住她小手连声低笑,“今天晚上没人送你回家了,要不要先帮你电召出租准备好?”
  叶慎晖与一干人等应酬许久早已有些不耐,谈笑间目光如炬扫视着全场。小丫头听说有大明星驾到吵着要跟来,叶慎晖虽然担心她来这种场合不习惯,但是难得她主动要求什么,于是只好答应。出来时,他很是恍惚了几分钟。小丫头穿着件白色的缎质及膝裙,裙脚压了一圈银色花纹,小吊带露出的裸肩很是骨感,长发只随意用银丝带扎起在肩侧,嘴角带着一朵羞涩。
  叶慎晖不知道自己何时上的车,一路过来,鼻间都是她身上淡淡的果香,仿佛还有丝奶香味。他们家的小丫头什么时候悄悄长大了?
  目光捕捉到那银白的身影,叶慎晖微眯起眼,闪过一丝阴翳。小眉什么时候和宋书愚这么熟的?那丫头抬头对宋书愚巧笑嫣然地说着什么,而宋书愚则低头注视着她,鼻尖都快擦到小眉的头发了。
  叶慎晖不动声色地回转身和周围的人言笑几句,然后踱步走至轻眉身边。
  “叔叔我总算等到你有空了。”轻眉没注意到他的冷脸。
  叶慎晖很想继续板着脸,但是似乎对她无法严肃起来。“闷不闷?”看她用力点头他不由微笑,又问宋书愚,“你怎么有空陪我们家丫头?今天这种场合不是你猎艳的好机会?”
  “都是庸脂俗粉没什么动力,仅有的三个美女你左拥右抱两个,还剩下一个没长大。”
  轻眉小脸微红,“小叔叔别理他,他刚才还在说你坏话。”
  “噢?”
  “说那个大明星对你兴致很大,连虎视耽耽的词都用上了。陈然姐姐好在不在,不然小心她拳头。”
  “快去帮轻眉要签名照吧,她和我叫了一晚上了,顺便给你们制造个机会。”宋书愚看着叶慎晖少有的微窘,心下畅快,“晚上我送轻眉回去。”
  “她对我怎么样不管,我对她没兴趣,更对上报纸副刊没兴趣。”叶慎晖咬牙,只想把宋书愚嘴角邪魅的笑容打掉。

  暗潮
  夜色中,银灰VOLVO如水银泄地般滑出车道。
  叶慎晖把身体沉下少许以便轻眉的小脑袋能枕在他肩上,眼睛闭起享受这一刻难得的安谧。
  “很累?”时间不早了,轻眉带着睡意问。
  “唔。”今晚只喝了两杯香槟,可此刻分明有些迷醉。
  “为什么不停下来?小叔叔你需要休息。”
  “不能停。”叶慎晖摆脱一瞬间的怔忡,但不由自主地,脸又挨上她头顶,淡淡的,有抹暗香袭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她太息。
  他失笑,把玩她的手指。“还是小孩子就学会叹气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想想她又重复一遍,“我不是小孩子了。”
  叶慎晖哑然。
  “暑假想好到哪里玩没有?”
  “回去看爷爷奶奶。”
  “就没有想过去旅游?”
  她思量一下,才道:“唔,有些想去欧洲。宋书愚说每个女孩子都应该去一次欧洲,感受一下那里的历史和氛围。然后每个毛孔都会散发不一样的风情。”
  风情。叶慎晖被这个字眼逗得一乐,无法把这个词与丫头联想在一起。
  “你笑什么?”轻眉很不满。“宋书愚还说一定要去那些小镇子游览,每条街道都是文化的缩影,连块砖都有自己的味道。”
  “中国没有文化吗?还是五千年的。国外怎么比。”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要大唱反调。
  “那不一样。宋书愚说,中国的文化几次半路被扼杀,所以我们承接的都是断续的。”
  宋书愚,宋书愚,半个洋鬼子懂个P。
  “想去叔叔就帮你办签证,可以让陈然姐姐陪你。她英文法文都还不错,报个旅游团然后离团自助游,走到哪里玩到哪里,喜欢的地方可以多待几天。再回来时中国就多了两个风情万种的大美女。”他调笑地说。
  “你……”她回头白他一眼。过一会,声音低低的说,“我想和你一起去,别人不要。”
  “那就只能再等几年了。”他揉揉她脑袋。
  “等几年也不怕,只要有那天。”她的声音越发低沉,低沉得他没有听到。
  拖着她的手走进家门,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把金色小手袋往地上一扔,腿脚伸直就在门厅里的丝绒高背椅上坐下再不肯动。习惯穿布鞋球鞋的她今晚穿着高跟鞋几乎是站了一夜,小腿肚都好象快抽筋了。
  “起来洗个澡去睡。”他捏下她的脸。
  她象小猫一样哼哼两声,仍然不动,眼皮耷拉着,想是困到极点。
  叶慎晖无奈,半蹲下身子帮她解开白色小羊皮高跟鞋的搭扣。手掌托住她纤巧的脚踝时,她清醒了些,眼睛睁开一看,脚往回缩。
  “别动。”他的话音不容拒绝的干脆,霸道地把脚往怀中轻拉,右手抚上她细白的脚掌。
  动作轻柔,力道恰倒好处。轻眉舒服得几乎要叹息出声。
  “这样的场合下次不要去了,既无聊又浪费时间。”
  “答应了何心眉的。”说话间还是有声浅吟逸出。
  何心眉的名字从初一就开始听见,她是丫头生命里第一个好友和闺蜜,认识她之后,丫头开朗不少,因为这一点,对那个女孩子叶慎晖感激非常。“想要林静如的签名照可以直接和叔叔说,叔叔帮你讨个几十张,回学校当名片按人头发。”
  轻眉想象那情景,呵呵笑起来。
  他把拖鞋套在她脚上,扶她起来。“明天还有补习课,别拖拉了,恩?”
  她懒懒地点头,半眯着眼摇摇晃晃地走进自己房间。
  轻眉睡得很沉。她的睡姿一贯乖巧如她的品性。自然卷的蓬松长发铺散在白色的枕套床单上,密密的厚厚的一层。他的手指于发间穿过,动作轻柔怕吵醒她。手指间的触感很软很细密,他的心仿佛被这种感觉软化,化成一汪水去。
  究竟什么时候长大的?楼下大理石台阶上婷婷玉立的她,酒会上水晶灯下笑靥嫣然的她,他心神一晃,她就这样闯了进来。岁月流逝前那个害羞沉静依赖他如牛皮糖般的丫头就这样随岁月一起消失了吗?
  心中一片怅惘。
  宋书愚。
  那个家伙头上顶个才子的大名,不知道的人往往被他的长相学历和谈吐迷惑,实际上最是泼赖不过。今晚他与之说笑时依旧是以往的不羁放浪,可是叶慎晖分明在他凝视轻眉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不被人轻易察觉的兴味。身为男人,他清楚知道那意味的是什么。
  小家伙,你就这样长大了?叶慎晖目眩地看着眼前,她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指腹下颈间的动脉温热有力。就象后园里的那株丁香?在他忙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间,悄悄拔高,绽开了第一朵花蕊?
  陈然自己进的家门,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晚宴后她暗自希翼叶慎晖能陪她回来俩人一起庆祝。当其时,林静如守望着叶慎晖的目光炯炯,其中的意味她不是不明白的。不过认识叶慎晖多年,他的生活态度自省到洁癖的程度,周围万花团簇,他却从未有一叶沾身。
  离开晚宴时,看见林静如克制不住的失望与纠结,她不能不承认心中的得意。
  做好临睡前的皮肤保养,门铃狂响起来。
  打开门,那个男人一把拥她进怀,熟悉的气味和抚触。他狂乱地吸吮啮咬着她的肩肉,在痛感兴起的那一刻,情欲也随之而至。他低吼着扒光她的睡衣把她抛进沙发,没有任何前戏地进入她的身体。
  从未见过这样的叶慎晖。她呻吟着望向他的眼眸,他眼里笼罩着汹涌的欲望,除了欲望还是欲望。没有她的存在。心底泛起一丝自怜自伤,但是身体却与意志背道而驰,没多久便被他疯狂的进出带领着,攀上了山顶。
  “陈然,这样对你不公平。你值得一个好的婚姻一个待你若珍宝的男人。”
  你说的对,可是那个人不是你的话又与我何干?
  背脊上他温热的手掌滑过,又是一阵酥麻。“没有什么不公平与不甘心,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负责。”
  相处日久,务须太多话语彼此间已经明了。
  他没有继续再说什么,眼中幽深晦暗,她几乎要沉溺进去。

  怒火
  轻眉偏科得很厉害,物理几何对她来说犹如天书一般。叶慎晖无奈,只能帮她请家教补习,这样她才堪堪过了分数线,勉强升上高一。她发誓要加油赶上来。
  理想是远大地现实是残酷地。
  她眼神空洞地看着面前的作业,渐趋石化。
  宋书愚说得好。数学依靠发散思维,从一道公式延伸出去发展到几个层面,思想单一如叶轻眉者是永远搞不懂地。
  何心眉看不过去,“我的做好了,你拿去抄抄交上去应付一下。”
  “不要。”轻眉拒绝。
  虽然是高一,她们已经感觉到了潜在的压力,马上人生就要面对第一个分水岭。叶家虽然不指望轻眉读书工作后养家糊口,但是也不能太过丢脸。
  继续石化数分钟,实在实在太想放弃了。她心中哀鸣不已,直想把书包里的小说拿出来调剂下。“有些人天生是读书的,我就是站在对面的那一种。”
  “知耻近乎勇。”何心眉坏笑。“哎呦,疼。别打了。”犹豫了一下又说:“你这几天小心点,有些传闻不好听。”
  “怎么了?”她小心做人,低调做事,貌似没有招惹谁啊。
  何心眉还没来得及说,班主任蒋老师已经走进来,目光扫过,轻眉莫名地一阵心慌。蒋老师放下手中课本,清咳一声开始上课。
  蒋学忠的电话打进安诚联合的董办时,谢玉洁为难地看了一眼董办小会议室紧闭的大门。
  这一刻,安诚所有的头面人物只要人在济城市内的都聚集在里面。正常情况下,在他们从那扇紧闭的楠木大门出来之前,外界是不得干扰的。可是电话里的是实验的老师,事关叶家小公主,不能处理得太过轻率。
  谢玉洁深吸口气轻轻敲了下门。
  “进来。”叶先生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冷然威慑的眼神好似在警告她:重要性最好能值得打断会议。
  谢玉洁高跟鞋扭了一下,差点没站稳,走过去在大老板耳侧压低了声音说:“叶先生,省实验中学的蒋老师打来电话,您看……”
  叶慎晖没有丝毫犹豫,“接进来。”
  蒋老师任教多年,讲话非常之策略。一开始先客气了几句,然后又汇报了一下轻眉近期的学习情况,接着话锋一转才至正题:“叶轻眉同学从初一一直在省实验读书,我们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这孩子性格乖巧学习也刻苦认真,我们做老师的很放心。但是——”
  叶慎晖眉毛随之跳了一下。
  “但是,女同学上了高中以后,面对青春期的困扰还有外界的诱惑,总会有很多影响学习成绩的因素出现。我们也很期望在这方面家长能和学校配合,互通有无。当然,我们也理解叶先生工作繁忙,不过什么都比不上孩子重要是不是?”
  叶慎晖板着脸,希望他能快点说出重点。言辞间竭力保持客气,“蒋老师,你的意思是——”
  “我们是相信叶轻眉同学和其他同学的友谊的……”
  围绕着会议桌的公司同仁面面相觑,刚才还在指点江山的大老板此刻面色一阵红一阵青,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电话挂上,叶慎晖铁青着脸扫视一圈,会议室里一阵静穆。他稍稍压制了下心中翻滚的情绪,咳嗽一声,示意会议继续。
  叶轻眉眼皮一直在跳。
  放课前她被叫进办公室。之前有何心眉给她打底,她大概猜测到原因,再加上心中坦荡对应间很是从容。只不过从小学开始就是乖宝宝,第一次被喊进老师办公室单独谈话,进门时从其他老师身边而过,他们眼中的深意和探究让她尴尬了好一会。
  不知道于鸿辰那边怎么样。高二的他压力应该更大吧。
  想想那些流言,她又是好笑又觉得气愤。大概有谁看见她和于鸿辰在大佛寺附近经常结伴出入,校内他们的来往又有些密切,以讹传讹的结果就变成这样。
  “为什么女主不是我?”何心眉怨恨地说,“就算被叫来喊一通话也值得啊。”
  “你发什么神经?根本是捕风捉影。”轻眉很委屈,“连你也不相信我?”
  “信,当然信。你别郁闷了。于鸿辰估计比你更郁闷。鸡没吃到咬了一嘴毛。”她坏心眼地笑。
  “何心眉!”
  “好了好了。对不住了。”何心眉看她发恼,连忙道歉。“干脆就和他恋一场算了,反正都传成这样。”
  “你——”轻眉气结。
  “那又有什么办法。”何心眉只喊冤枉,“我是想帮你分担的啊,问题是于大帅哥眼睛里没我,只看见你一个。我总不成跑到他面前跟他说,于鸿辰,叶轻眉看不上你,也很怕老师再继续找,所以我勉为其难就收了你算了吧。”
  “和你没话讲。”
  “别气拉。”何心眉追上来,“这不是在哄你高兴嘛。”
  “我知道。”轻眉顿一下。“谢谢你。”
  两人慢悠悠地走着。又是秋末初冬,地上满是落叶。何心眉边走边踢着脚边的叶子,百无聊赖。
  “你说老蒋会不会和你家里说?”
  “我就怕这个。”轻眉紧咬下唇,紧蹙眉头。“我眼皮一直在跳。右眼跳是灾还是财?”
  “忘了。反正不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就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废话!”

  我对你承诺
  厨房里刘阿姨正在大显身手,看见轻眉回来,压抑不住地笑:“叶先生回来了,今天在家吃饭,我多做了几个菜。小眉你换好衣服出来我就摆上。”
  轻眉心下一惊,勉强对刘阿姨笑了笑回自己房间。
  小叔叔在书房里,她畏怯地站在门口小声说道:“叔叔,你回来了。”
  他恩了一声,电脑前的头抬也没抬。
  轻眉甚是忐忑,手忙脚乱地帮刘阿姨摆好餐桌,叶慎晖才出来坐下。
  刘阿姨家里上有重病卧床的老人,下有读书的孩子,负担很重,一般做好晚饭就匆匆下班回家了。平常里,偌大的餐桌也就只是她一个。可今天分明有两个人,却比平时还要静谧,只有几声汤匙撞击的声响。
  轻眉几次偷眼看去,叶慎晖静如寒潭般的表情,喜怒难辨。
  她揣揣不安,一碗饭食不知味地填进去,压在胃里沉甸甸,像块石头一般。
  好不容易挨到叶慎晖也吃好,她把东西收拾进厨房,问他:“叔叔,要不要喝茶?”
  叶慎晖只有咖啡瘾,不过要求很高,现磨咖啡豆再煮出来需要一会时间,轻眉实在不愿意这样和他耗下去,恨不得立马闪回自己房间。而沏杯绿茶就快多了。
  他点头。
  轻眉呼一口气,端出茶放在他面前,躲进厨房洗碗碟。
  “那个男同学叫什么名字?”他在身后问。
  手上的碗差点滑掉。他什么时候进来厨房的?
  “哪个?”她结结巴巴问。
  “还要和我装糊涂?你们班主任的电话都打来我办公室了!”
  “叫于鸿辰。”她小小声道。
  “同班的?”
  她摇头,“他高二。”
  “怎么认识的?”
  “我经常去大佛寺,他也在那里学棋。大佛寺后面有个棋社。”她的声音越来越细碎,明明心中坦荡,可是在他寒冽的目光审视下,辩解的勇气突然消失不知去向。
  ……
  ……
  偷眼一看,小叔叔胸口起伏,下颚抽紧。她又是一阵心慌。
  “难怪你成绩一路上不去,原来你时间都荒废到这上面了。”
  “我们没有什么……”她委屈难抑,“就只是……”
  我们?死丫头和他说什么?我们?叶慎晖暴怒:“没有什么老师打电话来?没有什么学校里传那么多话?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放学游荡不回家,星期天出去和男生逛街不上补习课!学棋?我看他是学泡妞!你这丫头才多大就知道和男人拖手溜马路了?叔叔专门帮你请家教是为什么?不是为了让你将来打混过日子!好在爷爷奶奶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你怎么和他们交代?”
  “没有,真的没有。他和何心眉一样都只是同学朋友。我没有和他拖手溜马路。”她委屈地摇头。
  看着她梨花带雨的,叶慎晖心里微微一软,“和叔叔说那个男同学是怎么回事。老师不会无缘无故的和家长说这些。”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她哭出声,“就是同校,在大佛寺见到打了个招呼,以后就经常说话。何心眉也经常在一起的。”
  “那怎么没有扯上何心眉?”
  “谁知道!”绷紧一晚上的心弦突然松懈,委屈失望气愤齐齐涌上来,泪水止不住地淌。“于鸿辰就住旁边金盛,有几次顺路和我一起回来,大概被其他同学看见。”她越哭越觉得委屈,“明明什么都没有,你们要说得那么难听,今天放学了蒋老师喊我去谈话,你一回来就骂人,我……”
  叶慎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从下午接到电话一刻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急怒攻心。公司草草开完会匆匆回家,明明焦灼着想质问,却又在听到她关门换拖鞋的一瞬克制住激荡的情绪,思考如何小心处理,又站在她的角度想象她的感受。
  他伸出手想帮她把腮上的泪擦掉,见她往后躲避,他不由暗自咬牙。
  “叔叔是担心你。”他语气放软,“你还小,外面有很多事情你不懂。叔叔是怕你吃亏上当受伤害。”
  她还在抽泣,但是没有再拒绝他托住下巴的手。他的大拇指在她面颊抚过,指上湿漉漉的。他暗恼自己刚才的暴躁。
  “补习课我一直有上的,星期天下午我才去大佛寺坐坐。也不是每个星期都去。”她轻声解释。
  他点头。
  “功课我已经很努力了。”
  “我知道了。没有别的就最好,有的话也要等将来考上大学再说,好不好?学生还是课业最重要,不能分散了精力。叔叔实在不想送你去国外读大学。”
  她打着嗝乖巧地点头。
  “以后尽量少和那个同学见面,好好读书。”
  “恩。要上自习课了,我该走了。”
  车窗滑下,初冬的风很是萧索冷冽,仿佛要刺入骨髓,叶慎晖的情绪此时才完全平复下来。看一眼身边的她,眼圈还是微红的,低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睫毛在白皙的颊上投下一抹阴影,嘴巴委屈地嘟着。感觉到寒风小脑袋似乎快缩进外套的领子里。
  他心里叹一口气,车在校门停下,把后座的书包拿过来递给她。
  “我下了。”
  打开车门的一瞬间,叶慎晖拉住她的手。
  轻眉回头。
  “小眉,叔叔是为你好,不要生叔叔的气。”他说的如此郑重,轻眉不由得阖首。
  “还有,答应我,以后少和他见面。”他的声音镇静,带着不容抗拒的味道,但是眼底分明挣扎着祈求与期待。她心中震骇,“答应我。”
  “好。”她仿佛被魅惑一般飘摇在风里,胸中激荡的尽是那一刻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他的语气,望着那抹银灰绝尘而去。

  宋书愚的交际圈
  “刚才那个是谁?”何心眉发挥她八卦的特性,“极品啊极品,要不是我目光如电,差点就错过了欣赏的机会。”
  “我小叔叔。”轻眉神色淡淡地,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
  何心眉张大嘴。“就是和你住一起的那个?你就是住在他家?”
  轻眉第一次感到有些不耐烦,“那也是我家好不好?”
  “难怪你对于鸿辰不来电,原来天天对着个超级大帅哥,早免疫了。不过就是老了点。”她总结。
  “拜托,我叔叔才三十。”
  何心眉想继续问他为什么还没结婚,看看轻眉微蹙的眉又把问题都吞回去。
  “老蒋还是打了电话了。”轻眉满足她的好奇心。
  “过了?”何心眉小心翼翼地问。
  “过了,不过挨了一顿教训。”
  “那也在所难免,过了就好,我还怕你哭鼻子。”偷眇一眼,“还真哭了?”
  “凶得跟鬼一样,能不哭吗?已经够委屈了。”
  “那现在怎么办?和于鸿辰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我和他没关系。我警告你哦,何心眉,不要再给我添乱了,当我求你了。”
  何心眉手托下巴,忿忿不平地撇嘴,“我才没那个闲功夫管你的事。”
  十二月底的天气冷得骇人,轻眉体质偏寒,每到冬天便手脚冰凉,穿再多也不管用。这几年气候转暖,济东的雪量极少,可现在才下午四点,天色已经阴霾灰暗,不知道是不是要下小雪。
  她呵口气暖手,出门时忘记带手套,只能又揣回口袋里。脑袋又往下面缩了缩,还是觉得冷。
  元旦将至,街面上人流不少。她已经无奈地放过了两部公车,车上人攒在一起,她遥遥望见已觉害怕。
  一部白色X5在她面前停下,车窗玻璃滑下一半,露出张迷死人的俊脸。“小眉,上来。”
  她犹豫了两秒钟,还是抬脚上车。暖意袭来,不由打了个喷嚏。
  宋书愚接过她的帆布背包,“什么东西这么重?”
  “书。”她又打个喷嚏,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才从书店出来。”
  “远远看见你还不敢认,才多久没见又长高了。”
  她倒是不觉,只恨自己长得慢。
  “今天象牙塔的公主出巡啊,跑到城堡外面来了。”他调侃地说。
  “什么啊。”她白他一眼。不知自己眉目间娇俏可人,直把宋书愚白得心神一荡。
  “陪你宋哥哥吃饭吧。你宋哥哥这两天又遭遇失恋,很是落寞啊。”他神采飞扬的紧,哪里看得出一丝落寞来。
  “我要回家,再说了现在才几点就吃饭?”
  “先去坐坐。今天小五攒的局,热闹着。”他纤长的手指随着音响里的黑人街头说唱的调子不停打着拍子,看起来心情很好。“回家也是对着四面墙,你又不是坐月子。”
  小五是谁轻眉不认识,不过宋书愚说的倒是真话。年节前叶慎晖越发忙了,公司的事情要处理,有些关系一定要亲自走动,轻眉快半个月没见到叶大人真身。
  见她没反对,宋书愚手腕微转,宝马X5在地面平滑地打了个弯,换了个方向。
  到了地儿,自有人上前帮忙泊车。楼梯旁巨大的一丛水晶灯自顶倾泻下来,光芒璀璨,贴金壁纸,曳地金色织锦台布。轻眉很少出入这种场所,不过性子向来淡漠,倒也不觉得如何拘谨,只是奇怪以宋书愚在东大教书的工作怎么负担得起这种消费。
  经理殷勤谦恭地把他们引至二楼包厢,打开门烟雾弥漫,烟酒味香水味混杂着扑面而来,轻眉不由得捂了下鼻子。
  里面很大,中间摆了两张麻将台,正玩得热闹,一圈沙发上坐着几个美女,见他们进来,美目流盼。
  “呦,宋公子拐了哪家的小孩儿来?”麻将桌上的一个男人问。
  另一个从头到脚把轻眉打量一遍,眼睛停在她白帆布球鞋上,然后瞄了宋书愚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小愚子换了口味了?喜欢这口也不早和哥哥说。”
  宋书愚帮她把脱下的羽绒服连书包一起丢沙发上,才说:“小五你一边切,说什么浑话呢。这是叶慎晖侄女,叶家小公主。”
  他这一说,两桌麻将上的人头都扭了过来,众目睽睽之下轻眉一时间有些不自在。
  其中有几个与叶慎晖相熟的,一个就笑骂:“你长了豹子胆了,给叶老四知道非扒了你皮不可。”
  “他还要感谢我呢,带他们家小公主见识你们这些社会阴暗邪恶面,打定预防针。”
  宋书愚惹了众怒,一通笑骂。正好一圈摸完,桌上一个大美女袅袅娆娆地站起来:“宋公子你接班,我歇会。”
  “Vivian,才摸了这一会儿就累着了,再来两圈不要大喘气?”有人调笑地说,一阵哄然。那个Vivian也不生气,娇嗔两口,径直在小五后面坐下。
  宋书愚也不客气,坐到她的位置。“小眉,来帮宋哥哥看牌。这些都是狼,你仔细看清楚了。”
  轻眉搬张椅子坐到他身后。她这些年因为何心眉的感染性格开朗明亮不少,很多东西不象以前那般抗拒。今天这些人是她从未触及过的,他们说的话,美女顾盼间的风情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物什,让她好奇不已。
  “仔细瞧着,这小孩儿长得有点象我们Candy。”Vivian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一直在打量她。
  “说到Candy,好一阵没见过了。”另一桌的一个问。
  “快考试了,她不象我们,有这么多时间和你们胡混。”
  “你什么时候和我们胡混了?都是和小五一起。”
  “一边去啊。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把自己坑里的萝卜抱紧了就得了。”
  七点过了点,麻将桌撤下,开台吃饭。宋书愚捂着轻眉的杯子不让他们倒酒,直说她是未成年喝酒影响发育,把轻眉脖子都臊红了,众人碍着轻眉身份也不好强劝。倒是宋书愚几圈洋酒下肚,眼角眉梢都是春色,几次帮轻眉夹菜望着她,水汪汪地眼波直泛桃花。
  拼酒到一半,已经有两个酒量浅的冲进洗手间大吐。轻眉无奈,只能走去外面问了侍应生位置。走到走廊尽头,一个穿了套简约的黑色毛料西裙,身材高挑的美女推开了洗手间木门,低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轻眉惊疑地望着她的背影喊出来:“江姐姐。”

  原本是我的
  江秀琳回国已经两年,在国土局工作。
  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听说过安诚联合叶慎晖的名字。开始还以为同名者众,后来从八卦新闻里知道海阳叶家,东大毕业,联系在一起方醒悟过来。
  以前便清楚他有鸿鹄之志,想不到几年间他的事业已经发展如此。
  她不知道有一次与老公刘志明在星汇城购物时,叶慎晖已经见过她。他站在星汇城的PRADA里,隔着落地大玻璃深深望了她一眼,然后回身接过信用卡,与陈然走出门口,往另一个方向携手而去。
  暗地里,她猜想过很多次再遇的情景。她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那一刻。那时,她该说什么?“你好。”这样吗?还是假作惊讶:“啊,原来是你!”
  不是不期望的。
  老公刘志明很温和的一个好人,体贴到她找不到一点错处,家世显赫但没有纨绔之气。同学朋友同事都艳羡她找了个好人家。可她为什么不满足?她的人生就是这样,在这寡淡如水的生活里埋葬掉?
  终于在年底无数的招待宴请中见到他,没有惊讶没有愕然没有慌乱没有流连,什么都没有,她终于了解了,属于她生命里最激情的那一段早已消逝掉,甚至在他那里无迹可寻。
  执意地盯住他,她仿佛回到少女时代,带着孩子气的执拗与不甘。看着他在一众权贵中如鱼得水应酬自若,得体而不失矜持。他是她的,他本来应该是她的。
  酒席散尽,老公电话过来,她说接下来还有安排,不用来接。实际上,她站在门口萧索的风里等待他的出现,风很大吹得她长发飘摇,她打着哆嗦竭力保持着傲气。
  黑色奔驰在门前停下,叶慎晖在后座打开门,“我送你?”
  “去哪里坐坐好不好?”她打破沉默,没有发现自己语气里有丝央求。
  找了间生意不太好的咖啡店,他点起一枝烟,火光燃起的一瞬照亮他方正的下巴,又转回若隐若现。他帮她点了绿茶摩斯,刚才在酒席上她食不知味,这客绿茶摩斯更觉难以下咽。
  少女时极爱济山宾馆的甜品,绿茶摩斯就是其中一样。那时他囊中羞涩,济山宾馆又是省府的接待宾馆非一般人能渴望。想不到他还记得,眼泪滴了一滴到衣襟上。
  “听说还不错?”倒是他先问。
  “还行。”
  他点头,不置可否的。
  “你父母还好吧?叶伯伯好象也七十了。”她很想和他说些什么,她当时的挣扎,亲情前的萎缩,出国后的思念,婚嫁后的平淡还有此刻的不甘。可是在他淡漠的气场包围中,一切都那么难以启齿。
  “七十多了,身体不错。老爷子喜欢锻炼。”
  ……
  ……
  “听说你还没结婚?”
  他笑一下,“太忙,顾不上那些。”
  她见过陈然几次,明媚艳丽,人情练达。八卦里有她的位置,所以江秀琳当时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
  “慎晖,对不起。”她嗫嚅着,“当年是我太幼稚,以为爱情就是追逐,就是难分难舍,我……”
  爱情?叶慎晖淡笑,即便是现在,爱情需要的付出和牺牲她又能懂多少?
  “不用自责,那时年少轻狂,我们懂得什么?”他劝慰她,当初的痛苦失意被背叛后的打击绝望已消散无踪,现时再讨论这些只觉讽刺。
  青烟缈缈,叶慎晖轻摇手中的水晶杯,威士忌金黄的色泽流光闪烁。
  他不能喝酒,但是今天很想喝一杯。很多年没有认真的回想过往了,从车祸醒来便好象放弃了生命的一部分,自我放逐到事业里工作里,只有这些才是他能确实掌握的。沉溺在过往的青葱岁月,他自问如果生命重来,他会不会追去英国,挽救他的爱情?不会,他再次否定。他背负的责任太重,他负担不起爱情中你追我赶的奢侈游戏。
  即如此,那便没什么好神伤的了。
  “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丫头站在书房门口,揉着眼睛问。
  “有一会了,吵醒你了?”
  “没有,暖气太热,口干。”
  他走出来帮她倒水,她看见他手中的酒杯。“你又喝酒!”她嘟囔着控诉。
  “就一杯。”他把水杯递给她看着她喝完,揉揉她睡得乱蓬蓬的头发,“快回去,小心冻感冒。”
  “唔。”她迷忽忽地走过去,又回转身,“叔叔。”
  “怎么了?”
  她张张嘴,想说前几天见到江姐姐了,想想又吞回去,“没什么,我睡了。你也早点睡。”

  情动
  春节回海阳过,新港镇的节日气氛很浓,除夕还能放8000响的炮仗。知道他们要回来,奶奶和徐婶婶杀鸡宰羊灌腊肠,忙乎了很多天。
  轻眉寒假还有补习课,初五就要回济城。人一老便有点缩,爷爷奶奶好象比以前矮了许多,她搂着奶奶不放手心里直往外泛酸,眼睛红红的,万分的不舍。车到镇子头拐了弯不见了爷爷奶奶的身影她才坐直了回来。
  陈然回了老家,叶慎晖把能推的应酬都推掉,天天腻在屋子里休息。
  虽然要多做几个菜,刘阿姨倒没有分毫不乐意。在叶家工作几年,看着轻眉长大。自己家虽贫困,但是其乐融融。这富贵家的孩子啊,孤苦伶仃地倒象是没人要的。所以做起菜来益发兴致勃勃,才几天的时间轻眉觉得自己胖了几斤,闹着要减肥。
  叶慎晖不许,拧着她脸蛋:“你才几两肉?来,给叔叔数数排骨。”
  她极是怕痒,软软的身子在他怀里象肉虫子一样扭动,喘着气躲避。两个人在沙发上打闹成一团。
  刘阿姨休息的时候他下厨做饭,第一次见到他围围裙的样子,轻眉几乎要怀疑家里是不是进了贼摸错厨房她看错了人。
  “把嘴巴合上,飞进苍蝇了。”
  “你会做饭?你当真会做饭?”轻眉狐疑地问。
  “你叔叔大学就会做饭了,那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轻眉站在厨房里监工,怕他把厨房烧起来,“小心油!火关小点。”
  他挥着锅铲子赶她,“出去出去,你在这里就会捣乱。”
  她看会电视不放心又溜进来,他手上菜刀哐哐地敲着菜板,扬起眉毛问,“怎么样?”
  她撇嘴,“切萝卜块谁不会。”
  “臭丫头。”他挥着菜刀过来,作砍人状。
  她哈哈笑着跑回客厅。
  萝卜焖羊肉确实很香,他极为得意。她打击他:“羊肉昨天刘阿姨焖好了的,你就是切了两块萝卜丢进去一起煮了煮。”
  他想想也是,“那青菜呢?”
  “谁不会炒青菜,只要炒熟了放点盐就行。不过说真的,我还真没吃过放胡椒面的青菜。”
  他停下筷子,眼光如刀。
  “好了好了,是比我做的好吃。下次刘阿姨休息我给你做番茄炒鸡蛋。”
  “就这?”
  “唔,还有鸡蛋炒番茄。”
  他无语。
  晚上他陪她看电视,学她的样子把腿伸长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一大一小两对脚丫子就在上面晃啊晃的。他喜欢吃南方的砂糖橘,很小个的那种,一次能吃一斤多,轻眉就剥给他。可是她剥的没他吃的快,一玻璃盆橘子剥完了,自己还没吃到两个,不禁回脸鄙视。他脸皮过年大概猪肉吃的多变得其厚无比,只是当作看不见,手还藏在她腰下捂着说手冷不想动。
  隔着小毛衣,他的大手暖烘烘地挨着她的腰肉,轻眉直泛痒,扭着身子不给他捂。
  “小丫头,老实点。”他手上带点劲,她整个人后仰摔在他身上。
  她不依,冰凉的手指头学他的样子伸到他后颈里。他被冰得一震,脖子也缩起来。“不得了了你,胆子生毛了?”说话间,大手顺势而上放至她腋下,她酥痒难抑,只能咯咯笑着讨饶。
  软玉温香。叶慎晖脑子里忽然滑过这个词。看着她泛着红晕的笑脸,一时有些怔忡。
  她停了笑,半趴在他身上喘气。
  他恍过神,轻轻推她,“看电视。”
  “不好看。”她脸埋在他颈间含含糊糊地讲,热气抚在他皮肤上,酥一阵的麻一阵。
  “你又说上学天天没电视看,放假要看个饱?”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奇怪的暗哑。
  她抬起头含怨控诉:“我还天天看不到你呢!”
  何心眉见了她,上下打量,“春风得意啊,老实交代,过年拿了多少红包。”
  她不知怎么了突然脸就烧起来,连忙把书包里的红包拿出来,“喏,我小叔叔给你的。本来打算过年请你来我家吃饭的,你又去了玩。”
  “哇,还有我的份。”打开一看,她尖叫,“这么多!”
  轻眉捂着她嘴,“你小声点。”
  何心眉感动得双手欲扑:“过年前在星汇城看到件大衣,我妈妈说太贵了小孩子不能穿,这下能得偿所愿了。就是不知道还有卖的不,等会陪我去看看。”
  轻眉翻白眼,“你就没隔夜的粮食?”
  “去嘛去嘛。”何心眉哀求,又小心看了她一眼,“反正你一定要陪我去,我还约了于鸿辰。”
  于鸿辰个子比上次见面高了许多,下巴还冒出了几根短胡茬,脸上轮廓比以前分明不少。看见她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大概功课压力大,沉默了很多。
  何心眉去试衣服的时候,他才说:“对不起,上次好象闹到你家里去了。”他愧疚到现在一直不敢见她,怕她生他的气怕她以后不理他。
  “没关系,本来也和你无关的。也骚扰了你。”
  一句和你无关顿时象盆冷水泼过来,他的心浸在三九天的冰里。
  “功课很忙?我现在看你好象都不怎么踢球了。”
  他每天泡在书本题海里,见不到她的日子本已经不快乐,连最后一点踢球的乐趣都被他妈剥夺掉。见她关心,希望的小火苗又腾腾地燃烧起来。“你还经常去看球?”是不是去找他?他眼中的小火焰噌噌地。
  “恩,陪何心眉。”何心眉最近迷上了隔壁班一个转学来的男生。
  小火焰慢慢熄掉。
  他脚踢着玻璃门边,看着她低垂的眼睛小巧的耳廓,心里一会爱恋一会酸楚,说不清道不明。“叶轻眉。”他终于鼓起勇气。
  “轻眉,好不好看?”何心眉从试衣间跳出来,喜得眉花眼笑。
  “恩,好看。”轻眉点头。
  “那我就买了?”何心眉有些犹豫,“好象真的好贵。”
  “喜欢就买拉,不然我明天又要听你嚼一天,明天晚上说不准又要陪你来一次。”轻眉太了解这个家伙。
  “那我去付钱咯。”
  “恩。”然后回头问,“于鸿辰你刚才想说什么?”
  说什么?说他从大佛寺见到她第一眼就喜欢上她?说他骗她自行车被盗只是为了陪她一路走回家?说他喜欢她说话的样子,嘴边扬起的微笑?说他一见到她低头皱眉他就跟着心慌?说她做不出功课发急他也会心乱如麻?说她被家里人骂哭了他知道后心疼了很久?她被保护地太好,所以单纯如孩子;她也太过聪明,有些事情知道也假装不知道。于鸿辰暗自抚慰自己:算了,再等两年,等她上了大学再说吧。
  他笑笑,看着她黑漆漆的大眼睛说道:“那件衣服你穿更好看。”

