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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雯:秋水长天

(2008-11-28 13:11:33) 下一个
  第1章
  1932年秋,上海。
  一辆马车行驶在郊外的沥青大道上。马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中等身材,穿着短衣裤褂,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兴致勃勃指手划脚地谈论着。另一个身材颀长,学生模样,穿一件蓝灰色的长衫,眉目清秀,只是神色非常沉郁,有点儿闷闷不乐。他注目着沿途的风光,却不像是在观赏风景。前者正挑着眉头,愉快地说:“方先生,你看这郊外的风光如何?一到了这儿,看到这些树啊、草啊、花啊,你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那个姓方的青年一语不发,只落寞地笑了笑。前者朝他挤了挤眼睛,说:“你还在想着那个苏小姐?别想了,不是我阿荣吹牛皮,我们这儿虽然是乡下地方,姑娘个个出落得水灵灵的,尤其是白家庄的几位小姐,比上海的还要俏,包你过不了三天就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方先生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问:“阿荣,白家庄一共有几位小姐?我教的是哪一位?”“这白家总共有两位老爷。当家的大老爷娶了两位太太,大太太不能生育,二太太生了一位少爷。二老爷生了一儿一女,你要教的就是二老爷家的小姐皓月。”“皓月?”方先生沉吟着,“这名字有些男儿气。”“白家是按辈份取名的,两位少爷分别叫皓云、皓天。”阿荣笑了笑,“不过,还真让你说对了,白家的这位小姐生性活泼、开朗,敢做敢当,是有点像个男人。”
  方先生听到这儿,心境渐渐爽朗了起来。一阵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烂熟的果子香、麦香,把他脊梁上压着的生活的忧虑赶跑了。他看见不远处的大树底下,躺着个在抽纸烟的农民。树荫里的蝉声和太阳光一同占领了这郊外的空间,像一幅米勒的田原图。
  马车驶上一条沙铺的小径,在一棵高大的柏树下拐个弯,便看见蜿蜓的围墙和黑漆的大门,掩映在绿树浓荫之中,很有种世外桃源的风味。白家是当地的一大富豪,不但在上海拥有洋房,还在郊区置了一所大宅子,连跨院带套院共八个,大门上悬着一块乌木匾,上书“白家庄”三个大字。两侧还挂着一对厚重的包铜楹联:“茶香墨香书香流碧,溯古汲古觅古传宗。”光看这幅楹联,就知道白家不是一般的有钱人,而是根深蒂固的世家豪族、书香门第。
  阿荣跳下马车,帮他提了行李,上前连拍几下门,高声叫着:“长贵,快来开门!我是阿荣!”随着这声叫喊,门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应答声:“来了!来了!”门立即开了,那个叫长贵的探头看了看,说:“阿荣,这就是你接来的先生?”“对的,我们过去是老街坊,住在一条弄堂里。不过,人家现在是大学生,差得太远了。”阿荣提了行李就要往内院走,却被长贵一把拉住。阿荣奇怪地问:“哎,你扯我衣角干什么?”
  长贵看了旁边的方先生一眼,示意阿荣跟他到廊下去说话。阿荣对方先生笑笑:“这老头子就是名堂多,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来。”方先生站在院子里,看着两人站在阴暗的长廊上咬耳朵,脸上显得极其无聊。他抬头看看,院子正中种着一棵古老的樟树,一树枯枝印在淡蓝色的天上,像青花瓷上的花纹。终于,阿荣回到他的身边,笑着说:“二老爷要你在外书房安顿下来。他和小姐待会儿过来看你。”方先生看出他笑得极不自然,由此感到了难堪的落寞。他随阿荣进了那间外书房,一边整理着东西,一边说:“阿荣,以后你别叫我方先生,还像从前一样唤我仲秋吧!”
  “我可不敢,白家庄里规矩多着呢!若让老爷知道了,还不把我的牙打掉?”阿荣吐了吐舌头,转身进内院通报去了。方仲秋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叹了口气。他到白家来做家教,完全是一个偶然,或者说是命运的不济。
  今年他大学刚毕业,是英语系的高材生,本来已经内定留校当助教,谁知职务被别人给占了去。当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再要求人荐事,已经晚了。回到家中,母亲总是唉声叹气。这也难怪,他父亲是大学的教授,因病早亡。母亲一直望子成龙,辛辛苦苦供他念大学,就是指望他能继承父业,没想到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常埋怨他道:“煮熟的鸭子都让它给飞了!”他的那位“苏小姐”,当然也是“飞走”的鸭子。他不能留校,她忽然变得非常冷淡,三封信去没一字回音。方仲秋觉得前途渺茫,又无颜在家中白吃,经以前的街坊赵荣介绍,得了一个补习英文的馆地。他自认为可以胜任,暑假里便赶来处馆,打算等谋到合适的事,随时脱身。好在,白家庄离他家居的上海并不远。
  像白家这样的豪门大户,拜门的先生都是名师宿儒,只方仲秋是个大学毕业生,二老爷不屑请上大厅待茶,只领着皓月到安顿他的外书房来见见。这是个严肃持重的男人,五十多岁年纪,冷静的眼光把方仲秋一览无余,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小女年幼无知,在家有养无教,只怕朽木不可雕,屈抑了先生大才。”又说他家的门房长贵年迈耳聋,打杂的赵荣粗俗无礼,伺候不周,还请先生海涵。
  他说这番话时,白家小姐皓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用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方仲秋。这一看就是个活泼好动的典型,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粉红色的麻纱连衣裙,烫着蓬松的卷发,搽了桔色的唇膏,嘴唇显出稚嫩而任性的样子。出乎方仲秋的意料,这位小姐实在是漂亮,白皙的皮肤,眼窝深深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翘翘的嘴角看上去总是笑吟吟的。这种天然的美丽、大方,把他那个“苏小姐”都比下去了。
  方仲秋一看到漂亮的异性,就有脸红的毛病。在白皓月毫无顾忌的目光下,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地说:“哪里,哪里,以后还请白老爷、白小姐多多关照!”可是,白皓月却一点没有羞涩的样子,正像她毫无顾忌的目光一样,她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这样一来,方仲秋更是窘迫得话也说不下去了。二老爷再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领着皓月走出了书房。她跟在父亲后面出门时,还回头冲方仲秋嫣然一笑。
  方仲秋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父女穿过圆洞门进里面去。他转身继续整理自己的房间。这间外书房在外院的西侧,很大,还连着个厢房。厢房朝南一排明窗,外临种着樟树的大院,窗下摆着书桌和椅子。西面墙上挂着字画,沿墙一溜是茶几、椅子、书架。朝北又有一排明窗,靠东墙铺着一张床,挂着夏布帐子,床尾还摆着脸盆架等日用什物。
  方仲秋没带多少东西,很快就收拾完了。他走到北窗前,推开窗户一看,外面是个极幽静的死院子,三面高墙,遍地长满白海棠。北墙正中是一堵水磨砖砌的门楼,下面两扇紧闭的大黑门,大黑门后面想必是白家的内院,但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有这样一个安静、宽敞的所在,方仲秋觉得很满意,以后大可偷闲读书。
  当晚,他给母亲写了封信,说白家对他很好,自己一人享用的房子、院子,比全家人在上海住的石库门房子大三四倍不止,请家里人放心。

  第2章
  第二天,白皓月到外书房来上课了。她一开口就问:“先生,你是上海来的吧?你一个人住这屋里怕不怕?”“怕什么呢?”方仲秋有些好奇。“一个人,不怕吗?”白皓月比他还要好奇。“这有什么好怕的?”他不以为然。她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这屋里曾经闹过鬼。”方仲秋愣了一下,随即掉转话题:“你过去学过英文吗?”“当然学过。我的两个哥哥,一个留洋美国,一个在香港念大学,他们都曾经教过我。”她几句洋泾浜果然很漂亮,口音比方仲秋还标准。他问她为什么要学英文。“有用啊!明年我也要出国留洋。”“你想去哪个国家?”“当然是美国。”她不加思索地说,“我好多年没见过我大哥了。”
  “你大哥是叫白皓云吗?”方仲秋问。她笑着摇摇头:“白皓云是我大伯的儿子,我哥哥叫白皓天。”“白家只有你一位小姐?”“不是,我大伯也有一个女儿。”说到这儿,她叹息着摇头,“不过,她不姓白。”方仲秋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忙转过话题。但白皓月对课本毫无兴趣,只追着他问上海的生活,上海的舞厅、咖啡馆、电影院、跑马厅、回力球场等等。她知道的事真不少,方仲秋自愧弗如。两人胡聊了半天,无所不谈,一堂课就这样过去了。临下课时,方仲秋才想到还没教她英文,打算明天从语法入手。
  但是,白皓月不爱学语法,三天两头称病告假。方仲秋闲时居多,就坐在厢房书桌前用功。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闲宽松,也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空虚,因为成天只有一个人。他想用功而心不能专,只能无聊地看着窗外解闷。南面的窗正对着圆洞门,他常常看见住在外面的男佣人进去,里面的丫头、老妈子出来,她们或到门房去吩咐什么事,或出门上街。有一个年轻的不像丫头,也不像老妈子,每次走到门房那儿,就往回走。方仲秋远远望去,看不清她的模样,猜想是白家的内眷,又不便向阿荣他们打听,只好作罢。他在白家庄有一段时间了,却从来没见过白家的两位少爷,想是在外面念书还没回来。
  这天是中秋节。白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只他一人呆在外书房,倍感凄凉。天上一轮圆月,清光四射,照出碧蓝如洗的夜空。方仲秋在西厢看月,想起母亲来信劝他投考留学,但家里经济困难,恐付不起那笔高昂的学费,而那位Miss苏还是不理他。他对月伤怀,不由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笛子,放在嘴边吹了起来。笛音袅袅,在这空旷冷清的院子里传得很远。
  一曲吹罢,方仲秋正要歇口气,忽听得北窗外有声响,好象滞重的大黑门被人推开了。他向来大胆,立即赶到窗前去,只见月光下一个雪白的身影,站在黑门前。方仲秋定睛看去,那是个妙龄的少女,身材非常苗条,穿一件月白竹布的旗袍,两条长长的乌黑的辫子垂在脑后。因为微微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只看到她徘徊于月下,顾影自怜。她的曼妙身姿历历在目,却又缥缈空灵。方仲秋站在那儿,不由看得呆了,嘴里吟出《诗经》里的句子:“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声音惊动了兀自沉溺于月色中的少女。她抬头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一返身忽然跑了。只一眨眼功夫,那窈窕的身影就消失在大黑门里面。
  这白衣少女来无影去无踪,难道是鬼?方仲秋忽然记起白皓月说这屋里闹鬼的话,没有心思再吹笛子。他闪到床前,钻进了帐子里。第二天醒来,他走到北窗前,那两扇紧闭的大黑门,照样好好地关着。海棠叶上沾着露水,好象下过雨,地上却不见有践踏的痕迹。他全身的毛发都倒竖了起来。
  正巧阿荣过来送早饭,方仲秋赶紧拉着他问:“大黑门后面是哪里?”阿荣说:“那边是白家的祠堂,祠堂前面是个死院子。”“那边也是死院子?”方仲秋诧异地问,“祠堂怎么进去呢?”阿荣笑着解释说:“祠堂东、南、北面都是墙,只在西面开了扇门,经常锁着,过节向祖先上供才开。那个院子就好比是个死院子。”方仲秋想了想,问:“祠堂西面那扇门通往哪里?”阿荣说:“那是大老爷的内院。”
  方仲秋明白了,昨晚那少女一定是白家大老爷的女儿。可她为什么不姓白呢?他不由又好奇地问道:“大老爷膝下只有白皓云一个儿子吗?”阿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倒愣了愣,半晌才说:“大老爷只有云少爷一个亲生,不过,大太太收养了一个义女,姓董,名婉秋。我们都叫她婉姑娘。”“既然是大太太的养女,她为什么不干脆改姓白,而要姓董呢?”阿荣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这白家庄的规矩多,等级森严,婉姑娘又是个外来户,作为养女无法和正牌的少爷小姐相比。”方仲秋听他这样说,对那位只见过一面的婉姑娘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以后,每到夜里,他都会站在北窗前眺望,希望能再见她一面,然而,那位婉姑娘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方仲秋与白皓月日益熟悉起来。那白皓月天真活泼,白家庄的什么事都会跟他说。说她的大伯父白凤岐如何事业有成,却子息单薄。他的正房太太年轻时是戚友间公认的美人,虽然近年来岁数大了,身体发福,却依然雍容华贵、风韵犹存。可惜这样一个美貌的夫人,却不能生养。白皓云是姨娘生的,聪明俊秀、机灵活泼,深受白凤岐的宠爱,连白太太都将他视如己出。现在香港大学读书,明年就毕业。而她的大哥白皓天是另外一个典型,论外表他不如白皓云出色,却沉稳踏实,平日少言寡语,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白皓月说到这儿,忽然看着方仲秋笑道:“方先生,你跟我大哥长得很像。第一次看见你时,我还以为是我大哥回来了呢!你的眼睛、眉毛、身材,还有你说话的样子,几乎跟我大哥一模一样。”方仲秋不禁莞尔:“真有这么像吗?”“真的,不信你去问阿荣。”
  后来,方仲秋真的问了阿荣,阿荣也说他们两个很像。他帮方仲秋整理东西时,发现了那支笛子,惊奇地说:“这可巧了,我们大少爷也喜欢吹笛子。每当他不高兴或者有什么心事时,就会坐在这屋里吹笛子。哦,忘了告诉你,这外书房原来是大少爷的。”方仲秋忽然福至心灵,问道:“大少爷跟婉姑娘关系怎么样?”“很好啊!大少爷在家时,常常关照她,两人就像亲兄妹一样。不过,这家里和婉姑娘最要好的,要数云少爷,他们两人打小是一块儿长大的。”说到这儿,阿荣附在他耳边,压低嗓音道:“大家都在说,婉姑娘总有一天要做云少奶奶,所以大太太才不让她改姓。否则,同姓兄妹不是乱伦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方仲秋更加好奇了:“那婉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长得漂亮吗?”阿荣夸张地说:“告诉你,我这辈子就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人!”方仲秋有些不信:“比你们二小姐还漂亮?”“比电影明星周璇还漂亮,有点像……”阿荣挠了挠脑袋,“有点像烟草公司月份牌上的美人儿。”
  月份牌上的美人儿什么样子,方仲秋记不清了,但阿荣加了一句:“这家里老一辈的人都说,这位婉姑娘很像大太太年轻的时候,愣一看上去,还以为是她的亲生女儿呢!”既然皓月也说大太太是戚友间公认的美人儿,那阿荣的话还是有几分可信的。方仲秋想见婉姑娘的愿望更加迫切了。
  这天,阿荣照常来送晚饭,看见方仲秋站在窗前发呆,不禁好奇地问:“你看什么呢?”方仲秋回头,迷迷怔怔地瞪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在等一个人,一个女人。”阿荣愀然变色:“天啊,你不会是着了鬼迷吧?”“什么鬼迷?”方仲秋嗤之以鼻,“这世上哪有鬼?”阿荣放下食盘,说:“你知不知道外书房闹鬼的事?”方仲秋点点头:“在我进白家庄的第一天,白小姐就告诉我了。”“这屋里曾经吊死过一个人。”方仲秋吃了一惊:“真的?是什么人?”“白家过去的一位小姐,是现在两位老爷的姑姑,听人说长得很漂亮,死的时候只有十九岁,真是红颜薄命。”“这么年轻,她为什么要上吊?”
  “还不是殉情。”阿荣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她爱上了这府里的一个下人,虽是个花匠,却长得一表人才,满腹经纶,是落魄人家的子弟。他们在后花园私定了终身,做出不轨的事情,被白家的人发现了。那时还是前清,出了这样的丑事可不得了。他们把那个花匠活活打死,埋在后花园。那位小姐知道后,当天夜里就上吊自尽了。”
  方仲秋被这个惨烈的故事骇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阿荣拍拍他的肩膀:“怎么,吓到你了?”“你讲下去吧。”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人家说,多情人阴魂不散。这位白小姐死后竟变成了鬼。白家老太爷就是被她吓死的。”方仲秋有些不信:“哦?真有这样的事?”阿荣绘声绘色地讲:“我也是听长贵说的。那是一个中秋的夜里,祭祀完后,大家聚在一起吃月饼赏月。老太爷喝了点酒,早早就睡了。半夜突然听到外院有女人的哭声。他以为是哪一房的女人同丈夫吵架在外面哭,便一个人走出去看。他顺着哭声,一直走到外书房,哭声好象从里面传出来的。他正想推开门,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他一回头,就看见那个上吊自杀的白小姐站在他面前,还是跟生前一样漂亮,婀娜的身材,妩媚的面容,只是面色惨白,嘴唇发青。老太爷吃了一惊,但他一向胆大,正想定神同她说些什么,她忽然伸出长长的舌头,两个眼睛凸了出来,一副吊死鬼的样子,老太爷这才真的害怕,赶忙奔回屋里,就一病不起了。”
  “既然你说那个女人是鬼,”方仲秋问,“那以后这鬼还出现过吗?”“这就要问你了!”阿荣一本正经地说,“自从传出闹鬼的事,这屋里一直没人住。你是第一个!”“你不是说,这外书房原来是白大少爷的吗?”“这是皓天少爷的书房没错。不过,他从没在这儿过夜。”
  阿荣走后,方仲秋倚窗而立,又是个月圆之夜!不知不觉,他到白家庄已经两个多月了。望着那洒满月光的庭院,闻着那扑鼻而来的海棠花香,再想到刚才那个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心里起了一种浓郁的愁思,无可抒解,不由又拿起了那支笛子,对月横吹。凄清的笛声把他的思绪拉得很远,一直拉回了上海,拉回到母亲的身旁。虽然白家庄离上海并不远,他却一次都没回过家,不是不想回,而是无颜回去。他不忍看母亲失望的神情,更怕伶牙俐齿的弟弟、妹妹会扫他面子。兄弟姐妹当中,跟他感情最好的是大姐迎春,只可惜她早就出嫁了。
  方仲秋陶醉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没注意到那扇黑门又被人推开了。一个少女出现在月光下,她一迳抬着头,对着他的窗户痴痴地望着,一动不动,似乎也沉醉在他的笛声中。等方仲秋发现时,他一眼就认出,她就是上回看见的那个白衣少女。他凝神看着,如水的月光下,她白衣胜雪,黑发如漆,那张小小的脸庞,眉目如画。阿荣没有骗他,她确实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人!除了美丽之外,她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清丽婉约的气质,像是从古书中掉下来的一幅《秋水伊人》图。这种气质是旧式小家碧玉的,在今日繁华的都市已是金子一样的稀贵。
  他看痴了,看傻了,看得忘记了吹笛子。而那少女也同样地看着他,好象早就认识他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方仲秋想起什么来,开口问道:“你是婉小姐吗?”那少女一愣,似乎才醒悟过来,同上回一样,她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跑。方仲秋急了,连忙爬上窗台,“扑嗵 ”一声跳了下去。虽然那窗台离地面并不高,但方仲秋脚踩在青苔上面,脚一滑,就摔倒了。等他从地上爬起来,那少女早就没了影儿,他只看见皓月当空,花影零乱,四顾茫茫,孑然一身。方仲秋想起阿荣说的那个“鬼”故事,不禁也有点害怕起来。那个白衣少女到底是人是鬼?

  第3章
  深秋的圆月,斜映在浅绿色的纱窗上,照着董婉秋那张五官精致的脸庞,更加楚楚动人。她靠着窗棂,凝视着那窗外的月光,心神恍恍惚惚。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再次到外书房去,明明知道那个男人不是皓天,但每当笛声响起,就对她产生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使她不由自主就往那儿跑。再加上皓月曾告诉她,这个男人长得像皓天,她就更想去看看了。但那个男人不是皓天,皓天不会叫她“婉小姐”,他叫她“婉儿”,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
  董婉秋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走进白家庄的情景,虽然当时她只有六岁。
  那天,漫天飘着雪花。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半旧的棉袄,由白家庄的许妈牵着,推开了那两扇沉重的大门。看到门口那两只石狮子身上堆满了雪花,白得可爱,不禁想要伸手摸一下。许妈却拖着她急急地往里走,一边唠叨着:“等会儿见了太太要叫的。我们太太好心,看你可怜,这么小就没爹没娘,念着是一门远亲的份上领养你。这个恩,你以后要记一辈子。”
  婉秋听着,似懂非懂。她父亲是常山县一户小康人家的独子,她尚在襁褓中,他便病逝了。母亲含辛茹苦哺养她,终因积劳成疾,在她刚满六岁时也撒手去了。她母亲的远房表姐——白家大太太许绣怡得知这个情况后,因自己结婚二十年无所出,便和丈夫商量,决定收养她。但是,当时的婉秋实在太小,根本懂得失去亲人的悲哀。她只记得邻居阿婆把她交给白家人时,揩着眼泪说:“婉秋,这下好了,你成了有钱人家的小姐,再也不会挨饿受冻。你爹妈地下有知也会瞑目的。”真的吗?她真的能天天吃饱穿暖了吗?从常山到上海,一路上有好多次,她都想张口问许妈,但是,许妈攥着婉秋只一个劲儿往前走,根本容不得她说话。
  走过那条长长的积雪的青石板甬道,许妈拖着她跨进了高高的门槛,进入正屋。宽大的屋宇内略显幽暗,给她的感觉充满神秘,还有些恐怖。在那儿,她第一次见到了许绣怡。她坐在紫檀木雕花椅子上,光亮细碎的秀发,整整齐齐地贴在头上,淡淡的双眉,弯在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上,一张小巧的嘴不点而红,一身粉嫩的皮肤白得像雪,由于没有生养过,她显得十分年轻而美丽,还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正是这种气质使婉秋站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出。许妈暗地里捏了捏她细瘦的胳膊,说:“叫哇,快叫太太。”她被捏疼了,皱着眉头怯怯地喊:“太……太!”许绣怡看着她,和蔼地说:“以后要改口了。我既然认了你作女儿,你就该叫我一声姆妈。”许妈又捏了她一下:“快叫姆妈!”婉秋却有些迟疑。她的姆妈不是死了吗?怎么现在又多了一个姆妈?她嘴巴张合了好几次,始终没有叫出口。
  许妈正想教训她一顿,被许绣怡阻止了:“第一次总有些不习惯,你别为难这孩子。”她冲婉秋招招手:“来,你走近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婉秋乖乖地走上前,让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还别说,她长得像我小时候。看来,我们两个真的有母女缘分。”许妈在旁边附和道:“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不过,这婉姑娘还要好好调教,长大了能赶得上太太一半,就好了!”“你别奉承我。一个女人连孩子都不能生,还能算好?”许绣怡幽幽地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哀怨。“太太,这种事多想也无益,你千万要放宽心。再说,婉姑娘进了府,从今往后你不也有指望了吗?”
  正说着,走廊上一阵喧哗。接着,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甜腻的声音:“绣怡姐,听说你收养了个女孩儿,我特意来瞅瞅。”婉秋抬起头,那说话的女人大约二十来岁,穿一身银红色的旗袍,烫着一头蓬松的卷发,身材苗条,面目姣好,只是气质与端庄华美的许绣怡截然不同,是那种时髦靓丽、风情入骨的女人。后来婉秋才知道,这位二姨太叫紫裳,原是上海滩的红舞女,可说是花容月貌,能说会道,善于交际。白凤岐把她娶进门后,对她百般宠爱,千样依顺。加上她又为白家生了个儿子,许绣怡就越发被打进“冷宫”了。
  紫裳那双灵活的眼珠子,在她身上溜了一圈,啧啧赞道:“瞧这小模样长得多水灵,长大后准是个美人胚子。绣怡姐,你真是好福气!”“我的福气再好,也比不上二姨太你呀!”许绣怡看着站在她身后的男孩说,“你生的云儿不但聪明,而且俊俏,把二房家皓天的风头都给抢光了。”紫裳笑了,一把拉过那个男孩子来,说:“云儿,这个是你妹妹,从今天起她就住在我们家了,你喜不喜欢?”
  听紫裳这样说,婉秋不由自主地低垂了头,带着女孩儿天生的羞涩。但她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便偷偷地从睫毛下去窥视那男孩子,那骨溜溜转着的大眼睛,那挺秀的眉毛,那高耸的鼻梁,那薄薄的嘴唇……这就是白皓云,一个漂亮得出奇的男孩子,像天上的太阳般耀眼,任何人跟他站在一起都会黯然失色。
  发现她在偷窥自己,白皓云咧开嘴嘻嘻一笑,吓得婉秋慌忙垂下了睫毛。皓云转过头,冲自己的母亲说:“我喜欢!”屋里的大人一阵哄笑,在笑声中,婉秋的头俯得更低了。
  现在,当婉秋坐在窗前,回想起这一幕时,只觉得冥冥中皆有定数。十年前,紫裳无意中的一句问话,就决定了她和皓云彼此纠缠的一生!

  第4章
  紫裳说得没错,婉秋以后便在白家庄住下来,成了皓云的妹妹,也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
  记得第二天傍晚,皓云一散学就到后院来找她了。婉秋住在祠堂后面的西小院里,那儿一溜三间房,西边一间是书房,中间一间堆着杂物,东边一间是婉秋的房间,她暂时跟许妈住在一起。许妈一见皓云便恭敬地问:“二少爷,你来了?”谁都知道这二少爷是大老爷的命根子,她哪敢怠慢?“嗯!”他把头往东边的屋子里探,“婉妹在吗?我想找她出去玩!”“在,在。”许妈冲屋里高声叫唤,“婉姑娘,二少爷找你!”“哦,来了。”婉秋应声而出,皓云只觉得眼前一亮。她穿了件绛红带白点的小棉袄,两根乌黑的发辫末梢扎着水红色的绸结,映得那张苹果小脸红通通的,双目盈盈如秋水,双眉如画,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哦,”他深吸了口气,忍不住赞叹道,“你好漂亮,像个小仙女一样!”
  婉秋的脸刹时涨得通红,那两排长睫毛闪了几下,她低声地问:“你见过仙女吗?”“当然,你不就是一个?”他欢快地说,上前拉住她的手,“走,我们去后花园玩!”她顺从地跟着他。自从昨天见了面以后,她就希望能和他在一起,他开朗的性格、欢快的笑声是那么具有感染力。
  从此以后,他们几乎天天玩在一起。他教会了她许多过去没玩过的游戏:放风筝、掷骰子、斗蟋蟀、养小鸟、钓鱼……在她眼里,他真是无所不为,无所不能。跟皓云相处的日子是快乐的,她也渐渐没了那种初到异地的拘束感。皓云从小就是个知道为自己找寻快乐的人,一点小事就可以叫他开怀大笑。婉秋为了适应他,原先有些孤僻的性格,也变得开朗了。然而,童年的时光对她来说,并不总是笑声和欢乐,也有泪水和痛苦。婉秋在进白家庄的第三个月,就为皓云大哭了一场,也是那次她见到了白家的另一位少爷——白皓天。
  那时候已经是春天了。积雪渐渐融化,整个白家庄充满绿意,连拂面而来的风都带着春的气息。那天皓云正好不用去上学,一大早便把婉秋拉到了后花园。后花园的湖边有棵两人合抱的大樟树。皓云指着那高高的树冠说:“婉妹,你看,那是什么?”婉秋仰脸看去,树上有个鸟巢,鸟巢里不是麻雀,也不是黄莺,而是一种长着绿羽毛、红嘴巴的小鸟,正在那树上喧嚣着。“呀!”她惊叹,“好漂亮的小鸟!”“你也觉得漂亮是不是?我老早就想领你来看,可是一直没有空。”“你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吗?”“不知道。”皓云搔搔头皮,黑眼珠骨溜溜转了几圈,说:“有了!我把它们掏下来,再去问我大哥,不就知道了吗?”“你大哥?他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他在城里念中学,你当然见不到。过几天学校放寒假,他就会回来了!”
  皓云抬头盯着那美丽的小鸟,说:“我上树把它们掏下来,等大哥一回来就去问他!”婉秋看着那高大而粗壮的树干,有些担忧地说:“这么高,你行吗?”“当然!”皓云拍了拍自己胸脯,“我这就爬给你看!”说着,他在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然后走到樟树底下,顺着树干爬了起来。婉秋站在那儿,紧张而又担心地看着他。在她的注视下,皓云越爬越高,也越爬越快。不一会儿,他已经爬到树顶,抓住那根支撑着鸟巢的树枝了。正当他胜利在望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呀,二少爷,你这是干什么?快点下来!”婉秋回头一看,许妈正站在月洞门口。她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得一声尖叫:“哇呀!”就见皓云从高高的树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场昏死过去。
  “哥哥!”她苍白着脸跑上前,看见他的后脑勺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血从伤口涌出来,染红了他身下的草地。许妈见状,赶忙去前院叫人。婉秋吓慌了,伏在皓云身上号啕大哭。哭声把皓云吵醒了。他看着她,咧咧嘴说:“我没事呀,你干嘛哭得这么伤心?”
  但是,他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复元。这半个月里,许绣怡不准婉秋去看皓云,紫裳更是视她如灾星祸水。白凤岐得知事情经过后,勃然大怒,要罚她在祠堂里跪个三天三夜。后来还是许绣怡求情,他才答应放了她,却命令她以后不许再接近皓云。
  从祠堂里出来后,婉秋一个人躲在后花园的树林里哭。她想起死去的妈妈,想起过去在常山的日子,想起妈妈每逢立秋都要做粉蒸肉给她吃,想起有时梦醒,妈妈还在灯下替人家缝补衣服,想起她六岁生日那天,妈妈在厨房为她做粉蒸肉,边做边咳,一直咳出了血。她一个人跑出去找大夫,等她找到时,妈妈已经无声无息地躺在厨房的地上。妈妈死了,她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小小年纪就寄人篱下,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现在皓云伤得这样重,他们却不让她去看他……她越想越难过,就越哭越伤心。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一只手轻轻地落在她的头发上,一个声音温柔地在她耳边响起:“好了,婉儿,不要哭了,再哭下去,你的眼睛会哭坏的!”她惊愕地仰起头,接触到一对深沉、关切而怜惜的眸子,那是个身材颀长、面目清俊的少年,大约十六、七岁,正冲她温和地微笑着。看见她停止了哭泣,他从身上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细心地为她拭去颊上的泪痕。她迷茫地、困惑地望着他,口齿不清地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叫婉儿?”他对她微笑:“我是你的大哥,白皓天。”
  “哦,”她咬咬嘴唇,是了,皓云说他这几天就回来的。她垂下头,默然不响。由于哭得太久,她仍然止不住那间歇性的抽噎。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整理着她那散乱的、拂了满脸的头发。他眼光亲切、温柔,带着抹鼓励的笑意:“婉儿,不要再哭了。瞧,你把眼睛哭得肿肿的,像核桃一样,怎么见人呢?”“我不要见人。”她哽咽着说,“我要躲起来,谁也不见!”“也不要见我吗?”他微笑地问。“你?”她停了停,“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说呢?”“看样子像好人。可是,”她想到皓云,一阵心酸,泪珠又夺眶而出,“他们是坏人,不让我去看他!”
  “他是指皓云吗?”他说,收住了笑,一本正经地望着她,“皓云没有事,很快就会好起来。你不要难过。还有,他们不是不让你去看他,而是要等他病好了,才能见你。这是大夫说的。”“是吗?”她闷闷地说,“你没有骗我?”“当然,大人从不骗小孩。”他抹去她的泪,轻声地说,“好了,婉儿,时间不早了。我们到前面吃饭去吧。”“不,”她摇摇头,“我不去!”“为什么?”“我,”她怯怯地望着他,微带羞涩地说,“我的眼睛真的像核桃吗?我很难看吗?”他轻轻一笑:“不,你很好看,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女孩儿。”
  “真的?”她可怜兮兮地问。“真的。”他点点头,眼睛深幽幽地盯着她的脸庞,“大哥不会骗你。”她终于站了起来:“我要跟你去吃饭。”他深深地注视着她,接着,他低叹了一声,握住了她柔嫩的小手:“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妹妹。我应该早一点回来。”
  她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他握紧了她的手:“别问为什么,跟我走吧!”他的手温软而舒适,有股镇定人心的力量。婉秋不再说什么了,随着他一块儿到了前院。快走进大厅的时候,他忽然问:“你叫婉秋,是立秋那天生的吧?”她又惊又喜,问:“你怎么知道?”他笑了笑,却不答。
  在皓云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婉秋本来是很孤独的,但现在皓天回来了,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每天只要有空,他就会到西小院来看她,教她写字、背唐诗。虽然皓天不像皓云那样开朗,有时候甚至是严肃的,但婉秋却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喜欢听他用低沉、温和的声音给她讲故事,喜欢看他那微微蹙起的眉头,那若有所思的神情,更喜欢听他吹笛子。那时候,他总爱吹一些《鹧鸪飞》、《采茶曲》等明丽欢快的曲调,悠扬婉转,响彻云霄。在婉秋心目中,皓云是她的玩伴儿,皓天才是她真正的大哥。不仅仅因为他比她大了十岁,还因为他对她有一种兄长般的体贴和关爱,害得他的亲妹妹皓月常常为此而吃醋。
  不知不觉,寒假过去了。皓天要重返学校上课。走的那天,他找到了大伯母,向她建议让婉秋去学堂上课。他说她资质聪明,好好培养,以后一定会有出息。许绣怡收养婉秋,只把她当宠物似的养着,从没想过要在她身上花大力气。反正,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皓天可不同意,他说女孩子也是人,也应该有自己的世界,不能成天呆在家里。皓月过完年后,就要去新式学堂上学了,不能因为婉秋是养女,就剥夺她受教育的权利。许绣怡终于被他说服,把婉秋送进了学堂。
  皓云、婉秋在同一所小学,他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婉秋的功课不会做,皓云帮她;皓云在学校跟人家打架,婉秋站在一边掉眼泪。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朝夕相处,形影相随,比一般亲兄妹的感情还好。只有一次,皓云对婉秋生了气,只因为她对同学说他是她哥哥。“谁是你的哥哥呀?”他满心不高兴,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觉得别扭,“我是皓月的哥哥!”“你是皓月的哥哥,不就是我的哥哥?”她非常不解,“我们不都是你的妹妹吗?”皓云第一次对她吼叫:“她是,你不是,你又不姓白!”他们正好走在田埂上。被皓云这一吼,婉秋身子往后一退,“扑嗵”一声掉进了池塘里。
  皓云用力去抓她,他抓住了她的手,却抓不住她陷进泥塘里的身子。她喊叫挣扎,身子陷得愈深。“皓云!”她惊恐地大叫,声音凄厉。“不要怕!我拉你出来……”皓云拼命地拽住她,他知道自己一旦放手,她就会整个被泥塘吞没。他拼命、拼命地拉她,用他那细瘦的胳膊,好不容易才把她拖出来。婉秋爬出池塘,瘫软地坐在田埂上。除了苍白的小脸,她浑身都是污泥,鞋子也掉了一只。他帮她洗去身上的污泥。两人不敢马上回家,坐在午后的阳光下,晒干湿淋淋的衣服。树上的鸟鸣刮噪,知了正卖力地嘶叫,他们只是坐着,没有说话,仿佛在刚才的一霎间,成长了许多,不再是八岁和十二岁的小孩了。
  回家的时候,皓云替她脱下仅存的那只鞋,随手一扔,说:“我背你回去!”伏在皓云背上,听着他的心跳和呼吸,婉秋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次以后,她再也没叫过他“哥哥”。
  那天回家后,婉秋生了场大病,迅速转成肺炎,差点要了她的命。幸亏皓天从上海请来了西医,又送她到医院打了三天吊针。这三天,都是皓天陪着她。因为白凤岐怕肺病传染,不许皓云去医院探望。而二老爷白凤峄是从来不管皓天的。据说,老太爷生前非常喜爱皓天,那时皓云还没出生,他是白家唯一的男孙。白凤峄生了一儿一女,按理说,对儿子应该视若宝贝,却正好相反,他对皓天从来都是冷冷淡淡,倒对女儿皓月娇宠得不得了。
  皓天从早到晚守在婉秋的床边,为她念书,逗她说笑,还到街上买小点心给她吃。婉秋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朱古力糖的味道,还有花生米、糖炒栗子。这些东西让她胃口大开,狼吞虎咽,而皓天总是坐在一旁看她吃,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每次打完吊针,她从昏睡中醒来,都能看到他温雅和煦的笑脸,对她说:“没事的,有我在,你好好睡吧!”于是,她又在他温暖的目光中睡着了。那时的他,就像是残冬里的一抹暖阳,照亮了她周围灰暗冷寂的世界。
  婉秋出院那天,皓天却病倒了。白家上下一片惶恐,都说他是被婉秋传染的,要将她隔离起来。前来诊治的医生说:“白少爷不是生病,而是累坏了。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一屋子的人这才松了口气。“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婉儿得的是肺炎,根本不会传染。”皓天带笑的眼眸在婉秋脸上一闪,随即转开去。婉秋的心紧紧一缩:他都累成这样了,还想着为她避谣!
  那一刻,她深深庆幸,在白家庄有这样一位大哥。

