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皎皎:君子一诺

(2008-11-27 18:54:33) 下一个

  一
  认识陈子嘉时,苏措才知道世界上的确有人生了一副英俊的得可以称作惊艳的容貌。苏措被陈子嘉友善的微笑在定牢在原地的一分钟之后,立刻飞奔向前,紧紧抓住他伸出的手,亲热的叫了声“子嘉哥哥好”,声音好像拌了蜜。
  如此甜腻的叫法把一旁苏智刺激得只剩半口气,他刻意的咳嗽两声,翻个白眼提示妹妹自己还活着,不要太重色轻兄。苏措哪里理他,对陈子嘉展出一个盈盈笑颜:“谢谢你来接我。”
  陈子嘉扬起一道眉毛微笑,温和道:“不用客气。”
  苏智不服气的怪叫起来:“陈子嘉,你知道么?苏措你太气人了!从小到大你叫了我几声哥哥?现在对你叫的这么亲热。”
  不提还好,一提苏措气不打一处来,冲苏智飞个愤愤的眼神过去:“我还没说你呢,怎么迟到这么久才来?我在太阳下等了你足足一个钟头。”
  “对不起,”陈子嘉看了看辞穷只得在一旁内疚的苏智,对苏措轻言解释:“路上堵车堵得厉害,而且苏智的手机没电,我的手机临时又坏了,一时没法通知你,让你久等,真是对不起。”
  在这种绝顶的帅哥面前,苏措也顾及形象,好脾气的接受了这种说法,站在陈子嘉身边投给哥哥一个“我大人大量,这次就不跟你计较”的略含怜悯的居高临下的目光作为回应;苏智暗自在心里暗自窃笑:幸好叫上了陈子嘉和自己一道来火车站接这个宝贝妹妹,不然以苏措的脾气,他迟到一个小时这种罪过估计能被她打入地狱永不超生。
  苏智这个暑假有事没有回家,算来,也有大半年没有见到妹妹。他上下打量苏措,心痛的开始感慨:“阿措,你怎么瘦得跟豆芽一样?脸都尖了。我知道高三辛苦,可是你也不至于瘦成这样啊。再说高考结束也有两三个月了,你还这样瘦,好像风都可以吹倒。你究竟怎么搞的,难道爹妈没给你吃的?”
  苏措一怔,表情不明的笑着扭头。一转头看到陈子嘉拦引着一辆出租车朝这边过来,她吁出一口气:“出租车来了,咱们上车吧。热死我了。”
  三个人顶着太阳搬行李,苏智忽然停下,皱眉看着低头把行李一件件搬到出租车上的苏措,问:“阿措,你的围棋有没有带来?”
  “围棋?”苏措困惑的问。
  苏智难以置信的叫起来:“苏措!你居然忘记带围棋了?”
  苏措不甘示弱,也不管火车站来往的行人的注视,叫的更大声:“我就忘记了怎么样?”
  “没怎么样,”苏智瞪圆眼睛说,“我难以相信,你会忘记围棋。就算高三你没有碰过棋子,但是现在都大学了啊。”
  “你那么大惊小怪干什么?”说着苏措把小行李箱搬上后备车厢。
  “可是……”苏智眉毛一扬,整张脸上的笑意慢慢退散。他打算继续说什么,却被陈子嘉不重不轻的拍掉了。
  陈子嘉再了解苏智不过,深知他这样已经不是抬杠,而是真的动了气。他扯了苏智一把,拍拍他的肩头,说:“兄妹俩都在一座城市,互相有伴,很难得。不过怎么一见面就抬杠?”这句话成功的把苏智为完成的话堵住咽喉里。
  听到这话,苏措慢慢站直了,扭头对陈子嘉轻轻摇头,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不是的。我考华大和苏智一点关系也没有。并不是因为他先到这座城市我才考的。”
  她说话时语速很慢,脸上却笑咪咪,陈子嘉静静看了她一眼,再扭头看苏智,眼底闪过一丝疑虑之色;苏智再次笑笑,赞同的点头:“是这样的。阿措在高三下学期之前,成绩一直不很好,上重点线都困难;谁也没有料到她仅仅用了几个月时间,成绩突飞猛进,高考成绩是全校第一,不然怎么敢考隔壁的华大。”
  陈子嘉惊讶,立在原地盯着苏措半晌才说:“苏措你真的很聪明。”
  苏措瞪了哥哥一眼,但嘴角却轻轻一扬,对着陈子嘉笑容绽放,十足受用的样子。她的眼睛如一泓清水载日光下闪耀,波光粼粼,轻盈的灵气从那双眼睛里散发出来。看得陈子嘉一愣,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跟着微微一笑。
  坐在车子里,苏措打量着窗外车水马龙的景色,神采飞扬的问:“苏智,大学好不好玩?”
  “看你怎么过了。不过一般人都觉得,我们学校比你们学校好玩。”
  苏智上的是西大,苏措考取的是同一座城市的华大,都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名校。学校毗邻,之间连个围墙都没有,加上教学楼公用,课程互选,不少老师也在两个学校同时任课,图书馆资源也都是共享,两个学校实质上也是一所。不过两校的同学们私下却不服的多,总想把两个学校拖出来比个高下——然而,百年过去了,也没个结论。
  因为就像国内许多大城市里的大学一样,两所学校各有侧重:西大重文科,华大重理工,几乎没有可比性。
  苏措轻轻撇一下嘴,用目光跟苏智眼神交流。若是平时,她肯定会跟苏智抬杠说我们重理工科大学当然不屑跟你们重文科大学比云云,但是现在有陈子嘉在场,她刻意收敛了许多。嘲笑苏智不要紧,但把这种如六月阳光一样英俊的陈子嘉也给讽刺一顿,她是万万不干的。
  九月授衣,这天是苏措到华大报到的第一天。
  还有一个星期华大才正是报名的日子,苏措跟着苏智和陈子嘉很过了几天舒服日子,陆续把城里城外的旅游胜地转了一圈,还附带熟悉了一下两所大学的所有食堂。陈子嘉是本地人,很熟悉这座城市,又周到又有耐心,每去一处,都把这个地方的所有掌故讲给苏措听;九月气温依然很高,并不是旅游的好季节,每天回学校三人都是大汗淋漓,可他没有露出半点不耐烦的神色,总是微微的浅笑,那种模样,实在叫苏措难以忘怀。
  苏措悄悄跟苏智说:“你真的交到了一个好朋友啊,对朋友的妹妹都这么好,”说着一脸神往,“我在大学里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就好了。”
  苏智自鸣得意:“那当然,你以为你哥是什么人?”
  一得意又换来苏措鄙夷的眼神。
  几天来她从苏智以及其室友口中零零碎碎的得到很多陈子嘉的消息,例如他能文能武,身兼数职,包括是校学生会的某部长,还有几个协会的某会长,协会的名字繁琐,苏措没能完全记住。但这些消息让她有了一个起码的认知,陈子嘉在学校里实在是个受人欢迎和尊敬的人,是个拥有若干粉丝的人。
  总之一句话,人中龙凤,舍他取谁。
  和他们混在一起,苏措明显觉得自己的明显比单独一人受关注得多。尤其是在西大的食堂里面,那刷刷的目光简直是如同刀子一样朝她飞来,她的一言一行都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之一。为什么是焦点之一呢?因为焦点的中心是陈子嘉。
  几天熟悉之后,她不再叫甜腻腻管陈子嘉叫“子嘉哥哥”,也跟叫苏智一样大咧咧叫陈子嘉的大名,不限时间地点,一个字儿都不少。她声线清脆响亮,足以吸引的所有人为之侧目,哪怕是在拥挤的食堂。
  侧目的原因当然不仅仅因为她那确实悦耳的声音,而是因为这把呼唤的对象是陈子嘉,是闻名两校的大名鼎鼎的陈子嘉。
  这一叫让苏智又好气又好笑,他左顾右盼一下,看到陈子嘉在另一个窗口排队等着打饭,才压低声音开口:“阿措,你也知道,陈子嘉在学校里有多少拥护者?你不叫以前的子嘉哥哥最好,可是你现在又大呼小叫他的名字,生怕别人听不见。不论怎么说,你叫一声师兄总是不错。这么没大没小,小心招人嫉妒。”
  苏措托着餐盘,“扑哧”笑出来:“名字取来就是让人叫的。我这么叫他,他自己都没说不好,别人的想法我更管不着。是不是?”
  可是奇怪,明明那么多女生都在关注陈子嘉,却好象没有一个对她表白的。吃饭的时候,他们四周的位子大半都是空着的,女生们小心翼翼的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抛下一个含义不明的目光走到别的空旷的地方。
  苏措奇怪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在吃饭的时候问:“苏智,难道我们身边有鬼?”
  陈子嘉一楞,苏智板起脸:“你说什么?”
  “为什么没人坐我们旁边?大学的食堂是这样么?”
  苏智在桌子下踩了苏措一脚。
  苏措瓷牙咧嘴了一下。陈子嘉放下筷子,关注的看着她问:“怎么了?”
  “不小心脚抽筋了。”苏措连忙说。
  “抽筋?”
  “恩,那种忽然的抽筋发麻。”
  “应该是缺钙。”陈子嘉说,“并且缺乏锻炼。”
  “大概是吧。”苏措抑制着面部表情,竭力使得自己不要笑出来。她扯开话题,一脸憧憬:“明天学校就开始报道了,应该很热闹吧。”
  三人说得愉快,一时有点忘记身边人物,直到有人同他们招呼。“喂,陈子嘉苏智,这几天都不见你们,任务堆如山,忙坏我了。你们这桌有人么?”
  “没有。师兄你请坐。”
  苏措知道肯定不认识这人,埋头继续专心吃饭,甚至在听到苏智介绍说这是西大赫赫有名的学生会主席王沈时都没抬头,直到听到苏智介绍自己才抬头瞄了他一眼。这一见倒是有点意外,她没料到坐在自己侧位的这位学生会长居然是个风神俊朗的年轻人,眉毛极浓,好像是墨画上去的。
  纷纷扰扰的食堂里人声鼎沸,王沈完全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在这种环境下看到这样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好像世间只有这双眼睛是真实的。他不由得多看她了一眼。苏措低头笑起来,一桌人都看向她,她只做浑然不觉。苏智瞪一眼她,然后介绍说:“是我妹妹,苏措。”
  王沈搁下餐盘,对苏措点头微笑道,“咱们学校的新生?”他是大三学生,这群人里最大的,也最有权威。像是为了配合他的身份一样,他的声音略显的低沉。
  “不是,”苏措回答:“我是华大的。”
  “什么专业?”
  “工程物理。”
  这几人在西大学生会也是相当熟悉,王沈愕然之极,用探询的目光询问剩下的两人,得到二人点头示意后,王沈问:“你居然学工程物理?”
  苏措不晓得被多少人盘问这个问题了,有点失去耐心,便一口气说:“是的。不用再问了,我没选错专业,我很早便非常清楚这个专业会学到什么。我为什么报考华大也是他有全国最好的工程物理专业,就是这样,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一句起了莫大作用,一桌人多多少少有点吃惊;就连苏智也是第一次听到妹妹叹气考华大的理由,更不用提其余两人。半晌没有人开口讲话,只是互相眼神交流。
  苏智晃晃勺子笑了,“喂,阿措,你什么时候想当物理学家了?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你志愿是职业棋手,怎么现在变化了?”
  “我变了?没变啊,”苏措漫不经心的反问,“再说我什么时候想当棋手了?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呢。”
  王沈又是一怔;陈子嘉已经是这几天来第二次听到围棋,侧头打量坐在身畔面色泰然嘴角略有浅笑的苏措,然后问:“苏措,你棋下的很好?”
  “我不会下棋。”苏措的目光至左向右的轻轻掠过同桌三位帅哥的脸上,头一次没那么明亮,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罕见的平静。她眼睛依然清澈,却不见底,让三人不约而同想到万尺深海的那种平和。
  苏智眉毛眼睛快搅在一处了,重重的说:“你还在上初中就已经是七段,现在却说,你不会下棋?”
  兄妹俩的情绪变化一丝不落的落在陈子嘉眼里。他轻轻咳了一声,对几不可见对苏智摇了摇头。苏智眼角余光瞥到陈子嘉的眼神,强忍着把剩下半截话吞进了肚子里,盯着苏措,一脸不甘心。
  “不会就是不会。”苏措用筷子从苏智的餐盘里夹菜,笑眯眯的说:“发现你打的菜比我的好吃,那个打饭的大师傅认识你吧,真偏心。”
  这样话题就轻轻巧巧背岔开。三位男生都是学生会的,平时也熟,很快就讨论起学生会迎新的事情。
  苏措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已经沦为食堂里最受注视的人,尽管隔得远,各色低语声她听不大请,但是同学们的目光神色,指指点点的动作她看得一清二楚。苏措不带情绪的收回目光,仔细的审视包括自己老哥的在内的三位男生,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最让人倾慕的那型,才貌双全。
  她心底隐隐有种预感,暗自后悔,不动声色的敛了敛眉。
  “我吃饱了,先回学校。”苏措端着餐盘站起来,看着苏智也要起身,她立刻摇头,“好几天了,我知道回寝室的路。你们刚刚不是说马上就要开会么。不用送我了。”
  苏智没坚持,说:“好。有事给我打电话。”
  瞧着苏措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的,王沈脸上浮起一个深思的表情,半晌后扭头对苏智说:“没想到,你经常提到的这个妹妹跟你截然不同。”
  陈子嘉眼神一跳,把目光转到一楼食堂出口的人群中;苏智苦笑一声,沉沉的说:“阿措其实不是我的亲妹妹,是我堂妹。”说罢他也追随陈子嘉的目光转向楼下的人群之中,来往不少都是些朝气蓬勃荣光焕发的大学新生和陪同的父母,他的目光在空中游曳了一圈,终于在门口处瞧见苏措修长的背影。她那袭蓝色的裙子在人群中一闪而没。

  二
  正式报名后,苏措认识了班上的同学。她虽然已经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还是没有料到整个工程物理系里居然只有两名女生,一个是她,另一个是同宿舍名叫杨雪的北方女孩。剩下二十多位同学都是清一色的男生,一个个才从高三出来,说话谨言慎行,怕给新同学留下不好的印象。
  杨雪名字虽秀气,但是是个标准的北方女孩子,高高个子,性格豪爽,说笑话声音都比别人大。苏措其余两位室友卢琳琳是南方人,邓歌则是本市人,就读于材料学院,两人模样秀美,脾气也好——这当然只是表象,混熟了就发现所有的大学女生都差不多,表面上力求做到斯斯文文笑不露齿,但是回到宿舍就暴露本性,一样的对爱情充满向往,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望,对减肥美丽这种话题有着莫大的兴趣,更常见的,则是对着帅哥发花痴或者卧谈讨论系里院里哪位最帅等等。
  苏措很喜欢她们,直到毕业,她们的关系都非常要好。
  在各色传言中,工程物理一直是一个神秘的专业。基本上你进入了它,你的大学生活就等于上课自习做实验。尤其是在华大,这种症状就更明显了,华大的工程物理系在全国范围内都是数一数二的,学校当然不能辜负这个名声。子不教,师之过吗。苏措拿到课表的时候,惊觉传言竟然是真:课程排满,一天来说都是三节大课,主要是数学物理计算机,还有各式各样的繁多的选修和政治,晚上都得上课。繁重的课业对苏措来说算不上什么让人惊喜的消息,对整个系的人倒是莫大打击,所以陆陆续续的有人转了系,到大三开学时,整个系只剩下入学时的一半。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了。
  虽然这种专业环境相对于别的专业是恶劣了点,但苏措却不觉得。除了英语烂得可以会偶尔打击她的自信心之外,她生活绝对算是如鱼得水。那些艰涩深奥的课程对她来说则是趣味是斗智斗勇,那些复杂的数学物理方程式简直勘比音乐家手中的乐符——苏措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这个专业。
  然则大学毕竟是大学,除了读书之外,还有很多有益身心的协会。开学数星期后的周末,学校各个协会社团开始一年一度声势浩大的纳新活动——数不清的协会社团摆满了校园里占地最大的长阳湖四周,每个社团颜色特征都不一致,旗帜标语横幅迎风飘扬,招摇的吸引新生的目光。
  拜国家扩招政策所赐,大一的新生熙熙攘攘的辗转于各个协会之间,若是有谁有心站在湖畔的教学楼俯瞰湖畔,将会发现,长长湖堤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在这种情况下,苏措和宿舍的同学走散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家本各有各的爱好,走散了反而可以将这些协会看的更加仔细。
  苏措在人群里穿梭来去,漫不经心的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虽然有若干热情的师兄师姐主动邀请她入会,她笑一笑,然后客气的婉拒。
  接近十月,已经不太热了,但是时候接近中午,苏措的额头开始出汗。她打量四周地形,预备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一歇,却看到湖畔最不起眼的角落还有一个社团在纳新。同别的社团人来客往不一样,这个社团显得门庭冷落。既没有人散发传单,也没有什么标语横幅广而告之大肆宣传,除了他面前立着的那块写着红字的“哲学研究会纳新”的牌子。只有一个男生坐在桌子后静静看书,时常有女生前来问讯情况,但也是很快就离开。
  谁说过的,侧面好看的男生才是真正英俊的?苏措站在那块“哲学研究会纳新”牌子那里,不动了。
  那名男生戴着眼镜,侧面线条优美光滑,鼻梁直挺;他有不同于别人的独特气质,轻易就抓住别人的视线。现在苏措起码是被他抓住了。
  有这样的男生坐阵,还怕招不到新人?苏措不由得笑了。那名男生抬起头来,然后取下了眼镜,露出一对狭长漂亮的黑眼睛。他胸前挂着协会的牌子,写了名字“许一昊”和职位“哲学研究会会长”。
  “愿意加入我们社团么?”男生把书放下,苏措看到书名,是法国德里达的《论文字学》,以艰涩闻名,很难读下去。他站起来,“我是哲学研究会会长许一昊。”
  “加入你们社团有什么条件呢?”苏措问。
  许一昊面色沉静的打量苏措,然后从抽屉里翻出一张表格。“你先填一下这张表格。写一篇与哲学有关的文章,不低于五千字,一个星期内发到我邮箱里。”
  苏措“扑哧”一声笑了。难怪别人问一问就走了,尽管这样英俊,还是会吓到绝大多数慕美色而来的女孩。这么高的要求,谁能做到?还是哲学论文。
  许一昊迷惑不解。他看到苏措笑起来眼睛波光粼粼,沉吟着,然后说:“笑什么?”
  “没事,”苏措止住笑,“师兄,你们研究会有几个人?”
  “不到十个人。”
  “平时活动会议多不多?”
  “人少,没有固定的例会。”许一昊说得意味深长。
  苏措把填完的表格双手递还许一昊,说:“会长,我会尽快把文章发到你邮箱的,你注意查一下。”
  “我会的。”许一昊点头而笑。这是苏措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正象这个季节的阳光,明亮决不刺眼,叫人格外舒服。
  这一天收获颇丰。寝室的同学们比苏措晚了若干个小时才纷纷返回,每个人手里都是一大叠宣传单,然后兴高采烈的交流自己申请了哪些社团。苏措因为只申请了一个社团刚刚达到学院要求的底线而被室友们大肆抨击与嘲笑了一番。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深入而激烈的大讨论,主题就是关于哪一个社团的谁谁比较英俊等等,结论就是其余人热情洋溢的说明天一定要去申请那个社团云云……苏措云里来雾里去,很快便坚决的爬到床上补瞌睡。
  直到几双魔爪把她摇醒。
  “怎么了?”苏措挣扎着睁开迷糊的双眼。
  几张激动的脸庞一下子挤到苏措的面前,好像放大镜一样。苏措的睡意顿时吓跑了:“我欠你们钱了?”
  “寝室外面,有两个大帅哥找你!”杨雪的眼睛里冒着光,不,在苏措看来,那在简直是红红的火焰。
  “帅哥?”苏措往头上套衣服,声波经过衣服上的纤维被衰减,听起来朦朦胧胧的。
  “是啊。好帅阿,真的真的好帅啊。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么帅的人呢?”卢琳琳一副梦游的神情,“我打饭回来的时候他们刚到,然后请我叫你出去。说打你手机打不通……尤其是那个高一点的,实在是帅得惨绝人寰啊,而且还那么的有礼貌啊。”
  苏措给手机换了块电池,有气无力的说:“哦,他们大概是我哥和陈子嘉吧。我们约好出去吃饭的,结果我睡过头忘记了。”
  “陈子嘉这个名字倒是听过,你哥哥叫什么?”
  “苏智。”
  “噢噢,”邓歌恍然大悟,“是隔壁西大的?”