  魔障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拥有
  过了年,叶慎晖又恢复马力,车轮狂转。
  安诚手上有两个烂尾楼在改建,海阳新港的工地如火如荼。安诚与金力的整和早已纳入方案,一直在讨论股权比例的问题,这两个月估计就能敲定下来。等尘埃落定之后,拥有两家公司雄厚的资金齐备的人才过人的渠道资源的新的公司将会成为济城乃至济东省最大的民营企业。
  一艘雄伟的航空母舰即将下水。
  叶慎晖在这一刻没有自得,反而有些警惕。
  他手上的闲散资金太多。国家紧缩银根没有对他造成不良影响,对资本的运作本就是他的强项。现在看来当初介入房地产是个绝佳的选择,帮他在最快的时间赚到了第一大桶金。但是正如金力老板何向阳所说,这一行不是他的终极目标。
  现在是他的转型期,他不能不慎重。
  在他看来,持续发展到最后,最终要和世界接轨。那么切入点在哪里?他的眼睛转到金融证券上。和宋书愚商谈过无数次,那小子虽然狂放,正事倒是丝毫不马虎。这一点,相当对他胃口。在某些观点上,两人颇为接近。叶慎晖着力邀他加盟,宋书愚贪恋学校的轻松惬意,几次婉拒,叶慎晖只得作罢。
  所有的事情完成之前,还要去北京一趟。本来北京的房地产研讨会他不需要去参加,不过叶老爷子部队时的老上级开了春就要携老伴去国外看女儿,他对叶家恩重,当年如果不是他在朝中说项,叶家老大老二出事后不可能如此善终。这一次叶家恩人要出国许久,他是一定要上门拜会的。
  离家数日已经相当牵挂,他心念着丫头,赶着夜机回来。
  早上通电话时她娇嗔他的忙碌,磨着他要他今天回家。今天是她生日,他记得的,不过还是晚了。才出机场他就打开电话拨过去家里,怕她等得着急。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他沉吟一下,这个时候丫头应该在家的。思想间,又按了个1字,是她的手机号码。手机响到:“您拨的用户……”仍旧没人接。他不死心,又拨了两次,还是没有接。
  他泛起紧张,接着安慰自己:应该没什么事情,估计是睡着了,没听见。于建开车很稳当,他向来是放心的,此时却觉得太慢了。
  开了门家里只留着门厅一盏灯,想是已经睡了。“小眉。”他喊,空旷的客厅里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去了她房间没发现人,他眉头皱起,进了她的洗手间,阳台,还是没有。有些恼火有些担心,他站在她卧房中间继续打她电话,她手机在书包里兀自震个不停。叶慎晖这才害怕起来,立时惊惶万分,顾不上为她夜不归宿生气,只是祈祷:“丫头,半夜三更的千万不要出什么事,不要吓我。”
  他穿过客厅打开自己房门,打算把行李丢进去马上出去找人。门一推开,看见他床上的阴影。心里一松懈,腿都有些软。
  小东西睡得呼呼地,搂着他的被子蜷成一团。枕头边放着他的手提电脑,屏幕打开着却是黑漆一片。估计她在他床上玩电脑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惊慌已经过去,此时只觉更大的惶恐铺天盖地地席卷而至,压逼着他似乎快要喘不过气。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床边坐下,指尖轻触她小巧的下巴,温暖滑腻的触感传到手指再传到心头,心中仿佛划过一道凌厉的闪电,他被怦然击中。我中了魔障,我中了魔障。
  他战栗着把她软软的身子拥进怀里,甜香的气息萦绕在他手臂中鼻翼下,莫名的满足莫名的恐惧。我真的中了魔障。他的心脏仿佛被什么紧握住纠葛成一团。
  她是他的魔障,不知不觉她成了他牵挂的中心,他霸道地把她抓进他的生活,专横地守护她呵护她不容他人窥觊,他私心里渴望分享她的成长,他妄想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所以今天才会这样,找不到她他惊惧如沉落地狱,再见到她时宛似升上天堂。
  他把头埋进她颈间,这般的温软芳香,心神激荡中呼吸几乎要凝滞。
  叶慎晖,你真的中了魔障。
  早上没有听见闹钟响,不过轻眉还是按照惯常的钟点醒了。迷迷糊糊地觉得很不舒服,睁开眼,叔叔双臂把她搂得紧贴在一起。见到他,她心里欢喜,也不觉得他粗重的手臂把她搂得快要透不过气,反而转过身往他温暖的身体又靠近了些。
  他低低的,抽了口气。
  “早。”她自己不知道笑得有多娇媚。
  “早。”他声音很是沙哑。
  轻眉抬眼看他,眼窝凹陷胡子拉茬,憔悴不堪的样子。
  她皱眉,“什么时候回来的?没有睡好是不是?”
  他一夜未睡,凌晨时稍有倦意,可是她在他怀里翻身,软乎乎香喷喷的贴着他蠕动,他被自己下体的膨胀吓得打了个激灵马上清醒过来。
  “昨天晚上赶回来的,好在没过十二点。”
  “啊?怎么不叫我,生日蛋糕都摆好了放在厨房里。”她嘟囔着小声埋怨。
  “见你已经睡了不舍得叫醒你。”他小腹又始紧窒,不被察觉地往后退了小许,清清嗓子又道:“生日快乐。”
  她绽开个大大的笑容,捧起他的脸在他颊上轻嘬了一口:“谢谢叔叔。”
  叔叔,叶慎晖心脏抽搐一下,有些苦痛。“生日礼物在枕头下面。”
  她欢呼着小手探至枕头下,Tiffany & Co浅蓝色的盒子扎着银丝带,她尖叫。
  看见她欢喜,他立时被满足环绕。
  魔障。胸口随之又是一痛。
  “起来陪我切蛋糕。”她拍他的脸看着他闭起眼睛,“乖,不要睡了,陪我吃了蛋糕再睡。”
  他失笑,捏捏她小脸蛋,“臭屁孩,没大没小的。”
  她微扬着下巴,难得的骄横说:“我生日就是我最大,小屁孩,快起来。”
  吃了蛋糕送了她回学校他再回来补眠,被褥枕套全部是她的味道。叶慎晖闭上眼回味早上她在他怀里醒来的那一刻,睡足了的慵懒,粉红的皮肤,柔若无骨的小身子,他一阵心猿意马。
  不行,叶慎晖,你引以自傲的意志力去哪里了?再不能放任自己想下去,他起来洗了个冷水澡,强迫自己沉入梦境。

  逆鳞
  轻眉终于找到一个她能与之沟通的补习老师,这个老师的教学方法和平常的大不相同。他并不要求她刻意地死背公式,只是从范题讲解,每个公式的演变,从一伸展到几个层面N种可能性。她如释重负,以前看起来那般刻板的东西原来这么浅显。
  这个人是宋书愚。
  他有次见她望着作业如堕云端,一时善心大发指点了她一下。轻眉望着他翻飞的上下嘴皮,心中激动,眼中熠熠的精光差点把宋书愚吓住。她央他帮她补习,他侧头考虑了下没有拒绝。和小叔叔说的时候,小叔叔紧抿着嘴巴,冷冽的眼睛警告地看了宋书愚一眼,才微点了头。
  “这样的题我以前为什么会觉得做起来那么痛苦?其实很简单啊。”她不解。
  “笨蛋,你以前是站在外面研究,现在宋哥哥把你带到里面了。就象是一个大家族,如果在外面看,那自然是花团锦簇,只有身为家族的一份子才能懂得里面的污秽不堪。懂不?”他的比喻着实让人费解,“这个东西好吃,再来一盘。”
  轻眉有些后悔,这个家伙怎么会成她的老师的?他极尽敲诈剥削之能事,一时要吃大佛寺的茶点,一时要喝星汇城六楼的糖水,他不喜欢待在家里安静的书房里帮她上课,总是拖着她到所有有吃有喝的公众场所,轻眉的零用开销日渐庞大,几乎全部是孝敬到他的胃里。但是看着发下来的测验成绩,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接受他的盘压。
  大佛寺的茶点确实不错,可也不能是这个吃法啊!轻眉捂脸悲泣,服务生窃笑着撤下第七个盘子。
  “刚才那个叫什么?观音红豆盏?再来一份,还有之前的雨前糯米糍,也来一份。”说完把碟子里的最后一块夹进嘴。
  第八个盘子。轻眉哀叹。
  何心眉怒了,“你确定昨天到今天吃过饭?”刚才她手伸到一半被他抢先一步。
  “小孩子懂什么?这里老板小气的很,一个碟子才放3个,我能吃多少?而且我们大人消耗的体力多需要的热量也多。也是为你好,知道不?再胖下去就没人敢要了。”他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何心眉,故意在她胸脯上多逗留了一会。
  何心眉涨红脸,腹诽不停,“就这样的一个无赖怎么会是爸爸的同事?爸爸辛苦得鬓角都白了才升上教授,这个斯文败类一到东大就被人捧的高高的,哪天摔死他!摔死他!摔死他!!!”
  “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帅的?”宋书愚拿手上的漫画书敲她脑袋,“对长辈要恭谨有礼,还要懂得尊师重道。快点做你们的作业去。”
  轻眉嘴角抽搐,满头黑线。何心眉也扛不住他超级无敌无坚不摧厚脸皮愤愤低头继续。
  那家伙懒洋洋地窝回椅子里,长腿架在玻璃窗沿上,翻着手上的漫画,很是惬意。
  看看书名《美丽俏房东》,轻眉打了个哆嗦。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成为小叔叔的知交好友的?就象南极和北极,一个审慎一个放浪;一个稳重一个轻佻;一个沉默一个喧闹,两个不搭界的人怎么互动的?手上的笔无意识地划着,心神微幌,思绪一下子飘到好远。
  上次见叔叔是什么时候?好象有几个月了。她睡着他才回家,她未醒他已经出门,有很多次她进去他房间,整齐得象是没人住过,他在陈然姐姐家吗?他就真的那么忙吗?她打电话给他或者被转到秘书谢小姐那里或者匆匆聊两句就有事情处理急急挂断,她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他生气了?还有,那个江姐姐原来早回来了,他们有没有见过面?他见到她还会不会伤心?
  刘阿姨看着冷清清的饭桌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清明的时候他们还一起去过银河公墓,她跪着给爸爸烧香烛火蜡,他站在一边手上香烟不断满地烟头,眼神穿透一切不知看向何处去。来回的路程他和她说的话不超过十句。那天他好象就有些不开心了,她究竟做错什么了?
  过年时的亲密快乐是不是她幻想出来的?她困惑。
  不是的,她摇头。她记得他们打闹时他手臂的力量,拥她入怀时他呼出的热气,他围着围裙挥动菜刀的样子她现在还记忆犹新,还有她生日那天,他匆匆赶回家,虽然迟了,但是他们腿脚纠缠了一夜……
  哦,她呻吟,脸上有些发烧。可是又忍不住地微笑——
  “恋爱了?”
  轻眉定神,宋书愚脸对着她的脸,中间只有毫厘,她吓得往后一退,差点滑下椅子。
  “真的恋爱了。”他重复,指尖敲击桌面,“小丫头恋爱了。”
  “胡说什么?”她红着脸嗔道。
  何心眉也丢给他一个偌大的白眼。
  “别蒙我,你宋哥哥从小学开始平均三天一次热恋,五天一次失恋,小女生有什么动静我不晓得?你刚才一会皱眉一会叹气一会又是傻笑的,我观察了你五分钟你都没发现。还敢说不是?”
  这下连何心眉都狐疑地看着她了。
  “都说不是了。”
  “嗓门大不代表真理。老实和你宋哥哥坦白!是中午那男生?”中午遇见于鸿辰。
  何心眉吐口长气,“你别不懂装懂了,轻眉对他没感觉。”
  “那是谁?”他继续敲击桌面,一下一下的好象敲到轻眉心上。
  “都说没有了。刚才只不过想到小时候的事情。”上帝原谅我说了个小小的谎话。
  “真的?”宋书愚看着她玩味的表情明摆着是不相信。
  何心眉心烦地说:“轻眉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你知道什么?一边去。”宋书愚也一样不耐烦,“叶老四这段时间忙得屁股都沾不到凳子,虽然没明说,但是我也知道要帮他看好你。你自己小心点,不要摸到龙须。”
  “知道了。都说没有了。”
  “那就好。”宋书愚坐回去继续看书。
  轻眉憋了一会还是憋不住,迟疑地问,“我叔叔,很忙吗?”
  宋书愚手指沾了下嘴里的吐沫,把书翻到下一页。“公司才合并,不忙就怪了。叶老四也不知道被谁范了他逆鳞,这段时间天天板个生人勿近的臭脸,公司里的人动辄得咎。日子不消停啊。”
  轻眉咬着唇低垂眼帘。逆鳞?是江姐姐吗?

  谁是谁的伤
  秦小五是个贪玩的人。早些年依靠家里的关系做起进出口生意,就是一国际倒爷,除了人口毒品军火不敢倒之外,其他能赚钱的一样没放过。这两年年纪大了修身养性,收敛了不少,但是爱玩的天性一点没变。
  他攒的局儿可说是城里顶尖的聚会。本来这个圈子就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聚在一起玩,互通有无联络感情。怎样都是好事。
  但是怎么玩也都是那些,无非是吃吃喝喝,麻将唱K跳舞吸麻。全部是叶慎晖不感冒的。所以叶慎晖不算是他们这个圈子的人,偶尔才来参一脚玩玩。只不过最近参一脚的次数多了些。
  闹腾得他实在头疼,他走出包房抽烟透气。外面更热闹,音响震得他耳朵发麻,空气浑浊。想想里面抽麻的几个,他打消了回房间的念头。叶慎晖不是清高的人,虽说自己不喜欢太过放纵的生活,不过不反对别人的爱好。世界有各色人种,总不可能拿一个标准来衡量。
  过道的栏杆能看到一楼,舞池不大,黑暗里男男女女暧昧地挤在一起和着鼓点摩擦。中间的秀场三点舞娘环绕着钢管扭身,扬腿,甩发,坠地,一气呵成,极尽媚惑。他淡然地倚着玻璃围栏,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有个女孩子自楼梯而上。
  快上到二层的时候,她稍微往墙壁靠了下,避开身侧端了满盘啤酒的侍应。就这一抬颚,灯光朦胧间,叶慎晖看到她的脸。
  身量高了点,样子有些象。不过最相似的,是她身上沉静的气质。喧嚣中,自有股清明的味道。
  他目视她一路走过来,站在小五包厢前的时候她似乎感觉到他烁人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也没笑,就这样推门走了进去。
  叶慎晖抽完身上最后一枝烟,也没回包房告辞径直走出来。于建一直把他送到世家楼下,要拐进地下停车场的时候,他让于建先下车回家。他这段时间好象被丢在火上一般,天天烧着,炙着,脾气极为不好。虽然他习惯尽量不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上,但是于建跟了他好几年,了解不同旁人。见他脸色不佳,也没敢多说什么。
  他坐在后座看着自己家的房子,十一楼,荆杜鹃把阳台占了一半,一条条很是茂盛地垂下来。夜色太暗,看不清有没有开花。他想着阳台里面的那个人在做什么?还在偷偷看小说?已经睡着了?天气燥热,他怕她空调温度开的太低,又担心她不记得盖东西。
  又想抽烟,摸了半天只是个空烟盒。他心下烦躁,从车窗里把揉成一团的烟盒丢出去,滚出去老远。犹自有些不解恨。
  这段时间他仿佛不是他了,他叶慎晖何时有过这样失态?好象回到少年时,被相思折磨,躁动的心久久不能平复。却又更加纠葛更加无望。她身上有一半叶家的血,她是他们叶家的人,她和他一个姓,他光只是动个念头已经是人神共愤。可他怎么才能控制这无望的沉沦的感觉?他害怕见到她,他怕自己失控,他怕自己流露出一丝不轨,哪怕只是个眼神都是对她的亵渎对她的伤害。他做人向来只求目的不问手段,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看法和意念?可是面对的是她,他只能拘缚着,无能为力。如果他放任,对她何其残忍?可是这样压抑克制自我煎熬,老天知道又对他何其不公?他越是逃离越是纠结。好象溺水一般,越挣扎越沦陷。又好象被放在火上翻烤,每动一下都是痛苦的叫嚣。心也在接受凌迟,思念渴望,自弃自鄙象两把刀,轮流从他心上划过,每一刀带着血掺着痛,每划一下心脏也跟着抽紧,于是更痛。
  他双手撑在前座的后背上,脸伏下去。魔障。
  光恍在他身上,他抬头,保安看见是他,连忙把手电筒收回,“叶先生。是不是不舒服?”
  不舒服?他苦笑。“没事,我马上走。”
  他下车开了前门坐上去,发动车子滑进车道又驶进夜色里。
  再次见到那个女孩子,他抬眼望了望,继续摸牌。这段时期没事和小五这里混时间已经成了习惯。那个女孩子好象和小五的女伴很熟,一径说笑着。他出去接电话的时候对她点了点头,示意让她坐过去代他。回来时看见她十三张牌码得毫无章法,他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她也尴尬的笑笑起身给他让位。
  “你继续,不会我教你。”他在她身后坐下,很近。
  小五的女伴诧异地瞪着他们。
  她摸回张三万,他教她把一万放出去。问她:“你叫什么?”
  “Candy。”
  他皱下眉,不太满意。“中文名?”
  “杨洋。”
  杨洋东大经管三年级,Vivian是她学姐,也是同乡和邻居。
  吃饭的时候,Vivian把她拉进洗手间,问她怎么认识叶慎晖的。她摇头,不认识啊。
  Vivian石化五秒钟,离开洗手间前只说了一句:“洋洋,你运气来了,自己把握。”
  那天也没有什么后续,打完麻将吃饭,吃完饭唱K,唱完K那个人送她回家,她和Vivian住一起。下车的时候她以为他会要求上去坐坐,正在想方法拒绝,那人已经坐回车里,说了声再见,就这样离开。
  快天亮的时候Vivian回来,看见她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她一把把她拽起来,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
  “怎么了?”她万分不解。
  “你知道你放过的是谁?”Vivian发毛,“你,你,你这个笨蛋!”
  “谁?”她呆呆的。
  “叶慎晖!叶慎晖你知不知道?”Vivian的手指快指到她鼻尖了,“你,你,我快给你气死了。”
  “不是我放过他,是他对我没兴趣啊。”
  “没兴趣他会问你叫什么?送你回家?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笨,白长了个机灵样。”Vivian叹气,“算了,他那样的人也不是急色鬼,不会见女人就扑的,吊吊也好。”
  她还是淡淡的,“Vivian,其实我们这些人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圈子的,何必要自找烦恼?”
  “你懂什么?”Vivian把脚上的高跟鞋踢到门口,又从手袋里拿出烟点上吸了口,“门当户对?傻子,谁去想那些?老娘根本没想过要嫁人,男人有哪个是好东西?只是互相利用罢了。”
  她心疼地看着Vivian神伤的脸。Vivian不知道在想什么,顿了一会回头问她:“那个叶慎晖有个女人跟了他可能有7,8年了,你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不等她回答,她自己继续说下去:“安诚联合,不对,现在是金安了,金安的股东,出入名车,据说金盛有两套房子人家还不爱住。”
  “那又怎么样?”
  Vivian嗤笑,“说你笨,你还不承认。那女的北外毕业,几年的时间任她做牛做马能有现在这环境?做到死都不一定有。”她又抽口烟,怅然地说:“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平台,你跳上了那个平台看的世界就不一样了。叶慎晖就是能让你跳到高处看到那个世界的人。”
  静默一会,她说:“我没想过那么多。”
  “没想过那么多,你家里人总想过吧。你弟弟的下半年学费谁交?靠你爸爸的早餐车?你妈妈的杂货店?洋洋,从小住一个门洞长大的,姐姐劝你一句,机会人生没几次,自己把握好,不要过了又后悔。”
  Vivian的话击中她的软肋,她的家人永远都是她的软肋。
  所以几天后她穿着Vivian帮她挑的裙子,站在嘉城大酒店顶楼,没有退路地按响了门钟。

  我们都是可怜人
  他打开门,可能才洗过澡,穿着酒店的白浴袍,发脚还是湿的,看起来年轻了几岁。
  “我还有点事没忙完,你先坐会,看电视也行什么也好,不用客气。”说着他自己进了间房,看起来象是书房的样子,桌上开着手提电脑,旁边一堆文件。
  她拘谨地把鞋换了,在厅上坐下,电视已经开了,她胡乱地调了个台,放了什么也没看进去。
  过一会,他半个身子探出来,“麻烦你,声音小一点。谢谢。”
  “哦,对不起。”她红着脸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按遥控,倒是按到开关键上,把电视关了。
  他好笑,“不用太紧张。你先坐。”
  她尴尬地坐回去,重新开了电视。就象是判了死刑的人,明知道要受死了,偏偏还要游街转一圈。她吸口气,死就死吧。早死早投胎。
  她走去他书房门口,“我先去洗澡。”
  他说,“好。”头也没抬。
  浴室里一整面墙都是玻璃镜,她洗好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有些自嘲,白白的身体活脱脱就是上供的祭品。
  出来躺在床上,他还没进来。难怪Vivian抽烟,这个时候她也想抽一口。
  她以前有过男朋友,几次过程都是慌里慌张象做贼一样的结束。有一回喝高了点,和小五的朋友出去了一次,那次那个人花样百出扰得她不甚其烦,几欲呕吐,真到了兵临城下时,那人却又只草草挥了几枪,接着鸣金收兵。这一次不知道怎么样,不要太难熬就好。
  快睡着的时候他进来,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她不自在到极点,又不敢动,坚持着,才听他说:“把灯关了。”她欠着身子按掉床头一侧的一排按扭,他已经上了床,从后面拥住她。
  她一阵紧张,他停下手,问道:“不是处女吧。”
  “不是。”她听到自己说。
  他的嘴巴袭上来,带点烟味一点咖啡的香味,舌头也不客气地入侵进来纠缠着她的,“好象不是很讨厌。”她模模糊糊地想,胸前的丰盈已被他罩住,轻揉慢捻,她一阵酥麻。他的唇舌一路向下在脖子那里逗留了一会,然后继续向下含住她的峰尖,她忍不住呻吟起来,抬手揽住他。他挑弄着,呼吸渐渐急促,手指探到她身下,她不由自主地张开一点任由他的手掌滑下。
  “知道我叫什么吗?”他抬头看着她,手指仍旧在揉弄着。
  她呻吟着点头。在他手中扭动。
  “叫我名字。”他啃着她耳下的皮肤,“叫我名字。”
  “叶慎晖。”她扭动颤抖抵挡不住一波波的热浪。“叶慎晖。”
  他半立起,在枕头下面找到东西戴上,不容她反应沉身进入她身体。
  她终于忍不住尖叫,他的巨大让她有点涨痛,然后一波一波的灼热滚烫酸麻,她抵挡不住只能随他的节奏摆动。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的一瞬间,他越发暴涨,一轮强攻,他趴倒在她身上,“丫头,丫头。”他浑身颤抖地亲吻她额头面颊,状似癫狂。
  醒来时,天已大亮。
  朦胧间看着他已经穿好衣服,她坐起,把毯子拉高点拥住自己。“要走了吗?”她问。
  他正在扣着袖扣,方正的下巴刮得光光的,眉梢微扬,侧影极是英俊:“恩,你再多睡会。这是我长包房,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好就行。桌上的东西你收好。”他转过身盯着她的脸看了数秒,“下次来记得不要化妆,还有,你穿牛仔裤好看一点。我先走了。”
  他走出去关上门,接着大门打开又合上。
  她呆坐了一会,慢慢走下来。昨晚第二次实在猛了些久了些,她有点扛不住,腿到现在还是软的。走到台前,白色的一张纸放在上面。她数数支票上后面的零,连着毯子滑到地毯上,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大哭一场。
  已经是夏末秋初了,但是感觉象在冰窖。这三百方的房子就是大冰窟窿。
  轻眉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十一楼风有些凉,她只穿了短袖睡裙,也懒得进去拿衣服。她嘲讽地笑,这三百方的房子从一边走到另一边需要多久?好象从来没注意过。一般人一个在这里住想是会害怕的,就象何心眉,她第一次来的时候看着她家咋舌不已,然后想起平时就她一个,她又是一脸钦佩。好象是怪胎,我怎么会不害怕呢?
  如果我害怕,可以哭着打电话喊他回来哄我。
  她笑了笑。
  晚饭后接到电话,陈然姐姐,她听出声音后很是呆愕了一下。她问她学习成绩好不好,又问爷爷奶奶好不好,陈然极少会打电话上来,所以不可能会专门来问这些。她冷静地听她继续问下去。
  果不其然,最后还是问到小叔叔身上。其实她也有些好奇,可以说陈然是叔叔最亲近的女人,那么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还要来问她这个小孩子的?
  “你叔叔最近好不好?”
  “好象还好吧,很多天没见过了。”她说的是实话。“你们没见过面?”
  陈然有些犹豫,“公司当然有见过,只是前段时间老是出差。他又很忙。”
  轻眉无话可说,毕竟他们在公司还能见到。
  “小眉,上几次见到你叔叔就没发现他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和以前不一样?好象很早就开始就有些不一样。
  “那就算了。你小孩家家的,也应该不会知道什么。可能是我太多虑了。”她在那边低叹。
  轻眉忍不住地想刨根问底,“你们怎么了?吵架了吗?”
  “没有。”她苦笑,“吵架还好了,最起码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弄得……听说你叔叔在嘉城有个长包房。他还很少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的,所以……”
  “你别担心,可能是给客户用的。”轻眉安慰,“叔叔不会花心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恩。不打扰你了,你早点睡,我先挂了。”
  叔叔不花心,叔叔很长情,所以他和陈然在一起七八年,所以江秀琳让他受过那样的伤。想到江秀琳,她心酸不已,怅然神伤,他们是不是又在一起了?江秀琳结了婚,所以他们才偷偷摸摸地,叔叔也没时间回家,还要在外面包间房?
  她说不清自己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口一阵疼过一阵。担心他再一次受伤?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敢深想。心里面是知道的,叔叔不是她的了。其实一直都不属于她,她或者只是一种执念吧。从小依赖的人信任的人,她私心里渴望快点长大能和他站在一起分享彼此的痛与快乐,又不想长大害怕失去他们亲密的默契。可是岁月流转,她终是大了,而他也会属于别人,娶一个女子,生他们的孩子。
  何心眉说的没错,她是住在他家,他未来娶妻生子的家。
  她终究是无家的浮萍,从妈妈那里飘到爷爷那里,再飘到叔叔这里,下一次,不知道飘到何方去。
  叶轻眉,叶轻眉,有些东西是你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你为什么还是总在渴望?
  她把脸藏在怀中抱着的波比熊里,眼泪无声的滑下。有些快乐是偷来的。

  只是谈谈
  感谢所有的亲,特别是水天,woodhead还有樱桃宝宝。有的打了很多字描述心情,有的从头到尾每篇都给了分。
  真的没想到一个大雷会激起千重浪。
  怎么说?我们生活在盛世,日子平静无波爱情平淡如水,每天都是按照即定的程序在重复循环,电脑还有当机的时候,我们没有,我们的今天和昨天相差的无非是吃了什么又去了哪里玩。在爱情面前,我们没有为爱人挡刀子挨子弹的机会,我们也没有和爱人同坠地狱的勇气,甚至有时候看着身边那位会猜想他的爱究竟有几分。所以现代文里总是出现林林总总的雷,所以很多人为了避雷选择写古代近代的故事。雷真的是无处不在。
  另外讲到这个故事,我认为男人与女人相比较,是偏兽性多一点的。(个人看法,表打)女人可以单纯的爱,男人不一样,总是掺着或多或少的情欲。特别是禁忌的感情,怎么发现自己有了这种感情?首先是喜欢,爱宠,然后会带点欲望。没有欲望很容易就和一般的亲情搀杂在一起难以辨认。《情动》那一篇里,其实说的就是叶先发现了自己的欲望,然后才发现了自己的感情。所以在难以释怀难以排解的压力下转而去其他渠道。当然,在男人的角度很正常,女人看来就是玷污了纯洁的爱。所以尽管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节,仍旧无法避免地出现了。
  看了你们的留言,我觉得都是纯良的好宝宝。比我强多了。在我眼里,真的没把叶想得多么好多么完美。一个人在那个时代那个年纪想要有所作为必是做过很多事情无法述诸于台面的,可惜不是政治文,不然他一定是个贪赃枉法,无所不用其及的人。比如房地产开发中牵涉到的强拆问题,比如搭通天地线的行贿手段,还有其他。其实在很多女人眼里,这类型的坏男人都是极具魅力的。陈然也一样。叶早就在对小眉动心而自己尚未发现的时候就劝过陈然离开,12章里,只是陈然不舍得放弃。
  在叶的观点里他从未对任何女人做过任何的爱的承诺,所以没有对不对得起的问题。没有和陈然坦白也是基于她是外人的理念。他和所有的男人都一样,爱与欲既可以协调统一于一人,也可以分散至其他人身上。虽然残酷,但是不能否认的,这是现代社会男女关系的一种体现。
  他真的不是好男人,对于小眉以外的其他人来讲。所幸这不是童话,文案上也讲过了有天雷与小白。被雷到的亲,见谅了。
  至于亲说洋洋和叶的孩子,我被吓到。替身是大雷,孩子是天雷。我是碰都不敢碰,想都不敢想的。
  关于陈然,再有两章便会提及。她其实是个我很欣赏的类型,虽然没有落过多少笔墨在她身上。
  这几天写的很慢,都不敢带去公司修文了,怕影响情绪降低工作质量和速度。很期待他们两个情绪爆发的那一段,快了,快了。
  再说一遍,很感激你们,虽然这边的点击没那边高,但是互动多很多。因为我一个烂笔头一篇尚不成熟的文章能带动这么亲密的联系,很开心很欣慰,深深的感激。
  希望下一个文能再进步点。
  万分感谢!
  今天再多发两篇,人家说发的慢一些点击多一点。没所谓了,有了你们我已经非常满足。

  偷来的快乐也是快乐
  一天都昏沉沉地,头痛得发涨,上课讲的什么完全没听进脑子。好不容易坚持到晚上,找到两粒感冒药用水服下打算早早睡觉。阳台的落地窗没关好,风扫进来卷起加厚织锦窗帘里面的白色轻纱,一阵狂舞,偌大的客厅空荡荡的,大理石地板隔着拖鞋都能感觉到冰凉。她掩着涨痛的额头象游魂一样走到他房间,伫立在门口。他的床很大,深蓝色的床罩上面没一条褶皱,主人很久没回来过了。她黯然,还是熄了灯回到自己房间。
  早上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她嫌恶地翻了个身,又睡了回去。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好象被人抱起好象进了个摇晃的地方,摇得她头更疼了,她烦躁地挥了下手,打到什么。然后手被捉住,隐隐约约地听到个男声说话:“丫头,就快到了。”
  是小叔叔的声音。只有他才会叫她丫头,带着宠溺。
  她往那熟悉的味道偎去,就这样,种种孤寂恐惧与不适似乎一下子远离开来。
  然后又被抱起,闻到浓重的福尔马林的臭味她睁开眼,“医院?”开口才发现嗓子快撕不开了。
  “恩,发烧了自己都不知道。”
  他去挂号,她裹着毯子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他拿了温度计过来,解开她睡衣领口的纽扣,手探进去时他的手指碰触到她胸口,凉凉的很是舒服。他迟疑,还是把温度计放到她腋下夹好。
  “等几分钟就好,恩?”
  她重重的点头偎在他怀里继续睡,好热。他着急地捂着她身上的毯子,“别掀了笨丫头,忍一会。”
  看到针头她清醒过来,咬着牙忍着屁股上的那一痛,他轻拍她的背,象小时候那样低声哄着。打滴注的时候她更是紧张,她的静脉很深而且细幼,不是很容易找到,从小最怕挂水的,挂一次手臂要多几个针眼。小护士本来在他阴鸷的眼神下就心慌,找了很久还是没找准倒扎了一滴血出来,在他吼叫声里落荒而逃。
  她尴尬地看下四周,扯住他衣袖。
  还是护士长来了一次帮她搞好。他坐在她旁边,大大的手掌握着她的,温暖宽厚,这一刻竟是如此安心。本来嘈杂的输液室里好象一下子安静许多,她靠着他的肩膀依稀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
  他终究还是在她身边,在她需要的时候。
  回到家刘阿姨已经煮好了白粥,她实在没胃口,可是他还是哄着她一勺一勺吃掉半碗。
  “再睡一会。出一身汗就好了。”热毛巾抚在脸上,他擦擦她嘴巴,又帮她把被子掖好。
  她强撑着睡意,“我不想睡。”睡着他就消失了。
  “傻瓜,不许不睡,烧到40度再烧下去真烧成傻子了。”
  她极力支持,还是昏昏睡去。再醒来时,四周寂静无声,她心里恐慌莫名。开了门出去才发现天都黑了,大概烧退了些只觉得冷。她在厨房找到他,看着站在料理台前的他,眼泪几乎要夺眶。
  他转身抱起快滑倒的她,把她放回床上,“醒了怎么不叫我?穿着睡衣跑出来,你疯了?”他不高兴。
  她怔怔地看着他拿药倒水走到她面前,眼泪就这样怔怔地淌下。
  “傻丫头,哭什么?很难受?”他粗大的手指拂拭她的泪。
  她摇头。
  “现在才发现叔叔好是不是?感动了将来好好孝顺叔叔就是了。”看她不笑,他好象也觉得自己的笑话疏无可笑之处,揉了揉她脑袋,“把药吃了。”
  她皱眉。还是听话的吃掉。“先别睡,厨房热了粥,我给你端过来。”
  睡了一觉,胃口好象开了,白粥吃掉一大碗。他在她衣柜里找了套干净睡衣,“出了一身汗,去换套衣服去,舒服点。”
  重新躺下来,她问:“今天没有回公司?”说话间剧烈咳嗽起来。
  他拍着她的背,急得嘴紧抿眉头紧皱。“先喝口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应酬都推了。学校帮你请了两天假,好好在家休息。”
  “我差不多好了。”停顿片刻还是说:“你有约会的话就去吧,我在家里没事。”
  他没说话,划弄她面颊的手指停下,目光氤鬱地注视她半晌才说:“我也饿了,先去吃点东西。”
  她躺在床上盯着窗纱,提着心留意外面的动静,即期望又害怕听到大门开闭的声音。终究是静谧无声,悬着的心缓缓放下。
  他再进来时抱着一堆东西放在她桌子上,洗过澡换了家居的衣服,很是清爽悦目。
  “还没睡着?”他一边拉着网线一边看着她问。
  “没。”她说得很小声,怕打断了此时的快乐喜悦。她近似贪婪地看着他带点青色的下巴,高高挽起的袖子,微扬的浓眉,甚至穿着拖鞋的大光脚。她郁闷地看着他走出去抽烟,然后看见他端着咖啡进来又展笑。
  “笑什么?一会哭一会笑的。”
  好怕被发现了秘密,她藏起半个脸。心底里满满的都是快乐。
  “你今天好凶。我想起来以前在新港的时候,有一次豆腐坊的那小子骂我小哑巴的时候你也这么凶。”
  “你还记得?”
  “当然了,我还记得你拎着他耳朵去找他妈妈,以后他见了我就绕路走。”
  他微笑。
  “他后来还骂你以大欺小。”
  “他还男生欺负女生呢。”他点下鼠标回头又说,“只能怪你太笨,从小到大遇到事情只会哭鼻子往家里躲。”
  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眼皮越来越沉。偷来的快乐也是快乐,快睡着的时候她这样想。
  迷迷糊糊地,好象有个柔软的东西贴在她唇上,流连不去。她太息。