  第5章
  那次肺炎落下了后遗症。以后,每逢变季,婉秋都会发烧咳嗽。虽然,白皓天竭力澄清她的病不会传染,但白家庄的人还是避她如蛇蝎。人们从许妈嘴里得知婉秋的父母都是得痨病死的,便说她在娘胎里就落下了病根。还说大太太什么人不好养,偏偏领个“药罐子”回来。这些话传到婉秋耳朵里,她那幼小的心灵根本难以承受。这天晚饭后,她一个人走进了后花园,坐在凉亭里发呆。
  正是黄昏。潋滟的湖水映着夕阳,分外美丽,却令她的心一阵阵惊悸。她会死吗?像父母一样短命?死了以后,她就再也看不到这么美丽的夕阳了。太阳一点点往下坠,天地一片昏暗。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从来没有这么孤寂过。
  天黑了,皓天来后花园找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婉儿,你为什么要哭?”他抹着她的泪水,温存地说,“你答应过我不哭的。”她抬起头,看着他清秀的脸,和含忧带笑的神情。“皓天哥哥,我会死吗?”“你的病已经好了,不会死。”“我爹爹妈妈都是得这个病死的。皓天哥哥,我好怕……好怕跟他们一样……”
  皓天一阵颤栗,紧紧抱住婉秋,把她黑发的头按压在自己肩上。“不会的,”他说,“我绝不会让你死去!”“你骗人!”婉秋大声说,由哽咽变为嚎啕,“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死。我会死,你也会死。”“至少,皓天哥哥不会让你先死。”
  婉秋觉得鼻子酸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因为,我是你的皓天哥哥呀!”听到这句话,婉秋并没有高兴起来,心里空荡荡的。后来,她哭累了,偎在皓天怀里睡着了,梦中听到他说:“婉儿,我一定会让你健健康康地活着。”而醒来时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已不见踪影。
  不久,白皓天不顾父亲的反对,上了外地的医学院。每次放假回来,他都会带给婉秋一份精美的礼物,讲一些稀奇的见闻给她听。但这样的日子总是短暂,他在家里住不了多久便又要离开。等皓天从医学院毕业,回到上海时,婉秋已经十三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两条长长的辫子,修长的眉,水汪汪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简直吹弹得破。白家庄的人都说,她越长越像大太太许绣怡。揽镜自照,婉秋也知道自己好看。和皓云在一起时,他经常会对着她发愣,会用一种特殊的眼光,长长久久地注视她。
  那年,皓云十七岁,已经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了,穿着一身学生制服,俊秀挺拔,仪表堂堂。他即将从中学毕业,按白凤岐的意思,毕业后直接就去国外留学。紫裳心中不舍,认为儿子年龄太小,飘洋过海难以让人放心,还是在国内读大学,年纪稍长之后再走。白凤岐想出个折中的办法,先送他到香港去念书,等熟悉了英文环境再出国。
  而婉秋呢,许绣怡说:“女孩子家,念书也没什么用。认得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一年年大起来了,总要结婚生孩子的,该学着料理家务了。”学校的门不再为她开,婉秋并不遗憾。她知道,自己能读到小学毕业,已经是养母的恩惠了。
  那天,婉秋正在自己屋里绣花。她把针衔在嘴中,对着那鸳鸯戏水的图案叹息。每个女子出嫁前,都要绣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巾。而她什么时候能给自己绣呢?她未来的丈夫又是谁?会是一个怎样的人?正想得出神,忽觉屋里一黑,抬头看见皓云站在门口。“你怎么来了?不用去上学吗?”“学校今天放假。”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藏在身后。“我看看,你给谁绣鸳鸯戏水呢?”他从她手里抢过绣品。“许妈要我照着样子绣。”她微微红了脸,“绣得不好。”“等我们结婚时,你就会绣得很好了。”他看着她,笑嘻嘻地说。“谁要和你结婚?”婉秋跺着脚,脸更红了。“当然是你,我要你做我的新娘子。”他诚挚地说。“我告诉养母去,你又欺负人家!”她说着,就要往外面跑。他追上去,一把拽住她:“别走,我送件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她转过身,狐疑地问。他把一张白纸递到她面前。她接过来,上面是他用毛笔抄录的一首诗——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她拿着那首诗,心头一阵激动。过完生日,她刚好十四岁。天,多好的一首诗!
  抬起头,他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她说不出话来。两人对视着,屋里的空气暧昧危险,似乎一触即发。“婉儿!”门外一声呼唤,皓天闯了进来。看见这情景,他呆了呆,说:“皓云,你也在这儿?”“大哥,你回来了?”“嗯,刚进门。”他看了兴冲冲的皓云一眼,又转过头去注视着婉秋。她站在那儿,脸上布满红晕,表情有些异样。他立刻醒悟:“哦,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谈?我待会儿再来。”“也没什么。”皓云很快地说,“我抄了首诗送给婉妹。”他从婉秋手里拿过那张纸,交给皓天。
  看到那首诗,皓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皓云在一旁解释说:“我喜欢这首诗,以为婉妹也会喜欢,就送来给她了。因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皓天不说话,好半天才抬起头,向他点点头,唇边似有一个隐隐的笑意:“是呀,你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皓云咧开嘴,开心地笑了。他抓住婉秋的手,说:“婉妹,你就赶快收下吧!”“一张破纸,谁稀罕!”婉秋娇嗔地说,甩开他的手,带着七分羞涩,三分矫情。然后,她一溜烟就跑出了屋外。
  她摇摆着两条长长的辫子消失在走廊上,那扭动的小腰身婀娜多姿,是个少女的身段了。五年的时间不算短,她已经长大了。
  立秋那天是婉秋的生日。往年,皓天都会送一份精美的礼物给她,唯独那年没有。事后婉秋问起,他轻描淡写地说:“皓云已经送了你一份最好的礼物。”也是从那时候起,他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宇间聚合起淡淡的忧郁。他总喜欢坐在外书房的窗前吹笛子,笛声哀婉凄切,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心事。
  看着他日渐沉郁的眼睛,有一天,婉秋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快乐呢?你为什么不像皓云?”他看着她,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我永远不可能像皓云。”“为什么?”她问。他却不答,只摇摇头,目光更加深邃迷离。当晚,在院子里乘凉时,婉秋把这件事告诉了皓云,皓云说:“我们两个人本来就不一样,就像是一个太阳,一个月亮。”
  是啊,他们两兄弟是完全不同的类型:皓云俊逸非凡,豪放明朗,像天上耀眼的太阳;皓天温雅冷清,沉静含蓄,有如高悬夜空的冷月。皓云问她:“婉妹,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两个都喜欢,因为你们都是我的哥哥。”她心无城府地说。皓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不要做你的哥哥,你又不姓白!”“养母说,迟早有一天我要姓白。”
  皓云笑得狡黠:“你嫁给我,不就姓白了吗?”“呸,谁嫁给你?”她啐了一口,脸红了。“你不嫁我,难道要嫁给大哥?我知道,他一直都喜欢你。”皓云愁眉苦脸地说。“你说到哪里去了?”婉秋顾不得害羞,急着辩白道,“皓天哥哥比我大了十岁,他怎么会喜欢我这样一个小丫头?”“大哥到现在还不肯结婚成家,就是因为他心里有一个人。”“那个人也不是我呀!”“我大哥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对你的关爱,连皓月这个亲妹妹都比不上。”“那是因为我们两个同病相怜,有许多共同语言。”
  “同病相怜?”皓云怪异地瞪着她,“你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而我大哥父母双全,生活安逸,他有什么可以和你相怜的?”“但皓天哥哥一点都不快乐!”婉秋坚持道,“他虽然有父母,但你叔叔不喜欢他。他虽然生长在一个大家庭,却像我一样孤单寂寞。”皓云怔了怔,很久以后他才低声地说:“你知道叔叔为什么不喜欢他?”
  “不知道。”婉秋摇摇头。“你一定听说过我姑婆的事。”“就是在外书房上吊的那个姑婆?”她早听许妈说过。皓云点点头:“白家世代书香,每一代都会出她那样一个典型,又美丽,又聪明,带着感伤的趣味,忧郁的情调,很小就爱诗词,在音乐绘画方面有特殊的才华,敏感而又多情。有人说这是风水关系,也有人说是受我那个姑婆的影响。”“可你不是这样的气质,皓月也不是。”
  “白家传统的性情,都体现在大哥一个人身上。他才华横溢,远比我聪明,不但工诗善画,还会抚琴吹笛。如果他生在古代,一定是个名闻天下的大才子。也是这个原因,我叔叔不喜欢他,怕他走上我姑婆的老路。他总是极力鼓动大哥出去玩,不许他看诗词小说,但是没有用,大哥生来就是个多情种。”
  “多情种,”婉秋笑着说,“是说你自己吧?”皓云瞪着她:“我什么时候多情过?”“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在学校里,有那么多漂亮的女生喜欢你,成天跟在你后面,一口一句白二少爷,叫得多甜!”“你吃醋了?”他眯着眼睛看她。婉秋用力跺跺脚,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但是,笑意却不受控制地流露在她的眼底眉梢。“你坏!我再也不理你了。”她说,转过身子,向门外跑去。“别跑!”他追过来,“有话对你说!”“不听!”她继续跑着,发出一串轻笑。“抓住你了,我要呵你的痒!”他威胁道,她从小到大最怕人家呵她的痒。“你抓不住我!”“试试看!”
  于是,她跑,他追,两人一直跑到了后花园里。到了那棵高大的樟树前,婉秋忽然停住。皓云冲上前,抓住了她,一面笑着说:“看你还跑不跑?”婉秋回过头来,满脸凝重地说:“你还记得吗?那年你从樟树上面摔下来,出了好多的血。”“我记得,记得你趴在我身上号啕大哭,当时你流泪的样子真的感动了我。”他出神地看着她,月光下,她清灵如水,温柔如梦。那弯弯的柳叶眉,那挺秀的鼻梁,那小小的、红嫩的嘴唇,那细腻的、白得透明的肌肤……这就是那个和他一同长大的婉妹吗?他情怀激荡,不能自已,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嘴唇紧盖在她的唇上。
  她轻轻地呻吟,轻轻地叹息,一双澄澈的眸子里,盛满了醉人的、醇酒般的温柔。他紧拥着她,吻她的面颊、耳垂、鼻子、嘴唇,吻得她脸红,吻得她心跳,吻得她透不过气。“哦!”她终于推开了他,辫子松了,披泻了一肩长发。她拂了拂头发,重新编结着发辫,爱娇地说:“你弄乱了我的头发。你坏,你欺侮人!”“不欺侮人。”他说,郑重地,“婉妹,我喜欢你。”“不害臊!”她斜睨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可害臊的?”他望着她,“家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许妈还说,大妈当年收养你,又不让你改姓,就是想让你有朝一日做白家的媳妇。”“你在说些什么呀?”她一半儿欢喜,一半儿娇羞。
  “婉妹,我们结婚好吗?”他说,拉住她的手,“等我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好吗?”她轻笑不答,把头转向一边。“婉妹,你答应吗?”他追问着,把她的脸扳过来,然后,他的唇又盖了上去。她依进了他的怀里,胳膊紧缠着他的脖子,那个刚结好的发辫又松了。
  远处传来幽幽的笛声,如泣如诉,悱恻缠绵。在他的怀里,婉秋不安地蠕动了一下,说:“听,皓天哥哥又在吹笛子了。”皓云紧搂住她,说:“是你的错觉。我只听见蟋蟀叫。”婉秋侧耳倾听,草丛里秋虫唧唧,风从树梢穿过,奏出了无数低柔恬静的音符。这样的夜,如此美好,她享受着甜蜜恋人间的拥抱,暂时把皓天的忧郁抛在了脑后。
  那空灵而忧伤的笛子,却断断续续吹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婉秋到许绣怡房里请安,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白凤峄为皓天择了一门婚事,对方是上海一家富商的女儿,姓王,名懿贞。许妈惊奇地问:“照阿拉上海人的规矩,是吃粥人家的女儿,非要去嫁吃饭的人家。乡下姑娘嫁往城里是常事,城里的千金大小姐,却不大会嫁到乡下来的。”
  许绣怡笑着说:“许妈你有所不知,这位王小姐年幼时曾患过天花。她远看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近看哪,那白净的脸上尽是一颗颗的麻子。就因为这缺陷,在城里,任凭她家境再富有,也无法嫁得一个称心相配的如意郎君,这才退而求其次,要嫁到我们这乡下地方来。二老爷贪图人家的丰厚嫁妆,满口答应下来。”“那皓天少爷有什么意见?”许妈问。这正是婉秋关心的,不由屏住了呼吸。
  “他能有什么意见?”许绣怡淡淡地说,“这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作主,他心里再不乐意,也只能点头同意。”难道这就是皓天近来愁眉不展的原因?婉秋听不下去,她退出养母的房间,转身就去找皓天。在外书房没有找到他,房间里也没有。最后,婉秋寻到了后花园的凉亭。皓天站在那儿,晨风吹着他的白衫,飘飘若举,好象随时都要化羽归去。婉秋打了个寒战,急切地跑上前,扯住了他的衣角。皓天回头,那双深湛的眼眸沉郁如昔。
  “婉儿,你在找我?”他问。婉秋犹豫半晌,还是开了口:“大哥,你是不是要结婚……”她猛然顿住,愕然望他。他要娶亲了,他要属于另一个女人!“你都听说了?我以为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说,神情淡定,却掩不住眼底的落寞。她更加揪紧了他的衣襟,仿佛这样就可以抓住他,他还是她的皓天哥哥!
  “皓天哥哥,你不要答应这门婚事!”婉秋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为什么?”他盯着她,温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那个王小姐是个麻子,她根本就配不上你。”听着她孩子气的话,他轻轻地笑了,温煦如春风,眼底的落寞却更深。“你放心,我不会娶那个王小姐的。”“真的?”她追问。他点点头,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我决定申请公费留美,如果顺利的话,下个月就可以走。”
  她胸口一窒,原来他还是要走,走得更远,走到另一个遥远的国度去!“你要离开白家庄?”“你昨天曾问我,为什么不快乐?我想了整整一夜,也许离开这里我就会快乐了。”“为什么?”“只有离开这儿,我才能抗拒王家的婚事。另外,白家庄已经没有让我留下来的理由。”他说着,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所盼又怅然若失。
  婉秋却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她想起皓云说过的话,你又不姓白,他有什么可以和你相怜的?是啊,你当他是世上最亲的大哥,他当你是什么?她松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赌气地说:“如果我要你留下来,你也不留吗?”
  他闻言一震,脸上的神情大变,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惊喜莫名。但只是转瞬即逝,他很快恢复了镇定,用一惯温和的语气问:“婉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当然知道。皓天哥哥,”她仰脸看他,娇甜地说,“我要你为我留下来!”
  皓天望着她,竭力平定自己沸腾的情绪。这只是个孩子,她无法为自己的言语负责,而你不同,你比她大了整整十岁。更何况,她心里只有一个皓云。自始至终,她都把你当哥哥,你不是她的深闺梦里人!
  想到这儿,皓天狠狠心说:“不,我已经决定了,不会为任何人留下。”这句话深深地打击了她。平日待她如父如兄、关爱有加的大哥,此刻竟是如此无情!泪水模糊了婉秋的眼,她咬紧牙关,转过脸不再看他。
  他从怀中掏出个东西,递到她的面前:“今年过生日,大哥没有送礼物给你。现在我要走了,这个给你。”婉秋扭着脸,只是不理他。皓天无奈地笑着,拉过她的手,把东西放在她的掌心。婉秋触手冰凉沁骨,不禁有些好奇,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块温润的美玉,中间略有凹凸,仿佛刻着一行字迹在上面。“这是我从小就戴在脖子上的,现在送给你。”
  他声音中透着的,仍是哥哥对妹妹的宠爱。这个男人到底有情还是无情?婉秋不禁迷惑了。皓天叹了口气,说:“你戴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同时,让它保佑你岁岁平安,年年康健。”说完,他站直了身子,抻了抻被她抓皱的衣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凉亭。“皓天哥哥……”她低唤着,朦胧的泪光中,他挺直的背影,白色的衣衫,在风中款款地飞扬,渐行渐远。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婉秋才仔细端详那块美玉,翠绿色,鸡心的形状,上面刻着的字迹,竟是《诗经》里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泅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第6章
  这一夜,婉秋辗转难眠,耳旁似总有缥缈笛声,忽远忽近,缠绵萦绕。将近天亮时方才睡着。第二天醒来,已是上午十点钟,眼睛肿肿的,还有黑圈。婉秋照着镜子,心里直埋怨那位方先生,要不是他没事吹那笛子,她也不会跑到外书房去,更不会想起过去的一切,弄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她在眼角敷了些白粉,掩饰脸上的倦容,免得待会儿皓月见了,又要取笑她想皓云想到失眠。其实,近来她思念皓天的时间远远超过皓云,或许是因为皓云每个寒暑假都会回来,而皓天则一去三年没有音讯。皓天临走时说,离开白家庄他就会快乐,那么,他现在变得快乐了吗?婉秋紧握着胸前那块美玉,似乎这样就能知道答案。
  一阵敲门声打乱了婉秋的思绪。她站起来,整了整衣襟,过去开门。进来的是皓月,她笑吟吟地望着婉秋:“我刚才到大妈那儿,她说你还没起床。该不会是害上相思,变成多愁多病身了吧?”婉秋早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改往日的羞涩,回嘴道:“我天天呆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害什么相思?不像有的人,整日对着一位年轻英俊的先生,不害相思都不行!”皓月倒有些招架不住,红了脸说:“你不要胡说。这话传到方先生耳里可不大好。”
  “白大小姐也有脸红的一天!”平日只有她取笑别人的份,现在婉秋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哪肯轻易放过,“我倒想见见那位方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让我们大小姐芳心大乱!”“你昨晚不是见过他了吗?”皓月很突兀地问,婉秋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么说,昨晚你真的到过外书房北窗外?”皓月拍了拍胸口,一副受惊吓的样子,“害我虚惊一场,以为那个鬼又出现了呢!”“到底怎么回事?”婉秋更加惊疑。
  皓月在凳子上坐下,喘口气,才说:“我今天一早去外书房上课,才知道方先生病了。阿荣告诉我,他昨晚着鬼迷受了惊吓。我说他不是不相信世上有鬼,怎么也会被吓病?阿荣说,方先生昨天深夜在北窗外,看到一个浑身雪白的少女,正要跟她打招呼,谁知那少女一转眼就不见了,方先生这才疑心是见了鬼,回到房里就病倒了。”
  婉秋听到这儿,不禁笑了起来:“亏他还是个大男人呢!竟然这么胆小,连人跟鬼都分不清。”“这事也怪我,第一天上课我就告诉他外书房闹鬼,方先生开始还不信,后来阿荣又跟他讲祖父被鬼吓死的事,说的人多,他自然就信了。”皓月看了婉秋一眼,“再被你昨晚这一吓,他不病倒才怪呢!”
  婉秋低下头,有些不自在:“这么说,他是被我吓病的?”“对呀,所以我才来找你,要你跟我一起去见方先生,告诉他昨晚那个女鬼便是你!”皓云不容分说,拉了婉秋就走。婉秋跟着她到了前院那儿,忽然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方先生昨晚遇见的是我,而不是鬼?”皓云回头,冲她一笑:“这白家庄不只你一个人听见笛声,会想起皓天哥哥,我也会呀!只不过我是坐在房里听,不像你要跑到外书房的北窗去。”
  婉秋脸红了,说:“原来你都看见了?”“我只看见你跑出西小院,可没看见你如何装神弄鬼吓唬方先生。”“谁吓唬你的方先生了?是他自己心怀鬼胎嘛!”婉秋低声辩白,皓月却已经一脚跨到廊下,敲了敲虚掩的房门。
  “请进!”房里一个低沉的男声说。皓月推开门,拉着婉秋进去。这还是皓天走后,婉秋第一次跨进外书房。房里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像皓天在的时候一样。一个年轻男人从床上坐起来,看到走在前面的白皓月,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说:“我以为是阿荣,原来是白小姐……”“不碍事,方先生您躺着吧!”皓月笑着说。
  原来他就是方先生?婉秋的目光落在方仲秋脸上:那略带忧郁的眼睛,那微皱的浓眉,那清俊的面容,还有那说话的神情,活脱脱是一个皓天哥哥呀!只是他看上去比皓天要年轻些,没有皓天那种成熟、沉静的气质,而显得书卷味十足。难怪皓月背地里常叫他“书呆子”。
  方仲秋一直没有发现还有外人,当他定下神来,才看到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静静地站在白皓月身旁,穿着一件月白绫子的旗袍,垂着两条乌黑的大发辫,眉如远山,明眸皓齿,一张吹弹得破的瓜子脸,娇柔得宛如刚出蕊的花瓣,那份未经修饰的清雅曼秀之气,让他心弦一震,随即明白过来,不禁叫道:“你是……是……”在他那个“鬼”字尚未出口前,皓月及时接腔道:“她就是我伯父的养女,董婉秋小姐。”
  董婉秋?他瞪视着她,疑惑不解地问:“你真的不是鬼?”婉秋看他那副样子,知道他被自己吓得不轻,满怀歉意地说:“方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那你为何三更半夜一个人跑到窗户下面去?”
  婉秋低头不语。皓月代替她说:“她听见你吹笛子,以为是我大哥回来了,所以才会跑到外书房来。”“你又为何一看见我就跑?”方仲秋仍然盯着婉秋。她望着他,有点怯怯地说:“到了北窗下面,我才知道,你不是皓天哥哥。”皓月忍不住说:“方先生,你别这样一直追着婉秋问,像在刑讯逼供似的。”
  方仲秋一愣,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声道:“董小姐,对不起,方某失礼了。”婉秋摆摆手,说:“方先生,没关系,都是我不好……”“不,不,是我不好……”皓月插进来说:“你们两个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没关系,累不累啊?”听她这样说,方仲秋和婉秋同时笑了起来。“既然误会澄清了,我倒有一个建议。”皓月拉起婉秋的手,对方仲秋说:“方先生,你能否多收一个学生,让婉秋和我一起读英文?”婉秋吃了一惊,道:“不行,我哪里懂什么洋文?”
  “就是因为不懂才要学。”皓月郑重其事地说,“大哥在信里面交待,要我教你读点英文,说你很文静很聪明的,不能继续上学,真是可惜了。”婉秋的脸色一变:“皓天大哥会给你写信?”“是呀,自他出国后,我们从来没停止过通信。”婉秋咬住了嘴唇,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落。这三年来,她一直想着她的皓天哥哥,他却连一个字都吝于给她写!到底他和皓月是血肉之亲,是同胞兄妹,而她不过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皓月看出了她的心思,解释说:“大哥学业很忙,两三个月才会回一封信,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写信给他。”这根本就不是理由!婉秋在心里说,牙齿深陷进了嘴唇里。方仲秋在一旁注视着婉秋,知道这个白皓天在她心目中一定很重要,而皓月的话已经刺伤了她,便朝皓月使了个眼色。
  皓月明白过来,连忙转换话题道:“就算为了皓云,你也该学英文。”婉秋抬起头,迷惘地望着她。“听大伯说,皓云明年毕业后,也要赴美留学。如果你真要作他的妻子,一句英文都不懂,怎么出国呢?”婉秋这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当着方仲秋这样一个外人的面,她又羞又窘,真恨不得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皓月接着说:“如果你肯和我一起学英文,皓云一定会很喜欢的。”会吗?皓云会喜欢吗?婉秋呆呆地想,而只要是他喜欢的事,她什么都愿意做!“好,我明天来外书房上课。”她终于下了决心。白皓月喜出望外,问:“方先生,你同意吗?”
  方仲秋却好象没听见,只顾盯着婉秋看。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映着她白里透红的脸颊,是这样的青春美丽,她实在应该有幸福的一生。但在白家庄,她的身份是这样特殊,她的前途茫茫,不知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从第二天起,婉秋就跟皓月一起来外书房上课了。婉秋没有英文基础,方仲秋便从最简单的英文字母教起。和聪明但不专心的皓月不同,婉秋非常努力。她那惊人的颖悟力让方仲秋刮目相看,他知道,这是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更知道,她对皓云的感情是这一切的原动力。她下死命地用功读书,都是为了他。方仲秋联想到自己的苏小姐,不禁在心里慨叹:白皓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能让一个女孩子如此死心塌地?
  方仲秋很快就知道了答案。那天上午,他们正在外书房上课,阿荣乐颠颠地跑进来,说:“两位小姐,二少爷回来了!”“真的?”皓月一下子从椅子里弹跳起来,“他现在人在哪儿?”“在大老爷的上房里。大太太请你们过去。”皓月抓住了婉秋的手,兴奋地说:“我们快走吧,看他又给我们带什么新鲜玩意儿了。”婉秋却坐在那儿不动。“你怎么了?”皓月诧异地问。“我们还在上课呢!”婉秋不安地看了方仲秋一眼。方仲秋会意,赶忙说:“可以了,今天就上到这里。”
  婉秋却说:“不行,还没到十二点,怎么能下课?”皓月瞪视着她:“难道你不想早点见到皓云?”“上完课我自然会去见他。”婉秋正视着方仲秋,“方先生,我们继续上课吧!”皓月愣在当地。方仲秋却完全了解:在董婉秋那温柔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自尊而又坚强的一颗心!于是,他继续刚才的课程,但皓月已经很不耐烦,她把书本翻得“哗哗”响,不时回头去看墙上的自鸣钟。而婉秋脸上平平板板的,看不出来有什么心事,只是静静地听着。
  终于,自鸣钟敲了十二下。皓月再次从椅子里站起来,说:“阿弥陀佛,这堂课真是闷死我了!”“闷死了就不要上嘛!又不考状元,做什么这么用功?”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的男人出现在书房门口。他穿一身笔挺的藏青学生装,梳着西发,笑容满面,好不英俊神气。方仲秋站着,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很少看到如此漂亮、如此英挺的男性!
  皓月已经扑上去,叫了一声“二哥”。方仲秋恍悟,这个男人就是白家的二少爷——白皓云。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个白皓云的确长得英俊,浓眉深目,直鼻皓齿,不但帅,而且还带股子洋味。据方仲秋目测,他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七十公斤,年龄二十岁左右,是高、帅而匀称的典型。自己虽然也不算矮,但与他相比,就略嫌瘦削了一点。难怪,难怪,这样漂亮的男人谁能不爱?
  “唔,皓月。”白皓云双手捧着皓月的肩,大声地笑着说,“半年不见,你变得这么漂亮,我都认不出来了。”皓月抱着他的手臂,热烈地说:“二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英俊呢!”他哈哈地笑着说:“我晒黑了,都快变成野人了。”皓月仰脸望着皓云,发现他的皮肤不复往日的白净,变成了微褐色,便调皮地说:“肯定是晚上跟人家晒月亮晒出来的。”
  皓云愣了一下,很快把脸转向屋里的婉秋。婉秋站在那儿,低垂眼帘,双颊微微泛着红晕。皓月拖着皓云走进书房,把他推到婉秋面前:“快见见你的心上人吧!”“皓月!”婉秋爱娇地向皓月呶了下嘴,脉脉的眼波掠过皓云,含羞地低下了头。皓云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穿了一件淡绿绸旗袍,衬着她白嫩红润的肤色,恰如春阳里初绽的桃花。“婉妹,你长高了。”“是吗?”婉秋唇边的酒窝儿更深了。
  “唔,你出落得更加美丽了。”皓云笑着点点头。婉秋抬起头来,她的脸因兴奋而发红,一对燃烧着爱情的眸子,闪耀着两道带笑迷人的光。白皓云的眼睛接触到那两道光,他的微笑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们四目相望,含情脉脉。方仲秋在旁边看着,想到自己的失恋,心里忍不住一阵酸楚。皓月扯了扯他的衣袖,悄声说:“我们走吧!”他很快收拾起桌上的书本,和皓月一起退出书房,再轻轻地掩上了门。
  房门一关上,皓云就把婉秋拉进了怀里。他低下头,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嘴唇,他的吻急切而又狂热,似乎要把这半年的相思都发泄出来。吻完,他才激动地说:“婉妹,我真的想死你了!”她瞅着他,嘟起嘴说:“既然想我,怎么这么久都不给我写信?”“人家功课忙嘛,实在抽不出时间。”“没时间给我写信,倒有时间和别人去晒月亮。”她憋着气说。“什么晒月亮?”皓云皱起了眉毛,“你别听皓月胡说!”
  “香港离上海那么远,又有那么多女同学围绕着你,你还会记得我吗?你一定不像我想你这样想我,要不然你就会多写几封信给我!”她喃喃地说,面容看起来有些忧愁。“婉妹,”他失笑了,“你还没嫁给我,怎么就变成怨妇了?”“皓云!”她发出一声低喊,扑进了他的怀中,叹息着说,“我没有你那些女同学漂亮,也不如她们有学问,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皓云,你不要嫌弃我!”
  “婉妹,”皓云低下头,温柔地望住她,“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你还不相信我吗?我永不会嫌弃你!”“真的?”她大睁着那对秋水明眸,可怜兮兮地问。他信誓旦旦地说:“婉妹,我明年一毕业就娶你!”“可是,你要出国,也会带我去吗?”“当然,无论到哪里,我们都不分开!”他说,重新拥住了她,轻轻地吻着她的额。
  她乖乖地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那么沉重,那么强壮而有力。想到这颗心是属于她的,婉秋就激动得全身都发抖了。
  腊月初八那天,方仲秋回上海了。白凤峄给他结算了半年的学费,说好过完旧历年再来上课。皓云对方仲秋有些不屑,常笑话他的英语口音,又说他长相斯文,却多情得很,正在失恋伤心。“你怎么知道?”婉秋好奇地问。“有好几次,我路过外书房,看见他把女朋友的照片带在身上,时常看看,叹叹气。”“他的女朋友很漂亮吧?”
  “他给我看了照片,一对小眼睛,嘴巴却很大,脸形长长的,像只梨。”皓云笑着说,“我就安慰他,叫他再找个漂亮的。可是他说,他对恋爱早已看破,而且再也不找女学生了,只要找个老老实实的当家女人,吃得苦、耐得穷就行。女学生心大眼高,没有情分。”婉秋听了,叹口气,说:“他为什么不找女学生?皓月不就挺好。”皓云盯着她:“你想撮合他们?”“你不觉得方先生对皓月很好吗?”“我没看出来。”皓云耸耸肩膀,“我倒觉得他对你存非份之想。”
  婉秋吃了一惊,瞪着他:“你不要乱开玩笑!”“我从来不拿这种事开玩笑。”皓云正经八百地说,“你正是他要找的人,而且,你比他的女朋友漂亮得多,难保他不对你日久生情。”婉秋半晌不语。皓云接着说:“我想叫二叔辞退他,再找个年纪大一点的来。”婉秋慌了,说:“这怎么可以?人家又没犯什么错,你怎么说辞就辞了?”皓云心烦意乱地说:“我也不想这样做。可是,我不能让你们太接近。”婉秋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怅然地说:“原来你根本不信任我!”
  “婉妹,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不信任你?”皓云捧起了她的脸,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不信任的,是那个方仲秋!”“怎么会?”她疑惑地问。“方仲秋对你有好感,阿荣说他常常隐在窗后偷偷看你。如果他趁我不在时,刻意接近你,讨好你……”他忽然停住,愣愣地望着婉秋,“他长得太像大哥了,我怕你会不小心爱上他!”
  “皓云,你在说什么?”婉秋一把推开他,脸色变得苍白。皓云微微吃了一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婉秋情绪已经平稳下来,她握住了皓云的手,把它放到自己胸前,郑重而虔诚地说:“皓云,这颗心永远是属于你的!”
  皓云望着她,那种甜蜜的感觉又呼呼地涌到他的心里。不知是带着一股恨意,还是带着强烈的欲望,他伸出双臂,把她紧紧地箍在自己的怀里,用他的嘴唇寻找她的樱唇。当他找到时,贴上去使劲地亲吻和吮吸它。那种快意真是无法形容。然后,他放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婉妹,这辈子我非你不娶!”
  整个寒假,婉秋都和皓云呆在一起,或说话,或画画,或钓鱼,或下棋。两人须臾不离,真个是神仙过的日子。二姨太紫裳对此颇有微辞,她不想称了许绣怡的心意,让婉秋当上白家少奶奶。她认为以皓云的条件、人品,完全可以找个富家千金或名门淑媛,婉秋只会拖他的后腿。白凤岐却只装作不知道。他对此事采取的是冷处理的方式。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旧历年后,皓云回香港继续他的学业。走的那天,婉秋和皓月把他送上船。依着船舷,他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婉秋,肯定地说:“婉妹,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婉秋只觉得眼眶发热,喉中发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船开远了,皓云还挺立在那儿,那高大英挺的身影在婉秋的泪眼中变得模糊。
  很多年后,婉秋还能记起他当时的模样:潇洒、漂亮、英气逼人!