  “是的。”
  “早有耳闻阿。”邓歌仰天一叹。
  “开学不到一个月,你是哪里听来的这些八卦消息?”苏措吃惊的问,邓歌没来得及回答,手机忽然铃声大作,简直要刺破人的鼓膜,仿佛在报复苏措把他们关闭数小时之仇。摁下免提之后,苏智恼怒的声音传来:“苏措,快给我滚出来!”
  “真是,认识这么帅的帅哥也不晓得给我们介绍。”杨雪愤愤不平看着苏措抓起手机向外冲,撇着嘴,“回来让她请我们吃饭!”
  苏措冲出寝室,看到苏智等得不耐烦在门口不停打转,陈子嘉则是一惯的淡定从容,微微含笑;苏措穿着淡蓝色的休闲服,而陈子嘉则是白衬衣黑裤子——就连她也不得承认——的确是很养眼。
  他们的出现无疑是给女生宿舍区的投下了一枚原子弹,往来者皆一步三回头,更有甚者专程从寝室跑出来围观帅哥。
  苏措熟视无睹苏智,挪着脚步,陪着笑容对陈子嘉走过去。
  “实在对不起……我睡过头了……”苏措小鸡吃米般点着头,“其实是我忘记了。”
  苏智手掌一挥,宛如老鹰小鸡般拎起苏措离开宿舍。虽说苏措根本不矮苏智只比她高了半头但是鹰爪主人的那种气势犹如真理和正义一样充满力量。让苏措只得乖乖听话,毫无还手之力。
  质问开始了。“手机为什么不开?”
  “睡醒了才发现没电了。”
  “你……”苏智怒目圆睁。
  “好啦好啦。”苏措横眉冷对的对苏智翻了个白眼,“我错了行不行。”
  陈子嘉凑过来圆场:“不要怪她了,我们又没等多久。”
  苏措愉快的瞄了眼苏智,凑到陈子嘉身边,抓住他的双手一握,语气包含革命热情:“还是陈子嘉好。苏智你跟陈子嘉作同学认识也这么久了,怎么人家那么多的优点你一点也没学到呢?真是活该找不到女朋友啊。”
  苏智咬牙切齿的哼了一声。这样的抬杠早已见怪不怪,陈子嘉摇头一笑,眼角余光撇到苏措的手迅速从自己手上弹开。苏措指骨纤细,皮肤光滑,手心指尖俱是冰冰凉凉,像一个冰块儿。那种冰凉奇特的触感在陈子嘉手上停留许久。
  “今天学校纳新,你都参加什么协会了?”点完菜之后苏智问,语气很温柔,活像训斥小辈之后然后发觉自己过分而心怀内疚的长辈。
  “哲学研究会。”苏措说。
  苏智嘴里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什么?人数最少的那个社团?”
  “会长是许一昊?”陈子嘉沉吟道。
  “原来你们交友广阔到这个地步,连我们学校的这么一个小社团的会长都认识。”苏措兴趣盎然的说,“满有意思的一个人,还让我交一篇五千字的哲学论文。”
  “你是真觉得人家有意思才想入会还是因为人家长的帅想去套近乎?”苏智似笑非笑的睨苏措一眼,问,“五千字的哲学论文,你会写吗?以前写篇作文都那么难,还要我代笔呢。”
  苏措手指一挥,扬起盈盈笑脸:“答对了。果然知我者苏智也。为了接近他,写五千字算什么,五万字十万字都没问题。”
  陈子嘉跟着一笑,眉目也随之而动,整张脸鲜活生动在饭店轻柔的灯光下显得分外温柔,引得周围几张桌子上的女生纷纷看的入了迷。他开口说:“许一昊我认识,如果你真想入加入社团,我同他讲一声。”
  “谢谢你,不用了,我已经是加入了。”苏措笑微微说,“学院的不成文的规定要求我们每人必须加入一个社团,据说最后要算入学分。”
  “别的社团你考虑过没有?”苏智认真的问,“大规模的协会,就像校学生会之类的。这确实锻炼人的能力。”
  “不知道,到时候再讲,”苏措提出疑问:“不过我奇怪,既然人那样少,不符合社团的起码条件,学校怎么不取缔?”
  陈子嘉苏智两人对视一眼。
  “怎么?”
  “知道你们学校的校长姓什么?”苏智颇有深意的问道。
  “许校长。”
  “许一昊就是他的儿子。”
  苏措眨眨眼,讶然道:“真是有点意外。不过难怪他长的那样英俊,原来有个是继承了爹的优秀基因啊。”
  “不过这件事情基本上没有人知道,包括你们学校绝大多数老师都不知情,”苏智说,“你应该也能感觉到,许一昊绝对不喜欢张扬。”
  “是,”苏措同意,“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苏智的目光朝半晌不曾开口的陈子嘉看过去,然后再挪回来:“你刚刚不是才说我们交友广阔么?”
  可惜苏措已经没大留心这句话,她一心一意的看着菜一道道的终于送上来了。

  三
  对学校越熟悉,苏措越热爱学校的图书馆。最大的综合图书馆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四周绿树环绕,环境也好。据说是百余年前修葺,现在给扩建了,占地面积广大,里面藏书丰富。苏措除了上课时间就背着电脑笔记本跑到图书馆看书或者上自习。她早出晚归,基本上不上街,不出校门,如果要找她,去图书馆准没错,因此某种程度看上去,有点特立独行。
  苏措看的书都理科方面极冷门的书,基本上属于人迹罕至的那类,十天半个月都没人来借一本书。阅览室不大,有连在一起的两套桌椅。几天之后,苏措很快发现在这里自习有一个难得的好处,图书馆的桌椅本比自习室的宽大得多,她可以把自己背带来的笔记本电脑,书等等全部摊开,堆满满一桌而不用担心别人的感受。伸手就能拿到,实在是方便极了。
  所有她根本没料想到自己在这犄角旮旯里还能遇到许一昊。虽然许一昊同样喜欢看些冷门的书,可他的专业是法律,跟理科完全不沾边吗。
  苏措仰头看到站在自己面前英俊挺拔的许一昊,这种想法一闪而过。
  “我也算是图书馆的常住人员,对那个馆那个房间里有什么书比图书馆管理员还清楚。可是却不知道角落里还有这样一个小阅览室。”许一昊评价道。
  “师兄,不好意思,因为这里不常有人来,我占了两个位子。”苏措手忙脚乱把另一张桌子上的书堆成一摞,再请他坐下。
  她心里愉快的想,那怕你是校长的儿子,这么大一所学校,你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
  “你每天都在这里看书么?”
  “这里的书很有趣。”
  许一昊也不客气,从容在苏措身边落座。秋天的阳光一路过关斩将的穿过大气层穿过图书馆外的高大树丛穿过图书馆的玻璃窗落到许一昊的脸上,勾勒出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光滑的额头和下颚,挺直的鼻梁,狭长漂亮的眼睛。他今天带了眼镜,看起来那样的儒雅,那样的似曾相识。
  苏措怀里抱着一摞书,呆呆看着她。7
  “苏措,我看了你的文章了。你——”
  许一昊扭头时发觉不对劲。看着他发呆的女生他不是没见过,而且还不少,可是面前这个明显不一样。他记得纳新时第一次见她,那时感觉她很瘦,声音悦耳动听,脸蛋只有巴掌大,皮肤白皙如玉,身上的气质很不平凡。这些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她的眼睛变了。
  那时候苏措的眼睛里透出一股罕见的灵气,是他在所有人中都没有见到过的;现在却灰暗朦胧,没有光芒没有焦距,似乎悲哀在里面转来转去。
  “怎么了。”许一昊紧张不已,拍一下她的肩膀。
  苏措清醒过来,看清楚面前的人依然是许一昊,脸上浮起歉意的笑容。她把脸扭到一边去;片刻之后她神色如常的转回来。
  “你刚刚怎么了?”
  “师兄。走神而已。”苏措笑道。
  “走神?”许一昊不放心,问,“你样子看起来不正常,要不要去医院?”
  “很正常。因为你那么英俊,我就看的呆掉了。”苏措正正经经的说。
  许一昊怔一怔,打量苏措的表情确定不是玩笑之后,他脸一下红了。居然会脸红?苏措浅笑:“师兄,难道没有人跟你这样说过?我不信。”
  “没有像你这样,把说话那么直接。”许一昊镇定下来,说。
  苏措伏在桌子上笑得乐不可支。好在这间阅览室偏僻,也不怕有人听到。笑完后苏措坐直,擦擦眼睛里笑出的泪,把话题转回最初:“师兄,刚刚你说我文章怎么了?”
  许一昊一怔,当初想说的话忘记了七七八八,重新组织一下话语后,他说:“你写的很好。我回复到你的邮箱里了。”
  “是么。我今天还没来得及看邮箱。”苏措转身翻开笔记本电脑,查收邮件。
  “你周五下午有课没有?”许一昊忽然问。
  “有个实验,”苏措说。
  “那实验结束后你来活动中心,我们顺便开次会。也把你介绍你给别的社员认识,”许一昊且笑且叹:“虽然人少,但是要凑到一起还真不容易。”
  苏措喜欢做实验,虽然这次的实验是大学阶段里所有实验里最简单的,不过她依然做了充分的准备,做实验时干练严禁,有条不紊,是最早做完实验的学生。整齐好器材之后,苏措把测出来的实验数据交给老师检查,她的字本就写的好,那张表整整齐齐,一个污点都没有,带实验的老师忍不住大加赞颂。
  苏措在老师的夸赞声中心情愉快离开实验室,脚步轻盈的好像踩着云一样。她看看表,离约定开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不过本着新人要谦逊的原则,苏措觉得自己还是早点到活动中心比较好。
  活动中心是校内各大社团的基地,高五层,形状是奇怪的“之”字形,在苏措看来,特别是特别,要说美感实在无从谈起。亏得华大建筑系是全国第一,完全无从佐证。活动大楼前人来车往,大概是全校最热闹的地方。
  苏措在楼里寻寻觅觅的寻找自己的协会,一路上饱览了个协会的风光,一层二层是报告厅演讲厅舞厅,三层则是被学校里最大的两个社团校学生会和研究生会瓜分。其余几十个协会只得挤在四层五层。苏措想,真是不公平啊。
  大约是楼里的人口稠密,苏措很快发现这里帅哥的平均密度大大高于校园里的平均水准,让人目不暇接。难怪寝室的那几个说什么也要加入到校级的社团里面,原来是这么回事。
  起初苏措满面笑容,十分钟后她就开始叹气。她从的双脚已经踏遍四层五层的每个地方,可以依然没有发现哲学研究会的所在,既然如此,只好去一趟三层了。
  三层的搜寻也是无果,苏措靠着楼梯扶手正在考虑要不要问人的时候听到嘈杂声讲话声沿着楼梯传上来。
  苏措漫不经心的送去一道目光侦查情况,然后她就看到陈子嘉和本校学生会的一帮人交谈着拾阶而上。那群人里不乏英俊青年,可同陈子嘉比起来,还是差得不止一点半点。已经有人开始打量陈子嘉了。苏措觉得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同他招呼,轻快的闪了几步躲到最近一间极不起眼的房间里去。
  陈子嘉恰巧这时抬了一下头,看到了一个极熟悉的身影,背着书包,一眨眼之间,动人的侧影转瞬而逝。
  这个房间小得很,也很简陋,只摆放了沙发和一套桌椅,还有电脑。屋子里两个男生对坐着下棋。对门坐的那个男生瞧见苏措进来,站起来问:“同学你找人么?”
  “我在找哲学研究会。”苏措说,“转了一圈了也不知道在哪里。”
  “这里就是。”那个男生哈哈一笑,“很不好找吧。”
  另一个男生也站起来,他打量苏措几眼,笑道:“你就是那个许一昊说的那个新加入的小师妹?苏措?”
  “正是我,”苏措乖乖点头:“二位师兄好。”
  二人就笑,“我们社好多年没有女孩子加入了,尤其是像你——。”
  “我还怕你找不到这里,”许一昊推门而入,“上次忘记告诉你地方,打你电话又说关机。”
  “我忘记给手机充电了。”苏措抱歉的解释。
  “原来如此,”许一昊说,“那开会吧。
  “开会?”苏措愕然。
  “人都到齐了不开会做什么?”许一昊看着苏措,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笑意,那笑意似乎都盛不住,好像要流淌出来。
  原来这个协会只有四个人。四个人。苏措心里默念,虽然知道人少,少成这样还是让人意外啊。若是别人是会长,哲学研究社不知道得被取缔多少次啊。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许一昊简单交待了这个学期的任务和计划,把苏措正式介绍给其余的人,然后会议就结束。
  本来约定好的大家晚上一起吃饭,但是剩下两人纷纷说有事得离开,房间里只剩下苏措和许一昊。
  “把人聚齐真不容易,”许一昊说。说完他略微低下头,翻着手里的什么东西,他青郁郁的头发,搭在前额,盖住了大半耳朵。
  许一昊看完手里的稿子,放在办公桌上,开始翻箱倒柜,不知忙些什么。他边找边说,“茶叶放在什么地方?”
  苏措本来以为许一昊喜欢喝茶,没想到许一昊沏好了茶却把茶杯放到自己手边。又坐回去,再次拿起手里的稿子捏着。
  “一昊,在不在?”陈子嘉推门而入,脸上笑容灿烂。
  许一昊回头,毫不意外的问:“这次有什么活动?”华大西大两校学生会经常联合组织活动,所以陈子嘉也屡屡出现在这栋活动中心。
  “风采才艺展示的一个活动。”陈子嘉说着,眼睛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苏措,叫她,“苏措你也在。”
  苏措抿嘴一笑。
  许一昊吃惊不小:“苏措你认识陈子嘉?”
  “陈子嘉是我哥哥的同学。”
  “你哥哥是谁?苏智?”
  “是的。”陈子嘉说。
  “原来都是熟人。”许一昊笑起来,先是嘴角一扬,然后笑意迅速渗到黑亮的眼睛里去,他说:“还有一点时间。苏措,会不会下围棋?”
  苏措浑身一僵,竭力让自己不去看那张棋盘。可惜她还是失败了,她瞄到黑子白子还在棋盘上面贴着,刚刚开局不久,战况不算明显。就一般人来说,两位离开的师兄下的得已算不错。
  “不会。”苏措重复说,“我不会下。”
  “那我教你?”许一昊轻声说,“不是有人这么说么,棋下好了,人也就做好了。”
  陈子嘉默不作声抱臂看着二人。
  苏措没说话,眼睛搁在棋盘上。白棋下得舒展奔放,思路清晰,取舍得当黑棋似乎给对手气势给震住了,一副缩手缩脚放不开的样子。
  “你会下五子棋么?”
  苏措回神,脸色平静之极:“不会。也不想学。”
  没想到得到这样断然的答复,许一昊一时语塞,陈子嘉及时解围:“她不想学,就不用学好了。围棋也不是人人都学的好的。”
  许一昊看一眼他,没说话。
  苏措平静的看着陈子嘉,对方亦是眉目不动。良久他转身对许一昊说:“我回学生办公室开会去了。”
  “晚上一起吃饭?”
  苏措面色一紧;陈子嘉摆摆手:“不了。我跟他们一起吃。”
  陈子嘉离开后,许一昊神色有些感慨。他说,我们小时候是邻居,住在大院子,一起长大,天天混在一起玩,什么调配捣蛋的事情都干过,后来我爸爸工作调动就搬走了,隔了好多年不见;直到上高中,我们同校同级,又开始熟悉起来,那时候也挺有意思,我们曾一起组织过许多活动……
  苏措心里想,难怪陈子嘉对他知根知底的,原来不光是同学那么简单。
  不过,进学校这么久了,认识来认识去的都是这些人,她隐隐觉得自己掉到一个圈子里去了。
  苏措回到寝室已经是晚上十点之后。
  宿舍的几位姐妹一下子就围了上来。邓歌笑的像奸诈的小狐狸,说:“晚上跟谁去吃饭了?”
  “跟你们说过的,我们那个协会的会长。今天不是我们第一次开会么。吃个饭也很正常的。”苏措翻着白眼。
  “可是你忘记跟我们说他是许一昊!咱们学校赫赫有名的帅哥!”
  “我想这不重要吧。”苏措死里救生的说,“其实,我是忘记了……”
  “我们学生会今天也去吃饭了,”杨雪说,“不过,我可早回来了。你为什么这么晚?莫非是一起花前月下?”
  “开什么玩笑,我吃完饭就回图书馆上自习去。”
  几个人迅速的放开她,各自回去上网的上网,看书的看书,同时不忘记送上一个鄙夷的眼神。
  杨雪忧患忧愤的叹气:“苏措你们咱们宿舍最有帅哥缘的,可是居然都不珍惜!暴殄天物啊,会被天谴的。”
  苏措勾着头,眼睛低到谁都看不到的地方。她喃喃说:“已经被天谴了。”
  她声音很低,杨雪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没什么。”
  “对了,告诉你一个消息。”杨雪再次兴奋起来,“吃饭的时候听她们说,咱们学校和西大要联合将要举行一个风采才艺比赛,分男女两组,是历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到时候将会是帅哥美女云集啊。而且据说第一名有数千的奖金呢。”
  有钱虽然是好事,但……
  苏措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到时候一定很热闹吧。她来到阳台上,眺望诺大的整个学校。一栋栋的房屋林立在学校各处,灯火通明,是不是窗口里有人影闪过。这就是大学啊,到处都是鲜活的年轻人,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精神。她深吸一口气,就连空气的味道浓郁甘甜,也是大学的独特的味道。

  四
  大一的课多半是大课,是同物理学院其他班一起上的。要知道物理学院是全校学生人数最少男女比例最高的学院,连个之一都不用。学校用来上大课的教室一般是三百人,全院学生一起上课,整个教室不过占了一大半。
  早上第一节课缺课率向来比较乐观,而且如果老师温和的话不热爱点名这项活动的话那么教室的空位子就比比皆是了。要知道,整个物理学院一共有十九个女生,今天早上居然只有她一个人到了教室。本来女生少就容易引起重视,何况只剩下一个——老师无论如何也不会不注意到这一点——
  老师果然开始点名。
  “苏措。”老师是南方人,咬字咬得非常用力。
  苏措念了声“到”,年老和蔼的微积分老师取下眼镜,使劲的打量整个教室唯一的女生,半晌后开始继续点名。杨雪我对不起你啊……苏措忍不住开始长吁短叹,我是没法替你答到了。
  有人在背后捅了捅她。
  苏措回过头去。
  “你就是工程物理系的那个苏措么?”背后的男生在众人示意说:“中午一起去吃饭怎么样?”他态度恳切,脸上写满企盼。
  苏措认得他,是大气物理系一班的班长黎杰,前几天以前给她写过两封信,她都没理。她看着他背后的墙壁,半天没吱声。
  黎杰心慌起来,“好不好?”
  “我有事,没有时间。”苏措摇头,“对不起。”她拧过头去。
  那时候苏措只是想避开他而胡乱编的借口。可是当她独自一人在食堂吃饭被他发现之后,黎杰的脸色就很难看了。
  “你说你有事的。”他说。
  苏措不晌,继续吃饭。
  “我给你写的信,你一封都没回我,”他继续说,“你不论喜不喜欢我,但起码要告诉我一声,这样做,很不礼貌。”
  苏措放下筷子,笑微微的说:“食不语,寝不言。那你现在跑到我面前打断我吃饭,又算什么礼貌呢?请你告诉我。”
  黎杰脸色忽变。苏措继续吃饭,她心底也蛮诧异,原来自己这么有吵架的天份。她本不想说这些,以后上课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把关系弄僵没什么好处。
  “你不要误会,她在等我。”一个声音在苏措头顶响起来,“请你离开这个位子,可以吗?”
  是许一昊。他今天穿着米色休闲服,有着一张英俊得让人难忘的脸。
  黎杰怔住,他上上下下打量许一昊,最后脸色灰败的走开。
  苏措十分感激:“师兄,谢谢你。”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幸好我今天也到一食堂吃饭。”许一昊放下餐盘,犹疑片刻后问,“他是不是想追你?”
  “也许吧,我不知道。”苏措单手支着下颚,说。
  “你想没想过在大学的时候谈恋爱?”
  苏措摇头:“我上大学是为了读书而来的。”
  “很少看到像你这样喜欢读书学习的女孩子了。”许一昊笑起来,“我算是帮了你一个忙吧。你也帮我一个。”
  “什么?”
  “我们学院最近有系列活动,呃,是跳舞比赛,我找不到舞伴……”许一昊边说边那那双漂亮的眼睛打量苏措,“你能不能做我的舞伴?”