  无望的守侯对谁都是一种内伤
  陈然是个坚毅果断的女人。
  所以当年她毕业时放弃了北京的工作,毅然决然地追随相恋四年的男友来到济城。所以当那个男人说想继续深造打算出国留学时,她义无反顾地把工作两年的积蓄全部奉献出来给他添置行装。所以当那个人第二年告诉她他在外面孤苦寂寞找到新的同伴时,她大醉一场第二天爬起床化好妆继续披荆斩棘开拓她同样孤苦无助的人生。
  彼时,信诚建设还只是个皮包公司,办公室加上她只有寥寥三数个小猫。那几年,留学风潮席卷祖国,叶慎晖的女友大学始毕业便去了大洋彼岸。看着他沉默的脸她好象看见自己,同病相怜的结果是让她产生同仇敌忾之心。她毅然追随他左右,他坚忍他睿智他杀伐决断却又狡诈无比,短短数年,他利用手上可利用的一切资源在海阳翻云覆雨。她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叶慎晖车祸住院的那几个月是她一直照顾于左右。以往他们只是两个寂寞的躯体单纯地在对方那里寻找慰藉,但是昏迷中的他还在低喃他女友的名字,那一刻,自己的心都似要碎掉。
  他竟然是世间少有的情长男子。
  她扶他起夜帮他擦身,他做物理治疗时她默默在旁边守侯。他越是缄口不提那个人,她越了解他的痛,她也愈发坚信他们是同一种人。
  她从在医院开始便决定了,她此生要和他共同进退。可现在他们的事业一日千里,她却打算分道扬镳。
  再坚强她现在也抵不住,无望的守侯就象噬心之毒,把她啃咬得千疮百孔。
  就象练金钟罩铁布衫的武林大宗师,任你再百毒不浸刀枪不入,你也有个罩门。而叶慎晖,就是她的死穴。
  一路携手走来,风雨彩虹。中间他与她各有诱惑,正因为他们是同类人,所以对彼此信任依赖。他们对对方没有过承诺,陈然也根本不需要承诺。当年在校园里花前月下的誓言在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只是相信叶慎晖,相信自己。他是长情的男人,他们在一起八年,她自己能干坚强,他们是最好的拍档。
  她没想到一点,最佳拍档不代表最佳的伴侣。她也太自信,她以为终有一天他能发现她在身边默默的守侯。太晚了,晚到无从挽救。
  在见到杨洋的那一刹那,天地都似乎变色,自信哄然倒塌。
  这一年多时间他对于她的态度变化太大了,以前两人相处时平淡如水,经历过爱情苦痛的人都会觉得这种似水长流的平淡来之不易,况且本身叶慎晖的性格就比较自持冷静。但是,他在她那里逗留的次数越来越少,直至她只能在公司里瞻仰到他一面;他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客气,仿佛她只是股东只是为公司服务的高层中的一员。过往的恩情烟消云散,如烟花般只璀璨了那一瞬,然后归于静寞的黑夜。她不相信,叶慎晖不是轻易能被诱惑的人,他和她一样,一遭蛇咬此生都不可能去碰触爱情。
  可是她还是看见了,她站在酒店大堂的石柱后,象个捉奸的妇人,看着他们从电梯走出,看着那个女子低眉阖首,看着他浅笑微语。她面孔扭曲,心碎成万片去。
  那张脸,那一低头的温柔何其相似。相似到她手足颤抖,不敢再深想下去。
  白色的信封摆在黑漆台面上。
  毫无意外地,他皱眉。
  我们熟悉到这个程度了?连彼此下一秒的表情都这般了然。
  陈然坐在他对面,桌子的另一端。楚河汉界,她忽然想到这个。今天她穿着套黑色的套装,她一向喜欢黑色,仿佛是她的战甲和她融为一体。她在他慑人之威下生存太久,今天要面对他挑战他实在需要强大的勇气。
  他凝目注视她良久,拈起桌子上的白信封举高对她微晃:“我需要一个解释。”
  “上海宏大的许立平先生和我商谈过几次,希望我过去帮忙。”
  他不语。半晌方说:“不用和我说这个,陈然,你我都知道你不会离开金安。如果你对公司合并有什么工作上的意见或者是股份分置上的不满,我希望你能坦诚告诉我。我们不是一般的同事,也是战友。”
  战友?是,战友。他们并肩战斗了近十年,见证了许多胜利,而她,也该在辉煌中引退了。再谈工作太过矫情,他了解她正如她了解他,他不会相信她是因为工作的原因离开。但是他也不会把问题引申到他不愿触及的方向。
  她心里泛起酸涩,“叶慎晖,这些年你可有一点喜欢我?”
  他紧绷着脸:“我以为你知道我不喜欢在公司讨论私人感情。”
  “这封信递到你面前,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不是你公司员工了。”她淡然地笑。“告诉我,当朋友聊天。”
  “信你收回去,其他的六点钟之后再聊。”他不为所动。
  陈然站起来,看着他冷然的眉眼几乎难以自持。“信我不会收回来的。下个星期我会去上海,至于金安的工作,你现在手下良将很多,应该能有人马上顶替我的位置。金安的股份我会找时间回来安排,尽快转回到你手上。”
  “陈然!”
  他是真的动怒了,她笑,“我不是要挟你,我也没什么依仗的资格。我只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一分?”
  “我曾经以为,你是喜欢我的。我一直在期待什么你也知道,虽然你避之不提,但是我还是在暗暗盼望,哪怕就是只做情人,只要能在一起也好。可我再能坚持再忍耐,这场仗我也只有一个输字。你上次爱上的是青梅竹马,这次爱上的是两小无猜。”
  他的表情平静,眼底乌云翻滚,语气很平和地说:“你在说什么?”
  那结论太另人震骇太匪夷所思她实在不敢深想但不能不面对,她跌坐回去:“那个女孩子我见到了。她和小眉太过相象。”
  他俯身,脸对着她的脸,乌云翻滚的眼底,凌厉的眼神象把刀戳刺着她:“你,疯,了。”他一字一句的说。
  “我没疯,疯的是你。叶慎晖,这些年花枝招展对你投怀送抱的人多的去了,你几时有动心过?你爱的根本就不是那个。如果她不是长得和小眉象,你会和她同居一起?我早该发现的,很久以前你看小眉的眼神就不一样,她一出什么事你天塌了都不管只往家里赶,就算再好感情的叔叔和侄女也不可能那样经常搂搂抱抱的,你们……”
  “闭嘴。”他狂喝。
  他额头青筋暴起,吃人的眼神瞪视她,仿佛她再多说一句话一个字就要被他活活捏死。
  她忽然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叶慎晖,她知不知道你对她的心思?不知道是不是?哈哈,狷傲狂妄如你也有不敢触碰的,所以你找个代替品满足自己不可告人的小乐趣?”
  “啪。”
  两个人都楞了。
  他咬牙,颌骨摩擦的声音两人都能听见,慢慢说道:“不要提她,不许提她。”
  她捂着脸,心里悲凉一片。“我知道了,你是我的死穴她是你的死穴。我和你在一起十年,她和你在一起十几年,按时间算,我也是输的那个。”她站起来走到门口,“你是我守侯一辈子都渴求不到的,她又是你此生无法触及的,老天,还真是公平。”

  同向春风各自愁
  城西的大佛寺附近有个花鸟虫鱼市场,星期天下午的时候市场后面会多出来一截,有些人在那里摆卖旧家具旧瓷器旧物件。
  这里是淘宝人留连之处。
  夕阳西下,热气却仍有些逼人,她和于鸿辰一路走过来早已一身汗。看她兴致盎然,他连暑热都不觉得。手上拿着两支矿泉水,她蹲下来挑拣翻看那些小东西,他就在旁边欣赏她。
  “喝口水。”他把矿泉水递给她,她头上有层薄汗,小脸红红的,他冲动地几乎想把手印上去。
  “你累了吗?要不要歇一会?”
  他摇头,“你要走累了我们就去前面那家冰室坐会。”
  “那就不要拉,再过会这里就收摊了。我们再转一圈就直接去吃饭算了。”
  “好。”他笑意荡漾。中午打电话给她时他拿着电话心里忐忑不已,没想到她沉吟一下便答应了。她和他单独逛街,她还答应一会一起吃饭。长大太好了,毕业太好了,以前不敢想的今天都一一实现。
  “你会不会闷啊?”她抬头,微笑说:“你这样子实在不象是逛地摊的。”
  “怎么会闷?”别说地摊,就算让他和她一起站在垃圾堆上他也是喜乐无限。“我倒是很奇怪你怎么会喜欢这里。一般的女孩子不是喜欢去上海路消磨时间的吗?”
  “唔,我喜欢这些旧东西,有别人用过的痕迹。象这个笔洗,你摸摸看。”抓住他的手,“闭上眼睛,想象它上个主人用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那个人挥笔写字的时候有没有佳人在旁边磨墨添香?觉不觉得很有意思?”
  他想象不出来,只感觉她的小手软而细腻,轻轻的,象片随时会飞走的羽毛。
  她娇嗔地白他一眼,把他手丢开,“对牛弹琴。”
  他顿觉娇憨可爱,赏心悦目之至,嘴角不由咧到腮旁。
  “我奶奶总是说我是收破烂的,小时候在地上拣人家丢的纸画片,连湖边水里泡的树桩子都往家里拖。房间乱得象废品收购站。”
  “我一直知道你是很特别的。”他定定地看着她。
  他看得这般专注,她有些面红。于鸿辰的心思她何尝不明白,他一直没表白,她倒是觉得他很有君子之风,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慢慢长大,以前少女对朦胧感觉的别扭阶段已经过去,更何况她对他无意,于是坦然相对,希望能继续友谊。
  今天他约她出来,她猜到他准备和他说什么。他马上要去首都,他考上那里的顶尖学府,他的成绩一贯是拔尖的,又爱好体育,从初中开始便是老师的宠儿男同学的榜样女同学的焦点,想来即便大学里人才济济,他也不会有分毫逊色。但是他不是那个人,他再优秀在她心里也掀不起波澜。
  今天是到了坦诚的时候了。
  “走吧。我饿了。”她站起来。
  往回走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停步。于鸿辰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微微一笑。她再特别也只是个女孩子。“要不要再过去看看,喜欢就买了算了,你们家也办得起狗牌。”
  她思考了一会,还是怅然摇头。
  刚才过来时,看见有个中年大叔推着自行车站在街边,车后的铁笼子里有一窝小狗。迷你贵宾犬,每一只都是泰迪熊的样子,和她小时侯那只玩具熊很象。其中有一只很不怕生,见她过去也不往回缩,只是好奇的看着。金红色蓬蓬松松的胎毛,眼睛慧黠灵动。看见的第一眼她就被吸引住了,把那个小东西捧在手上时,软乎乎的小身子瞬间融化了她的心。
  卖狗的大叔见他们穿着不俗,很是推介了一番,因为是自己家养的,也要比宠物店的便宜。可是她还是不舍地慢慢移开脚步。
  她真的很希望有一样长久的属于自己的东西或是感情。可是海子哥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无法取代,而且海子走的时候她的心痛也无法言喻。奶奶说狗的生命只有十多年,那么十多年之后它离开,自己呢?那种生生割裂的痛她实在不愿意再经历一遍。
  “走吧。”她转身先走一步。
  “有没有想过报哪里?”于鸿辰问。
  “现在想这个太早了,还有一年呢。不过应该是省内,我爷爷奶奶不舍得我去很远的。”她也不舍得抛开他离开。
  “也该想了。”于鸿辰看她一眼,他真的想把她拐到北京去。虽然明知道以她这么需要保护的性子她的家人估计不会放她离开济东,想到将来要分开几年,想到她进了大学后会出现的狂蜂浪蝶,他黯然。今天他要努力一下。“我一直期待能走出家门,从小到大都被父母盯着管束着,真的很期待自己掌握人生的感觉。叶轻眉,你考虑下报个省外的大学吧。人迟早要独立的,早些把握不是更好?不如也去北京?多好啊,首都,人才聚集,对将来的发展也有好处。”
  她微笑,“你以为人人都能考到你那个成绩?我一向没大志惯了,能进东大我已经心满意足。”
  于鸿辰无语,他是渴望能离开家离开父母,但是这也代表要离开她。他本是要报东大的,可在他望子成龙的父母面前百般抗拒最后也只能妥协。
  “怎么了?”她见他沉默。
  “没有,只是觉得又要见不到你了,有些不好受。”
  她猜到他的心思,故作轻松地说:“那又有什么?到时候过年过节回来看看,这么多同学也不可能都聚在一起的。”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闪避,他充满无力感,这种感觉从认识她起就与他相伴。或许是因为太爱了,太过珍视,所以太过小心,不忍亵渎。
  叶慎晖晚上从名士阁出来准备回嘉城大酒店。车过中山路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就这样拐了进来。一进中山路就看见熟悉的背影,他象被魔魇一般放缓车速,尾随在后面。天很晚了,中山路的树荫相当浓密,晦暗月色中他一路盯着他们并肩走到世家门口停下,大堂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象是打着舞台灯般笼罩着人影一双。
  他捏紧拳头。
  于鸿辰说了句什么,丫头笑起来,坐在黑暗里的叶慎晖可以想象她眼角眉端充满快乐的样子,他又是宽慰又是心痛。他希望她快乐,更希望带给她快乐的是他不是别人,可是他把自己越推越远,远到他掉进深渊去。他们分手道别,丫头还没有进去,依旧站在光影里,小小的孱弱的身子看上去无比的孤单凄凉。他很想走过去,把她拥进怀中,深嗅她发间的芳香,抚慰她容易受伤的心,告诉她他永远在她旁边守护她。他全身每一处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碰触她,哪怕只是一丝头发。强忍的苦楚从心脏蔓延至手指脚尖,他几乎要抵挡不住这一波强过一波,一浪强过一浪的绞痛。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低垂着脑袋,耷拉着肩膀走进去,什么都做不了。

  不舍得放弃的痛
  杨洋半夜接到电话,“我在嘉诚,房间你知道。”
  不用看号码不用分辨声音,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她就知道是何许人也。电话一放,人也彻底清醒过来。急匆匆的拉了条牛仔裤穿上,洗了个冷水脸,马上冲出去。
  听声音就知道他今天心情不太好,而叶大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耐性是更加不好的。
  她拿出房卡划开门,三重窗帘拉得密密实实的,漆黑一室。不知道他抽了多少烟,酒店的空调和抽风向来强劲仍然烟雾蒙蒙的。
  “别开灯。”他的声音太低,低到几不可闻。
  循声望去,窗下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个人,依稀可辨。
  “过来。”她听话地走过去,有些紧张,认识这么久面对他她还是克制不住紧张。
  “近一点。”
  “恩?”她没听清。
  “再近一点,坐过来。”
  她走过去坐在他膝上。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能看到他眼中望见她时那一瞬的惊喜,仿佛有万丈光芒在刹那间燃亮他的脸庞,然而又迅速消失于黑暗中,他颓然阖目,再睁开眼时呆滞的眼神穿过她不知望向哪里去。
  这样坚强的男人竟然这样的脆弱。她被震撼住,微张开嘴,想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手已不自觉地伸过去揽住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胸上。
  高三就象绷紧的弦,轻轻一弹指就会断掉。轻眉班上已经有几个战友受不住压力病倒了,连奶奶也在电话里说要来济城照顾她一年,她连忙婉拒。爷爷已经七十有六,身体倒是还好,但人一老器官也会老化,说不准明天会发生什么。让奶奶来照顾她,她不忍也不放心。
  其实她倒是不紧张的,她是文科,她的记忆力向来很好,本性又淡然,反正尽力读书认真上课,真是考不出好成绩,再考就是了。班主任赞她心理素质过关。她暗笑不已。
  相比较下来,何心眉要比她压力大很多。她父母祖辈都是读书人,以同样的标准要求下来,她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轻眉暗忖:换做她在那个家庭估计会崩溃掉。所以看着何心眉她眼光不同以往的温柔,连她的鸹嘈她都颇能忍耐。
  “你说我们考大学为了什么?”何心眉最近处于混沌迷茫状态,经常反思人生。
  “找个好工作啊。”
  “找到好工作了呢?”
  “找个好人家嫁了。”
  “嫁了又怎么样?”
  “生孩子,煮饭,为了孩子的奶粉尿布继续加油工作。”
  “然后呢?”
  “然后孩子大了重复你的人生,你也老了,就再也不用工作了。条件好的话去旅游,不好就在家帮你的孩子带孩子。”
  何心眉趴在桌子上思考自己看不到前路的暗淡人生,接着大声呻吟:“我不活了,我真的不活了。”
  她嘿嘿笑。“其实也不是完全灰色的,你想想啊,这个过程多么让人期待。认识你喜欢的人和他一起过日子。煮饭给他吃,把他养的胖胖的……”忽然就想起她和叔叔在厨房笑闹的情景了,一时间悲从中来,哽咽着,话也说不下去。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期待的,让我煮饭除非我死了的那天。”何心眉完全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她强笑一下,“那你再想想将来有孩子,你生他下来还是一团肉,慢慢的长开了看到是你自己的样子,能不高兴吗?然后他长大,会叫你,会和你玩,闹得你生气又哄得你笑,多有意思啊。”生命也就是这些不堪一提的小事组合在一起,喜、怒、忧、惧、爱、憎、欲……所有的情感在岁月里沉淀,化作你自己的一部分。而她的那一部分呢?可望而不可及。
  “不觉得有意思。”何心眉闷哼,“我只知道我活了十几年还没尝过爱情是什么味就快死掉了。”
  “你神经了。天天把死挂在嘴上。”
  “我没神经也不远了。”何心眉沉默了一会,轻轻问:“轻眉,你说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什么?她心下思量,哪本小说里说的:“爱情是你不舍得放弃的痛。”你痛的撕心裂肺,你苦得肝肠寸断,你还是不舍得割裂,因为已经化作你的骨血渗入你的肉身,你只有痛才能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存在。
  大佛寺的梵唱又起,延绵的和声伴着木鱼钟鼓,她望着灰色挑檐的一角,只觉得心中一片荒凉,她的妄念痴想没人知道没人理会没人能化解,她只能揣着兜着小心呵护着,放在不被发现的角落,偶尔拿出来仔细看一眼,在上面落滴泪,然后又悄悄收回去珍藏。她连放肆地疯狂地去想念的资格都没有,只因为,那个人,是她叔叔。
  站在他房门口痴痴看着他空空的房间已经成为习惯。
  他多久没回来过?床罩平整得没一丝褶皱,台椅桌几干净得没一叶灰尘,月色里阳台上的杜鹃郁郁葱葱,依稀还能闻见米兰的清香。
  久到她都快记不住了。
  每一处都带着回忆,浴室里她和他笑闹过,那时她坐在洗手台上,一定要帮他刮胡子,他抵不住她的纠缠只能乖乖投降;桌边她用他的电脑玩游戏,他手上一堆事情还没处理,看她玩连连看也玩得不亦乐乎,他莫可奈何;床边的木地板上她经常坐在那里看小说,挨着他的小腿,看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在自己床上;阳台上他和她远眺上海路的繁华聊着闲天,她手里抓着大串的葡萄,他手上握着她吐出来的葡萄籽佯装生气,可是眼里都是宠溺的笑容;还有还有,生日的那天她睡梦中甦醒,映入眼帘的是他匆匆赶回的疲惫的脸,坚定有力的怀抱中她能听见他强健的心跳。
  这一切都是回忆,这一切回忆终将封存,不复再现。
  她滑坐于地,甜蜜地笑,可是泪水却挂在眼中,泫然欲泣。

  咫尺,天涯
  如果象Vivian所说小五哥还是个孩子,一天一个花样,那么叶慎晖就是真正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他高兴的时候会一直陪着她说笑,很有耐性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即使提出些过分的要求,他一般也都会答应。而他脾气上来的时候,会有好几个星期不出现,再见到也是整个人浸在冰里一般,她说十句话也得不到一个字的回应。
  更多的时候他透过蒙蒙烟雾看她,神情恍惚。Vivian笑说:“叶慎晖可真是把你当宝啊,连你和小五唱支歌都要紧盯着。”她唯有苦笑。
  Vivian羡慕她得到的宠爱,她不是当局者又怎么会明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开始时,他伏在她身上激烈地进出,他叫她丫头,无比癫狂,她搂着他脖子感觉与他融为一体的自己是幸运的。后来她发现,原来这个男人不是表面上那么强壮,他埋在她胸前颤抖时象个受伤的孩子。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个人即使是身体和她在一起,可是灵魂和心早已剥离开,飘到了某个未知的地方。
  可是杨洋只能缄默,他是她的主人她现在的一切来自于他。他也太过霸道,她不能化妆,与他出去时都要穿牛仔裤帆布鞋,甚至连沐浴露都是他指定的某个牌子。
  有几次他接电话,隔着阳台玻璃门,她依稀听到他特别温柔的音调,连凌厉的五官都柔和起来,嘴角噙着一缕笑。那是他的家人,他的世界,她就象被玻璃门隔绝在他身边一样隔绝在他的世界外面。
  她最常提醒自己的就是:你们不是一个星球的人。她上有下岗推早餐车开杂货铺的父母,下有刚上高中的小弟。她有她的责任,所以一贯脚踏实地,不敢起非分的念头。可是在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自己无法控制的。
  她喜欢和他逛街。杨洋不是贪心奢侈的人,她喜欢的是那种感觉,象普通恋人的感觉。
  春节将至,难得他心情好,竟然答应下来。
  在星汇城一楼的名店街走了一圈,中间他甚至指着一家橱窗说:“这件你穿可能不错。”
  他们买了那件外套出来,趁他心情大好,她假装随意地说起春节放大假,都不知道去哪里好。
  见他不说话,她心中惶然,有些害怕自己选错了时机。
  他面色不动,过了一会才说:“不如去日本吧。我一直想试下冰天雪地里泡温泉是什么感觉。”
  她不敢笑得太放肆,乖乖地恩了声。心里涨得满满的。
  走到门口,他脚步停下,望着拾级而上的人,身上忽然散发凛寒之气。
  宋公子她是认识的,当下点头招呼。
  “你们怎么来这里了?”叶慎晖问宋书愚,眼睛却望着他旁边的小女孩。那女孩子十几岁不到二十的样子,很娇小瘦弱,裹着柠檬绿的羽绒服只露出半张脸,白肤黑瞳。她的手本来是合着宋书愚的手一起放在他的大衣口袋里,现在正缓缓的抽出来。
  “星汇是你家的,不过没说不给我进啊。”宋书愚笑道:“小家伙饿了,带她去六楼吃糖水。”说着把手更加攥紧。那女孩抬眼警告地瞪了他一下,猛地抽出手来。
  宋书愚也没生气,嬉笑地说:“你们两个也来遛弯儿?”
  叶慎晖身上越发森寒了些,也不理他,转头说:“我侄女,小眉。这个是杨姐姐,叫她洋洋也行。”
  原来是他家人。
  那女孩漠然的眼神扫了她一眼,又垂下。
  杨洋心怀忐忑,那小孩子漠然淡视中竟然有种震慑的力量,挽着叶慎晖的手在扫过来的那一眼中连忙放下。他们叶家的,都这么冷吗。她暗想。
  “我也有点饿了,一起去吧。”叶慎晖说完,也不管他们同不同意转身就往回走,杨洋只能跑快两步追上。
  听到后面两个跟上来的人在说话:“都说不来了,我想回家了。”
  “回什么?不把你宋哥哥伺候好,下次小考你就摸黑吧。”
  星汇城六楼有个粤式炖品店,秋冬滋补春夏清润,也兼做糖水生意,生意极好。
  宋书愚他们常来,知道轻眉喜欢什么,自做主张就叫了西米露和芝麻糊。叶慎晖看了半天牌子,要了个炖品,又点了两客木瓜雪蛤,其中一客放在轻眉面前。她抬眼询问地望着他,他说:“你老是感冒,雪蛤润肺的。”她暗幽幽的眼睛随即垂下,专心吃着面前的西米露汤圆。
  “你还真偏心,我也是经常感冒的人。再来多一份。”宋书愚说着边在轻眉碗里舀了三个汤圆出来。
  叶慎晖放下勺子,看着他的动作,“你自己碗里有。”不自觉的声音带了几分严厉。
  “我的是红豆汤圆,小眉的是芝麻花生的。这样一次吃两种,又不撑胃,多好。”宋书愚不加思索地把自己碗里的拨了两个给轻眉。
  轻眉早习惯了宋书愚的大大咧咧,今天却是万分的别扭。惶惑地抬头,叶慎晖正盯着她,手上一颤,西米露差点洒出来。这边宋书愚已经递了张纸巾,“没洒身上吧。”说着还伸手过来拿她膝上的羽绒服。
  “没,没有。”她往后退一点,试图避开叶慎晖阴郁的注目。
  杨洋不理解怎么突然间叶慎晖就不高兴起来,她揣揣不安,只能头也不抬地搅弄面前的东西。只有宋书愚不亦乐乎地低声和轻眉谈笑,间中递张纸巾移开空碗,很是殷勤体贴。
  各怀心思地吃完东西走下来,叶慎晖望着他们问:“还去哪?”
  轻眉双手叉在衣服口袋里盯着自己脚尖,低声说:“回去了。”
  叶慎晖面色和缓一些,“我送你。”
  “还有我啊。”宋书愚在旁边叫道。
  叶慎晖极为不耐烦,“你自己有车。”
  “我和小眉坐公车来的。”
  坐公车,什么时候宋大公子开始学着坐公车了。叶慎晖咬牙,怒极反笑地说:“你自己再坐公车回去就是了。”
  “天寒地冻的叫我一个人这样回家?”宋书愚怨愤地哀叫。
  轻眉拉住宋书愚衣袖,恨不得自己在这里马上消失掉,她太过了解叔叔,他横眉的样子只怕再停留多一秒他就会爆发出来,如果因为宋书愚她再受一顿怒斥那可真是无妄之灾。“那我陪你一起走吧,叔叔,我们先走了。”话说一半人已扯着宋书愚脚上生风地离开。
  望着他们拉拉扯扯地走离视线,杨洋很想问他们接着去哪里,可是看着叶慎晖紧绷的脸,木桩一般站着,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妄念痴想皆化狂
  宋书愚出了电梯,看见叶慎晖站在阴影里,手上摇的钥匙不由放下。
  “你怎么在这?”话音未落,拳风疾至,兜头过来一拳打在他侧脸上。他促不急防之下仰倒在地,擦下脸,手上都是血,嘴角裂了点,鼻血流到嘴边,火辣辣的疼,他站起来,“我RI,你发什么疯?”
  眼见第二拳又临面门,这回有了提防,他挥手握实了叶慎晖手臂。叶慎晖也不闪躲,身型稍转,右腿用力抬起,膝盖直接顶到宋书愚小腹上,直把宋书愚痛得捂着肚子往后退了几步挨住墙。
  叶慎晖欺身上来,一把揪起宋书愚颈间的衣服,恶横横地说:“宋书愚,你爱玩,怎么玩都不关我的事。但是别把脑筋动到我们叶家头上来。听好了,你要是敢打叶家人主意,你会死的很难看。”
  宋书愚也不理会,双手一推,把叶慎晖推开几步,又挥拳过去:“你TM半夜发什么疯?”
  两人一时拳脚往来,几乎要扭打到地上,只听到有人吼:“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吵?有没有公德心啊?回家吵去。”这才恨恨地停下。
  站在门边喘着气,宋书愚看见叶慎晖野兽般的眼睛几欲喷出火来,活似要把他撕开一半,他想笑,可是嘴角还在疼,只能吸着气问:“你不觉得你反应过了点?小眉身份证都拿了好几年了,她爱和谁一起你发什么飙?”
  眼见叶慎晖又要扑过来,他连忙护住自己脑袋,“我靠,停,停,你停下来。”
  “我没和你开玩笑。小眉还是个孩子,就算她真要谈恋爱也轮不到你头上。我今天话就搁这儿了,你自己看着办。”
  两个人冷静下来,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我走了,有空一起喝酒。”叶慎晖说完走到电梯旁,低头按上下键时,高大的身型,郁结的表情竟有些说不出的颓丧味道,宋书愚心念一动:“哎。”叶慎晖回头,“我没打小眉主意。她一小孩,没父没母的,你又忙,天天不着屋,我也就陪陪她。你也知道我对哪个女人都那样儿,你别往心里去。”
  宋书愚的表情难得的郑重,叶慎晖看向他半晌没说话,最后点点头进了电梯。
  回到家,客厅只亮了一着盏地灯,白光寒黪黪的,阳台门没关,风呼呼地往厅里刮着,更觉冰冷。
  他一边喊小眉一边走过去关门,丫头坐在阳台摇椅上,抬眼间有些迷茫。好象一时有些认不出他,又好象没想到他会回来出现在这里。
  “坐这做什么?快进去,等会又感冒。”
  “恩。”她低应了声,起来从他身边走过。
  他看着她背影,欲言又止,想想还是叫:“小眉。”
  她回头,迎着光这才发现他额头的淤肿,“你怎么啦?”
  她手指碰了下,他往后避。“你和人打架了?还是被抢劫了?”她着急,声音有些抖,“身上呢?”报纸上这几天有敲人脑袋抢钱包手机的新闻,她慌起来。
  “没事。”他拦住,“下楼摔了下,就撞到额头。”
  “你坐下,我给你拿冰去。”她急急地跑进厨房。
  再回来,小盆里放着几块冰,她跪坐在他旁边,用毛巾包好了,敷在他额角上。
  他抽了口气。
  “很疼吗?我太用力了是不?”她心疼地说,小脸担心地皱成一团。
  “冰了点,不疼。”
  她轻轻地在他头上印着,淡淡的香气浮动,白皙的手腕在他眼前晃着,细微的气息偶尔抚在他脸上,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皮肤紧致的毛孔,象打了露珠的花瓣一般娇艳的小嘴。他抽气,她仿佛也感觉到痛似地随着他抽气。
  “还是很疼吗?”她眉头揪在一起,柔声问道。
  他摇头。
  “好在没有破,不然又是个疤了。”她手指轻抚过他额头和下巴,那里有年少时和廖玉刚打架留下的疤痕。“等会我去煮两个鸡蛋,明天再敷两次就好了。”
  “恩。”
  她停下来,黑呦呦的眼望着他,咬咬下唇:“你瘦了。”叹口气,低垂着头把手中冰块换掉:“她——那个姐姐不会照顾你吗?”
  他仿佛被她幽深的眼神和哀伤的语调魅惑住,贪恋此时的温柔,他没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忙,手好象有了自己的意志,就这样伸过去,握住她的。这一刻是如此美好,没有其他人其他事其他的羁绊,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他屏住呼吸,心里酸楚难以自制,一时间悲恸莫名。
  多希望时间就停滞在这一刻,多希望天荒地老就这样握住她的手。
  难言情伤,难解思量。
  就象陈然所说老天何其公平,他负了她,他也一样要忍受一生的暗伤。
  如堕阿鼻地狱,永无轮回之日。
  “那个——”她头埋得更低了。“我和宋书愚,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恩,不是就好。你还是学生,还有几个月就是人生关键的时刻,放了学就不要到处跑了,还是安心在家复习好不好?”他明明嫉妒的快要发狂,他看着宋书愚在她碗里舀东西,他看着他们手牵在一起放在宋书愚口袋里,他看着他们低头说话谈笑极其默契,他看着他们拉拉扯扯地走出他的视野好象即将那样走出他的生命,他生生想撕裂他们粉碎他们间的亲密。可是他不能。他没资格。他只能拿大条道理来掩盖。他苦笑,叶慎晖,你真是个虚伪小人。
  她点头。
  “宋书愚不适合你,你将来的路很长,会遇上你真正爱的人。”他强自压抑着翻滚的情绪轻轻说出违心的话。
  “知道了。”她抬起头灿然而笑,竟是有股凄然在嘴边。“我会考好的,将来也会遇见我爱的人,你放心好了。”
  他惶惶地,有些不知所措,隐隐觉得自己刚才打碎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叔叔你早点休息,我也去睡了,明天还有课。”她低头收拾矮柜上的东西,笑容越来越难维持,越来越觉悲戚,背对着他,眼泪就这样潸然落下,滴在盆子里的冰水里,融在一起。

  所谓情所谓殇
  春节叶慎晖同他的女友去了日本。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陪他们在家过年。
  轻眉瘦得很厉害,颧骨高突,秀发枯黄。白天在爷爷奶奶面前她强颜淡笑,夜里她辗转难寐。她失眠很久了,在济城时深夜里她经常游魂一般从这个房间走进那个房间。但是在爷爷奶奶家她不敢乱动,寂静无声的夜里她捂着被子,死死地盯着老式的满州窗,直至天空出现第一丝灰白。
  爷爷奶奶见她形销骨立,以为是因为考试的关系压力太大,劝慰她,甚至说叶家养得起,就算是成绩不理想,大不了重读一年或者读个大专也行。
  她为爷爷奶奶的体贴感动。
  可是当奶奶问起叔叔的新女友如何时,当奶奶兴奋地和爷爷商讨是不是要帮叔叔筹备婚礼时,她强力支撑的笑容象块面具一般从脸上砰然坠落,摔成一地碎片。
  叔叔早到结婚的年纪,奶奶思孙若渴,不是顾及着儿子向来独立自为的性格,她早一天三次地催促了。现在把工作当第二生命的叶慎晖难得肯陪着人家姑娘出国旅行,就连近十年感情的陈然都不战而退,看来是好事将近。奶奶整个新年都喜得合不住嘴,她越喜悦轻眉越觉绝望。
  他们回来带了很多礼物,轻眉再没有以前收礼物时的好奇与雀跃。浅笑着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丢进衣柜最下层,连包装都没有拆掉。
  春天时她感觉自己身心焦瘁到极点,每一次呼吸似乎要用上全部的力气。再这样下去会疯的,她暗想。
  濒临崩溃边缘时,她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坏事,逃学。
  站在火车站,茫然四顾,竟然没有可去的地方。售票厅里,排着长龙,车站外拿着行李进出的人脚步匆匆,他们带着笑和期待急步走向自己要去的方向。而她,天大地大,竟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家。
  走出火车站,她坐上出租,犹豫很久还是选择了回海阳。
  进了院子门,奶奶看着拿着行李凄然无助在风里摇晃欲坠纤弱如柳絮般的她,先是停步一震,然后冲过来抱紧她,发现她在发抖,张开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想起来喊:“老叶老叶”。
  奶奶的味道,从小习惯依赖的味道,她再也抵抗不住心里的痛,伤,不知该去哪里的绝望,放声哭嚎起来。“奶奶,你知不知道我好痛?真的痛,真的好痛。”
  “知道,奶奶知道,不哭了,我的小心肝小宝贝不要哭了。”奶奶不知道原因却和她哭成一团。
  “我痛,奶奶,我痛得想死掉。”她放任自己的眼泪如滔滔江水般淌下,可是仍旧舒解不开揪成一团的心脏。
  “我知道,孩子,奶奶知道。”
  好久好久,她才平静下来,躺在床上,又呆呆地看起天花的雕墚来。
  爷爷分外沉默,只是摸了摸她头发,什么也没问,“先休息好,等下出来吃饭。”
  饭桌上很安静,奶奶几次开口都在爷爷的示意下合上了嘴。徐婶婶端菜上来时眼中的关切让她心头一热,眼泪又欲滑落。
  下午睡好午觉的爷爷象惯常的日子一样去钓鱼。“我也去。”她说。
  爷爷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她背着钓鱼袋,爷爷背着手走在她前面。七十多的人了,走起路来腰板还是尽量挺得笔直,保持着军中的习惯。干瘦的身子,白发苍苍,犹如狂风里的一棵老树,被摧残着,摇撼着,仍旧无比地坚强执着,无畏地对抗着流失的岁月。她眼里又热了。
  穿过镇子,再走一段就是大阳湖。找到一处水草茂密的地方坐下,叶老爷子打开钓鱼袋,上好杆,调好鱼食,把鱼网兜丢进湖里,挂好鱼饵,把鱼杆架到撑子上,这才摸出他的老烟斗。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象是经过深思熟虑,井井有条。活到他这个年岁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着急慌张的了。
  包括小眉。
  这孩子是他所有孙辈里最疼的一个,她是他们老两口亲手抚养长大,她的身上寄托着他对老三的念想,更深一层的是,这孩子自小自闭失语,整整五年时间都是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而她开口说话后,又格外的乖巧体贴。
  他活了几十年有什么看不透的?从小被人遗弃是种极大的心理创伤,会深深铭刻在一个人一辈子的生命里,性格行事都会受到深远影响。这孩子也是如此,永远有一半的心是幽闭的,不对任何人开敞。他希望能有一天,阳光能照耀在她那一处幽暗心房上,扫去尘埃。可是这些年过去,他越来越不抱幻想。
  她不说他自然不会去问。人一老什么都明白,人生际遇无常,有些事情只能靠自己参悟,别人是帮不上忙的。
  轻眉帮他装上烟丝,他接过来也不看她,自顾盯着水面的浮针。
  晴朗的天只有浮云几丝,远处的芦苇荡密密丛丛,倒影在浅蓝的湖面上,水鸭子在远处啼叫了几声又静瑟下来,连风,都是妩媚的。
  天地如此宽博宏阔,而他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点缀罢了。
  良久,浮针轻坠,爷爷放下烟斗忽然站起,手腕微抖,手臂发力,一片银白色泛出水面。
  几十岁的人开心地象个孩子,轻眉莞尔。
  她头枕着膝盖上的手臂,侧着脸,小风吹抚着她的长发,就这样心里怀着平静安宁,终于问出了十几年来盘绕在她心上的问题。“爷爷,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爷爷看她一眼,把鱼钩取下来,一斤多重的白鲫丢进鱼兜里。重新挂好食放好杆又深吸了口烟,才说道:“他是个很聪明也很善良的人。你很象他。”
  他拿着烟斗陷入回忆里,“你爸爸出生时很小,才四斤多重,你奶奶身体弱,我那时候又忙工作,经常不在家。他大病小病不断,可是很乖,不舒服也不哭,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你。再大点——”
  爸爸,爸爸,她想象他小时侯倔强的板着小脸的样子,少年调皮捣蛋做坏事的表情,青年时恃才傲物的不驯风骨。车祸的那一幕刹那闯进记忆里,呼吸都有些急促。殷红的血空洞的眼死寂的一片。她把头埋进腿里,爸爸,如果你在,你能帮我撑起这片天。可是你不在,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独立支撑着有多艰难?
  “小眉,”爷爷在旁边缓缓说,眼中充满智慧,“爷爷活到这么大的岁数,经历过很多风云变幻,回头想想竟然觉得所有的都不值一提。你也一样,有什么事情,咬着牙过了,再回头看的时候你会发现当初你觉得难以翻越的大山其实只不过是个小土坎而已。”

  舍弃你其实就是舍弃我自己
  回到新港的头天夜里,春雨绵绵,就这样不歇劲地一直下到第二天。
  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终于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起来时,徐婶婶在厨房准备午饭,奶奶去了喂鸡,爷爷在书房戴着老花镜品茶看三国。回廊木柱上的油漆有些斑驳,天井的大瓷缸里养的金鱼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代的了,屋檐上还在滴答滴答地落着昨夜残存的雨水。这个经过岁月沉淀的老房子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呼吸,象个安然坐在藤椅中回想往事的老人,充满安详的味道。
  轻眉坐在后院的石阶上,台阶有点凉,边角的位置布着青苔,雨水打过还是湿漉漉的。潮湿的空气里氤氲着丁香花的香味。院子角那株丁香有很多年了,现在有4,5米高,正是开花的时候,紫鄢鄢地一片,开得极是热闹,如紫雾蒸腾般,被昨夜雨水摧残过,树下的泥地上也是满地残香。
  海子就埋在那里。她叹息,海子。神思恍惚间好象看见海子向她小跑过来,献殷勤地半伸着舌头哈着粗气,小风吹着他毛发和长耳朵向后飞起,尾巴得意地扬得很高,她仿佛能闻到它身上臭臭的但不让人讨厌的体味。海子哥。她微笑着轻喃。
  有什么东西是恒久不变的?父亲她没有记忆,母亲的印象也日趋模糊,连海子都在丁香树下化为几条枯骨。叶轻眉十几年的生命里拥有的是什么?爷爷奶奶的爱,叔叔的关怀。她心里一痛,叔叔。
  不想了,就象爷爷说的有时候迈不过去的其实只是个小坎。从小一颗心就是漂泊的,一有人对自己好就充满依赖。但是除了自己之外究竟有谁能依靠?爷爷奶奶终有归去那天,不可能一直陪伴自己。叔叔……他始终要结婚,他有他的未来。自己的那个痴念永远不可以给人知道,既如此,还去想什么?他有他的人生,那么她也一样有她的将来。
  于鸿辰说的也对,她已经长大了,她应该独立。她应该放下那些禁忌的苟且的心思,放他走开。
  旁边有人静静坐下,不用回头她已经知道是谁,熟悉的脚步熟悉的气息。
  “逃学。”他的音调不象是质问倒象是陈述事实。
  她没作声。天灰灰的,淡淡的风顺着屋檐刮进来夹着些雨粉,还有丁香的味道。
  “很香。”她半眯着眼细细地品味余韵。
  他也没出声,只是用力地嗅了嗅。
  静默了好一会,她仍旧闭着眼睛问道:“叔叔你知不知道丁香花的故事?”
  他好象有点印象,其中还有首诗什么的,不大记得了。
  她也没等他回答,接着说道:“有个女孩子喜欢上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但是没有办法在一起。后来相思成病,郁郁而终。她死了之后坟边就长了很多丁香树开了很多丁香花。”顿一顿又慢慢念道:“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她到死都在想着要白头。”
  他心中一悸,转头看住她。
  她忽然笑起来,笑得极是妩媚。“太忧伤的故事太忧伤的花,我不喜欢。”说着站起来,作势踢他:“起来我们吃饭去,奶奶等下要叫了。我早餐没吃,现在快饿死了。”
  傍晚又开始下雨,高速公路上车辆很少,一路畅顺。叶慎晖望向车窗外,雨不大却密,车轮辗过,飞溅起几滴水花,高速公路两边的灯在车急速划过时变成一道光影,不断续地向后倒去。他昨天还在北京,接到电话后半天的时间里处理了重要的事情,其他的只能丢给别人,今天一早飞机赶回。他很想问她为什么会逃学为什么会自己跑回海阳,几次话到嘴边又吞回去。
  现在她就在他旁边,远远地坐在车窗那头,凝目望向窗外。如老僧入定般,半个多小时了还是这个姿势。曾几何时她还偎在他身旁笑靥如花,现在坐在他旁边却是咫尺天涯。她瘦削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卷走,脸色苍白如纸,连眼神都是飘忽的,好象已经魂消魄殒,只有个躯壳存在。他知道是因为这一年多来他刻意的疏离与冷淡伤害了她,她一直都是信赖他倚赖他的,他用自己颤抖的手把她推远。
  他是成年人,明白世界有很多禁忌的东西不能逾越,他不能任性地放开私欲。他规避着,掩饰着,挣扎着。他的苦心她一定无法知晓不能理解,他不怨,可是她这样的冷漠疏离,让他一颗心怎么才能安稳?
  他伸出手想握住她的,然后被蛇咬般收回去,捏握成团。指甲掐住肉,生疼,可是比不上绞疼的心。
  小眉,难道要叔叔告诉你叔叔很混帐,叔叔喜欢上了你,叔叔爱你,叔叔想和你在一起?难道要告诉你叔叔每一天每一分都想见你,但是又害怕见到你?难道要告诉你叔叔没有不在乎你,叔叔每天都和你们班主任还有刘阿姨通电话问你的情况?难道要告诉你叔叔经常在楼下看着阳台只为了能偷偷地放肆看你一眼?
  叶轻眉,叶轻眉,你为什么要姓叶!他心里嘶吼着。双手越捏越紧,可是再紧也舒解不了彻骨的悲愤与恸殇。
  他的世界快没有她了,他把她推开那么远,情愿自己独自堕入千丈深渊。他只能悄悄看她一眼,怀着卑微的心重回阿鼻地狱。
  叶轻眉,你知不知道,叔叔放弃了你也等于放弃了我自己?