  第7章
  这一别又是半年。在这最后的半年里,除了去外书房上课,婉秋就每日呆在屋里,绣绣花,看看小说,弹弹琴。因为皓云的关系,她极力回避着方仲秋,不敢和他太接近。方仲秋那一对深湛的眼睛,似乎已洞察了一切。他原本就是个好静不喜动的人,现在更是整日关在书房里,闷闷地读着书。
  日子因此显得非常漫长和枯燥。只有在接到皓云的信时,婉秋才能化解那种寂寞和离愁别绪,而稍稍变得轻松、快活一些。皓云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信来,道不完的相思,说不完的珍重。婉秋越来越相信,她的皓云是痴情而坚定的,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学好英文,等着和他出国留洋,双宿双飞!
  但是,但是,但是……人生的事是绝对的吗?谁能料得准未来,控制得了命运?
  白家虽然有两位老爷,但白家庄的田地房产却全都在二老爷白凤峄名下。老太爷在世时,曾立下一条规矩,两个儿子中,哪个先给白家添丁,就把家产给哪个。结果,白凤峄先生了皓天,得到了白家庄的全部家产。白凤峄提防着白凤岐,凡事不让他插手,连家中日常开销、月费都交给帐房管。
  白凤岐手里不名一文,成天盘算着如何赚钱。经商的第一要素是资本,这点他倒不用发愁,因为太太许绣怡出身富贵,自己有奁田、有房产、有存款,可她也把拳头攥得死紧,滴水不漏。白凤岐常劝她卖掉些房产,搬到上海去住。他说:“家产死搁着,白养肥了经管的人。变了活钱,哪怕是开个小旅馆,也稳保你发财。”许绣怡听了他的话,拿出一部分存款交给他去开旅馆。白凤岐脑子活络,加上二姨太紫裳在外面门路广,和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都有接触,生意很快就做大了。不久,便在上海买下了一幢两上两下的小洋房。
  白凤岐带着二姨太搬进洋房,开始花天酒地、挥霍无度,很快便入不敷出,不但手头那点钱花光了,还欠下了许多赌债和银楼、戏馆、绸缎庄等不少帐目。一时间债主盈门,过去威风八面的白家大老爷一下子变成了东躲西藏的避债者,再也无法在“十里洋场”上立足了。于是,白凤岐又和二姨太一起回到了白家庄。
  许绣怡嘴上没说什么,却在心里感叹去世的白老太爷真是英明。他早就看透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白凤峄虽然无能,还守得住家业;白凤岐却是个败家浪子,钱来得快花得也快。许绣怡后悔自己信了他的话,从此再不肯给他一个子儿。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白皓云身上,出钱供他上大学,读洋书,还要送他出国留学。因为他不但是白家的儿子,还是她未来的女婿。
  这可苦了白凤岐,他和二姨太在上海时,常去吃个馆子,看个电影,现在只好成天泡在茶馆里。茶馆里什么人都有,有想做掮客图回扣的,有想借钱的,有想合股做生意的。大家不知道他的底,只道他是有钱有势的大老爷。白凤岐凭自己的身份,常打听些产业买卖等事,希望有一天能东山再起。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一个姓张的,他叔叔是上海汇丰银行的买办。他家财万贯,膝下却只有一女,名素馨,正好是白皓云在香港的同学。
  白凤岐回去把这事跟紫裳一说,紫裳顿时眼睛发亮,认定这是“咸鱼翻生”的绝好机会。她想方设法跟张太太攀上了关系,常常以打牌、摸麻将为名到张家去玩。紫裳是交际花出身,只两三天便打探出张家小姐的心事。
  原来,张素馨一直对白皓云情有独钟。在认识白皓云以前,她骄傲得像个小公主,良好的家世、姣好的容貌,是男孩眼中带刺的玫瑰。男生们争相给她写情书,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张素馨却在第一次见到白皓云时,就被他的风采所折服。他潇洒不羁,才华横溢,最要命的是他帅:高高的个头,英俊的面孔,总挂着自信、明朗的微笑。学校里倾慕他的女孩很多,但白皓云从来都无动于衷。
  素馨对这个骄傲的男人发生了兴趣,一心想要征服他。她开始向他暗送秋波,邀请他参加她的生日派对,并在跳舞时故意摔倒在他怀里,发出娇嗔的尖叫,以唤起他英雄怜护美人的意识。可是她失望地发现,连局外的同学都看出她对他“有意思”了,而他这个局内人却在装傻充愣。放寒假前一天,她主动约他在咖啡厅见面,完全向他敞开心扉。白皓云抱着手臂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张小姐,其实我早就明白你的心事。可是,我不能。在家里我有个妹妹,她在等我回去。”
  “你要娶你妹妹?”素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是我的亲妹妹。”白皓云微微一笑说,“她是我大妈的养女。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张素馨没想到,自己拼命追求的却是一个早就心有所属的男人!回到上海后,她茶饭不思,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反天性的活泼和开朗,竟莫名其妙地害起相思病来。有好多次她都想冲到白家庄去,看看白皓云嘴里的“婉妹”是个怎样的人。她的变化逃不开母亲的眼睛。张太太由此落下了一桩心病。
  紫裳打听清楚后,如获至宝,回去跟白凤岐商量,两人一拍即合:张素馨是百万富翁的独生女,如果皓云能娶她为妻,不但他自己一辈子荣华富贵,前途无量,还可以荫福他们老两口颐养天年。但是,中间隔着一个董婉秋,怎样才能促成这桩“金玉良缘”呢?两人绞尽脑汁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出了一条“万全之计”。
  毕业前夕,在香港的白皓云接到了一封电报,上面只有六个字:“汝母病危,速归!”白皓云不知是计,向学校告假,急急忙忙往上海奔。下了船,白凤岐直接把他带到了那幢洋房里。白皓云看见母亲好好的,家里却装扮一新。花园里、大厅里都挂起了玲珑的纸灯笼,露天的大草坪上摆满了桌子,西装革履的男人和衣裙明艳的女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时间灯光璀璨,衣冠云集,笑语喧哗。
  “这到底怎么回事?”白皓云站在大厅里惊疑地问。“傻孩子,这是你的订婚舞会。”紫裳笑容可掬地说。“我跟谁订婚?”白皓云瞪大了眼睛,“婉妹吗?”紫裳笑着摇摇头,伸手往楼上一指。一个长裙曳地、艳光四射的女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她笑意盈盈地停在他面前,轻启朱唇,叫了一声:“皓云!”
  天哪,她竟然是张素馨!白皓云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一场骗局。他被父母和张家设计了!他怒瞪着面前那张姣好的面孔,吼道:“你明明知道我爱的不是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订婚?”
  张素馨紧咬着嘴唇,顿觉阵阵绝望袭来。但她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吗?你和她没有共同语言,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幸福不幸福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来瞎搅和!”这一刻,他恨透了她的骄傲和自以为是。泪水在素馨眼眶里打转,但她还是微微抬起下巴,说:“只要是我看中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它!”“你简直不可理喻!”白皓云说完,就一步步向后退,想要退出这个荒唐的闹剧。紫裳扑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皓云,你不能走!你走了,这个烂摊子谁来收拾?”“这是你们布的局,当然由你们来善后!”他狠心地甩开她,迈步往大厅外面走。当他正要跨出大门时,素馨一句话让他停住了脚步:“如果你忍心看着你父母丢掉性命,你就走吧!”
  皓云猛然转过身,说:“你不要危言耸听!”素馨耸了耸肩膀,淡然一笑,说:“你问问你母亲,这是不是危言耸听?”紫裳马上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张小姐说得没有错。你不知道,你爸爸这几年做生意不顺,欠下很多印子钱。债主逼上门来,你大妈和二叔这两个吝啬鬼,都见死不救。我和你爸爸走投无路,经人介绍,才找到了张老板。人家一片好心,答应替你爸爸还债。如果你不同意订婚,我和你爸爸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见皓云还不信,她又从身上掏出一堆欠条和帐单来,有银楼的、有戏馆的,还有赌场的,五花八门。皓云粗略地算了算,要还这些债,白家非倾家荡产不可。难怪大妈和二叔不肯伸出援手,谁愿意掏自己的养命钱填这个无底洞?紫裳看出他的犹豫,便捶胸顿足,悲悲凄凄地哭道:“人家说上海滩人情淡薄,我还不信,现在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肯帮忙,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说着,她就发了疯般往墙上撞去。皓云及时伸出手臂拉住她,无奈地叫:“姆妈,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走还不行吗?”
  “那你是答应订婚了?”紫裳破涕为笑,盯着他问。皓云瞥了身边的素馨一眼,说:“我同意订婚,但张家的钱我会替你们还上的。我还钱的那一天,就是我们解除婚约的时候。”紫裳想不到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招居然收到了奇效。她和张素馨交换了一个眼色,张素馨爽快地答应:“好,我同意你的条件!”“一言为定?”“绝不食言!”
  于是,订婚舞会照常举行。在上海各界名流和白家亲朋好友的见证下,皓云为张素馨戴上了订婚钻戒。皓云面无表情,素馨却一脸欢欣。她相信,面前这个男人绝对逃不脱她的魅力之网,她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赢得他的爱!
  订婚的第二天,皓云就返回了香港。他来去匆匆,没有顾上见婉秋一面。却没想到,此时的白家庄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那天早上起来,许妈边服侍许绣怡梳洗,边忿忿不平地说:“大老爷太不地道了,竟然瞒着我们给皓云少爷订婚。那皓云少爷也真是,这边跟婉姑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那边又和张家小姐勾搭上了,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许绣怡长长地叹口气,说:“他念了大学,眼界自然宽了,婉秋到底只是个乡下姑娘。”“我看八成是二姨太搞得鬼,你没看见这几天她笑得眼睛都眯了。”“张家有钱有势,能够攀到这棵大树,她一辈子吃穿不愁,当然高兴了。”许绣怡又叹口气,“只是苦了婉秋这孩子……”
  她们在房间里低声说着的时候,婉秋正好在走廊上,什么都听见了。她冲进房去,脸色惨白,颤声地问许绣怡:“皓云订婚了?这是真的吗?”许绣怡看着她,镇定地说:“我也是刚才得到消息,皓云昨晚和汇丰银行张老板的女儿订婚了。”“他说过这辈子非我不娶,”婉秋使劲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怎么会跟别人订婚?”
  “男人的话是不可以相信的。想当年,大老爷也在我面前赌咒发誓,说这辈子决不讨小。结果怎么样?”许绣怡勉强安慰她,“我还不是一样过来了,你就想开点吧!”
  始乱终弃,这就是女人的命运吗?眼泪从婉秋的面颊上滑了下来,她匆匆地退出了养母的房间,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
  一整天,婉秋都把自己关在房里,她没有吃早饭,也没有用午餐。下午的时候,皓月来了,坐在她床头,说:“婉秋,你不要难过。我二哥决不是忘恩负义的男人。他这样做,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要提你二哥,我不相信他。”婉秋嘤嘤啜泣起来,“他变心了,他不要我了!”“不会的,他明明是喜欢你的。”皓月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肩膀,“肯定是我大伯逼他的。”
  “即便是这样,他连自己的婚姻都不能作主,算什么男人?”婉秋抬头看着皓月,泪流满面,“皓天哥哥为反抗包办婚姻,可以离家出走,他为什么就做不到?”皓月紧捏着她冰冷的手,却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皓月走后,婉秋在房间里呆呆坐着,只是落泪。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溜出了房间,来到了后花园。她静静地坐在凉亭里,望着那棵高大的老樟树。她想起了六岁那年,皓云爬树掏鸟,从树上掉下来,她为他伤心流泪;也是那一年,她在树下第一次见到了皓天,他为她拭泪,说他是她的大哥;九岁那年,她为自己的肺病缠身哭泣,是皓天在这里找到她,把她拥进怀里呵护;十四岁,在这棵樟树下,皓云第一次吻了她,山盟海誓犹在耳,如今却都成虚化……
  不知不觉中,婉秋的泪水又落了下来。难道这辈子她注定要为皓云心碎,为他哭泣吗?就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为贾宝玉流尽最后一滴泪。究竟,是她欠他的,还是他欠她的?到底,这是缘还是孽?婉秋把额头抵在栏杆上,她的心那样痛楚,她的头痛欲裂,她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能够让她哭泣,让她倾诉。可是皓天已经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想到皓天,她把手伸进衣襟里,轻触着那冰凉沁人的美玉,恍惚感觉皓天就在身边,那双深沉似潭的眼瞳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说过的:“你戴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是的,无论身在何处,他的心从来不曾离开!
  婉秋握着那块玉,辗转低呼:“皓天哥哥,你在哪里?你可知道婉儿的世界已经碎了,她永远不会快乐了!皓天哥哥,婉儿跟你一样,不属于这里。你带我走吧,只有离开白家庄,我才能活下去!”她的身子顺着栏杆溜下来,她跪倒在地上,用手抱住头,她啜泣着,语不成声。
  然后,忽然的,她受惊了。有什么人在她身边跪了下来,一双结实而有力的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好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惊惶地把手从脸上拿开,睁开那对泪眼蒙蒙的眸子。她看到了皓天的脸,那对深沉如潭的眼睛。她惊呼:“皓天哥哥!”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中充满了怜惜和痛楚。这真的是皓天吗?她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去,怯怯地碰触了一下他的面颊,然后,她低低地叹口气,说:“我不是作梦,皓天哥哥真的回来了!每次在我流泪的时候,他都会出现!”
  她猛地被拥住,拥在一个坚实宽阔的胸膛里。那人发出呻吟一般的低语:“你说我是,我就是……”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眼泪顺颊流下:“皓天哥哥,他要跟别人结婚了,我该怎么办?”那人松开她,撩开她散乱的发丝,说:“离开白家庄,重新再活一次。”“那你带我走!”她轻声说。他迟疑地问:“你愿意跟着我?”她点点头,把手放在他胸前的心脏部位:“只要能离开白家庄,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他把她拉得更近,贴着他的身体。她仰脸,便会触到他的鼻尖。“即使这是个梦……”他在她耳边说,“我也会永远记住它。”“当然不是梦。”她轻合眼,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就像许多年前一样。他的鼻息吹在她脸上,好一会儿,落下一个吻,在她颊畔,凉凉的。
  婉秋睁开眼时,她已经躺在自己床上了。这也像许多年前一样。难道昨晚不是梦,皓天真的回来了?

  第8章
  婉秋刚从床上翻身坐起,门就被推开。皓月走进来,一脸关切地问:“婉秋,你好些了没有?”她有些过意不去:“我没事,让你担心了。”皓月在她床边坐下,说:“你昨晚连房门都没有拴,我一推就进来了。”婉秋微红着脸,说:“我跑到后花园去了,是皓天哥哥抱我进来的。”
  “大哥回来了?!”皓月瞠目结舌地瞪着她,“我怎么不知道?”“他没有回来吗?”婉秋整个人都呆住了。皓月哑然失笑:“你昨晚一定做梦了!”“不是梦!昨天你走后,我就跑出了房间,趴在凉亭里哭。”婉秋辩解道,“如果那是个梦,那我现在还在凉亭里,而不会躺在床上。”
  “但大哥确实没有回来呀!”皓月觉得不可思议。婉秋随即明白,昨晚安慰她,抱她回房的不是白皓天,而是酷似白皓天的方仲秋!想到自己扑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痛哭流涕,婉秋感到羞涩、难堪的同时,还隐隐有些失落:那个给予她慰藉和温暖的男人竟然不是皓天哥哥!
  “好了,不要想了,起来吃饭吧。”皓月打量着她,“才过了一天,你已经瘦得不像样了。如果大哥真的回来,看见你这样子会心疼的。还有二哥……” 婉秋打断她的话:“我说过,不要提你二哥!”“我不提,你就会不想吗?”皓月正视着她,“婉秋,你应该给二哥写封信,听听他的说法。”
  “男人变心总有理由的。”婉秋苦笑了一下。“如果他真的变了心,辜负了你的痴情,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皓月恨恨地说,“我大哥也不会饶了他。”“你不要告诉皓天哥哥。我不要他知道这件事。”婉秋看着镜子里憔悴的容颜,黯然低语。“为什么?”皓月不解地问。
  “皓天哥哥知道了,一定会从美国赶回来的。”她的眼圈忍不住又红了,“像这种情况,他还是不要来的好。”皓月迷惑地望着她:“你不是很想见到大哥吗?”“我是想见他,但不想给他增添烦恼。”婉秋轻轻地叹息,“他心里已经够苦了。”“婉秋,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皓月握住了她的手。“皓月,你也是。”两人对视一眼。皓月看到,在她那黯淡的神色上,掠过一阵动人的光彩。
  然而,那阵光彩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因为许妈走了进来,对婉秋说:“大老爷和姨太太回来了,要你到前厅去。” 皓月赶忙问:“二少爷呢?”“他没有来。倒是张家小姐来了,她指名道姓要见婉姑娘。”
  张家小姐到白家庄来,皓云竟然没有一同回来,看来白家庄将会有一场大风波了。不用说,那张素馨一定来者不善,不然,怎么会提出要见婉秋呢?皓月担心地看了一眼婉秋,她反而显得很镇定的样子,对许妈说:“见就见吧,我也不怕她。”“对,不要怕她,有大太太给你撑腰。她再威风,也是个没过门的少奶奶。”许妈替她打气。
  婉秋却又立刻紧锁起眉头。皓月知道,“少奶奶”这三个字刺痛了她的心。眼看她惨淡着容颜,无心梳洗地随着许妈去了前厅。皓月坐立不安,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给皓云写封信。这一切都是因二哥而起,他这个始作俑者,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在大厅里,婉秋见到了张素馨。她穿了件粉红色的洋装,长发挽上了头顶,耳边垂着许多蓬松的发鬈,站在那儿,雍容华贵,花团锦簇,使这间宽敞的大厅似乎也变得狭小而逼仄了。
  张素馨上上下下地打量婉秋,带着一种妒嫉似的自尊。这就是皓云心目中的“婉妹”吗?光看那张细皮白肉的脸蛋儿和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就知道皓云为什么会被她给迷住了!她确实是“天生丽质”的。但这又如何?她长得再美,也是个无见识的乡下姑娘,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瞧她那两根土里土气的辫子,那身寒伧的衣著打扮,简直可以放进历史博物馆去了!
  在张素馨冷淡而充满敌意的目光中,婉秋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倒不是因为张素馨的打扮有多华丽奢侈,而是她身上的那份优雅和高贵:她的头发是烫过做过的,脸上施着粉,唇上搽了口红,手指上还涂着指甲油。她的脚上穿着尼龙袜子,黑色的高跟鞋,言谈举止都流露出电影里熏染过的海派。在她面前,自己的确是一个乡下姑娘!
  白凤岐打破了屋内沉闷的空气,说:“婉秋,这位是张小姐。她已经跟皓云订婚了,以后就是一家人。”婉秋勉强朝张素馨点点头:“张小姐好。”张素馨却颇不以为然:“我既然是皓云未过门的媳妇,你按理应该叫我嫂嫂吧?”
  婉秋明显地瑟缩了,她苍白着脸,惊惶而无助地大睁着眼睛,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似的。许绣怡看不过张素馨那副张狂的样子,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云儿呢?他为什么不一块儿回来?订婚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大妈?”
  一旁的紫裳连忙陪起笑脸,道:“临近毕业云儿事情多,昨儿一早就回香港去了。绣怡姐,小孩子不懂规矩,你可千万别见怪。”“小孩子不懂规矩,这作大人的总该知道礼数吧?”许绣怡瞟了她一眼,“紫裳妹妹,好歹我也是人家的大妈,却连一杯订婚酒都没喝上。”
  紫裳满脸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张素馨插进来说:“大妈,这订婚是办得仓促了一些,不过,我和皓云结婚的时候,那杯媳妇茶绝对少不了您的。这里,我代皓云向您老人家赔不是了。”
  好厉害的角色!虽然还没有结婚,就俨然以皓云的妻子自居,三言两语便堵住了自己的嘴。许绣怡不由看了张素馨一眼,她嘴边正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对锐利而清亮的眸子,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不愧是大家闺秀!温婉柔顺的婉秋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许绣怡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兴意阑珊地说:“你们聊吧,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先进去了。”许妈赶紧上前,扶了许绣怡回房。
  许绣怡一走,张素馨笑着问白凤岐:“爸爸,我能和婉妹单独谈谈吗?”白凤岐乐呵呵地说:“当然可以。年轻人总有许多话题,我们做大人的理应回避。”他拉着二姨太到后面去了。
  张素馨走到婉秋面前,目光锐利地盯在她苍白的脸上,说:“你不介意我叫你婉妹吧?平日皓云也是这样叫你的。”婉秋又瑟缩了一下,皓云连这个都告诉她了?“皓云跟我说了他和你的事。”张素馨继续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非常要好。小孩子嘛,两个人青梅竹马自然很好,但到香港后,他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爱情。现在,他跟我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恋爱。”
  说到这儿,她看了婉秋一眼,对方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在看她。“怎么,你不相信?”她倨傲而恼怒地问。避开她的语峰,婉秋用很沉静的语气问:“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敢来见我?”“你们毕竟要好过,这些话他怎么好对你明说?”张素馨有些心虚,“所以,他特意要我来转告你。”“不,皓云一向敢作敢当,决不是这样的人!”婉秋不再瑟缩,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如果他真的移情别恋,会亲口告诉我的。而张小姐你,今天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张素馨愣了一下,瞪着她:“你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皓云没有变心。他虽然跟你订婚,但心里爱的还是我,否则你不会特意跑这一趟,屈尊到白家庄来见我。”婉秋的语气依然沉静。
  “董婉秋,你确实聪明!”张素馨咬着牙,冷笑道,“难怪白皓云会对你一往情深,死心塌地。不过,他已经是我的未婚夫了,不管他心里面有谁,最终还要属于我。”“张小姐,”婉秋颤声问,“你美貌富贵,锦衣玉食,应有尽有,为何要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呢?”
  “董婉秋,你不要太得意!”张素馨被激怒了,“白皓云现在爱你,你能保证他一辈子都爱你吗?要知道,你根本就配不上他!他念了大学,以后还要出国深造,而你连字都不认得几个;他喜欢热闹奢华的城市生活,而你却成天呆在乡下;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你却连打扮自己都不会,瞧你那身土得掉渣的衣服,那两根莫名其妙的辫子……”
  “住口!”白皓月从走廊上冲了进来,拦在婉秋面前,“不许你侮辱婉秋!”张素馨皱眉凝视着皓月,问:“你就是皓云的堂妹吧?”“是又怎样?”皓月抬起了下巴,没好气地说,“张小姐,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不用你赶,我会走的。”张素馨转向婉秋,很快地说,“董婉秋,你真的爱白皓云,就不要拖他的后腿,耽误他的前程!”婉秋惊跳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白皓云是天之骄子,他美貌多福,前途无量,我能给他金钱、地位,帮助他成功,而你只能把他拖在泥潭里,永世不得翻身!”“张小姐,你说够了没有?”皓月不耐烦地说,“说完了,就快走吧!”
  面对皓月的无礼,张素馨不恼不怒,只淡淡地一笑,说:“皓月妹妹,你人小我不跟你计较。不过,这白家庄以后也是我的家,你总有一天要叫我一声堂嫂的。”说完,便昂首步出了大厅。
  好一会儿,大厅里那么静,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张素馨的脂粉味还飘荡在屋里,她带来的那股压力也没有消散。皓云不安地看了一眼婉秋,说:“你不要听张素馨胡说!我已经给二哥写信了,要他马上回家一趟。”婉秋望着她,呆呆地,好半天,才说:“她没有胡说,我确实配不上他。”
  皓月急切地拉住她的手,安慰地说:“你那么美,那么好,怎么会配不上二哥?”“皓月,我昨晚就决定了。”婉秋清晰地说,眼里含着泪珠,嘴角却带着笑,一种悲壮的、美丽的、动人的笑,“我要离开白家庄。”
  “你要走?”皓月大惊,“去哪里?”
  “不知道,”她轻轻叹息,“我只知道,只有离开白家庄,才能得到快乐。”
  黎明时分,天色将明未明。婉秋在凉亭里站成一帧剪影,扶着栏杆的手苍白如雪,面颊折射出几星泪光。秋虫在草丛里低鸣,湖边有青蛙的叫声。偶尔,噗通一声,有青蛙跳进水中,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有脚步声从远处走来。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脚步在她身后停住了。她回过头去,一对深湛的眼睛正闪烁着温柔的光。她只觉一阵眩晕,全身的血液都向脑子集中,耳朵嗡嗡作响。虽然知道不是皓天,但他的那对眼光仍然让她心灵悸动。
  “方先生,是你?”
  “很失望吧?”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不是你的皓天哥哥。”
  “你说过的,只要我说是,你就是。”她的声音更低,但却十分清晰。
  “你还记得?”他注视着她。
  “嗯。”她低下了头。
  许久,他都没有说话。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为什么要生气?”他无意识地问。
  “因为我把你当成了皓天哥哥。没有人愿意做别人的替身。”
  “不,我不生气。”他摇摇头,目光仍然停留在她脸上。
  “如果我要你娶我,带我离开白家庄,你愿意吗?”她又问。
  他有点不知所措,没有回答。
  “我知道了,你不愿意。”她不禁隐隐有些失望。
  “谁说我不愿意?”他的声音嘶哑,“只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她安静地看着他,“我要嫁给你,我想要做你的妻子。”
  “可是,你并不爱我。”他冷静地说。
  “这有什么关系?”她坦然地说,“我保证做个好妻子。”
  “我是一个穷书生,不能给你荣华富贵。”
  “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一份安定平稳的生活。”她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这些你完全可以给我。”
  他凝视她片刻。然后,他蹲下身,合拢起她的双手,用坚定的语气说:“我发誓,我永远不会负你。”
  她抬起头痴望着他,霎时间,眼角浮出了两粒豆大的泪珠。
  他轻轻地拥住了她,胸腔里泛滥着怜爱之情。“婉秋,不要哭,我不要再看见你哭了。”然后,他低下头去吻了她。当他抬起头来时,他看到的是她那容光焕发的脸,和她那迎着初升的朝阳闪烁的眼睛。
  就是她那发光的脸庞,和那发光的眼睛,第一次让他了解了什么是爱情,让他那整个以往的人生都化成了虚无。是的,他爱她!不是怜惜,不是同情,在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开始了。遇见了她,他以前的浪漫史全都黯淡无光,一切都是丑恶的浅薄的,而真正的爱情只有一个,就是他爱婉秋!
  于是,他轻轻地拉她起来,说:“跟我走!”
  “到哪里去?”她问。
  “去见你养母。告诉她,我要娶你。”
  她没有拒绝,跟着他站起来,跟着他踩着草地上的露水,拂开绕膝的荆棘,穿过曲折的小径,走向黎明,走向崭新的一天。