  苏措笑起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找错人了,找错人了,”苏措边笑边解释,“我是天生的体育白痴,身体协调度为零,别说跳舞,跳绳都跳不动。师兄,你还是饶了我找别人去吧。”
  许一昊愕然:“可是你看起来哪里像体育白痴了。”
  “是真的,不信你去问我哥,”苏措继续笑道,“说真的,师兄你振臂一呼,不晓得多少女生奔过来要求做你舞伴呢。总之,去舞会上出丑我才不答应。你还有其他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这个忙我是坚决不帮,完全不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可是,你总不能一个舞会都不去,”许一昊诡异的笑了,“咱们学校里一直有个传统,叫扫舞盲,每个新生必定要学会跳舞,这是规矩。”
  这次轮到苏措膛目结舌,笑不出来了。
  “听说咱们学校有个传统,叫扫舞盲?”晚上苏措一回寝室,就抓住杨雪小声问。杨雪现在是校学生的一员充满热情的干将,什么消息都比较灵通。
  杨雪鄙夷的看了一眼苏措:“你还不知道?舞会可以自带舞伴,没有舞伴的呢就随便分配。”
  苏措哀号出来。
  “而且下周六晚上就有一次舞会。”杨雪宣布神谕一样的说,“今天咱班男班长告诉我的。”
  开学选班委的时候,鉴于男女平等的原则,男女生各选了一位班长。女生只有她们俩,加上杨雪比较热心公益事业,所以毫无争议的顺利成章的成为女班长。苏措也得到了安慰奖,分到了无名无实的副女班长的头衔。
  苏措不再悲愤了。她平静的踱回桌前,翻开钱包开始数钱。
  杨雪凑过去,“咋了?”
  “我只是觉得我去买块豆腐撞死比较快一点。”
  “难得有你不擅长的事情。”杨雪半点同情心的都没有
  “我可不可以请假不去?”苏措问。
  “不行,咱系就我们两个女生,你都不去了,我一个人去干什么,找谁去说话呢。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不可原谅的!”杨雪大义凌然:“何况这是咱们学院的事情,你就算不跳,也要坐在那里。不然人家说你脱离群众特立独行,对评奖学金没有好处。于情于理,你都不能不去。否则,我跟你没完。”
  苏措欲哭无泪,这下子……上贼船了。
  脚崴的时候苏措正在边下楼便看书,她这样习惯了,平时也没有摔倒,可是那天不知怎的,一脚诡异的踩空,脚踝扭曲了一下,然后她整个人失去重心,头朝楼梯扶手撞去。她灵敏的抓住了扶手没有摔倒导致更严重的伤,可是脚崴确是不争的事实。苏措顺势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倒吸凉气。
  这时候是吃晚饭的时间,图书馆空空落落,许久也没有人上下,最疼的那几分钟之后,苏措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打给苏智,但一直都没有人接。
  大概他们在吃饭,食堂里太吵听不到手机的叫声。苏措咬咬牙,她独自坐了几分钟后,抓住扶手站起来,一瘸一拐的离开图书馆,走到医院。
  到了医院才知道,短短十余分钟,脚踝肿起的包便有半个鸡蛋大小,颇有点触目惊心。医生上完药之后,苏措的手机响了。
  “阿措,难得你居然开机。”刚刚打完球,苏智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苏措一默,然后说。
  “没什么?你从来没主动给我打过电话,好容易打一次,居然说没什么?”苏智哼了一声,“我过去找你。”
  “刚刚我脚崴了。”苏措不耐烦的开口,“你要来就来医院。”
  “什么!”苏智的声音直逼近苏措的耳朵,震得她鼓膜一阵发麻,“你怎么走路的!眼睛长到天上去了吗?还是路长歪了?”
  “你是要骂我还是帮我?”苏措也对着电话吼。
  十几分钟后,苏智第一时间赶到医院。苏措本来就瘦,脚踝也细,缠上一层又一层的绷带,密密实实的,好像脚上长了一只橄榄球球。苏智叹口气,然后皱起了眉头。苏措以为他又要骂,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岂料他问:“还疼么?”
  “不疼,”苏措审视的盯着苏智,说:“没事,医生说没大碍,一个星期就好。”
  苏智面色一缓,还是拉着医生仔仔细细问了一遍才肯罢休。
  “那么啰嗦,”苏措凉凉的说:“像个老太婆一样。”
  “你看我浑身上下哪里像老太婆?不如我们找个人来问问?”苏智把自行车推到苏措面前,瞪她一眼,“以后我每天送你上课下课去食堂。”
  “不用麻烦了吧。你们不也很忙……”
  “两所学校就跟一所学校似的,离的这么近,这点时间还是有的,再说,”苏智不满的看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也就是你哥才这么被你欺负,不然你去哪里找一个愿意每天骑车带你上下课的人。”
  苏措把眼睛瞪回去:“你说我找不到?”
  “当然没问题。只要你一句话,方圆十里内的人都愿意来干这苦差事呢,不过——”苏智大笑起来,连连点头,“就是你肯不肯让人家帮忙。”
  苏措假笑:“难得我受了伤,你还说风凉话损我。真是我的好哥哥啊。”
  “我没损你,我说的是真话。”
  他骑着车,声音传到苏措的耳朵里,已经听不清楚了。
  很快苏措发现自己脚受伤这件事情的最大受益者居然是宿舍楼的女生们。平时特爱睡懒觉的室友们现在也跟苏措一样早起,去食堂吃早饭提前半小时去教室上课。苏智本来就巧舌如簧,甜言蜜语的说得她们心花怒放,完全忽略了苏措这个一瘸一拐的病人。
  就连杨雪都立刻决定不在乎苏措这周末不同她去参加扫舞盲活动这个事实。她深深叹气:“苏措,你能不能多伤一段时间啊,如果卧床不起最好。”重色轻友啊,曾经不可原谅的错误现在还抵不过帅哥美男的一颦一笑。
  这件事情除了带来行走不便之外,还带来了更有严重的后果——苏措很快发现寝室的诸位很快把自己的一切事情都给出卖了。例如每天具体干什么,吃什么,去哪里玩等等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苏智,活像特工们的秘密调查报告一样。
  苏措给这件事情简直郁闷得咬牙切齿。她决心第二天狠狠教育苏智一顿。岂料她估计错误,七点就在楼下等她的那个人,不是苏智,而是陈子嘉。
  因为是周六,苏措庆幸自己今天可以抛弃寝室诸位室友,独自一人背着重重的书包去图书馆上自习。
  对于周末而言,早上七点是很早的时间。秋天的早上容易起薄雾,丝丝缕缕,如同千片落地纱帘。雾气冰凉流动,变幻莫测,侵入肌肤好象触电一样。偶尔可见人出没,鸟雀声阵阵,反衬得四周安静异常。
  陈子嘉推着车朝她走过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他头发衣服上都有些水气,眸子里光华流转,那种样子看上去简直不似凡人。
  苏措咬着下唇,呆看着他一动不动。良久后,她镇定的、缓缓的问:“师兄,怎么是你来接我?我哥他难道出事了?”
  苏措那样郑重的脸本来使得陈子嘉有些迷惑,此时宽心笑出声来,他说:“你哥没事,今天一早被学生会拉去当壮丁,所以才托我来的。”
  “你没被一同拉去?”苏措依然怀疑的问。
  “我的事情早干完,他拉下了好多工作,现在只怕忙的团团转。”陈子嘉解释。
  苏措吁出一口气。她抬起头,雾气也渐渐散去,一眨眼间,太阳的万丈如金色的糖浆一样,奢侈的铺满大地,苏措挪开眼睛。
  陈子嘉跨上车,对她点头:“上来吧。”苏措坐在自行车后座,伸出手抓住陈子嘉的外衣。她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和别的男生决然不同;他肩膀宽阔,靠上去一定很舒服。好像天塌下来都能顶得住。
  不知道以后谁可以靠在这样的肩膀上?苏措垂首,嘴角挂起了一个微笑。
  吃饭早饭,陈子嘉把苏措送进图书馆,然后说:“中午我来接你。”
  “好啊,”苏措诚挚的说,“师兄,这样麻烦你真不好意思,中午我请你吃饭。”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么客气干什么?”陈子嘉微微一笑:“什么时候开始管我叫师兄了?”
  “你本来就是我的师兄,”苏措客气的解释,“大学也有半学期,也不是白上。再叫你名字,我也太没大没小毫无尊卑了。”
  “随你吧。”陈子嘉沉吟着,这么回答。
  如果不是傍晚时候杨雪慌慌张张的冲进图书馆告诉苏措她还是得去舞会,苏措觉得自己这一天过的还算不错。
  杨雪噌噌两下把苏措的书和电脑塞到书包里,然后扶着她就朝外走。
  “你必须去,就算你去舞厅坐着发呆也必须去,”杨雪绘声绘色的重复团委老师说的话,“这是集体活动,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有集体意识。参加和不参加绝对是两码事!”
  “我知道了还不行吗。”苏措一脸苦笑。
  然后她就真的在活动中心的舞厅里坐了一个晚上。她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看到同学们热情洋溢的组成一对一对的,或者在跳舞或者跟着指导老师学舞。她则百无聊赖的喝了一瓶接一瓶的饮料。
  舞厅里光线很差,五颜六色的彩灯不停的闪来闪去;人也多得厉害,起码有两三百人,基本上一掉进人堆里就找不到了;音乐声又嘈杂又大,宛如一阵阵的惊雷从头顶上滚过。整个舞厅简直像开了锅,一句话都听不清楚。苏措明智的写了张纸条,每次有邀舞的男生,她就把纸条亮给人家看。
  她一瘸一拐的离开舞厅去走廊里透透气。
  走廊另一侧还有一个舞厅,在侧对面。苏措路过时看了一眼,两间舞厅基本类似,又吵又闹的,人头攒动,像一锅被煮熟的饺子。
  二楼的阳台在走廊尽头,那里也有楼梯通往上下楼层。因为地势不错,有一对男女立在阳台,低声细密的交谈。光线很暗,苏措只能看到两个剪影。两人交谈的非常认真,连苏措来了都没发现。
  苏措于是坐在台阶上,打开电脑笔记本写程序,偶尔抬眼看看夜空。
  笔记本幽蓝的光使得那个女生注意到苏措,她有点怕,抓住男生的衣袖,问:“谁在那里?”
  听出她声音的恐惧,苏措忍住没笑出声,愉快的说:“你们继续继续。请忽视我。”
  “苏措?”
  声音好熟,是谁?苏措把头从电脑屏幕后抬起来,尽管夜色深沉,可她却看到那个男生眼睛里闪着愕然的光芒。她仔细的把他和黑暗的夜空分辨开,原来是许一昊;她旁边的女生眉目楚楚动人,漂亮既大方,穿着一袭长长的裙子。
  “师兄是你。”苏措回头,在台阶下扬一扬手。
  “你怎么在这里?”许一昊走进一步,问。
  “扫舞盲啊,院里的活动,被团委老师逼迫威胁着来了。”苏措说着看到那个女生眼睛里忽明暗,疑光闪烁,便说:“你们放心,我不过刚来,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站起来,抱着笔记本,一瘸一拐的离开上楼梯。
  许一昊大吃一惊,几步走过去,伸手扶住她:“脚怎么了?”
  “前几天脚崴了……”
  那名女生走过来,在另一边扶住她,问道:“严重么?”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苏措挣开他们的搀扶,独自走了几步,再回头说,“是不是好多了?”
  许一昊抱臂站在那里没说话;那名女孩子挽住他,笑着说:“是看不大出来。苏措,去看我们跳舞吧。对了,我叫林铮,是一昊的同班同学。”
  “好啊。”苏措抿嘴笑,“师姐你身材那么好,一定很会跳舞。”
  许一昊和林铮一下舞池,立刻成为全场的焦点。他们跳的是虽然传统的交际舞,但是每个动作都完美无缺,许一昊似王子般气宇轩昂,林铮则是公主温文尔雅,雍容大方。两个人的配合完美无缺,闪动着动人的魅力,渐渐的所有人都停下不动,自动给他们让出地方。就连物理学院的同学都纷纷跑到这边观摩。
  苏措站在指导老师旁边凝神看着,忽然听到他了说一句:“错了一步。”
  在这么闹的环境下苏措大脑晕晕沉沉,有点不听使唤,不自觉的接上去话:“没有错。林师姐在那里弄了一个的小技巧,步子恰好被裙子挡看似踩偏,实则没有;这样她可以旋转动作可以增多,姿态曼妙优美。”
  老师一怔,扭头看这个说话声音悦耳的女孩。她跟自己一样身高,因为瘦显得很单薄,脸庞小小,眼睛非常明亮,亮到能吸引人所有的注意力。他手里抓着个电脑笔记本。老师打算跟她说话,舞厅的灯光顷刻之间黯淡下来,再次明亮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

  五
  苏措从来没想到进入大学之后还有期中考试,而且还是全校性的期中考试。这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啊。苏措觉得匪夷所思,大家早就成年了,又不是小学生中学生,还要什么期中考试?
  然而不论如何,考试这种事情跟生老病死一样,除了逆来顺受之外是没法避免的。
  听到苏措为考试忧心忡忡,寝室的几位室友都大眼瞪小眼的:“开什么玩笑?你会被考试难倒?班上学的最好的人不是你又是谁?”
  这倒是没错。问题是,苏措数学物理计算机都非常好,可是她的英语简直烂的一蹋糊涂,就像是中国足球那样一点希望都看不到。她自己和以前教过她的老师都不明白她英文怎么会烂到这样惨不忍睹的地步,她压根对二十六个字母文来不了任何灵感,单词语法简直跟她的大脑水火不容
  苏措本来就对上自习这种活动很有热情,考试临近的时候,她更有热情,早出晚归,就差夜不归宿。她天天蜷缩在图书馆里,除了上课时间,没人瞧得见她。而且,她的手机基本上从不开机。
  杨雪费了好大劲才把她阻止了她再次在下课后冲进图书馆。
  苏措顽强挣扎:“干吗?还有两天就考试了!”
  “院学生会让你去一下。”杨雪目光灼灼的说。
  苏措在脑子里演算一遍后说:“我是标准的好儿童好学生,从来没有违法犯纪,让我去干吗。”
  “当然是有事了。”杨雪笑容满面,说,“我事先告诉你吧,是学生会准备让你参加才艺风采大赛。”
  苏措拍拍耳朵,平静的说:“我刚刚可能耳朵或者大脑出了问题,没听清楚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我说,他们准备让你参加才艺风采大赛,作为本学院的两名人选之一去参加初选。”
  苏措坚决回绝:“你看,名字叫才艺风采大赛,可是我,你看我,什么都不会,拿什么去比赛?”
  杨雪站住了,她看着她,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别人等都等不到,现在落在你头上,你却拒绝,你真的想要气死我们……苏措,我问你,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知道什么?”苏措怔怔看着她,“我怎么不懂你的意思。”
  杨雪盯着苏措的眼睛看,灵气逼人,让人不能久视;她垂了眼睛,然后说:“你先去院学生会办公室吧。这些话你跟他们说去。”
  院学生会的会长部长显然没有杨雪那么容易打发,几句话就把苏措堵住了。他们看上去都像一只只的笑面虎,说:“其实说是风采大赛,实际上就是选美。什么特长都不会也没关系,你总会唱歌吧,到时唱歌去。”
  苏措一脸无语。
  “我们也没办法。物理学院人少女生少,还有女生不断转系,剩下的人选也不多了。别的学院还要在系里面初选,只有咱们系不用。你要珍惜机会啊。”
  院部长咳嗽了一声,接过话说;“更重要的,这是事关集体容易的大事。要知道咱学院多少年没有校内的文娱比赛中出过风头了……”
  苏措可不想带上不热爱班级不热爱学院不热爱学校这样三顶个大帽子——其实就算是一顶也够她受的——最后为了证明自己有理想有追求热爱集体的新时代青年,苏措签订了不平等条约黯然离开。
  杨雪在门口等她,“答应了?”
  “是。”
  “那就好。”杨雪宛如将要牺牲时表情,“好好表演,证明一下咱们学院也是有美女加才女的。”
  苏措不吭声,沉默的把自行车头扭了一个方向,跟杨雪背道而驰。杨雪看清楚那个方向是图书馆,露出一个苦笑——她还是去上自习了。
  苏措将要参加风采大赛的消息犹如秋风刮过麦浪般很快席卷了整个学院,不,应该说,越了学院,并以某种趋势朝校外扩展开去。
  期中考试刚一结束,苏措就接到苏智的电话:“过来我们学校,一起吃饭吧。”苏智的笑声明显有点不怀好意使得苏措怀疑这是不是一场以她为目标的鸿门宴——
  果然苏措下一句话就说:“听说你要参加风采选拔大赛?不错呢。”
  苏措心情越发恶劣,重重说了一句“我才不想去”就直接关掉手机。她沉浸在英语考试的惨败中不能自拔,近处树木残缺不全,枝凋叶蔽;远处风景是深深浅浅的灰色,宛如一层一层萧杀的雾纱。
  苏措缓慢的走到教学楼前取车。参加完考试的全校同学纷纷涌向食堂,车子也不剩下多少,比较好认。
  她弯腰开锁,旁人有人拍一拍她:“苏措?”语气却有些犹豫。
  苏措一下子认出她,是参加舞会那天晚上跟许一昊在一起的林铮。在白天看来,林铮穿着灰色大衣,五官非常漂亮,打扮十分精致。她耳朵上的耳钉的价值大致相当于苏措写一个程序的价值。
  “林师姐。”苏措笑笑。
  “我果然没有认错,”林铮莞尔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回头叫:“一昊,过来这里。苏措也在。”
  许一昊推车走过来,脸上依稀带着笑容。苏措扬手招呼。
  一阵大风打着卷滚过来,吹的四周明亮许多,不再那么灰蒙蒙的。她仰首看天,太阳从乌云后探出了半个脑袋,阳光的存在果然叫人舒心许多。
  “听说你也会参加才艺风采大赛?”林铮笑容满面问道。
  “林师姐你也参加吧,那我还去做什么?我看根本不用选了,反正我是去丢我们学院的丑。”苏措无奈的说:“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许一昊走过来,解释说:“校报上登了选手名单。”
  苏措眨眨眼,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我应该去买本老皇历的看看,最近这段时间总是诸事不顺。”
  林铮笑起来:“一起吃饭吧。”
  “你们去,我还要去占座上自习。”
  “刚考完试就去占座?”林铮眼睛都圆了。
  “别提考试了。”苏措抑郁的说,她愤恨的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想着英文考试,心情从谷底沉到地球内部:“我走了。”
  才艺风采大赛分了三轮,第一轮是个学院选拔三至五个人选;第二轮是全校的预选,选出男女十五名同学;第三轮才是和西大的比赛。
  苏措直接跳过了第一轮进入第二轮,可她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屋漏偏逢连夜雨,前一天她拿到期中的英文成绩上的数字使得她心情更加恶劣,所以当她看到第一排的评委里面有苏智和陈子嘉还有西大的学生会长王沈她就更目瞪口呆。
  苏措迅速的闭上眼睛。肯定是没吃早饭眼花了。她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的时候——魂魄都快散了,苏智已经凑到她的跟前,笑嘻嘻的看着她。
  恍惚想起是听人说过,比赛的评委一共十位,两所学校各出一半,可是西大难道没有人了么?居然让他们来!
  不顾礼堂里众多女生花痴的眼神,苏措完全不淑女拉着苏智礼堂的躲角落里,问:“怎么你来当评委也不告诉我?”
  苏智怜悯的看着苏措抓狂的样子,安抚性的说:“你都不告诉我你参加比赛,还挂了我的电话;那我干吗要告诉你我来当评委呢?”
  苏措头一次想不到话来跟苏智抬杠,她彻底的被挫败了,不是一般的败,而是丢盔弃甲遍体鳞伤的那种惨败。
  “既然这样,”苏措哀声求他:“那麻烦你和陈子嘉给我打低分,很低很低,噢,如果有可能,还有你们的会长王沈。总之,千万别让我选上前二十名好不好;我们学院的那位师姐,你给打高一点。”
  苏智镇定的说:“想都别想。我是还有可能帮你作弊,但是陈子嘉王沈绝对不会帮你这个忙,我以为你肯定清楚这个。”
  苏措咬牙切齿的一笑。
  苏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苏措,慢慢的说:“阿措,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害怕这些活动?站到台上表演,就那么困难?你以为把你的本领藏起来就真的没有了?”