  离岸,归航
  高中时代终于结束了。
  返校的那天可以说是群情汹涌,才分开没几天感觉大家很多年没见一般,走到哪里都是笑容和欢呼。就连吵过架的女生,打过架的男生都是相视一笑泯恩仇。轻眉唇齿眉眼都荡漾着喜悦,终于长大了,终于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一个里程的结束代表新的里程即将开始。
  拿到毕业证轻眉又回到新港,每日里忙着陪爷爷淋花浇菜钓鱼,在厨房里给奶奶徐婶婶添乱。叔叔说安排时间陪她去旅游,她微笑拒绝。上次从新港离开时她已经决定要放开他放开自己的执念,即使是以埋葬半个自己做代价,即使要经过割裂的痛苦过程,她也一定要坚强地做到。
  她已经做的很好了,她尽量象以前那样保持电话,每一次见到他她都竭力扮演好小侄女的角色,她甚至还主动和他讨论对比陈然和洋洋,最后的结论是她喜欢陈然姐姐多一些。虽然叔叔一直怒目瞪着,好象要冲过来掐死她,但是似乎做侄女的这样说没什么不妥啊,或者他太喜欢那个洋洋了吧,她自省之后又自责自己太过多嘴。
  在新港混吃等死了一段日子,何心眉打电话给她问她在哪里,约她一起去旅游。她想去川西,她仰慕那里的山河湖水已久,她想亲眼看看那边的风土习俗。何心眉一听就哀叫:”打死也不去,穷山恶水的有什么好玩的!”
  她能想象何心眉在电话那边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由轻笑:“那你说去哪?”
  “不如和我一起去香港吧。”
  她皱眉,“那地方有什么好玩的?难道去看金紫荆广场?还不如去看天安门。”
  “去购物啊。”那边哀怨地说。
  “穷人,没钱。”
  “你和我叫穷!”吼的声音快把耳膜震破了,轻眉把电话移开一点。“我磨了一个暑假,我妈终于答应买个手提电脑了,那边很便宜啊,省下来的钱够我们玩的了,说不准还能买点化妆品什么的。轻眉,你就答应我,和我一起去吧。”
  她无语。
  “最多回来还剩下有钱我陪你去九寨。”
  明知道何心眉不可能还会剩下钱回家,说不准半路还要问她借钱,但她也只有点头。到了之后她懊悔不迭,香港真的没什么好玩的,那时迪士尼还没有兴建,海洋公园和内地很多大公园海洋馆相差无几,太平山也是乏善可陈。她倒是想去离岛,不过旅行团的线路上没这一项。结果白天赶鸭子一样跑景点晚上整队人马杀将出去购物,才三天时间她脚都有些水肿,看着何心眉激情四溢干劲冲天,她又不好扫兴。
  什么时候才熬到头?站在酒店大堂等何心眉的时候她深深呼出口长气,觉得双脚快不是自己的了,然后看见个熟悉的人大步走向她们。
  气才呼出一半顿时噎住,她直觉想往何心眉身后躲。那个人早已看到她们,大踏步向前一把箝握住她的手腕。
  “叔叔?”手腕好疼,不过不敢叫。“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长翅膀飞了。”叶慎晖紧抿着嘴,眼中尽是阴鸷之色,再也不多说一句,只把她往门外拖。何心眉和周围的人一样张大嘴巴反应不过来。
  “你放手!”她拍打他的手,他不理。“放手,有话好好讲。”她低喊。
  酒店门口刚好有部出租下客,他把她往里面推,她挣扎着要出来,他把她又推回去。后面何心眉追出来大声喊着:“快出发了,你们去哪?”
  “半岛。”他吼一声,人已经上了车。
  一路他不出声,眼睛瞪着前面,轻眉眼皮直跳,隐隐约约觉得大事不妙,连话都不敢问半句。车到半岛酒店,她往里面退,拒绝下车,他站在车外半伏着身子盯着她,咬牙切齿地轻声道:“出来。”
  她没有见过他这般的凶狠模样,心里一寒,乖乖的出去。
  他箝着她的手,紧得仿佛他一放手她就要转身跑掉。
  进了酒店房间,他一把把她推进沙发。她起来还没站稳,他拿出外套内袋的东西劈头盖脸地朝她扔过来。两张纸,一张不受力,在她鼻尖前半尺处往下飘,落在她脚边。她脑中嗡一声炸开。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没有想到是这个时间这种情景。一阵慌乱。
  “这是什么?”他阴沉地说。
  “录取通知书。”她看着自己脚尖小声讲。
  “哪个学校的?”他越发温柔了,她咽口口水,试了试不敢说话。
  “我帮你答,江大。”他恨恨地踩过去,一脚把地上那张纸踢开,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你仗着爷爷奶奶宠你,真的胆子生毛了是不是?”
  是,她壮着胆子撒了弥天大谎,最后做决定的时刻,她把他们议定的所有的志愿全部推翻,没有一个是济东省内的。她横起心抬高头,一字一句地大声说道:“是,我长大了,我觉得我该尝试一下独立的生活。你也说过我的依赖性太重,所以我觉得在外面独自生活几年能改变一些,不过欺骗了你们,”她咬牙,还是坚持说完:“对不起。”
  叶慎晖急火攻心,听着她说对不起更是浇了几分油。他看着她,虽然她眼里有些胆怯,但是倔强的表情却是分毫不让,扬起的小脖子细得他一手能掐断,他真的想掐死她。他扼止住那念头,愤怒还是挥之不去。她一贯听话乖巧,他们之前商定的都是省内的学校,哪里知道听话的小羊也有咬人的时候。看到时他还不相信,上网查到她的名字才知道原来是真的,原来她瞒天过海,骗过了所有人。原来他信心笃定地以为她还在他羽翼下时,她已经准备好逃跑。她电脑邮箱里全部是于鸿辰帮她照的北京几所高校的照片和资料,她预谋很久,他们所有人被她蒙在鼓里。他一路过来,那张纸揣在怀里象揣了块烙铁一般,烫得他胸口发烧发痛。他对她如此信任,所以对她的欺骗更加愤怒。而她现在还倔强地站在他面前,云淡风清地和他说抱歉?
  他目眦欲裂,怒极反笑,“你翅膀硬了,可以飞了?”
  她咬住唇望着他的眼神又添几分倔强,还带有些许怨愤。她恨他什么?他才是应该怨应该愤的那个,他整整两年时间在地狱里独自挣扎独自忍受,只为了保护她不受他的伤害;无望的渴求和思之不得的苦痛早把他折磨得体无完肤,心都是千疮百孔的。就这样他溃烂的心还是全部栓在她身上,脑子一有空闲就在想她,他痴念着即使不能和她在一起最起码也能看见她笑听到她说话,哪怕只是一眼一个字都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快乐和满足,而她现在竟然选择离开他,走出他的生活?他勉力支持的自制力在看到脚下这张纸时即刻溃不成军,如黄河决堤一样。他两年来日以继夜每时每刻的隐忍和煎熬他向谁述说有谁能知道?叶轻眉,我才是该恨的那个。
  他眼中似要冒出火来,心里涨满愤怒,脑子里激荡着她要离开她不能离开的信息,他把她推倒在沙发上,她尖叫,她的尖叫益发刺激他,他扭着她的手臂,“翅膀硬了扭断就是了,你哪里也别想去。”
  她痛叫,在他身下挣扎着,双脚无谓地踢着他。好不容易把手抽回来,她挥拳要打他,眼睛看着他时,她呆愕。
  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无尽的伤痛,不舍,惶恐,还有绝望。
  她太熟悉的绝望。
  和她一样的绝望。
  “丫头,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他双手颤抖的捧着她的脸,唇印在她的唇上。

  救赎
  这样柔软这样芳香这样的魂与神销,这就是他一直渴望采撷的味道,竟比他想象中还要甜美。他吸吮她花瓣般的嘴唇,很轻,怕此刻是个迷醉的梦,被他的粗鲁打断。他在她的唇上轻刷着,他从未想过自己有这样的温柔。
  他划弄她的唇线,身下的她微颤。试探地把舌尖探入,梭巡着她的,在轻触到的那一刻,幸福象圣光一样照拂在他身上,他捧着她脸颊的双手战栗,枯涸的心象是荒芜了几世纪的沙漠终于祈得第一滴雨水,被救赎的喜悦淹没全身,几欲泪下。
  “小眉!”他低喃。
  她呻吟着回应,眯着眼,有些恍惚,接着瞪大,瞳孔也随即放大了几倍。
  魔法消失。
  猝然间惊恐潮水般翻滚而至,他也意识到他们发生了什么。她一把把他推开一边,人从沙发上跳下来冲向一扇打开的房门,慌乱中撞到沙发脚凳,他想过去扶一下,她又跳起来冲进去把门砰一声关上。
  房门撞击的巨响象是震在他心上,他颓然倒回沙发里。叶慎晖,你是个混帐。
  罪恶感尖锐地刺中他。他视而不见地瞪着前面的电视然后掩面。
  是,是罪恶感。他刚才的举动和动物有什么区别?放任自己的欲望淹没道德,他以后该怎么面对她?他一手摧毁了她对他的信任和依念,想想那双盛满了全世界的纯真的眸子在目视他时将带着浓浓的恨意与鄙视……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可是脑中又滑过那甜美的片段,她刚才真的在他唇下婉转低吟,娇不可甚。是真的,不是梦。
  良久。他望向窗外,夜霭微至。他虽然无所适从,惶惶而不可自解,但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总要面对的,他吸口气,走过去敲门。
  没有回应,手臂无力地撑在门框上,他颓丧着垂下头,轻轻喊:“小眉。”
  里面还是不说话,他沮丧地捶着门框,等下他该和她说什么?对不起小眉?“小眉,出来,”丫头,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怎样都行,千万不要恨我。他哀求地说:“小眉,拜托出来,我们需要谈一下。”
  等了几秒种,房门突然打开,她站在他面前。
  她小脸涨得通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的表情和五官刻画进心里,眼中闪烁着奇异的火光。
  “小眉。”话音还没消失,她忽然掂起脚,双手揽上他的脖子,他尚未从震骇中反应过来,她软软的小嘴巴已经盖上他的。
  她太生涩,她不知道该怎么亲吻,可是没有退缩,带着决绝狠咬他。他全身僵硬,想往后退避,可是身体却背叛了意志。他好象要证明什么,重重地压回去,舌头在她唇齿间探索,然后掠夺了她的。他重新掌握主动,强悍地引领着她让她跟着他的步调。她的舌头小而滑腻,他辗转吮吸,她闪躲着他的纠缠,他毫不客气地更进一步,只到他能完全侵占。
  她全身虚软,膝盖几乎要支持不住。他托着她的腰臀,把她放进沙发里,然后又一次地屏息捕捉到她的唇瓣。
  只想这样直到岁月终结。
  他抬起头,安心地发现她眼中没有他害怕会出现的唾弃和鄙夷。她眼波如水,雾蒙蒙地,唇瓣有些发肿,白皙的皮肤泛着醉人的粉红色。他深深地注视她,要把每个细节都铭刻在记忆里。
  他手指象蝶翼般划过她脸庞,每一处让他爱恋不已的地方,“小眉。”他谓叹她的名字。
  她还沉醉在他刚才激烈的吻和他怀抱的感觉里,呼吸都不平稳。“恩?”
  “我从不敢想象我真的能拥有这一刻。”他闭上眼体会着心里冲击的幸福感,他吻她的额头,缓缓低声说:“我想象过千百次,但是没想过真的能实现。”
  她觉得自己站在棉花糖里,是真的吗?现在发生的这些,他说的这些是真的吗?她期待渴望的这些也是他同样期待渴望的?是真的吗?
  他顺着她的额头向下,轻吻她象黑羽毛般的睫毛,光洁挺直的小鼻子,“真的没敢想过能实现。”他一边低语一边轻叹,“小眉,小眉。”
  他的唇刷过她的颈子,然后向上含住她的耳垂,她一阵轻颤。“小眉。我爱你。叔叔发疯了一样爱你。”
  她呆视他,已经失去了思考,言语,行动的能力,他在说什么?她呐呐地张开嘴,却发现吐不出一个字。我今天在做梦吗?
  “对不起。”她的呆滞让他心慌,“小眉,对不起。叔叔对不起你,叔叔……”
  她伸手捂住他嘴巴,心里充满感动喜悦与无法置信,“你刚才说什么?”她呐呐问道。
  他闭目抵抗心里的酸楚,“对不起。”
  “不是这个,前面那句。”
  他眼中交战着愧疚与狼狈,喉咙一阵发干。
  泪就这样滑下腮旁,她怔怔地说:“傻子,你就不知道我已经爱你很久了吗?”

  归依
  七,八月的香港正是台风季,晚上下了一场豪雨,雨珠把窗子打的劈啪作响。他们也没出去,叫了客房送餐。
  酒店的中央空调温度太低,轻眉裹着毯子蜷坐在叶慎晖旁边。电视里放着听不懂的粤语新闻,两个人都没有心思调台,只顾眯着嘴笑眼弯弯地着看对方,好象怕一眨眼对方就凭空消失掉一样。
  看着雨势弱了些,她犹豫着想回酒店。叶慎晖有些发恼:“你就这么想跑?不许回去,这里够房间,你喜欢哪间你先挑。”
  他定的是行政套间,有两间房。她也有点不高兴,觉得他霸道得不可理喻。“领队见不到我会以为我叛逃了,何心眉也会担心的,下午你那个样子她现在可能在猜测我是不是已经被你大卸八块了,你也知道她想象力丰富的很。再说了,你有钱也不是这样花法啊?定这么大的房?你就这么笃定我会留下来?”
  他漫不经心地坐回去,“那当然,从小到大什么你事情没听过我话?我负责打电话和你们领队说,叫你不要省钱你不听话!你们那个垃圾团定的垃圾酒店是人住的不?”想想这次,又有些不豫,乖巧如她作起怪来杀伤力还真有点惊人。刚才他又提起学校的事情,他建议由他出面转回济城去,她只是不依。叶慎晖还从没发现过死丫头有这么坚定的意志,心里发恨,手已经伸过去掐她的小脸:“死丫头,磨死人不偿命。”
  “疼。”她哀叫。
  这才发现她脸上有点红印,他又有些心疼。
  “你就不知道你手劲多大?你自己看看。”她委屈地抬起手控诉他:“下午的印还在。”
  “帮你吹吹。”她小的时候他妈老是这样帮着吹伤口。
  她斜睨他一眼,“当我是小孩子骗啊。”说着就欲抽回手来,他却是握着不放。
  叶慎晖低头看着掌中,软的没骨头似的,又小,还不够他一握。这样的一双手就是他想握着一辈子不放的。他从不敢妄想有一天能这样心怀坦荡地握着她的手,就象从不敢奢望她也会喜欢他一样。这两年看着她越来越寡语沉默,还以为是因为他刻意保持的距离伤害了她,他还想着等她习惯了就好。原来她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心思。想到她这两年心理上的重负,他心疼不甚。自己那些苦痛挣扎算得了什么?她还是个孩子却要背负这些。念及她受的苦他懊丧不已,两年来他每掩饰一分可能她心上的伤便要多一痕,每后退一步她伤口上的盐便要加多一层。难怪她下午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愤恨,难怪她迫不及待地逃跑,恐怕和他呼吸一样的空气她都承受不了了吧?自己怎么会这么自私这么愚蠢?他揽住她肩膀仍觉不够,心疼得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心里去。
  “丫头,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他低问。
  轻眉羞得脸泛潮红,他的手指描摹着她的下巴,她无处可藏。“你呢?”她反问。
  她眼睛熠熠闪光充满期待,叶慎晖在这样的眼神下竟有些窘迫,粗着嗓子说:“你六岁帮你擦鼻涕的时候。”
  她期待的答案不是这个!“叶慎晖!”眉梢含嗔带怨,竟有几分风情。
  他心神一荡,仍然板起脸,佯作发怒:“谁给你胆子叫我名字的?”说着态度又放软,“还算好听,再叫一声来听听。”
  “神经!”
  “乖,只叫一次就好。”他诱哄她。
  “叶慎晖。”
  “不够温柔,重新来。”
  “叶慎晖。”她的声音轻得象片羽毛划过他的心,他真不知道自己平淡无奇的名字从她嘴里喊出来是这样的与众不同。
  “叶轻眉。”他低叹。
  他的手指依旧在她脸上描摹着,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严肃。轻眉血脉加速,心脏也砰砰地狂跳起来。经过这一天她已经了解他的这个表情代表什么,天啊,再这样下去我会有心脏病的。他的拇指掠过她的唇线,然后头也覆下来,她屏息迎接上他的唇。
  早上醒来时轻眉还有些泛迷糊,接着昨天的回忆潮水一样涌至。她低叫一声把脸埋进枕头里,尚觉得不够又拖了一个过来压住头。她摸摸自己的嘴巴,回想每一个细节。他真的吻了她,他们昨天真的拥抱在一起亲吻!他们还对对方说……哦,她呻吟。昨天象个白痴一样,到睡觉前还在吃吃地傻笑,天啦,能不能再来一次让我表现的好一点?
  隔音太好,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她有些担心。走出去才发现他在窗前打电话,沐浴在阳光里的他连头发都有一层金色的光晕。看见她站在门边象只随时会逃跑的小兔子,微笑瞬时点亮了眉眼。拿着电话听着,眼睛却再离不开她左右。他无声地对她说句“过来”,轻眉轻手轻脚走过去,环住他的腰。他空着那只手拥住她的,两人凝目相望,只觉得空气都是幸福的味道。
  “领队那里我和他解释过了,走的时候随团一起走就行。何心眉也打过电话了,你放心。”
  “唔。”她环着他的腰不想动,不要说话不要说话就这样一直抱下去好不好?
  “快去洗脸刷牙去,”他捏她的鼻子,“眼角还糊着眼屎就敢跑出来。”
  她又羞又气,拧着他腰肉发泄。他也不觉得痛,嘴角抽动只顾着闷笑。
  吃了早餐出来,上午的阳光已经很猛了,站在外面一时有些目眩。手指被他紧紧握在掌中,就连南方猛烈得泛着白光的太阳和带着海腥味的风都是可爱的。心中漫溢的快乐荡漾在唇齿眼眉间,抹也抹不掉。走在嚤啰街上,偶尔相视一笑,世间万物皆化为尘埃一般。
  嚤啰街林立的店铺中有些是售卖古董和手工艺品,多数是旧物店,她快乐得象个第一次进动物园的孩子,惊喜地看着推上天花的旧玩具旧书旧唱片。“我不想回去了。我就留在这里帮他们卖东西好了。”她夸张地欢呼。
  叶慎晖好笑,感染了她的快乐,心里无限满足。那些道德伦理去他的,叶慎晖什么时候在乎过?只要她和他在一起也能快乐,为了这一刻的幸福喜乐,又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从嚤啰街沿山势而上,就是有名的楼梯街。他们坐在台阶最上面休息,那一年《花样年华》大热,周慕云和苏丽珍每晚打消夜就是在这条台阶上错身而过,她每晚穿着或素雅或锦绣的旗袍,高跟鞋敲击得石阶哚哚响,微羞地低垂着头,他怅惘而视,心中郁郁,Quizas, Quizas, Quizas 哀婉的背景音乐见证着周苏隐晦暧昧的情感。每念及此,轻眉都有些怅然。
  叶慎晖把手上冰咖啡递给她,见她刚才洋溢着快乐的小脸微带忧郁,大致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昨天至现在他们都在为几乎错失的感情庆幸与兴奋,都不敢触及将来要面对的那些。可是再幸福也只有两天的时间了,该面对的终将无法逃避。
  “一切有我。”他握着她的手,专注认真严肃地说。

  叶老四鸣冤记
  地点:海阳县衙
  场景:审案
  人物:县令兰囡囡,贾师爷,刁民叶老四,众衙役
  众衙役:威武!!!
  知县大人:啪(惊堂木)堂下何人?
  叶老四:(跪地作惊惧状)大人,小……小的叶,叶老四。
  知县大人:啪(惊堂木)所告何人?
  叶老四:(筛糠状)回,回老爷话,小,小的告woodhead,水天,树儿等一干女子。
  知县大人:(两眼放光:女子?莫非桃色案件?莫非被YJ?QJ?LJ?)咳咳,所告何事?
  叶老四:(跪行两步)老爷,青天,您要帮小的伸冤啊。这一干女子污言毁誉,坏我清白啊。
  知县大人:(清白?莫不是……咳咳……太刺激了)你慢慢道来,越详细越好。每个细节都对判案有莫大帮助,任何颜色,黄的红的都不要放过,就算是直的变弯,弯了扳直,本官也能给你辨出个是非曲直出来。
  叶老四:(茫然……弯?直?)
  知县大人:(咳咳,看样子是可攻可受型,原来不是耽美是女尊?)你细细道来便是。
  叶老四:(鼓起勇气)回老爷话,小的爱上本家叶姓女子,已经订下白头之盟,但是那一帮女子毁我名誉,说小的和邻家杨姓女子纠缠不清。老爷,小的冤枉,这明明就是赤果果的诽谤!
  知县大人:(有些失望,原来就是三角,木意思)那你与那杨姓女子是否确有其事?
  叶老四:(吞吞吐吐)以前是有滴,但是小的年后已经同杨姓女子斩断瓜葛。只是小的嘴笨,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解释。现在小的至爱的本家姑娘听信谣言,已有后悔退婚之意。老爷,一定要为小的做主啊。
  知县大人:(阴笑。)嘿嘿。那就是确有此事了?你朝秦暮楚,得陇望蜀,寡廉鲜耻。同为女子,怎能容你这等宵小登徒苟活于世上,残害我等善良姐妹!士可忍孰不可忍!来人,杖责800大板!
  众衙役:(上前抓人)威武!!!
  叶老四:(脚软不起,泪流满面)冤枉啊冤枉啊大人。
  知县大人:啪(惊堂木)本官上禀天心,这一案乃是当朝最佳最妙最英明的判决,有可能见证历史洪流,载入史册,进入高等法院2008年特殊案例总录。你还有何冤屈可言?
  叶老四:(呜呜呜,自认倒霉。)老爷,行刑前小的,小的有个要求。
  知县大人:(摸摸下巴假装有胡子)本官饱读圣贤书,深循仁义道。你有何遗言,尽管说吧。
  叶老四:(手抓裤腰带)小的现下所着内裤乃是至爱叶姑娘亲手所缝制的定情信物,后面是叶姑娘亲手所绣玫瑰花和粉红心各一朵,前面是叶姑娘亲笔血书:龙马精神龙腾虎跃八个大字。呜呜呜,等小的西去之后,请大人帮忙转交回叶姑娘,就说小的对她的心意天地为证,日月可昭。(脱下作慷慨就义,凛然受死状。)
  有诗为证:独剑指苍穹,双月沉四海
  啪嗒,轰隆,倒地一片。
  贾师爷:(从案台下扶起大人)大人,大人。
  知县大人:(从昏厥中醒来)好一个龙马精神!好一个龙腾虎跃!奶奶滴!鼻血?!
  贾师爷:大人,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您是阴虚火盛,当好好调理滋补啊!
  知县大人:你姥姥滴!废话!你去给老爷我也找个龙马精神来啊!唉呦亲娘哎,鼻血又流了!

  梦魇
  叶轻眉第一次宿醉。
  昨晚在兰桂坊的一间清吧小坐,她闹着要喝酒,叫了啤酒来还嫌不过瘾,一定要尝叶慎晖的Johnnie Walker。两张吧凳挤在一起,一晚的耳鬓厮磨。她已经不是当初的豆芽菜了,虽然有些偏瘦,但也是玲珑有致,再加上整晚偎在他怀里,娇语呢喃,笑靥如花,着实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他好笑地想起他扶她出来时,她带着醉意张牙舞爪地攀着他,就在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落地大玻璃窗边两人拥吻缠绵。如果她知道当时有多少人在旁边擦身而过,只怕今天一天都不敢出门。
  “该醒了,都下午了,猪。”
  她咕哝了句什么又翻身继续。
  “起来,肚子饿了,吃了东西回来再睡。恩?”
  他提醒了她,她迷迷糊糊地睁眼,带着残留的醉意,“我的头好疼。”
  “活该!下次喝柠檬水好了。”
  “去酒吧喝柠檬水?”她有起床气,睡不好就发作,一边摇摇晃晃地往洗手间走一边嘟囔着嗔他,“怎么不叫我喝牛奶?”
  叶慎晖微笑地半躺在她刚才的位置,身下的被子还有她的体温,房间里是她淡淡的甜香,丁香茉莉和黄梨果的味道,一时间薰然欲醉。
  半岛的The Lobby以纯正的英式下午茶著称,Tiffany餐具,加了牛奶的锡兰红茶,三层银盘里摆着英式小松饼,夹着小青瓜和烟熏三文鱼的三文治,芝士蛋挞,红莓蓝莓蛋糕,杏仁巧克力棒……轻眉虽然不多注意其他生活细节,但是被宋书愚熏陶得极爱吃,眼前的甜点让她幸福得几乎要晕过去。叶慎晖看着她象只晒着太阳的小猫满足得直哼哼,忍笑帮她把嘴边的蛋糕屑抹去。
  “听说这里能见到很多大明星哦。”她好奇地张望。“怎么看不到什么名人的?我还想着帮何心眉要几张签名。”
  “小混蛋,你就别给我丢人了。”他倒不怕她真的冲到别人面前,她害羞的性子百分百的会推他过去。想到自己象个毛还没长齐的追星少年站在他向来不感兴趣的歌星明星面前渴求一张签名,他头皮一阵发麻。
  微笑着随她的视线环目四顾,忽然在一处停下,心中微悸,在确定之后眼里瞬间满是冰寒之意,他冷冷地移开目光,转过头时对上轻眉询问的眼神却是深深的笑意,“吃好了我们再去哪里逛逛去。”
  “恩。”她喜笑颜开,叶慎晖越发想离开这里,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催促。只是平常的和睦的三口之家而已,丫头应该不会太过注意。他这样安慰道。
  走到酒店门口时远远已经看到那一家三口还在门前站着,他想拉住丫头已是不及。他拖着她的手站在他们侧后方,稍前一点以便挡住丫头的视线。那女人低头和她旁边个十来岁的男孩微笑着,笑容祥和。年纪也不小了,保养的很好,身形丰腴不见臃肿。他冷笑地看着她手上Chanel经典的衍缝手袋,过的似乎不错。他从不曾有这样汹涌的恨意,握着轻眉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几分。
  “怎么了?”
  “先回房间,我忘记要等个重要电话。”他只想拖她快点离开这里。
  但是那女人已经听到他们对话,回头望过来。叶慎晖转身抬步已是不及,只得上前一步挡住她搜寻的视线。她似乎对刚才看到的一角身影有些怔忡有些不可置信,再看一眼前面的叶慎晖,即时有如雷击。虽然他的面孔没有了以前的稚嫩,但是凌厉的眉眼分明就是叶家人。
  “小四?”犹不能相信眼睛。
  “你认错人了。”叶慎晖冷冷地说,攫住轻眉的肩膀,回身往电梯方向。
  “小四,是你。”那女人发足追过来。
  “谁啊?那个。”轻眉没仔细看,只觉得叶慎晖手臂肌肉紧绷,面带厉色,眼底却充满紧张。
  “别回头。”
  “可她还在喊你。”那女人穿着高跟鞋在后面追着,大堂里回荡的都是鞋跟敲击大理石的声音,不少人在周围好奇地注视。轻眉听她叫得凄厉万分,也不由得好奇地回望了一眼。
  那女人在这一眼间停步,双腿打颤,张开嘴欲喊,眼泪狂奔而下。见轻眉又转头不顾,她终于撕心裂肺地大喊出声:“小眉。”
  世界在眼前坍塌。
  随着那一声,她停步。抬眼看叶慎晖,他正担心地看着她,一脸的挫败。她缓缓回头,那女人已经追上来,她的面庞在她眼前慢慢放大,稍稍有些丰腴但是是她记忆里逐渐模糊了的轮廓。她只觉得膝盖发软,若不是叶慎晖用力揽着怕是已经坐倒于地。
  那女人张开手欲上前抱她,感觉到叶慎晖眼中的警告与戒备几次抬起又只能收回。“小眉,我是妈妈。”她怕惊吓了她似的说得很轻。
  妈妈。
  她空洞的眼看着那女人泪水狂奔却瞬也不瞬地带着渴求望着她,她奇怪地看向后面已经紧跟过来的两个人,中年男人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甚是紧张担忧,又搞不清楚状况,急得手足失措。旁边十来岁的男孩大概没见过那女人这么失控,揪着她的衣角局促不安,嗫嚅着轻声用粤语喊:“妈咪。”
  空气稀薄得似乎透不过气来,她每一次大力呼吸都能感到心脏的扩张,鼻翼抽动,甚至能感觉到血脉奔流的速度。冷眼看着他们,缓缓有缕诡异的笑浮起在嘴角,只觉得无比讽刺,世界上有这么可笑的戏码?还要偏偏发生在我身上。
  “小眉。”那女人哀求的声音。她在喊她?她是谁?她有什么资格?她算是什么?她不是已经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吗?她不是在她心里已经死了吗?她凭什么又出现在她面前?凭什么在她面前炫耀她的幸福家庭?抱着小时候的她跌坐在门厅压抑着涕泣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看着不说话的她不停流眼泪的那个人也早死了,在她身上挨着其他小孩丢来的小石子听着他们笑她是哑巴的时候,在她睡不好做噩梦醒来只有自己的时候,在她拿到第一朵小红花第一张毕业证的时候,在她站在火车站没有地方去的时候,在她心痛得想自杀又无人安慰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死人是不可能复活地。
  她屏住呼吸,听到自己仿佛从地狱里传来的冰冷声音,“我不认识你。”

  天幸
  那天,超强热带风暴“爱尼尔”过境。下午4点40分发出3号风球,到6点55已经改发级别更高的8号风球,天文台的红色暴雨警告也同时升级为黑色。好在已经错过下班高峰期,并不见交通工具人满为患的情况。但是风速太快,维多利亚港巨浪滔天,一人抱的大树都被吹得半个身子倾斜。
  南方的夏季,晚上七点日毒犹甚,尚有微熏的热浪。这一天的七点却是反常。本来天空就低,黑鸦鸦的乌云把整个天都盖满了,间中盘起密匝匝的金蛇,伴随着凌厉的闪电炸起一串巨雷轰然,胆子小的真的能吓到。
  叶慎晖已经枯坐了近四个小时,看着窗外的天色更觉气闷。
  下午叶轻眉自己先回房间,他紧跟于后,她却丢下话:“叔叔,我想安静地自己待一会。”便进了她的房间再没出来。他一肚子的安慰全部憋闷在心里,担心她有事,只能一直坐在小客厅,半步也不敢走开。
  他站在窗前注目在那一片璀璨灯海中。如果不曾踏足这个城市,恐怕他一生都无法了解那无望的感情竟然还有她也在守侯;可是,他得到自己想要的,却又因这场巧遇撕开了她已经封存的回忆。世界这么大,十多年来任何地方都有可能遇见,偏偏命运帮他们选择了这个弹丸之地,选择了他们互述衷肠,快乐的时间还不及48个小时的时刻。这座不夜城既见证了他们对彼此的心迹又带给丫头一生最惊怖的梦魇。究竟是他们的幸运地还是不祥地?
  里面一直没有声音,他期待能听到她啜泣,甚至是放纵的哭嚎也行。这样的安静岑寂,他缓缓捏拳,感觉有些不祥。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耐性渐渐被消磨殆尽。
  敲她的门没有反应,心里闪过恐怖的念头,只觉得后背的冷汗把衣服都浸湿了。强自定了下神,拨响她房间的电话,第一次没有人接,他更是惊惧,第二次按键的手指都有些发抖。响了很久,那边才接起。他只喊了一声:“小眉”就再说不出话,声音的颤动比不上心脏,好象才被从地狱里拉回人间,感恩的心无法自抑地激荡。
  那边静了许久,才听到她无力地说:“门我没有锁,我也不会做傻事,我只是想静一会儿。”
  “恩,我明白。躺着睡一觉好不好?”他柔声劝慰,还没等他说完,那边已经挂上。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暴雨已经倾盆而至,街上连车灯都看不见,远处的辉煌灯火也在雨幕中模糊。电视里全部是关于“爱尼尔”的追踪报道,叶慎晖把电视关了静音,在厅里象只针尖上的蚂蚁,不知道打了多少个转。越来越难耐这死一样的岑寂,他走去她房间敲了下门,还是没有回应,不知道是不是睡了。他转身又继续踱步,想想又转回去继续敲了几下门。没有意外的毫无反应,他犹豫一下,还是把门推开。
  一盏灯都没有,他唤了声小眉,环视一圈,床上很整齐,连床笠都没开。他有些慌,正想往洗手间走去,窗外一声让人心都跟着狂震的巨雷,然后几道把苍穹撕裂的闪电照亮室内,又归于黑暗。
  她蜷成一团,躲在门边的窗下,厚重的窗帘把她遮去一半,象只暴雨里的流浪狗一样瑟缩着。
  他的心仿佛被刚才的闪电撕裂成几瓣,眼中涌起经年未至的湿意。这个小笨蛋,她在这里坐了多久?痛惜爱怜不甚,连脚步都放轻了几分。发现面前的黑影,她抬起头,黑发披散着,把惨白的脸遮去了一大半,看着他的双眼曾经是那么奕奕生光,现在却暗淡无比。她目无焦距地看着他,叶慎晖不由得心都停跳了数秒。他怕惊吓她,尽量小心地在她前面的地毯上坐下。伸出手想环住她,她却望了他一眼后又把头埋进腿弯里。
  他心乱如麻,恐慌莫名。
  她小时候也会坐在后院发呆,眼神也是这样溃散,但是每次被他逮住,她都会害羞地笑,然后扭身跑掉。刚才……叶慎晖真的害怕起来,她从小心里有个自己的天地,所以家里人对她呵护倍至无尽宠爱,就是怕她又重回自闭中。可是今天……仿佛有个巨大无边的黑洞正在吞噬她,而他却无能为力。不要吓我,丫头,求你,不要吓我。
  他伸出手试探地碰触她光裸的手臂,指间一片冰凉,她没有抬头但是也没有闪避抗拒。他稍稍心安一些,舒开手把她环在怀里,这才发现她在发抖,不停地幅度很小地发抖。
  “冷,是不是?”他轻声问。
  她不说话也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瑟缩着。
  他心疼得连呼吸都有些凝滞,把她慢慢抱起来,只觉得她轻得象片落叶,而这片落叶就要随这场飓风吹向无人能及的荒漠去。他把她放在床上,拉开床笠,把毯子给她盖上。见她脸色仍旧灰白,他出去倒了杯威士忌,回到房间又翻出备用的棉被给她盖上。他哄她起来,她没反应,只是看了他一眼。他哄她把威士忌喝下,她象木偶一样听从每个指令,然后躺下。
  怀里的她象块冰似的,寒意密涔涔地渗入他的腿脚和血液。她还在抖,战栗着。其实这种战栗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身体因为心脏受到刺激供血不足,为了维持心脏正常收缩而产生的自然保护反应。叶慎晖不懂,只觉得她冰冷的身体似乎连他都要一起冻结了。这样下去不行,他强自镇静,走去洗手间把浴缸的水注满。试一下水温,比平时要热一些,估计也可以。他转回来扶起她,笨手笨脚地把她的头发扎起来,脱下她的衣服。
  她象木偶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任他摆布。“丫头,我们说说话好不好?你不喜欢说那你听叔叔说好不好?”叶慎晖的话嘎然而止,眼中越来越湿,看着她死寂的眼神心痛难抑,而她,连抬眸都没有。
  她偎在他怀里,仍旧瑟缩颤抖,他把她放进浴缸的那一刻,她沾到热水才清醒了少许。她困惑地望住他,声音破碎而迟疑地问:“那个人,那个女人,真的是我妈妈?”
  她刚才还死灰的小脸在此时焕发着期待的光,格外耀目。叶慎晖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犹豫了一下还是狠下心点头:“她叫李敏芳。”
  他的话瞬间抹掉她脸上的光芒,叶慎晖甚至怀疑刚才那瞬间的光彩是他的幻想。他痛恨自己的残忍却又不得不这样做,他只希望强烈的刺激能让她恢复正常的情绪,只要她愿意哭出来,他愿意倾尽所有。
  等着水温开始转凉,他把她捞起来。她还是不说话,但是身体温暖了很多。用大浴巾把她包住放回床上,他转身去帮她倒水,她拉住他,眼里都是企求。
  “我不走,就去倒杯水给你。你自己把睡衣穿上好不好?”
  她点头。
  再回来,她好象恢复了些精神,黑黝黝的眼珠象只受到惊吓的小兽,圆圆地瞪着。把水杯放好在床头,她已经攀住他。虽然没有再发抖,但是手脚还是凉凉的,他握着她的手慢慢搓揉,待她回暖又捂起她的双脚。她在他怀里扭动,似乎想在他身上吸取热量。
  “还是冷吗?”
  她点头,继续往他怀里挤,象是想躲进他的身体里。
  “丫头,别动了。”他的声音不自觉的有些暗哑。“就这样躺一会,我们聊聊天。”
  她不理,柔软的唇在他颈间厮磨,他一阵战栗。“别乱动了,丫头。”他双手圈紧阻止她的抚摸。“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也有一次你掉进湖里,把你捞起来的时候你也是冷的发抖。那次可把我们吓坏了,这么听话的小姑娘怎么会这么调皮?奶奶还一直——”
  她的嘴巴堵住了他的话。