  第9章
  天灰蒙蒙的。许绣怡看着窗外露出的鱼肚白,心绪繁杂。都是为了婉秋。对这从小带大的养女,她倒有份真心的感情。尤其她和自己这样相象,看到她,就仿佛看到年轻的自己。一样的红颜,也一样的薄命。皓云那孩子一副挺有担当的样子,怎么也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还有张素馨,完全是个被宠坏的富家千金,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婉秋该何去何从呢?
  正想着,就有人来敲门。她披衣坐起,慵懒地说:“进来吧!”门开了,站在那儿的是婉秋,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子,穿一件灰布长衫,身材颀长,眉目疏朗……她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恍惚地问道:“皓天,你几时回来的?”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白太太,敝姓方,在贵府处馆。”她想起来了,他是白凤峄请来教皓月英文的先生,在白家庄住了好一段日子,她第一次正眼看他,模样竟与皓天有几分相似。
  “有什么事吗?”她迅速地扫了两人一眼,婉秋的脸立刻红了。这孩子就是脸皮薄,城府不深,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事。方仲秋上前,恭敬地说:“白太太,有件事希望征得你的同意。我想娶婉秋。”许绣怡并不意外,光看婉秋的脸色,她已猜出了八九分。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浮起了一种新的不安,盯着婉秋问:“你愿意嫁他?”婉秋点点头,近乎恳求地说:“姆妈,您答应吗?”
  许绣怡看着她,愣了许久,忽然感喟地说:“为什么不?只要你们两个人愿意,我又不是顽固的人物,会来阻止你们。”“谢谢太太!”方仲秋兴奋地说。许绣怡问他:“你准备几时迎娶我的女儿?拣好了日子没有?”“随便几时,越快越好,明天我回上海,就后天好了。”
  “笑话!结婚是终身大事,哪能这么马虎?我们嫁女儿,自然要准备准备,你家随便怎么简单,也要有个样子。”方仲秋一心想要和婉秋在一起,竟连结婚那一套礼仪都忘记了,经许绣怡一提,才想到应当先商量一个日子,再敦请母亲来白家庄提亲。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许绣怡说了,她沉吟了半晌,说:“要不,你回上海跟你母亲商量商量。我的意思是,你们先简单地订订婚,结婚的日子最好选在阳历年假,那时大家都有假期。”说到这儿,她看了婉秋一眼,“说不定,皓天得到喜讯也会赶回来。”一瞬间,婉秋脸上的神情变得很复杂,像是高兴,又像是悲哀。
  许绣怡的话入情入理,方仲秋很高兴地一一接受了,表示第二天就回上海去。许绣怡再三叮咛他同母亲商量后再写信给她。
  两人走后,许妈正巧进来,听了这件事,不解地问:“太太,你真舍得把婉姑娘嫁掉?”许绣怡幽幽叹息:“儿女的事,这时代谁作得了主?那方仲秋看上去倒像个老实人。只要他对婉秋好,我还有什么说的?”“我总觉得这件婚事太仓促了些。婉姑娘也太奇怪了,前两天还为云少爷伤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会儿却说嫁就嫁了。”“你不懂。”许绣怡说,“只有嫁人,婉秋才能离开白家庄。既然那个方仲秋愿意娶,她为什么不嫁?”“这说的也是。只是不知云少爷会有什么反应?”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我要方仲秋回上海,就是怕皓云回来跟他起冲突。”许绣怡深思地说,“其实,这事关键在婉秋。如果到时候她改变了主意,这件婚事也就不必谈了。”“还是太太想得周全。”许妈由衷地说。“说到底,我还是有份私心,想要皓云作我的女婿,那样白家庄不会落入外人之手,我手上的田产、房产也能一并交给他们。”
  “太太,您别忘了,白家庄是二老爷的。他还有皓天少爷。”许妈提醒道。“皓天?”许绣怡淡然一笑,“他根本就算不上白家的人!”许妈一惊,随即顿悟:“太太,原来那件事是真的?”“世上没有空穴来风。”许绣怡又是一笑。“哦。”许妈点点头,“我现在知道皓天少爷为什么不回白家庄了。”“我倒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许妈冷笑道:“除了婉姑娘和小姐,这家里也没有人希望他回来。”
  许绣怡想了一下,忽然说:“难怪婉秋会答应嫁给方仲秋,他长得太像皓天了。”许妈凑过去,低声问:“太太,这方仲秋会不会就是皓天的……”许绣怡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僵直了,半晌才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第二天一早,方仲秋就回上海了。婉秋送他到门口,他握住她的手,说:“你等我的好消息!”婉秋听着,心中有一股模糊的、愁恻的伤感。上次皓云走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结果她却等来了一个坏消息……不,不能想皓云,她生命里已经没有皓云了。只有这个方仲秋。他是她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一块浮木,没有他,她将沉沦在痛苦的深渊。她应该感激他,作他一生一世的妻。
  方仲秋坐着阿荣的马车,驶上在那条沙铺的小径。他来时带着失恋的痛苦,满怀忧郁,没想到走的时候,却意外地得了一份爱情,恨不得马上回到上海,把这个喜讯告知家人。在他的催促下,阿荣的马车驾得飞快,一会儿就消失了踪影。
  两扇沉重的大门关上了,白家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知了在树上鼓噪个不停。走到圆洞门那儿,婉秋遇到了皓月。她神色沉郁,问:“你真的要嫁给方仲秋?”婉秋一脸平静:“姆妈答应了。”“二哥这两天就会回来。”“那又怎样?”婉秋反问。“你不能等他回来吗?”皓月忍不住说,“你和方仲秋才认识多久,就这么迫不及待……”
  婉秋站定,脸色惨白,黑眸中的忧伤深不见底:“皓月,你喜欢他,我早就想到的……”“你说到哪里去了?”皓月打断她,跺着脚,“我是为你和二哥!”“别骗我,你喜欢他,一直都喜欢!”婉秋坚持说。“不错,我对方仲秋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但与爱情无关,而是……”皓月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说出口,“他让我想起大哥。”
  婉秋愣住,看住她,幽幽地说:“如果皓天不是你大哥,你会爱上他吗?”“你呢?你会吗?”皓月反问,眼底的光亮逼人。“不知道。”婉秋缓缓垂下头去。“你会的,你已经爱上了他的影子。”“不,我不爱方仲秋,我只是想嫁给他。”“就为了离开白家庄?”婉秋没有回答。皓月追问:“你为什么不给二哥一个机会?”“我配不上他,”婉秋抬起头来,“我会拖累他一辈子!”
  皓月后退两步:“你竟然相信张素馨的话?”“我糊涂了十年,是她让我认清了这一点。”婉秋的眼里浮现出泪光,声音颤抖,“我跟皓云在一起不会幸福。”“你爱他,不是吗?”婉秋仰起脸,不让泪水流出来:“就是因为爱,我才要离开他!”“但你这样做,对方仲秋不公平!我看得出,他是真心爱你。”皓月蹙紧了眉头。婉秋抹了抹眼睛,说:“我没有欺骗他,他知道我不爱他,仍然愿意娶我。他是个好人,那么善良,又体谅温柔,总有一天我会爱上他。”
  总有一天是哪天?婉秋不知道,皓月也不知道。她跟婉秋一样迷茫,有点盼望二哥回来,又有点希望他别那么快回来。因为他一回来,白家庄就不太平了。
  但该来的终究要来,一个星期后,皓云回来了。
  阿荣赶着马车到城里去接他,到家已是掌灯时分。马车停在大门外,一家人迎上去,唯独少了婉秋。他一跳下车就问:“婉妹呢?她怎么可以嫁给别人?”紫裳回头瞪了皓月一眼。皓月满腹委屈,她只在信里说要二哥快些回来,并没提婉秋跟方仲秋的事,准是阿荣饶舌告诉他的。
  见大伙儿都不说话,皓云顾不得喘口气,就急匆匆地往后院而去。紫裳追在后面喊:“你还没吃饭吧?有什么事等吃了饭再说!”她说了也是白说,皓云这会儿心急如焚,哪有心思吃饭?
  知道皓云要回来,一整天婉秋都显出很慌乱的样子,躲在屋里不敢出去,连饭也没好好吃。皓云原是她最亲近的人,这会儿却像迎接一个生客似的,有些紧张,又有些害怕。她在屋里不停地走着,像没头苍蝇似地乱飞。到了晚上,她人走累了,头晕脑胀,四肢冰冷。扶住一张椅子坐下去,正好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射出她苍白的容颜,散乱的头发,藏在衣襟里的玉坠不知什么时候蹦了出来。
  她一把握住它,那冰凉的玉贴着她的手心,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她的心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婉妹,开门!”是皓云的声音。她屏住呼吸,说:“对不起,我已经睡下了。”“我不管,你快开门!”敲门声越来越急促,一声声敲在她的心上。皓天大哥,请给我力量!她低唤着这个名字,过去把门打开。
  皓云一脚跨进屋里,反手关上了门。他死死盯着她,目不转睛地,浓眉下的眸子烧灼晶亮,几乎烫着了她的肌肤。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他才回神,深深吸一口气说:“婉妹,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把头转向一边:“你已经和别人订婚了,你不该来的。”皓云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转过来,他激动地说:“这只是权宜之计!张家答应帮我父母还债,条件是我必须跟张素馨订婚。但她同意,我什么时候替父母偿还债务,我们就什么时候解除婚约!”
  她睁大眼睛,愕然地摇头:“你上当了,根本没有那笔债务!”
  “你说什么?”他大惊。“你爸妈欠下的那笔债,早在他们回白家庄之前,姆妈就已经替他们还清了。他们和张家合谋对你演这样一场戏,只为了逼你跟张素馨订婚。”
  “这样一来,我更要解除婚约!”他跳起身来,“我现在就去找张素馨。”“没用的,他们不会放过你!”她悲哀地说,“你终究还是会娶她的。”“不!婉妹,我早就说过,这辈子非你不娶!”
  “可我没说非你不嫁。”她看着他,欲哭欲笑地,“我要跟方仲秋结婚了,哥哥!”皓云的背脊蓦地僵硬。“你刚才叫我什么?”他直瞪着她,眼眸是两团跳动的火焰,熊熊燃烧。“哥哥。”她极冷静地说,“你本来就是我的哥哥。”
  “该死的!你早就不叫我哥哥了。”他像个溺水的人,被恐惧和绝望拖着往下沉,“为什么现在会改变?”“事实上,你跟皓天一样,都是我的哥哥。不久以后,我还会有嫂嫂。”“我不要做你的哥哥!”皓云说,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她拼命挣扎,他使劲圈住她,他的嘴唇在她面颊上摩擦。她喘息着喊:“不要!请你不要!”
  “如果我们是兄妹,早就乱伦。”他在她耳边说,“从你六岁时起,我就想要你做我的新娘!”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面对这样一个他,她所有的坚决与勇气逐渐从体内抽离。而他,一看到她掉泪,就发疯了。他用双手紧抱着她,疯狂地去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泪,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婉妹,这辈子我从来没有求过别人。但现在,我求你,不要离开我!”
  她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的心脏绞扭成一团。再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再也没有想到,平日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皓云,会说出这些话来。更加没想到的,是他那份感情!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向她表白过,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
  但是,张素馨的话清晰地响在耳边:“董婉秋,你真的爱白皓云,就不要拖他的后腿,耽误他的前程!”“白皓云是天之骄子,他美貌多福,前途无量,我能给他金钱、地位,帮助他成功,而你只能把他拖在泥潭里,永世不得翻身!”而且,她已经答应了方仲秋,她不能违背誓言!绝不能!
  “不,不,不要这样!”她挣扎着低喊,泪水流得更凶,“皓云,你放开我!你忘了我吧!你已经有了未婚妻,而我也要结婚了。今生缘尽于此,以后再见面的时候,我……我……还是你的妹妹,永远是你的妹妹!我们可以做世上最亲爱最纯洁的兄妹,是不是?是不是?”
  他停止了嘟囔,盯着她胸前的那块玉坠。抬起手来,他拨弄着它。
  “你一直戴着它?”他低声问,“你从来没有忘记大哥!”
  她轻轻地颤栗了一下。
  “你爱上了方仲秋,”他屏息地问,“因为他长得像大哥?”
  她想摇头,却还是残忍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理由,对不对?”皓云再度抓住她的胳膊,他的眼底是一片令人心碎的绝望,“你移情别恋,不再爱我了?”他摇头,拼命摇头,抽了口气,他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不可能是这样的!你发过誓,你说你会永远爱我!永远……”抬眼再凝视她,他眼底的绝望转为深深的伤痛,那么深,那么深。婉秋几乎可以看到他那颗骄傲的、自负、快乐的、年轻的心,已经被打击得粉碎了。
  “皓云,原谅我!”她含着泪说,“跟方仲秋在一起时,我感觉很轻松、很自在。而在你面前,我总是压抑自己,人也变得很自卑。这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你的阴影下。是方仲秋让我得到了解脱。”
  “真没想到,我的爱,反而成了你的负担!”他凄然一笑,重重地甩了一下头。他这语气,这种神态,以及他这微笑,都抽痛了她的神经和心脏。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软弱,只要她稍一软弱,就可能前功尽弃,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于是,她挺直了背脊,伸手拉开房门,说:“话说清楚了,你该走了。”
  他继续盯着她。“你该走了!”她再说了一遍。“你要赶我走?”他凝视着她,失望、伤心、无助和孤苦,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眼睛里。“是的。”她狠着心说。他的怒气在一瞬间爆发了。“告诉我怎么做?”他大声说,“怎么做才能让你回心转意?告诉我!”
  她把整个身子靠在墙上,缓缓地摇头:“我已经答应方仲秋,我要作他的妻子。”他逼近了她,额上青筋跳动,眼神变得狂乱而危险。她一动也不动,眼睛静静地、茫然地大睁着。他抬起手来,摸索着她的脖子。他想做什么?掐死她?
  他的手滑过她那细腻的皮肤,往上挪,蓦地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用力捏紧,她颊上的肌肉陷了进去,嘴唇撅了起来。她因疼痛而轻轻吸气。
  “你怎么可以这样?”他憋着气问,“你怎么可以把一段感情说抛开就抛开?我们相处已经十年了,你和那个方仲秋才认识几天?你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变心?你的心是用什么做的?大理石?花岗岩?你……”他咬牙切齿,“怎么可以这样冷血?这样残酷?这样无情?”
  她死命靠在墙上,死命吸着气。他忽然放松了手,把嘴唇痛楚而昏乱地压在她唇上。
  她没有动,心里却在痛苦地撕裂。哦,皓云,皓云!她那么痴迷地爱过,那么虔诚地崇拜过的一个男人!他原是她的生命及一切,不是吗?而现在,她却要把他从自己身边推开,推进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她和他一样痛楚,一样昏乱。
  他抬起头,眼眶湿漉漉的。“我希望,我真的可以忘记你!”他甩甩头,认真地说,“祝你幸福!”他很快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向门口,义无反顾地走出去了,走出了她的世界,也走出了她的生命。
  门“砰”的一声关上。婉秋突然整个地虚脱了。她跌坐进椅子里,把头靠在椅背上,开始不能控制地、沉痛地啜泣了起来:
  “皓云,皓云,原谅我!”
  第二天清早,皓云给父母留下一纸书信,就离家出走了。他在信上说:“这家里不只皓天一个人会逃婚,我也会。我想通了,决定不再纠缠婉秋,希望她从此能和相爱的人,幸幸福福过一辈子。”这件事使整个白家庄都震动了。白凤岐连忙派人四处追寻。紫裳呼天抢地,跺着脚大骂婉秋“红颜祸水”,是她气跑了皓云。许绣怡则终日呆在房间里,唉声叹气。下人们、丫头们、老妈子们全都乱成了一团。平日安安静静的一栋宅子,被闹得天翻地覆。

  第 10 章
  一个星期过去了,皓云依然杳如黄鹤。
  白凤岐无奈,只得求助于张家。张买办派出大量人手,花重金请了私家侦探,很快打听到皓云暂住在香港一位同窗好友处。全家人这才放下心来。紫裳主张去香港把皓云接回来,白凤岐却以“好男儿志在四方”来宽慰她。对于白凤岐的态度,许妈非常不解。许绣怡一语点醒梦中人。原来,张素馨已经连夜追到香港去了。看来,这位张小姐对皓云是势在必得的。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双双返回白家庄也说不定。许绣怡认了命,开始着手筹备婉秋和方仲秋的婚事。
  自从皓云出走后,婉秋便不出闺门,掩镜敛妆,以泪洗面。皓月深知她的痛苦,常常来安慰她。婉秋握着她的手,问:“皓月,我做错了吗?”皓月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二哥好。其实,你跟大哥很像。他走的时候,曾告诉我一句话。”“什么话?”“他说,人生有两大痛苦。一是得不到心爱的人,一是看到心爱的人得不到幸福。大哥就是为了不受后一种痛苦,才甘心忍受前一种痛苦。现在你也是。”
  婉秋愣住了。这么说,皓天也是为了成全所爱的人,才离家出走的?那么,那个让他甘心忍受痛苦,抛弃一切的人是谁呢?婉秋正想问皓月,皓月却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他知道你跟二哥是这种结局,不知会怎么想?”
  当晚,皓月就到书房,摊开纸给远在美国的皓天写信,告诉他在白家庄发生的一切。她深信,大哥很快就会回来的。
  等了几天,白皓天没回来,倒收到一封信,是方仲秋寄来的。他说,已与母亲商定,下月初八是黄道吉日,将与母亲一块上白家庄来求亲、下聘。下月初八,一个并不遥远的日子。许绣怡感叹方仲秋傻人有傻福,坐收渔翁之利。看见婉秋面容惨淡,她宽慰道:“你虽然做不成白家媳妇,毕竟是白家的女儿。我一定会让你嫁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
  这夜婉秋失眠了。她反反复复地回想方仲秋和自己在一起时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及表情。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这根本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啊!她甚至连他家里有几口人都不知道。只因为他长得像皓天,说话也像皓天,她就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会不会太莽撞了?但事已至此,容不得她后悔。她想起许久以前许妈讲过的话:“女人的命是捏在男人手里的,嫁个有良心的男人,命就好;嫁个坏良心的男人,命就苦。”方仲秋看上去憨厚老实,她的命不会太坏吧?
  婉秋这边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方仲秋可是兴奋异常。随着婚期的临近,他的心真是又紧张又快乐,只恨时间过得太慢。他反复地问母亲:“为什么选在下月初八呢?我明天就去求婚,我要马上结婚!”方母说:“晚几天也不要紧,这么急干么?”“大哥是怕像上回一样,煮熟的鸭子都飞了!”小方仲秋两岁的弟弟方季秋揶揄他。“你这张乌鸦嘴!”
  方母看着儿子,有些担忧地问:“这婚事会不会太仓促?那位董小姐是怎样的一个人?好不好?”“姆妈,你放心。婉秋个性温婉柔顺,待人真诚,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姑娘。”
  看儿子说得眉飞色舞,方母也一脸喜乐。这个家,她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终于要讨儿媳妇了!她从箱子底下摸出一对碧玉手镯,说:“人家订婚时兴送钻石戒指,我们家里穷,买不起。这对手镯是我嫁到方家时,你祖母给我的。你送给董小姐,当作见面礼吧!”
  这是一副翡翠麻花玉镯,式样灵巧,碧如绿漪,翠光闪闪,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方仲秋接过这对碧绿如洗的翠镯,连声称赞,爱不释手,仔细端祥,发现两只手镯上分别镌刻着“秋水”和“伊人”两个字。他迷惑地问:“姆妈,这有什么含义吗?”“你忘了,这是出自《诗经》中的《秦风。蒹葭》篇。”方母陷入了沉思当中,“方家先前也是世代书香,祖上流传下不少古玩小摆设,后来变卖的变卖,当的当了,只剩下这副手镯和一条翡翠项链。”
  “手镯给了大哥,那条项链一定是我的吧?”方季秋玩笑似地说。“不!”方母喃喃地说,“那条项链早就不见了。”方季秋有点失望:“哦,是怎么弄丢的?”“不要问我,我不记得了。”方母叹了一口气,用她枯瘦的手遮住自己的脸,停了一下,才说,“那条项链在你大姐出世那年就不见了。也许,今生今世我再也找不回来。”
  “不就是一条项链吗?找不回来也就算了。”方季秋说。方仲秋却觉得,母亲的神情不像在说一条项链。他熟悉母亲这种表情,好像有什么隐秘的悲哀在折磨着她,过早地染白了她那一头丰盛的头发。
  听人说,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儿,出身于豪富之家,却自由恋爱嫁给了一贫如洗的父亲。从豪富的家庭逃婚到方家,她脱下华服,穿上围裙,生儿育女,服侍公婆,跟着父亲吃了许多苦。好不容易,父亲做了大学教授,小有成就,却在方仲秋五岁时,患上急性肺炎去世了。为了撑起方家这个虚妄的旧有门第,为了保留那点残存的书香气,她不顾一切,母兼父职,从苏州老家流落到上海,给有钱人家做娘姨,才把四个孩子拉扯大,自己却变得苍老而衰弱。可怜的母亲,这一生的欢乐是那么少!他心里一阵发痛,忍不住叫道:“姆妈!”
  方母从痛苦的记忆中回复过来,抚了抚儿子的头发,说:“真是的,你都要结婚了,这是喜事,干嘛老提那些不高兴的事?你快把这对手镯收好,妈再同你上街买点衣料,送给女方的亲戚,这是订婚的规矩,不能省。”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一家人忙于置办结婚用品。这天,方仲秋走进百货公司,看到一切女人用的东西都想买,他买了呢质的晨衣,丝质的睡衣,还买了漂亮的洋伞,尼龙袜子,以及四季的皮鞋和衣料。如果不是钱不够,他还想买手表、手提袋子、香水、粉盒和口红。他有强烈的欲望要把婉秋打扮成一个仙女。他在百货公司里足足逛了一个上午,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母亲给他的钱已经用光了。这可是母亲多年的积蓄。但为了婉秋,他觉得这钱花得值。
  方仲秋提着一大包东西,叫了一辆黄包车。到了家,他打发了车夫,正要关门,耳边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请问,方仲秋先生是住在这儿吗?”他抬头,才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
  这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绸质长衫,个子瘦高,眉目清秀,而轮廓很深,眼睛是他脸上最突出的部分,大而黑,带着几分梦似的忧郁。就是这对眼睛让方仲秋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您是……?”“你就是方先生吧?”那人自我介绍,“我姓白,名皓天。”
  方仲秋瞪大了眼睛,面前这个恂恂儒雅、温文有礼的男人,就是白家庄的大少爷?就是婉秋心心念念不忘的皓天大哥?他看上去和白皓云一点都不像,他们完全是两个典型!
  “方先生,我能进去坐坐吗?”白皓天打断了他的遐思。“当然,当然可以。”方仲秋把那一大包东西提到院子里,冲在灶间张罗的母亲喊:“姆妈,来客人了。”“不用客气。”白皓天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四周。在这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弄堂里,每一幢高大的石库门房子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方仲秋把他领到了二楼前厢房,是这幢房子最敞亮的一间,看得出房客比较有点身份。
  “白少爷,请坐。”方仲秋让他坐在靠窗的一张写字台前。这间厢房虽然简朴,但很整洁,写字台上堆着一些书藉,不少是精装的英文书。皓天随手抽出一本,一看书名,是《咆哮山庄》。他抬头,盯着方仲秋问:“你是学英文的?”
  方仲秋点点头,在心里猜度着他的来意。
  白皓天依然盯着他:“我想,你一定看过这本书。”
  “呃,什么?”方仲秋没反应过来。
  “《咆哮山庄》。”
  “当然。”方仲秋奇怪,他特意来找自己,就为了谈这本小说?
  “书中的男女主人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的爱情,单纯而强烈,等于生命。但为了让心爱的人飞黄腾达,女主人公抛下男主人公,嫁给一位富家公子,却造成了两个人的终身痛苦。虽然她有富裕的生活,有爱她的丈夫,却一点也不快乐,因为她的梦碎了、心也碎了,只能抑郁而终。”白皓天不紧不慢地说,语气却很沉重。
  方仲秋有些了悟,冲口而出:“你来找我,是为了婉秋?”
  “是的。”他眼中的忧郁更深,“婉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有多爱皓云,我最清楚。她之所以放弃皓云而选择你,只为了把他让给张素馨,从而依靠张家的力量,功成名就,一飞冲天。”
  方仲秋坦然地看着他:“这我知道,我一直都了解。”
  “那你还要娶她?”白皓天屏住呼吸问 。
  “因为我爱她,只要有一点机会得到她,我都不会放弃!”方仲秋激动地说。
  “你爱她?你真的爱她?”他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震颤。
  “从我看见婉秋的第一眼,我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她是我的救星,是我生命里的奇迹。即使她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照顾她,逗她开心,呵护她一辈子。只要能在她身边,天天看到她,我就心满意足。”
  白皓天僵在椅子上,脸如化石,久久才开口:“谢谢你。”
  方仲秋一愣,他谢自己什么呢?
  “谢谢你帮我照顾婉秋。我这一趟没有白跑,可以放心了。”他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
  这是方仲秋第一次看到他笑,才发现他与皓云的相似之处。他们有同样端正的五官,浓黑的眉毛和漂亮的眼睛,只是皓天深沉内敛,皓云的潇洒和俊逸,到他身上,都沉到灵魂,成了一种教人心动的气质。
  “我想我该告辞了。”白皓天起身,提起身边的手提箱,“我还要赶回白家庄去。”
  白皓天看上去风尘仆仆,面有倦容,原来他没有回家,一到上海就迳直来找自己。方仲秋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只觉得肩头的负担一下子变重了。他没有出言挽留白皓天,陪着他走出厢房,在楼梯上跟母亲撞个正着。
  “茶都没喝一口,怎么就要走?”方母抬头,望向拾阶而下的白皓天。只听“咣当”一声,她手里的茶杯落地,摔成粉碎。“姆妈!”方仲秋慌忙奔下楼,“你怎么了?”方母没有听见儿子的呼喊,也顾不得去拾茶杯碎片,只一眨不眨地瞪着面前那个男人:“你……你是……?”
  “他是白家大少爷。”方仲秋对白皓天歉然一笑,“这是家母。”“方太太好。”白皓天客套地说,慢慢走下楼梯。
  方母仍然木立当地,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他。“不是姓董么?你怎么会姓白?”她如梦呓般低喃。
  “姆妈,我告诉过你,我在白家庄教书。婉秋是白家的养女,她生父姓董。”方仲秋耐心地解释。
  “白家庄!白家庄!”方母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忽然问白皓天:“令尊的大名是……?”“白凤峄!”白皓天不加思索地说。
  一刹那,方母脑中轰然,身子晃了晃,两条腿忽然间失去了力量,哆嗦着无法站稳。白皓天一步上前,紧握住她的胳臂:“伯母,你没事吧?”他不知不觉改了称呼。对面前这位秀丽端庄的妇人,白皓天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象很多年前就相识一样。
  “没,没事。”她呻吟着说,在紊乱如麻的脑子里紧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对不起,我刚才在炉火边烤得太久了。”
  白皓天待她站稳,缓缓松手。“伯母不舒服,好好休息。”回过头来,他冲方仲秋点点头,“方先生,你扶伯母回房去吧。”
  眼前的景致模糊成一片。恍惚中,方母任由儿子把自己牵进那间堆满家具的卧房。送走白皓天,方仲秋返回里屋,看到母亲坐在床沿上,把脸紧埋在手心里,喃喃地自语:“真的是他?真的是他?这怎么可能?”
  他走上去,蹲在母亲面前,不安地问:“姆妈,你到底怎么了?”
  方母放下手来,那双含泪的眼睛紧盯着方仲秋,然后,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迫切而激动地说:“白少爷呢?他在哪里?”
  “他走了。”“你怎么能让他走?”她惊惶失措,猛然从床上站起来,急急地就追到外面去了。
  方仲秋呆站在门口,错愕地瞪着大眼睛。母亲的异常表现和骤然变色使他惊疑惶惑。好半天,才回复过意识来,困惑地摇摇头,嘴里嘀咕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 11 章
  出了那条弄堂,方母看到前面的颀长身影,一袭白衫,潇洒出尘,别有一股飘逸的风度。她追上去,气喘吁吁地喊:“白……白……少爷……等一等!”那个身影站住,缓缓回过头来,一对梦似的目光,带着几分茫然停留在她的脸上。
  他一点儿也不惊讶,也没有点头招呼,只恍恍惚惚地凝视着她,犹如一个梦游症患者。
  方母蓦地一阵心痛,是什么让他如此失神?望着那张清秀而迷惘的面容,好半天,她才轻轻地仿佛怕惊吓着他似地说:“我们可以谈谈吗?”
  果然,她的声音使他吃了一惊。他张大眼睛,仿佛刚从一个梦中醒来,脸上浮起一个仓促的笑容:“伯母,您找我有事?”
  “是关于董婉秋小姐的。”方母沉声说,注意到对方眼睛中光芒一闪,脸色立即变得十分苍白。“您要跟我谈婉秋?”皓天问,声调中带着些难以抑制的颤栗。
  “有些话当着仲秋的面不好说,我想单独和你谈谈。”方母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白少爷,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肚子饿了,不如我们找一家饭馆边吃边谈。”白皓天又恢复了一贯的温雅淡定,指指路边一家饭馆,“就这家吧。”
  方母常来这家饭馆,她在这儿打过杂。走进去,老板娘笑吟吟地招呼:“方家姆妈,你也来吃馆子?”转眼看见一旁的白皓天,她恍悟,“哦,是儿子请客,应该应该。”皓天愣了愣,随即意识到老板娘认错人,把他当成了方仲秋。但奇怪的是,方母并不解释,脸上的神情,竟像真是他的母亲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儿子的孝心。
  他们上楼,进了一间包厢。帘子一放,便是一个清静独立的世界。在靠窗的桌子旁落座,白皓天把菜单递给方母,征询她的意见。方母摇头:“还是你来吧。我随便吃什么都好。”白皓天对着一旁的侍者,吩咐了一大桌酒菜。放下菜单,一抬眼,遭遇到方母渴切而热烈的目光。
  他眉头微微一皱,她为何要这样古怪地盯着自己?仿佛他是个突然从地底下冒出的怪物,全身上下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
  侍者下去后,白皓天打开话题:“伯母,你想跟我谈什么?”
  “孩子……”她的眼睛仍然停驻在他的脸上,用充满感情的口吻问,“你今年多大了?”皓天颇有点意外,不是谈婉秋吗?为何问起他的年龄?出于礼貌,他还是照实回答:“虚岁二十八。”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她继续问。
  这个问题未免有点奇怪!皓天心中的困惑在加深,脸上却不表露,只平淡地说:“农历正月初九。”
  方母的头像被铁锤击中,良久,才用一种迫切的语气问:“你是不是有一块翡翠玉坠?心形的,中间刻着《诗经》中的《蒹葭》篇。”
  白皓天张大眼睛,愕然问:“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却一把抓过他的右手,一捋袖子,手臂上露出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伯母?”他低声唤,试图缩回自己的手。“不要!”她大叫,激动得不能自已,“不要叫我伯母,我是你的母亲!”
  皓天骇然变色,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千真万确,你是我的孩子!”她拼命抓着他的手臂,近乎恳求又语无伦次地说,“二十七年前的正月初九,外面飘着雪花,天地一片白。你就在那天出世了,是龙凤胎。你父亲给你取名伯秋,方伯秋。他说,以后若得了儿子,就依次排下去:仲秋、季秋……”
  他不是白凤峄的儿子!难怪白凤峄对他不理不睬,难怪他和白家庄的人总隔着一层,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原来,他确实是外人!
  皓天缓缓地坐下来,震惊过后,分不出是怎样的心情,有一点酸楚,又有一种释然。
  方母握着他的手,泪流满面:“你一生下来,就是个漂亮的孩子,浓浓的眉,大大的眼睛,酷似你的父亲。你父亲方舜卿是苏州出了名的才子,相貌好,人又斯文,饱读诗书。而我正是爱上他的才貌双全,才背叛家庭,同他私奔……”
  皓天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我娘家姓王,是苏州的大户人家。”她抹去泪珠,和蔼地看着他,眼中露出沉思的目光。“我是父母唯一的女儿,他们视我如掌上明珠,送我去女子学校念书。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你父亲的。他是我的老师,很有才气,年纪轻轻就作了国文教员。我们彼此相爱,却遭到全家人的反对。因为方家家道中落,方仲秋只是个穷书生。他们要把我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少爷。婚礼前一天,你父亲翻墙潜入我的闺房,连夜带着我出逃。我们逃到乡下,隐名埋姓,过起了农民的生活。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虽然苦,却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不久,我就怀了你。”
  “村里的大夫把过脉,说是双胞胎。你父亲非常高兴,他起早贪黑地拼命在地里干活,想要多赚些钱,让我母子三人吃好些,养得白白胖胖。但他是读书人,哪里吃过这种苦?不久便积劳成疾,卧病在床。我们的生活陷入了绝境,几乎三餐不继。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白凤峄出现了!”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抬起头,那忧郁而深沉的目光投向窗外,好象遥望遥远的过去。而他屏气息声地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耐心地等待着。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转过头,眼睛正对着他:“自我出走后,家里人就报了官,告你父亲拐带良家妇女。白凤峄当时是苏州县令,他派出众多衙役,通过多方打听才找到我。他看到我已怀有身孕,而你父亲病在床上,生活相当困窘,便提出要跟我作一笔交易:他不把我的行踪告诉家人,还出钱给你父亲治病,但条件是,若我生下来的是男孩,必须送给他作儿子,而且一辈子不能见面。”
  “我开始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后来才从旁人那儿得知,他大嫂结婚多年没有生育,他妻子的身体又不好,一连几个都是小产。白老太爷希望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便定下一条规矩,两个儿子中,谁先给白家添丁,就把家产给哪个。白凤峄为了得到财产的继承权,竟然要抢走我未出世的孩子!我痛心万分,一口拒绝了他。谁知第二天,他便带着一帮衙役上门,要拘捕你父亲,并把我抓回去交给家人处置。如若真回了家,肚子里的孩子便保不住,还要与你父亲生生分离。那时候,你父亲的病已相当严重,关进牢房,便是死路一条。万般无奈之下,我还是答应了他……”方母说着,声音颤抖起来,明显带着哭腔。
  “我永远记得那天,正月初九,我临盆了,生下一男一女双胞胎。男孩叫伯秋,女孩叫迎春。我跟你父亲还来不及多看你一眼,白凤峄就把你抱走了,从我身边抱走了。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失去了你……”她热泪迸流,痛哭失声,“我们是天下最残忍的父母,竟然拿自己的孩子作交易!我们也是天下最没用的父母,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保不住!我跟你父亲抱头痛哭,哭了整整一夜。你父亲安慰我说,幸亏我们还有迎春。但每次看到迎春,我都会想起你,心像被人掏空了似的难受。虽然后来,我又有了仲秋、季秋,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皓天仍然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熙来攘往的人群,俨然如一尊雕像,但他眼中燃着纷乱与激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终于开口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到白家庄来找我?”
  “我找过你,我当然找过你!”她哽咽着说,泣不成声,“在你父亲病好后,我就溜到苏州县衙,想要偷偷见你一面,谁知道白凤峄已经调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只打听到他老家在上海,也是个大户人家,其它的一无所知。后来又碰上改朝换代,满清变成了民国,时局混乱,战火连连,我们完全失去了白凤峄的消息。为了躲避战争,我们从苏州逃难到了上海,你父亲进了一所大学当老师,生活相对安定。我们又开始寻找你,但上海这么大,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你父亲临终的时候,紧紧拉着我的手,死都不肯瞑目。我知道,失去你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找了这么多年,我几乎放弃了希望。谁知道,老天开眼,竟然让仲秋进了白家庄。刚才一见你,我就愣住了,你跟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是老天爷可怜我,不忍心让我和你父亲一样抱憾终身,才让我们见上一面啊!……”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哭得那样酣畅,那样淋漓,似乎要把这些年的思念、悲痛、煎熬通通都发泄出来。这是一个母亲压抑了二十年的泪水,这是一个母亲悲喜交加的哭声!母亲?他记忆中的母亲永远是冷漠而疏远的。而面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妇人竟然是他的母亲?!在阴影里,她显得那样苍老和衰弱,皓天不由慢慢站起身来。
  “姆妈,你不要伤心,你的伯秋回来了……”他跪在她面前,抱住了她的双腿。
  “伯秋,伯秋!”方母抖索着抚摸他的脸,他的头发,“我的好孩子,姆妈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二十多年的隔阂在一瞬间溜走,陌生感也顿时消失无踪。他把母亲粗糙的手搁在自己的脸颊上,低声唤着:“母亲……我的母亲……”
  这一声激动而压抑的呼唤,使她忽然意识到,这孩子有太多的情绪需要发泄,需要诉说,而她就是那个倾听者。
  她抚着他的头,温柔而和蔼地说:“孩子,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心事,全都说出来吧!”
  一听到她的话,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接着便语气急促、嗓音嘶哑地讲了起来,生平第一次掏出了心里话。她轻轻地拍抚着他,静静地倾听着,时间仿佛倒退到了二十年前,他不是一个高大成熟的男子,而是一个孤独无助的小男孩。他说到寂寞无奈的童年,说到父母的冷淡,自己和他们的隔膜,而说得最多的就是婉秋,从她进白家庄的第一天说起,这十年当中,两人相处的每一件往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并且详细地述说给她听。
  她拍着他的头,叹息般地说:“你爱她,你爱那个董小姐,是不是?”
  他把头深深埋在她的双膝之间,全身颤栗。“是的,我爱她!她是我二十八年回忆中唯一的温柔。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孩子,躲在大树后面哭,惶恐得像只受惊的小白兔。当她抬起头来,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时,我就知道自己完了。我握住她那冰凉的小手,觉得一生的幸福都掌握在她的小手里了。”
  “既然是你一生的幸福,你为什么不抓住它,而要默默退让?就因为白皓云是你的弟弟吗?”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翳。尽管他咬紧牙关,但嘴角的肌肉还是不停地抽搐着。
  “不,如果婉秋爱的是我,我绝对不会因为对手是皓云就不战而退。可是,婉秋她不爱我,她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充其量只是她的大哥,从小到大,只有在她受委屈或者皓云不理她时,她才会需要我!”
  “你因为这个才离家出走?”
  “除此之外,我能怎么做?每当看到婉秋和皓云在一起,我就忌妒得发狂。开始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皓云对婉秋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他这个人一向没有常性的。但,对婉秋皓云却是认真的。他们从两小无猜发展成两情相悦,白家庄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只有逃得远远的,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幸福。”
  “但婉秋却没有选择白皓云,而要嫁给仲秋。你从美国赶回来,就是为了向婉秋表白你的感情,阻止他们的婚事?”
  “我是想这么做,所以才会一到上海就迳直来找方仲秋。当见到他时,我却完全打消了念头。因为方仲秋告诉我,他爱婉秋。而婉秋要他做自己未来的丈夫,一定有她的理由。我尊重她的选择,只能再一次地从她身边走开。”他说着,头重又颓然埋在她的膝间。
  她不胜怜惜地望着他:“但是,你不甘心,不甘心如此深爱着一个人,却得不到她……”她的话还未说完,只见皓天黑发的头在她的膝盖上痛苦地扭动,宽阔的肩膀在发抖,像是在打摆子。当方母发现他是在哭泣时,她的怜惜顿时变成了恐怖。这成熟的、男性的眼泪!她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泣,更万万没想到像皓天这样温文尔雅,这样深沉内敛的男人,也会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姆妈,以后婉秋到了方家,请你看在我的份上,一定要善待她。她从小是个孤儿,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你就把想要补偿我的心,放到她身上去吧!”
  听到他嘴里发出的哽咽,她的心如刀绞。母子连心,血浓于水。当皓天热热的泪水浸透了方母的掌心时,一个决定也在她脑子里形成。她看见了皓天的痛苦,她懂得了他的感情,她不能不为他做点什么,这也是她身为一个母亲唯一能为儿子做的事!