  苏措恍若未闻,一步一步走到后台。礼堂开始有点吵,人陆陆续续的来了。苏措开始不可抑制的偏头痛。
  苏智回到评委席上坐下,陈子嘉问他:“苏措怎么了?脸色很糟。”
  “我猜,她的八字跟才艺风采大赛相冲。”苏智回答。
  在后台门口,许一昊和林铮刚刚也在哪里,对苏措招呼。苏措撇一眼过去,林铮附在许一昊耳边说什么,两人的面颊几乎快贴上了,看上去无比暧昧亲热。
  “苏措。”
  “噢,”没避过去,苏措只好上前招呼:“师兄师姐。”
  林铮落落大方,许一昊有点腼腆不敢看苏措,脸色隐隐有点发红。林铮笑问:“你表演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只有唱歌了。”苏措如是说,“最没有难度的。”
  “没事没事,”林铮看向许一昊,笑脸盈盈。她今天的打扮可以说完美无缺,看上去叫人舒服,尤其是笑起来,眼波流转。“一昊可以给你打高一点,是吧。”
  苏措的头开始疼,原来许一昊也是评委!难道所有她认识的人都来了,还有谁没出现?她迅速的说:“千万别,公平点就好。”
  她一头钻到后台。她是二十几名出场,大概得等一个半小时。她找到自己的位子,拿出电脑开始写程序,恰好地方僻静,人来人往的也较少。苏措的战友,物理学院的另一名女生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不停走来走去。
  不过僻静不等于安静,还是听得到外面的报幕声,音乐声,经久不息的鼓掌声和叫好声。
  苏措劝她:“师姐,既来之则安之。”
  她回头看了苏措一眼,她不能被这个大一的新生看扁了,很快镇定下来。
  “苏措你在干什么?”林铮走过来,略带惊奇的问,“还在看电脑?真是争分夺秒啊。”
  苏措扣上电脑,勉强的从嘴角挤出一个笑,“没什么。老师让我写的一个程序。师姐你什么时候上场?”
  “还有一位。”
  林铮换好了服装,印度式的大花裙子,她腰身手臂纤细柔软,个子也高,看起来奔放而妖娆。
  “曼尼普利舞,湿婆所创,”苏措满目热切,赞赏的说,“师姐加油,你肯定惊艳全场。我想不出来第一名舍你取谁。许师兄一定以你为傲。”
  林铮定定看着她。
  “怎么了?”苏措说。
  “没事。”她笑笑,“借你吉言。”
  她走后苏措再次翻开电脑写最后几行程序,她一边调试一着程序一边遍听着外面的音乐声,片刻后音乐声再次响起,苏措凝神听了一会,结束时所未有的强烈鼓掌声传来,毫无疑问,表演大获成功。这种舞蹈不容易学得真髓,但是一旦学好,表演起来非常动人,女舞者如同盛开的花中花蕊一般美丽动人。林铮能得到大家的赞赏,不足为怪。
  苏措没看到林铮进入后台,她自己也要上台表演。她到更衣室换上棕色长裙,穿起来很累,但是漂亮之极,使得苏措看上去更加高挑修长。这是她所有衣服里最拿得出手的一件了。
  广播里开始叫她的名字。苏措走到台上,出乎意料之外的,她没有听到音乐,也没有人给她话筒。几名幕后人员正把一架钢琴抬到舞台前方。她隐隐觉得不对劲,脸色开始发白。她隔着幕布听到主持人说:“参赛者,物理学院苏措;参赛曲目,钢琴独奏,拉赫马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第三篇章选段。”
  大红的幕布缓缓拉开,千万双眼睛在看着她。的
  陈子嘉学钢琴数年,琴艺十分精湛。听完主持人的话之后,他诧异的侧头跟苏智说:“我不知道苏措会原来弹钢琴。不过她怎么想到要弹这么难的曲子?”
  一旁的王沈惊奇非常:“是啊,这曲子完全弹不下去。”
  苏智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刚刚她才说她只是唱歌而已。”
  评委席上诸人都在窃窃私语。许一昊越过一名评委,拍一拍苏智,问:“她这么跟你说的,完全没提过弹钢琴?”
  “是的,”苏智说,“就我所知,她很多年都没有弹过钢琴了。”
  许一昊双手用力的摁在桌上,目光定定的看向舞台背后。
  礼堂里本来极静,片刻后各种声音鳞次响了起来。苏措却不动,站在舞台中央,脸色惨白的盯着那架钢琴,双手捏在一处,像是有刻苦仇恨一样十指绞得通红通红。她眼睛透亮,里面写满了恼怒,委屈,愤怒,甚至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所有认识苏措的人都深感诧异,默默看着她,这么多复杂的情绪谁都从未见过。她站在哪里,削瘦的肩头瑟瑟发抖,胸口一起一伏,竟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苏智坐在台下,静静的看着她。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父母带着她回自己家时她的样子。那时候她的父母也就是自己的叔叔婶婶因车祸双双过世,她不过六七岁,小的可怜,不吭声也不说话的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盒围棋子。
  嘘声从人群里响起来,工作人员在舞台两侧挤成堆,做手势,笔划动作,就差跳脚。在那群焦急的工作人群中,有个身影在黑暗处一闪而过,那个黑色的影子回头看苏措一眼,毫不掩饰的写着嘲讽。
  苏措对全场观众一鞠躬,然后干脆的一转身,带着歇斯底里的决裂。人人都以为她将要离开舞台,可是她却一步一步,稳稳的走向钢琴,脚步很慢,但是却没有迟疑。灯光落在她的头顶,从发梢流泻至发尾,幽幽的反射着暗红的光泽。
  琴声从苏措指尖流出的时候,偌大一个礼堂的声言嘎然而止。旋律起伏跌宕,高低起伏交错,动静交融,时轻柔得如沉思般的吟咏低唱,高时如瀑布一泻千里般痛快果决,好像最顽强的英雄在对抗命运,做无声的呐喊。
  一曲终了,她站起来,镇定的、面无表情的退场。
  全场掌声雷动,大部分观众不懂得钢琴,但懂音乐。苏措回到后台,对所有人的祝贺之词置若罔闻,她收拾好书包,换掉表演时的长裙,镇定的离开礼堂。

  六
  “苏措你没事吧。”
  回到寝室,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杨雪凶巴巴的吼:“我们找了你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图书馆自习室都找了,生怕你出事。你到底去哪了?”
  “我没事,出去逛街了。”苏措把手里一个袋子提起来晃一晃,“给你们买的宵夜,都是你们最喜欢吃的。”
  杨雪点头:“回来就好,给你哥哥打个电话吧。他们都快急疯了。”
  苏措嘴角弯弯的,笑容灿烂温暖:“好啦好啦,你们吃吧。我就去打电话。”
  “你知不知道你的分数?是第二名呢。不是你哥给你打低分的话,你肯定是第一。你表演完之后,我们本来准备找你祝贺,校电视台的记者也到处找你采访,谁知人影子都不见一个。”卢琳琳说着说着,有些失神,“苏措你还好意思说你什么都不会,钢琴弹的那么好。我听到陈子嘉师兄和西大学生会的会长说你弹的那个曲子是最难弹的钢琴曲之一,而你基本上没有出错——”
  她说半天发现没人附和,环顾寝室四周,发现苏措又不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苏措呢?苏措呢?”
  邓歌一拍卢琳琳的头:“废话那么多,专心吃你的饺子吧,没看见她去走廊打电话了么。”
  “为什么要去走廊打电话?”
  “因为她怕吵架声音太大影响我们的食欲。”杨雪送给卢琳琳一个白眼。
  果不其然,苏措正站在走廊里跟苏智比赛谁的声音更大。
  “苏措你下午跑哪里去了?”苏智一吼。
  “我郁闷了我难过了我出去转转不行啊。”苏措不甘示弱的吼回去,“哪条法律规定我必须天天坐在学校里给你找到然后跟你吵架的?”
  “那怎么不开手机!”
  “我手机什么时候开过!”
  苏智怒极反笑:“怎么你不开机还有理了?”
  “有理没理我都不开机,你想怎么办。”
  苏措听到陈子嘉在那边劝:“回来就好了。说正经事。”
  苏智深呼吸几口气,语气平和多了。他问:“你郁闷你难过什么?”
  “有人想让我出丑,篡改了我的节目。我非常生气。”苏措咬着下唇,说,“我被骗了我被出卖了我被人陷害了而且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换作是你,你会很高兴快乐?”
  “好在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你也没在全校人民面前丢脸,反而给你们学院挣得了荣誉。我估计明天你们团委老师辅导员一定对你大加赞赏。”
  “不是事情的结果好不好。事情的一开始是我被骗被欺负!”
  “你被骗被欺负?”苏智“哼”一声,“那你骗了更多人。你不是跟他们说你什么特长都不会?你怎么不追究自己的责任反而怪别人?”
  苏措不语,半天后才开口,声音已经小下去很多:“我的确就快忘记了怎么弹琴了,今天比赛的时候,我也是硬着头皮走过去——”
  “不要说了,阿措。”不知什么时候,电话那头的人已经变成了陈子嘉,苏措听得他低声叹气,声音温粹好听,“我也学过很多年钢琴。我知道要把《第三钢琴协奏曲》弹好是需要多少时间和什么程度的造诣。你真的以为,你这个借口听起来很有说服力吗?”
  “是的,没有说服力,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苏措淡淡的说,“既然不信我,那就别问我原因。”
  苏措首先挂掉电话。
  经过的比赛的事情,苏措在学校算是一跑而红。
  上普通物理这门课的时,因老师点名念到苏措,整个学院的人都回头看她,回头率基本上达到了百分之百。
  普通物理课程基本上是学生来最全的。以前上普通的是一位老教授,一个月前因病住院了,一时找不到人代课,物理学院的副院长白教授白际霖就亲自上阵授课。他非常年轻,今年不过三十五,但是才华横溢,做出若干成果;年轻且意气风发的教授的一个特点就是严厉,每节课必点名。整个学院没人敢不来上课。
  苏措漫不经心的“到”了一声,面对诸人的注视,也不大惊奇;岂料白际霖打量苏措片刻,又说了一句:“苏措,下课之后留下来。”
  我做错什么事情?苏措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我没有违法犯罪,我从来不缺课,我成绩很好,噢,当然,除了英文。哪一件事情值得他单独叫我的?
  对方是院长,苏措没那个胆子掉意轻心。
  下课后苏措见到同学们差不多离开后,才小心翼翼的蹭到讲桌前,“白教授——”
  白际霖扶一下眼镜,态度温和的说:“不着急吃饭的话,去我实验室一趟。”
  “不急不急。”苏措笑眯眯。
  白际霖的料纳米实验实验室不在物理学院的实验室,在科学实验中心。苏措进校的时候曾经听说过科学实验中心里的每个实验室都是国家花了巨资的,设备动辄千万,等闲人等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当时她心里很是腹诽了一阵,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踏进这栋传说中的大楼,简直太快了。
  科学中心果然看上去就跟别的楼不一样,里面的简直堪比五星级酒店。地上连一点灰尘都没有。当然苏措心里也明白,没有灰尘是为了防治静电,里面的设备实在都很宝贝。
  “到了。”白际霖停下来。
  纳米材料实验室里并不像苏措想象中的那样也是一尘不染的,跟科学中心别的地方一样安安静静。相反,里面很热闹,三个研究生正在里面为一点什么东西争论不休,吵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发现白教授跟苏措进屋。他们一边吵,一边说这很多名词,中英文夹杂,苏措听半个字都听不懂。
  苏措跟着白际霖走入小办公室。她吸一口气,准备随时接受命令。
  白际霖指了指电脑屏幕。苏措凑过去只一眼,一呆,自己写的程序怎么跑到他的电脑上来了?
  “这是你给仕登公司写的那部分程序?”
  “我不知道什么公司,”苏措默一默,说:“朋友介绍给我的兼职,他们要开发一个软件,我负责其中一部分。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这个公司的顾问,后来发现你居然是我班上的学生,”白际霖目露赞赏,“难得。学习本来就很忙了,还在写程序,而且还那么厉害,比计算机系的研究生都强太多了。你期中考试成绩也很好,就是英文需要补一补。”
  苏措摇头:“我英文是很烂。”
  白际霖语气一转,“苏措,你的档案资料上说,你父母早逝,是在别人家里长大的?”
  到底是老师,就算提到这种话题,语气也拿捏的时分恰当,非常坦诚温和。苏措咬着下唇:“不是别人,我的伯父伯母领养了我。”
  “那你经济上有困难?为什么不申请助学金?”
  苏措垂头看着鞋尖,心头起上来无尽的酸楚:“他们有钱,也给我很多钱,对我很好,就象亲女儿。可是……我不想再花他们的钱。”
  话音到最后有点哽咽,白际霖听得也有点感慨。他教了许多学生,从未见到这样漂亮的女孩要强到这个地步。他顿一顿,说:“我给你一个工作,你做不做。”
  苏措仿佛看到一丝光芒,她抬起头:“什么?”
  “也是开发软件,做微材料图像识别。怎么样?技术上的问题,外面那些师兄师姐会帮你的。这个项目很差人,最好明天就来。”
  “好。”苏措飞快的点点头,像是怕白际霖反悔一样,“不过——”
  “怎么?”
  “白教授,我最近参加了学校一个才艺风采大赛,可能时间上有点小问题,下周就是决赛,”苏措顿了一下,看到白际霖皱起眉,马上补上一句:“我不去那个也没关系的,真的,就是能不能麻烦您打电话告诉院学生会一下,说我很忙,这样就可以了。”
  白际霖点点头,指指门外:“去跟师兄师姐打个招呼吧。”
  苏措掩门而出,他们现在已经停止了战火,心平气和的在那里讨论问题。见到苏措从办公室出来,满脸微笑打招呼,那个师姐漂亮大方,介绍:“我叫刘菲,他们两叫袁成隆,吕沛。”
  说着她笑着问两位男生:“喂,你们能想到一个大一的女孩写程序写的这么好么?反正我像她那么大时,连计算机语言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苏措欠身微笑:“师姐你过奖了。”
  她的态度非常好,一点都没有因为苏措是大一新生露出任何一点不信任的神色。苏措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了。
  苏措退出才艺风采大赛这件事情不到一天就已经传的人人皆知。最高兴当然是原来的第十六名,现在顺理成章的跻身前十五名,可以跟西大的选手们一决高下,最失望的不是苏措,而是物理学院的同学,基本上大部分在路上看见苏措,都装看不见,就连杨雪都对她爱理不理。
  也就是说,苏措一下子由最受欢迎的人变成最不受欢迎。反倒是曾经被她拒绝的黎杰,一如既往的跟她招呼往来,到让苏措感激非常。所以说,人的品格,是要在遇到事情的才能得以看得清楚。
  苏措完全理解他们,也早就料到有这种事情发生。几天下来,苏措也就慢慢习惯,反正不会有人再理她了。
  “苏措。”
  那时是星期六一早,那天气温骤降,空气都给冻住了,凝固在空气中,又干又涩。科学中心外面寂静无比,任何声音听起来都格外突兀。
  苏措慢慢回头,笑了。
  “许师兄。”
  许一昊立在树下,双手插在衣兜里,大衣上沾了片枯黄的树叶。他那张脸依然英俊,不过却有点憔悴。冷而干涩的风吹过,苏措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即是是微风带过来一点,也很浓了。她知道许一昊一直住在家里,校长会允许他喝酒,还喝得这么多?
  “师兄,我昨天已经把每个月必写的文章发到你的邮箱了。”苏措说。他们之间隔一排自行车,但是谁都没动。
  “你这两天不在图书馆上自习了?”他说,“我找了你几次,都没看见你。”
  “是啊,”苏措捂着嘴笑了一声:“白教授让我到他实验室帮忙打杂,加上还有助学金这种好事,我只好把上自习的事情丢在一边了。”
  “噢。”许一昊说,他垂下眼睛,把目光藏在长长的睫毛后面。
  “对了,林师姐怎么不在?”
  “她?我跟她没什么关系,”许一昊苦笑,沉思着说,“你知不知道,前几天比赛的时候,你的参赛节目是谁改的?”
  “我知道,”苏措淡淡的一笑,脸上写满了嘲讽,“但是不是林师姐。”
  “不是她?”许一昊一愣,他这几日一直为这件事情忧心,此时却听到苏措言之灼灼的说不是她,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
  “反正那件事情也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我也懒得去追究,再说也不管用,”苏措轻松一笑,神情没落,“是我树敌太多。没办法,我做人历来失败。什么人都得罪,什么人都留不住。”
  许一昊靠着树,闭着眼睛,不讲话。
  “师兄我去实验室了,你也早点回去。喝酒之后被风吹很容易头晕——”
  话音未落,许一昊的身体沿着树不可抑止的向下滑去,他伸出手想扶住身手的树干却终以失败而告终。
  忽如起来的变故让苏措一下子傻了眼,好在几秒钟后她醒悟过来,绕过自行车奔至他身边,及时扶住他下滑的趋势可惜收效甚微。许一昊到底是男生,个子又高,身体的重量压在苏措身上,让她简直无法动弹。站稳已经不易,更别说扶着他去医院了。
  所幸许一昊还能讲话,他虚弱的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而已。”
  扶着他在树下坐好,苏措从他的衣兜里找到手机,冷静的给校医院打电话。许一昊意识并不模糊,有气无力的问苏措:“你怎么知道校医院的急救电话?”
  “上次我脚崴去来过医院,就把号码记下来了,”苏措说:“别说话。”
  许一昊几不可见的点点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苏措搂着他的肩膀,他的头靠在她肩头,低头就能看到他的脸庞——鼻梁挺直,唇形非常漂亮,眼睛被长长的睫毛盖住。他肤色那么苍白,苏措挪开目光,没忍心看下去。
  校医院的医生动作还算迅速,不到十分钟就来了医生和救护车,把许一昊扶上救护车,一路奔往医院。
  “低血糖,加上早上吹了风感冒了,留院观察一天,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检查之后医生说,“到底是年轻人啊。熬夜,喝酒,通宵上网,这种毛病我见的多了。”
  许一昊进了病房,苏措便跑进跑出跑上跑下的补办各式住院手续,医生护士都以为她是许一昊的女朋友,苏措无语,难道自己贤惠到这个份上了?
  时光如飞,她看看时间,还差十分钟就到八点。无论如何,她必须在此之前赶回实验室。苏措翻开许一昊的手机,不由得诧异非常:最新接入的电话和打出去的电话显示的居然都是陈子嘉。沉吟片刻,苏措拨通了电话。上次说了那种不留余地的重话之后,苏措一直没有再跟苏智陈子嘉有任何联系。不过目前,形势逼人,她确实再也找不到别的可以帮忙的人。
  只盼望他没有晚起。苏措没有失望。两声铃响之后,陈子嘉的调侃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许一昊,你昨晚上跑那里去了?”
  苏措长舒一口气:“师兄是我,苏措。”
  那边一片寂静,没人说话,只听得到微弱的电流声。
  不管三七二十一,苏措语速飞快:“许师兄现在在校医院三层。他刚刚病了,是我送他来的。我身上的钱不够,现在大概还有三四项费用没结。如果你有空的话,麻烦你过来帮个忙,可以吗?我把他的手机和各种单子放到挂号处,到的时候你跟医生拿一下。我现在有急事脱不开身,必须挂掉电话。”
  苏措处理好一切,争分夺秒的回到实验室,所幸没有迟到。她推开门,几位师兄师姐已经到了,换好了白色工作服,围在那台昂贵的仪器那里,刘菲跟吕沛就若干个细节争吵不休,而袁成隆则当和事佬,中和双方意见。
  他们工作实验时总是这样的是争锋相对,据理力争,这样一番思维的碰撞之后,问题一般能得到圆满的解决。工作中的争论归争论,私底下他们非常要好。中午苏措同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特别有这种感觉。
  那天中午的时候,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终于如期而至,细细簌簌的,终于掉了下来小小的雪花在空气中盘桓落下。
  因为下雪了不想出门,他们叫了外卖。两位男生殷勤的给刘菲夹菜,说着从网上看来的笑话;她一个神色不定,其余两人都要揣摩半天。三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相处非常融洽。苏措旁观着这一切,嘴里虽不说什么,心里有点暗笑有点叹气:希望不要变成一笔烂帐。
  “对了,小措,”刘菲忽然问:“前几天的那个什么才艺比赛,你参加了么?”
  苏措想不到话题回到自己身上了,有点吃惊:“参加了。”
  “我说你怎么看起来那么面熟,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以前在哪里见过你,”刘菲笑起来,“你是那个弹钢琴的女孩子吧,弹得很好。”
  苏措脸色有点僵,勉强的嗯了一声:“瞎弹而已,没什么好不好的。”
  “我可是带着耳朵去听的。”刘菲微笑,“你太谦虚。”
  两位男生相当愕然,打量苏措半天,吕沛先笑道:“原来小师妹是个才女。还有什么你不会呢?”
  “我想请你帮个忙。”刘菲握住苏措的手。
  “师姐你说。”
  “明天我父母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晚上有一个晚会。可是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奇,但我一直找不到人弹钢琴,能不能麻烦你一下?我保证,绝对不会耽误很久。”刘菲不眨眼的看着苏措,她的神情是那样的真挚而恳切,苏措几乎没有勇气当着这样一双眼睛说出拒绝的话。
  两位男生看出苏措的犹豫,一个说“孝心可嘉啊”,一个说:“小师妹,你不去就太不给面子了。去吧。”
  “我……”
  “去吧。”白际霖从办公室里出来,和蔼的补充道,“我给你们假。”
  还能怎么办呢?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苏措默一默,然后说:“会去的。”

  七
  刘菲父母结婚晚会是在市里门槛极高的酒店里举行的,进出往来都是鲜衣怒马的人们。苏措觉得自己如果是独自一人,根本连大门都夸不进不去。
  刘菲牵着苏措的手进了酒店,她大步走着,神态样子那么坦然随意,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甚至连大堂经理都快步走过来同她招呼,笑容可掬。苏措眨眨眼,她没来得及纳闷,就明白了原因。
  刘菲边走边问:“爸妈呢?”