  天堂
  叶慎晖偷看过沉睡中的叶轻眉许多次,她的唇如清晨打过露水的玫瑰花瓣,晕着浅玫红的水色,他无数次地幻想过把那两片花瓣含于口中轻啜是种怎样的消魂;她纤细骄傲的颈子,上等骨瓷一般,透明得几乎能看见于下的青色血管,如果他的呼吸埋在其间深嗅她的芳香……;有时候还能从微微敞开的领口偷看到一抹阴影,其下他意淫过那朵初初绽放的娇嫩粉红……
  种种深藏在内心最幽暗之处的狂野想象,都不及此时能令他疯狂。
  他明白她只是象个失牯的小牛犊,在寻找一种慰寄一种能获得安全感的皈依,他如果妄动是乘人之危,对她极为不公平。但是她现在粉嫩鲜活的小舌头在他口里划过,带着轻喘,双腿攀附上他的……
  “别动了,丫头。”他粗嘎的声音在在显示着隐忍的欲望,大腿扬起压制住她的,“听话,不要乱动了。”
  她不安分的双腿停下对他的摩擦,手指却从他衣底探入,从他肌肉虬结的腰腹一路向上。纤细微凉的手指象带着火苗一般,他轻颤不已。他捉住她的手,她的嘴巴仍不管不顾地在他下颚和颈间留连。
  他意乱情迷,低头吻住她。含吸挑弄,砸吮啜舔,辗转不已,直到她逸出第一声娇吟。
  他放开她,还残存一丝清明。
  她小脸浮着红晕,漾着水的眸子满满的都是期求,“抱我。”
  他明明想退后,手掌却紧紧揽住她的后腰,沿着弧线向上抚摩。“小眉。”
  “抱我。”她的唇在他下颚摩擦,寻找他的,手指也覆在他胸上。
  他抽一口气,血液开始翻滚,他舔噬她的耳垂,克制着双手只在她的后背摩挲。“丫头,叔叔要的不只是抱你。”他快被自己的想象击倒了,“那些,会吓着你。”
  她捧着他的脸,眼中带着决绝,轻轻说:“我不怕。”
  他深邃的眼神以无比的专注凝视她,仿佛要看进她灵魂的深处,她觉得在他眼下的自己下一秒就要瘫软融化。然后他的手指带着极大的自制缓缓解开她睡衣的纽扣,当两人终于裸体相裎时,他粗糙的触感让她全身发烫,小腹升起奇怪的骚动。
  “吻我。”她哀求。
  他听从她的指示吮住她的唇瓣,唇齿相依间疯狂地向对方索取着。“小眉。”他低哑的呼唤伴着窗外隆隆的雷声和狂暴的雨势,他冒出的短髭轻擦过她的双颊与下巴,再至颈间,带给她从未试过的酥麻。他一只手托着她的脖子摩挲,“小眉。”
  她以让自己羞愧的呻吟回应。
  “看着我,我们要记住今天。”
  她重重地点头,吻过他薄汗的额头和鼻尖。他的嘴巴和舌头燃起火焰,一路厮磨,最后落在她稚嫩的胸脯上。
  她倒吸一口气,想抬起手遮掩住,可是手指却抚摸上他坚实的手臂。他的嘴覆上她的隆起,舌尖与她的峰尖相触,她破碎地低吟,不由自主地揽住他的头,身体充斥的渴望究竟是什么?当他更深地含住她并且用力吮吸时她才知道,她低喊,任由狂喜席卷而至。
  她的思想在那一触间涣散,全身每一个毛孔却变得无比敏锐。血液象浓浆一般急速滑向他嘴唇含咬的那一处,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瘫软和他肌肉的僵硬。他喘息她呻吟,他的手在她身体游弋带给她更多的渴求。他的嘴又覆上她的,低喘着划弄她的唇舌,回旋着挑逗着。她不清楚自己还在渴望什么,明明已经是潮水般的喜悦,可是听着他的呼吸感觉着他心脏狂跳,她却觉得还是不够。她把他抱得更紧,紧得想溶进他身体,披散的头发随着她不安分的小脑袋在他颈间摩蹭。
  他好象知道她的需要,手掌掠过她的大腿,沿着内侧向上渐渐接近了她的中心。她僵住。
  “丫头,放松一点。”他的肌肉也是紧绷,但是在她耳边轻喃的话语却是异常温柔,“放松。”
  他细细地浅吻她的面颊,手掌向上终于掩住她的核心。她尴尬地闭上眼,咬着下唇,可是他的手仍旧坚定地搜寻着,直到粗砺的手指轻触到她潜藏在核心的小花蕾。他吞咽了一下,似乎在克制什么,然后按住那里揉弄。
  不知名的喜悦化作闪电侵袭全身,她无法自制地嘤嘤低泣起来。
  “小眉,吻我。”他命令她,手指仍是一阵挑弄。她抬头含住他的嘴,含住他探入的舌头,带着呜咽回应他的粗喘,手掌抚摩着他的肩骨胸膛。
  仿佛经历恒久的快乐,她越发瘫软,只有脚尖微蜷着。她能感觉到体内一拨一拨的热浪,他粗重的呼吸,他硬若磐石的手臂。然后,是疼痛。
  撕裂的疼。她本能地畏缩,他却握着她的腰不允许她后退。
  他的顶端能感觉到里面的潮热与细腻的柔软,他的欲望叫嚣着要深入进去探究享受。可是身下的她却在颤抖,细碎的牙齿咬着自己的唇。他心疼地抚摸她的脸庞下巴,“丫头,疼就叫出来。”
  她无助地摇头,长发披散在枕上更显得小脸还不够他一掌大。他细细地吻她的额头,小巧的耳廓,舔拭她眼角滑下的泪,手指探入两人相连的位置诱哄地轻捻,直到她再次湿滑。在她又开始低吟时,再无丝毫踌躇,他沉身深入。
  她终于逸出一声轻喊,眼泪流淌而下。他克制住抽动的欲望继续亲吻她安抚她。
  “真的很痛。”她呜咽着低叫。
  “我知道,丫头,抱歉,真的抱歉。”他缓缓退出去,她的紧缩让他差点崩溃,他咬牙坚持着在她以为他要离开时再次进入。
  他不停地抚摸亲吻她,缓缓进入撤出。疼痛一丝丝抽离,递接而上的是深沉的压迫感和逐渐上涨的莫名的快乐。他知道她已经感觉到快乐,她在他探入时躬身迎接,他加大进出的幅度。
  他每一次的深入都在把她往某一处推动,那是个无比美妙的所在。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渴望触及的某个边缘,她想睁开眼看他,可是泪眼模糊,双手紧攀住的他的肩膀已经汗湿一片,他们急促的呼吸混合在一起分不出是谁的,她只分辨出自己如鼓敲的心跳。
  随着他的节奏她不由自主地哭喊着叫他叔叔,他好象越发疯狂,然后她感觉自己飞升而起,扶云直上,狂喜涌至灵魂深处,原来就是这样,灵魂升腾的快乐一浪浪地她无法抵抗。
  他能感觉她体内最柔软的那处急剧的痉挛,火热紧窒,仿佛要吞噬掉他一般。他大力呼吸,端详身下她绽放着喜悦的表情,咬牙继续在她体内更深更快地移动,每一次都抵进她的花心,每一次都想触及她的灵魂,她抵受不住地在他身下扭动哭喊,呜咽地叫着他。“丫头,我爱你,我多么爱你。”他低吼,最后一次狠狠冲刺进去停留在最深处,将生命与灵魂充满她并和她一起悸动。
  古老如爱的快乐席卷全身,他战栗,仿似触及到了天堂一角。

  代价
  叶慎晖早上是被短促的门钟声叫醒的。
  看看怀中蜷曲象猫一样还在沉睡的她,忍不住满足地笑。她深沉而缓慢地呼吸着,他的手指悄悄地从她发间穿过,到纠结处停下。昨晚的癫狂于脑海重现,她密密的长发披散着缠绕着他的脖子,春色旖旎,他几乎克制不住想以吻唤醒她。
  门钟又响,这次却是响两下停顿数秒,然后又执着地继续。
  他急忙起来把门关好,边裹着浴袍边打开大门。昨天那个男人站在门外,他当下皱起眉。
  向伯明五十许,稍微有些富态,头发是香港人特有的黑灰白三色。他面上也带着些尴尬,说话间口音很浓重,“我姓向,是李敏芳的先生。”
  “向先生,昨天离开时我已经告诉你太太,看起来你们也是比较幸福的家庭,我认为没有任何必要打扰我们的平静。”
  向伯明咳嗽一声,他混迹商界多年,一眼便判断出面前这个男人即使只是光着脚,穿了一件浴袍,表情淡漠,态度客气而疏离,但是一双眼睛却是深不可测,隐隐敛藏着不轻易妥协的倨傲和常人难以撼动的坚韧。说客并不容易做。“这件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太太昨天回家到现在没合过眼,一直在流泪。我想,能不能给个机会我们坐下谈一谈?如果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也请给个机会解释。我太太正在楼下等。”
  叶慎晖认为根本没有必要。但是回想起昨天晚上,他以为丫头已经睡着了,黑暗里她却低声问:“我妈妈为什么不要我?是不是因为我那时候不会说话?是个残废?”
  他如鲠在喉,无法回应。她也没等他回答,叹了口气便沉沉入梦。
  或许他该帮丫头问清楚。他沉吟片刻,“给我2分钟换衣服,我马上出来。里面乱,就不请你进去了。”
  还是昨天的位置,心情却是迥异。李敏芳双手紧张地握起又放松,不停重复着这个动作。看见他出现她慌忙站起,没发现他身后有小眉的影踪,她脸色暗淡,有些失望。
  在她做了那些事情后还指望小眉惊喜地抱着她喊妈妈?叶慎晖冷笑。审视的目光从她名师打理的发型到脚上的小羊皮鞋,然后停驻在她手指的婚戒上。他嘴角的嘲讽太过犀利,李敏芳畏缩着把手收到桌下。
  “那个……那个,小眉呢?”她迟疑地问。
  叶慎晖微笑,提起丫头他的气场柔和很多。“小眉还在睡。不过昨天你也应该明白,她没有见你的欲望。”
  “小四——”
  叶慎晖打断她,“小姓叶。”对面的人脸颊肌肉抽动几下,他不禁有些幼稚的恶意的快感。“我下来只为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遗弃她?”
  他的单刀直入让她有些猝不急防。李敏芳抖着手拿起红茶杯,又颓然放下。“那时候才到深圳,一个单身女人真的很艰难。本想安定了接她过来,可是一直在租房子住,加班时间也很长。后来换了工作作医药代表,经济上好了点,但是马上又认识我现在的先生。他是香港人,前妻移民去了加拿大,只有个儿子在身边。他的条件真的很不错,认识他的时候我就没敢说实话。他一直以为我未婚的——”
  虽然她的回答与预料的大致无差,但是仍不能遏止愤怒。善良的小眉怎么会有个如此自私的母亲?他体内某处纠紧,“你以牺牲小眉的幸福做代价?”
  “你不懂!”她也有自己的苦楚,“那时候你哥走了,小眉跟个聋哑孩子有什么区别?我还年轻,我真的不甘心就那样在痛苦里埋葬掉一辈子。”
  他嗤笑。“那么后来呢?你也如愿得到你想要的了。”
  “后来结了婚,他已经有个大儿子,我真的不敢提。等感情稳定下来,又发现自己也有了。我问过我家里人,小眉在爷爷奶奶那里被照顾得很好,我才放心些。然后Chase大了点,想回去,又遇上97股灾,我先生生意几乎一蹶不起,差点破产。”李敏芳的泪几乎没停过,“这两年生意有了起色,却不敢回去找她了。时间越久越是近乡情怯,怕她埋怨我,怕她恨我,她一定会恨我,我不是个好妈妈。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
  她涕泪横流,叶慎晖没有半分感动,冷眼斜睨,脑中闪过丫头象个失亲的小兽缩坐在墙角地板上仓皇的样子。汹涌的恨意随流淌的血液搏动,真的想把这女人扔进太平洋去。
  李敏芳又换了张纸巾拭泪,“我昨天见到她还不敢认,都这么高了。她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她,现在也该读大学了吧?”她又低头掩面。“我真的不是个好妈妈。”
  叶慎晖看看表,“不好意思,该告辞了,我们下午的飞机。”
  她也站起身,拉住他的手哀求,“小四,给个机会让我们见一见好吗?我也有苦衷的,我可以跟小眉解释,她能理解的,她一定能理解的,我是她妈妈啊。”
  叶慎晖低头厌恶地瞥一眼这个女人,她没有资格作丫头的母亲,她甚至侮辱了母亲这个称谓,她怎么能那样伤害他珍视的人?她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借口掩饰她的自私残忍与背叛?他心疼地想着楼上的丫头,他不应该下来的,这是他们第一个早上,他们应该相拥在一起迎接第一缕阳光。“我认为,你永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会更好。”冷酷地把她的手拂开,头也没回走出去。
  轻眉方才醒,还有点迷糊,半坐在床头,昨天雷雨交加的夜晚发生的那些,不清不楚地慢慢浮起些片段。叶慎晖不敲门自入,她慌慌地往下躲,脖颈处都是红色。他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只觉得此刻头发乱成鸟巢,眼睛半睁半阖的她犹如清晨第一缕阳光般可爱。见她往被子下面躲,他又好笑,明明昨天他是被诱奸的那个。
  “你,你做什么?”她色厉内荏地说,人又往下缩了点,眼睛里都是警惕。
  他继续解衬衫衣扣,故意把动作放得极慢,每解开一个扣子就看见她往下滑一分,直到只有两只眼睛在外面滴溜溜转,他夸张地挑着眉盯着她邪笑。
  “不要过来拉,我身上还在疼。”他已经扑了过来,她尖叫。
  她象条虫子一样扭动,他压住她翻滚。被子掀开露出半边光裸的身子,他的手袭上去,感受她的滑嫩。“不要,真的疼。”她象猫一样哼哼着讨饶,每一声都挠上他心窝里。
  “只是逗你玩,小笨蛋。”他遏止住涌起的欲望。手笼着她的头,微张的粉色小嘴就在他面前,他凑过去。
  “没刷牙。”她反抗。
  “我刷了。”托着她脑袋的手用力,他已经含住她的。他分开她的唇,探入与她缠绵的舌尖显示着他刚才方压下的热情。当他放开她时,他怀疑以前没有早安吻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你自己偷偷去吃早餐!”她尝到咖啡的香味,极是不满,他们最珍贵的早晨,他怎能丢下她自己出去?
  “没有,我是去见——”他考虑下称呼,还是决定叫名字,“李敏芳。她想见你一面。”
  她骤然一僵,撇开脸。“我不想见她,连提都不要提。”
  顿一顿,“她也不是我妈妈。”
  他的手安抚地抚摩她乱七八糟的头发,“我和她说过了,以后她不会再出现。我们丫头有爷爷奶奶和我陪着已经够了是不是?”
  她的手握住他的,五指紧扣,头埋在他怀里轻点几下。
  ……
  ……
  胸膛慢慢有些凉意,他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憧憬
  “丫头别蘑菇了,快起来收拾你的东西。”
  “昨天那么大的台风,今天天还是阴的,新闻也说过了,机场虽然重开,不过不确定能不能准时起飞。”她找借口,盘腿坐在床脚就是不肯动。
  “那也得先把东西收拾好。”她的行李在何心眉处,只是这两天和他在一起又添置不少。见她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还在原地赖着,叶慎晖不由叹气,坐过去从后面拥住她,“发什么小脾气?恩?”
  她手指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他伸手过去抓住。“怎么了?”
  “我不想回家。”她嘟囔着。
  他捏着她细白的手指,一只一只捏过去。他也有同样的心情,如果能有选择,他希望时间永远停止在他们互相说爱你的那一刻。可是……他把她拥紧些。
  “我们回去找个地方藏起来吧。你种田我养猪,屋后再开个菜园子,白天忙完了回家我们一起煮饭,晚上坐在院子里一起看星星。”她憧憬着。
  “傻瓜。”他的下巴抵着她脑袋,洗发水的香气淡淡的。“你舍得丢开爷爷奶奶?”
  她不语。
  他把她抱紧些,头搁上她肩膀,脸贴在一起,犹豫问道:“你说,如果我们告诉爷爷奶奶——”
  “不要。”她几乎是同时反应,骤然转身,眼里都是慌乱,“不能告诉他们,不要和他们说这个。”后面一句已是带着央求的颤音。
  “知道了,你别急好不好?”他在她唇上吻一下,如蜻蜓点水。“我只是说如果。”
  “你想的不可能实现的,”她垂丧地说,“我们这样,能说给谁知道?爷爷奶奶那么爱我们,怎么忍心让他们受伤害,他们知道的话会被我们气死的。我们……我们这样根本是错的。”
  “小眉,你是在后悔吗?”他心下一沉,语调不自觉严肃起来。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在他快到绝望时又逢生机,他不容许她后退,哪怕半步也不可以。
  他表情阴沉难辨,她不敢直视,脑袋越发低了些。
  “抬头看着我,”他托起她的下巴,她躲闪他严肃的目光。“听好了,我是不会后悔的,你也不许后悔。我们互相折磨了两年,好不容易守到云开。别忘记这里,在这里你和我说你爱我,在这里我们真正在一起。所以把你小脑袋里面那些没必要的东西都丢开,将来怎么样且不管,我们没有和爷爷奶奶一起住,要瞒过他们很容易。就算是有什么事情发生,站在你前面的是我,我不会让你单独去面对。懂了没有?”
  她点头,眼中有些湿蒙蒙的。
  “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就让我们放任一次,肆意一次又怎么样?”怀里的她娇弱得象片秋风里萧瑟的叶子,他会守护她,他一定能守护好自己最珍贵的。
  她伏在他肩上,他身上熟悉的气味让她如此安心,他紧揽着她的手臂那样坚定,好象前路也不是那么晦暗,艰难险阻有他在前面劈荆斩棘。“我爱你。”她低低地说,象是在重复誓言。
  他无以名状地欢喜,心中最冷硬的一块也能在她这句话下柔软起来。“小笨蛋,我也爱你。”
  她想到了什么,扭了下身子,想挣开他的拥抱。“我还是不想回去。”
  他顿觉头疼无比。她的小脑袋里还藏着什么?“怎么了?又想到什么了?”
  “那个,恩,如果,我是说——”她咬牙,“洋洋怎么办?”觉得他手臂僵了下,“我偷了她的东西,她一定很生气——”
  他堵住她的嘴巴,牙齿不客气地咬她。
  “疼。”她摸着下唇,呼吸有些不稳,脸涨红,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呼吸不畅。
  “谁和你说我是她的?笨蛋一个,我是你的,听到没有?”他恶恨恨地说。
  “可是——”
  “没有可是。”他不容她置疑,“过完年我就和她说清楚了,有些想法是她不应该有的。也不知道谁传到你奶奶那里去,连你奶奶也被误导了。这才最可恶!”
  “可是,你没有说过啊!你还和我讨论她和陈然姐姐两个哪个好一点。”她直着脖子,还是有些怀疑。
  见鬼了,早知道这样他应该做两年苦行僧的,现在说着说着又多出来一个陈然。叶慎晖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想着年后她在他面前扮得乖巧可爱,俨然关心叔叔的好侄女的样子又有些发恼,拧着她的脸蛋,“什么叫讨论?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吐沫横飞,我当时气得恨不能掐死你,哪里有机会和你解释?”
  “唔,我只是——”她叫屈。
  他捧着她的脸,吻过他刚才拧出的红晕,盖在她唇上,辗转纠缠,“以后没有她们了好不好?”
  “唔。”她哼哼着。
  “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舌尖触碰到她的,他缓缓搅动。
  “恩。”他象水母一样吸食她,她没办法说话。意识开始有些不清。
  他吮吸她的香津,象哺食的鸟又渡入他的,她的头越来越昏,我们刚才谈到哪里了?“唔。”
  “丫头,说你爱我。”
  “唔。”身体好软,脖子好痒。
  “听话,说你爱我。”
  “我爱你。”不用说你也知道啊,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好爱好爱你。
  “不要摸那里!!!”
  ……继续。
  “呜,你说要赶飞机的。”
  “还有时间。”
  “没时间了,不要摸,呜,不要咬我。”
  “丫头,我爱你爱死你。”
  “唔,我也是。”
  “说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他的手好烫人,快把她烧着了。
  “我也是你的,丫头。”
  我知道了,我们是彼此的。
  “不要碰那里!!呜,不要。轻点,拜托,轻点,还痛,呜——”

  一晌贪欢
  刘阿姨在厨房里掰着手指细算了下,她来叶家工作已经整整五个年头了。
  叶家确实是个好主雇,叶先生虽然不易亲近,但也不苛刻,小眉更是把她当家人相待,而且报酬实在丰厚。如果这几年没有这份工,光靠她男人早出晚归,卖了命也未必能负担起老人家的医疗费用。这五年中家里的老人过了世,孩子今年也上了高三。她本打算再做几年,给孩子攒些钱留作将来大学的费用,可是小眉要去外地读书了,这份工恐怕也到了头。
  真的舍不得,不说工作,即便只论小眉她也舍不得。那孩子听话懂事,有时候看着她就会后悔当年忍痛流下的那个,如果也是个闺女,现在怕也有十多岁了。儿子怎样都没闺女贴心的。
  把晚饭摆好,见叶先生有话讲,她心下揣揣。收过叶先生递来的红包,担心了好多天的事情尘埃落定,反而轻松起来。工作没有再找就是了,只是小眉——以后见不到这孩子了,她本以为能看着她工作,看着她嫁人的。想着,眼睛就有些热。
  哪知道叶先生说的话大出她意料外。她没反应过来,大致知道是说她每年辛苦,只有春节几天假期。叶先生说放她几天假休息,小眉喜欢她的手艺,工作还给她留着。
  她大喜过望,在厨房兜了几个圈,才终于把买了快半个月的保温饭盒拿出来,“小眉,你考上大学,阿姨也没什么好东西祝贺,这个你别嫌弃。在外面不比自己家,没人照顾,你也不会照顾自己。记得要好好吃饭,别把胃饿坏了。”
  小眉接过饭盒,连连说谢谢,还过来抱了她一下。她眼睛越发热了,再一次叹息那时候怎么没生个闺女。
  她不知道的是,她告辞出门了之后,轻眉一坐下来就照叶慎晖脚上狠踩了一下。
  他扬眉,故作不解。
  “你故意的!”她抓着筷子,眼里冒着鄙视的小火苗。“你这个大资本家,黄士仁,你会好心给刘阿姨放假?”
  他淡淡地问,“我故意什么了?”
  “你分明——”她说不下去,刘阿姨每天早上七点半准时来上班,已经有几个清晨他满怀不耐地从她床上下来沿阳台溜回自己房间。他的兽行令人发指,她却说不出口,特别是在他此时戏谑的眼神下说不出口,只能泄气地继续吃饭。
  想想还是有些不忿,“你这几天就不用管公司吗?那么晚才走,又这么早回来。”
  “没听过一句话?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表情严肃正经,说的话却又如此不堪,这么大的反差还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一口汤呛住,轻眉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叶慎晖递着纸巾,嘴角挑起,眼里都是玩味。
  过些天就要离家了,两人这几日一有机会就粘在一起,连刷牙也要挤一个洗手间。就象一罐甜香的蜜糖,舀起一勺还有绵绵的丝连着。晚上她照例和奶奶通电话,叶慎晖和她坐一处,沙发太小,她一半坐在他腿上。他眼睛望着电视,心神却都在她身上。听她跟爷爷奶奶撒娇,软糯的声音合着衣襟里透出来的体香,肉乎乎的屁股挨着他的大腿,半个身子都飘起来似的。
  电话里讲的无非是今天做了什么菜,今年的葡萄长的漂亮,老爷子钓了条什么鱼。他渐渐有些不耐,接过电话和他妈随意支吾了几声便急急放下。
  “你和奶奶说话就这态度?”
  “你和我说话就这态度?”他啜着她的小嘴不放,她软绵绵地靠着他,眼皮开阖间流着光溢着彩,煞是动人。说不清什么感觉,只想把她缩小变成一小团揣进怀里,藏在心窝最柔软那处。
  “不要走好不好?放你去江宁我不放心。”他轻啄她的额头,低低地说。
  “我也不舍得你啊,可是,我真的很想试下自己生活是什么感觉。也就几年,我还不是一样要回来。”
  他无奈地亲着她顽固的下巴,叹口气,”那你要答应我好好吃饭。”
  “恩。”
  想一想又补充,“不要让别人帮忙打饭。”大学里那些男生的伎俩他太了解了。
  “我没那么懒。”
  “迎新会啊什么的,那些无聊的都不要参加。”
  她犹豫一下,苦着脸,“如果别人都去怎么办?”
  用得着这么遗憾吗?“也不要参加什么社团,那都是骗人的,还是要以学业为主。”
  “恩。”
  “军训太累了就装病请假。”
  “好。”
  “卡里不够钱或是身体不舒服记得马上给我打电话,没事也要经常打。”
  “唔。”
  “食堂饭不好吃就去外面吃。”
  “知道了。”
  “我在江宁买套公寓算了,”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好。“问问刘阿姨愿不愿意过去照顾你,不愿意我们在当地找个家政。”
  “好。”终于听懂他说什么,她抬头坐直身子,没好气地望着他,“我怎么觉得我不是去上大学,是去上幼稚园?那样的话我还去那么远做什么?还不如留在济城。”
  “本来就还是个小屁孩。”他把她的头发揉得乱烘烘的。轻眉有些发急,她对集体宿舍既有些抵触又极为好奇,能去到新鲜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确实充满吸引力。她央着他希望他能改变主意,叶慎晖独断专行惯了,哪里容她左右。倒是她软语温存地磨着,把他的邪火一点点地往上勾。
  手随着意识就探进她的棉布小背心握住了那一团嫩肉,她嘴里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他堵住,舌尖拨弄着她的,大手也按着同样的频率揉捏着。她初晓情事,他每次都会花很长时间调弄,非但不觉焦躁,反而分外享受这个过程。就象是目睹一朵小花,从含苞缓缓舒展开每一片花瓣,最后完全的绽放。而这,只是因为他。这种完全的征服感和满足是无法取代的。他密密地亲她每一处,她呼吸越来越不稳,他的亲吻和抚触就越来越煽情。她全身酥麻,感觉每一处他一吻过就化成一滩水。意识被他远远抽离开,什么时候被他剥得光溜溜白生生的也不记得。他双手在她全身摩挲,所到之处无不是香腻嫩滑。她哼哼着摇头,“不要在这。唔,这是客厅。”他不理,只是把她放倒下来,两条粉白的腿就挂在扶手上。他的唇一路缠绵向下,呼吸急促,血液奔腾,强自压抑着随着血液流动翻滚燃烧的火焰。腿间白嫩的细缝夹着两小片浅肉红的花瓣,他再忍不住埋头吮了下去。
  她如受电殛般惊叫,两条腿打着颤,十只脚趾蜷得紧紧的,手指埋进他浓密的短发里,只希望和他再亲近再接近一些。受不住这非人的刺激,眼泪都涌出来,唤着他不停讨饶。偌大的厅里只有他吸吮舔啜的声音和她求饶的娇哼,靡靡不绝。他已至极限,就着那一片湿滑挺入。他凶悍的欲望让她吃痛不已,挥着拳头捶着他肩膀。“忍忍,丫头,一会就好了。”她压抑的闷哼浅吟越发刺激他,每一次后退都发疼地渴望再次的触碰,每一次深入都期翼是永恒的相融。
  他与她本是一体,经历多年苦苦寻觅,终于又合二为一。

  爱巢
  叶慎晖瞪着那三个超大号的行李箱,“叶轻眉,你是去念书,不是搬家。”
  “都是有用的东西,我已经精简又精简了。”
  “这是什么?”他把箱子打开,扔出几件。“冬天的衣服到时候再买,还有好几个月,你着什么急?”
  “这又是什么?林如是,典心,夙云?这些乱七八糟的书会看坏脑子。”二话不说,也是被抛弃的命运。
  叶轻眉张张嘴,又理智地选择了合上。
  “还有这个丑东西。”这个又丑又怪,胳膊腿快断掉的毛玩具熊叫什么?波波?
  “波比不能丢。”她一把抢回去。
  “你把它放家里,它也不会长出脚自己跑掉。”
  “不行,它要和我一起。”她瞪回他,“我认识它17年,认识你才13年,和它的感情比你深。”
  叶慎晖气结,再看看那只丑八怪,总觉得它向上挑起的嘴巴笑得很诡异。哼了一声,继续清理。“东西收拾好,爷爷奶奶马上就到的了。”
  爷爷奶奶专门从新港赶来送她。机场里还没说两句,奶奶已经在抹眼泪了,翻来覆去的几句话,要吃饱穿暖不要生病,受了委屈记得一定要给家里打电话。爷爷抿嘴不言,人老了,腿脚不好,已经开始用拐杖了。轻眉长大后就没有再抱过爷爷,老爷子平时也太严肃,不轻易与人亲近,这次她却忍不住。她的身量快有爷爷高了,想当年爷爷可是接近一米八的个子,还是部队篮球队的一员捍将。人一老真的是会变小的,她抱着爷爷干瘦的身子,感觉他在微颤。
  “该进去了,”爷爷摸摸她头发,“老陈,别流眼泪了,孩子大了,总有要飞的时候。”
  “我过年会回来看你们的。”轻眉哑着嗓子说,有些后悔那时候莽撞选择了省外。
  “妈,你们先回去吧。于建送你们。”叶慎晖说道。济城回新港走高速也要差不多一个小时,一大清早的两个老人来回颠簸,他和轻眉甚是不安心。“到了安顿好我马上给你们通电话。”
  送了他们上车,叶慎晖才带着轻眉入闸。
  济城到江宁每天一早一晚有两次航班,一个小时多点时间便到。江宁是南方一省省会,自古就是人杰地灵之处,繁华程度比济城不逊多让,城中保留完好的古建筑群更是平添了几分悠长余韵。
  出了机场大楼,一辆军牌奥迪已经在等着。车上下来个穿便装的高大男子,叶慎晖介绍说是宋家老大,宋书愚他大哥。那人说话清晰果断,带着明显的军人风格。与叶慎晖谈笑几句,便把车匙递给他,挥挥手上了后面的三菱吉普扬长而去。“他在江宁军区。我借他车用两天。”
  原来他都安排好了。轻眉微笑,虽说被照顾惯了,但还是觉得甜。
  江大是所综合性大学,偏重人文科学,所以男女生比例不太平衡。叶慎晖扫过车窗外熙攘的人群,不禁勾起丝得意的笑。他们家的丫头虽然很可爱娇媚,但是离大美人的标准还是差了一些距离。一路走过已经见到几个脸孔气质都堪称绝色的女生,他暗自放心不少。
  “笑什么?笑得这么古怪?”
  她清澈通透的眼珠盯着他,叶慎晖咳嗽一下正色说,“只能到这了,前面已经堵上了。”私家车,出租车,接新生的大巴,无数拎着行李的学生和家长,一下车只听到前面喧闹吵喋的声音。
  遵照叶大人的指示,先把行李安顿好再处理其他事情。在舍管那里拿到钥匙找到506,里面已经有人了。本来宿舍就小,一下子又拥进他们两个更是挤迫。轻眉好奇地打量四周,住惯了宽敞的房子,想着将来要和宿舍里的其他几个女孩子同在一片屋檐下,共用洗手间,还真的有点发怵。她羞怯地和其他人点头打招呼,一个坐在床铺上整理东西,一个大概是本地的,唧唧喳喳地和父母说着南方话。
  初到陌生的环境,可能都会有几分怯意,那两个也只是微笑地点了点头。倒是那对家长想和叶慎晖攀谈几句,感觉到他身上凌驾于人的贵倨之气,对望一眼也便作罢。他们把东西放好,叶慎晖又带她去办手续。偌大的校园几处穿梭,还要排队,她傻乎乎地跟在后面,转得迷迷糊糊,头晕脑涨。等所有手续办好,已经一个多小时之后了。站在树荫下还在拼命擦汗的她心虚地偷瞧叶慎晖一眼,他的耐心也快被磨光了,抿紧嘴瞪着她,仿佛她十恶不赦一般,只是重复一句:“我怎么放心?我怎么放心?”
  江宁叶慎晖来过几次,主要的街区也很熟悉,中午带她去吃淮扬菜。吃了饭轻眉见他还在周围打转,不由奇怪,“我们还要去哪里?”
  “都说了买间小公寓。”他没好气。
  他早前已经托人看过周边的房子,对江大西北面一处已经建成入户的公寓楼颇为满意。因为基本已经售罄,售楼部也撤消了,留余的几套交给管理处代售。
  “买什么?都说不买了。我住宿舍。”
  “那我住哪?也住你们宿舍?”
  她哑口无言,接着又傻傻地问,“你,你也来江宁?”
  他咬牙,不想理她,转身跟着管理处的主管踏进电梯。见她还在电梯外发呆,不由长叹一声,大手一挥把她拎进来。
  “这叫小公寓?”她低喝。
  “那怎么样?这里是我最满意的了,既在学校附近,周围的商业配套发展得也不错,保安系统也是最先进的,监控室我已经去看过,所有的过道走廊电梯和逃生楼梯都有监控。你若是晚上单独回来我也放心。”
  “等等,”她有些狐疑,“你来过?”
  “上个星期。我不安排好怎么放心?就你这迷糊性子,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南方夏季耀眼的金色阳光透着窗户玻璃照进来,连空气里漂浮的微粒都隐约可见。她逆着光站在窗前,简简单单的穿件白色的T恤配牛仔裤,头发也是清汤挂面地垂着,他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光与影之间,她模糊的面孔,迷离的眼神,就象一幅莫奈的印象派画作。
  他心神微颤,轻轻问。“感动了?”而他则感动于她的感动。
  她点头,“不要对我太好,我害怕。”
  “傻瓜。”
  “是真的,如果哪天你对我不好了,或者——”
  他把她从光影里拉出来,拥住她,“别说傻话了,我们不会有那一天。”他轻吻她的额头,象是在誓言上庄重地印上自己为之佐证的纹章。“房子就定下来了?总是要买的,总不成我每次来都住酒店。”
  她在他怀里犹豫,还是觉得不妥。“你能来几次?平时谁来打扫?不要看我哦,我是没功夫的。”
  死丫头。他暗恼她的固执破坏了片刻前的幽婉情愫,音调不自觉地霸道起来。“请家政。”
  “那和在家里有什么不一样?”她跺脚。“反正我是不喜欢的。我再也不要住这么大的房子了,何心眉老是说我们家象坟场。”
  “又不是让她住。”
  “我就是不喜欢。”
  “我喜欢。”
  “你喜欢你自己住好了。”
  他气结,被她噎得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怒目而视。
  周鸣一个头有两个大,这两位看起年纪真不太象小情侣,可刚才竟然毫不顾忌有他在旁边就搂起来亲热,转瞬间又斗鸡一样吵起来。无奈地看着窗边正在僵持中的两人,他准备好的坐向一流,风景绝佳,格局合理等等说辞完全无用武之地。带过不少人看房子了,只见过女方嫌房子小的,还真没见过有人嫌大。眼见一笔中介提成的红色大票长着小翅膀震翅欲飞,他无奈地打断他们。“那个,叶先生,我们还有2套样板房留着,面积要小些,一套79平米,两房,一套47,一房。不过胜在装修材料上乘,家具也齐全,直接拎了行李就能入住。有意向的可以再去看看。”
  “看79的。”
  “47的。”
  叶慎晖望一眼忽闪着长睫毛,摆出一副无辜表情的她,有分无奈。“先看47的吧。”
  “耶!”轻眉捂着嘴对他的背影打个V字手势,叶慎晖扭头正巧逮住。方才冷硬的面孔刹那柔和起来,不自觉露出少许笑意。他过来几步抓住她,把她微汗的手心握于掌中,之前的烦躁消失贻尽,只有喜悦欣然。