  第 12 章
  方母回到家中,方仲秋、方季秋正在灶间等着她。方仲秋一见她就说:“姆妈,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饭菜都凉了。”“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方仲秋有些诧异,一向节俭持家的母亲怎么舍得去吃馆子?“是白少爷请客。”方母解释似地说,一边盯着他。“白皓天请你吃饭?”方仲秋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为什么?”“我跟他谈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是关于你的。”方仲秋的眉毛皱紧了:“什么事?”方母看了旁边的方季秋一眼,对方仲秋说:“你到我房里来吧。”
  进了方母的卧房,方母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异常严肃。“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方家有一块祖传的翡翠玉坠?”方仲秋点点头:“你不是说早就弄丢了吗?”“我现在找到了,它就在白皓天身上。”“白皓天?”他问,“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仲秋,”方母的声音因为无法克制的激动而颤抖,“白皓天是你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大哥!”“大哥?”方仲秋叫了起来,“他不是一出生就死了?”“不,他没有死,是我和你父亲把他送给了白家。”
  方仲秋目瞪口呆,他把前后的事情连贯起来:白皓天外貌和他的相似,白皓天在白家庄所受的冷遇,以及刚才母亲见到他时的震惊……在一刹那间,他眼里充满了恍悟、惊奇、了解、同情和不敢相信等各种复杂的情绪。他握住母亲的手,失声喊道:“姆妈,这是真的?”
  方母把当年送走白皓天的事和盘托出,说到最后,她终于放声大哭:“……白凤峄把你大哥抱走时,我把那块翡翠玉坠戴在他的脖子上,就是为了以后好相认……没想到,今生今世我还能再见到他……”
  自从父亲死后,方仲秋只看见母亲无言流泪,还从没有见她这样激动过。可怜的母亲,原来心底埋藏了这么多悲痛和无奈!方仲秋相信了母亲所说的,但他一向口拙,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只呆呆地问:“白皓天真的有那块玉坠?”“他说一出生就戴在脖子上。后来,他把它送给了董婉秋。”
  “婉秋?”方仲秋想起来了,就在她把他错认为是白皓天的那晚,她曾经在后花园的凉亭里,紧握着这块玉坠哭诉。
  方母拭去了脸上的泪,叹了一口气,说:“仲秋,你知道,一个男人把自己须臾不肯离身的东西送给一个女子,这份感情非同一般。”方仲秋愕然抬头:“姆妈,你弄错了,白皓天对婉秋只有兄妹之情,否则他刚才不会那么淡然。”“不!”方母说,“他的淡然全是装出来的,他的心伤得比谁都重。”
  “不可能!我不相信,除非是他亲口对你说的!”方仲秋还是难以置信。“孩子,这是他亲口说的!他在我面前承认他爱婉秋,甚至为得不到她的爱而伤心流泪。”“流泪?”方仲秋倒退几步,“这怎么可能?像他这种男人竟然会流泪?”
  “当时我也不敢相信。他是那样温雅清冷的一个男人呵!他像你的父亲,有方家人宽容悲悯的处世心态,和审慎严谨的作风。在我揭开他的身世时,他都能克制自己,毫不动容。也许是这些年在美国的生活,使他变得沉静而坚忍。但他到底是个人啊,不是一个神!当他谈到婉秋的时候,就完全崩溃了。他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个孤独无奈,找不到方向的孩子,让我禁不住想要拥进怀里去呵护!”方母说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可是,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方仲秋挣扎地说,“我都快要跟婉秋结婚了。”
  “孩子,”方母用颤抖的手摸着儿子的头,“你能不能取消婚事,把她还给皓天?”
  方仲秋非常吃惊,仿佛不认识母亲似的瞪着她,嘴里喃喃地问:“你找我进来,就是为了谈这件事?你要我牺牲我的爱情、我的婚姻,成全你失散多年的儿子!”
  “不要这样说,仲秋!”方母心酸地止住了他,“我也是为你着想。婉秋又不爱你,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可婉秋也不爱白皓天!”方仲秋焦躁地说,“她一直都只把他当哥哥看待。”
  “皓天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但是,他们相处了十年,婉秋对他有一种强烈的依恋和信赖。我猜想,她其实是爱皓天的,只是她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方母的话动摇了方仲秋的信心。是啊,在白家庄的日子,他深深了解,婉秋对皓天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兄妹之情。就连他和她的初次邂逅,也是因为她思念皓天,而深夜一个人跑到书房的窗下来听他吹笛子。在得知皓云和张小姐订婚后,她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哭着喊皓天的名字。当他把她抱起来时,她扑在自己怀里,也是喊着皓天的名字……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也许婉秋爱上了皓天而不自知,所以才会答应嫁给他。
  方仲秋的记忆又回到了当初的那个晚上,他们的谈话历历在耳:“方先生,是你?”“很失望吧?我不是你的皓天哥哥。”“你说过的,只要我说是,你就是。”……只要我说是,你就是!只要我说是,你就是!……在婉秋眼里,他根本就是皓天的替身!
  他的脑海里顿时一片混沌。而方母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我了解你大哥,他跟你父亲一样,外表木讷,不善于表达,也不轻易动情,但一旦爱了,就义无返顾,至死不悔。他们会用一生一世去爱一个女人,方家人都是一样的死心眼儿。”
  “可我也是方家人啊!”方仲秋忍无可忍地嚷道,“你说的痴情、执着,我也有啊!你为什么不公平一点,为我想想?”
  “你和董婉秋才认识多久?不过半年多一点的时间。而皓天却爱了她整整十年,从她六岁时起,他就在等她长大。婉秋是他心上的一个瘤子,若真让人割了,会流血、会痛,会留下永远的疤痕,让他每见一次就痛一次,辗转反侧,永无宁日……”
  “姆妈!”方仲秋阻止母亲说下去,“你这样说,无非是让我良心不安,让我主动退出来成全他。可是,婉秋是一个人,不是一件东西,可以让来让去的。即使我真的取消这件婚事,你以为她就会嫁给他吗?”
  “至少还有一个机会。”方母坚定地说,“我相信,他一定会去争取的!”
  “好!既然你这样说,我就答应你!”方仲秋满脸悲愤地说,“反正我已经失恋过一回,不在乎再失恋一次。但愿,这样做真的能让婉秋幸福,也能弥补你对他的愧疚之情!”他说完,就转过身,拉开了卧房的门。
  方母坐在那儿,看着他出了房门,那清瘦的背影微曲,在阳光下拖出一道斜斜的影子,显得十分脆弱而孤苦。她的眼睛又一下子湿润了。她才第一次了解,他是真的爱那个董婉秋。造化弄人,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偏偏爱上了同一个女子。
  乡间仲夏的黄昏已带有几分早秋的凉意。这天吃过晚饭,婉秋和皓月出了白家庄,手挽手地沿着潺缓的溪流,到后山散步。婉秋很少走出白家庄,不知道这儿的风景这样美。太阳的余晖照在粼粼的水波上,闪着橙色细碎的光影。溪水从小石子缝中安静地流淌,发出悦耳的淙淙之声。她拣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来,紧抿着嘴唇,倾听轻风吹过山边的树林,沙沙作响。
  好动的皓月可坐不住,她弯腰拾起几块薄薄地小石片,斜着扔出去,石片从水面上掠过去,一会儿就到了对岸。婉秋忽然按住她的手,说:“不要扔,小石片也恋它的旧伴,不要把它扔得那么远。”“你真多愁善感,对无知的木石都有感情呢!”皓月忍不住笑她。“木石无言,你以为它们真是没有感情的东西吗?”婉秋感慨地说。“至少它们不会有人类的烦恼。大哥就常说,但愿身为木石呢!”
  听到她提皓天,婉秋就把眼睛垂下去。夕阳投在她的长睫毛上,勾出两道暗淡的影子,显得她的脸越发沉静而端庄。“皓月,”她过了半晌说,“你把我的事告诉了大哥?”“嗯,我在信里面都对他说了。”“你猜他会怎么想,会祝福我吗?”“也许会吧,在大哥心里,没有什么比你的幸福更重要。”“真的?”她微笑了一下。皓月点点头。两个人又默然了。
  这时,太阳落下去了。而天色,渐渐由橙转紫,由紫变黑。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她们两个人。一阵夜风飘来,隐约似闻远处响起疏疏落落的钟声。这是从何处来的呢?婉秋起身慢慢地寻声向山上走去,皓月跟在她的后面。两人沿着山凹转了两个弯,依稀看见山腰树木掩映处,露出一角白墙。钟声正是从那儿传出来的。她们好奇地爬上去,走近一看,却原来是一座古老的庵堂,大门横额上刻着“水月庵”三个大字。
  “原来水月庵就在这儿呢!”婉秋说,“姆妈和许妈常到这儿来上香。”“我们进去看看吧!”皓月说着,率先跨进了大雄宝殿。只见庄严的佛像前,一缕香烟袅袅上升,散发出浓郁的檀香气息。正中一盏玻璃灯,灯花摇曳,愈显得殿宇内的安祥宁静。大概女尼们已做完课诵,回禅房歇息了,整个殿堂内看不到一个人影。她们又转到殿后,是一片山坡,斜斜地向上伸展,稀稀疏疏地种着几棵松柏。山坡尽处是悬崖峭壁,崖下便是那一泓淙淙的溪流,正映着如水的月光,水月庵大概是因此而得名的吧!
  婉秋想着,在一棵大树下站定,仰首望着澄蓝如洗的天空说:“这儿真静,好像与世隔绝一样。”“你喜欢这地方?”“嗯,在这里坐着,就什么也不会想了。”“我不喜欢,太寂寞了。”“人迟早都要回到寂寞的地方去的。”婉秋向她投来深思的一瞥。“你这话太玄奥了,这可不像是一个快要做新娘的人说的话。”皓月说。
  这时,院中又响起了诵经和木鱼钟磬之声,飘荡在肃穆的夜空中,夹杂着风声和溪流声。一种难以名状的凄惶之感,使皓月不愿再停留下去。她拉了婉秋的手催促道:“快回去吧!这么晚,家里人还不知道我们上哪儿了呢!”她们急急地跑下山坡,顺原路回去,婉秋不时回首向水月庵留恋地遥望。
  到了白家庄,长贵拉住皓月,神秘兮兮地说:“小姐,大少爷回来了,从美国回来的。”“大哥?”皓月高兴得喊起来,“他真的回来了?”“大少爷一回家就问你呢!”“哎呀,我真高兴!可是他这次回来,大概不是为了看我吧!”皓月说着,看了婉秋一眼。她只是抚弄着两条长辫子,默默地不发一言。皓月想起上次皓云回来时,她也是这副淡淡的神情,其实心里不知多激动呢!想到这里,皓月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她不知道,皓天这次回来,将获得他渴望已久的爱情呢,还是从此陷入痛苦的深渊?
  刚走到圆洞门那儿,就见皓天和母亲一块儿走出来。“大哥,你什么时候到家的?”皓月兴奋地说。“刚刚才到。”皓天答道,一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婉秋。“皓天哥哥。”婉秋对他抿嘴微笑。“你长大了。”他喃喃地说,“都长成一个大人了。”“皓天哥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我老了,你瞧我脸上都有皱纹了。”
  婉秋仰脸看他,他的眼睛深邃如昔,却更闪烁更有神采了。他宽广的前额确实已微现皱纹,然而那皱纹却愈加增添他的气度。他的头发浓而黑,眉毛也一样黑,身材挺拔俊秀。她似乎是第一次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她以前只把他当哥哥看待,却从没想过,他也是个相当男性、相当具有吸引力的男人!
  她望了他半晌,问:“皓天哥哥,你今年多大年纪了?”“你算算看,我走的时候你十四岁,你今年几岁了?”“我今年十七岁,那么你二十七岁啦!时间过得好快!”“好快。”他叹了口气,忽又轻声地说,“一转眼,婉儿都要嫁人了。”
  一提起这事,婉秋的脸上就掠过一层阴影。皓月连忙打圆场,说:“大哥,你是赶回来吃婉秋喜酒的吧?还太早了点,大伯母说,要先订婚后结婚呢!”“是呀,”皓月的母亲秀茹接口说,“上回皓云订婚白家庄没有办酒,这次可要好好地热闹一番。”“姆妈!”皓月抗议地叫,冲她跺跺脚。
  秀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转移话题,回头问皓月:“你们刚才上哪儿了?”婉秋在她背后连连摆手,皓月知道她不愿说出去水月庵的事,就说:“出去散步,不知不觉就走远了。”“都几点了,害得一家人四处找你们!”秀茹仍埋怨着。
  “我们以后早点回来就是了嘛!”皓月满不在乎地说。等母亲走后,她悄悄地告诉皓天说:“大哥,我们刚才去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什么地方?”皓天的眼睛仍望着婉秋。“水月庵。”“水月庵?”皓天把眉头一皱,“你们怎么找到那儿去呢?”“怎么,那儿不好?”“太冷清了。这是个古老的庵堂。在我做孩子时就听说有一个婚姻不如意的女孩子,在那儿殉情。”“当真?怪不得呢,阴惨惨的,婉秋还说喜欢那地方!”皓月说。
  皓天的眼睛忧郁地望进了婉秋的眼里,似乎包含着千言万语。皓月知道,久别重逢,他有许多话要对婉秋说,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可她的心却是沉重的。
  “婉儿,我见过方仲秋了。”他说。“你为什么要去见他?”婉秋有些诧异。“不知道你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放心。”“那你现在放心了吗?”婉秋问他,脸上带着热切的神情。她是真的在乎他的意见!他的心抽痛了一下,装作淡然地说:“他很好,也很爱你。我相信,他会是个好丈夫。”“皓月说,你会祝福我,你真的会吗?”婉秋又问,盯着他。“当然,我会的。”他忍着心痛说。“谢谢你,皓天哥哥。”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你是第一个祝福我的人。”
  皓天的心如刀锋划过,隐然作痛。“无论如何,婉儿的幸福最重要。”他说,伸手温柔地拂掠她的发丝。看着他眼底的笑意,婉秋知道,那个可亲可敬的皓天哥哥又回来了!她情不自禁,扑到他怀里,呢喃着低喊:“皓天哥哥,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难道他早点回来,一切都会改变吗?皓天没有问,只是紧拥着她。在美国的三年,他朝思暮想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不管婉秋今后会属于谁,只要在她心里,他还能占有一席之地!

  第 13 章
  午后的阳光照着婉秋的侧影,勾勒出弧度柔美的额和颊。她正在窗前绣一只枕套,嘴里哼着那首《四季歌》:“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她用五彩斑斓的线绣鸳鸯身上的羽毛,绣着绣着,便想起皓云讲过的一句话:“等我们结婚时,你就会绣得很好了。”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了!她的心一阵紧缩,手上的针就扎进了肉里。
  “小心!”声音刚落,一个身影从窗外冲了进来。是皓天!他捧起她的左手,看到她的食指已经被针扎破,冒出一粒殷红的血珠。“瞧,都出血了。疼不疼?”他怜惜地说。“没事,没事……”她正想缩回手来,他却已经俯下头去,用嘴吮着她手指上的血。这温柔的动作吓着她了:“皓天哥哥……”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以后小心点!”
  “嗯。”她答应着,心里却隐隐有一丝羞涩。或许是长大了的原因吧,这次皓天回来,婉秋无法再以一个小妹妹的心态去面对他。如今在她眼里,皓天不但是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还是一个修长挺拔、风采出众的男子。
  大概皓天也感受到了她的这种变化吧。每次来看她,都只是默默地坐一会儿,说话低沉而缓慢,嘴边带一丝淡淡的笑意,温和的眼神偶然望她一眼就投向窗外的蓝天,然后就告辞走了。她总觉得他每次都无所谓而来,无所谓而去,留给她一个淡淡的、深沉的笑,和几句含意深远的话,却使她在他走后感到寂寞与怅惘。他来时,她心里总有一份莫名的情愫,像是兴奋,又像是惶惑。她盼他多坐一会儿,又想他快点走。
  想到这里,婉秋的心禁不住一阵酸楚。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是她最熟悉、最亲近,无话不谈的皓天哥哥呀!为何久别重逢,两人反而生分了呢?到底变的是他,还是她?
  看她双眉紧锁,默默无语地坐在那儿发愣,皓天开口道:“婉儿,你在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没什么。”她含糊其词地说,心情却越发沉重。她竟然对他说谎了,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他把目光转向她绣的枕套,呵,是一对鸳鸯,雌鸟已经绣好,将头钻入水中,雄鸟却只绣了一半。“鸳鸯戏水,这是你的嫁妆?”她点点头,双颊微微有些绯红。
  她真的要出嫁了吗?皓天想着,有丝淡淡的惆怅。他故作轻松地问:“明天就是初八了,方家人要来提亲?”“方仲秋在信上是这样说的。”“丑媳妇要见公婆。”他笑着问,“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婉秋想了一下,说:“很奇怪,我一点也不紧张,反而非常平静,根本不像是待嫁女儿心。”皓天看着婉秋,他的目光是深沉的、忧郁的,使她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她竟冲口而出地说:“也许是我不够爱他吧!”
  皓天浑身一震,起身走向窗口。许久,他才压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仍然爱着皓云?”“皓天哥哥,你了解的。”她诚恳地说,“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爱上另外一个男人?”
  “既然不爱方仲秋,你为何要嫁他?”这个问题憋在皓天心里已经很久了,今天终于问出了口。“我也说不清,也许是同病相怜吧?他失恋了,而我也和皓云分开了。而且,他那么像你,不但长得像,连说话的神情也像。跟皓天哥哥相象的人,一定不会坏到哪里去……”她停住了,望着窗口的皓天,发出一声低喟:“如果你不是我的哥哥,该有多好!”
  他震动地望住她,声音暗哑低沉:“婉儿,你可不可以不把我当哥哥,而当作一个普通的男人?”“我也想啊,可是很难。”她摇了摇头,“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你就是我的哥哥。那么高大,那么成熟,那么有学问,我对你几乎是崇拜的。真的,在皓云面前我总是很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总是表现出最好的一面。而和你在一起时,我却很放松,有什么心事也愿意跟你说。”她深深地望着他,目光炯亮,“现在,皓云离开了我,我们再见面时,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要好了。而你不同,你是我永远的皓天哥哥!”
  皓天听懂了,婉秋实际上是在说,我们还是做兄妹的好。但是,他爱了她这么久,为什么她就不能嫁他呢?想着,他感到一种针刺般的尖锐痛楚。为了掩饰心里的绞痛,他把目光掉向窗外,淡淡地说:“你放心,我会永远做你的好哥哥!”
  “那么,你会参加我的婚礼吗?”她急切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大概明年阳历年前后吧。养母说,到时候大家都有假期,你也会回来的。”“你希望我回来?”他回过头来问。“当然。听许妈说,我们这里的人嫁女儿,新娘是要由兄长背着上花轿的。皓云……皓云到时候肯定不会回来,你能不能……”不等她说完,他立刻接口,“好吧,你出嫁那天,我一定赶回白家庄,我要亲自把你背上花轿。”
  “谢谢你!”她由衷地说。窗外的阳光太过强烈,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她竟然看不清他眼底蕴藏的无限悲哀。与他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她笑了,露出了许久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只要你快乐,我什么都愿意做!”他走过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一如往常,却带着深深的眷恋和不舍。等他下次从美国回来时,她就要嫁给方仲秋——他的亲弟弟。他们再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亲昵了。
  “我也希望皓天哥哥能快乐。”她说,“你说过,只要离开白家庄就能快乐了。可是这次回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皓天望着眼前的婉秋,心中的痛噬咬着。她不知道,他这一生再也不可能快乐了。
  这天是初八。按照原有的约定,方家母子要来白家庄提亲。阿荣提出去城里接他们。许绣怡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准允了。自阿荣赶着马车离开白家庄,皓天就把自己关进了外书房。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皓月心里十分难过。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写信叫大哥回来。虽然,她也明白感情的事,当局者都做不了主,旁人更是无能为力!但是,像皓天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就得不到幸福呢?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临近中午,皓月听到前院人声喧哗,其中夹杂着阿荣的大嗓门。方家母子来了?她急急地赶到那儿,看到许绣怡、许妈正围着阿荣问东问西。她探头往马车里看了看,咦,怎么没有人?她一把拉住阿荣,忙不迭地问:“方仲秋呢?”阿荣用衣袖揩着脸上的汗,抱怨地说:“谁知道他怎么回事?说什么也不肯上车,害我白跑了一趟!”“他不来提亲了?”皓月问,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方家姆妈说方仲秋反悔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里还有一封给婉姑娘的信。”
  皓月正要展开信纸,就被一旁的许绣怡给夺了过去。她才读了两行,就气得嘴唇发抖,半晌才颤声问阿荣:“这真是方仲秋亲手交给你的?”阿荣点点头,说:“他说婉姑娘看过,就会明白他的意思。”“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他把我们婉秋当什么了?”许绣怡把信纸向桌上一扔,“始乱终弃,天下男人都是一样!”
  皓月拿起信来,看到方仲秋零乱的笔迹,在信纸上写道:
  “婉秋:对不起,我不能来提亲了,请你原谅我吧!
  虽然明知道这是一件使你伤心且难堪的事,但我还是不能不这样做。婉秋,既然你爱的人不是我,就不该把终身幸福托付给我。这世上有比我更爱你、更适合你的人在等待着你。如果你能和他配成双,该是多么好的姻缘!请相信,我是考虑了很久,才做这个痛苦的决定的。最后,祝你幸福!
  方仲秋
  六月初七深夜”
  看完信,皓月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后院跑去。奔到婉秋房中,婉秋已不知去向。她又奔出后门,一直跑向后花园。果然看见婉秋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呆呆的像一根石柱。她跑上去拉住她:“婉秋,你怎么了,一个人跑到这儿来?”“皓月,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是因为方仲秋的事?”婉秋点点头,眼神木然:“我都听许妈说了,他没有来提亲。” 皓月忍不住说:“反正你又不爱他,他不来提亲不是更好?”婉秋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你希望这门婚事泡汤?因为你爱他!”
  皓月又气又急:“你都胡说些什么呀!我完全是为你和大哥着想。”“大哥?”婉秋疑惑不解,“这和皓天哥哥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难道你不知道他对你……”“皓月!”耳边传来一声低喝。皓月抬头,皓天正站在凉亭外,用眼神阻止她往下说。
  “大哥,方仲秋不来提亲了!”皓月对他说。“能把方仲秋的信给我看看吗?”皓天沉声道。皓月将紧攥在手心里的信纸递给他。皓天看完了信,眉头皱得更紧了,许久才自言自语地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去见他!”“大哥,他信里面说的那个人就是你吗?”皓月问,“他是因为你才退让的?”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眼神定定地注视着婉秋:“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婉秋迷惑地望着他:“你们兄妹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你看过信后,就会明白了。”皓月又将信塞给她,“没想到这个方仲秋,竟有成人之美呢!”
  婉秋惊讶地接过去,看了一遍,就完全呆住了。皓天察觉到她的异样,担心地问:“婉儿,你还好吧?”她把目光从信纸移到皓天脸上,异常严肃地问:“皓天哥哥,上次你去见方仲秋,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事到如今,皓天决定坦诚相告:“我告诉方仲秋,你爱的是皓云,之所以选择他,是为了成全皓云。”一刹那,婉秋的脸失去了血色。她倒退几步,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瞪着他:“正是因为你的这番话,方仲秋今天才不来提亲!皓天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婚事?”
  “婉儿!”皓天低喊一声,脸色变得比她还难看。皓月听不下去了,插进来说:“婉秋,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大哥是为了你好!”婉秋一字一句地说:“他如果真是为了我好,就应该放我一条生路,让我离开白家庄!”“要离开白家庄,并不只嫁人这一条路!”皓月激动地说,“就是要嫁人,也不一定非嫁方仲秋不可!”“那你说我还可以嫁给谁?这世上还有谁会要我?”
  “大哥呀!他一直都爱着你,等着你!”皓月这句话像一枚重型炸弹,将在场的两个人都轰得呆若木鸡。皓天更没料到皓月会在这时候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皓月,你……”“大哥,你既然爱她,为什么就没有勇气告诉她呢?”皓天不再说话,低下头去,正碰上婉秋愕然的眼神。“皓天哥哥,她说的都是真的?”
  他微微震动了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点了下头。婉秋却像受到极大震动似的,叫了起来:“不可能!你一直把我当妹妹的,哥哥怎么会喜欢妹妹呢?”“什么不可能?”皓月站出来帮腔,“大哥只是你名义上的哥哥,却一路疼惜你,照顾你。他对你的细心关爱远远超过了我这个亲妹妹,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
  婉秋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自懂事以来,她就知道,皓天是白家庄最爱护她的兄长,是她生命中的一道暖阳。但她却从没想过,皓天会爱上自己!可是,如果他真像皓月说的那样爱她,为什么当初不极力争取,反而眼睁睁看着她和皓云相爱,后来又让她嫁给方仲秋?
  她还记得,他回来的第一天,对自己说,方仲秋是个好人,也很爱她,他会祝福他们……他为什么要说谎呢?他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爱她,不希望她嫁给方仲秋,而要在背后破坏这门亲事?原来,她如此信任、全心全意依赖的皓天哥哥,竟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
  “婉儿,你在想什么?”看到婉秋惨白如石膏的脸,皓天敏感地问。她盯着他,颤声说:“你变了,你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皓天哥哥!”听到这句话,皓天的脑海一阵眩晕。他没想到,十多年来第一次敞开心扉,承认自己爱她时,得到的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半晌,他才幽幽地说:“你是怨我破坏了你和方仲秋的婚事?”她抿嘴不答。他深深地凝视她,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来得及,我们现在就去方家,告诉他,这是一场误会……”“皓天哥哥,这些是你的真心话吗?”她轻轻地问,“你真的希望我嫁给他?”“当然,只要你快乐。”他疲惫地闭上眼,无力地说。
  “可是我一点都不快乐!”她大声说,“只要呆在白家庄一天,我就不会快乐!因为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有我和皓云的记忆,所以,我只能逃,逃得远远的。方仲秋对我来说,便是那根救命的稻草。虽然我不爱他,但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为结婚而结婚,谁谈爱或不爱?我保证作他的好妻子就行了。可是,这一切都让你给破坏掉了!皓天哥哥,离间我和方仲秋的是你,造成我痛苦难堪的人也是你,而你却还假惺惺地说希望我快乐!”
  他睁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没想到,婉儿,你竟会这样看我!”“我也没想到,你会如此虚伪!”婉秋冷冷地说。皓月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那个她熟悉的温驯如水的婉秋吗?她怎能如此伤害深爱她的皓天?
  “婉秋,快收回你的话!”皓月用命令的口吻说,“快向大哥道歉!”“做错的是他,我为什么要道歉!就因为我是白家的养女,而你们才是名正言顺的少爷小姐?”
  皓天看着她,眼神悲哀:“原来,你如此在意你的身份?”“我当然在乎,因为我不像你一样姓白!”说完,她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跑,跑出了后花园。
  皓月想要追上去,皓天阻止了她:“让她去吧!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可是,她怎么能这样对你?真是太残忍了!”“我对她何尝不残忍呢?”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就像她说的,方仲秋是她的救命稻草,而我却把那根稻草给折断了。”
  “到现在,你还在为她着想?”皓月震惊地问,“大哥,你到底爱她有多深?”“我不知道,”皓天抬头望天,“我只知道,看到她受伤,我会比她更痛苦!”