  经理欠身说:“董事长在顶层,我送您上去。”
  苏措脸色如常,但手指却不可抑止的发抖抽筋;她把双手塞进衣。电梯门从容打开,他们走进电梯,一路朝顶层奔去。
  电梯是观景电梯,四面都是玻璃墙。电影越喘越高,地面上各种景致一览无余。正是傍晚,太阳下了山,苏措神色古井无波,她看到诺大一座城市在她脚下越来越远,城市各个角落的灯光由近及远迅速亮了起来,刚刚表情阴沉的城市在这一瞬间进入了繁忙丰富的晚间生活。
  刘菲等她看够了,揽住她,跟经理说:“对了,我找到人弹钢琴了,你不用担心了。”
  经理不置信的打量苏措,说:“她?这个小姑娘么?”
  “不要小看她。”刘菲冷冷的说,“起码她比你挑选的那些人弹得强多了。”
  顶楼餐厅巨大,一周全是落地玻璃窗,已经聚集了大批的客人。一眼看过去,起码有四五百人,每一个看起来都是衣冠楚楚,气质不凡,谈吐不俗,男士大都传着西装,女士则典雅高贵;长桌上各种零食,蛋糕,点心堆得跟小山一样高。
  苏措换好衣服回到大厅时,宴会差不多也要开始了。
  钢琴放在大厅的角落的琴台上,比四周略略高了一个台阶。是那种被收藏家视为真品的昂贵的钢琴,一般人别说买,见都不会有机会见几次。苏措静静立在那里,看着琴身,恍若不觉周遭事物变化,好像要等到沧海桑田一般。过了许久之后,她才在司仪的催促下走过去,双手缓缓的放到键盘上。
  弹了什么曲子苏措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只记得等到开始跳舞的时候她站起来,准备离开,却没想到看到两个人朝她走过来。
  为什么哪里都能看到他们?苏措弹了起码一个小时,肩膀酸疼,又累又乏,她想当他们是空气,可是做不到。她勾着头看一眼地面,然后抬头露出俏皮的笑脸招呼:“你们怎么来了?”
  说完就知道是废话。能来这个宴会的都是什么人,谁都心知肚明。许一昊和陈子嘉是什么身份,来这里,也没什么稀奇的。
  不过他们今天都穿着极合身妥帖的西装,真的是万里挑一的风度翩翩。苏措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累过,可还是忍不住多看他们几眼。这样华丽而奢侈的环境,这样英俊的男生,是不是很像电影里演过的某种情节?王子遇到公主,然后开始一段恋情?苏措自嘲的想,空气中的气氛多么荡气回肠,我真的应该带个照相机来。
  “弹的很好。”许一昊对苏措点点头。今天他看上去相当有精神。
  陈子嘉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苏措也不想同他讲话,上次跟他正面冲突之后,两个人没有再次机会碰面。
  “许师兄,你从医院里跑出来了?”苏措笑笑。估计所有人里只有她自己看起来是气色最差的,难道就没人发现么。
  “昨天下午我就离开医院了——”许一昊神色忽然有些扭捏:“谢谢你。”
  “不用谢,记得把欠我的钱还给我就行。”苏措弯弯嘴角,笑微微说。
  许一昊没想起苏措这么大好的氛围说起钱来,给怔在那里;陈子嘉莞尔:“苏措你——”
  “师兄,那边有人叫你呢。”苏措打断他的话,伸手朝大厅中央的人群一指。
  一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孩子走了过来。她乌黑长头发及腰,瀑布一样批在身后;脚上是一双很高的长靴,穿着一袭纯白色的礼服,看上去优美而且大方。苏措从未见到一个人和衣服的气质那样相配的。
  她亲亲热热的搂住陈子嘉的胳膊,紧紧揽在怀里,然后跟苏措说:“我看到你在弹琴,那首《水边的阿狄丽雅》弹得很出色,我真希望能在这样的钢琴声中跳舞。”
  陈子嘉扭头看那个女孩,眼睛里有点光一闪而过。他扭头,微笑着介绍说:“苏措,这是米诗,跟你一样,在我们学校念大一。”
  米诗笑起来,露出贝壳一样的牙齿,苏措简直冲上前去,摸摸她的白皙的脸蛋。她说:“你就是苏智的妹妹,传说中的那个苏措,我终于见到你本人了。”
  苏措向她点头,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一本正经的说:“米诗,你看我,那点有传说里的样子?你的大名才是真正如雷贯耳,我不知道倾慕你多久。”
  说的身边一堆人都笑了。
  苏措所言绝非虚言。米诗一入大学就被先后成为公认的系花院花,大二的时候又升格成西大的校花;除了容貌上佳,在传言中她家境也极好,好到什么程度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传言大半都是真的,看到她一身装扮,她心里已经有数。
  米诗大大受用,她眼睛闪亮:“苏措,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苏措微笑点头。
  她的目光落到远处的师姐刘菲身上。米诗和她很像,家庭环境没的说,人非常善良温柔,娇气虽然避不了,却浑身上下找不到半丝傲气,气质温婉,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无可指摘,十足大家闺秀的风范。像这样的女孩,真的很难有人不喜欢。
  “不过,你为什么参加风采大赛后再毅然退出?”米诗问她,问的推心置腹,“我还没跟你比赛过,我很遗憾。”
  “不用遗憾。”
  “你想知道原因么,我告诉你,”苏措指着大厅四壁的时钟,然后目光从许一昊看到陈子嘉再看到米诗。她朝着他们微笑,“例如现在,三分钟内我要离开酒店,半小时内我要回到学校的实验室,虽然现在已经接近九点。因为在那里,我还有一堆的工作要做。这就是理由。”
  说完后再欠身,苏措抽身就走。她来到大厅外,一脚踏进电梯。许一昊匆忙追出来,着急的说:“苏措,我送你。”
  他没来得及赶上电梯,只得眼睁睁看着点头门缓缓合上,苏措扬声道:“许师兄,麻烦你帮我跟师姐告辞。”
  她打车回学校,又饿又累,在车上几乎睡着了,最后是司机推开醒她,提示说到了。司机看着她下车是脚步踉跄的样子,摇摇头,感慨的想:这么漂亮的女孩,也不怕人把她卖了。
  正欲回宿舍的时候苏措宿舍墙边阴暗处站出一个人来。墙角阴暗的地方时常埋伏着数对情侣,苏措早已见怪不怪。不过这次的却不一样,男主角居然是西大学生会长王沈,女主角是个娇小的女孩子,看上去楚楚可怜。
  苏措知道他换女朋友换得勤,想不到竟然换到自己宿舍楼里来。这可喜剧了。她假装没看见,专注的朝楼里走,谁知王沈同学反而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的叫住她。
  “苏措你等一等。”
  苏措站住,陪着笑了两声,“会长大人,女朋友还在呢。”
  “她不介意的,是吧,”王沈说,他微笑着,对女孩说:“你进去吧,我还有点事情。”他的笑容和眼神里起码藏了数百度电,那个女生笑得一脸甜蜜跑了宿舍,正眼都没瞧苏措一眼。
  苏措“嗤”一声笑,真是叹为观止。
  “好了,吃饭了没有?”王沈笑容狡黠,“我请你吃宵夜。”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一看就是,”见苏措不相信的眼神,他笑着补充:“其实我也才刚刚从酒店回来。我离开的时候你在弹钢琴,算一算时间就知道你根本没来得及吃什么。”
  苏措客气的拒绝:“我宿舍里有吃的。”
  “方便面饼干是吧,垃圾食品,”王沈嗤之以鼻,说,“我知道附近有家火锅非常非常好吃,我带你去尝尝。”
  入学之后,苏措跟王沈不过只见过寥寥数次,算不上熟悉。可是苏措看着他坚持的神情,没有再拒绝。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吃,”她笑笑:“那我请你。”
  昨天下了雪,今天的夜晚冷得厉害。火锅店在西大北门旁边,因为天冷,吃火锅的学生反而更多,里面又热又闹,拥挤不堪。王沈认识的人多,一路招呼过去,都是说“又换女朋友了,比以前的漂亮啊”,嘻嘻哈哈走一路终于抢到最里面一张空座。
  两人点了十道菜,服务员端来锅底,放在火上烧着。鲜红的辣油,上面还漂浮着一层辣椒。苏措渐渐觉得热,脱掉羽绒服搭在椅子上。
  “这都几点了,这些人怎么完全不知疲倦?”苏措有点感慨。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天天作息规律除了上课就是上自习,”王沈说,“总有人这样那样的生活,甚至你做梦都想不到。不过是不知道罢了。”
  苏措捧着茶杯暖手,真暖和,她都不想动了。
  王沈拍醒她:“上菜了,你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放点吧。”苏措回神,歉疚的对王沈笑笑,振作革命热情的把一盘藕片倒到锅里。
  “你应该参加才艺风采大赛的,”王沈说,“很可惜。下周就是决赛了。”
  “你高看我了,”苏措搅着锅里的菜,“再说,我在实验室有事情,忙不开。”
  “你在实验室的工作这些理由说给别人听吧。我诧异的是你怎么把院长说服的,白院长那个人,严厉认真,不大讲情面。”
  “我们学校的老师你怎么那么熟?”苏措问。
  “这两所学校还分彼此么?白院长也给我们上过课。”王沈看苏措一眼,“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锅里的菜熟了,苏措用漏勺盛起来,夹道油碟里,慢慢吃起来。
  “如果你因为不想再弹琴而放弃比赛,那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晚上要去酒店为别人父母祝贺结婚周年快乐?”
  “我答应了师姐。”
  四周太过温暖热闹,让人安心。疲累之中苏措放松警惕,开口这样说道。她语速很快,王沈几乎没有听清。他打量苏措,她嘴唇给辣的通红,平素苍白的脸颊带上淡淡的红色,眼睛里的疲倦怎么藏都藏不住,但她眼底某处却一丝丝的亮起来,美丽的让人心悸。
  王沈听到她愉快的说:“这里的火锅确实不错。”
  “其实我也有私心,我很想再听你弹钢琴。”王沈说,“我也学过,但是完全达不到你那个造诣。”
  苏措用筷子敲敲他的碗,严肃的说:“会长大人,麻烦你快吃。你是不是开会开多了,跟我说话也像作思想指导似的。而且说真的,我们本来不算太熟,今天是我掏钱,你要给足面子。”
  “你说的是。”王沈笑了笑。
  圣诞节到来的时候,这学期也快走到了终点。院系里的同学们渐渐想起苏措的好处来了,例如工整不乱详略得当重点突出的笔记,与诸位老师良好的关系,讲题时和蔼可亲从来没有不耐烦的神态种种。很快大家就忘记了苏措放弃才艺大赛的事情,单方面的冷战基本上告一段落。
  苏措虽然不是很有兴趣,还是从各种渠道知道才艺大赛最终的结果,女生组的前三名都背西大包揽,华大取得的最好名次是第四名林铮。得冠军是跟苏措有着一面之缘的米诗,但据说是以压倒性的优势得到了第一,这个结果也完全在清理之中。
  所以人是很善忘的,只要给他时间。
  可是苏智那边却不好打发了。那次比赛之后,兄妹俩个不论说什么话题都会吵起来,后来干脆不联系了。那怕是在网上遇到了,依然一句话都不说,完全当对方是空气一样无视过去。
  等到同学们开始热火朝天的讨论订火车票的事情,苏措才想起来无论如何还是得找到苏智就回家一事交流一番。
  “什么事情。”苏智说,语气平平,没有任何的不耐烦。
  “现在开始定寒假的火车票了。”苏措小心翼翼的问,“你是准备座火车还是飞机?”
  “飞机。”
  “嗯,”苏措说,“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下,我今年晚走几天,你先回去。你不论是买机票还是火车票,都不用管我。”
  苏智痛苦的叫了一声,说:“苏措你还没闹够?不要冷战了,我认输行不行?我现在忙的厉害,不想跟你吵。”
  “那你的意思是我吃多了脑子发热了想跟你吵架?你觉得我无聊到这个地步了么?”苏措愤愤开口。
  “那好那好。你总的说说理由啊,不然你想让我被爹妈骂死啊。”
  苏措试图讲道理,“我真的得晚回去,实验室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不能一放假就走。”
  “你们实验室的那些师兄师姐呢?什么时候放假?”
  苏措支支吾吾:“他们没我这么忙,大概一放假就离开。”
  “那你为什么这么晚?”苏智无奈气氛的叫,“阿措,你在那么一个国家级实验室能干吗?你不过是大一新生而已,那些研究生哪个不比你知道得多,你离开了实验室就真的运转不下去?”
  苏措在白际霖的实验室帮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因为项目的保密性,却没有外人知道她的具体工作。苏措只是告诉人她整理查询资料,显然资料管理员是不需要再学校里呆的那么久的。
  她轻轻嗓子,淡淡的说:“你不相信我。”
  这场谈话明显有越变越糟的趋势,苏智试图挽回:“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觉得你可以跟老师请个假什么的。”
  “没事,不信就不信吧。”苏措笑了,声音清脆悦耳,“其实我就是不想跟你一起回去。你既然识破了,那也没办法。”
  两人同时恼火的挂掉电话,陷入再一次的冷战的恶性循环。

  八
  随着期末而来的,还有学期末的体育测验。苏措上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听说华大对体育的重视是所有大学之冠,上课严格她已经有所领教,考试的据说比上课还要严厉,一旦不及格必然要重修。没有人希望下学期同时上两门体育,苏措和寝室的三位室友都决心在最后的一个星期每天早上去操场晨跑。
  北方冬天的寒冷,早上寒冷的空气拂过面颊,就像刀割一样疼。抹的润肤霜完全失去效用,一圈下来,每个人的脸完全红透了,也不知是被风吹红的还是热红的。
  大家边慢跑边聊天。苏措看着她们的红扑扑的脸蛋,有感而发,不由说:“认识你们,真好。”
  卢琳琳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么叫人感动的话?”
  “我正在成为一个哲学家,”四人肩并肩的坐到大操场的栏杆上,苏措玩笑着说,“活着也不是一件坏事,人生可以追求的东西实在太多。”
  苏措的语气引发的其余几人深思,大家就那么坐着,各想各的事情,听着体育场上的哨声,任凭冬风从耳朵边呼呼刮过。
  “从来没有问过,你们当时考工程物理,是为了什么?”邓歌忽然开口。
  杨雪微微摇头:“起初我是被系名骗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工程物理,我以为就是普通的物理系。不过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错就错吧。苏措你呢?”
  为什么呢?苏措默默站起来,正对东方绚烂绮丽的朝霞。天光大亮,在操场的草坪上拖出一个个长长的影子。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苏措的体育总成绩终于拿到了可以让她不必重修的六十分。她馒头大汗,看着老师算出来的总分,开心的哈哈大笑。班上的男生很少见到苏措兴奋成这个样子,哪怕是最难的题目解出来都没这么高兴,诧异之余纷纷都看呆了。
  杨雪瞥她一眼:“期末考试快到了,希望你还没忘。不然我找谁问题去。”
  苏措拍拍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也。放心吧。”
  大学时代的期末考试是很有意思,足足两个星期的时间,除了几门考试之外,都是空闲的。如果平时学的好,那考试的那两个星期大可以放心大胆的开心玩乐,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所以人常说,大考大好玩,小考小好玩,不考自然就不好玩了。
  苏措不用担心别的功课,除了英语让她苦恼不堪。怎么看书都觉得看不够,好容易记住一个单词,另一个就跑掉,记住两个忘记一双。
  英语考试周的第二个星期五考试,也就是最后一门。苏措越想越担心英文,置室友的劝告建议于不顾,周四晚上干脆不睡,背上书和笔记本电脑来到学校附近通宵营业冷饮店通宵看书。
  店里价格虽然不菲,装修氛围却很好,学生们都喜欢来这里。那晚正是考试结束,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大都来此消磨时光,玩牌聊天,声音纷乱嘈杂。苏措好不容易才在二层的角落里找到了位子。这里的玻璃窗坏了一个裂口,冷风斜进来,比房间其他地方冷了许多。
  苏措不为身边事物滋扰,她坐定,紧一紧衣服,心无旁骛的开始看书,做笔记;偶尔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时针分针秒针片刻不停滴滴答答的走,走的均匀平静,好象这长夜也将这样过去。
  独坐许久,她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
  一扬目光就看到许一昊走过来,他没有穿外套,露出褐色毛衣,双腿又长又直,包裹在笔直的裤腿里。
  最右角落的几桌人苏措认得,都是许一昊的同班同学,当然也有林铮,她穿着大红的外套,格外显眼。林铮顺着许一昊离开的方向瞧见了苏措,一愣之下,对她扬手,起身离开牌桌,跟在许一昊后面走来。苏措对他们点点头,再次垂下目光看书,没有半点招呼的意思。
  “你们还没考完?”许一昊站在苏措桌畔,问她。
  苏措“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感冒了?”许一昊看到玻璃上的裂缝,皱起两道眉毛,“这里这么冷,过去那边,我让人把位子腾给你。”
  林铮笑着走进,说;“是啊。不过是英语考试,感冒了反而得不偿失。”
  “没事,我挺好。你们别管我,过去玩牌。”苏措埋着头继续说。
  她声音里的鼻音听的更加清楚,嗡嗡的,还有点沙哑。许一昊脸色一变,刷一下夺过她手里的书:“不行。林铮没说错,跟我们过去,在这里呆一个晚上,你受得了吗?”
  苏措几时听到过许一昊以这样坚决的语气说过话,她发现自己手里一空,怔一怔,抬头看了看,眼睛里阴晴不定,紧紧咬住了下唇。
  许一昊一言不发,开始收拾她桌上的书,看到他的手搭上笔记本盖子;苏措猛然推开椅子立起来,椅子擦过地面,发出极刺耳的声音。两人的手同时搭在笔记本上,脸色都相当平静,眼睛直视对方,依稀可从可见坚决和不可妥协,气氛剑拔弩张。
  这番争执惊动了邻座的顾客,大家纷纷把目光移到角落里,接二连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大概是一对小情侣在争执吧,好漂亮的一对儿。他们的眼睛就完全被吸引住不动了,长夜漫漫,枯坐实在无聊,不如看看热闹。
  林铮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道:“一昊,别为难苏措。她想坐这边自然有她的道理。”她语速很缓,每个字似乎都经过深思熟虑。
  “你有什么道理?”许一昊漂亮的眼睛里的无可奈何渐渐浮了起来,起初是一缕一缕,顷刻就如洪水泛滥一法不可收拾,夹杂其间的各种感情,自嘲,无奈,愤怒,痛心等等都纳闷触目惊心。他嘴角缓慢的挑起一个笑,神色冷峻。半晌后才说:“你就是存心避开我,是么?”
  话音一落就知道到底是说错话了。许一昊听到自心中某个地方在叹气。
  苏措松开手,她指尖冰凉僵硬,擦过许一昊的手,激的他浑身一震。她痛苦的呻吟一声,跌坐回座位,额头朝桌上的一堆书栽下去,然后抬头,有气无力的说:“师兄,我现在时间紧迫,不想同你争什么。不过麻烦你我求求你不要再打扰我。我明天要考试,我要看书,考不及格是我重修,不是你啊。什么话可不可以明天再说啊。”
  良久许一昊脸色缓和下来,他深知,争锋相对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也许可以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但是却丝毫不能改变对方的想法和做事办法。想到这里,他反问:“是英语考试,临阵磨枪有用?”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再强调了好不好。”苏措拿起笔来,“有很多的事情,往往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做不做是一回事,结果如何又是另一回事,并不相干。”
  “我能理解,”林铮轻声说,“这种感觉,就像是强迫症,放不开丢不下。从来也不论结果,头破血流伤痕粼粼也不在乎。”
  旁边的众人开始迷惑:原来是三角恋?