  沦陷
  近两年来,历史系恐怕是最传统、最冷僻、最不受学生欢迎的系科之一,诸如计算机、财贸、金融,法律等才是莘莘学子向往的专业。很简单,从就业角度考虑,冷僻的历史系的毕业学生不吃香,或者当老师,或者搞研究,再或者就是直接改行。
  叶轻眉是少有的单纯因为喜欢而选择的那一类。
  能够埋头进“古纸堆”里研究学问,是她的梦想。
  江大历史系在国内颇有盛名,如果不是轻眉在高考前的两个多月从纠结不休的无望深渊里自拔而出,只怕以她之前的中等成绩将会和这座二十世纪初便建立的学府失之交臂。
  这座她向往已久的学校有股幽雅宁静的氛围,校内尚有部分民国时的建筑群,古树繁荫里,茵茵绿草前露出布满爬山虎的棕色塔楼一角,别有种沧桑古朴的味道。
  每一样物什都有自己的性格的,江大与她性格极为相似,所以她以自己未尝预料的速度短短时间就溶进了大学鲜活的空气里。
  有人说,学史的男生偏于木讷老成,女生太过拘谨保守。其实不然,同宿舍的王明明和孙晓活泼起来堪比何心眉,另一个刘小燕可能因为家境的关系,从开学初便接了好几单家教的工作,平时并不常接触。还有两个是中文系的,调配到她们宿舍混住。要说江大的中文系,可真是以美女才女出名。其中那个叫林若颜的典型江南美女,便是轻眉看了也忍不住赞叹。
  一手好字,一手好古筝。林若颜开学没多久就在才艺汇演上凭一曲《平湖秋月》艺惊四座,一时间男生趋之若骛。今年的江大有一说:北文南林。北文就是外语系的师姐文睿,南林就是林若颜了。
  同住一宿舍,轻眉她们是与有荣焉。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也是极吸引人的。大一的女生有些还带着高中时的喧闹,她却是沉静惯了,净澈如水的眼睛自有清明,偶尔露齿一笑也是家教很好的样子。再加上圆脸笑眼,可爱如邻家妹妹的孙晓,506也算是个焦点所在。
  从高三俨如上了发条的紧张日子一下子转变为大一的闲散生活,很多人都适应不了。王明明与孙晓没过多久就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于是负责做人体闹钟,帮忙霸位子,甚至假冒本人逃点名的工作便落在轻眉和刘小燕身上。刘小燕不太爱管闲事,到最后几乎是轻眉在全权负责。偏偏江大的历史系有点名的优良传统,就连大课也要抽点,轻眉有几次叫到自己马上又点到孙晓,她把头埋在臂弯里,含糊地应了声,脸已经涨得通红。再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窘境后,她终于炼至清风拂山,明月照江的高级境界。
  随着脸皮的加厚,同宿舍的友谊也在加深。晚上十一点熄灯后的夜聊也渐渐从校园八卦到黄段子再到某一男生,最后发展到性的话题。
  这个时候她多数假装睡着,心里却蜜蜜甜甜地想着那个人。她偶尔星期六就离校,同宿舍的以为她在江宁有亲戚,却没人知道就在学校北门的某一处,那里是她与他的爱巢。
  房钥匙拿到的时候,叶慎晖已经预先请人把中间的墙打掉,做了个到顶的书架为隔断,一居室变成了个大通间,看起来宽敞不少。轻眉隐隐地把那里当作是个家,因为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们两人一起去买的,每一件物品都经过他们的讨论,都有宝贵的记忆。就连锅铲都是他站在一排不锈刚用品前挥舞了好几把才丢进购物车里。
  她本来坚持不买房子只住宿舍的观念被自己推翻,找到时间她就溜上去,把桌椅台凳抹干净,把地拖一遍,坐在沙发上发一会呆,回想他们上次在这里是什么样子,然后心里揣着个甜甜的秘密,嘴角上带着神秘的微笑关门回宿舍。
  叶慎晖来江宁的频繁程度超乎她想象,他经常坐下午四点多那班机过来,第二天早机回济城,有空闲的话中间就在江宁多留一天。每回相聚就象糖粘着蜜,每次分开就象藕连着丝。轻眉不知道其他的恋人是不是也会这样,见不到分外想念,见到后更加想念,爱就象个永远也填不满的空洞,只想把所有的自己都丢进去。
  每天都发短信与他闲聊,大到今天上课的情况,小到食堂的菜里面发现了虫子或头发。叶慎晖以前从没发过什么短信,在他看来明明电话里两分钟可以清楚讲完的事情要靠这种慢悠悠的方式不啻于浪费时间,谋杀生命,现在的他倒觉得极为有趣。确定会有结果的等待是最幸福,知道她会回短信,但是又猜不到回信的内容,这种可知中含有不可知的期待着实令人向往。有时候遇上开会,身上的手机微震,他便有一丝走神,猜想丫头会和他说什么。拼音他是不会用的,笔画偶尔会搞错先后顺序,只能销掉重新来过。于是乎,董办的谢玉洁小姐经常看见叶先生嘴角噙着丝浅浅的笑,眼睛闪闪发亮,手上笨拙地不停按着手机。于是乎,谢小姐多了一项重要工作,告诉叶先生某个字在手机上是什么打法。
  他们以前极力克制阻挡情感的沦陷时,也曾经在心中最最幽深的那一个角落猜想过如果获得他(她)的爱是什么样?想必是幸福的,但是那时不确知这幸福感是如此厚重。厚重到要用全部力气来承托,用自已的所有去回报。

  宋书愚的呲目必报
  元旦的前一天宋书愚摆驾江宁。刚起来还在刷牙的轻眉接起电话,就听见他在那边咂乎着叫她快下来。她含着满口的牙膏沫子往窗下一看,可不是他。不知从哪拐了一辆拉风至极的军牌悍马大喇喇的停在十二舍楼下,人靠在车边,摆的造型堪比明星硬照,眉眼生风地频频往出入回首向他行注目礼的女生明送秋波。
  “你怎么来了?”她头疼,也不知道收敛些,这么嚣张会害她遭到全宿舍的严刑逼供的。
  “宋哥哥想你了。”他笑的那叫做祸国殃民,伸手习惯性的挠她脑袋,见她头发扎起,改挠为抓把马尾揪在手上。“小没良心的,见到我就这反应?连个拥抱都没有?”
  “拜托,我们先离开这行吗?这里不给停车。”她觉得自己后背都快被来往的目光洞穿了。
  “军牌,看见没?进大门连证都不用换。”
  她先他一步上车,他也不着急,只问:“刚才和你一起下楼的叫什么?”
  “林若颜,校花,我们一宿舍的。”
  他扼腕不已,“和你们学校比起来,东大就是个不毛之地,连片花叶子也见不到。”见她捂嘴笑,他同情地咋嘴,“天天和校花一起,你就没觉得压抑?”
  “习惯就好了。何心眉在东大不是花吗?我听宁小雅说BBS有人称她是系花。”她们两个都在东大,经常有联络,初初何心眉还总是怒斥她不够义气,扔下她自己跑来南方。时间久了气也渐渐消了,态度又慢慢转了回来。
  “她?”宋书愚嗤之以鼻,“只长胸脯不长脑子,每次见我就给我两个鼻孔看。人一抬脖子胸脯就会往前挺,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他疑惑。
  “你好粗鲁。”她鄙视不已,眼见已经出了正门,“往左走。先去机场。”
  “发什么神经?去机场?你还差我一顿谢师宴,正好我饿了。”
  “叶——我小叔叔今天过来,先接了他,等会跑不了你的午饭。”叶慎晖昨天短信说有事情走不开,只能今天早机过来。
  “他来做什么?”宋书愚怒吼,“我来泡MM,不是来做司机的。”
  叶慎晖见他也是一怔,“你来做什么?”
  “专程来接叶四爷。”宋书愚没好气,见他也往后座钻不禁发飙,“唉,还真当我是司机啊?”
  中午宋书愚指明要吃肥肠火锅,轻眉不由得怀疑他是存心故意。叶慎晖嗜辣,但不吃内脏,宋书愚不会不知道。宋书愚大踏步的已经进去了,她还在门口犹豫。叶慎晖揽着她肩膀的手滑下在她腰间紧了紧,“想我没有?”火锅店嘈杂的人声飘远,只有他低沉暧昧的声音,他眼里盈盈的笑意,轻眉瞥一眼宋书愚的背影,掂起脚飞快地在他颊上啄了一下,“想。”年底他照例特别忙碌,算起来已经好些天没见了。
  他眼中笑意更甚,托着她的腰进了房间。
  南方的冬天不算冷,但是有种沁入骨头里的湿寒。这时候吃火锅最是畅快不过,一会功夫已经辣到心肺去,热得全身彪汗。
  过来时,已经听宋书愚说起这次来江宁为了处理家事。他们这个圈子的人,从小开始,生活就按照长辈安排的路线沿着既定的轨道运行。但是宋家老大可以算是异类,自己拿主意考上军校,毕业后又主动申请去了青海。自从被迫调回江宁军区便与家里嫌隙逾深,这一次是宋书愚担心他过年又不回家,专门来做说客的。
  叶慎晖与宋书愚大哥年纪相当,他能体会那种掌握自己命运的渴望。但是别人的家事他不好多问,便谈起了工作。几年前,他参考了宋书愚的建议,拨出一部分资金转战证券金融业。当年,几大证券投资基金于中国股市相继登场,被誉为专家理财证券市场金融衍生工具扩大的重要里程碑。去年,他又以宋书愚都瞠目的敏锐预见到中国股市历史性的暴涨。但是,在持续了一年半的大行情的现在,疯狂的后面他怀着隐忧。明年的日子必不好过,有些东西他很需要和专业性很强的宋书愚坐下讨论。
  中国的股市其实就是充斥着阳谋与阴谋的金融工具,这一点,宋书愚深以为然。在他眼里,如果说股市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浑水,那么叶慎晖便是潜伏在水里伺机而动的一条凶猛巨鳄。庆幸的是,这条鳄鱼对普通小羊没什么兴趣,他看上的都是体积巨大的猎物。而叶的实战经验与成果也有助于提高完善他的专业理论,两个人可以说是相得益彰。
  轻眉听他们谈话如听经文,自己埋头一轮猛吃下来,已经是大汗淋漓。小脸红仆仆地,张着嘴辣得吸气不止。左手还在对着嘴巴扇风,叶慎晖已经递了纸巾来按着她沾着辣汁的小嘴擦拭。
  宋书愚停下筷子,“你什么时候懂得要保护小动物的?以前还没发现你这么有爱心。”
  叶慎晖但笑不语,擦干净才对着她说:“别喝那么多可乐,天冷喝冰冻饮料伤胃。”
  “冰的解辣。”她嘴里含着肥肠含含糊糊地说。
  “肉麻。”宋书愚突然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没见过你们这么肉麻的叔叔侄女。”
  轻眉手上夹的东西掉回锅里,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一般,好在已经热得满头汗,大概也看不出什么。叶慎晖神色不动,斜睨了宋书愚一眼,“嫉妒?”
  “切。”宋书愚不屑,顿一顿又说:“你那块不好,试试这块。”
  叶慎晖这才发现说话间自己顺手从锅里夹出一块肥肠,而宋书愚夹来的那块比起来更是肥厚滑软,他胃里一阵翻滚。
  “这家店手艺不错,味道好,也干净,里面的肥油和残渣都刮了。其实你们不懂,吃肥肠还就是要那股骚味,油也不能少,老四,你那块是最好的一截,挨着下面的部分,肥厚得咬起来都有劲。”
  “那给我,我最喜欢。”轻眉皱起眉,觉得宋书愚笑得好混帐。
  宋书愚的笑容两秒不到就凝结在脸上,看着叶慎晖真的连睫毛都没闪就吃进嘴里,还故意嚼了几下。
  “你还真会吃,味道是不错。”
  无语啊,这个人怎么就打击不到他?
  “给你们讲个笑话。”他胸膛起伏,极力掩饰心里恶意的狂笑。“有一天,秦小五无聊,于是就收集了很多痰。打完麻将他就对房里的输家说谁能喝下半杯就给谁20万,众目环视,见麻将桌上绿油油粘稠稠的一大杯都望而却步,最后终于站出来一个,捏着鼻子咕咚咕咚一干而尽。周围人佩服得快晕倒,连秦小五都说,你还真行,我说半杯,你居然倾杯而尽,真是彪悍啊。那个人说:太粘了,我想咬都不断啊。”
  宋书愚说完打了胜仗般得意的哈哈大笑,因为叶慎晖的筷子掉在地上人已经冲出去了。

  吾爱,吾爱
  宋书愚的恶心笑话成功的让叶慎晖狂奔进洗手间呕吐不止,到了下午叶慎晖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仍然感觉强行吞下去的那块肥肠从喉咙滑进食道、咬也咬不断,还有阵阵腥骚涌起,胃里一直在不停翻滚。
  两人在超市走了一圈,见他看着冰柜里的猪肉黄鳝只皱眉,轻眉想笑又不敢,随便拿了几样就急急离开。
  “买这些做什么?”他在挑水果,好象看见水果没反胃的感觉。
  “晚上我煮饭给你吃。”
  “你?”他扬起眉,一副饶了我吧的表情。还记得上一次她煮饭把整条鱼煎得稀烂。
  “我报了烹调社。”前一段时间,各大社团大肆招揽人马,她们宿舍的人一起稀里糊涂的报了好多个。本来只是冲着几根校草的大名去的,后来王明明说,要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其他人一听大呼有理,反正也不差那一个,所以索性最后连烹调社也报了。
  其实轻眉是想好好学做菜的,可惜烹调社实在是个只能看不能吃的玩意。进去了才知道,原来只是大家在网上看看帖子,对着别人博客上面的菜式图片流流口水而已,实践的机会委实太少。靠人不如靠自己,想通了这一点,利用几次休息日而且叶慎晖没有过来的机会她在他们的小家对着食谱演练了一番。可能从小到大看多了,慢慢也掌握了些要领,比如煎鱼不能太心急,炒青菜不能放水,如果有汤的话先做汤,这样菜好了,汤也差不多能上桌了。
  所以她现在有几分自得。
  他轻笑。
  可是见她在厨房里已经没有当初的慌张失措,颇有些条理时他不禁惊讶,然后笑容愈深。
  “什么时候学的?还有模有样的。”他从后面拥住她。
  他的气息在她耳边萦绕,她痒得缩一下,“别闹了,出去做你的事,本来就挤。”厨房太小,站两个人根本转不过身。
  “丫头。”他斜着身,鼻子在她颈间厮磨,火热的嘴唇轻触到她皮肤。
  “先出去啦,你还说一堆报表没时间看,菜烧好了我叫你。”她扭头一笑。
  他凝视这张他挚爱的脸,心中涌起的温柔竟让他为之疼痛。
  很简单的晚餐,洋葱鸡蛋,白菜虾仁粉丝,玉米胡萝卜瘦肉汤。她看着空空的桌子,有些后悔,“早知道我们应该在外面吃的,怎么说明天是新年啊。”
  “很不错。”他拿起筷子,眼里煦煦柔光,盛满笑容与赞美。
  她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为了掩饰自己怦然加快的心跳,她一边吃饭一边侃侃而谈学校的趣事。要说在现在喧嚣的现代社会,他们系的那群潜心治学甘于清贫的老师真的是难能可贵,也有不少笑闻。爱喝茶的张老师每次上课即带一巨型茶缸,讲几句喝一口,他们私下统计过有一次一堂课他喝了72次水;治学严谨的钱老师曾经把一位师兄的一万五千字的论文大笔一挥,删成五百字,并且把那位师兄抄袭的原本复印好钉在论文背后;谦逊的胡老师有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对一位同学说:“睡醒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口水多多的罗老师讲授“中国史学史”时,从吴任臣讲到龚自珍,从龚自珍讲到魏源,再从魏源在灵隐寺“辟谷”一年余粒米不入一直讲到沙漠里的仙人掌吸收日月精华,然后问道仙人掌有什么功效,有同学答说清理肠胃。罗老师笑咪咪地说,王明明最近在减肥,对她应该有用。众人暴笑,因为那天胖胖的王明明逃课。
  轻眉从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口才,她说,他笑;她眯起嘴,他大笑。
  然后,他隔着桌子探过半身去,温热的唇带着她喜欢的味道印上她的,好象经过了几个世纪的悠长,他放开她,却没有后退,他们互相能清楚看见对方熠熠生辉的眼睛,能听到对方响应的心跳,“我爱你。”他缓缓说。
  “我也爱你。”她带着梦游一般的陶醉。
  晚上他问要不要去哪里玩,她哪里也不愿去,只希望世界上唯有他们两个。倒是何心眉,于鸿辰都发了短信来祝贺新年进步。她挨在他身边坐着回短信,他开着电脑一张张检视财务报表。沙发太小,都坐在前面的地毯上。两杯水放在几上,喝着喝着就变成一个杯子。
  轻眉眼见他拿着她的杯子,眼睛还看着电脑屏幕,她也不去提醒,心里沁着蜜一样看着他喝了一口,又一口。
  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扭头问:“怎么了。”
  她笑着摇头。
  “傻气。”他摸下她脸蛋继续工作。
  她突然想起在心里萦绕了一天的问题,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才担忧地问他:“你说,宋书愚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不然为什么要那样捉弄你?”
  他的手停下来,沉默了片刻抬头,“他感觉到了什么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轻眉托着腮沉思,她唯一的知己是何心眉,仅有的亲人是爷爷奶奶和叶慎晖。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也只是痛大与怒,至于其他人,既然不是自己在乎的,那么他们知道了什么讥讽中伤什么又有什么所谓?她抬眼与他对视,他温煦的目光带着些许忧虑,她暗叹:怎么可能因为无谓的人而放弃自己仅有的爱?叶轻眉,你哪怕是动摇了一丝就是对他的侮辱与伤害。
  “叶轻眉,这个世界我只在乎三个人,你爷爷奶奶,还有你。其他人,全部与我无关。”他的话听起来极是冷酷。
  多年以后,她才明白,惟有极于情,方始绝于爱。
  这一年是暖冬。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连老天的心情都格外愉悦。微煦的阳光穿透薄雾,洒在窗纱上,深色的地板上也染着淡淡的几处斑驳光影。
  空调温度有些高,被子有些厚,他的怀抱太过温暖,轻眉只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舒散着,春天似乎已经到了。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清晨的他看起来总和平日不同,脸部线条柔和很多,眼神慵懒,声音也象陈年威士忌,别有种醇和味道。
  四目相对,深沉的满足暗暗涌动,谁也不想打破这一刻。象是被施了魔咒,周围的影象逐渐模糊暗淡化为透明,瞳孔里只有面前这个人的清晰面庞。
  魔障。叶慎晖想起数年前的感受,他一直知道爱上了她会承受诸多压力无尽而绵长的痛苦,可是相比较此刻的幸福,可能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有新年礼物。”看到她惊喜地瞪大眼,他微笑,“在我昨天外套左边的口袋里。”
  她欢呼一声,掀开被子,有股凉意沁进来。“穿上外衣,小心又感冒。”
  她却顾不上,翻着他的衣兜,把礼物拿出来。一个足有大半个手掌大的棒棒糖,透明的玻璃纸包着,可以看见里面红黄粉绿白五色的螺旋状纹路。她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和被捉弄了的无奈,“我不是小孩子了。”说着又笑起来,“不过真的好可爱,不舍得吃掉怎么办?”
  他半靠在枕头上暗笑,那个棒棒糖是昨天在超市顺便买的。“忘记了,好象还有一份,在外套里面那个口袋里。”
  她惊疑不定地摸着,触手硬硬的。拿出来一看,淡蓝的盒子,银丝带裹着,再是熟悉不过。她绽出个甜美的笑看向他,他嘴角往上挑起。她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他伸出手臂拥住她,“打开看看。”
  丫头不知何时起开始喜欢银饰,他也不知何时起有了送她Tiffany的习惯。只为了欣赏她接到礼物时的惊喜表情,感受她同样的快乐。
  她小心翼翼打开,Tiffany Cushion,没有任何花纹与装饰,外方内圆的简约造型,看起来却无限的动感。“是戒指。”她轻轻说,怕声音震醒了盒子里的精灵,带着她的戒指悄悄逃匿。
  “恩,是戒指。”他取出来帮她带在细白的手指上,仔细端详,感觉契合无比。
  “很好看。”她抿着下唇。
  再抬起头时,眼中已是湿意蒙蒙。“很好看,还是戒指,是戒指。”她潜意识里知道那代表什么,但是没有勇气确认。他温暖坚定的大手握着她的,她瞥一眼带着细小银戒的手指覆在他黝黑的大手中微闪的银光,感觉两只手中交流的东西极其热烈磅礴,那是什么?好象超越了他们的需要,他们的爱情,甚至超越了永恒的时间,仿似八荒四野,混沌未开时便已存在。
  她的泪眼与他专注的眼神相触,中间好象爆出一朵小火花,然后再也移动不了。吻我,她的渴望热切到让心都为之疼痛。她想着,吻我。
  他宛如听见洪荒宇宙里她的呼唤,没有错过一秒,他把她拉向她,紧紧依靠,他的唇翩然落在她微颤的唇上。他唇齿间释放的激情与热切让她知道他也怀有同等程度的渴望,那不是单纯的两唇相接或者肉体相合便能舒缓的,而是需要灵魂完美契合在一起爆发的力量。
  吾爱。他心灵震颤,半恳求半祈祷地默念,吾爱。

  春融,冬逝
  春节一起回新港。
  新港的气温比济城低好几度,湖上刮来的风带着冰寒刺入骨。轻眉手指与鼻尖都冻成红色,叶慎晖见她穿成熊样,不觉调笑,“晚上没人帮你捂被窝怎么办?”
  她低斥,“你小声点,这在哪里你别忘记了。还有,不许经常对着我笑,不许老是偷看我,吃饭不要帮我夹菜,爷爷奶奶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你也别在旁边添乱。”
  “还有什么?”他闷笑。
  “还有的等我想到了再说。”
  这几年,叶家老大老二回新港走动的次数频繁了许多,今年也在新港一起过春节。叶明晖家的老大今年还带着老婆和初生的小宝宝来看曾祖父,老爷子平常见了老大老二淡淡的表情在见到小婴儿时变得格外慈祥。轻眉用指尖轻轻抚着小宝宝嫩滑的皮肤,压抑不住地惊叹,世界上真的是有天使的。
  “该叫你什么?叔公?”她故意问叶慎晖。
  他有些尴尬有些窘迫,实在不能接受自己成了爷字辈的事实。胡乱揉着她头上的毛线帽子,“去和奶奶说,我们进海阳玩。”
  她撇嘴,“你拿我当挡箭牌,奶奶盯了你一上午了,你现在想溜?”
  他不语,想起他妈的眼神。老太太自从叶家长子嫡孙进了门脸色就不太好看,望着他时每每欲言又止,神情间颇为哀伤。他了解母亲的想法,她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可是六十多了还没有享受过含饴弄孙的乐趣。面对压力,他惟有逃避一途。
  晚上轻眉满腹心事地和堂兄堂姐在宅子门口点燃八千响的炮仗,浓烟弥漫,整个镇子此起彼伏地响起炮仗声,走到哪里都是硫磺味。人太多,花厅里开了两席。老爷子四代同堂,坐于首座频频点头,满足与欣慰无法言喻,往日对老大老二的不悦与失望在此时也消失无踪。
  叶家老大老二一贯亲近,两家的孩子也相当热络,聊起来话题不断。他们以往极少回新港,所以轻眉和他们之间并不熟悉,在一起感觉象个外人,在加上她不善于交际,坐于一桌,心里拘束万分。爷爷喊她代表父亲坐于叶慎晖下首时,她暗自松了口气,他帮她拉开椅子时不自觉地露出感激的笑意。虽然她瞧不惯大伯与姑妈,但是叶慎晖在她旁边,感觉远不一样。
  她默默拨着碗里的饭,听大人谈话。突然话题就转到叶慎晖身上,听见姑妈说的话,她舌尖微痛。拿起纸巾擦拭了一下,看见纸上的血,原来把舌头咬破了。
  叶红晖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年纪越大越会算计。她不太清楚小四在金力的位置,但是从她捕捉到的一些风声,再综合自己的判断,大致也能猜出一二分。小四年纪越长越发低调,但居移气,养移体,一个人再低调身上的尊胄显贵之气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大儿子洋洋的工作是小四介绍的,女儿云云夫妻的创业资金也是他提供的。然而,这些远远不够。在她看来,这些帮助与小四的能耐相比,太微不足道,太不值一提了。不过尽管她恨得牙痒,满怀不忿,脸上也得端着笑容。唤了儿女来给这个小舅敬了酒,她便提起了叶慎晖的婚事。
  小四三十五尚未婚,不知道是多少女孩心里的钻石王老五。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么样都要挖个渠把这汪水揽住。她夫家有个疏堂妹子,读书读多了的,快三十了也没嫁人。她盘算许久,就是今天,这汪水怎样也要在她面前转几圈才能流走。
  她聪明,老大叶明晖的妻子也不傻。一听她说话当即明白过来,也提起自己单位新来的姑娘条件不错。一时间,席上的焦点齐齐凝聚于叶慎晖一身。他只是淡淡而笑,并不作答。不过他母亲颇为急切,此时也再顾不得以前与老大老二家的积怨了,问起了具体的情况。
  轻眉的脸几乎要埋进碗里,预料过会有这样的事情预计过会有这一天,可是面对起来如此艰难。她想大声呼喝,他是她的。但是她不能,她只能把心里激荡的嫉妒与愤恨打压至底。
  他很想转头看她一眼,给她一个安抚的笑;或者握着她的小手,安慰地捏一下。他知道她现在一定是痛着的,正如他一样。可是他也不能。他只能安抚地望住母亲:“妈,我暂时还没有这个考虑,明天闲下来我们再谈好不好?今天除夕,怎么讲起这个了?大嫂二姐,你们弟弟还不至于没人要吧。”他语气轻松,带着笑意,扫过那姑嫂二人时,眼里却有些讥讽。
  叶红晖干干笑了两声,丈夫讪讪地在旁边打圆场。老爷子问起了孙辈们的工作,此事方搁置不提。
  晚上轻眉一直睡不着。二进的院子里还有麻将声传来,她翻了几次身越来越觉得烦躁,干脆就坐了起来。手机在枕头下面震着,她拿出来一看,是他的号码,微笑浮起来抹平了心上的焦虑。
  “还没睡着?”那边好安静。
  “没。你不是在和他们打麻将吗?”
  “我出来透气。”安静了好久,他才又说,“还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往下滑进被子,嘴角向上弯成弧形。“傻子。”
  他不语,过了一会带着些微懊恼说:“我也觉得我越来越傻了。”
  她咬着被角低笑。
  “不睡觉在做什么?又想些没用的?”
  “恩。”
  “丫头,别想太多,别忘记一切有我。”
  “恩。”怎么可能不想呢?大伯娘和姑妈的话她可以不去理会,但是奶奶的热切和哀伤她能视若无睹吗?愧疚在她心里盘旋了一天,她做了错事伤害到奶奶,但是还不能承认。奶奶对她越慈爱,她的愧疚便多一层。天神啊,能饶恕我自私的爱吗?
  “饿不饿?晚上看你没吃多少东西。我带你去新港新城找点东西吃。”
  她摇头,“不饿,可能白天零食吃多了。”
  “那就早点睡,乖,不要想太多。”他沉吟一下,“奶奶那里我明天会和她解释。”
  “好。”
  他忽然低笑着问,“被窝冷不冷?”
  她脸颊火烧一般,啐他一口,先把电话挂上。
  久久还不舍得把手机放好,直到握得发热。窗外隐隐有呼啸的风声掠过,她看着玻璃上的剪纸,徐婶婶有手剪纸绝活,那是喜鹊登梅的花样,黑暗里依稀看得见轮廓,她的心里好象也有只小鸟在欢快地唱着歌。
  轻眉不知道那天叶慎晖和奶奶在房间里的大半个小时究竟说了些什么,出来时奶奶犹有泪痕,叶慎晖则是略带轻松地对她笑了笑。
  这一年确实如叶慎晖预计的并不好过,元月初一位著名经济学家针对中国股市抛出赌场论,这与他对股市已经走向疯狂的看法不谋而合。春节一过,他便向下属的证券投资基金做出放慢脚步,逐步收回的指令。虽然很多人持怀疑态度,但因为他眼光素来精准独到,所以并没遇到很大的阻力。只是之前两年铺得太开,大笔资金需要不引人注目地回流,不是一件立杆见影的事情。
  他很累,神经绷得太紧。他是在与时间角力,一旦大盘崩溃,那将如黄河决堤一般,谁都无力挽救,而金力的损失将以亿甚至数十亿计。惟有在江宁他才能睡得安稳些,尽管房子太小,他能听见厨房里碗碟相撞,洗衣机的涡轮在旋转,不过被底枕间有她甜香的芬芳,每每都能让他放下心绪沉然入梦。
  这样一直到了五月底,资金抽回百分之八十,他才彻底的松了口气。那时仍有不少人抵押自己家中房产,或者向朋友借贷杀入股市。站在岸边看着潮中汹涌,他不知该对天长笑还是替那些失去了理性的人悲哀。
  轻眉从来不过问他的公事,只是几个月来见他眉头越来越紧,偶尔的笑容也未至眼底,便猜到是有什么不顺利。自己帮不上忙,只能默默地守侯着。见他终于能肩膀松懈,开怀而笑,她也跟着轻松起来。
  踏入六月,她要准备考试,教室图书馆宿舍食堂四点一线就是她的全部生活。金力有多个楼盘在建,但是房地产开发一块金力早已上了良性循环的轨道,人才济济,并不需要叶慎晖太过操心,可以说是近两年多来少有的清闲。他来江宁的次数越发频繁,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七月二十六日,国有股减持正式开始,股市爆跌,漫漫熊途迈出了第一步。那天叶慎晖正与轻眉走在赤柱的海边,接到电话,他嘴角露出淡然的笑容。人生华美的篇章又揭开新的一页,至于那些遍野哀鸿,割肉斩仓者不是他的同情对象,资本市场的角逐只有两类人:猎者与猎物,而前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做到的。
  “好消息?”
  “只是预料中,不算好消息。”对大多数人来说几乎就是恶兆,他把手上的凉拖递给她,看看她的短裤不由皱眉,还是觉得太短了。“把鞋穿上,我们吃海鲜去。”
  从香港回新港,再重归学校。新学期的课业加重很多,而且都是专业课。中国近代史还好些,世界近代史她看见一堆的人名就头痛欲裂。
  十一月的一个早上,天边才露出一缕白光,宿舍的电话狂响起来。都还在睡,她迷迷糊糊地爬下床接起电话:“找叶轻眉。”
  “我是,你谁啊?”
  “叶涛。”她还没反应过来,那边急急又说:“爷爷中风,昨天不敢给你打电话,今天看样子不太乐观,你手机一直关机——”
  她的思维能力仿佛被脑中那一声巨响一下子震到天边去,是不是谁在开玩笑?心里模糊的念头才起,那边叶慎晖已经把电话接过去,“小眉,听好了,不要急,先去老师那里请假,再订八点半那班机,如果时间赶不上的话坐下午那班也行,机票划到了给我电话,我和于建在机场接你。听我说,一步步来,不要慌,爷爷暂时还好。”
  什么时候挂上的电话,怎样请的假,又怎么坐上的出租,她脑中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直处于真空状态,连脚步都是虚浮的。到了机场才发现没有买票,好在早班机人并不多,临时签了一张。入侯机楼时,有人在背后拍她,她才发现失魂落魄的,身份证保险单掉了一地。那人说,追着喊了你好久都没反应。她喏喏应着,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
  出了机场,叶慎晖果然等着,“怎么不打电话?好在我来了。”
  “忘记了。”他好象一夜未睡,胡子剌茬的,眼睛充血。
  车上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指尖一片冰凉。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无谓,他只希望父亲能熬过这一关,他母亲和丫头也能熬过这一关。
  进了重度观察室,爷爷还在昏迷中。叶家几乎所有人都来了,过道门口却是鸦雀无声,静得连护士走路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猛烈撞击在心上。她呆呆地看着病床上的爷爷,第一次发现他这么瘦小,手上青筋毕露。不知道他疼不疼,她希望能代替他疼。
  “奶奶呢?”她想起来。
  “早上哭晕过去了,在隔壁房间,也是一夜没睡。”
  她点头,也找了个位置坐下。
  “吃过早餐没有?我叫于建去买了。”
  她摇头,不知道是想说没吃还是不想吃。
  到了下午,爷爷还没有醒转的迹象,医生护士出入了好多次,奶奶靠在她肩头,泪快流尽了,只有压抑的抽泣。她知道爷爷一定在和逝去的生命搏斗,他意志那么坚强绝对不会轻易认输,想着他自己单独在打着这场仗,而她无能为力,轻眉心里一阵绞痛。窗外初冬苍白乏力的阳光斜照在病床干瘦的身体上,她希望那微弱的光能带给他依旧遒劲的力量。
  到了晚上华灯初上时,他终于醒了过来。轻眉瞥见医生在门口对大伯和叶慎晖摇头,她站在床边晃了晃,冰结的心象是炸开一个口子,冷意几乎要渗进骨髓里,毫无血色的脸更加苍白。
  爷爷不能动,浑浊的眼睛缓缓扫过病床一圈。奶奶估计他想抬手,上前一步握住了他干朽的手指。他的眼睛停在奶奶身上,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然后无奈地闭上眼。众人惊呼声起他又睁大双眼,目光停留在轻眉身上,做着“小眉”的口型,眼里一时精光大作,留恋愧疚哀悯之色溢于形容。轻眉呆呆地与他凝望,你不会输的,爷爷,从小你就和我说做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不可以没有意志和坚强,你就象一块钢,你不会输的。
  微弱的生命火花终究还是敌不过啸号的狂风,他阖目而逝。