  第 14 章
  婉秋被拒婚的事在整个白家庄传开了。各种各样的谣言四起。有人说,婉秋先和二少爷不清不白,后又跟方先生私定终身,结果两个男人都不要她,看她以后还怎么嫁人。还有人说,婉秋命不好,八字硬,克死了爹妈,根本没有男人敢娶她。甚至有人提到了外书房那个吊死鬼,说她是阴魂转世,注定为情所困,一生孤苦无依。皓月听到这些谣言,才体会到婉秋内心的痛苦,本想安慰她几句,孰料婉秋倒先开口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太无礼了,请你们原谅。”
  她这句话,其实是对皓天说的。皓天没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她,眼角和唇边都刻着一丝沉痛的印痕。皓月忽然调侃似地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我们早就忘记这件事了。是不是,大哥?”皓天这才开口:“婉儿,只希望你不要怨恨我。”“你是我最亲的皓天哥哥,我怎么会怨你呢?”她刻意加重了“哥哥”这两个字的语气,皓天许多话都无从再说了。
  吃过晚饭后,婉秋把自己关在了屋里。皓天担心她受刺激过深,便一声不响地守在她的房门外,侧耳倾听里面有什么动静。婉秋发现了,打开门说:“皓天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做出糊涂事的!”“很高兴,还能听到你叫我一声皓天哥哥。”他用手拦着门,“我能和你谈谈吗?”婉秋依言退开,皓天跟了进去,反手将房门关上。
  “皓天哥哥,你想跟我谈什么?”她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关于方仲秋的事,我想跟你解释一下。当初我找他,只是想了解他的为人,并没有想到他会因此而悔婚。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就不会去找他了!”他认真地说。她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没有必要再提。”他皱眉:“真的过去了吗?婉儿,你为何对我生分了呢?”“我没有对你生分,而是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你。”婉秋正眼望着他,“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我的哥哥,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却把你当作这世上最亲的人。我从没想过,你会对我……”
  “忘记皓月说过的话!”他很快地说。“什么?”她没听清楚。他没有看她,低声说:“婉儿,如果我的爱对你是一种负担,那么请你忘记它,我们还是兄妹!”虽然他极力掩饰,她还是看出了他深藏的痛苦。她终于知道他不快乐的原因了!泪水不知不觉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皓天看到婉秋流泪,慌忙说:“婉儿,你不要哭!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我不会怪你的。”
  她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他,就像一个受了委屈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时光仿佛又倒回到十一年前,他在后花园的树林里找到了她,那个小小的、渴望慰藉的孤独女孩!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吻着她的泪,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她用双臂环抱住他的身体,呢喃着低喊:“皓天哥哥,为什么我爱的人不是你?”他默默无言,把她的头紧紧靠在自己肩膀上。她再也忍不住,掩面悲泣起来。“皓天哥哥,如果我今后做了什么事,你千万不要怪我。”她虚弱地说,全身都在颤抖。他的心也一阵阵地战栗,更紧地拥抱了她。
  她浑身酥软地偎依在他怀里,感到十分温暖,那突如其来的泪水很快便干了。虽然她如此留恋那个宽厚的怀抱,但还是轻轻地推开了他。“皓天哥哥,你走吧,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皓天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转身,走到房门那儿,又停下来。他没有回头,只低低地说:“婉儿,不要在乎那些流言。如果你愿意,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他是在向她求婚吗?婉秋极力咽着眼泪说:“不用了,皓天哥哥,我会好好安排自己,不会让你为难的。”于是,他走出大门,没有再回头向婉秋望一眼。而她却只能站着,目送他走远,走向寂寞、漆黑的夜晚……
  接下来的日子,婉秋显得非常沉静安祥,仿佛经历了这场风雨后,她已经认定了方向,把住了舵。皓天也没再到她屋里来,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阵悠悠的笛声,就会从外书房传出来,那声音幽长哀怨。婉秋的满腹心事让它一撩拨,竟有些难以自持。过去她憨憨的不谙世事,不知道这笛子是为谁而吹,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却无以为报,内心更感到难以言喻的歉疚。她蒙上被子悄悄地哭,在心里喃喃着:“皓天哥哥,对不起……”
  这天早上,皓天的房门被人敲响了。他从床上惊跳起来。昨晚吹了一夜笛子,直到天快亮时才迷糊思睡。这会儿听见敲门声,皓天心头一震,猛然醒了过来。看看窗外,天已经大亮了。他翻身坐起,头脑中依然昏沉,而心却突突地跳得厉害,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有什么事要发生?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他奔过去打开房门,皓月白着一张脸站在那儿,喊着说:“大哥,婉秋不见了!”皓天来不及细问,夺门而出,仓皇奔到西小院,婉秋的房门洞开。他一下子冲了进去,明知她已离去,他仍然本能地叫:“婉儿,婉儿,婉儿……”
  屋里空空如也,他绕了一圈,小小的铜床,毯子叠得整整齐齐,枕边放着一个信封。他奔过去,一把抓起那信封,上面是婉秋娟秀的字体:“皓天大哥亲启。”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急急地抽出信笺,迫不及待地看了下去。信是这样写的:
  “皓天大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白家庄。其实,我早就想走了,在皓云和张小姐订婚的时候,白家庄就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只是当初,我的想法是嫁给方仲秋,以一个新嫁娘的身分离开这儿,没想到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皓天大哥,我这样说,绝对没有一点责怪你的意思。只是造化弄人,为何当初我爱的人不是你?
  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这家里你对我最好。我也一直把你当亲哥哥看待,我做梦也没想过,你会对我产生超越兄妹之情的爱……我现在才明白,三年前你是为了我才远赴重洋,我是造成你一切痛苦的根源!皓云也是因为我离家出走。古训道:父母在,不远游。我不愿你们为我背那么大的罪名!为了免使大家痛苦,我还是走了的好。你放心,我不会自杀的,我只是走到一个清静的世界去,那儿再不会有悲欢离合、爱恨纠缠了。只是我对不起养母,她的养育之恩,我只能来世再报了!
  再见!
  别来找我!请忘了我吧!
  婉秋留于六月十五凌晨四时”
  皓天一口气读完了信,只觉得四肢冰凉,心脏都沉到了地底下。这时,许绣怡在皓月的搀扶下闯了进来。他把手中的信递给心急如焚的许绣怡。看完信,她慌乱地抬起头来,泪眼迷离地喊:“这傻孩子,她会到哪儿去,到哪儿去呢?”
  “一个清静的世界。”皓月喃喃着,忽然想起后山那个水月庵来,婉秋曾赞叹那儿是个与世隔绝的好地方。她拉着皓天说:“大哥,你跟我到后山去看看!”
  皓天完全失了理智,只木然地跟着她直奔后山。到了水月庵门外,他才如梦初醒地问:“你想她会到这儿来?”皓月没回答,只请他留在外面,一个人走进了水月庵。她向好几个女尼打听婉秋,她们都摇头说不知道。最后问到一位年纪较大,面容慈祥的老尼,似乎是庵里的住持。她打量了皓月半晌,拨弄着手中的念珠,慢吞吞地问:“你是她什么人?”“我是她姐姐。”皓月急切地说,“她真的在这儿吗?”
  “随我来。”老尼带着她穿过殿堂,左转右转,到了一处幽静的禅房,敲了敲门:“小姐,你姐姐来看你了,我想你还是见见她。”
  门许久才打开。婉秋形容惨淡地站在屋里,穿着一身青灰色的袍子,俨然女尼打扮,只是没有削发。她见了皓月并不吃惊,只淡淡地说:“我不是说过不要来找我吗?”
  “婉秋,你不要钻牛角尖,快跟我回去吧!”她摇摇头,坚决地说:“我既然下了决心,就不会再改变了。”“大哥在外面等你呢!”一听皓月说到皓天,婉秋立刻把门掩上一半,颤声说:“不,我不要见他!你告诉他,水月庵很好,我就在这儿带发修行,青灯古佛会使我得到安宁。”
  “婉秋,大哥对你情深义重,你几乎是他生命的全部。你作这样的决定,不觉得太残忍了吗?”皓月近乎哀求地说。“人总是免不了要残忍的。皓月,长痛不如短痛,你劝他忘了我吧!那样他就不会有痛苦了。”婉秋凄凉而决绝地说完,就把门砰地关上了。任皓月千呼万唤,她再没有出来。刚才的那位老尼走上来,双手合十,对皓月说:“姑娘,你还是回去吧!到这儿来的人,是很少劝得回去的。”
  皓月绝望地看了那间禅房一眼,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水月庵。皓天立刻迎上前来问:“婉儿……她……在里面?”“嗯。”皓月点点头,“她说要在水月庵带发修行。”“让我进去见她!”皓天说着,就要闯进水月庵。“婉秋现在不会见你。大哥,我们还是先回去,请大伯母来慢慢劝她吧!”
  皓天呆呆地站着,半天不能移动一步。皓月知道他已经肝肠寸断,而她自己的心也碎了。

  第 15 章
  许绣怡上水月庵劝了婉秋好多回,可她像是铁了心,怎么也不肯回来。经过这一场打击,皓天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一丝伤感。但每个清晨和傍晚,他总要去水月庵附近徘徊,长吁短叹,依依不能离去。听庵中传出的梵唱木鱼之声,皓月忍不住凄然落泪:“婉秋,你这样柔弱善良的人,却做了世上最残忍的事!”
  在白家庄,伤心的不只皓天,许绣怡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皓云走了,婉秋作了尼姑,她的后半生已经没什么指望。
  这天黄昏,皓天又去了后山,直到天黑透才回来。皓月在前院拦住他,低声问:“你又去看她了?”皓天没回答她,只说:“陪我到后花园走走,好吗?”
  他们走进后花园,一弯下弦月高挂天际,微弱的光照着郁沉沉的树林,愈显得一片昏暗苍茫。皓天迷惘地凝望着月亮,梦呓似地说:“今天立秋,是婉儿的生日。可惜我没法送她礼物了。”
  “她这样伤你的心,你还记得她的生日!”皓月看着他,泪水一滴滴淌下来,“大哥,你怎么这么痴,这么傻?”皓天紧锁起眉头,长叹一声说:“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回来,她现在已经和方仲秋订婚了。是我逼她出家的。”“不要这样说!大哥,你是个好人。你这样爱婉秋,她却不知道珍惜。”皓月激动得难以自已,“可天下的女人并不止她一个!”
  闻言,皓天一愣,低下头来看她。皓月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大哥,如果你爱的是我,我绝对不会辜负你的!”皓天迷惘地瞪着她:“皓月,你……”“其实,你根本不是我的大哥。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他震惊地后退了一步:“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原来你也知道?”皓月有点意外,“小的时候,看见你喜欢婉秋超过我,我常常在父亲面前抗议、撒娇。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酒,他告诉我,你并不是我的亲大哥,所以才会不喜欢我。可我一点都不服气,因为婉秋也不是你的亲妹妹呀。后来,我才明白,你对她早就超越了兄妹之情。可惜婉秋不明白,也许这就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吧!”
  皓天苦笑:“她现在明白了,却不能接受。因为她对我始终只有兄妹之情。”“就像你对我一样?”“是的,无论我们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小妹妹。作哥哥的怎么会喜欢上自己的妹妹呢?”皓天微微叹了口气,“我终于体会到婉秋的感受了。只可惜迟了些。”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皓月蹙着眉问。他静静地望着她:“我就是跟你谈这件事的。我打算明天回美国。”皓月讷讷地说:“你要走?这么快?”“皓月,我以后不会再回白家庄。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为什么?”她微微震动了一下,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是因为婉秋吗?”他蹙紧眉头,望着远处映着月光的湖水:“我本来就不是白家庄的人,这儿已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了。”
  皓月泪水盈眶,却找不到一句安慰他的话。如果婉秋知道大哥离开,永远不再回来,会有什么反应呢?她真能如太上之忘情,哀乐无动于衷吗?
  第二天一早,皓天就收拾行李,离开了白家庄。阿荣用马车载着他往船埠头而去。在半路上,皓天忽然下车,要阿荣先去码头,他还有点事要办。阿荣走后,皓天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方家而去。
  黄包车在弄堂口停下来。皓天下车,走到了方家门口。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方母。她一见白皓天,惊喜交加,连话都说不连贯了:“伯……白少爷,是你?”“叫我伯秋吧。”皓天说,迳直走了进去。
  方母连忙关了门,跟在他后面,问:“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以为你……你不会再来了。”“我是特意来告辞的。”皓天说,“我马上就要回美国。”“回美国?”方母惊疑地问,“你一个人?”“是的。”方母一边招呼他在厢房里坐下,一边问:“那位董小姐呢?她不跟着一块儿去?”
  皓天垂下头,沉默了几秒钟,才说:“她已经出家了。”“什么?”方母惊跳,眼睛睁得又圆又大,这件事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孩子,你快说呀!” 皓天深深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很简单。”他低沉地说,“她根本不爱我。所以她宁愿出家,也不愿嫁给我。”
  “她不爱你?这怎么可能?”方母自言自语地说,“没有仲秋夹在中间,她应该会选择你呀!”闻言,皓天愣了一下:“原来,是您让仲秋悔婚的?”“是我。”她坚决地说,“董小姐不爱他,他们结合是不会幸福的。”“但她也同样不爱我。”皓天低声说,“结果,您好心办坏事,毁了他们两人的姻缘。”
  看他那满腹忧郁却又不得不强作镇静的样子,方母便知道,婉秋的出家在他心田上烙下了刻骨的伤痛。为什么这孩子的命这样苦?方母的心里一阵酸楚,不由握住了他的手,慈爱、温柔地叫了一声:“伯秋!”
  泪水一下子冲进了皓天的眼眶里,他含泪望着这个虽然陌生却又无比亲爱的女人:“别为我担心。到了美国后,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不打算回来了吗?”他浑身一震,望着她。到底是母子连心,她竟然看出了他的心事。“孩子,”她亲切地,语重心长地说,“我相信你,方家的人不会被任何事情打倒。但是,到了美国后,你真的放得下那位董小姐吗?”
  他放开她的手,坐直了身子。她听到他用苍凉而沉重的声音说:“我会试着去忘掉她的。”方母心弦颤动了一下,她知道,终其一生,他也不会忘记那个董婉秋了。因为他对她用情太深,她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方母试探着问:“你会结婚吗?”果然,他摇摇头说:“我为一段感情挣扎了十年,几乎付出了一切,到头来,得到的只有无奈和悲伤。”他咬牙,好半天才继续下去,“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独身不娶。”
  皓天的话,勾起了她母性的本能,又那样深深地打进她心坎里,让她感动,让她震颤。方母忍不住掩面悲泣起来,为皓天,为那位没有谋面的董小姐,为她自己……为那不公平的命运!
  皓天站起来,对她说:“好了,我该走了。”他顿了顿,又说,“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您千万要保重。”
  方母送他到弄堂口,紧紧拉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您放心,我会好好过下去的。还有,为我转告仲秋,他若想赴美国留学,我可以帮助他。”
  目送皓天远去的背影,方母想到他心里那么苦,还不忘关照别人,不由得又悲从中来。她一路掩泣着,慢慢回转家中,关上了房门。
  秋月高悬,宛如一弯银钩。廊下的一盏风灯,孤零零地随风摇摆着,扰得婉秋怎么也睡不着。她披衣坐起,站到窗口,已经是秋天了,夜风中带着阵阵寒意。屋前的一棵梧桐树,在风中落下几片黄叶。不由自主地,她想起了小时候念过的一首诗:“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
  这首诗是皓天教她的。她依稀记得,在后花园里,他牵着自己的小手,一句一句地解释给自己听。又恍惚想起,皓云和她趴在墙角边挖蟋蟀,他的头紧挨着她的……春去秋来,岁月流逝,曾经的纯洁美好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这“夜深篱落一灯明”。
  一阵寒风袭来,她感觉脸颊冰凉,才意识到,自己又悄然落泪了。出家人超凡脱俗,六根清净,不为尘世悲欢所动,她为何总是做不到呢?这便是带发修行的结果吧?如果落了发,削去这三千烦恼丝,也许就能彻底忘却人世间的爱憎,真正四大皆空了。
  主意一定,第二天婉秋就去找庵中的主持慧能师太,请求她为自己落发。进庵一个多月来,她日日念经礼佛,作息一如其他女尼,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佛门中人,因为师太一直没有为她剃度。
  慧能手捏着念珠,露出严肃的神情说:“落了发,就是真正的佛家弟子,以后要还俗便难了。你真的决定了吗?”“是的。”婉秋点头,一脸的坚决。慧能师太凝视着她那清丽脱俗的容颜,叹口气说:“你如花美貌,又生性多情,埋藏在这蒲团经卷中,不觉得太可惜了吗?”“青春易逝,再美的红颜,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堆白骨。至于情,更是人世间一切孽根之所在。我心已定,请师太为我剃度吧!”慧能没有再劝,知道她是真的下了决心。不久,庵中主持礼仪,为婉秋削了发,改法号“净慈。”
  从此,人世间少了个叫婉秋的女孩,多了个叫净慈的尼姑。

  第 16 章
  出家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难过。每日诵经参禅,和女尼们一起安静地礼佛,对净慈反而是一种解脱。但是,要想真正忘却尘世中的人和事,却很难。每当夜深人静,她都会情不自禁抚摸胸前那块翡翠玉坠。离开白家庄的时候,她本想把它还给皓天,犹豫再三,到底还是不舍。这块玉陪伴了她整整四年,以后还将陪伴她度过幽居的岁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红颜老去。
  这天,净慈做完课诵,回到自己的禅房休息。突然,有不寻常的脚步声传来。她心一跳,往门外一看,慧能师太领着个妇人向她走来。“净慈,这位女施主要见你。”净慈看过去,那妇人很陌生,自己不曾见过,不由困惑地皱起了眉头。“我是方仲秋的母亲。”那妇人主动说。净慈冷若冰霜,毫无表情地说:“对不起,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您还是请回吧!”
  方母并不以为忤,非常和蔼地说:“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谈方仲秋,而是为了白皓天。”听到皓天这个名字,净慈脸上掠过一丝悸动。慧能见状,说:“净慈,你跟这位施主好好谈谈。”便转身走了。
  净慈把方母让进屋里,为她倒茶。方母在椅子上坐下,默默打量着她:这女孩身材纤巧,模样俊秀,有一张非常标致的瓜子脸,白皙的肌肤如美玉一般毫无瑕疵,一双黑亮水灵的眸子盈盈欲诉。虽然削了发,青袍布袜,但这身女尼的妆束一点也掩不住她的清丽,反而更衬出楚楚动人的风韵,整个人就像一朵初始盛开的白荷,空灵清秀,娇而不艳。
  难怪皓天会对她如此痴迷!方母在心中轻叹一声,开口道:“你不认得我,我却早就知道你,只是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见面。”
  净慈忙着沏茶,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方母。她看上去约摸五十岁,举止端庄,说话文绉绉的,虽然衣着简朴,形容憔悴,两鬓斑白,但她白净的皮肤,清秀的五官,宽阔的额头,圆润的脖颈,都显出大家闺秀的气度来。尤其是那双慧黠深邃的眼睛,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她脑海里一闪,忽然想到,皓天就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仿佛读出了她的心思,方母说:“你一定发现了我和皓天外貌上的相似。其实,他是我的亲生儿子。”
  净慈心弦一颤,茶杯里的水差点漾出来。她惊讶地张大眼,瞪视着对方:“皓天的父亲不是白凤峄么,怎么会变成你的儿子?”
  方母把当年将皓天送给白凤峄的事简单地叙述了一遍,叹息着说:“我第一次见到皓天,就知道他是我失散多年的长子。因为他不但长得和我丈夫非常相像,还有方家祖传的翡翠玉坠。”
  玉坠?净慈把胸前那块玉坠解下来,递到方母面前:“您是指这块吗?”方母急切地接过来,用手触摸着,声音颤抖地说:“是的,是的,就是这块!心形的,上面刻着《诗经》。皓天一出生,我就把它戴在他的脖子上……十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了它!”
  看她激动的神情,不像在撒谎。这么说,她真是皓天的母亲?原来,皓天和自己一样,也不是白家人!净慈回忆起六月初八那天在后花园的情景,当她说自己只是白家的养女,他们才是白家庄名正言顺的少爷小姐时,皓天那异样的眼神,不由问道:“皓天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他知道。他来找仲秋的那天,我就和他相认了。是他告诉我,玉坠在你这儿。”
  净慈一惊,顿时醒悟:“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要回这块玉坠?”方母摇摇头,把手中的玉坠交还给她:“这虽然是方家的东西,但皓天把它送给了你,我不会再要回去。”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净慈,“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姑娘,你出了家,就四大皆空,为何不把它还给皓天,还要贴身戴在身上?”
  净慈低下头,看着那块玉,哑口无言。她自己也解释不清,当初为何会舍不得它。“你看破红尘,削发为尼,抛下了你的养母,抛下了白家庄,抛下了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为何偏偏抛不下一块玉坠呢?”方母停顿了一下,凝视着她,终于说了出来:“因为你抛不下皓天的感情,你深深地爱着他!”
  她抬起睫毛来,愕然地皱眉,愕然地摇头。“不!你不了解!”她低呼,“我一直把皓天当哥哥,怎么会爱上他?”
  “我是过来人,当然了解。”方母恳挚地说,“有的人面对真正的爱情时,往往盲目不知,必须经别人提醒才会看得清楚。”
  “可是你说我爱他,有什么证据?”“皓天跟我说了你们之间的事。每当你伤心失意的时候,你都会去找他,向他倾诉。你虽然和白皓云相恋,但心里仍然牵挂着他。皓天决定去美国留学时,你曾央求他不要离开白家庄。他没有答应你,你很是失望,却一直戴着他送你的这块玉坠,连出家为尼都没有取下来。而你和仲秋的认识也是因为皓天。他的笛声勾起了你对皓天的强烈思念,你曾经深更半夜跑到外书房去听他吹笛子。白皓云和张家小姐订婚后,你非常难过,一个人跑到后花园哭。你嘴里喊着皓天的名字,并把安慰你的仲秋误认为是皓天。你要仲秋娶你,并不是因为你爱上了他,而是他的外形酷似皓天,你爱屋及乌,把他当作了皓天的替身……孩子,你一直都爱着皓天,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净慈愣在那儿,好半天不动也不说话。方母的话带给她太大的冲击,脑子里乱成一团,完全无法思考:如果她真的爱皓天,为何自己一点都感觉不到?如果她不爱皓天,为何对他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情和难舍的牵挂?她对他到底是男女之情,还是兄妹之义?
  “你意识不到你对皓天的爱,是因为他和你年纪相差太大。还有一个原因,你一直以为你爱的是白皓云。”方母盯着她,说,“我虽然没见过白家二少爷,却听仲秋说过,他是个非常漂亮聪明的男孩子。你跟他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你把这种感情当作了爱情。而皓天又不善于表达,我猜想,他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亲口说过他爱你,对吗?”
  净慈身子微微地颤栗了一下。是啊,这三个字,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
  方母用一种了解的眼神看着她:“他和他父亲一样,都是那种深沉内敛,只做不说的人。就算他爱你爱得发狂,他也不会说出来,只会站在你身边,默默地付出。这十一年来,他的每一次重大决定都是为了你。他为你去学他不感兴趣的医学;他为你离开白家庄,独自到异国求学;得知你要结婚,他又千里迢迢赶回上海,只为了看看你要嫁的人可不可靠;你选择出家,他便终身不娶……你有没有想过,他对你的爱已经达到了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极限?你有没有想过,在你发现他爱你之前,他已经爱了你好多年?甚至在你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时,他就爱上了你!”
  净慈手里握着那块玉坠,握得好紧,整个人呆呆怔怔的,像个木头人。方母的这番话,一字一句全都敲进了她的灵魂深处。皓天情深义重,为她付出这么多,而她……她为了逃避他的爱,竟然躲到这深山古庵中来。天!她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眼泪慢慢地涌满了她的眼眶,沿着面颊坠落,纷纷跌碎在衣襟上。
  “我对不起皓天!”净慈抽咽着说,流泪的眼里盛满了内疚、后悔、自责和祈谅,“我不该这样伤害他!”方母摇摇头,眼眶湿润:“这世上对不起他的又何止你一个!就是我这做娘的,也对他心怀愧疚。”
  听她这样一说,净慈联想到皓天的身世,他在白家庄的遭遇,他那无法言说的痛苦,他那如泣如诉的笛声……她将脸埋入掌中,心中的怜惜和酸楚泛滥成灾,一任泪水迸流而出。方母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头,轻叹道:“孩子,不要哭。只要你认清了你对他的感情,你们之间还可以挽回。”
  “伯母,”净慈抬起泪眼,瞅着她,“我该怎么办?”“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追到美国去,我想他会原谅你的。”她审视着净慈的脸色,“现在,你能确定你爱他吗?”
  听到这个问题,她怦然心动,泪痕犹存的脸上泛起微微红晕。“我不知道……但我会去找他!”方母长长地舒了口气,说:“看来我这一趟没有白来。”
  这时,不远处的殿堂里传来清扬的钟声。是作课诵的时间了!净慈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对不起,我该去作功课了。”方母有些惊诧,问道:“你还要留在这儿做尼姑?”“不管怎样,我都该跟慧能师太说一声。只是,这佛门净地,哪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放心,我刚才来的时候已经对师太说了。师太说她早就看出你尘缘未了,迟早有还俗的一天。”
  净慈好奇地问道:“伯母,你怎么知道一定劝得动我?”“我当然知道。”方母笑着说,“我的儿子不会看错人。”净慈没有说话,脸却更红了。方母陪着她往前面殿堂走,一边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美国?”净慈犹豫了一下,说:“至少要等我头发长起来的时候。否则这样子去见他,他都认不出我了。”
  等她这头头发长起来,起码要一年。方母问:“你有信心一年后去找他,他仍然爱你吗?”“我相信他!”净慈肯定地说,“我的皓天哥哥是不会变的!”

  第 17 章
  白皓天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山坡上如火如荼的枫树林。
  又是秋天。旧金山的秋天和上海的不同。旧金山秋天的枫叶红得灿烂,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儿萧瑟、惆怅的味道。而上海因了那落叶的法国梧桐,总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颓败。皓天的意识又滑到了白家庄,后花园那棵高大参天的樟树,零乱的枝桠把青白的天空划成了一块一块。树梢上挂着一弯纤月,昏黄幽暗。这是他最后看到的白家庄的秋月,这一幕已经永远定格在他的记忆中,就如同上海深宅大院中那个叫婉秋的女孩。三年了,她的影子依然如此鲜明,如此生动,仿佛就站在他的面前:那完全信赖的神情,毫无芥蒂的笑容,充满崇拜的眼睛,脉脉含情的举止……他皱了皱眉,怎么又想起她?都是皓月从上海寄来的那封信,打破了他平静已久的心湖。
  他低下头,缓缓拆开手里握着的信笺,沉思地、反复地阅读着。皓月在信里面说,她已经考取了公费留学,即将赴美,请他一个星期后去码头接她。同行的还有方仲秋。方仲秋?他那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曾经因为婉秋,自己强烈地嫉妒过他,并间接地破坏了他的婚事。没想到,在自己离开上海的这三年,他和皓月相爱了。更没想到的是,皓云到底还是娶了那位张小姐,回到上海。婚后两人情投意合,伉俪之笃如胶似膝,还为白家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在举家欢庆之际,他和婉秋的那些情感纠葛早已成为前尘往事。其实,细细想来,这虽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皓云从小就是个知道为自己找寻快乐的人,他爱的时候轰轰烈烈,一旦想开了就断得干干净净,从不拖泥带水。不像自己,该爱的时候不敢爱,该放弃的时候又放不下。或许这就是皓云总是如此开朗,而自己活得压抑的原因吧?
  他想起,很多年前,婉秋曾问过自己:“你为什么不快乐呢?你为什么不像皓云?”是啊,为什么他不像皓云?如果他有皓云一半的勇气和坦诚,或许他和婉秋的结局就不一样了。婉秋在出家前曾反复说过一句话:“为什么我爱的人不是你?”感情的事虽不能勉强,但如果他早说了,早做了,婉秋就有可能是他的,绝不会走进水月庵。
  皓天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搜寻着,五页厚的信纸,皓月向他汇报了白家庄每一个人的近况,唯独没有提到婉秋。难道她真的要在那古老庵堂里吃斋念佛,终老一生?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皓天的沉思。他把信纸收好,礼貌地说:“请进!”门被推开,一名护士小姐出现在门口,用英语说:“白医生,五号病房的戴西小姐要见你。”
  戴西,那个漂亮的华裔小姐,一个月前因患急性肺炎住进了医院。他是她的主治大夫,也是这家医院唯一的中国人。两人因而相识,渐渐熟稔起来。戴西的父亲是旧金山华商界屈指可数的百万富翁,而她是他最钟爱的独养女儿。她只有十七岁,情窦初开,而她遇见的第一个男子很幸运地但也很不幸地恰巧是皓天。本来戴西的病早好了,一个星期前就可以出院,但她却因为皓天的缘故,在医院里“赖”了下来,天天要求皓天去看她。
  皓天看了一下表,正是巡房的时间。他穿上一件白大褂,随着那名护士小姐走向病房。
  戴西住在一人一间的高级病房。皓天巡察完普通病房,推开她的房门时,她父亲唐先生正坐在病床前的沙发上,陪着女儿说笑。这是一位和蔼的老人,彬彬有礼、平易近人,没有通常大富豪的那种倨傲。一看到皓天进来,他就站起来,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小女又叨扰白先生了。”“没关系。我本来就要巡房。何况,戴西小姐没有出院,还是我的病人。”
  皓天说着,走向半躺半坐在病床上的戴西,亲切地问:“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早上起来的时候,胸口有些闷,现在看到你好多了。”戴西用不太纯熟的汉语说,那双秋水明眸里,是毫不掩饰的仰慕和依恋。皓天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像婉秋。两人苗条的身段和清丽的五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也许这就是他对戴西特别好的缘故吧。他时常会来看她,买一些糖果、玩具,讲一些滑稽可笑的故事逗她开心。感觉中就好象回到十二年前,面对着躺在病床上的婉秋。
  唐先生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他临走时把皓天叫到外面的走廊上,字斟句酌地说:“小女不懂事,老要麻烦白先生,我们很是过意不去。不过,她对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她看来那就是爱情。不知白先生你有什么想法?”这是唐先生第一次郑重地和皓天谈这件事。其实不用唐先生提醒,他也早就看出戴西对自己的异样情愫,却不阻止,任它发展,是不是太自私了?现在,既然唐先生已经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他也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对不起,唐先生。我早在三年前就抱定了独身的念头。这辈子我都不会娶妻结婚。”
  唐先生许久未言。半晌才叹口气说:“神女有情而襄王无梦。我早想到是这种结局。只是小女太天真,一直执迷不悟。”“不要这样说,唐先生。这事都怪我,我这就跟戴西小姐说清楚。”“好吧。”唐先生点头同意,但附加一个条件说:“请你不要伤了她的自尊,毕竟只有十七岁。”“我知道。”皓天低声说,心情也变得黯然。
  皓天重返病房。戴西急切地从床上坐起,好奇地问:“白先生,我父亲刚才在外面跟你说什么?”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在她病床前坐下,柔声说,“戴西小姐,我在中国有一个妹妹,你很像她。现在她不在我身边,你作我的妹妹,好不好?”“NO!”戴西抗议地叫,“我不要作你的妹妹!我爱你,我要做你的……”她在脑海里搜索,找到一个恰当的中文词汇,“情人!对,我要做你的情人!”
  如果这句话出自婉秋之口,他一定会感激涕零,然而由戴西嘴里说出来,他就啼笑皆非了。虽然戴西长得像婉秋,但她是在美国长大的,受的是西方教育。她性格开朗活泼,敢爱敢恨,更具现代女性的特质,却没有婉秋的沉静、矜持、温婉、古典……总之,她不是婉秋,不能成为他爱情的替身!主意一定,皓天狠狠心说:“戴西小姐,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其实,我是个独身主义者,不可能爱上任何人。”
  戴西的眼睛睁大了,一瞬不瞬地瞪着他:“中国人不是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你父母怎么会同意你独身?”不孝?皓天有些悲哀地想,他离了父母,离了家乡,离了祖国,三年没有回过一次家,早就是个不孝之人。他不属于白家庄,不属于方家,心上牵挂的人又遁入空门。人生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一场闹剧!
  他看着戴西,诚恳地说:“戴西小姐,如果以前有什么让你误会的地方,都是我不对。但我绝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我们只能作普通朋友。”戴西眼睛瞪了好一会儿,忽然说:“我知道了,你在家里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就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一样。你爱她,她也爱你,却因为父母的反对,她嫁给了别人,你就离家出走,跑到美国来。你是为了她才独身的,对不对?”
  皓天愣了一下,才问:“你这是听谁说的?”“这里的护士小姐早就告诉我,说你有一段伤心往事。”她望着他,脸上是一片坦荡荡的天真,一片令人心碎的温柔,“白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因为你身上的东方味。你是个标准的中国美男子,眉清目秀,温文尔雅。你深沉、内敛,没有美国人的狂妄自大和浮躁。还有你的神秘,你的忧郁,你有一种很多人都没有的东西——痴情。能被你爱上的女孩,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哪有她说得那么好?但皓天还是被戴西的这番话深深打动,尤其是面对她的那双眼睛,清亮如水,一点尘垢也没有的眸子,让他想起在天一涯的婉秋。他心里涌起一股怜爱之情,握住她的小手,说:“戴西,被我爱上的女孩不一定幸福。曾经有一个女孩为了逃避我的爱,遁入空门出家了。”
  戴西被他的话所震撼,她的嘴唇抖动着,她的眸子潮湿着。几秒钟后,她喃喃地说:“我不理解那个女孩。她不但把自己的一生埋藏了,把你的幸福也毁了。”皓天更加握紧了她的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在沉默的空气中,戴西忽然哼起了一首英文歌。皓天听不清那些英文歌词,那调子却是忧伤而低回的。她哼完了才说:“这首歌叫ROSE MARIE。我的音乐教师告诉我,这里面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菲摩暗暗地恋着一位小姐,却从来没敢对她说出自己的秘密。后来那位小姐结婚了,菲摩每天晚上对着她卧房的窗户,一边怀念着过去的日子,一边流着眼泪唱这首歌。”“你能告诉我歌词吗?”皓天问。“当然可以。”
  戴西唱了起来:
  “你还想得起那个遥远的故乡吗?玛莉?
  在那里,四月的玫瑰开放着。
  你还想得起那个遥远的人么?玛莉?
  像你怀念着故乡的玫瑰似地,在怀念着你。
  你还想得起那个静谧的小湖么?玛莉?
  现在花正寂寞地躺在月光里……”
  于是,一滴很大很大的眼泪从他的眼里流出来,流过他的脸颊,沿着鼻梁,沿着下巴,坠到白色大褂的衣襟上。他松开握她的手,用手掩着脸,紧紧地咬着嘴唇忍受着。一只小手轻轻地按在他的头上,抚摸着他的头发。那只手像一只熨斗,温柔地熨着他忧伤的灵魂。他听见她在说:“你又想起了你的玛莉,对吗?这三年来,你一直在记忆里边生活着。”