  苏措清清楚楚的看到她说话时的眼神看向许一昊。许一昊虽然没有回头看她,但林铮的那种语气把什么情绪都摆在那里,他再傻也不可能什么都听不出来。他没对苏措招呼,一言不发回到了那边角落。
  林铮怔怔看着他离开,然后在苏措对面坐下。这里是风口,风不停的灌进来。苏措穿了羽绒服还不觉得,林铮冷的一个哆嗦。
  “比赛的事情,对不起。是我改了你的表演节目。”她静一静,然后说。
  苏措翻开电脑,开始查单词。
  “谢谢你没有告诉一昊。”林铮低下头,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耳朵。
  “师姐你刚刚说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听到,”苏措把头从电脑前抬起来,神情有点迷惑,“对不起,我大概是走神了。啊,你的同学叫你过去玩牌。”
  男主角走掉,两个女孩开始摊牌?众人继续猜测,岂料他们预计失误,两个女孩都是笑容满面,毫无任何不愉之色。这又是哪一出?叫人一点都看不透。
  看英语本来就容易疲倦,苏措对单词字母本来就没有兴趣,咬着牙看到凌晨三四点钟,终于趴在桌上睡过去。心中有事睡的很浅,不到片刻苏措再次醒来,随之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咖啡色的呢子大衣,沉沉的非常厚重。她吓得浑身一激灵,顿时瞌睡全无,继续看书直到东方露出第一缕曙光。
  她迅速收拾好书和笔记,把那件大衣搭在椅背上,不声不响的悄然离开。
  考完当天苏措再次跟苏智大吵了一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吵起来的,但结果却没差,兄妹俩同途殊归。
  放假后的学校有一种特别的美,尤其在落雪之后。早上出门,将会发现整个学校统统被大雪覆盖,厚一寸有余,那样白亮干净松软,把整个大雪塑造成世界上最与世无争的地方。人来往极少,偶尔有裹得严严实实的行人路过,鞋踏过雪面,一声一声发出“咯吱咯吱”声音,留下清晰的脚印。
  苏措坐在四层的实验室里,自窗口俯瞰整个校园。她来的很早,师兄师姐都没有到。实验室空空无人,只有她。她来到走廊上,靠着在阳台上,头发随风乱飞。
  呵,白茫茫一篇大地真干净。
  湖里结了冰,一男一女在愉快的滑冰,女孩总是摔倒,男生就笑着拉她起来;然后她再次摔倒,男生也干脆坐在冰面上。两个人非常开心,隔了这么远,苏措听到他们的笑声隐隐传来。
  苏措依依不舍的回到实验室,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离开学校的那天,苏措终于决心去院办公室看期末成绩。成绩一两天之前在网上已经可以查分,她其他每门课都得了高分,包括思想政治教育,可英语只得了六十一。所有学生的成绩都贴在墙上,她好几门课是全院第一,可因为英文,比第一名少了那两分,屈居系里第二。说真的,她并不太在乎名次,她不是那种拿到第二名就吃不下睡不香的。可是她内心觉得沮丧透了。那么努力的学英文却只拿了这个分数,实在让人无语问天。
  早知道不学好它了。苏措慢慢踱回寝室,随即转念:如果不学,也许连六十一都拿不到。可见真苦命。
  放假后宿舍楼彻底被清空,宿管老师告诉苏措她是最后走的女生。好几天来苏措都是一个人进进出出,可是现在,她却在在宿舍门口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泊在那里。苏措疑惑的打量那辆不算豪华但是绝对有气派的车几眼,结果瞄到车门打开,陈子嘉信步走下来。
  看到苏措站在后面着发愣,陈子嘉招呼她走进,同时笑了,那笑容像是冬天里的阳光一样温暖。
  “你今天回家吧。我送你去机场。”
  苏措被他的笑容带得心头一颤,嘴角一扬也跟着笑起来,同时恍然大悟:“苏智叫你的吧。离校的时候他气得鼻子都歪了。”
  陈子嘉只是微笑,却不言。
  “呃?”
  “班机还有两个小时,你回寝室收拾一下。我在这里等你。”陈子嘉抬腕看表。
  苏措十分钟后就从寝室出来。她肩上一个包,装着她最宝贝的笔记本电脑;手里拎着一个旅行包,很小,看上去空荡荡的。
  “你就带这么点东西?”陈子嘉微讶。他本来打开汽车后盖等着,现在一见,再次盖上,说:“放到车厢里就好了。”
  苏措钻进车子,陈子嘉随后也进来,吩咐司机开车。司机穿着整齐笔直的西装,态度彬彬有礼。苏智从来没给苏措讲过陈子嘉的出身背景,但是此时她猜了八九不离十。
  陈子嘉笑道:“刚刚你去干什么了?”
  “去看期末成绩,”苏措心情再次低落,“英语烂得要命。刚刚及格。”
  陈子嘉笑出声来。两个人并肩坐在车后座,苏措给他笑得惭愧之极。陈子嘉说:“我觉得英文是世界上最好学的东西,数学物理那么难你都能学好,为什么英语不能?”
  苏措说,“我也想找人问问这个问题。”
  陈子嘉手搁在大腿上,一下一下的敲着。他脸色严肃起来。他侧过目光看一眼她,沉吟道:“英文不好,会失去很多机会。你有出国或者别的打算没有?”
  “我不知道。没有什么计划,走一步是一部。”苏措颇为艰难的回答,“被英语堵在了门口,别的也不用去想了。”
  陈子嘉眼神一跳,欲言又止。
  苏措看着车窗外景致变化,问陈子嘉:“这是什么地方?”
  往窗外看了一眼,陈子嘉叹口气:“这是市里最富盛名的商业圈啊。苏智说你基本上不出学校,我现在总算信了。”
  苏措微微笑了,她打量街道两旁。这座全国最富盛名的城市里,高楼林立,鳞次比节,巨大的立交桥像一只只巨兽潜伏在那里,时而有数百年前的古迹穿插其间,一切的一切都非常漂亮和现代化。可是说到底,这个地方又与她何干?
  机场到了。
  时间恰的比较准,到机场的时候只有半个小时就登机了。苏措在检票口同陈子嘉告别。
  “师兄谢谢你送我。”苏措欠身道谢,“只有明年来了再谢你。”
  猛地朝前走一步,陈子嘉靠近她,微低了头,他的气息近在咫尺。他良久不言,半晌后才用苏措一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那我就等着你回来。你不能食言。春节快乐。”
  因为正是春节,机场的人非常多,检票口拥堵不堪,可是看到这一幕,后面排队的乘客罕见的没有催促。
  苏措走入检票口,再回头,对检票口外的陈子嘉挥手示意。
  她说:
  “一诺千金。”

  九
  新学期一开学,物理系的同学们就发现这学期的课比上学期更多,实验的比重也增大起来。冰冷的事实把班上同学的热情一下子降到最低,那所谓的寒假的兴奋渐渐从同学们的脸上退却。
  同时变化的还有班上的人数。开学第一节新课,老师习惯性的总要点名,每每点到一个人不到,班上的同学总是郁闷的回答一声“转系了”。老师们并不意外,点点头,提起红笔,把该同学的名字划去——那种感觉非常奇怪,好像老师们大笔一挥就把这个人消灭掉,好像从来不曾存在,从来不曾在世间生活一样。
  不过对苏措和杨雪来说,有男生转系走掉,起码还是有一个好处。
  “至少班上的男女比例降低了。”杨雪苦笑说,“是吧?”
  此时是开学第一周最后一堂课下课后。时间快到六点,天色非常黯淡,阴沉沉好像要下雨。
  “我真高兴你没有转系,还跟我一起驻扎在这里。”苏措所答非所问。
  “我就算想转系,但是也没有钱啊。”杨雪笑笑,“所以想起来是无怨无悔。”
  苏措收拾桌上的课本。
  杨雪忽然问她:“你考了多少分?”
  苏措一愣:“什么?”
  “你考大学的时候考了多少分,你一直没有说过。”
  “哦,忘记了。反正都考上了,还提它干什么。赶快去食堂吧,晚了菜都卖光了,”苏措摸出手机看了日期,如梦初醒的说道,“对了,下周苏智生日,我打算明天请他吃饭,你们一起来吧。”
  杨雪喜上眉梢:“你哥哥生日?”
  苏措点头:“再叫上琳琳邓歌。他从小就喜欢热闹,人越多越好。”
  每年春季学期开学的时候,苏措就会意识到,苏智的生日就到了。因为父母重视,苏智从小到大的生日都过的非常隆重,亲戚朋友来许多,带来一大堆礼物,一张桌子都堆不下。苏智这往往会叫上她一起拆礼物,一直拆到手麻都拆不完。
  “虽然主意是不错,但是我劝你还是改期比较好。”杨雪摇头。
  “怎么了?”
  杨雪看外星人一样看苏措:“明天是情人节啊。你哥哥忙着陪女朋友都来不及呢。”
  “什么什么?你是在说苏智有了女朋友?”苏措惊讶叫起来,“你怎么知道?”
  这学期杨雪的两门选修课都是在西大的十一楼也就是苏智就读的管理学院上,在这种前提下,她两次看到苏智和某位女孩子亲密的结伴而行。
  原来如此。
  那天晚饭后苏措骑车来到西大,给他打电话。“你在哪里?”
  “我在学生会办公室。”
  苏措如是说:“我正在你们学校大学生活动大楼下面。我找你有事。”
  几分钟内苏智下了楼,他看上去精神奕奕,不过苏措看出他能发现他眼里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疲累。这也难怪。新生开学,学生会的事情本来就多,他还学了数学作为双学位,几座大山压下来,的确是真的累人累心。
  他好玩的打量月光和灯光中的苏措:“八点多了吧。你以前都不来我们学校找我,今天到是罕见得很。”
  “本来准备明天请你吃饭的,不过现在算了。你的生日快到了吗。”苏措遗憾的叹一口气,“我是特地送礼物上门的。”
  “礼物?”
  苏措从书包里拿出小小一个方盒子,递过去,解释说:“我不敢保证你喜不喜欢,但我觉得我嫂子肯定会喜欢的。”
  方盒子样式普通毫不突奇,但是在月光下盒子里的一对项链美极了,细而薄的银白色链子,上门镂着精致非凡的花纹,下面吊了一快菱形的紫色水晶,它们熠熠生辉。
  “你刚刚说什么?”苏智欣赏的看着项链片刻,再抬头看苏措,后知后觉的反问,“嫂子?”
  “是啊。”苏措笑弯了腰,“不然我赶着今天拿过来给你?明天是情人节。正好一对,多完美。”
  “你怎么知道的?”苏智撇撇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苏措笑起来,那笑容让苏智觉得她有点不安好心,“何况是大名鼎鼎的苏智大帅哥呢。不过我是很好很善良的,绝不逼着你把她介绍给我。不论怎么说,你好不容易给自己找了个女朋友,我把人家吓走了,可不好,是吧。”
  “再笑腰就闪了,”苏智摇头:“准备等一段时间关系完全固定了再告诉你的,你居然就知道了。我以为你一心只读圣贤书,想不到两耳也闻窗外事呢。”
  苏措“咔”一声,“我刚刚送了礼物给你,你就开始嘲笑我了?”
  苏智一时没搭话。两人就这么静静站在树下。朝四周或者更远的校园望去,到处都是一对一对的情侣,好像完全不怕冷似的,或手挽手在清冷月光下散步,或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卿卿我我,爱情的气息扑面。而来当真是情人节快到了,这股味道错不了的。
  苏智把盒子口在手心,沉吟问:“花了多少钱?”
  “没什么,我可比你有钱多了,”苏措摇摇手,“特别奖学金和还实验室发给的补助加起来可不少。白老师那个人,对学生真的没话讲。”
  苏智微微笑了,忍不住伸手像小时候一样揉揉她的头发,结果引来苏措抗议的眼神。
  因为寒假期间的努力,苏措在实验室的工作接近尾声,得到了开学的第一个周末作为假期。忽然闲下来,苏措颇有些不适应,她想起自己的老习惯,带上电脑愉快去到去图书馆看书,顺便写哲学研究会每个月一篇的文章。周末的图书馆平静祥和,阅览室里坐了一大半,人人屏息认真阅读,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
  苏措把黑格尔《哲学演讲录》摆在跟前,一边看,一边在电脑上记录,浑然不觉时光如梭,不知不觉中一天的大半也就这么过去了。
  如果不是电话的震动,苏措肯定意识不到时光流逝,一日已经走到了傍晚。她翻开手机盖,走到走廊上接电话。
  “有事?”苏措压低声音调侃:“不跟陪女朋友过情人节?我真来了你可别怪我破坏你宝贵的情人节。”
  苏智在电话那头“呵呵”的笑,说:“应晨说让你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她叫应晨?这名字真是好听。”苏措笑微微,“嗯,只有你们两个人?”
  “情人节还能有几个人过?”苏智啼笑皆非的说了地方,“不管怎么说,快过来。”
  好般配的一对儿。还在店外苏措就看到了应晨。应晨名字很美,容貌不算的最漂亮,气质却非常出众。她五官明朗大气,笑起来有着小女孩般的狡黠。起初苏措稍微有些意外,应晨跟苏智曾经喜欢的那种千娇百媚的女孩完全不同,简直是天差地别。她在饭店外立了一会,走进去。
  “等久了吧。真不好意思。”苏措解下围巾外套,同应晨招呼。
  “不算久。你就是苏措?”应晨问她,眼睛里倒映着她的影子,“我想你今天可能会一个人,那多无聊寂寞,于是自作主张叫你来了,人多也会热闹许多。希望你不介意。”
  “师姐你客气了。”苏措回答的彬彬有礼。
  “我看你才是真客气,你是苏措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应晨有种特别的魅力,一件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总能被赋予诚意和亲切感。
  应晨脖颈纤长白皙,挂着苏措昨天送出去的那条项链,她说话时链子轻轻晃动,一闪一闪,光彩灼灼。
  苏措“嘿嘿”笑着看向苏智,不怀好意的说:“苏智,老实交待,师姐这么漂亮,你是怎么把人家骗到手的?”
  “什么是骗?你用词准确一点可不可以?”苏智抗议,“虽然大学没学语文课,但是你不能把汉语都忘了好不好。”
  苏措撇撇嘴;应晨向苏措一笑,“咱们不理他。”然后立刻与苏措熟络的聊起天,内容大都关于苏智如何如何;苏智一旁听到女朋友和妹妹在剖析他,自己半句嘴的都插不上,只得在一旁翻白眼表示无声的抗议。
  两人今天是刻意打扮过的,都是湖蓝色外套,白色大气的毛衫。苏措想,他们站起来在大街上走一圈,不晓得多吸引人的目光。
  应晨是与苏智同级,是外语学院法语系的。苏措历来盲目崇拜所有能把别的语言学好的人,她握着应晨的手,眼睛里的光芒和神色恰如其分的表达了她的心情。
  “语言一点也不难学。其实最初我也不愿意学外语,”应晨笑着摇头,“还不是因为爷爷爸爸逼出来的。小时候刚到国外,什么都不懂,只好逼着认识新朋友,学人家说话。不过奇怪,学着学着也就真喜欢了。”
  苏措对天怅然一叹。
  “应晨你有空教一下苏措吧。”苏智放下饮料,插了一句,“我妹妹就是个外语白痴。”
  “这多麻烦啊。”苏措摆摆手。
  “不麻烦的,”应晨握住苏措的手,她手心暖和,神情真切,“有问题就来找我。”
  原以为这间披萨店最大的特点是贵,不消两分钟,苏措迅速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原来这里的披萨最大的特点是难吃。她以前吃过的披萨就已经有够难吃的,这家的难吃程度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苏措简直不知道它的名声是怎么来的。可是这家店所有座位都是满满的,而且每个人似乎都吃得很香。苏措努力学习他们愉快的神态,好让自己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痛苦。
  每个人当然包括面前的苏智和应晨。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的交谈着,说得都是身边的人和事,应晨为苏智把披萨切成整整齐齐的小块,再夹到他的餐盘里,苏智笑着看她,目光那样温柔,是苏措从来没见过的。
  他们的每一个身体语言都显现脉脉真情,这是年轻人的权利啊。苏措看的有点感动,同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还是不要打扰他们比较好。
  “我吃饱了。”苏措开始收拾东西,她说,“祝你们节日快乐,好好大玩一场。”
  岂料她一回头就看到陈子嘉和米诗从店里的另一个角落走过来。米诗挽着他的手,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公主,引得店内顾客纷纷侧目。苏智应晨看上去完全不惊讶,她顿时明白,这场碰面肯定是事先约好的。苏智陈子嘉这两个人一个寝室,关系又那么好,选择在一个地方吃饭,也太正常了。
  “苏措你也来了?”米诗“噫”一声,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怎么就你一个人?许师兄没跟你一起么?子嘉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陈子嘉没有发表言论,他不声不响的看苏措。应晨扭头看苏智,低声问:“米诗说的是谁?”苏智眉毛一挑,无声的动了动嘴;应晨立刻不说话了。
  苏措微笑着同陈子嘉点头招呼,然后迎着米诗的目光,且笑且说:“喂喂,米诗你以为我是齐天大圣么。我可没有分身术,既然在这里,就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啊。”
  “这样。”米诗跟着一笑。
  披萨店每张餐桌旁的沙发只能容纳两个人,苏措抓起大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站起来,腾出位子。
  “你们坐吧。恰好我准备回学校。”
  米诗坐下了,陈子嘉却没坐。他英俊的脸上渗出笑意来,立在原地说:“怎么我一来了你就要走,好像是我赶你走一样。”
  “我的确打算回学校了。”苏措搂着书包,顺便把围巾塞进去。
  “是的。陈子嘉你不要误会,之前阿措就说要走了。说实话,我们到不觉得尴尬,但是也替阿措想一想吧,”应晨握一握苏措的手,笑说,“还有,补习英语的事情,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苏措送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能说出这番话,苏措深深感激应晨。也许她是爱屋及乌,可她到底是做出了一个如此肯定的承诺,这并不容易。
  大学时光飞逝,二月份一过完,立刻就到了三月。春天很快的就来了,就像长了一对长脚。校园里每一处都打上了春天的印记,在阳光里欢快的舒展。苏措一如以往的重复着以往的生活模式:上课上自习实验室图书馆,忙得团团转。在别人眼里看来这种生活无疑是非常单调的,苏措却自得其乐。
  伴随着春暖花开绿意荡漾,学校的运动会来了。
  苏措体育很糟,但不代表她不喜欢运动会。她记得高中时代的运动会是全校学生最高兴的几天,不用上课,晚上还会一场接一场的放露天电影。可是大学的运动会好像不一样了不再叫人那么愉快了,尤其是有比赛项目的情况下。
  物理学院的女生实在少得可怜,学院里所有女生名单都在上面。她们不得不身兼数职,既是运动员又要去当啦啦队给男生加油鼓劲。苏措还是觉得很安慰的,她只有一项投铅球;杨雪比她更惨,因为她有两个项目。
  苏措翻着选手名单,面无表情的说:“给院里丢脸你们不要怪我就是了。”
  班长哈哈笑:“不怪不怪,重在参与。”
  本来也没什么希望。像物理学院这样的人丁稀少的小学院肯定是没办法跟计算机学院信息学院之类的大系抗衡的,想都不要想。
  运动场上一派热火朝天,苏措很烂的成绩让她在初赛中就被淘汰下来,自然也不用考虑之后的比赛了。
  田径场马上要开始男子三千米的比赛,苏措跑过来来做后勤。物理学院的弱小她再一次体会到了。人家的拉拉队,气势磅礴,女生一大堆,把起跑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可是物理学院的就那么几个女生稀稀拉拉的站在那里,互相看着瞪眼。
  参加长跑的运动员是苏措曾经拒绝过的黎杰。苏措有点尴尬,还是擦着人群的边缘走过去,把黎杰换下衣服接过来。
  黎杰从苏措手里接过矿泉水,忽然问她:“对了,你怎么不去给他加油?”
  “谁?”苏措不明所以。
  “怎么你不知道么?许一昊啊。”黎杰指着那堆女生,语气有点怪,“你们难道不是很熟?”