  沉水檀
  从不知道济城的初冬也这么冷,萧瑟的风带起盆里燃尽的黑灰色火纸,盘卷着飞向远处,烛光在风里飘摇,树枝被风刮得窸窣作响。
  黑夜,黑衣,黑色的帷幔,黑色的眼泪,点缀着白花白纸,煞是刺眼。
  殡仪馆里的死寂象是把没开过封的刀子在她麻木的心上钝刮着,不见血,也不痛,只有一丝钝感。
  轻眉跪坐在棺木前,两条腿早已经失去了知觉,手上无意识的重复着往盆里递纸的动作。叶慎晖要处理的事情也很多,顾及不到她。来劝慰过几次她执意不起,看着她执拗地目视棺木,连眼神都不曾回转,他心上刺痛,暗自深叹口气,也便随她去了。
  本来守夜是家里男性的职责,她却坚持着,她说:我代替我爸爸。
  晚上姑妈和大伯娘说话,她说:这孩子,没血性的,一滴眼泪都不流。难为我爸拉扯她这么大,和她妈一样都是没长心肝。她知道是说她,她过耳不入。她一遍一遍地烧纸,好象听说过火苗是不能灭的,不然爷爷在路上没有光亮走不安稳。他那么老了,视力和腿脚都不好,如果黄泉路不平,摔了一下怎么办?不知道同路有没有好心人,会不会扶他一把?
  她跪了一夜烧了一夜,天亮时,她松口气,感觉自己举着火把终于把爷爷送到了安全之处。
  早上开追悼会,她眼前人影不停地转,哭嚎声在耳际盘恒轰响。那人讲述的爷爷的生平只是浮光掠影,他知道什么?自己从小每天睁开眼都是他严肃端正的面孔下掩饰的慈祥,每天都在和他呵护着后院那块小菜地的土壤,每天都能看见他负手而立的挺拔背影,还有他钓起小鱼也畅快的笑容。他们知道他稀疏的胡子扎在脸上的感觉吗?他们有试过和他一起拖着塑料大管子给院子里的花浇水笑呵呵地乐成一团吗?
  在爷爷的棺木即将被送进焚化炉时,她才恍惚意识到原来生命的一部分也要随之消逝了,如父亲如母亲如海子如她珍爱的所有一切,不能逆转的,都要离她而去。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为什么人生会有这么多痛苦,这么多无奈?既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世界走一遭?为什么一定要经历这些悲苦情长?“不要烧我爷爷。”她拉住滑轮推车的脚,撕心裂肺地哭嚎,“不要烧我爷爷,那是我爷爷,不要烧,不要烧。”她跪在地上扯着车脚死不放手,“求你们了,不要烧我爷爷。”
  “小眉。”身后有好多人在拉她,抱开她,她被拖开几米,颓坐在地上,泪眼铮铮看着那部长窄的车子进了那间房,车上的棺木里躺的是她爷爷,“不要烧,”她嘴巴张到极至,发出啊啊的喊叫,泪水狂奔而下,嘴里都是苦咸的味道,“不要烧。”
  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归去后皆是二两灰烬。爷爷被安置在新港牛颈山的公墓里,背山对着大阳湖,风景绝佳。
  他剩下的东西不多,大部分的钱还是叶慎晖历年的孝敬,分作五份,奶奶和四房每家一份。大伯娘虎视眈眈已久的老宅子很久以前转给了叶慎晖,后来又转回爷爷,遗嘱上却是留给了小眉。
  大伯娘极其不满,几乎要跳起来,面容因怨气而狰狞,“叶家的规矩,多少代了房子都是交给长房长子,老爷子糊涂了?小眉始终要嫁人的,到时候这房子跟谁姓?”他们都知道光是老宅主梁的那条紫黑色的木头,外层如凝脂般光泽透亮,主屋里总是有股幽香就是出自于此,据说是沉水金星紫檀,而且是数百年的老料。这么长这么粗的金星紫檀拿来做横梁别说见,听都没听过。至于宅子里其他的东西自不待说,现在的人开始有了收藏的意识,这老房子里的每一件物什,就连屋檐的任何一小块木雕都有可能是宝贝。
  “你闭嘴。”叶慎晖一脸阴鸷,“房子是我爸的,这里面每样东西也都是他的,他爱给谁给谁。”
  叶明晖闷头抽烟不出声,叶红晖阴阴笑了几声,“老四,本来按照现在的法律不分男女,遗产都有资格,不过遗嘱是爸早就定了的,我外嫁的也不方便说什么,但是叶家这个老宅子传承了这么多年,到这一代进了别人家怎么说都是遗憾是不?”
  叶慎晖回她一个阴森森的笑,眼厉如刀,“你既然知道不方便说什么那就没必要再说了,遗嘱经过公证也有证明人,”他已经几夜未睡,眼里布满血丝,此时血红的眼睛带着寒光扫过,在座众人无不避闪,“有异意的可以诉诸法律。”
  “你们不用再说了,房子不会落到外人手里。因为,我是不会嫁人的。”轻眉站起来低声道,他们说话太大声,吵得她耳朵嗡嗡响,头侧的一条神经不停在弹跳,跳得涨疼,“徐婶婶也做不了这么多人的菜,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叶红晖张大嘴,“小眉你什么意思?房子是你的了,你马上开始赶人?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是不是以后我们来还要经过你的批准?”
  “姑妈,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送客。还有,以后想来尽管来,始终都是叶家人。虽然我觉得你们来也没什么乐趣。”她转过脸,看奶奶脸色灰白,哀伤的眼睛望着遥远的一处,“奶奶,要不要进去休息一会?”
  她不管姑妈在后面暴跳如雷,径直搀着奶奶进了后院。
  晚上那些人终于走了,老宅里静寂无声。它这么大年纪了,也是怕吵闹的吧。轻眉手指抚过回廊里一条条的木柱,满月挂在天上,洒落一地清晖,月光照在天井里的大鱼缸里,萧索的风掠过,激起几片银色的波光。她想起那个春日午后,大阳湖里泛起的那片银光,“一斤多的白鲫,小眉,你晚上有口福咯。”爷爷爽朗的笑声依稀还在耳边。
  月色里,她也微微笑了一下。
  走进二进的花厅,黑暗里,只有烟蒂上的闪闪星光。那个人侧坐在罗汉床上,对着小几上的棋盘。她倚门凝望许久,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注视着月光里她的剪影。
  她走过去,环住他。他瘦了很多,肩上扛了太多别人不知道的责任,所以好硬。
  他搂着她的腰,脸埋在她胸前。好一会才问道,“奶奶呢?”
  “吃了药睡了。”她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头发,未曾见过他的颓丧,现在感觉他就是个丧亲的孩子。她的母性被他激发出来,泛滥着,只想好好安慰他,告诉他不要怕。
  “不要怕。”他抬起头,“爷爷早和我说过,房子会留给你,你是这个家最爱这里的人。有我在,他们抢不走。”
  她微笑地点头,一滴泪却落在他下巴上。
  “傻瓜。”他用大拇指抹过她眼角,“哭了那么多会哭坏眼睛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你也是,别太伤心了。”她哑着嗓子,“还有奶奶,还有我。”

  诅咒
  轻眉情绪一直很低落,睡不好,但是一睡着就不想起来。夜里不停做梦,小时候的许多事情一一在梦里重现。因为睡眠质量不高,白天上课经常打盹儿,也没有食欲,叶慎晖变着花样带她去吃泰国菜越南菜日本料理,她仍然口中淡淡,象是失去了味蕾。
  直到第二个月还没有来例假,她知道她有麻烦了。
  她生理周期向来不稳定,第一个月的时候以为是因为爷爷去世,心情受到影响。现在才害怕起来,嗜睡没有食欲都是……症状。
  惊慌过后,她很冷静的专门打车去了离学校很远的一家药店买了验孕棒,回到家仔细看了说明,然后进了洗手间。
  她坐在马桶盖上,瞪着那两条紫红色的线足足有十分钟。不甘心地又把说明书拿出来对照,心慌手震,验孕棒和说明书一起掉在地上。
  他们从来不敢不做保护措施,那是什么时候?她坐在马桶盖上细细回想,唯一的一次是爷爷头七那天晚上。大伯娘和姑妈想要房子,把他们送走之后……老宅子里没有那个东西,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急切的想安慰他。他看起来那么伤那么憔悴他心上的痛不亚于她半分,她只想让他知道尽管爷爷走了世上还有她,还有她的爱。天啊,她双手合拢捂住自己的嘴,怎么会错得这么厉害?
  孩子。他们竟然有了孩子。她一只手探下去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完全感觉不到什么,但是现在就在她肚子里,和她呼吸着一样的空气,连着她的血脉,心跳都是一致的,甚至有可能她在想什么他都知道。她微笑着,想起过年时见到的堂哥的宝宝,睡觉时好乖巧的样子,睁开眼时又仿佛全世界的光辉都聚集在那双纯净的眼睛里,犹如天使一般。手掌短胖,肉乎乎的带着几个小窝窝,她连触碰都不敢怕伤了他。她笑出声,她现在也拥有一个,还有几个月便能见到了,她将会是他最亲密,依赖一生的至亲。他们会守护他,帮他开启这个世界的大门。是他们的宝宝,是他们的天使。
  也有可能是恶魔。
  她胃里翻江倒海一般,急急掀起马桶盖,手扶着马桶边缘,一阵狂呕。眼泪带着鼻涕还有口里嘴角边的秽物连在一起。那个可能性太过恐怖,她不敢往下想,一时间心跳都要停止了,她急促地呼吸着,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响。孩子,孩子,他们的孩子。
  她抬起头一时哭一时笑,狂乱不可自抑。都说孩子是上帝赐予的礼物,他们的呢?上帝的诅咒?
  这个学期的最后几天她不知道是怎样茫然度过的,她也不敢回济城,呆呆的龟缩在江宁的小房子里。直到叶慎晖的电话打来:“丫头,还不回家?”
  “哦,学校还有点事。过几天就回。”她支吾着。
  “我去接你?”他沉着嗓子问,可能在公司。
  “不用了。”她被自己急促的语气吓了一跳,不要慌不要慌,“你过年总是忙,我自己回去吧。一个小时很快的。”
  “恩,回来前记得打电话,我不在也会叫于建去接你。”
  “好。”
  过了一会他还没挂电话,象是走开了些,周围安静下来。“想我没有?”
  她能想象他此刻说话时眼里闪着光嘴角带着笑的样子,胸口一紧。“恩。”她不敢说太多,把电话挂了吧,不要再说了。
  “过年想好去哪里玩没有?回新港还是去旅游?带奶奶一起去哪里转转也好。”
  她掩着嘴不敢出声,怕自己会放声大哭。
  “怎么了?”他一定在皱眉,感觉到什么。
  “没。”她哽咽,急忙咳嗽一下,“可能感冒了,鼻子塞住了。”
  “笨蛋,我不在你自己不会照顾自己?睡觉踢被子的习惯就是不改。”
  “恩。”求你挂电话吧,不要再说了。
  “那好,我先挂了。早些回家。”她呼出一口长气,他却顿了顿又说:“我想你了。”
  她点头把电话挂上,克制已久的泪狂泻而出。跪坐在床前地板上,牙齿狠咬着床单一角,好象它是她世界仅有的依靠。
  我希望永远不要长大,永远在新港小镇上,永远和爷爷奶奶海子哥在一起,永远停留在六岁时可以骑在他肩上在镇子里招摇,看得见海子哥在前面奔跑,奶奶站在院子门口大声喊“吃饭咯”,爷爷摘下老花镜放下手上的书慢慢从花厅里走出来,白头发银光闪闪,眼里的慈爱熠熠发光……
  我希望能重来一遍,那样我和他将是个陌生人,我们可能相遇在秋天的一个雨夜,我把手上的伞递过去一半遮住他,伞下掩着的是桂花香,他惊喜地打量我然后小声问我的名字;或者是在喧嚣的街头,蓦然回首,世界消失,他眼里只有我,我眼中只有他,我们在那一瞬间发现了彼此的存在;也或者我们都知道地球上有个会爱自己如珍宝的人,我们一直在祈祷和对方相遇的刹那,可惜运气不好,我们一次次地擦肩,一次次地错过……
  我希望我能变成蜗牛或者一只小乌龟,我有个坚硬的壳,象现在害怕的时候我能躲在里面,没有人能找到我。我可以自个疗伤,舔拭自己的伤口总是很疼,但是没人打搅,我可以一下下体会伤口在舌尖缓缓愈合的感觉。如果可以,永远不需要面对失去,面对选择。我躲在我坚硬的壳里,任晨昏颠倒,岁月浮光。
  我希望……
  时间不可能流转,不可能停驻,幻想也不可能实现。该失去的永远不会留下,该选择的永远阻挡在你面前等候你的抉择。
  他搂着她的腰上车,她笑得极是灿烂。宝宝,这个就是你爸爸,是不是和你一样帅?他有世界上最聪明的脑子,最温柔的心。你将来一定要和他一样。
  她光芒四射的笑容让他又惊又喜,“怎么了?看见我高兴成这样?”
  “以为你不会来的。”他掌着方向盘的样子好帅,坚定有力的手臂好象世界都在他掌握中一般。她不舍得移开眼睛,希望宝宝能透过她看见他。看,他多帅。
  “你拖拖拉拉的赖在江宁这么多天,我的事情早做完了。”他回望她,带着笑,“是不是看上学校哪根校草了?舍不得分开?”
  “恩。”她含着神秘的笑意在嘴角,装作懊恼的样子,“爱上了个小帅哥,怎么办?感觉比爱你还要多,人家说这叫一见钟情。”
  他瞪她一眼,知道她在说笑,还是有些许不快。“死丫头,年前忙得没时间陪你所以你故意气我?”
  “嘿嘿。”她微绽开嘴笑答,却又瞬即抹掉笑容皱眉。
  “怎么了?”
  胃里翻滚扭绞着,她摇手,脸扭过一边去。“没事,你车开慢点。我有些头晕。”
  他把车靠边停下,“好一些没有?肯定又是没吃早餐。”
  她继续摇手,过了片刻,才下定决心,对他笑了笑,“不是没吃早餐,是我有了,我们有孩子了。”

  地狱
  他神色复杂,乌云罩目,犹如寒潭一般黑漆难辨。
  他凝视她半晌没说话,最后才扭过脸,轻点油门,重新回到快车道。她能看见他侧面抽紧的下颚,他喉结的上下移动,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掌青筋爆起。
  她沉默。
  他一进家门就打发刘阿姨离开,站在厅里来回踱步,好象这样能平服暴动的心绪。她平静地坐于沙发一角,手掌置于小腹上。宝宝,爸爸不是不爱你,他需要时间,我们给他些时间接受好不好?
  如果是普通人的爱,他现在一定会高兴地举起她,抱着她打几个转吧?家里一定充满他自豪得意的大笑吧?一定会激动得狂吻她,给她最深的感激吧?
  她平静地注视他来回转折的身影,把哀伤压至最深处。
  “小眉。你确定?”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
  “我确定。”
  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与期望被她的话粉碎,他咬牙不已,好一会才问,“多久了?”
  “八个星期。”她把手袋里跟随她很多天的B超单递给他。
  他瞪着那片黑乎乎的图案,他看不懂,但是,那是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小家伙现在已经是个生命了,承接了他的血脉,吸收着她的养分,每一天都在成长。而他,他的父亲,他要亲手扼杀他,在他呼吸到这个世界第一缕的空气之前。手指震颤,手中的B超单险些被他捏破。他咬着牙,抬起头,凝视她平静坚决的脸。
  哀伤,沉默而厉杀地弥漫在两人之间。
  一抹苦楚浮上心头,渗入眼眸,他企求地看着她的眼睛看起来煞是悲哀。“小眉,我们不能要。”
  她的泪意涌上,又被她强行遏止。预料到他的反应,可是还是难忍心痛。她要尽量说服他。“我要。”
  “你疯了?”他狂吼。
  “我没疯。我知道已经快十天了。这是我的决定。”
  他怒目而视,她板得正式无比的小脸坚定地迎向他,带着决不妥协的意味。
  “绝对不能要。”他一字一句地厉声警告。
  “他在我肚子里,由我做主。”她轻声回应。
  他暴怒,双颊涨红,眼里充血,额上青筋狂跳,“你知道那代表什么吗?马上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你奶奶会哭得昏过去。这些暂不提,如果生出来是,是个……”他握紧拳,抵挡身体某处抽痛的感觉,不敢再说下去。良久,他蹲下来,手握住她,“小眉,我和你一样高兴他的存在。但是冷静理智的考虑,我们没有资格要这个孩子。”
  她回握他的手,坚定地没有分毫颤抖。“你和我说过,这个世界只在乎爷爷奶奶和我。我和你一样,只是现在多了一个了。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也不关心,有任何讥嘲讽刺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我抗得住。至于他,哪怕有百分一的机会是健康的孩子,我也要赌一次。我很慎重地考虑了十天,才做出这个决定。我希望你能帮我支持我。”
  “如果是个——”他扬起头。
  她下唇微战,接着紧紧咬住,“那也是我们的宝宝。”
  “不行。”他紧迫地盯着她,不容她移开目光。“这件事没有商量,明天,明天就去做了他。”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拿全部生命爱着的人是这样冰冷无情,他怎么可以这样无动于衷地说出这句话?那也是他的,是他在她身体里激烈冲击,共同缔结的热烈激扬的狂喜里洒给她的种子。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往日对她的温柔去了哪里?她向来依仗的他的娇宠难道不能分给他们的骨血少许些微?他就这样残忍地扼杀他们宝宝见识这个世界的机会?他已经有了生命了啊!再过不久他会开始有小小的心脏,肢干分叉,长出小小的手指和脚趾出来啊!他怎么能够这样冷酷无情地说:做掉他?
  “我好累。”她捂着脸,眼泪无声地滑下来,手心湿热一片。“好累,我去睡一会。拜托你把刘阿姨叫回来,晚上想吃她做的菜。这段时间什么都吃不下,就想着她的菜。”
  她推开他,曾经看也看不够的人,现在却连一眼都不愿扫过,她径直走进自己房间。
  她一直睡到夜幕初降才缓缓醒来,客厅空寂无声,他颓然坐在黑暗里。她倚墙而立,看着阴影里他垂丧的头,几乎有一丝心软。一丝。她摸摸自己肚子,宝宝,爸爸不是不爱你,他是暂时接受不了,没几个人能接受的是不是?我们要理解他,不过妈妈会保护你,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妈妈。
  她鼻子一酸,抿紧着嘴把酸楚吞回去。按着灯,突然的光线让他有些适应不了,凝目许久才发现她。
  沉默。
  伫目相视,惟有心里百转千回的凄苦。
  刘阿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空气里凝结的悲伤感觉沉重到她难以呼吸。“吃饭了。”
  “恩。”轻眉坐下,“刘阿姨你早点回去吧,天黑了。厨房我来料理。”
  “诶。”她想说几句什么打破令人心悸的气氛,张张嘴,最终仍旧讪讪转身。
  门轻轻打开又悄无声息的合上。“吃饭了。”她帮他装汤。
  他拿起筷子,“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汤洒在桌子上,她瞪视桌面上的水渍,好想跳起来撕咬他,把他扯成碎片,看看他的心是否是红色是否能跳动。
  “再去确定一次。”他话语里毫无感情,“另外有些要注意的事情也要早点知道,做好准备。帮你爷爷看病的吴医生应该能介绍个很好的妇科,我等下打电话给他。”
  她心里燃起一线希望,不可置信地望住他。
  他半晌没说话,手里还举着筷子,眼睛盯着桌上的菜,仿佛那条鱼准备跃起咬他。然后才说:“小产比生孩子还要伤身体,我不要你出什么事。”
  “叶慎晖,你不要逼我!”她往床头缩,看着他拿着她的衣服走向她。
  “小眉,听我说,这件事情没有别的路,我们没有选择。来,把衣服穿上。”他隐忍的痛苦几乎让自己语不成句。“钱医生是吴医生介绍的最好的妇产科大夫,信得过。乖,先过来把衣服穿上。”
  “你别逼我!”她尖声嘶叫,一脚踢开他的手。
  “我何尝不是在逼自己?”满腔的愤怒呼啸欲出,只能一脚踢在床头矮柜上发泄。她泪盈于睫,眼神带着让他心神颤抖的恚怨。他肌肉紧绷,充斥着想把这世界击毁成碎片的强烈渴望,就象他现在——碎落片片。“你以为我忍心?我看见你难受我不心痛?我恨不能把自己撕裂了代替你。”
  “那就放过他好不好?”她跪在床前,“他是无辜的,我们的错不要让他来承担,他或者是个健康的宝宝,和其他的小朋友一样会跑会跳会喊爸爸妈妈。”
  “小眉,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他同样哀求地看着着她,心疼欲裂。
  “你怎么可以这样冷血!”她簌簌发抖,她的发现让自己心冷不已。“我以前为什么没有发觉你这样冷血。”
  “我是为了你好。”他不能冒那个险,如果——她绝对受不了那个打击。他无法想象最后演变成那种结局她会成什么样子,他竭尽全力也不能让它发生。
  “我是一定不去的,我会跑掉,跑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她恨恨地看着他。
  “我绑你也要绑去。”
  “你试试看。”
  互相瞪视的剑拔弩张气氛中,他们呼吸粗重,好象都在极力克制着将要爆发的痛苦。
  然后枕头飞向他,接着是花瓶连着水向他袭来,她砸烂触手可及的每一样东西。他不敢上前,害怕自己压抑的力量伤害到她,于是只能躲闪。她再找不到身边可砸的物品,直接人冲上来,又踢又咬,状若疯癫。他强忍着眼里的湿意心里翻滚的痛悔不顾她的拳打脚踢,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她的背,直到她由她被恨忿蒙蔽心智引爆的发狂的哭嚎到无力的低泣。
  他拂开她脸上沾着泪的一绺发丝。
  她喃喃地说:“我恨你,我会恨死你,恨你进骨头里,以前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我一辈子没有什么是真正能拥有的,为了这个我会恨你一辈子恨到我老恨到我死恨到我骨头化成灰那天。”
  他用力吞咽一下并感到喉间的硬块,茫然望着前方喃喃地一遍遍回答,“对不起,丫头,对不起。”我情愿你恨我,我也不愿意亲眼看见你一步步走进地狱。既然要下地狱,我下好了。

  孽,裂
  什么叫心死如灰散?
  就在最后她问他:我一定要进去吗?而他握着她的手,很紧的攥着然后又缓缓松开的时候,她就明白再多苦苦哀求再多抵死抗挣都是无谓。
  一个半小时很容易就过去了,真正的过程只不过是三五分钟。一个宝贵的生命就如此轻易的烟消云散,连片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觉得疲惫万分,而且如奶奶一般老迈,仿佛那五分钟里时间突然跨越了五十年。
  她胸口一阵一阵作痛,无法控制沉重的呼吸,就象无法控制悒郁象黑色的雾霭般袭上心头,浓浊难去。她扭紧了枕头一角,死死地握紧拳头,最后将脸埋入柔软的枕头内。他不会明白她失去了什么,她一半的生命已经跟着那块胚胎消逝了。
  “小眉,起来喝杯热牛奶。”
  她置若罔闻。他温热的手掌覆在她肩上,她全身僵硬。
  叶慎晖同时感觉到手掌下猝然的僵硬,他如芒刺背,一时间黯然神伤。
  “放暑假时,爷爷和我说我妈妈来找过他很多次。”她侧着脸看向窗外的荆杜鹃,北风肃杀,冬寒惨傈,连它也抵不住,萋萋惶惶地一片。“她希望能得到爷爷的原谅,然后是我的原谅。从春节前到夏天,不知道去了多少次。爷爷最后和她说,他没所谓,人老了看什么都化了。关键在于我。那天我和爷爷说,她永远不可能得到我的谅解。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肠会这么硬。”
  那天,爷爷坐在院子边给盆景剪枝。他抬眼从老花眼镜上方看住她,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叹了口气才道:“究竟是年纪太小了。”
  她听爷爷的意思好象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不由赌气说:“她做了那些事情,难道还要我原谅她?如果随便就去原谅一个人的过错,世界上岂不是人人都能肆意伤害其他人?”
  爷爷眼中饱含深意,沉吟了片刻说:“怨恨就象拉开的橡皮筋,打在别人身上,始终还是会弹回来,不小心就伤了自己。深陷在怨恨里,受苦的是陷在里面的人。小眉,以后你再大些就懂了,宽恕是种美德,这句话没错。解脱了对方也等于解脱了自己。”
  她记得她那天蹲在爷爷旁边想了许久,最后还是说:“我知道你说的对,可是我做不到。”
  她陷在回忆里,好半天没有出声。他坐在床边一侧,见她茫然阴郁地盯着窗外一角,只觉得胸腔里有个巨大无边的黑洞,他的一颗心正缓缓地往那个黑暗的深渊沉去。他想和她说话,可是哽着喉间凝结的一块,他说不出。
  “我今天才知道了,原来做母亲的也有很多无奈。没有人会愿意放弃自己的孩子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连着心连着血,谁会舍得?我以前诅咒过她,希望她能尝到我受过的苦和孤独。可是今天开始我原谅她了,可能太无奈所以她才会有那样的选择。”她顿一顿,“我能宽恕她,不过我无法原谅自己。我答应过他的。”她的手移向下腹,“我在江宁的时候,才知道那会我也好害怕。后来想想,做母亲的怎么会怕自己的宝宝?就算他弱智,或者少一只胳膊,他也是我的宝宝,更何况,机率不是百分百的啊。后来我就和他说,不要怕,妈妈一定不会抛弃你。妈妈会给你所有的爱,包括妈妈不曾有过的爱,全部都给你。可是,我食言了。我和我妈妈一样自私,贪图自己的快乐,伤害自己的孩子。”
  “小眉。”他握住她的手,好凉的手指,“对不起。”她恨他,他清楚无比,毫不怀疑,他给了她恨他的充分理由。他一直坚信时间能消弭她的怨恨,等她再大一些她会懂得他今天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理智的。而他也会尽一切力量化解她心里的伤痛,用他一辈子的时间珍爱她,补偿她的苦。可是这一刻,他坚强的意志突然有些动摇,他真的做对了吗?冷汗沿脊背滑下。
  “我爱你,我把你当作是我的心。填得满满的都是你。但是,他是我的命。没有生命,怎么可能有心?”她平静地继续说,“我们再相爱,也是不被祝福的,甚至是受到诅咒的。这一年半太快乐,幸福得让人难以想象,所以付出的代价也难以承受。”
  他犹如被判了死刑,定定的看着她。狂飙而出的冷汗浸入骨髓,从未有过的寒冷。他手指痉挛,想掐住她狠狠地摇晃想把她晃到脑子恢复清醒,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把身边所有东西都砸烂,甚至是这个世界,只要时间能重回到几个月前。他强自镇定,帮她掖好被子,“不要再说了,先休息好,我们过几天再谈。”
  她阖上眼睛,轻轻点了下头。
  他们就象身处于飓风中心,平静的有些骇人。叶慎晖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哄她吃完所有补身炖品,却不敢再和她深入谈论那个话题。她也如既往般乖巧,但是一直避免与他眼神接触。而失去的那个生命似乎已成为一个盲点,被两个人遗忘了。
  奶奶在爷爷去世后被叶慎晖接来济城同住,没多久就抱怨太清净。她念念老爷子的园子没人打理,老徐一个看家又寂寞,所以在济城住了几日便回到新港。轻眉身体调理了几天后与叶慎晖一起返家过春节,只是一年光景,人事沧桑,除夕的晚上只有他们三人,气氛实在低迷。
  在新港,叶慎晖找不到单独和她相处的机会。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奶奶身上,白天和奶奶料理园子,进厨房一起烧菜。晚上陪奶奶看旧照片聊过往的一切,哄了奶奶睡下,她也急急回自己房间。他对她来说俨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夜里,他挫败地在厅中转圈,一支接一支抽烟等待黎明,白天,他如履薄冰地与她相对,捕捉她闪避的眼神。年中精神最紧张时也没有现下的一刻难熬。
  他的年假结束回济城后,见面的机会更加屈指可数。每次给她发短信,她置之不理,打电话,才问候了两句,她不是说奶奶有事情找就是太晚了困了想睡觉然后连声再见都没有便挂断。他犹如困兽,全身积聚着濒临爆发的戾杀之气,但是又找不到发泄的目标,只能生生压制着,任由熊熊燃烧的那团火烧得更加炙烈。
  待她寒假结束时,他抛下所有的事情返回新港接她。她尖瘦的下巴灰败的脸色在在如耳光一般扇在他脸上,很想抱住她,把她逐渐飘离远去的心拢在怀里,而她的沉默象是天堑般阻挡在他们之间。时间,他需要时间,时间是治疗任何伤痛的良药。对于她,他有一辈子的时间足够能挽回失去的那些。
  “不如我送你过去。”进候机室时他问。
  “不用了,你也忙,等忙完了你再来也一样。”
  她低头垂目,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的话却象春风扫过冰山一角,他欢喜莫名。“那你等我几天,手边的事情处理好就去找你。”他抬起手试探地触碰她的脸颊。
  她似乎想躲闪,但又抬起头望向他向她展颜一笑,他放下心,暗斥自己现在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那我进去了。”她犹豫的说。
  他点头。
  她走到闸口又返转回来,静静凝视他半晌。他突然泛起极度的紧张与恐慌,想拉住她,带她回家,把她藏起来,最好是藏在心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掂起脚尖揽住他的头,冰凉的唇重重压在他唇上。当丁香小舌主动探进来寻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惶然烟消云散,他热烈的回吻她。
  她好象有一秒的后退,他屏息:别再躲我,丫头,知道我期待多久了吗?他用力把她的头压向他,似乎怎样的距离都不够他期翼中亲近。她的舌头重回他口中,他肆意地纠缠吸吮,他对着她的嘴低沉地呻吟一声,便伸舌长驱直入填满她口中,带着他堆积了这么多天的热切和忏悔,渴望她能懂得他对她的爱,他为她跳动的心,并且能体会到他深埋的脆弱——他真的因为恐惧她会放弃对他的爱而脆弱不堪。他真的想把她吞进口中,与他溶为一体。
  直到呼吸停止。
  “我走了。”她眼睛发着光,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看起来娇美无比,他心跳急速无法自抑。
  他点头,罔顾四周好奇的注目,只是看着她,目送她进去。
  晚上他接到她的电话说已经安全到达,他微笑地合上电话时对上后视镜里于建探究的目光,笑意更深。
  “叶先生很久没这么高兴了。”于建欣慰。
  “是。”他嘴角扬起望向车窗外。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呵护她,他们会回到最快乐的时光。
  一个星期后,当他无数次打她电话都处于关机状态正焦炙不安时,她学校电话通知他,叶轻眉同学从开学便没见过她出现,旷课性质严重,请家长协助处理。

  枯萎
  何向阳年逾五十,却是华发早生,双鬓的白发非但不显苍老,反而有些贵族之气。
  他慢条斯理地自香柏木盒取出一支雪茄递与叶慎晖,叶慎晖接过,露出戏谑之色,“Dunhill Estupendos,85年,何大哥你还真是阔绰。”
  “人生值得纪念的日子能有几何?还不够装这雪茄盒子的。”那是他在1998年的佳士德拍卖中投到的,十支有两支嫁女那日与亲家翁享用过,再然后便是今天了。当初染上这个癖好只是因为抽雪茄的仪式分外复杂庄重,颇能掩盖他行伍出身。慢慢地,开始喜欢上这个优雅缓慢的过程,甚至在家中专门建了个雪茄室,玩起了收藏。
  他拿雪茄钳剪去包烟皮,置于植物油灯的火焰上细细烤着雪茄的尾部。
  轻抽一口,含住烟,品味着混合烟草的微妙香气和味道,身心松弛间,他透过淡蓝的烟雾打量对面的男人。
  何向阳经常失望于自己只有一个女儿的事实,特别是面对叶慎晖时。遥想起他们初初相识,那会叶慎晖还只是个英姿勃发的青年,金盛豪庭在他的策划下推盘之时的鼎盛之势是多么令业界惊叹,但是他却一如既往地保持冷静与低调,好象过往任何辉煌成就都与他无干。
  在两家公司合并组建金力之初,何向阳在分配股权上做出了极大的让步。无他,他的直觉与观察结果告诉他值得付出这些代价。事实证明他的认知无比敏锐正确,近些年,房地产火暴之势推动金力急剧扩张,借助叶慎晖的眼光与能力,金力已不仅仅是房地产开发商,而是金力联投,一个资本大鳄。
  他为他运作资本的能力叹服不已。
  但是他隐隐感觉叶慎晖近几年的诸多妙笔之作只是出于一种兽性的本能,虽然人在他面前,他却经常觉得叶慎晖是飘忽的,已然没有了心一般。他俨如修士一样清心寡欲,甚少交际,越来越躲于幕后。好象很多年没有听过他有什么艳闻,自陈然和那个叫什么的女人离开后,他身边再没有脂粉出现。其中有段时期也见过他眼中潜藏的热切,这几年却仿似行尸走肉。
  何向阳有些怅惘,对今时今日的他们来说,财富的意义只不过是数字上下的浮动罢了,即便如叶慎晖也有精神上的空洞虚无,那才是让人真正叹息的事情。
  “过几日我会去贵西走一趟。”叶慎晖在烟雾里缓缓说道,目光不知投向哪处。
  何向阳有丝疑惑。早前金力联投接受了海阳铝业的定向增发方案,以公告日的股价溢价25%的增发价获得海阳铝业的控股权,并且得到证监会的批复,正式入主海阳铝业。那时,金力联投方面作出承诺,增发的股份与二级市场获得的股份同时冻结三年。这代表金力将不再是个肆意利用规则在资本市场大肆掠夺的投机机构,而是利用壳资源与雄厚资金做后盾的投资者建设者。但是,去贵西?虽则贵西有着丰富的矿资源,对海阳铝业来说至为重要,但是这样的事情实在不需要劳动叶慎晖出马。
  从何向阳家中出来,天色已晚。于建把叶慎晖送回世家也自行离开。
  叶慎晖掏出钥匙开了门,一室黑暗中恍惚看见什么,“小眉。”他低声唤了句,才发现不过是想象。
  开了灯换了衣服出来,把电视打开。新闻里放着一连串国家首脑出行会晤的报道,他眼前画面不停,脑中没有反馈到一丝讯息。阳春三月的夜晚,他却觉得如置寒冬。这房子空洞、寂寞而冰冷,难怪她一直喊着说不喜欢,象是座坟场。他对着空气苦笑,何尝不是?埋葬他的坟场。
  他想起江宁那间小屋子,温暖安宁芬芳,那才是她的味道,那里才是他们的家。脑海里重现那时的种种,每一个细节都不愿意放过。她离开足足四年了,渺无踪迹,他不愿意深想她遭遇到意外的可能。执拗的相信她是在哪个地方,晒着太阳,哼着歌。只是因为还在生气,所以不愿意回家。
  即使是坟场,他也甘心在这里守侯。或者有一天她倦了,突然想起他了,她会发现他在这里等着她。
  夜深了,他按熄遥控,走向自己房间。
  经过她房间时,他不由停步。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奈不住渴望,推开房门。
  刘阿姨不知是出于工作的负责态度还是基于感情,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他拖过她床边的椅子坐下,眼里带着温暖的回忆细细打量房中的每一寸。枕头上放着一只丑怪的毛玩具,他把它拿过来,捧在手上。微煦的笑意早融化了眉眼间的落寞,这个丑八怪叫什么?波波?波比?身上的毛七零八落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有一只耳朵是后来又缝上去的,针脚极为粗陋。一定是那笨丫头自己缝的。
  他记起那是多少年前?那时候海子还在,叼了这个丑八怪当玩具玩,被她发现后扭身就跑。海子很调皮,跑一会回头等她追上来,她眼泪流到脖子上都是,仍然坚持着迈着细细的小腿继续追。后来他帮她从海子嘴上取下来,交给他妈,有处地方被海子咬破了,他妈拿了针线出来缝,她就在旁边一直守着,瘪着嘴,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泪花转个不停。
  他翻检手上的熊,在肚子附近找到那处补好的破洞。不由微笑,那丫头,从小就念旧,小学一年级的作业本都不舍得丢,说是纪念。可是她怎么又这样绝情?走的这样彻底?他在江宁的房子里发现这只熊的那一刻便深深了解她是永不会回头的了。
  他胸中闷痛,阖目回想最后那一次她在他怀里,仿佛还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身子柔软的唇瓣。他太过自大,竟然相信在伤害了她重创了她之后还能重新获得她的爱。
  在他动用一切力量遍寻她不获的今天,他的信心日渐枯萎,再不敢奢望能获得她的爱,或者是谅解。只要能知道她平安就好。

  踪迹
  晴乡市只是贵西的一个中等城市,机场很小,叶慎晖一行人下了737意外地发现市府的人已经在机场等待许久了。
  他微皱了一下眉。
  前段时间在工作会议上听到云梁县的名字,他当时心中一动,事隔半月方才有了今日之举。此行未曾通知任何方面,只是作为一次普通的商务旅行,不知道当地是如何得知他们的到访。
  他退后少许,海阳铝业的赵荣光明白了他的暗示,便也没有向接待的人员介绍身后真正的大老板。待一番寒暄之后,一行人分坐两部丰田越野,直接向云梁县而去。
  云梁更小。全县人口不到25万,有一半都在贫困线下。山多地少是云梁的特点,但是铝,锌的矿资源很丰富,只是限于交通不便,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与发展。
  空气很纯净,叶慎晖站在县招待所的阳台上远眺,整个县城一览无余。
  别说远在济城的何向阳,就连赵荣光心中都充满疑惑。考察云梁当地的矿资源并确定投资方案确实很重要,但是似乎没有重要到劳驾大老板亲自出巡的地步。他们不知道年前摆在叶慎晖桌案上的一份调查追踪报告里提到云梁这个名字,叶轻眉去年夏天的某日于云梁一间工商行分理所提取了九千元现金。她的卡上远不止九千的数额,但是那之后再无她的信用卡记录。这么久,她就没再用过钱吗?还是——山风拂面,他心下一寒。
  虽然后续的报告说在云梁没有发现她的踪迹,甚至在附近几个县公安局都问询过没有与她特征相似的无名女尸,但是这里是她最后出现的地方,他一定要来看看。
  接下来的几日,县委几位领导带他们考察了周围几座大矿山,叶慎晖把所有的事情交给赵荣光及其他下属处理,他只是与于建紧随在后面。当地人搞不清楚他的来历,赵荣光介绍他时言辞颇为含糊,但是遇到重要的问题总是以眼神向他询问,所以虽然都在心里猜忖,行动间也不敢怠慢。
  晚上他与于建在县城里仅有的几条街上四处探寻,甚至还去了照片上那间工商行。他站在门口想象她那天来取款是什么样子,为了什么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这么贫瘠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吸引了她。于建站在他身边,只觉得叶先生眉宇间的凄然悲凉之色从未曾见,他不会安慰人,只能陪着他在风里站了半个多小时。
  在云梁的最后一晚,县委领导在招待所宴请海阳铝业一行人员。云梁种植业不发达,物产倒是极丰富。席间的几种野味都是云梁山中的特产,一时间杯觥交错,宾主尽欢,只有叶慎晖神情木然。直到席中有一人说起感谢海阳铝业的支持,感谢济东,然后又说道:“要说济东人的性格,还真是古道热肠,古而有之。我们县有几个支教志愿者都是济城人。”
  叶慎晖心神一凛,望住说话的那人。
  那人是县委分管教育民政的副县长,这几日观察之下,海阳铝业的赵荣光是晴乡市委秘书长亲自陪同到来的,而赵荣光却对面前这人异常谦恭有礼,大家都明白此人身份在赵荣光之上,只是互相不点明罢了。此时感觉到叶慎晖眼中的热切,不禁有些得意,放下筷子慢慢回想地说:“好象有两个是济城人,其中有个女娃去年那次泥石流还救出来个小学生。”
  叶慎晖胸中跌宕,隐隐感觉到什么。济城,女娃,去年,泥石流,信息在他脑中翻滚好半晌他才镇静下来。于是又问是否知道那女娃的名字,那人却说不知,只是记得事情发生在青云岭乡,具体的要回去查一下。
  叶慎晖一夜未睡,黎明时合上眼朦胧间见到一片残籍,他跪坐在半干的泥浆里用手指拼命刨挖着,然后终于露出丫头半张灰白清丽的小脸,他捧着她的脸象月满时的狼一般嚎叫。吓醒时眼角湿滑一片,他急急冲出房间,敲开于建的房门,让他赶快去县教育局问一问。
  县教育局没有备案,这说明即使真的是小眉,她也只是没有通过任何机构的外来户。倒是问到发生泥石流的确切地址是青云岭乡小良村,于建这时也明白了是与失踪多年的小眉有关,不敢耽搁半分,吃了早餐就急忙上路。
  之前县教育局已经说过小良村环境很恶劣,路况不好,都没想到是这种程度。柏油路砂石路然后是硬土路,越走越荒凉,景色越来越奇崛,路经的乡民从衣着可以看出生活贫苦。分管教育的李副县长一路感叹:“云梁县太穷了,教育经费一年也没多少,摊手要费用的倒多,我们也是捉襟见肘。连支教的志愿者都不愿意来云梁,出门见山,有的地方连路都不通。”
  叶慎晖木着脸,一路而来亲眼目睹当地的窘困,他既希望能见到小眉,又不愿相信她就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生活。
  小良村在一片山峦叠嶂中,景致极美。他们下了车走了快两个小时山路才到村口,李副县长几曾走过这么远山路,心里叫苦不迭,后悔贪功揽了这个活。小学校舍就在村尾,村支书指着遥远一处说:“那是以前学校的位置,去年夏天时连下了十多天大雨。好在发生泥石流的时间是下午,都在操场上,不然的话——”他可能也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再想想另一种惨烈的后果,不禁后怕。“当时有个学生闹肚子,一个在教室里,叶老师看着山体滑坡,冲进去扯了他没命似的跑,才拣了条命回来。这以后新建的校舍才转到村子里。”
  叶老师。于建见叶慎晖突然停步,脸色惨白,他心里也是疑惑又夹杂着心疼。不知道小眉为什么会逃家,怎么在这里出现,叶家的小公主又是怎么在这里生存。
  小良村不见砖瓦房,所谓新校舍也只是土胚砌成,没有窗玻璃,只是在窗洞下部用报纸糊着。村支书不明白他们的来意,只知道是县里陪同的自然是大事情。陪笑地说:“现在还是上课时间,要不我们先去吃午饭,再来看看?”
  他们花了六七个小时才到这里,已经是下午了,同行的人都有些饿,拿眼睛望着叶慎晖,不知他意下如何。叶慎晖根本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环视四周低矮的土房,报纸窗,砂石铺的小操场空落落的,连个单双杠都没有,中间孤单地竖着一支国旗杆,地上只有粉笔划的一格格想来是做游戏的图案。他曾经起了那么多高楼,有权贵享受的别墅豪宅,有市民需要的温暖家园,他下辖的星汇城里出售的一件皮具的价钱可能都可以在这里兴建一座校舍,而他最爱的人却蜗居在这样的环境里,怕是冬天连床厚点的棉被都没有。
  他分开众人,寻着朗朗的读书声过去。学校不大,只有四五间教室,两间是空的,他一路寻过去,揪成一团的心似乎被他提到了喉间梗在那里。
  那间教室坐满了孩子,年纪不一,大小都有。有的脸上糊得脏兮兮的,有的顶着颧骨红朴朴的两团红晕,但是都挺规矩,个个坐得腰板笔直。前面有个女孩背对着孩子们在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字,头发才过肩,随便一条红绳子扎着。
  那个背影他一看便知道了。
  是他的丫头,他的叶轻眉。