  第 18 章
  一个星期后,皓天到码头去接皓月他们。戴西也要跟着去。自从知道他和婉秋的事后,她不但没有如皓天预期地疏远他,反而对他更加着迷。女人都是爱猎奇又富有同情心的,有了这么一段伤心往事,他对她更具吸引力了。
  巨大的越洋海轮停靠在岸边。拎着各式皮箱的旅客们鱼贯着从吊桥上走下来。在嘈杂的人群中,皓天第一个看到的是皓月。她还是烫着卷发,穿着她所喜爱的粉红色连衣裙,模样一点没有改变,只是脸上的神情稍微沉稳了些。
  “嗨,大哥!”她一发现他就大声喊,并挥手向他致意。皓天走上去,紧紧握着她的手,仔细地看着她的脸问:“船上还好吗?你有没有晕船?”“还好,我一向不晕船的。只是,婉……”皓月没有说完话,因为她看到了站在他身边的戴西。“哦,这位是戴西小姐,我的病人。”皓天说,把身子转向戴西,“她就是舍妹,白皓月。”“白小姐,你真漂亮!”戴西由衷地说。“你也很漂亮。”皓月低声说,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方仲秋呢?”皓天一边问,一边焦急地望着从船上下来的旅客。
  “他出来了,穿黑色西装的那个。”皓月说,看了皓天一眼。皓天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方仲秋,穿着黑色的西装,打了整洁的领结,神清气爽,变化很大,皓天都快认不出来了。他手上提着皮箱,正和旁边一位穿白色纱衫的小姐说着话。那位小姐梳着齐耳的短发,侧着脸,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以为是跟皓月同船的旅客。直到他们走到他面前。方仲秋说:“大哥,你看这是谁?”
  白得透明的脸颊,秋水般明澈的眸子,灵秀的五官,纤巧的身段……“婉秋!”好象一个巨大的声音响在他耳边,一刹那间,天地变色,整个世界都震动了。
  她真的是婉秋?!除了长辫子变成短发,旗袍换成洋装,她和他梦里的婉秋一模一样!他瞪视着她,久久无法言语。
  “皓天哥哥。”她低低地叫了一声,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他梦游似地,恍恍惚惚地问:“婉儿,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水月……”皓月在一边插话道:“婉秋三年前就还俗了。”皓天又是一惊:“真的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想写信告诉你,但婉秋不肯。她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婉秋的脸更红了,她转过头,目光停留在戴西身上,对方也正好奇地打量着她。这是个时髦靓丽的女孩,明眸皓齿,眼波流转中闪着慧黠的光采。
  皓天看出婉秋眼中的疑惑,向两人作了介绍。戴西立刻向婉秋伸出手来,说:“很高兴见到你,董小姐。”“我也很荣幸。”婉秋说,心中却有些莫名的酸楚。虽然皓天说戴西小姐只是他的病人,但她还是感觉到两人关系不一般,否则他不会带她来接船。
  方仲秋打破现场的尴尬,说:“大哥,婉秋是特意跟我们来看你的。她说如果……”话未完,就“哎哟”一声叫了起来。原来旁边的皓月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他疼得嘶牙咧嘴,瞪她道:“你干嘛踩我的脚?”“对不起,我不小心!”皓月耸耸肩膀,对皓天说,“大哥,我肚子饿了,这些话回头再说吧!”“好,我们先去吃饭。”一句话提醒了皓天,他从恍然若梦的状态下清醒过来,带着他们向外面的汽车走去。
  这是戴西家的汽车,司机也是她家的。司机一面打开车门,让众人上车,一面问:“小姐,现在去哪里?”戴西说了一家高级酒店的名字,回头对皓天说:“那里的广东菜最地道。”她祖藉是广东人。皓月皱了皱眉,说:“我最不喜欢吃广东菜,还是上海口味好。”“好吧,那我们换一家酒店。”戴西很爽快地答应了。
  婉秋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她把头转向车窗外。街上的店铺林立,有很雅致的橱窗,行人们大多是金发碧眼的美国人,都穿着很整洁的衣服,熙来攘往。这就是旧金山?皓天生活了六年的城市!她曾无数次想象过他的生活,现在,终于和他站在同一块土地上,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一样的空气。可是,为何她心里除了兴奋以外,还有些茫茫然呢?
  看到那个甜美活泼的戴西小姐,她脑海里响起方母的声音:“你有信心一年后去找他,他仍然爱你吗?”现在不是一年,而是三年,她怎能肯定皓天依然爱她?毕竟她曾经那么残忍地拒绝过他,又那么深地伤害过他!皓月一定也有同样的疑虑,才会打断方仲秋的话,不让他说出她来旧金山的目的。
  到了酒店,戴西点了一桌子酒菜,说是要为他们接风洗尘。方仲秋连说太客气了,戴西却笑着说:“白先生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们不用见外。”奇怪的是,皓天听见这句话,没有任何表示。在整个用餐过程中,他都显得很沉默,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高深的问题。他性格一向深沉,经过三年的别离,婉秋觉得他更加难测了。
  吃过饭后,戴西又热心地为他们安排了住房,是一幢靠近皓天医院的公寓。婉秋和皓月住一间,方仲秋单独一间。戴西小姐先坐司机的车回去了,皓天呆在婉秋她们的房间,用那对深思的眸子看着婉秋,欲言又止。婉秋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却借口旅途疲惫想早些休息,把自己关进了卧房。皓月陪着大哥在外面聊天。等皓天走后,她才去敲婉秋的房门:“好了,大哥走了,你出来吧。”婉秋开了门,问她:“你都对他说了?”“大哥没问,我也没说。但我猜他一定很想知道。还是你自己告诉他吧。”
  婉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皓月,你觉得皓天哥哥跟那个戴西小姐只是一般的医患关系吗?”皓月摇摇头:“大哥对她很宽容也很宠爱,就像当年对你一样。”婉秋咬着嘴唇说:“他会不会爱上她了?”“大哥这人心地善良,对谁都那么好,我不能肯定他是否爱戴西小姐。不过,我看得出,戴西小姐对我们的大哥一往情深。”婉秋抬起头来看着她,忧虑地问:“皓月,我这趟来旧金山会不会太冒失了?”“怎么?你后悔了?”皓月皱着眉头问。“当然不是。”婉秋低下了头。“好了,婉秋,不要想这么多。既来之则安之。”皓月拍拍她的肩膀,打了个呵欠说,“快点睡吧!大哥答应明天带我们出去玩呢!”
  可是婉秋并不想睡,她锁上了门,熄了灯,在窗前默默地站了下来。远处的霓虹灯闪烁着,近处的高大建筑沉浸在澄澈如水的月华中。山坡上的枫树林把沉沉的黑影投在地上,隐约可以看到那条通往皓天医院的小径,她却不知道这条路究竟有多长。
  到旧金山的第一个晚上,婉秋就失眠了。临近天亮时,她才迷迷糊糊睡着。睁开眼,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帘,把卧房照得亮晃晃的。她从床上爬起,匆忙地洗漱,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开房门,冲外面叫:“皓月!”
  “皓月不在,和仲秋一起出去了,她说要游遍整个旧金山。”一个低沉的嗓音说。是皓天!婉秋停住脚步,瞪着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他:“你怎么没有跟他们一块儿去?”“我在这儿等你。”皓天从沙发上站起来,“你早餐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不用了。”“婉儿!”他向前一步,凝神注视着她,“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她垂下头,小声地说:“我没有躲你。”“可是,从昨天到今天,你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他语气中夹杂着轻轻的叹息,“你仍在生我的气,不肯原谅我?还是不把我当你的皓天哥哥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也看到了,方仲秋现在和皓月在一起,我们变成了好朋友。我怎么还会怪你呢?”她连忙解释。“那么,婉儿,你看着我!”他走近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告诉我,当年你是为了什么还俗?”她抬起头,正好撞见他的眼眸。他的眼神闪着狂热,语气带着执着。这个皓天,是她完全陌生的,不但因为他脱去长衫,换上了纯白的西装,多了几分阳刚,少了些许儒雅,更主要的是他灼热的眼神,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告诉他吗?她是因为他才还俗,也是因为他才踏上异国的土地。可是,那个戴西小姐呢?他是不是也对她心存爱意?婉秋挣扎了好久,才说:“我上水月庵本来就是为了躲避你,你既然离开了,我当然不愿意再呆在那儿,陪伴青灯古佛过一辈子。”
  皓天没料到是这种回答,整个人僵在那里。“皓天哥哥,你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地问。“没有。”他苦笑着,“我只想知道,你既然想躲我,这次为什么又到美国来?”他语气中的沮丧和受伤,总能引起她的不忍和同情。她这才强烈地意识到,她爱他,她一直都爱他!可是,他还爱她吗?三年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却足够改变一切。这三年当中,皓云娶了张素馨,方仲秋爱上皓月,世事易变,更何况是爱情呢?
  见她沉默太久,他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说:“我知道,你是为了皓云。”她浑身一震,问:“怎么说?”“皓云带着张素馨回到白家庄,并生下一个儿子,这对你无疑是一种羞辱,一种伤害。你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跟皓月到旧金山来,对不对?”
  婉秋咬着牙,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怎么能这样误解她?皓天却以为她是默认,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没想到,三年前她爱的是皓云,三年后她依然为了他而心伤。自己永远无法取代皓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他放开握住她肩膀的手,低低地说:“婉儿,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到旧金山来,我都会照顾你的。”“皓天哥哥!”她唤了一声,眼泪就掉了下来。面对所爱的人而不敢爱,内心的挣扎和痛苦,她今天终于体会到了。“不要哭了,婉儿。”他轻拭她的泪,“只要你还把我当你的皓天哥哥,我就很满足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满心的酸楚,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三年了,她好怀念他身上的气味,好怀念他有力的臂膀,好怀念他温暖的怀抱,好怀念那种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感觉。
  他紧紧地拥着她,将她的身子偎在自己胸前。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直不敢相信,幽居山中、远离尘世的婉秋竟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以为是一场温柔而虚幻的梦。直到此刻,触碰她温软的肌肤,嗅着她身上的甜香,他才第一次有了真实感。
  “白皓天,”他在心里面对自己说,“上天给了你第二次机会,你不能再错过了!”

  第 19 章
  九月,皓月和方仲秋申请的学校开学了,两人日日早出晚归,开始变得繁忙。婉秋一个人呆在公寓中,有些无聊。皓天常常抽空来陪她,使她又感受到曾经有过的关怀和照顾。但她内心深处却感到一丝不满足。皓天本就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加上西方的绅士之风,他对她向来都是发乎情而止乎礼的。看着皓月和方仲秋两个卿卿我我一副甜蜜的样子,她隐隐有些失落。这些自然逃不过皓天的眼睛。
  这天吃过晚饭后,方仲秋和皓月又手牵手地出去了。皓天陪婉秋坐在公寓的客厅里。婉秋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皓天问:“婉儿,你不开心吗?”婉秋抬头,讷讷地说:“没有。”“是不是因为皓月和仲秋?”他盯着她。她脸上浮起一个茫然的笑:“怎么会?”“那你为什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皓天永远记得,三年前她是因为方仲秋悔婚才出家的,现在看见他和皓月在一起,自然会有点伤感。
  婉秋知道他误会了,说:“我从来没爱过方仲秋,他在我心里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替身?”皓天玩味着这个词,“谁的替身?”“当然是你。”她认真地看着他,“你不觉得他和你很像吗?皓月会爱上他,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只可惜她以为你们是兄妹,否则她早就嫁给你了。”皓天没有告诉她,皓月已经知道他不是她的亲哥哥,他只想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婉儿,你说他是我的替身,难道……”
  看着他那双带点忧郁的深情眼眸,她很想冲动地对他说:她是因为他才千里迢迢跑到旧金山来的。但是,他现在对她好,到底是出于兄妹之情还是旧情未了?正如皓月所说,他心地善良,对谁都那么好。她不能肯定他对自己的关怀照顾,一定是因为爱情。如果爱已不在,她不想他去背负感情的压力,不要他因为愧疚和怜惜,而去刻意回报,这对他太不公平!
  于是,她压抑自己的感情说:“皓天哥哥,这一切早就过去,不要再提。”皓天忍耐地看了她半晌,叹口气说:“是的,都过去了。错过的永远不可能回来。”她呼吸一窒,他是说他对她的感情吗?他曾经那么深地爱着她,掏空所有,无怨无悔地付出,结果只留下一片心伤。现在,他有了新的选择,过去的只能过去。他是这个意思吗?
  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沉闷的空气。婉秋走过去开门,撞进来的是一张如花笑靥:“董小姐,白先生在吗?”“在。”婉秋看了屋内的皓天一眼,默默退开。“戴西小姐,”皓天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我在医院等了你一天,你都不来看我。我猜你一定在这儿,所以就找来了。”戴西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好,我要你陪我到海边去散步。”皓天有些尴尬,说:“这么晚了,不太方便。”“这里是美国,不会有人说闲话的。”戴西回头问婉秋,“董小姐,你说对吗?”
  这位戴西小姐虽然长了一张古典美人的脸,性格却是热情奔放的。东方的秀丽和西方的洒脱在她身上结合得天衣无缝。这样一个可人儿,又有哪个男人拒绝得了呢?就连一向坐怀不乱的皓天也不例外。这些天来,婉秋亲眼目睹了他对她的宠溺和关爱。记忆中,除了自己,他从未对谁这么好过。难道他真的爱上了她?
  想到这儿,婉秋只觉得胸口揪得好紧。她勉强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对皓天说:“你陪戴西小姐去玩吧,不用管我了。”皓天知道从小到大她最怕孤单,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公寓里,说:“你和我们一块去。你还没看过旧金山最有名的海雾呢。”婉秋连忙摇头:“我有点头痛,想早点睡,还是你们去吧。”“GOOD NIGHT!MISS董。”戴西甩下一句甜甜的英文,拖着皓天,消失在门外的走廊上。
  这晚,婉秋站在窗前吹了一夜的冷风。皓月一回来,赶紧关上窗户,拉着她问:“大哥呢?他没有陪你吗?”他每晚都要等到她回来才会离开。“他跟戴西小姐到海边散步了。”“散步?”皓月开玩笑地说,“好浪漫!”“是啊,真是罗曼蒂克!”婉秋坐到沙发上,“你还记得当年你笑皓云和人家晒月亮吗?结果就出现了一个张素馨。现在又来了一个戴西小姐。白家庄的两位少爷都艳福不浅。”她捧着头,傻傻地笑了起来。
  皓月终于发现了异样,在她身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婉秋依然笑着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奇怪我当年为什么出家。我不是因为你的方仲秋,我爱的人又不是他,犯不着为了他了断红尘。也不是因为皓天哥哥,我只是顺命而已。没想到,我千算万算,东躲西躲,都躲到美国来了,还是躲不过命运的安排!”皓月听得更加惊心:“你又没有喝酒,为什么尽说胡话?”
  “这不是胡话。我埋在心里很久了,早就想说出来,却一直没有机会。”婉秋感觉头痛欲裂。这就是报应,谁要她刚才说谎呢?“我生下来的时候,家里人找算命先生给我测过八字。那算命先生说我命硬,生来克父克母,注定孤苦一生,不如早点送到尼姑庵中,免得害人害己。我爹娘不信,骂他胡说八道。但不久便应验了,我爹在我襁褓中就去世了,接着我娘也死了。我六岁时就成了孤儿,养母收养了我。她从许妈嘴里知道这件事后,不肯让我姓白,怕我害了白家庄。养父也听说了这件事,便不让我接近皓云。那次我得了肺炎,养父母想起算命先生的话,后悔收养了我,所幸皓天哥哥帮我治好了病。我也是在他的鼓励下,才重新获得了活下去的勇气。皓云压根儿不信邪,全心全意地爱着我。我很感动,便一心想跟他在一起。后来发生了张素馨的事。我伤心欲绝,方仲秋出现了,他安慰我,关心我。我想如果嫁给他,就能离开白家庄。但是命运又一次捉弄了我。”
  “那天在后花园,我说了很多伤你和皓天哥哥心的话,心里既后悔又难过,便跑到了养母的房间,正巧听见许妈重提算命先生的话。养母叹了口气说,世间事,都是前生注定的。如果真的是前生注定,遁入空门便是我最好的归宿。于是,我偷偷上了后山的水月庵,决定在那儿度过余生。但,方伯母到庵里来找我,告诉了我皓天的感情。想到世上有一个人这么爱我,默默守护了我十年,我不甘心失去他。所以,我还了俗,拼命学英语,就是想摆脱宿命,与他相守一生一世。……现在我才知道,我永远逃不开命运,永远得不到所爱的人!”
  听了这番话,皓月非常震惊。在白家庄时她也听过一些传言,说婉秋的生辰八字中有三只老虎,克父克母,但没想到她会真的放在心上。她连忙说:“婉秋,你怎么可以相信前生注定?命运是靠自己奋斗的,幸福是要自己争取的。大伯母年纪大了,成天念经拜佛,思想陈旧落伍。你可不能这样想。”“皓月,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也这样做了,但是无论我怎样奋斗,怎样争取,幸福还是遥遥无期。”
  皓月冲动地站起来:“都是因为大哥和那个戴西小姐!我这就跟他说清楚……”“不要!”婉秋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不要他为难,我不要他再为我操心。”皓月感觉到她的手滚烫如火,不由一惊:“婉秋,你好烫,是不是发烧了?”“没有……”话未完,她就一头栽倒在沙发上。耳旁传来皓月的惊呼声:“婉秋!”
  婉秋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清晨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秋日薄薄的凉意。这是皓天所在医院的高级病房,由敞开的窗子可以看到远处层层的山峦,一直延伸到海天迷蒙处。
  她从窗口转过头,视线落在皓天身上。他斜倚在床前的沙发上,手边摊着一本英文小说,但眼睛却是闭着的。昨晚她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他一定吓坏了吧?她支起身子,目光痴痴地打量着他。他睡得很熟,面容沉静平和,就像他一贯给人的感觉。那浓密的黑发,那微蹙的眉梢,那挺直的鼻梁……都是她从小到大看熟了的,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能引发她心底强烈的爱恋,使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柔柔地抚触他沉睡的俊容。
  她撩开他额前垂落的一络发丝,指尖碰到他的眉心。她到美国这些天,从未见他开心地笑过,连睡着时,眉心都是深锁的。他一直都不快乐。过去在白家庄,他的不快乐,是因为爱她而得不到她,所以才会说:“也许离开白家庄我就会快乐了。”现在他离开了白家庄,却依旧不快乐,是不是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她?她跑到旧金山来,把他的痛苦和烦恼也带来了。
  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叹息般地说:“皓天哥哥,我真的让你那么困扰吗?究竟我要怎样做,你才能真正得到快乐?”
  像是回答她的疑问似的,病房的门被人推开。她迅速缩回手,重新躺到床上,阖上双眼装睡。一位护士小姐拿着药品走进来,一直走到皓天身边,轻唤着:“白医生,醒一醒!”皓天睁开眼,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才清醒过来,问:“早上好!萝丝小姐。现在几点了?”“都九点了。白先生,你昨晚守了一夜,现在应该回去休息。”皓天没有动,他的目光紧盯在婉秋脸上。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放在她的额头上。那温柔的碰触和他掌心的温热,几乎使婉秋难以再假寐下去。
  “烧是退了。但她为何还不醒呢?”他疑惑地问。“大概是太累了吧。高烧是很消耗体力的。”萝丝小姐笑着说,“我想,这位小姐很快就会醒的。”皓天说:“那我等她醒过来再走吧。”萝丝小姐困惑地望着他:“白医生今天不用上班吗?”“我可以跟别人换晚班。”
  昨晚熬了一个通宵,今天又要值晚班,这位温文俊秀的白医生,精力真是比美国男人还好呢!萝丝小姐一边给躺在病床上的婉秋打针,一边打量着她:细致的瓜子脸,弯弯的柳叶眉,长长的眼睫毛,很标准的中国古典美人,忍不住说:“这位小姐真漂亮,像个中国瓷娃娃。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她是我的妹妹。”皓天说着,再次伸手过去,将她散乱的发丝向后拨,轻轻拭着她额头上的汗珠。虽然他指尖的柔情让婉秋意乱情迷,但那淡漠的语调却让她倍感失望。现在,他真的只把她当妹妹!
  一旁的萝丝小姐却被皓天的举动感动得不得了:东方男人真是温柔体贴啊,难怪那位戴西小姐会对他痴缠不休……提到戴西小姐,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开口道:“哦,对了,五号病房的戴西小姐今天出院,她请你马上过去一趟。”皓天的手指倏地停住了。他敛眉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她终于决定出院了?”“是的,唐先生正在帮她办出院手续。戴西小姐说无论如何要再见你一面。”皓天凝视着仍然昏睡不醒的婉秋,目光中有点迟疑。萝丝小姐看出了他的心事,连忙说:“白医生,这儿有我,你就放心吧。”
  皓天终于站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房门刚一阖上,婉秋就迅速睁开了眼睛,忧伤而空洞地盯着天花板。萝丝小姐惊喜地瞪着她,轻呼道:“哦!小姐,你醒了?”婉秋转过头望着这位年轻的美国护士,用英文说,“萝丝小姐,戴西小姐得的是什么病?我看她活蹦乱跳的,一点也不像是病人。”
  “两个月前,戴西小姐因为急性肺炎住进了我们医院,在白医生的精心治疗下,很快就痊愈了。可是,她却迟迟不肯出院。因为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她的心脏。她爱上了白医生……哦,用你们中国话说,就是一见钟情。”“你也知道中国成语?”婉秋有点意外。“是白医生教我的。”萝丝小姐赞叹地说,“他彬彬有礼,很有绅士风度,和医院里的每一个人都相处得很好。但是,他一直不开心,非常忧郁。我们背地里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作忧郁王子。直到戴西小姐来了以后,我们才知道,原来他也会笑。她像个纯洁的天使,给他带来了欢乐和笑声……”
  萝丝小姐滔滔不绝地说着。婉秋很佩服自己的英文水平,竟然全部听明白了她的话。但她却宁愿自己听不懂,这样她的心就不会痛,头脑就不会昏沉。不行!她不能再听下去了,否则她会再次昏倒。“对不起,萝丝小姐。我想出去走走。”她很突兀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也顾不得礼貌,就从床上站了起来,迳直走向门口。
  “哎,小姐,你高烧刚退,小心着凉……”萝丝小姐在后面着急地喊。但婉秋不听她的劝阻,已经走出了病房。她是第一次到这家医院来,根本不知道楼梯在哪儿,只是机械式地沿着走廊向前走着。毕竟是大病初愈,她觉得头轻飘飘的,脚步却无比沉重。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仍在走廊上打转。猛一抬头,对面那间病房的门牌号撞入眼帘“five”,那是中文“五”的意思。换言之这是戴西小姐的病房。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病房的门是虚掩的,皓天低沉浑厚的嗓音从里面飘了出来:“戴西小姐,对不起!”
  然后是戴西的声音:“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其实,这些日子一直是我缠着你,你不厌烦我就很好了。”
  皓天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傻孩子,你那么可爱,我怎么会厌烦你?”
  “可是,你不会选择我。因为你的玛莉来了,对吗?”
  “是的,她是我一辈子的责任和义务。”皓天叹息着说。婉秋的心弦一颤,原来她现在对他来说,只是责任和义务而已。
  “如果是下辈子呢?你会不会选择我?”戴西急切地问。
  面对她那双充满渴盼的眼睛,他说不出拒绝的话,点点头说:“我会的。下辈子我一定选择你,这辈子我只能属于婉秋。”
  “很高兴能听见你说这句话。”戴西的大眼睛里漾起了晶莹的泪花,“最后我还有一个请求,你能吻吻我吗?”
  皓天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戴西有点失望:“你真的不能吻我吗?在美国,两个陌生人打招呼也是可以接吻的,何况我们不是陌生人。”
  “好吧!我满足你最后一个请求。”皓天站起来,把她拉进了怀里。他的嘴唇刚贴上她的额头,她就忽然伸出胳膊,挽住了他的头。他的头一低,正好吻在她薄软而细嫩的唇上。她的另一只手也绕了过来,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在接吻!他们竟然在接吻!婉秋听到了一切,也看到了一切。像是有一根鞭子,狠狠地从她心脏上抽了过去,说不出有多疼,说不出有多酸楚,说不出有多嫉妒。她伸手扶住墙,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慢慢的,她恢复了一点力气,转过身子,一步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萝丝小姐看见她回来,脸色却比刚才还苍白,不由问道:“小姐,你怎么了?”“我觉得头好痛,胸口好闷。”婉秋软弱无力地说,整个人只剩下一缕气息。萝丝小姐连忙扶她到床上躺好,一边说:“要不要通知白医生?”“NO!”婉秋立刻说,声音有些尖锐,不复刚才的温柔。接触到萝丝小姐惊异的目光,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解释道:“萝丝小姐,谢谢你,我想一个人躺一会儿。”
  萝丝小姐一跨出房门,她就立刻蒙上被子,泪水不息地流了下来。皓天和戴西亲热拥吻的一幕撕碎了她的心,也在嘲笑她的盲目自信:是谁说过她的皓天哥哥不会变?董婉秋,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三年前你配不上皓云,三年后你又何尝配得上皓天?他和那个戴西小姐才是天生的一对,而且,他已经吻了她,承认喜欢的人是她,你只是他的责任和义务!如果没有你,他一定会选择她,何必等到下辈子呢?
  婉秋哭了很久,直到皓月和方仲秋来医院看她,才强颜欢笑地迎接他们。出院后,婉秋显得非常的安静,每天只是默默地吃饭、睡觉、看书。皓月最害怕婉秋这种样子,这表明她心里又打定了什么主意,就像她出家前的那段日子,不由隐隐有点担心。
  果然,不久后的一个清晨,皓月起床时发现婉秋不见了,桌上留着她写的一张纸条,内容没头没尾:“我走了!既然上天注定我一辈子孤独,那就让我一个人去承受吧!这对每一个人都好。祝你们幸福!”旁边放着那块心形的翡翠玉坠。