  苏措不知可否的露出个笑。裁判挥吹了一声口哨,舞着小旗子让所有非运动员离场,苏措跟着那群女生离开跑道,站在几米外的白线去。苏措听到她们兴奋的议论声,才知道原来许一昊也参加了一千五百米的比赛,她们都是给他加油来的。这样的后勤队伍使得苏措吃惊非常,原来许一昊都已经这么有名了。她留心看了她们,里面并没有林铮。不过想来也是,她跟崇拜者自然不能挤在一起,否则成什么样子。
  这学期开学后她很久没见过许一昊。苏措每个月把哲学研究会的文章发到他的邮箱,除此外,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
  许一昊穿着短袖短裤的运动服,头发剪短了,清俊之极。不过他好像瘦了些。苏措这么想。正想着,她身边那群女孩子同时叫起来“许一昊,加油”,声言重复有力,在阳光里跳跃抖动,像是一种召唤。苏措低头看着运动会时间表,忽然觉得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什么时候,许一昊回过头来,正在看着她。她抬起头,头顶的阳光像金色的大雨,远处闪耀的得一蹋糊涂,晒得人睁不开眼睛。苏措只能感觉他在看他,表情神态却是不可知的了。她明朗的笑笑,张张嘴无声的说:“师兄,加油。”

  十
  一声令下,比赛开始了。
  长跑是件考验耐力的事情,起初还能冷静的看,两圈之后操场上本来观看别的比赛的同学大都也纷纷跑过来,挤在操场四周加油鼓劲。跑道是四百米一圈,每一圈之后,运动员的距离就被慢慢拉开。现在的大学生普遍的缺乏锻炼,第四圈之后,陆陆续续的有运动员开始行走或者退场。操场上的整个节凑都慢了下来。场地上大声加油助威的此起彼伏。看得哪里还是比赛呢?是一种坚持到底的精神。
  许一昊跑得也很艰难,他紧紧咬住第二名,保持在第三名的位子。操场的秩序也再不那么严格,很多人都跑到操场,在外圈跟着自己学院的运动员一起跑,不停重复着一句话:“加油,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苏措抿紧了嘴,紧张的看着运动员们艰难同时坚定的迈步,主席台前巨大的播音喇叭反复播放的进行曲加剧了操场的紧张性。
  终于到了最后半圈,本来疲乏的运动员们忽然爆发想焕发了青春一样,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动力,他们开始冲刺。
  苏措看到许一昊像驯鹿一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终点跑过去,他身形矫健,他的脚落在地上,那么稳同时又那么轻盈,每一步都引得女生尖叫着加油。
  他第三位冲过了终点,这个成绩已经足够好了,第一第二名都是体育特长生。
  体育老师看到一大堆人涌向许一昊,大手一挥:“让他慢走一会。”
  因为黎杰还有大半圈才能跑完,苏措依然站在白线外,神情紧张的抱着他的衣服和两瓶矿泉水。
  大量运动后许一昊脸发红,他拒绝了别人递过来的毛巾和矿泉水,缓慢的走几步,刚刚从苏措身边擦过。他呼吸急速,浑身是汗,白色运动贴在他的身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胸口急速的起伏,和运动服下的身体的轮廓。女生们看的脸红心跳,忍不住开始尖叫,这次的尖叫和运动本身没有关系。
  他身体的热度透过空气逼近他。苏措一默,拧开矿泉水瓶盖,递过去,说:“师兄,你真让我敬佩。”递过去才想起刚刚许一昊刚刚没有接别人递来的水,也许他并不渴。苏措短暂的一怔,把手缩了回去。
  许一昊看着眉目如洗的苏措,一把抓过矿泉水,往嘴里灌了几口。
  “谢谢。”许一昊气息渐渐平稳下来,对苏措说。他声音哑哑的,听起来反而有点特殊的味道。
  苏措嗓子眼里无辜的轻咤一声。许一昊这么做,好像显得她与众不同,这不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么?她立刻感觉到觉得女生们的目光刷刷的落在她身上。
  “不客气。”
  苏措神态如常,朝终点线外快步走过去过去,黎杰即将冲跑过来。他的名次的确很靠后了,可不论对于谁来说,能跑到底,都是让人感动和钦佩的。
  苏措扶着黎杰回到看台坐下,然后就被院学生会派去给主席台的广播站送稿子。一到广播站,苏措就知道扩音机里的声音听起来为什么那样耳熟了,原来播音员是林铮。
  林铮忙得很,还是把耳机从头上取下来,把目光从纸堆里抬起来,跟苏措招呼:“刚刚我看到你了,一昊还好吧?我这里很忙,本来答应他去看比赛的,可还是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
  原来她都看见了。广播站在主席台上,地方高,整个操场尽收眼底,更何况墙壁上还挂着好几副望远镜。所以如果有心,哪个角落都看得到。苏措笑微微说:“师姐你不去怎么会好呢?”
  林铮眉端一挑:“那我一会过去。一昊给你说了下个星期的校际篮球联赛了吧,你会来吧?”
  苏措疑惑:“什么篮球比赛?我不知道。”
  林铮“哦”一声,吃惊的看她:“你不知道?”
  苏措离开主席台回看台,在操场上,她的去路被高高的身影挡住。苏措抬头看他,不过她发现很难迎着强烈的阳光看到他的面部表情。不过他应该是从长跑后的疲乏中恢复过来了,气息平稳,看上去休息的很好。
  “刚刚我给你打电话,你的手机接不通。”许一昊的声音混杂在喧哗高调的进行曲中间,听起来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你总是不开机?”
  “习惯性的忘记而已。”苏措解释,“再说一般不会有人找我。”
  “你总不开机,别人自然不会找你。”许一昊冷静的说。
  在手机的这个问题上,苏措被苏智骂了无数回,她懒得争论,觉得换一个话题比较好。她说:“师兄有事?协会的事情?”
  “不是,”许一昊简短的回答,“下个星期开始的篮球比赛你会来么?”
  “不知道。”苏措说。
  “你哥哥和陈子嘉也是西大校队的,他们给了你票吧。”
  “我没票啊,没人给我票。我哥压根就没告诉我,我连他参加校队了都不知道。”苏措抿着嘴,严肃的摇摇头,“他现在跟应师姐卿卿我我,哪里还记得我呢。总之就是有了媳妇忘了妹妹。”
  其实苏措也压根就没问过他。她心里明白,苏智的性格才能外表,在哪里都会过的风生水起。
  许一昊一怔,眼睛被挡在了头发后面。他换了衣服,可头发还是有点湿。他沉默良久,然后说:“如果我给你票,你会来看么?”
  短短的笑一声,苏措接口:“尽量吧,只要我有空。”
  “陈子嘉和你哥都参赛,你也不一定来看?”许一昊语速非常慢,一字一句的说,像是担心苏措听不清楚:“是么?”
  苏措眉目不动,笑容清新:“计划不如变化快吗。现在说好了,到时候没时间也不一定,白占了一个位子,多可惜。”
  许一昊忽然笑了,笑意冰冷,苏措从来没见到他那种神情,她静静看着他的漂亮的黑眼睛,深不见底,有什么东西一触待发。半晌后他冷冷说:“很好,很好。苏措你真让我佩服。从上学期期末开始,这几个月,你就一直在避开我。我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你是不是也学别人,把我的课表都背下来了?”
  苏措回头看了看主席台,那里有些人走来走去。她微微一笑,说:“没有的事情。学校这么大,遇不到也是正常的。”
  “正常,是很正常。”许一昊重复的念着这个词,“苏措,你继续装下去。你的演技无可挑剔,我找不出任何破绽。你骗了你身边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你哥,这都没问题;只是你,你到底要自欺欺人到几时。”
  苏措一脸平静,恍若没听到这段话,甚至笑微微对许一昊点头示意:“同学在那边叫我。”
  看着苏措走远,许一昊拿出手机给苏智打电话。苏智也是刚从运动会上下来,大汗淋淋。应晨替他擦汗,把手机递给他:“你的电话。”
  苏智看一眼电话号码,微微讶然。他跟许一昊关系虽然不错,但也就是吃了几次饭,谈不上深交。电话里许一昊的声音疲惫之极,还有点哑,他说:“苏智,苏措有问题。”
  苏智沉默下来,脸色不停变换。应晨看的一惊,推一推他,“怎么了?电话里说了什么?”
  “是的,我知道。”苏智放低声音。
  苏智走道球场另一头接电话,说了很久才挂电话。应晨紧张的问他:“你跟许一昊说什么了?是不是关于阿措的?”
  两个人在球场边上坐下。苏智握住她的手,叹口气,说:“你不知道阿措小时候多么聪明。她四岁上下开始学下围棋,两个月后棋艺就已经超过了老师。她学什么东西都这样,没有学不会的,越难越好。这点她很像她的父亲。我爸到现在还说,苏措的爸爸是他们兄弟几个最聪明的。”
  应晨轻声一笑:“看得出来。第一次见她我就觉得,你看她那双眼睛,灵气十足,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眼睛,仿佛能从里面看到智慧。”
  “如果不是我叔叔婶婶后来出事,阿措恐怕早已经成为职业棋手了。”
  应晨眼神一跳。
  “车子出事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就在车上。我叔叔婶婶用自己的身体把苏措紧紧搂在怀里,警察到的时候,发现一车人除了她,无一生还。她坐在父母的血泊里,只受了很轻的伤,”苏智用手在额角比划了一下,“太阳穴这里,有道疤,现在已经看不太出来了。”
  应晨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问:“她去看过心理医生没有?”
  “后来她就到我们家了。为了照顾方便,”苏智点头,说,“我爸妈领养了她。我爸带她去看了很多心理医生,医生们都说她没什么太大的后遗症,建议说让她学点别的什么东西,兴趣多了,也不会总想什么。她也继续学着棋,又开始学钢琴,还有书法画画等等,学得很多。所有的东西她学的都很好,真的是非常有天赋,那些老师恨不得把苏措抢过来,一心一意的培养。”
  “但我觉得不会那么简单。”应晨沉思着说,“那样的事故,总会留下点什么。太正常反而显得不正常。”
  “是的。”苏智叹气,“我跟她一起长大,念一个小学一个中学,大学也是毗邻的。可是我依然不知道她哪里变了,更不要说别人。考大学之前,我爸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她心理非常健康。除了她自己,不会有人知道了。”
  那晚上寝室的几位看到苏措一回寝室,立刻扑了上去。
  苏措警惕的看着她们:“要笔记还是作业?”
  杨雪讨好的笑,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帮我们弄票吧,校际篮球联赛的票。你认识那么多人,肯定有票的。”
  苏措睨她一眼,“喂喂,你是学生会的好不好,难道没有票?”
  “位子不好吗,都是最后的几排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卢琳琳嘿嘿两声,那笑容跟杨雪一模一样,“你的话,那位子肯定很好。”
  “好吧好吧。”
  杨雪把手机递过来,“打电话吧。”
  苏智懒洋洋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来,一副料事如神的样子:“阿措,你是跟我要票来的?我一直等你找我呢。”
  看到宿舍里诸位期待的眼神,苏措忍气吞声:“是的。”
  “三四张。”
  “我只有一张,是给你留着的。”苏智不无遗憾,“前排的那些位子毕竟只有那么多。不过,你问问陈子嘉,他那里应该有。我叫他过来听电话。”
  陈子嘉一接电话就笑了,语气带着调侃:“难得你主动要什么。”
  苏措笑呵呵,“其实就是票的问题,那个,我们宿舍的同学想去看——”
  “是这样,”陈子嘉声音一顿,说,“我明天给你拿过来。”
  苏措大喜过望:“不用不用。我过去找你就可以了,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中午可不可以?”
  搁下电话,苏措恶狠狠的瞪着欢呼雀跃的杨雪和卢琳琳:“你们可坑死我了。我又欠一个人情。”
  “欠就欠吧,大不了学白娘子以身相许罢了。”邓歌半阴半凉的说。
  苏措脚下一绊,差点撞到床柱上。
  “你不用吃惊成这样吧。”杨雪嗤之以鼻,“我的话,还求之不得呢。”
  “人家早有女朋友了,你们死了那条心吧。”苏措一报还一报,笑的比她们还开心。果然她立刻听到意料中悲惨的叫声。她满意的到桌前,打开了电脑。
  第二天上午的课一结束,她就匆匆忙忙往西大赶过去。正是吃饭的时间,每条路都是人,满为患,苏措只得把自行车锁在路边,走到苏智的男生宿舍楼下,她到的早了点,不过已经看到陈子嘉拿着票站在楼下来了。
  “这三张的位子靠后一些。这张是苏智留给你的,是特别留给亲友团的票,颜色和别的不一样。”陈子嘉解释说。
  “实在是太感谢了。”苏措感激涕零。
  “你会来吧?”陈子嘉没来由的问了一句。
  “啊?”苏措愣神。
  “没事,”陈子嘉轻描淡写的说,“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我回去了。”
  陈子嘉眼光不明的转了一下。苏措转身的时候,他上前几步,叫住她:“等一等。我有事请找你。”
  “什么事情?”苏措不明所以。
  “我们老师的一个任务统筹管理系统,需要有人做开发一个软件,我们都不擅长,你能来帮忙么?”陈子嘉抱臂站着,他看着苏措神色闪烁,白皙的皮肤在白色的梨花下面显得更加白。
  “我——”苏措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这件事情,她怔怔的说,“这样——”
  “上学期最后一天,你答应过我。”陈子嘉静静看着她,他的语气如此果断而坚定,不容拒绝。
  苏措没忘。不过这个代价,似乎也太大了点。
  她吁出一口气,沉痛的点点头。
  下午是大学物理的试验,测刚体的杨氏模量。苏措依然第一个离开,来到科学中心。纳米实验室里只有刘菲一个人,两位师兄和白老师出席一个材料学界的大会去了。
  苏措坐在电脑前看着陈子嘉刚刚发给她的相关资料,颇有点心神不宁,良久后终于出声:“师姐。我问你一件事情。”
  “我正在听。”刘菲一边记录数据,一边说。
  苏措问她:“师姐,你有没有告诉过谁我在白老师的实验室干什么?”
  刘菲有点吃惊,她抬头看看苏措,摇摇头:“我从来没有说过具体的工作。不过你一提起我倒真想起来了。前几个星期,我参加一个聚会的时候,有人说程序员写的好的都是男孩,我就说不是,然后提到了你,还很跟他辩论了一阵子。”
  苏措无力的垂下头,“当时有谁?”
  “人很多,除了陈子嘉,剩下的你大概都不认识,”刘菲说,“怎么了?你看起来一脸沮丧。”
  苏措有气无力的笑笑。
  哪里是沮丧,比沮丧坏多了。恨不得去买豆腐撞上去。

  十一
  校际篮球比赛是在西大举行召开的,苏措没去那边观看开幕式,不过基本上所有的情况她都从宿舍那几位的嘴里听说了,帅哥如云气势宏大等等若干的词语在谈话里反复出现。她们激动的聊着比赛见闻,一直到两点都没有睡。不过因为明天是周末,多晚睡也没人在乎。
  “明天的比赛你还是不去?可是咱们学校跟西大的比赛啊。”杨雪问她。
  “估计是没时间去了。白教授今天回来了,我的工作还没做完,被他批评了。哪里还敢走。你们拿我的票去吧,那里位子好一点。”苏措迷迷糊糊的说。说完她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我怎么可能去坐你的位子,”杨雪“扑哧”笑了,“那里坐的都是运动员亲友团好不好,我去做什么。不过我担心你哥哥看到你没去,一定骂死你。”
  许久没听到回答,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原来是睡着了。
  在实验室忙了一整天,苏措终于也没去看球。虽说是市内大学的校际联赛,但华大西大的实力确实是最强的,这场比赛虽然是小组赛,但和决赛的激烈程度也相去不远。苏措回寝室的一路上,都听得到有人兴奋的讨论这场比赛和比赛的结果,毕竟结果是华大以两分的差距胜过了西大,虽然胜的艰难,但总是一场胜利。
  苏措给苏智打了个电话,她本来是想安慰一下,结果她却听到那边笑声闹声歌声震天,说话一个字都听不清楚,看来他们根本不把这次失利放在心上。
  到西大管理学院楼下的时候,苏措借着今天最后一缕夕阳微弱的光看了一眼表,刚刚晚上六点半。
  陈子嘉站在管理学院门口等着他,虽然才四月底,可是最近天气却反常的热,他穿着合身的白色衬衣和深色长裤,被夕阳一照,看起来更高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一直到达苏措的脚下。苏措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地上的影子,不由得玩心大起,一步一跳的踩着他的影子跳过去。
  苏措走近,陈子嘉看到她浑身浸在夕阳里,可是她眸子里的光彩比夕阳还要绚烂,依然没被那种光亮掩下去。他急速别过了头,然后回头过来,轻声说:“来了。”
  “来了,我很准时吧。”苏措站到他跟前,眉目如洗:“进去吧。”
  办公室里已经有了几个人围着一台电脑站着,表情严肃的讨论程序里的问题。陈子嘉带着苏措进屋的时候,他们回过头,上下打量苏措,面露惊奇:“陈子嘉,这个女孩就是你找的帮手?”
  苏措看到众人愕然的眼神,礼貌的点点头。
  陈子嘉微微一笑:“是她。”他的声音态度非常有说服力,本来心存疑窦的那群男生顿时就让开一条路来。
  “不管怎么说,你来了就好了。”有人说。
  陈子嘉带着苏措来带电脑前,说:“我们已经开了个头,但是还有些问题。”
  弯腰拨弄了几下鼠标,苏措回头问:“这些代码是谁写的?”
  一个看起来个子很小戴眼镜的男生说:“是我写的。”
  “恩,我想想,”苏措拧着眉头想了想,然后说:“你做前台设计,我做后台代码。分工合作,效率应该高一点。你觉得怎么样?”
  那男生吃惊的看了苏措一眼,然后扭头看向陈子嘉。陈子嘉微微一点头,对苏措说:“按你说的办,就这样吧。”
  这件办公室很大,有六台电脑,加上苏措恰好一人一台。苏措也不在乎,随便挑了一台角落的电脑,打开光驱,把带来的光盘插进去。
  刚刚那名小男生问她:“这是做什么?”
  “一些有用的代码片断,我事先准备好的,写语句的得时候可以调用,节约时间。”苏措坐下来,开始写程序。平心而论,这个软件的要求比起在白际霖实验室的软件要求容易多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难度,只是重复性的工作比较多。苏措摁键盘的速度非常快,一行行代码简直是迫不及待从她指尖跳出来,看得身边的那些男生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一时间整个房间只有清澈的摁键声如诉如歌。
  陈子嘉也有些意外,静静看着她。电脑屏幕上的光照的她的五官荡漾闪烁,但也清清楚楚。
  一直忙到十点半大楼将要熄灯苏措伸了个懒腰打算离开,整个办公室空空如也,只剩下陈子嘉还在。
  “很辛苦,我看你一晚上都没有动过,”陈子嘉放下书站起来,递水给她,说:“其实你不用忙到这么晚。”
  苏措笑笑:“早点弄完了,大家都安心。”
  “你大概需要多长时间?”陈子嘉默一默,然后问。
  “如果每天像今天这样,大概需要一两周吧。”苏措想一想说,“如果你想可以快点,我能挤出时间。”
  “不急,完全不急,”陈子嘉一愣,然后笑道,“我好像没有催你吧。”
  “那——”苏措疑惑的看一眼他,敏捷的把话吞回肚子里,“反正还是快点好。”
  一边说话,两人边收拾书包。这一层楼是老师的办公室,平时老师未必会来这里,更何况时间这么晚了。长长的走廊里没有人,安静得很,走起路来脚步声也特别响亮。走廊里的电灯悬的高高的,照到地上非常稀薄,并不算亮,有种森然肃穆的感觉,满适合拍灵异电影。
  苏措甚至已经想好了电影开头。黑沉沉的夜里,一扇门给风吹来,猛地关闭上——
  “上周的篮球比赛,你没有去。”陈子嘉打断她的遐想。
  “真遗憾,”苏措从想象中的鬼故事里抽身,“你们输掉了。不过我打电话给苏智的时候,他好像完全不在乎的样子。”
  “还早。”陈子嘉一笑,“比赛不过开了个头而已。”
  说话间两人出了管理学院的大楼,外面路灯无声无息的照着,亮晃晃得让人眼花,依然有许多学生来来往往与寝室和教学楼,时不时扬声说一句话,声音划开夜空。虽然校园里远比不上白天的热闹,但毫不冷清,跟大楼里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送你回寝室。”陈子嘉推过自行车,跟她说。
  苏措骇笑:“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很晚了,路上不安全。”
  “这算什么晚?我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回自习室,”苏措笑微微,客气的拒绝,“从这里回宿舍这一路都是主路,人只患多不患少,几分钟也就到了。师兄你难道会不知道?”
  陈子嘉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到她的心里,语调十分平静:“苏措,我请你帮这个忙让你很为难,是么?”