  凋落
  孩子们受到外面人声的影响,胆子大点的站了起来好奇的张望着。轻眉发现了后面的骚动,转过身想板上她怎么也板不严肃的脸。
  顺着他们的视线,她迎上那对梦里出现过万千次的眸子,她心神大乱,不敢再与他对视,不敢深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敢分辨他眼里闪烁的银光是什么,她右手紧紧抓住课桌一角才站直了摇晃的身体。手指关节因为发力而泛白,她定定神,敲敲桌子,把孩子们分散的注意力拉回来,才用发颤的声音说:“下面和我一起朗读,我的家乡有一条无名小溪——”
  吃过了饭李副县长一干人等先行下山,连于建也被叶慎晖一起赶了回去。村支书听到李县长交代说要好好招待贵客,整条村子翻遍了也没什么好东西,最后拎了只风干的野山鸡给小眉送了来。
  他一下午哪里也不去,就坐在教室后面。她背上如芒在刺,不自在到极点,却假装镇定地照常上课。小良村只有三位老师,每人都身兼数科,各个班的学生也是年龄参差不齐,一下午她也没时间照应他,由着他坐在最后一排。叶慎晖冷漠自持惯了的人,今天却放下平日保持的距离感,主动问起旁边的小孩叶老师教书教得好不好。山里的孩子本就纯朴热情,再加之一年见不到几个外乡人,对他好奇无比,一来二去,没几下就混熟了。轻眉在上面看他小声和旁边几个孩子说话,也不知道在聊什么,只隐约听见轻笑。她越来越不耐,猛敲着桌子说:“如果再干扰课堂环境,就请你出去。”这样,最后一排才收敛了几分。
  晚上的时候向平已经接到支书的吩咐,孩子们放了学轻眉走进厨房看她已经忙乎起来。叶慎晖上去主动自我介绍是轻眉的亲戚,向平把手放在裤子上擦拭了一下才与他握手。她长得不漂亮但是眼神坚定,透着些微好奇,与他相握的手掌粗糙有力,“我叫向平,小眉的同事,我爱人去溪上了,抓山蛙,呵呵,你来的时候巧,现在这个季节山蛙长得最肥。”
  说话间,陈小东拎着一串铁丝穿好的山蛙回来了。他是济城人,说起来还是叶慎晖的学弟,关系一下子拉近不少。两个人闲聊时一会工夫向平已经麻利的把干辣子山鸡丁,辣子爆牛蛙,椿芽鸡蛋摆到厨房外院子里的石桌上了。叶慎晖一看主食是红苕稀饭,红苕多米粒少,心里明白桌上三个菜怕是有两个都是因为他这个客人才会有的。他面前稠稠的一碗粥,再看看小眉的,心里一酸,把碗里大半都拨了给她。
  她低着头,也没拒绝。向平和陈小东对望一眼,好奇心更甚。
  陈小东问起济城的现况,他毕业时来云梁支教一年,认识了高中毕业回到家乡教书的向平。后来回济东后遭遇失恋,逃避到这里,却慢慢喜欢上了向平的爽朗,简简单单地举行了婚礼,算是在这里扎了根。他也才三十出头,生活艰难,面相看起来象是比叶慎晖还大。
  叶慎晖多年在名利场中打转,这些他一直当作是热血青年的故事没想到会发生在他眼前。迟疑的说:“那将来有了孩子——”提到孩子,他心里一慌,看了轻眉一眼,见她神情还是淡淡的,他才放下心。
  向平爽朗地笑着说:“那怕什么?一样养大一样读书。粗长的孩子还皮实些。”
  “不过这里的环境实在太差,我看如果下了暴雨,教室的土墙只怕会塌。”
  陈小东皱着眉头,“县里的教育经费本来就少,拨下来又挪用到别处,我们这新学校还是附近乡民帮忙搭建起来的。教室太矮,我也怕学生视力受影响。”他说着笑起来,“我看我回济东跑捐助算了,听你说这几年济东发展这么好,应该有希望的。光你这身行头,大概也够我们建新校舍了。”
  他这话一说,连强自淡定的轻眉也忍不住露齿一笑。叶慎晖虽然面上讪讪,有些发窘,看到她终于有了笑容心里倒喜悦了几分。
  “小眉,别顾着喝粥,吃菜,今天是沾了你的光,不然老支书的毛一年都拔不下一条。”向平夹了只山蛙腿递到小眉碗里。
  叶慎晖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下那只山蛙腿,“你以前不吃奇怪的东西。”
  “她?她第一次吃山蛙足足吃了一盆。”
  向平的话让她脸上一阵绯红,“向姐,那时候几个月没沾过肉了,把你的腿烧好了我也吃得下。”
  叶慎晖再无谈兴,闷头把碗里的稀饭喝完。
  晚上陈小东帮他拼了几张课桌做床,轻眉拿了床被子过来:“是我盖的,你放心用。山里晚上风大,小心着凉。”
  “那你用什么?”
  “我有铺的,一半垫下面,一半盖就够了。你早点睡,我把作业改完也睡的了。”说完转身就走了出去。
  他有一肚子话想说,一堆的问题要问,很想拉住她,捧起她的脸好好端详。可是……他还是把被子铺好躺了下去,呼吸间又重新嗅到她的味道,被子太薄,不知道她是怎么过冬的。还好,她还活着。他闭上眼,强忍了一天的酸涩的泪终究还是滑了下来。
  她一夜未睡,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叶慎晖看在眼里,也不问她什么,如前一天一样,坐在最后一排听她上课。孩子们对他很好奇,昨天胆小的今天也壮着胆子凑过来,课间休息的时候围着他问城里面的事情。有些问题太过刁钻古怪连他也挠头,还是耐着性子慢慢地讲。
  到了第三天晚上,她再忍不住,扯了他衣袖走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质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你什么时候跟我一起回去?”
  她松开手,头拧过一边,好一会才说:“我不会回去了。”
  “你忍心?你怎么不问问我奶奶现在怎样?”
  她一慌,回头睁大眼睛看住他,“奶奶——”
  “奶奶身体还好。”他叹气,本打算骗她回去的,还是不忍心。“她一直挂念你,想起你就哭,你也知道奶奶做过白内障手术的,流泪多了伤眼。可是你一走几年,音讯全无,我们连你的生死都不知道。叶轻眉,你还真的是铁石心肠。”
  她眼圈泛红,转开头去,低低地说,“我是被诅咒过的,没那么容易死。”
  春寒料峭,山风仍有些凛冽。他吸入一口冷冽的空气,肺叶都好似被冰住了。
  好半晌他才又问:“怎么会来这里?”
  “没打算去哪里。”她回想,“那时候只想着离开,在江南转了一圈,没什么意思,就坐上了往西的火车。反正去哪里都无所谓,那个小站名字好听,就下车了。然后坐客车一个小城镇接着一个的逛,没有长途汽车就搭过路的车,就这样辗转着,后来走到这里没汽车了就走路。淋了场大雨,是陈大哥发现我的,当时躺在路边,他用自行车驮了我回来,病好了就留在了这里。”
  她娓娓道来,平淡无比,在他听来却是惊心动魄。她一个女孩子,如果路上遇到坏人——他不敢想象。“那泥石流怎么回事?还有你卡里的钱怎么不动?环境这么差,你一定要逼自己受苦?”
  她回目一笑,“你都知道了?难怪你找到这里来。泥石流很正常,这里雨水多,山上的树都快被砍光了,每年总会有几次,要说去年那次还真是命大,想想我都怕死了。”
  他再是禁不住内心四处冲撞的情绪,伸手过去拉住她的。她抿着嘴想挣脱开,他却是用力不放。“你放开,”她低喊,“我再不想和你有什么关系了。求你明天回去好不好?”
  “你就这么恨我?恨了四年还不够?恨到奶奶也不管?情愿天天吃红苕稀饭也不动我给你的钱?”
  他握得她好痛,痛得她眼泪流下,“奶奶是我对不起她,从一开始和你在一起就对不起她。你的钱我取过,我取了九千想帮学校盖新房子,才取出来就被抢了,连卡也一起抢了。就算还有卡我也不敢再用,我真的不想你找到我,叶慎晖,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她泪光盈盈看着他,”你明天就回去好不好?”
  “你就这么恨我?”他心似槁木败叶,眼里满盈的酸楚渐渐凋落,变成浓浓的落寞之色。
  她掩面蹲坐在地上,好一会才又抬起头来,说:“我不恨了你了,我是说真的,早就不恨了。我只是恨自己。前两年到处流浪的时候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明明知道不可以,还是忍不住,一头栽进去。只顾着自己快乐,什么都不理会,到最后我们的幸福却要拿我们的骨肉作代价。我明白你当时那样选择是对的,你也一样不好过,我们自私了一次,如果还要再自私第二次把孩子勉强生下来——那是对孩子不负责任。如果让宝宝选择,他大概也不喜欢。我那时想通了就不恨你了,我只是面对不了自己。我想奶奶,想你,想得发疯,但怎么回去?怎么有脸见奶奶?连我都瞧不起自己,我怎么有脸?”她捂着嘴,极力克制全身的颤抖,哽咽的喉音卡在胸中,一下下闷撞着,其痛无比。好一会才又接着说:“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很平静,平静到你无法想象。去年有几个学生考上县里的中学,我看着他们觉得很自豪,活了二十几年,总算作了些有意义的事。以后我会留在这里,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很开心。”
  他也蹲下来,握住她双手,“和我回去,回去我们也开间学校,你也一样能开心。好不好?小眉?” 他几乎是哀求地看着她。
  “你不知道吗?”她颤抖着双唇,“再也回不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把脸埋在她掌心里,无法抑制的悲凄。再也回不去了。他做了什么?要拿她的一生来陪葬。
  他高贵的头伏低在她面前,他往常能担起千钧之力的肩膀轻微地耸动,他滚烫的泪烧灼着她的掌心。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只有爱才可以让人如此卑微。可是她怎么面对自私的自己,面对那个失去了的无辜生命?
  第二天,他离开。
  天色灰暗,下着毛毛雨。下了山,雨势大了些。他的头发淋得塌垮下来,湿答答地。他对冷冽的强风、濛濛的细雨,和头顶的乌云都浑然不觉,凝目远眺半山腰那个纤细的人影。过了很久,他嘴角扯了扯,说不清是不是笑。他再也不是个完整的人了,没有她,他再也找不到内心的平静,他伤痕累累,他记得她说过她会恨他一辈子恨到她老恨到她死恨到她骨头化成灰那天,那么,他也带着没有她就再也无法愈合的伤痕到老到死到骨头化成灰吧。

  回首
  济城的夏天越来越难熬,往年白天再酷热,晚上也有些徐徐的风,这几年到了晚间,暑气比白天还甚。都是有钱惹的祸,家家开空调,全球不变暖还怪了。
  于建心里嘀咕着,见到叶慎晖出现在大厦正门,急忙把车门打开。
  他从后视镜里偷窥了下老板的面色,心里不由又嘀咕,都象叶先生的脸的话,哪里需要开空调,连电费都省了。
  要说他比叶慎晖还要大两岁,可是叶是他老板,他是司机。按照旧时候的规矩,他只算个下人。不过于建还真没羡慕过自己的这位衣食父母。
  他是个实在人,没什么大志向,唯一的爱好就是捣鼓车。年轻时读书读不进,初中毕业就进部队混了几年,家里没背景,转业时进了海阳一家工厂开货车,再以后工厂倒闭整合,他就被招入海阳信城。
  最开始时,他是机动司机,也接送过叶慎晖几次。那时候他根本没弄清这个岁数比他还小的家伙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什么经常往返在济城与海阳之间,连信诚的大老板也要恭敬相对。后来待他专职帮叶慎晖开车以后,他才了解原来如此。
  他一向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却由不得他不佩服。叶慎晖年纪比他小,事业做的比他大多了去了。这不算什么,难得的是为人的操守。叶先生待人和气有礼,完全没有富贵人的飞扬跋扈,这一点让于建很舒服。
  那时,他载着叶慎晖海阳济城两头跑,时间赶得急了,叶慎晖就在车上睡觉。一到地,眼睛马上睁开,该做什么做什么,精神奕奕后的疲惫大概只有他能看见。于建在家教训儿子时经常说的话就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其实是在他老板身上发现的光芒。
  有钱人也不快活。于建把车驶入世家,目送叶慎晖孤寂的背影消失,心中想到。叹了口气,把车开进地库,换了自己的捷达出来。
  电梯门快合上时,有个女孩在后面喊着等等。叶慎晖按住键,等她气喘吁吁地冲进来。
  她浅笑着说谢谢,叶慎晖点头。密闭的空间里有股淡淡的清香,他有些怔忪。小眉喜欢花香,很甜,闻起来很温暖。他喜欢把脸埋在她脖子里,她痒得花枝微颤时,香气更郁。他记得有一次在电梯里,脸藏在她颈中,她闪躲着向后,一边轻笑一边嗔他,“有监控的不要闹了。”他却是不轻易放过,见她躲他更是兴起,搂紧了她象海子一样在她脖子和发间狂嗅。她小手紧紧抓住他,“不要闹,快到家了,回去了再闹。”他一听如蒙圣旨一般,只恨电梯太慢。
  沉浸在回忆里,他不禁泛起嘴角。浑不知同电梯的女孩见他突然发笑,诡异之极,楼层一到,吓得见鬼一样地冲了出去。
  他有足够的回忆。
  三个多月来,想起小良村的山头上她蹲在地上掩面涕泣的样子时他就这样安慰自己。即使再无可能,他也有足够的回忆陪他度过下半世。仅只是在香港半岛时她第一次吻他,由激切到缠绵,然后悄声和他说:傻子,你就不知道我爱你很久了吗?仅只是这,都足够他回味半生。
  他走出电梯时不由嘲讽地笑,再这样下去他和疯子没两样了,任何东西他都能想到她,总是有幻觉她还在这里。她怎么可能坐在家门口?
  可确实是她。
  叶慎晖好象全身被过了电,随着电压狂跳的心脏灼烈的能烧起来,血液激涌过每一处神经末梢,眼神突然的炽热,他站在通道中间,不敢再往前迈进,哪怕只是一寸他都不敢妄动。
  她抱膝坐着,听到声音抬起头,象是才睡醒,有刹那的迷蒙。然后清醒过来,怔怔地望住他,嘴巴有些抖,似乎想和他打招呼却说不出,一双黑瞳晶晶地闪着光。
  他抬脚轻轻走向她,怕惊扰了自己的幻象。走近,才发现原来是真的,她真的坐在这里,在他面前。
  都不敢说话,也不知怎么开始。
  他学她一样盘脚坐下来,天,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就象天籁。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给我电话?”良久,他才问。
  “六点多到的,刘阿姨不在这里做工了吗?按了好久的门铃。你的电话我给忘了,在这里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电话没忘,公司她可以去找,但是她不敢。她怕她徘徊了几个月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在面对他时突然消失,怯懦地后退回原地。
  他看着她,眼中的热切让她心慌。他瘦了好多。她走开几年寻找内心的平静,寻找自己,可是这几年他怎么过来的?好象又做错了。第一次抛开伦理教条自私的和他在一起,付出了孩子做代价;第二次自私地跑开,象是惩罚自己,但何尝不是在惩罚他?她那时说的什么话?恨他一辈子恨他到老到死,那和在他失去孩子同样痛苦的心上又扎了一刀有什么差别?
  他抬手象是要摸她面颊,却半路放下。她仿如入魔一般怔怔与他对视,她才离开四年,为什么觉得象是离开了一辈子?
  ……
  好久她才呐呐地说道:“上个月,向姐和陈大哥去县里开会,回来说以后不教书了,要去县里工作。说马上会有支教的人来。”
  ……
  “这个月,小良村开始建新学校,运了好多水泥和钢筋来。孩子们都乐坏了。”
  ……
  “向姐说我们学校有了十几万拨款,可以买教材和新桌椅,还要买电视给孩子们看。”
  ……
  “陈大哥说不光小良村,附近的村子都会这样,建漂亮的校舍,有城里面孩子也能看到的书,再过一年会扩大到全县去,然后将来贵西穷地方的孩子都能上学,都有机会走出山里。”
  ……
  “他们说,所有的变化都是因为两个月前出现的一个名叫小树苗助学基金会的慷慨。”
  ……
  “你从来不是有善心的人,从来不爱管别人的事,你做这些做什么?”
  ……
  她眼里闪着珠光,却坚持着,昂着头,奋力抵抗着扑进他怀里大哭的冲动。“叶慎晖——”她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就算她逃到天边去还依旧会在她心里挣扎纠结的名字。
  “再瘦就只剩骨头了。”他不回答她一连串的质问,大拇指抚上她眼角,手上的湿意让他心房颤抖。他不想惹她哭,他做那些只是想讨好她,就算她坚持在那穷乡僻壤里生活,她也是他娇养的花,他不能看她吃苦。至于基金会,他有足够的能力,如果能让她高兴,那些实在不算什么。“不要哭,不要哭,抱歉,没想过要去打扰你,只是想你高兴。”他有些着慌,怕她生气。
  “傻子,”她积蓄的眼泪狂奔而出,朦胧间看见他慌然的样子,情难自制,又爱又恨又是辛酸。不知道为什么此生会遇见他,不知道为什么老天赐与了他们相爱却又同时让他们流着相同的血液,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可以放过她,让她怀着对奶奶对孩子的愧疚过完未来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今日她还会对他情牵难舍。她挥着拳头捶打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什么要对我好?早和你说过不要对我太好的,傻子,傻子,这样对我,让我怎么好过。”她手上的劲道越来越小,“我真的决定了以后都不理你的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好?”她扑进他怀里,放声嚎啕。
  为什么,傻瓜,还用问吗?叶慎晖抱住怀里颤动不已的她,双臂箍紧,他再也不要放,只要她肯给他一丝机会,他绝对不会再让她流泪,他再也不要让她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丫头,我们再从头试一次好不好?”

  奶奶的番外
  我们家晖子是我的骄傲。
  我三十岁才结婚,年轻的时候喜欢的那个人响应国家号召去了大西北,本来我们说好了等他一安定下来就接我过去,谁知道那一走就是永别。
  我们那年代的人不比现在,有什么都是埋在心里,所以晖子他姥爷姥姥都不知道他们闺女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个人死了,他们的闺女心也死了。
  他死的那年我才25岁。本是下了决心要为他守活寡的,坚持到了三十。那年头,女孩子家三十还不结婚是个出奇的事,别人看你的眼光都带着探究和讥笑。组织上介绍了老叶,我再坚持自己的意念也捱不住晖子他姥姥的苦苦哀求和组织的介入。就这样,嫁到了叶家。第二年,有了晖子。
  老叶不是会心疼人的男人,晖子他姥姥在我出嫁前时和我说感情是慢慢培养的。我和老叶的感情就是在晖子出世后渐渐培养了起来。
  他那时已经四十多了,临老得子,宝贝得不行。工作再晚回家,他也要看一眼小儿子。
  他那时已经进了省常委,事业如日中天。护专的旧同事总是羡慕我非常,打趣我是官太太。里面的辛苦谁知道?老叶的老大都二十冒尖了,我没指望过他喊我一声妈,我年纪也受不起。可是他和老二连正眼都没看过我们母子,着实让人伤心。
  晖子小小的人那时已经敏感地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家里有老大老二出现的地方他总是回避,我看着心酸,他父亲无奈。
  再大些,家里就出了事,老叶接受了无数次的审查后带着我们娘儿俩回了海阳新港老家。家里环境一落千丈,任谁一下子都受不了这打击。好在老叶经历的多,熬过了那段苦涩的日子。事业没了他还不痛心,伤了他的心的是老大老二。祸是他们惹出来的,出了事见回天无力,连家门都不愿意进。我只能安慰老叶,孩子们心怀愧疚,等日子长些就好。
  我最担心的是我们家晖子。
  晖子象是一夜间长大了,以前那个调皮顽劣的男孩不见了,变得沉默寡言。我知道他是受了不少白眼的,墙倒众人推,遇上这样的事情,大人们还能控制,小孩哪里知道轻重?指不定他背后受了多少朋友和同学的奚落。可他没和我们谈过,就这样沉默倔强地长大。
  他读完书出来说要自己搞生意,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读大学的时间已经和小廖开始跑单帮,倒腾生意了。那些还是后来小廖聊天时告诉我的。当时我只是想他小小年纪懂什么?他爸以往有地位的时候明晖和红晖都没混出个什么名堂。我只盼着他安份找个正经工作,然后娶个情投意合的老婆好好过日子。谁成想,老叶竟然还支持起来了。
  事实证明老叶眼光不错,这孩子确实有些能耐。但是我操心的不是这个,是他的婚事。
  那个江秀琳我本来就不看好,江家人捧高踩低惯了的,哪里会看得上我们家小子?晖子为了江家姑娘出了车祸可是把我吓得半条命都没了,直把她恨到骨头里。
  后来有了陈然我才放下心,虽说年岁大了点,知道进退,又会心疼人,有什么不好?
  可是一晃他们认识了七八年,陈然竟然说走就走了。
  换了个姓杨的姑娘。那姑娘晖子瞒得可紧,我还是问何向阳才知道的。我心里明白了,敢情陈然是为这个离开的。我被晖子气坏了,不说始乱终弃,和陈然七八年就没有给个交代人家?可毕竟是儿子,再气也是一阵,想着晖子为了杨姑娘放弃了陈然,那他婚事应该有些眉目了吧?可看他的样子,完全没有谈恋爱的人的春风满面,反而郁结得看谁都不顺眼。我心里又觉得有点悬。
  我问老叶,老叶没好气,“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大了管得了多少?你先把心放在小眉身上,你没看她这次回来瘦得?”
  是啊,我的小心肝瘦得不成样子了。春天里回新港的那次可把我魂都吓没了。这孩子,从小吃了多少苦?父亲眼睁睁在自己面前没了,才过了两年又被母亲遗弃,最需要人呵护的时候只有爷爷奶奶在身边,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连哭都是没声音的流泪。造孽啊!
  问她为什么逃学,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事,她什么都不说。问得急了,她只是闭上眼哗哗地流泪。早恋,功课太多?把我心疼得揪成一团。这孩子,从来有事都是藏着掖着,最怕她哪天钻牛角尖。
  夏天的时候她又突然好了起来,人胖了脸色红润了笑容也多了,见着我又象以前那样,狗皮膏药似的,直往我身上贴,“奶奶,奶奶”嗲嗲地唤个不停,哄得我和她爷爷眉开眼笑。那段时间,连晖子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从他十多岁就冷封了的脸象被化了似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我儿子还真是俊!
  唉,做母亲的有什么要求?见着孩子快乐不就是母亲的快乐?
  不过还是操心,他都三十好几了。陈然离开去了上海,那个杨姑娘也是无疾而终。他就不着急?看着别人作爸爸也不急?我可是急着做奶奶。
  过年时我揪他进屋,问他究竟有什么打算。逼急了,他才说不结婚了,永远不结婚了。
  我一颗心沉到深渊里。
  定了定神,我又问,他才说很早以前就爱上了个女孩,现在终于可以在一起,但是限于环境她没有可能嫁他,他也娶不了她。
  冤孽啊冤孽。那个江秀琳就不能放过我们家晖子吗?如果喜欢我们晖子那就直接离婚,这样拖着两头算什么?以前出车祸差点搭上了一条命,现在可好,连下半辈子都搭上了。
  看着他倔强的脸,我恨他不争气,真想给他一耳光。
  晚上我一个坐在屋里,想得眼泪一直流。当年那个人,我爱的那个人,闭上眼睛仍能想起他的样子。我那会也说要为他守寡的。现在我儿子这个样子,不也是在守寡?
  算了,老叶也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儿子高兴就好。
  老叶走了,那天傍晚钓了条二十多斤的大草鱼,鱼拉上岸,人兴奋的倒下了。从海阳送到新港,二十多个小时,再坚强的人也抵不过索命的阎王。他最后几年最常说的话就是对不起我,好日子没让我享受几天,半生都陪他搭进苦日子里了。他往常哪会说这些?我又怎么会计较这些?现代人喜欢说爱,我是没爱过他,但是感情深厚的程度不亚于那些爱的死去活来的小年轻。他走了,等于我的命没了一半。多少年了?风风雨雨的,一路扶持走过。
  最可恨的是头七那天上山拜祭完,回了家里老大老二还想争家产。我真怀疑他们是不是老爷子的骨肉。老爷子还尸骨未寒啊!小眉那丫头倒是长大了,会赶人了,每句话都是我心里想说不好说的。这孩子,老爷子最疼的是她,她也是两汪眼泪,还来哄着我,怕我伤心过度。
  可是,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哪里睡得着?吃了一粒安定,在床上折腾了许久。屋子里到处都是老叶的影子,我披了衣服下来,见前头有灯,还想过去招呼他们早些睡。
  正厅没人,我把灯关了,走过花厅,听见里面有动静。过去站门口一看,两个人抱在一起。分明就是————
  我屋里也摆着一张老叶的遗像,黑暗里,我在他面前坐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泪也流干了。我记得小眉那次回来抱着我哭,说“奶奶,我好痛,我的心好痛。”是晖子那畜生欺负她?可是又不太象,他们从来没吵过架,从来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我还说叔侄两感情好,原来——原来去年春节晖子说爱的那个又不能在一起,说的不是江秀琳,是小眉——冤孽啊,小眉都是大姑娘了,他们住在一起,我怎么就从来没想过会——真想给自己几耳光,这叫什么事?老叶,你走的早,将来要是有什么难听的,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你怎么不带我一起走了算了?
  白天我不动声色观察,他们真的是——他们眼神经常交汇,好象看不到别人的存在,晖子对小眉的照顾更是贴心,怕菜不合她口味怕饭凉了怕她穿的少冻着,我是瞎的,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老叶,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的小心肝,你怎么舍得伤奶奶的心?晖子,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你是她长辈啊!
  我决定等小眉寒假回来要好好说说,不能这样,一定不可以。可是寒假时发生了什么?丫头瘦得象是只有一条魂,死小子夜夜在厅里抽烟打转。两人一碰头小眉就扭身走开,有时间就粘着我,绝对不和那死小子单独相处。他们吵架了?结束了?那就好,那就好,我给老叶子上香的时候想着,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早些了结了我就放心了。
  我还没安慰几天,丫头就不见了。
  我还剩下一半的命又被割去了一半。究竟出什么事了?我的心肝小宝贝,奶奶看着你大的,就算知道什么奶奶也不会怪你,你有什么苦处为什么不和奶奶讲?奶奶没想过要骂你的,你跑哪里去?天大的事情有奶奶帮你扛着,怎么能舍得丢下奶奶自己跑了?
  一走就是几年过去了,晖子四处寻她不见,每次看向我期待的眼睛就低头不作声。希望越来越渺茫。我想过怕是已经没了,想了一下又不敢再想下去。我都老了,等不起了,如果你还在,哪怕来个电话也好,奶奶知道你平安,心也松些。恨死人的丫头,从小就这样,什么都闷着,又喜欢钻牛角尖,最怕的就是她又钻了牛角尖,做了傻事。
  我的泪都流干了,每每看到晖子又涌出来。这孩子,就剩下一个空壳了,独自一人的时候眼神都是飘忽的。真的这么爱吗?真的没有了对方就没有了自己了吗?当年我也是这样,只存着个壳,行尸走肉地过了五年?
  冤孽,冤孽。
  菩萨保佑,小眉终于回来了。怯怯地站在门口,象她六岁时来这里的表情一样,傻丫头,怎么怕起奶奶来了。我哭着走过去,伸出手,“奶奶。”她颤巍巍地喊了声,扑进我怀里,瘦了,结实了。四年,这孩子在外面过的什么日子?“好,好,活着就好。”我抚着她滑溜溜的头发,老泪纵横。
  我带着她上山给老爷子进香,她放声在墓前大哭。这孩子,委屈了。我眼窝又酸了。
  晚上吃了饭,小眉进厨房洗碗,晖子也跟了进去。傻小子,平日什么时候进过厨房?连分开一小会也不行吗?我站在院子一角,从窗子侧角看进去。人老眼花,不过还是看见他的手在她的腰上。傻小子,就不会遮掩一下?
  我捂着嘴,回了自己屋,给老爷子点了柱香,“老叶,你不要怪我。我也老了,没多少年了,不指望孩子们多出息,只要他们快乐就好。你自己也经常和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想开了,反正没几年活了,我情愿看见他们天天笑呵呵的,也不愿意他们成个半死人,随他们去吧。原谅我。”

  HAPPY ENDING
  “还不睡?”叶慎晖才洗了澡出来,拿着条白色大浴巾胡乱搓揉着湿发。
  “唔。”轻眉半坐在床上看着书,头也没抬,胡乱应了声。
  他过去把她手上的书抽出来,一看书名,《丁香花菩提树》不由得皱起眉,“叶轻眉,和你说过多少次,乱七八糟的书会看坏脑子。”
  “看看别人的爱情有什么不好?就你的爱情不是乱七八糟?”她不忿,把书又抢回来。
  他挨着她坐下,脸贴着她的,对于她的注意力此刻不在他身上有些不高兴。他故意舔她耳垂,含着吸吮,满意地感觉到怀里的她扭起来。“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回新港看奶奶,恩?”他松开嘴里舔咬的耳垂,低声在她耳边说。
  那个“恩”字的意思绝对不是那么简单,而他温热的呼吸也骚弄得她好痒,她抬起手把他近在咫尺的脸拨开一点,“还有最后一章了,等我看完。还有,不许偷偷用我的沐浴露。”她耸着鼻子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男人要这么香做什么?”
  他无奈,只好探过一只手搂住她。“什么书?看了一个晚上。讲给我听听。”
  “讲禁忌的感情,和我们一样。”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才问道,“很多禁忌小说到最后都是悲剧,为什么我们可以HAPPY ENDING ?”
  他有屈指敲她脑壳的冲动,这丫头,真的看坏脑子了,拿现实和小说来比较。
  “很多都是怕社会舆论和亲友的批判才分开,如果奶奶有一天发现了,你怕不怕?”她不屈不挠,继续问。
  叶慎晖很想把那本破书扔出阳台去,他好不容易,几经艰难才和她重新在一起,不可以再有丝毫动摇她意志的迹象出现。他作出极为慎重的表情思考了片刻,然后说:“奶奶一开始肯定会接受不了,或者还会给我一耳光,接着会伤心,然后骂我混帐,但是不会骂你,因为你是她的小心肝,在她心里,你一定是受害的一方。我没所谓,我脸皮还算厚,被亲娘骂也算是尽义务。到最后,她骂累了,仔细想一下,已经发生了,只能慢慢接受。我最多再送上去给她骂几次也就圆满了。”
  囧。她一脸呆滞的表情。
  “答案可满意?”他贴近她,鼻尖快撞上她的。
  “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她不可置信。
  不简单也要简化,特别是在此刻。他郑重地点头。“还有社会舆论的问题。就算是被当作新闻传播,也只是私下里。有谁敢站在我面前指责我?除了你奶奶,我想不出来有第二个。现在的社会最不缺少的就是新闻,我们不去理会,过几天注意力便会转到其他目标上。有故事的人并不只是我们两个。”
  她怔忡,他暗笑。然后凑过嘴去,亲在她一边面颊上,“不要担心了。早和你说过一切有我。”
  “我是不是很没用?瞻前顾后的。”她犹疑着问。
  “是很没用。”他炽烈的唇一路向下,吻着她腮边唇角,魅惑地缠绵在她颈边,低沉的声音还在嗔骂,“不光没用,还是是个小笨蛋,丢下我四年。以后哪里也不准去,赔我四年时间来。”
  “不要闹了,我赔你四年,四十年都行。”她被他骚弄得半身酥痒,“赔你赔你,先让我把书看完。”
  他抬起头,挫败又无奈。
  “就最后一点了,让我看完了也安心。”她幽怨地看着他。
  他只能叹气。
  “是一百问哦。”她兴奋地翻着书页。
  他又叹气。“什么一百问?”
  “就是一百个问题问男女双方。”她忽然捉黠地笑起来,看着他,“我现在假装是记者,我来采访叶慎晖先生好不好。”
  她俏皮地扬着嘴角,对着他绽放娇美的笑容,他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又长叹一声,陪着她玩下去。
  “姓名,年级,性别,不用问了,我都知道。你的性格,自大,我也知道。”她手指着书,一行行数下去,“两个人什么时候相遇的。这个有意思。你记得是什么时候?”
  他往后靠在床背上,仰起头闭上眼睛回想,然后报上她的生日。
  她瞪大眼,以为他会说在爷爷那里。
  “那天你才出生,还在医院里,隔着护婴室的玻璃看见的。”他嘴角微扬,回忆那一刻。
  她低哼,“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丑八怪。象个小老头,脸红红的,皱在一起。总之就是个粉红色的肉球。”
  “叶慎晖!”她不依。
  他低笑出声,觉得有点意思了。“下一题。”
  “什么时候发现对对方的感情?”
  “你十七岁生日。”
  “喜欢对方——”
  “等等。”
  她不解。
  “这样光问我不公平。你也要答,什么时候发现对对方的感情?”他眼里都是温煦的笑意,调侃地望着她。
  “很早很早了。”
  “确切点。”
  “比你要早。”她躲闪他的问题,觉得被他温暖目光笼罩下的自己快要熔化了,“下一题,喜欢对方哪一点?”
  他思索一下,“全部。你呢?”
  “全部。”
  他微笑。
  “包括自大。”她补充。
  他冷哼。“下一题。”
  “讨厌对方哪一点?”
  “生气的时候不说话,害我总在心里猜。以后要改。”他揉着她的头发。“你最讨厌我什么?我也改。”
  “自大。”
  “换别的。”他不乐意。
  “那就换霸道好了。”
  “叶轻眉,很多时候都是我在迁就你。”
  “我怎么不觉得?”
  “不迁就你我会陪你做这么无聊幼稚的游戏?”
  ……
  “该换你陪我了。”他轻笑,把她手上的书拿过来往背后一扔,下一秒,她已经进了他怀中。“再多缺点你也要喜欢我,不许不喜欢我,不许不爱我,知道吗?”
  她凝视他半晌,然后点头。她本是爱他,不知何时开始,不知何日终结。曾经,她内心充满罪恶感,做过无谓的挣扎,决然离开后才于某天发现他一直在原地默默守侯。她寻找了二十几年渴求了二十几年完整的全然的长久的爱就在她的身边,而她竟后知后觉。只差分毫就要错失掉。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未必能有这样的幸运,老天赐与了他们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即便前面还有很漫长的路,或许曲折难行,或许荆棘丛生,他们已经义无返顾地走了进来,有对方陪伴,她还彷徨什么畏惧什么?她犯了四年傻,她不能再继续浪费宝贵时光。
  “我老了,再经不起折腾了。”他宽厚的手掌缓缓摩挲她的面庞,“不过等待了四年能换来以后一辈子在一起,很值得。”
  “傻子,谁说你老?”她往他身边贴近些,近到能听见他的心跳,手指滑入他仍旧乌黑的短发里,坚定地目注着他,“将来你真老了,换你来折腾我。”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嘴边轻吻,“等我老了,我们一起到山里去,你喜欢孩子我们就在山里开很多学校,你上课的时候我去钓鱼,下课了我们一起回家,做饭浇花看星星,象你以前说的那样,再也不分开了。”他一一亲吻她的指尖,亲吻她左手上那枚永恒的戒指。眼睛却紧盯着她,不敢有一丝松懈。“答应我。”
  她眼神炙热,如两蔟小火苗在燃烧。然后火焰渐渐被沉静的专注取代,她看着他,轻声答道,“好。”手指抚过他坚硬的颌骨和下颚,微启着唇印上他的眼睛,“叶慎晖,我们说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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