  第 20 章
  皓天得知婉秋失踪的消息,匆忙赶到公寓。皓月把纸条和玉坠一并交到他手里,他默默地看完了那张纸条,紧握住那块温润而坚硬的翡翠,心中蓦地一阵疼痛,仿佛婉秋舍弃的不是一块玉,而是他的心。皓月在旁边着急地问:“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呀!”“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皓天幽幽叹了口气,“婉儿在出家时都没有把玉还给我,现在她是真正和我恩断义绝了。”
  “大哥,这还得怪你,谁要你和那个戴西小姐夹缠不清?”皓月语气中带着责难之意,“婉秋千里迢迢来找你,你却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她不走才怪!”皓天把目光转向她:“你的意思是,婉儿是为了我才到旧金山来的?”皓月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事到如今,你竟然不知道婉秋是为什么而来?大哥,你真是木讷得可以!”“婉儿从来没跟我说过。我问她,她只说是为了躲避皓云。”
  “为了躲避皓云?”皓月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婉秋真是这样说的?”皓天点了点头,痛苦地说道:“自始至终,她的心里只有皓云。”“大哥,你误会她了!”一直静默的方仲秋开口道,“婉秋现在爱的是你。三年前,她为你还俗。这次到旧金山来,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皓天闻言大惊,一把抓住方仲秋的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三年前,你离开上海时,不是见了母亲一面吗?你嘴上虽说再也不回上海,心中仍旧放不下婉秋。母亲不忍见你为情所苦,便上后山去找婉秋。那时候她已削发为尼,但经由母亲一番劝解,毅然还俗。此后,她不计前嫌找到我,要求我重回白家庄教她英文。我佩服她的胸襟和勇气,于是又回到白家庄,一边教授她和皓月英文,一边自学,这才考上了公派留学,也才和皓月走到了一起……说起来,还是她成全了我和皓月呢。”
  “是啊,大哥,这三年来她足不出户,苦学英文,都是为了你。我曾经问过她,既然这么想念大哥,为什么不立即追到美国去?她说她一无学识,二不懂英文,这样跑到美国只会成为你拖累。她希望见到你时,不再是自卑畏缩、一无所长的乡下姑娘,而是一个有能力给你爱,给你幸福,并且能让你引以为傲的女人!”皓月叹息着说,“我才明白,她是真的爱你。”
  她的话句句令皓天震惊,几乎超越了他能承受的范围。他握玉的手心一阵潮热,胸中涌起惊喜的狂澜,又强自压下,说:“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还要说谎?”“都是因为那个戴西小姐呀。”皓月跺脚道,“婉秋等了三年,带着满腔热情来美国见你,一下轮船,就见你和那个戴西小姐站在一起,态度亲昵得不得了。婉秋嘴上不问,但心里已经受伤了,她以为你和戴西小姐好上了。你知道,婉秋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她抹不下面子去问你。再加上皓云和张素馨的事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所以她只能苦自己。她住院的前一天晚上,打开窗户吹了一夜的冷风,因为这个才生病了……”
  皓天想起婉秋那夜烧得迷迷糊糊的样子,想到她为自己所受的折磨,心里是说不出的疼惜,嘴里喃喃道:“婉儿,你怎么不问我呢?你怎么这么傻?”
  “大哥!”方仲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对婉秋的感情,我也早看出来她爱的人是你,所以当初才会有退婚之举。我希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这样我的退让才有价值。”皓天尚未说话,皓月已经插了进来:“喂!我听你这句话,怎么酸溜溜的?难道你对婉秋依然余情未了?”“NO!NO!”方仲秋连忙拱手作揖道,“承蒙白小姐厚爱,方某感激涕零,哪里还敢有非份之想?”“这还差不多!”皓月对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回头对皓天道,“大哥,你准备怎么做?你会去找她吗?”
  “当然。婉儿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既然她爱的是我,我绝不能容忍再一次失去她。”皓天定定地望着窗外,眼中闪着他们从未见过的热切而坚定的目光,“因为有她的地方,才有我的幸福所在!”
  皓月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大哥是世上最痴情的男人!婉秋,能得到这样一个男人始终不渝的爱,你何其幸运?
  白家庄的夜依旧宁静。婉秋斜倚窗前,痴痴守望着那一轮秋月。回到上海已经十天了,表面上看,一切平静如初,其实却起了不小的波澜。对于她的回来,许绣怡颇为惊诧,又不便多问,只在私下里对许妈嗟叹:“一切都是定数。这丫头是真的要孤独一生了。”许妈皱眉道:“既然如此,当初出家就不该还俗。说到底,她还是耐不住寂寞。”“年纪轻轻,谁甘愿在深山古庵中度过一生呢?就是我这半老之人,不也贪恋人世的富贵吗?何况她还留有一线希望,以为皓天他……唉,人终究是斗不过命的。只是不知道,婉秋这回是否真的放得下。”
  放得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在离开旧金山时,她就把对皓天的爱恋痴缠和那块玉坠一起割舍了。但心灵虽然平静了,从未有过的空虚寂寞却涌上心头。这儿不是她的家吗?她生活了十四年的家,为何却让她感觉天地茫茫,孤苦无依?难道一直以来,白家庄不是她的家,只有皓天温暖的怀抱,才是她停靠歇息的地方?离开他,她才真正成了精神和感情都无所依托的孤儿。回来这十天,她时常梦见自己的童年,梦见盛夏的傍晚,她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听皓天讲故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皓天轻轻地将她抱起来,放在屋里的小床上。每每这时,她便醒来,却装着熟睡,为的是多享受一会儿他那双温暖大手的搂抱……也许那时候,她对他就已经情根深种,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而已。她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青梅竹马的皓云。
  想到皓云,就不能不提张素馨。自从她回来后,张素馨就没给过她好脸色,像防贼一样防着她。而皓云见到她时,表情也颇不自然,似笑非笑,欲言又止,孰不知她对他早就没有男女之情了。
  仰头望着皎洁明月,她不禁长叹一口气。人生真是可笑!当初她一心一意地爱着皓云,完全忽略了皓天对她的真挚深情;而现在,她对皓云只剩下兄妹情义,却对皓天痴缠苦恋,念念不忘。人为何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幸福的可贵?
  正想着,一缕缥缈的笛音传进耳膜。难道是皓天回来了?她精神顿时一振,想也没想,就往前院外书房跑去。到了廓下,那笛声忽然断了,婉秋正自迟疑,外书房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皓天……”她的话哽在喉咙里,眼睛瞪得大大的,因为那人竟然是皓云!
  月色下,皓云一双炯炯明眸盯着她,低声说:“我知道,只有这样,你才肯来见我。”婉秋后退两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吹笛子?”“其实,我一直会吹,只是你没注意而已。”他语带深意地说,“你永远只听得到大哥的笛声。”
  婉秋不自然地别开脸,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婉妹,你从美国回来,我很想跟你说说话,可你却一直躲着我,所以我只有用这个法子引你来这儿。”他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想当初,方仲秋不就是因为这笛子才让你爱上他吗?”婉秋淡淡地说道:“你错了,我从来没爱过方仲秋。”“你只不过是移情,把对大哥的感情转嫁到他身上了。”婉秋一脸惊诧:“原来你知道?”“要不然我当初怎么会离家出走?”皓云声音干涩地说,“我白皓云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但我却败了,败在大哥的手下。”
  婉秋直到此时才转头正视他,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其实,这十四年来,我一直在跟大哥争夺你。婉妹,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吗?自从你进白家庄的那一天,我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我不喜欢你叫我哥哥,在心里我当你是我未来的爱人。”皓云目光灼灼地说,“可是,大哥也喜欢你。当他第一次牵着你的手站在我床前时,我就知道。大哥这人外表温文,骨子里却很高傲,从不主动向人示好。白家庄的人都跟他很疏远,连我们堂兄弟之间也不太亲近。但他对你却是个例外。那种毫不掩饰的关爱和怜惜,绝不仅仅是出于兄妹之情。而你对他也很依恋。遇到什么烦恼,你不愿意对我说,总是第一个跑去找他。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意识到,他是我最大的情敌。尤其是当他为你弃文从医时,我知道自己不能不有所行动了,否则一定会失去你。”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继续道,“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我送你《长干行》吗?那天大哥也在场,我特意当他的面向你示爱,就是为了告诉他,你是我的,没有人可以跟我争。大哥是个何等聪明的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他主动退让了,并远走美国,就是为了逃避这段感情。那段时间你一直追着我问,大哥为什么不快乐。大哥并不是个天生不快乐的人,他的不快乐完全是因为你,而你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竞争,我又怎么会告诉你?我只有在心里对大哥表示感激,并默默地发誓,这辈子我一定好好珍惜你、保护你!”
  随着皓云的诉说,往事又一幕幕在脑海里重现。婉秋的眼里渐渐闪烁出晶莹的泪花,她想起了在白家庄成长的岁月,想起了和皓天在一起的日子,想起了他在湖边送自己那块玉坠的情景。也是那时候,他对皓月说,人生有两大痛苦,一是得不到心爱的人,二是看到心爱的人得不到幸福。他为了她能得到幸福,毅然选择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却仍然把那块寄托他深情的玉坠留给了她。
  “就在这时,张素馨出现在我的生活当中,她摩登、聪明,美貌而又热情,几乎让我无法抗拒。我拿你当挡箭牌,告诉她我已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想让她死心。她却和我父母合计,将我骗回上海,并以子虚乌有的债务为借口,迫我跟她订婚。我当时心中既懊恼又无奈,却压根儿没想到你会误会我。我以为只要跟你解释清楚,你一定会原谅我,你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但,我万万没想到,等我回到白家庄时,一切都改变了。你死活不肯原谅我,竟然要嫁给方仲秋。我开始想不通,我和你从相识到相爱,整整八年的感情,竟然比不上认识仅仅半年的方仲秋!后来,我看到了你胸前的那块玉坠。我知道那是大哥送给你的,而且自从你戴上的那天就从来没有取下来过。我由这块玉联想到方仲秋和大哥的神似,联想到你和方仲秋相识的往事。我明白了,这三年来,你一直将大哥深藏在心里,即使和我热恋的时候,你也从未忘记过他。这么深刻的思念和牵挂,这么刻骨铭心的眷恋,你们之间又何须区分什么男女之情,兄妹之义?”皓云眼中露出挫败的神色,摇头叹息,“至此,我才承认我输了,我在情场上输得一塌糊涂!”
  她忍不住打断他:“你不要再说了,一切都过去了。”“不,我要说!”皓云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气强烈,“婉妹,你一定在心里怨恨我,为什么会变心?为什么会娶了张素馨?你不知道我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你不知道在香港那三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听说你上了水月庵,我心里很不甘,如果你要出家,为什么不是因为我,而是为了方仲秋?皓月在信里面告诉我,你是为了逃避大哥的爱。难道你仍然爱我?我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白家庄,但皓月又来信说,你还俗了,因为你终于明白,你爱的人是大哥!从此后,我才彻底死心,慢慢地接受了张素馨。”
  “我知道,你回到白家庄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不是放下了那段感情,你不会回来。”婉秋低叹着说。他缓缓松开她的手,说:“你是个让人心折的女孩。只可惜,今生无缘。”“可你还是我的二哥呀。我早就说过,我永远是你的妹妹,我们可以做世上最亲爱最纯洁的兄妹。”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婉妹,好久没看过你笑了,还是像记忆中一样美。”皓云看着她,怅然地说,“只可惜这笑容不是属于我,而是属于大哥的。”
  听他提到“大哥”,她脸上的笑容迅速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幽怨的神色。皓云关切地说:“婉妹,自从你回来的那天,我就想问你,为什么大哥没有和你一块儿回来?你不是专程去美国找他吗?”婉秋不回答,反而问他:“你相信命运吗?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要孤独一生,他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幸福。”“不!我从来不信命。”“可我相信,三年前我失去你,三年后我失去皓天哥哥,都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我只有顺命,才能得到安宁。这也是我当年为何要出家的原因。”皓云有些了然,接着又有些担心:“难道你又想出家?”
  婉秋轻轻摇头:“离开水月庵时,慧能师太对我说,佛门净地是属于那些真正看破红尘、皈依佛门的人,不是让人逃避俗世的避难所。所以,我不会再回去了。”“那你有什么打算?”皓云问。她正视着他,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虽然活了快二十年,我却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前十几年,我是为养母而活,后来我是为了你,我拼命读书,学英文,都是为了能配得上你。再后来,我是为了皓天哥哥,终日患得患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人的命运怎么能总是寄托在别人身上?二哥,我决定了,从今往后,我要为我自己而活!”
  虽然一声“二哥”叫得皓云百感交集,但他还是鼓励她说:“婉妹,我一直都知道,你并不像你外表看起来这般柔弱,你是个坚强而有主见的女孩。只要是你决定的事情,你一定会尽力去做,谁也改变不了,除非你自己回心转意。”“你支持我?”婉秋惊喜地问。他点点头说:“只要你明白心中真正渴望的是什么,明白什么才是你想要的。”“我想要做一个独立的新女性,不再依靠任何人,就像皓月一样。”婉秋说。
  “像皓月?”皓云瞪大了眼睛,“你这样一个温婉古典的女子,如果变成她那副大大咧咧的假小子模样,真是让世上的男人伤心呢。”婉秋不同意地说:“皓月虽然外表看起来大而化之,其实却心细若尘、善体人意。方仲秋的眼光不会差。”皓云盯着她,意味深长地说:“我想,大哥的眼光也不差。你为什么不再给他一个机会?”婉秋一怔,神情黯然:“这世上有更适合他的女子。既然我命中没有,何必强求?”皓云忍不住说:“你问过大哥吗?你怎么知道他要那个女子,而不要你?我不希望,三年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再一次重演。”“可是,事实证明我当年的决定是对的。你现在和二嫂不是恩恩爱爱、伉俪情深吗?”婉秋坚持道。
  皓云静静地瞅着她,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婉妹,还记得当年我们两个人一起看《红楼梦》吗?你读到那句‘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问我是什么意思,我一直解释不清,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含义了。”
  她神色一僵,“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这竟是他婚后的写照吗?婉秋只觉得眼底酸涩,心潮起伏,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婉妹,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遗憾。你真的知道,你要什么吗?你真的肯定,你不会后悔吗?”
  皓云的话语,像一记重锤,深深敲进她的心坎。

  第 21 章
  皓天回到白家庄,已是三个月后。
  依然是蜿蜒的围墙,依然是黑漆的大门。门口的两只石狮子,也一样静默无声。他上次离开时毅然决然,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没想到事隔三年,他会再次敲开那两扇沉重的大门。门房长贵一见他,既意外又惊喜,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大……大……大少爷……你回来啦?”“嗯。”他略微点了个头,就问道:“婉姑娘是不是回来了?”“是呀,都回来三个月了,你怎么现在才到?”
  皓天没有回答,一边提着箱子往里面走,一边问:“她还住在西小院吗?”“婉姑娘不在白家庄。”长贵慢吞吞地说。皓天闻言,停下脚步,眉头微皱:“你不是说她早就回来了吗?”“是回来了,可是又走了……”“婉儿走了?她走到哪里去了?”长贵摇摇头:“这你得去问大太太。”
  皓天二话不说,直接穿过前厅、圆洞门、天井、回廊,进了大太太住的正屋。许绣怡正坐在窗前看经书,乍见到风尘仆仆、满脸焦虑的皓天,倒愣了愣。他请过安后,便问:“大伯母,婉儿上哪里去了?”许绣怡看着他,神情复杂:“你既然这么关心婉秋,当初怎么让她一个人回来呢?”皓天俊秀的脸上现出惭愧的神色,说:“没照顾好婉儿,都是我的错。”“婉秋这孩子我了解,平日里闷声不响,最爱钻牛角尖,这怪不得你。”许绣怡放下经书,正色道,“你这次回来,是专程来找她,还是留下来不走了?”皓天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是回来找她,至于留还是走,这就要看婉儿的态度了。”
  “回想起来,这些年你在白家庄来去匆匆,哪一回不是为了婉儿?”许绣怡低叹道,“这份深情,只可惜她没福消受。”皓天一惊,忙问:“婉儿现在人在哪里?我想见她一面。”许绣怡摇摇头,说:“我也不知她上哪儿去了。到底不是亲生的,隔着一层肚皮,有什么心事也不跟我说,一声不响就走了。”
  得知婉秋不在白家庄,又一次不告而别,皓天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却仍然不死心地追问:“婉儿什么时候走的?连一点线索都没有吗?”“走了快三个月了,没有留下片言只语,要找都无从找起。唉,这孩子太固执,只怕会害了自己。”许绣怡还在叹息。皓天心里明白,婉秋不肯留下线索,大概早就猜到他会回来找她。当初她离开旧金山,将玉坠还给他,就表明要跟他彻底了断,一辈子不见他。一时间,绝望、沮丧、担忧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他向许绣怡告辞后,恍恍惚惚地离开了正屋。
  皓天一个人回到卧房,没有惊动任何人。因为他需要独处,来整理那些混乱的思绪。许绣怡说得不错,从婉秋十三岁时起,他一次次离开白家庄,又一次次回来,都是为了她。然而,老天爷似乎故意要考验他爱婉秋的诚意,他和她之间总是障碍重重。而她这次尤其做得狠绝,不但自行返回上海,还离家出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和不舍。
  他掏出那块心形的玉坠,上边刻着的《秦风·蒹葭》篇清晰如初,一字一字宛如刻进他的心底。“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似乎成了个魔咒:他渴慕的“伊人”永远在水一方。
  正当皓天失魂落魄时,阿荣出现在他房外,说:“大少爷,二老爷外书房有请。”皓天猜测八成是长贵偷偷禀报了父亲。自己上次不告而别,这次回来又没有事先通报,他不知恼怒成什么样子呢。皓天心情沉重地往外书房而去。果然,白凤峄一见他,就板着个脸说:“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什么时候想走就走,想回就回,连个招呼都不打,住旅馆也没这么方便!”
  如果是往常,皓天一句话也不会为自己申辩,而这次婉秋的出走让他情绪低落,不由辩道:“在白家庄,有人在乎过我的去与留吗?”白凤峄没想到他会顶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放肆!你不要以为喝了几年洋墨水,就可以藐视伦理、目无尊长。”
  见他动了怒,皓天低下头,不再说话。白凤峄继续教训道:“你在美国这些年,好的东西没学到,倒学人家搞什么独身主义。不要忘了,你是我唯一的儿子,白家还要靠你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皓天缓缓抬头,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低沉地说:“我没有白家的血统,你真的指望我这个外姓人传宗接代?”
  此语一出,白凤峄如遭当头喝棒,无法动弹。半晌,他才颤着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你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皓天身心俱疲,声音越发低沉,“其实,这么些年来,你从没把我当你的儿子看待。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你争夺家产的一颗棋子!”
  白凤峄坐在那儿不动,嘴巴张得大大的。他一直认为皓天呆板木讷,沉闷拘谨,远不及皓云有说有笑,聪明讨喜。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是大智若愚、深藏不露。
  “这么说来,你一直对我心存怨恨?”白凤峄盯着皓天,幽幽地问。“是的,最初我得知自己的身世,的确怨恨过你。恨你为了一己之私,活生生拆散别人的家庭;恨你名义上作了我的父亲,却从没给过我真正的父爱。”皓天直言不讳,“但是,我后来又想,不管你的初衷是什么,毕竟养育了我二十多年,给了我一个白家大少爷的身份,让我衣食无忧,还受了完全的教育。从这点来说,我似乎又应该感谢你。”
  “很好,”白凤峄微微点头,不怒反喜,“这是我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心。虽然你不是我的亲生,但父子一场也是缘份。过去我对你是太冷淡了些,不知道从今天开始弥补,是否还来得及?”
  皓天皱着眉毛,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白凤峄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叹道:“皓月在的时候,我的确没怎么重视你。皓月那丫头一走,才觉得膝下凄凉。你这次回来,我打心里高兴。白家庄需要你,你能不能不走了?”
  皓天仍然不解,问:“白家庄不是有皓云吗?”白凤峄涨红了脸说:“皓云是你大伯的儿子,白家庄是我的,你才是家产的继承人!”“可我名不正言不顺,怎么能要白家的财产?”白凤峄出言驳斥道:“你是我的儿子,财产当然留给你,难道交给方仲秋?我绝不会便宜了外姓人!”
  皓天一愣,开口道:“你别忘了,我也是外姓人。”“可你现在姓白,又上了白家庄的族谱,你的子孙后代都姓白!”白凤峄沉吟了一下,说,“除非你没有子嗣,我才要寻找新的继承人。”
  皓天这才顿悟,原来白凤峄对自己异乎寻常的关心,并不是出于父子亲情,也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为了白家庄的财产继承问题。这和当年养育自己是同一个目的。皓天不由苦笑道:“我已决定终身不娶,不可能有子嗣,白家庄的万贯家产一样要落到别人手里。”
  白凤峄却笃定地说:“如果我帮你找到董婉秋,你一定会娶她。”皓天震动了一下,急切地问:“你知道婉秋在哪儿?”白凤峄点点头,说:“别看我没有过问你的事情,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捱到三十多岁还不娶,都是为了婉秋那丫头。当初你不肯听我的意见从商,执意学医,我就看出来了。后来,她和皓云相好,你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消沉,终日郁郁寡欢,像个行尸走肉。我实在看不过去,才给你订了王家的婚事。你非但不领情,还一气跑到美国去了。我恼你自作主张,便决定不再管你的事。这六年来你在白家庄来来去去,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婉秋上美国去找你,我满以为这下你会称心如意了,谁知你竟让她一个人回来了。唉,你虽然书念得好,洋墨水喝得多,情场上的功夫可比皓云差远了!不光董婉秋过去对他死心塌地,就连那个心高气傲的张素馨也对他服服帖帖。这点八成是得了他老子的遗传,生性风流多情,坐享齐人之福。”
  “那天晚上,我看书看到半夜,忽然听到外书房那儿隐隐传来笛声。我有些奇怪,便摸黑往前院去,月光下看得分明,一个雪白的影子站在廊下。我吓了一跳,以为跟老爷子一样碰到鬼了。这时笛声停了,皓云从书房里走出来,和那个‘鬼’说话,我才知道自己看花了眼,哪里是鬼,是婉秋那丫头。青年男女夜半私会,能有什么好事?我起了好奇心,便隐在大樟树后面,恰巧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白凤峄说到这儿,故意停下来,拈了拈他下巴上那两根胡须,“所以,整个白家庄,只有我知道董婉秋的下落。”
  听他这样说,皓天没有高兴起来,心里反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婉儿是跟皓云一块儿离开白家庄的?”“也对,也不对。”白凤峄仍在卖关子,“皓云第二天就和张素馨回上海了。董婉秋直到一个星期后才走。不过,据我所知,她是去上海找皓云。”
  婉儿找皓云干什么?难道他们又旧情复燃了?白凤峄的话打击了皓天的信心,他虽然满腹狐疑,却讪讪地说不出话来。白凤峄瞥了他一眼,略带挑衅地说:“怎么?你就想放弃了?那你这些年在上海美国之间跑来跑去,不就白忙乎了吗?”
  这些话激得皓天抬起头,说:“谁说我想放弃?对婉儿,我永远不会放弃!”白凤峄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说:“养了你三十多年,只有这句话才像我白凤峄的儿子!”
  说了半天,他还是没有告诉自己婉秋的下落,皓天的耐心再好,也不禁焦急起来:“婉秋究竟在哪儿?”白凤峄诡秘地一笑,说:“要我告诉你不难,你必须答应我,找到她以后,一个月之内把婚事给我办了。”皓天愣了愣,说:“婉儿会不会答应嫁给我还说不定,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婚?”“你一个月之内追不到她,就只有到修道院去见她了。”“什么?”皓天又是一惊,“婉儿要做修女?”“那天晚上,我亲耳听到她恳求皓云帮她找一所教会学堂,说是一辈子不结婚,要把身心都奉献给上帝!”
  当不成尼姑,她又要当修女?爱上这个倔强固执又喜欢折腾的女孩子,皓天真有点欲哭无泪。白凤峄催促道:“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快去找她呀,去晚了你会后悔一辈子!”于是,一向冷静自持的皓天完全失了平日的风度。他跳了起来,飞奔着往书房外跑去,一路上大叫着:“阿荣,准备马车!快!”一转身,阿荣已经站在他后面,慢条斯理地说:“大少爷,马车早就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一切早在白凤峄的意料之中。看来,姜还是老的辣。皓天没功夫细想,赶紧跳上马车,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上海。大概是由于天气太冷的缘故,路上没有什么人。站在寒风瑟瑟的街头,皓天才想起,白凤峄根本没告诉他婉秋在哪所学校。他是个深沉的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而这回连阿荣也感觉到了他的焦躁不安、心急如焚。马车在静安寺和跑马厅之间,来来回回兜了好几圈,皓天还是一点主意也没有。阿荣不得不小声提醒他:“大少爷,亲家张老爷就住在静安寺路,不如我们去找二少爷。他准知道婉姑娘在哪儿。”
  在张家见到皓云后,他才知道白凤峄搞错了,婉秋并不是要当修女,而是在教会学堂念书。“婉妹说,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静下心来多念点书。我也觉得,在现在这个时代,女孩儿家要受点新式教育,就帮她找了一间教会女子学堂,环境单纯,又免学费,包吃住,很适合她目前的情况。”皓云热切地说。皓天虽然很赞赏婉秋想念书的决心,但想到她离开白家庄,到上海投奔皓云,他不但收容她,还帮她安排未来。而在她的未来,竟然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在婉秋心目中,他和皓云两个孰轻孰重不言而喻。皓天黯然神伤,嘴上却说:“你做得对,婉儿天资聪颖,不念书实在太可惜。”
  皓云却笑着摇摇头:“我原来也是你这样想,谁知婉秋一到那所学校,立刻成了全校闻名的校花级人物。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儿守在校门口,只为了见她一面。这就叫天生丽质难自弃,她哪里安静得下来念书?”
  一旁的张素馨听了,不服气地说:“董婉秋虽然长得还可以,但她不喜社交,柔柔弱弱,一点锋芒都没有,这种人怎么能当校花?”皓云把脸转向她,啧啧两声说:“自古以来有文人相轻,没想到女人之间也会相轻。”“我是实话实说嘛!”张素馨撇撇嘴,“只要一提起你的婉妹,你就夸个不停,怎么从没听你称赞过我?”皓云耸耸肩,冲她暧昧地一笑:“当着大哥的面,我怎么好夸你?有什么话,我们进房间后再说嘛。”“去你的!”张素馨啐他一口,脸却不自禁地羞红了。
  小俩口打情骂俏的话,皓天不忍卒听,在问清楚婉秋学校的地址后,他立刻就告辞了。目送他远去的身影,张素馨回头问皓云:“你还说你这位大哥性格内敛,最沉得住气,我怎么看他毛毛躁躁像个孩子?”皓云叹息着说:“你不了解。其实,任何一个人,宽容和煦也好,冷静内敛也好,心底角里总会有疯狂的一面。而这一面,只有遇到他最在乎的人和事时才会表现出来。”

  尾声

  薄暮时分,天色渐暗。暗淡的星月隐隐挂在树梢,使这冷寂的冬天越发显得萧索。
  婉秋坐在床上,倚着窗子,就着屋内昏黄的灯光,专心志致地看书。整个一间宿舍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因为其他人都去参加舞会了。
  她就读的这所女子学校和圣约翰大学毗邻。每逢周末,两个学校都会举行联欢,跳跳交谊舞什么的。今天的周末舞会,就设在她们学校的礼堂里。全校女生都去礼堂集合,只有她躲在宿舍里埋头看书。自进了这所学校后,她除了教室、宿舍、图书馆外,哪儿也不去,在同学眼里是个非常保守的姑娘,但她楚楚娇柔的容颜和古典温婉的气质,还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尤其是圣约翰大学的那些男生,更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一位苦苦追求她的男生,曾经在她们学校的布告栏里公然贴上一封情书,说她“美丽恬淡如一泓秋水”。谁能想到,这泓秋水早就波澜不兴,心如止水呢。
  宿舍的门被人推开,和她同宿舍的程幼仪冲了进来,说:“喂,你怎么还在这儿?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婉秋目光仍停留在书本上:“我说过不去。”“哎!大小姐,平常你可以不去,今晚圣约翰大学四公子都会出现,你可不能不参加!”“什么四公子?”她疑惑不解地问。“圣约翰大学四公子都不知道?你可真是孤陋寡闻。”程幼仪扳着指头说,“他们俱是才貌双全、富贵无双的名公子,其中最最帅气、颠倒众生的是陆家大公子陆逸桐,其次是何家的二少爷何嘉骐……”没等她说完,婉秋就打断她的话:“这四大公子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去见他们?”“枉费你生了一张这么标致的脸蛋,脑袋瓜一点不开窍。”程幼仪瞪着眼睛,“难道你就不想钓个金龟婿?”婉秋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到这里是来念书,不是来谈情说爱的。”“我看你都快成女书呆了!”程幼仪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走啦!如果你不参加今天的舞会,有很多人会失望的。”
  在去礼堂的路上,程幼仪叽叽呱呱地给她介绍那“四公子”,婉秋只是静静地听着,丝毫不往心上去。程幼仪不明白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境,这世上除了白皓天,再没有一个男人能引起她的兴趣。
  刚走到礼堂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乐曲声和欢笑声。没想到,来捧“四公子”场的人还真多,除了女校的学生,还有学校外面的人,把个小小的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在程幼仪的指点下,婉秋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那赫赫有名的“四公子”,个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那个眉目英挺的陆逸桐看上去有点像皓云,只是比皓云更高大威猛,还多了几分放荡不羁。他旁边的何嘉骐身长玉立、清俊儒雅,婉秋不由多看了几眼,谁知对方也注意到了她,迅速穿过拥护的人群向她走来。
  他停在她面前,彬彬有礼地说:“这位漂亮的小姐,我能请你跳支舞吗?”婉秋仰起头,何嘉骐正专心一致地瞅着她,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她的心不规则地乱跳起来,他的脸孔,他的笑,他的眼神,甚至于他低柔的声音,都和皓天那么相似。难道又是第二个方仲秋?但他明明姓何呀。她愣愣地望着他,竟然想得出了神。
  “咳!”旁边的程幼仪重重地咳了一声。她才惊觉过来,连忙说:“对不起,我不会跳舞。”“没关系,我可以教你。”他说着,温柔地把她揽进怀中。在舒缓的乐曲声中,他的下巴轻轻地贴住了她的耳朵。“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他低声问。“我叫董婉秋。”她轻声地说,下意识地把他当成了皓天。“你就是董婉秋?”何嘉骐脸上带着惊喜的表情,“早听他们提起你,说你是女校之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如果是别人说这句话,婉秋一定会觉得唐突,然而出自这个酷似皓天的男人之口,她居然有一种亲切感。他的右手环绕在她的腰间,他们靠得很近,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那股熟悉的男人气息,让她周身有种酥麻感,血液流淌得似乎加快了。她不由自主地微微闭上眼睛,随着他在舞曲中旋转,旋转……他们跳了一曲又一曲,却没有交谈。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字。
  程幼仪却只能作“壁花”。因为舞会上女生多,男生少,很多女孩都轮不到一支舞。她耸耸肩膀,自我解嘲地说:“无论到哪里,美女总是最抢手。唉,程幼仪,只能怪你爹妈把你生得太普通。”话虽这样说,她还是不忘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漏网”的男生。
  这时候,她看到了一个男生,不,应该是男人,他看起来有三十出头,恂恂儒雅,那白皙的皮肤、黑而深湛的眼睛,五官斯文俊秀,眉宇间却锁着轻愁,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忧郁。他站在靠近门边的角落,目光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舞池中央,深沉中带着几分落寞。
  她不知道他这样站了多久,但如此出色的男人不应该被冷落。程幼仪主动向他走过去,招呼道:“先生,你想跳舞吗?”“哦,对不起,我是来找人的。”他从舞池中收回目光,落在她脸上,有礼地说。“那你找谁?”“董婉秋。”他脱口而出,又似乎有点后悔,更正道,“我已经看到她了,我该走了。”但已经迟了,大嗓门的程幼仪扬声叫道:“婉秋,有人找!”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婉秋猛然抬头,看到了门边那个男人,以为是错觉,整个人就愣在那儿。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她,也任她望。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嘈杂的人声、闪烁的灯光、时髦的女生、优雅的绅士……一切都不再存在,只有他们,隔着喧闹的人群,默默地对望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何时结束。
  “董小姐,有什么事吗?”何嘉骐迷惑不解地问。仿佛某个奇异的梦境被人打破。那男人朝她微微点了个头,就突然转身,消失在礼堂大门外。
  “皓天哥哥,不要走!”她从迷离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一把推开何嘉骐,也顾不得礼貌,就追了出去。但外面暗影幢幢,渺渺寂寂,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她沿着校园的小径跑,一边呼唤着他的名字。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冷冽的寒风和凄清的月光。
  一直跑到校门口,大街上人来人往,根本不见他的踪影。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失去他了,一时间,悲从心来,忍不住坐在地上,抽泣着,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突然,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触到她的头上,无限爱怜地抚着她的长发。她惊诧地抬头,看到皓天正蹲在自己面前,一双温柔的眼睛深沉地凝视着她。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瘦了,黑了,满面倦容,却是她刻骨铭心、朝思暮想的人儿。“皓天哥哥!”她哽咽地喊了一声,情不自禁投入他的怀里。当他们相互拥抱在一起时,她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是多么甜蜜的心疼。
  “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她抽咽着,断断续续。“傻瓜,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怎么会不要你?”他低低地说,贪婪地嗅着她发际的幽香。“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走?我喊你你都不听!”他沉默了许久,她窝心地等待着答案。最后,皓天酸楚而凝重地叹口气说:“婉儿,我和你之间有太多的阴差阳错,每次我都比别人要晚一步。先是皓云,后来是方仲秋。刚才我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你和那个男人跳舞,我以为这次我又迟到了。”
  “现在,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她怜惜地轻抚他的脸颊。“因为我舍不得你。”他按住她的手,深情地望着她,“这么多年来,不管你是我的妹妹,是皓云的恋人,是方仲秋的未婚妻,还是水月庵的尼姑,我都放不下你。”“那位华裔小姐呢?你是不是也放不下她?”她压抑着波动的情绪,略带醋意地问。“你是说戴西吗?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只是普通朋友。”“我亲眼看到你跟她说对不起,还吻了她,怎能说没有什么呢?”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离开我的?”他叹息着说,“婉儿,你为什么不向我求证呢?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跟戴西小姐说清楚了。我说无论到任何地方,我心中只有你,没有其他人可以取代。”“那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在美国时,我非常想你,又见不到你,便把她当作了你的替身。这种微妙的心情,你一定可以理解。”他真诚地说。她点点头,噙着眼泪笑了。
  “婉儿,你的笑容真美。”他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的眼眸深处,俊秀的脸上有着怔忡的神情。猝然间,他俯下头,吻住她微启的红唇。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的唇,那种前所未有的亲昵碰触,让她由心底燃起无法形容的愉悦感觉。她呻吟着,情不自禁地靠向他。他把她搂得更紧了,在她唇上辗转吮吸,恨不得要将她揉碎。由他的急切,她更体会到他压抑多年的爱,只觉得全身火热,血脉紊乱,几乎不能呼吸。
  当他要再深入时,她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还在大街上,轻轻推开他,满脸通红地说:“皓天哥哥,我们不能这样。”
  他拉着她站起来,脸上是极端克制的表情:“婉儿,你能不能不再叫我皓天哥哥了?”“那要叫你什么?”她奇怪地问。“中文是夫君,英文是husband。”他微笑着说,眼里带着促狭的光芒。没想到,她的皓天哥哥也有风趣幽默的一面。“你在向我求婚吗?就不怕我命硬,会克到你?”她担忧地问。“傻瓜!”他轻斥,深情而温柔地望着她,“如果要说克,早在我遇到你的第一天,你就在克我了,让我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婉儿,今生注定我只为你痴狂,即使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我也执迷不悔。”“皓天哥哥……”她仰头轻唤,禁不住又落下泪来。
  “刚才还说不要叫我皓天哥哥了,你就是改不了口。”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摇头,轻轻为她拭泪,凝视着她红肿的眼,“婉儿,嫁给我好吗?”“好。”她低喃着,心中已十分笃定:他是自己身心相许,唯一想嫁的男人。
  皓天痴痴地望着她,那清丽的容颜,那柔情款款的翦水双瞳,曾是他的秋水伊人,那样遥不可及,经过多少年的追寻,经过多少次的漂泊流离,他终于能完完全全拥有她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心形的玉坠,替她戴在脖子上,说:“希望你不要再把它丢了。”
  “我会永远戴着它。”她双颊绯红地说,巧笑嫣然,“皓天,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这回,她没叫他哥哥了。他盯着她问:“是什么?”她偎进他的怀里,在他胸前柔柔地说:“我爱你。”
  他心头一热,颤栗地拥紧她。他知道,这辈子他不会再放开她。
  她双臂缠绕住他的脖颈,温软地呢喃:“你呢?就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他轻吻她的脸颊,说:“我说的是英文,怕你听不懂。”“我用心去听,一定能听懂。”他把嘴唇贴在她耳畔,同样吐出三个字:“I love you。”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依偎在他胸前,如此安祥,如此满足。她那一直悬空荡着的心,终于找到了永恒的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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