  “师兄你看,是我欠你许多人情,不是你欠我的。我看起来真的像那么不知感恩的人么?”苏措苦笑着用手抚住额头,手掌停在太阳穴那里;她眼角余光看到一个袅袅婷婷的影子几乎是跑过来,她叫她,“米诗。”
  看到苏措跟陈子嘉站在一起,米诗虽然依然笑靥如花,但眼神里却带了点戒备,她什么都没带,除了手里的那只小小的手机,屏幕还是亮着的。
  米诗“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问:“苏措,你怎么在我们学校?”听得出来她想让自己冷静,但是明显有点功力不够。
  “没什么。程序上的一点小问题。”苏措抢着回答。她很喜欢米诗,绝不能叫她误会。苏措跨上车,骑车迅速离开,把地方留给他们二人。
  尽管如此,米诗依然不放心苏措似的,她每次来西大帮陈子嘉作程序时,米诗一次不拉的在场。防到这个份上,苏措实在有点无语。陈子嘉对她的到来不表任何态度。但是看的出来,他很关心米诗,她水杯的水一空,陈子嘉立刻为她倒满;她在学习方面有任何问题,陈子嘉都是细心详尽的解答,讲的真是深入浅出。
  那天陈子嘉去球队训练,办公室里只剩下米诗和苏措两个人。米诗开口,徐徐说:“苏措,你答应我,不要跟我抢陈子嘉。”
  米诗没跟着陈子嘉去球场,苏措就知道她肯定有话要跟自己说,不过苏措再怎么有想象力,也想不到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此单刀直入一针见血。
  米诗的神色镇定,倔强,还有一丝不顾一切。她没有多余的废话,一开口就说直奔主题。说最开始的几个字的时候,语气里还有点请求;但是提到“陈子嘉”三个字的时候,就只剩下坚决了。
  以米诗的才貌,两所大学喜欢她的男生也跟过江之鲫一样多,据说她收到的情书只能用打来计算。她跟每个喜欢她的男生都客客气气的说对不起,我喜欢别人。渐渐大家都知道,那个人就是陈子嘉。苏措听到苏智讲,男生们早上大都来不及吃早饭,米诗有一度甚至天天送早饭到他们宿舍或者教室,风雨无阻。
  她那么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从不掩饰,目的非常明确,为了得到所有而努力争取。光这一点,就已经让人另眼相看。
  “你开什么玩笑,”苏措微微扬了嘴角,说,“米诗,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只是因为他和我哥哥是同学的关系。你千万别多想。”
  米诗两条弯眉皱起,疑惑的看着她。
  “我就算想抢但抢得过来么?”苏措停住手指敲击键盘的动作,且笑且叹说:“米诗,你这么美丽聪明。真的无需担心。”
  “那你答应我。”米诗说,她目光灼灼,语气里全是期盼。
  苏措只是笑,半晌,她开口:“是。我答应你。”说话时,嘴角的笑意一直未曾退却。
  然后米诗就对她热情了起来。
  篮球比赛两所学校也是一路顺利的过五关斩六将,决赛时毫不意外地两支篮球队再次相逢,此时的盛况更加不同以往,而且因为是周末,球票更是枪手之极。的ef0d3930a7b6c95bd2b32e
  苏措做完了程序,心情愉快的从管理学院的楼里走出来,就迎头撞上应晨。
  陪着苏智训练,应晨看上去也有一点瘦了,所谓的贤内助不过如此。
  “终于找到你了,”应晨松一口气,“还好陈子嘉让我快点过来,不然就错过了。这场决赛你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不然你哥会骂死你的。”
  “我本来也打算去的。不是下午么?现在这么急?”
  应晨看着她,眼睛里危险的光芒一闪而落:“不行,你得跟我一起。不晓得你下午又跑那里去了。”
  她电话响起来,接完之后她告诉苏措:“他们准备在外面吃午饭,我们过去吧。”
  停住脚,苏措问:“他们是谁?你们学校校队的?”
  “是的,你哥他们。”
  “我不去了,师姐你过去吃饭吧,下午我会跟寝室的同学一起到,”苏措皱起眉头思考,然后说:“我是很有集体荣誉感的,怎么说你们学校也是篮球场上敌对国啊。”
  应晨一仰头,诧异的说,“阿措,那在球场上支持哪边?”
  “毫无疑问是我们学校。”
  应晨放弃了说服苏措的打算,任凭她去了;看到她离开的背影,应晨不由自主的想,连苏智都经常被她气得一楞一楞,更何况是自己呢。
  苏措和杨雪下午的时候是准时到的球场,不过她发现她似乎来的太晚。球场座无虚席,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呐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好容易她才进跟主席台遥遥相对的亲友团坐席中。
  体育馆是按照国际体育场馆的标准修建,座位总数数千,如今满满当当。每个角落都有人声炸起,初夏的阳光从天窗漫近来,空气中金色的灰尘飞扬。
  应晨吁出一口气:“你可算来了。”苏措歉疚的一笑,坐在她旁边。
  米诗也在旁边,她穿着一身白色裙子,浑身流淌着一种柔曼的气质,美丽得让人吃惊。
  两方队员们出场了。呼喊声叫好声乍然而起,那种气势简直排山倒海,从篮球场上控袭来,简直压倒一切。
  亲友团这里的位置极好,苏措最先看到的是站在数米之外的球场中心许一昊。他的脸刚好正对着她,全部浸泡在阳光里的脸,她眉毛很浓,他笑着朝四面的观众们颔首微笑,鼻翼微微皱起。苏措于高台之上看他,居然不觉得他矮。
  苏措开始回想,上次见到这样一张叫人无法忘记的脸,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球场在激动的呼喊声里开始。应晨坐下来。她起初没注意到苏措神色有异,以为她只是平静的看球,可是十多分钟过去,她发现苏措眼睛还是直直平视着,细看的话,才能看出没有任何焦点。
  应晨去摸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心一片冰凉。她紧张的推一推她。
  苏措回神,“啊,怎么了?”
  “我正要问你,”应晨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你刚刚在发呆。这么激动的球赛你也能看发呆?”
  “不好意思,”苏措笑一笑,“刚刚想起了一道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然后就失神了。哦,师姐,比分是多少了?”
  瞥一眼电子计分板,应晨说:“六比六平,一时半会很难分出胜负。”
  苏措把目光投向球场。两方队员大汗淋漓,在球场上热切的奔跑拼搏,在逆境中奋起,等待着一次次峰回路转。不留给对方任何机会,仿佛一场战争,寸土寸金,分秒必争,每分每秒的都在体验一种与共同胜利与失败的情趣,也是在反复体验他自己和人生的境遇。
  苏措以前从未见过他们打篮球,从不知道她们打得这样好。他们在赛场敏捷的争夺交锋,十足展现了篮球运动的魅力。许一昊扣篮时凌空飞翔的飘逸,陈子嘉关键时刻三分线外的“百步穿杨”,苏智运球过人时防不胜防,都叫人吃惊。
  球场上尖叫声乍然四起,应晨欢呼了几声发现苏措脸色皱着眉头坐在那里,她眨眨眼,有点理会到苏措说的对手的意思了。她拍一拍苏措,指着球场说讲:“你看陈子嘉,如果有人需要给阳光做广告,他就是最好的代言人。”
  苏措“嗯”了一声。
  米诗在一旁叫起来:“应师姐你不看你们家苏智,看陈子嘉做什么。”赛场声音很嘈杂,这话只有附近的几人听到,大家都笑了。
  看到苏措面露轻松的表情,应晨神情严肃了一下,说:“阿措,跟你说一件事情。”
  “什么?”
  “你哥哥的二外选的是法语,”应晨沉吟说:“我们打算毕业后去法国。”
  球场上正是激烈焦灼。苏智他带球绕过华大队员,传球给陈子嘉,陈子嘉在三分线外纵身一跳,篮球在空中划出一跳完美的曲线,如击石落水一样落入篮筐。
  球场叫好声连成一片。苏措把目光从球场收回来,笑吟吟开口道:“多好的事,以后我也可以去法国找你们玩了。”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应晨惊讶。
  “不用吃惊,大丈夫志在四方。”苏措如实回答。从她得知应晨的父亲祖父都是外交官的时候,她就猜到他们终于有一天会走出这一步,不过没想到他们会告诉她。
  “大丈夫志在四方,说得好,”应晨慢慢的咀嚼这句话,然后问:“阿措,你的志向在哪里?”
  “不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苏措一笑,正打算说什么,球场上又是一阵尖叫,把她的话完全盖住了。
  苏措立刻回头看球场,却冷不防看到一只球飞速旋转着朝这个方向飞来。她反映迅速,刷一下扯住应晨朝右侧倾身倒下,球有惊无险的擦过她的手臂,在身后的椅背上一撞,弹落到了脚下。
  和球一起奔至看台下方的,还有热气腾腾的许一昊。他边跑着便回头向队友挥手,发尖都已湿透。苏措弯腰捡起球,稳稳朝他抛过去。许一昊的目光落到看台上,眼睛里光亮迅速闪过。不过这都是一瞬的事情,快得别人根本没有看清。
  应晨笑了,说:“他刚刚看了你一眼。”
  “没有的事。”苏措摇摇头,“扑哧”笑一声,“我不知道师姐你眼睛那么好。我都没来的看清楚呢。”
  “你是当局者迷啊。”应晨说。
  球场上一拨一拨的声浪掀起,两校的比分咬得很死,对那只篮球的争夺也进入了白热化,最后十分钟的时候,大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什么思想准备都做好了,然而谁都没有料到这个时候居然会发生变故。

  十二
  事后各种说法纷纷而起,版本各异。归根结底是许一昊单脚起跳投篮,由于用力过大,加上落地时恰好踩到了到了对方某一名球员的脚上,导致踝关节受伤,迅速出现了半个鸡蛋大小的肿块。
  然而不管怎么样,结果总是不变。许一昊受了伤,不得不在最后十分钟黯然退出球场。主力队员的缺失导致华大以微弱劣势败北,本来的很有希望的三年冠到底是打了水漂;陈子嘉在这次混乱事件同样受了伤,英俊的脸在混乱中被擦伤,脸颊青了一块,大概一个多星期后才消。
  “喂,姓苏的,”杨雪深深感到愤怒,“你们会长负伤躺在医院,你都不去看他?一个星期了你都不去看他?”
  “谁说我没去了?”苏措没好气,“可是我去的时候房间里人满为患,我哪里进得去呢。再说都快期末考试了,时间那么紧啊。”
  “那你还是应该再去一次。”杨雪下了结论,“最好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陪伴左右,不离不弃,显示出苏措你的贤惠和能干。”
  苏措瞪她:“已经有人干这事了好不好。”
  第二次去医院的时候探访的高峰期都已经过了,因为所有人都开始忙起期末考试了都上晚自习了,探访的密度变小了许多。苏措站在门口等医生给他换完药后才从门后走进病房,房间里空无一人,林铮居然也不在。
  华大的校医院不论医生设备都是相当不错,病房条件也不错,住起来应该很舒服,苏措边打量病房边这么想。每个房间都显得整洁干净,对病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了。房间里只有许一昊一个病人,剩下两张床是空的。
  然而看起来房间可不空,鲜花水果堆得到处都是。
  许一昊正在看书做笔记,毕竟腿受了伤不是脑袋受伤,不能让他免于考试。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放下手里的书和笔,静静看着来人走进病房。
  “师兄你好点没有,”苏措站在他床边,问。刚问完不由得莞尔一笑。
  “好多了,”许一昊面沉似水,目光久久的停留在苏措身上,说,“在笑什么。”
  “没什么了。”苏措笑微微,“觉得这段时间你肯定听够了这种慰问的话,肯定耳朵都听出油了,然而人家问一遍你就得回答一遍,多么枯燥啊。”
  “不过你还真是及时,我明天出院,”许一昊嘴角勾出个含义不明的笑,“我原以为你不会来了。”
  苏措站着他坐着,她头一次可以平视许一昊眼睛。然而不知怎么,两人的对视开始朝奇怪方向发展。尽管他没有开口说话,可是许许多多的话语还是从他的清凌凌的黑眼睛里面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淌。苏措感觉到后背有一股冰凉的风正把她的衣服和皮肤隔离开来。她迅速的挪开目光,看到窗户那里撒了一片月光。
  “我之前来过一次,跟苏智他们一起来的,这里人很多,都挤不下,所以我没进来。”苏措不等他回答,环顾四周,说,“房间好像有点冷,我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可不可以?”
  她也不管许一昊答不答应,径直走过去,弯腰调高了温度。
  身上忽然一沉。苏措直起身子,发现肩头多了一件外套,她顺着搭在自己肩上的双手一路看上去,许一昊正站在她身后,眼神和笑容温柔到苏措害怕的地步。
  那样温存的神情看的苏措半边身子一麻,然后再努力摆出个大惊失色的表情:“师兄你怎么下床了,快躺回去。”
  扶着许一昊躺回床上,苏措顺势坐到床沿,从书包里翻出一沓沉甸甸的书,放到小桌子上:“本来准备带花给你,可是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有卖的,只有送你书了。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翻一翻。”
  许一昊看看书,再看看她,微微一笑:“我这里的花已经很多了,但是送书的却没有。”说着看了眼书名:“你还看西方的奇幻小说么?我倒是不知道。”
  “看的,你不知道而已。”苏措挑眉一笑。
  “是,我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许一昊身子趋近苏措,神情那样专注坚持:“你还瞒了我多少?可不可以全告诉我——”
  这时门口再次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一声轻咳。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去,苏措睁圆了眼睛,镇定的从床上站起来,垂着目光站到一旁;许一昊神情尴尬的左闪右闪,紧张的看看苏措,然后才犹犹豫豫的说:“爸,你怎么来了。”
  真是有点欲哭无泪。苏措在心里大声哀号,为什么今天一时头脑发热来看他啊,而且还这么晚了,莫非就是杨雪一句话给刺激的?而且还遇到了校长?在面积不足二十平方的病房里跟校长站在一起,是不是一种殊荣?
  许校长带着一副眼镜,比苏措入学时远观看到的更要立体,更要风度儒雅。问过许一昊的恢复状况之后,许校长就把目光转向苏措。见状许一昊立刻介绍:“爸,她是苏措,大一的学生,我的师妹。”
  苏措欠欠身,态度不卑不亢:“校长,您好。”
  “你们一个学院的?”许校长看向苏措。他平易近人得超出苏措的想象。
  “不是,”许一昊瞄一眼苏措,紧张的搭话,“她是物理学院的。”
  “什么专业?”
  苏措微笑作答:“工程物理。”
  许校长扶一扶眼镜,端详一眼苏措,若有所思:“很少有女孩子学这个专业,也很少有学生能第一眼就把我认出来。”
  苏措一言不发,安静的欠一欠身。
  “不会吧,”许一昊嘿嘿笑,“学校里会有不认识你的?爸你太谦虚了。你真是低估了同学们对你的仰慕之情啊。不过你今天怎么在百忙之中来视察这个小小的病房呢?”
  原来许一昊也能这么嬉笑着说话,苏措一直以为他有些孤傲,除非必要,是能少说一个字决不说第二个的。她认识他也快一年,从来没听过他开玩笑。
  “你要是不把腿摔断了,我也不会来。”许校长看一眼儿子,“这是逐客令?”
  “哪里哪里。”许一昊立刻说。
  “不用催你爹走,本来也准备走了。明天我要出国开会,你一个人在家注意一点,不要乱跑乱跳,”许校长吩咐着,把目光转向苏措,在她衣服上停了一眼,微笑言道,“谢谢你来看一昊。”
  苏措有点受宠若惊。校长到底是校长,做事说话还真的是叫人舒服。
  目送他们离开,苏措跌坐在许一昊的床沿,想着许校长的模样和神情,感觉惊魂未定;许一昊收起了跟许校长那幅玩笑的神态,他沉静的思考了一会,郑重其实的说:“苏措,我爸爸是校长这件事情,我不是要瞒你。要是别的同学知道,后果肯定很麻烦。”
  “肯定的,我甚至能想象到那种盛况。”苏措非常理解的点头。许一昊本来就是学校里的知名人士,如果这个消息被人知道,估计一天之内,肯定会成为学校的头条新闻,爱慕者又将翻一番。她信誓旦旦的保证:“不过师兄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许一昊满脸无奈。
  苏措站起来,脸上笑意尚存,“师兄你复习吧,就要期末考试了。”
  “你暑假回不回家?”苏措走到门边的时候,许一昊叫住她。
  “不回了。实验室有好多事情。”
  虽然已经是晚上,可是白天的酷暑余波尤在。走出医院大楼后,夏天的热气照常如故,苏措低头看了看,不由得大惊失色——难怪刚刚校长打量她的衣服,竟然她身上一直披着许一昊的外套!简直要吐血。
  苏措把外套拿在手里,正欲进门把衣服送回去;她刚刚转了个身,就看到林铮匆匆骑车而来,一只手提着许多东西,从另一扇门进了医院。她走得很急,都没往苏措这边看一眼。既然如此,衣服也只有隔日再给他送回去了。
  期末考试结束之后,绝大多数同学都回了家,苏措寝室的诸位都离校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哪里也不去,在学校里,日复一日的重复这这样的生活:早上起床后就去实验室,偶尔去去图书馆,在那里呆足一日,晚上十点半左右回到寝室。
  苏智放假了也没回家,在学校补习法语,有空的时候就跟应晨把室内外大大小小的地方玩了一遍。日子过的相当舒坦,完全忘记还有这个妹妹。
  这样,三四个星期也就如一日的过去了。苏措从不介意过平乏的生活,别人看来枯燥无比度日如年的日子在她看来就是生活本身,一年和一天都没有什么差别。
  周末一大早应晨过来找她,在科学中心楼下,她看到苏措走来。
  校园里空荡荡,寂静沉默的好像安眠的湖水。苏措的头发清水一样披在身后, 身穿柔软的布衣长裙, 还是背着那只棕色的书包,里面装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和她和她的书。她面沉如水,走在校园里的路上却好像在空旷的原野散步,仿佛万千人群中的一名隐逸者。应晨看着她发呆,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叫她。
  “师姐。”苏措先叫了她。
  应晨从想象中的场景回神,不,这里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旷野,是大学。她笑笑:“今天是陈子嘉的生日,在米诗家里有个聚会,他们让我过来请你也一起去。”
  “那也不用这么早跑过来告诉我吧。”苏措有点吃惊。
  应晨瞪一眼她:“不这么早就找不到你的人了。你又不开手机,”她伸手指一指科学中心,“这里闲杂人等又进不去。”
  “一起去的还有谁呢?”苏措问。
  “也没有多少,那几个你都认识的,”应晨眨眨眼,“中午我跟你哥来接你过去,你考虑一下买什么生日礼物。还有,最好带着泳衣。”
  苏措歉疚非常。应晨跟她本来是莫不相识的,现在却因为苏智而连在一起,害得她为自己的事情操心。现在苏智都不来找她,每次都是应晨出马,这老哥也真会使换人。不过苏措自己清楚,如果是苏智过来,很多事情她未必会答应,例如今天这种情况;但是应晨就不一样。她实在无从开口拒绝。
  在实验室的工作基本宣告结束了,那日上午她处理好手里的工作,就去了学校附近的书市,在里面转了一上午,最后买了套精致的书签作为生日礼物。
  米诗的家在市郊一处宁静漂亮的地方,附近都是这种大房子,不是等闲人居住的地方。那栋三层的楼房前面是一大块草坪绿地,后面还有不小的一个游泳池,大得实在是超出苏措的想象。米诗出来迎接他们。
  “外面很热,里面就好了。”米诗领着他们从回廊来到一层,再上了二层的客厅,“他们马上就到。”
  楼里的装潢雅而不豪华,布置精美,每一样都放在妥帖的地方。苏措并不掩饰自己的诧异,衷心赞叹道:“米诗你家真是漂亮。”
  米诗非常受用的笑了。
  苏智和应晨肯定不是第一次来她家,对这里熟悉的很。应晨一进屋就帮米诗布置房间去了,苏智在厨房进进出出,把各种小吃切好的水果饮料等等通通拿出来,摆在茶几上,放到苏措面前。
  “他们马上就到,我下楼看看。”苏措拿出手机看了看。
  苏措坐在沙发上,瞪着陷墙内的巨大电视。
  “我一个人就坐在这里看电视?”
  苏智一揉她的头发:“那边房间还有电脑。”
  不过苏措的确感觉自己很多年没看过电视了,虽然宿舍里有,但是大家都不大看,都有了电脑,还看电视做什么。
  外面人声短暂嘈杂,几个人走客厅。
  苏措眨眨眼,来人果然她真的认识。最先进来的是许一昊和林铮,随后是陈子嘉,最后进屋的是王忱。她站起来,一一招呼过去。
  客厅太大了,沙发也足够大,几个人都坐下,显得还是很空。一边闲聊,苏措继续看电视上的智力问答节目。
  许一昊眼神复杂,半晌后才跟苏措说:“我不知道你也在。”
  林铮没说话,看着苏措片刻后站起来,去帮米诗布置房间。
  苏措嘿嘿一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陈师兄的生日不许我来?”
  陈子嘉立刻说:“哪里哪里。请都请不到的。”
  很久都没见到许一昊了,看上去他走路已经恢复正常。为了确保万一,苏措还是问他:“师兄你的脚怎么样了?”
  “已经痊愈了。”许一昊看着她说。
  “那就好。”苏措笑眯眯。
  王忱私下里废话实在是很多,他特地挤到苏措身边坐下,笑眯眯说:“知道你今天要来,我特地没带女伴。”
  说的身边人脸色似乎都变了变。苏措睨他一眼,说:“怎么又分手了么?我们宿舍楼里的那个小姑娘呢?”
  王忱耸耸肩。
  “你把人家抛弃了?”苏措开始笑。
  “误会了,”王忱摇头:“不是,是她跟我分手的。”
  苏措眨眨眼:“我得说,这个我没有想到。”
  “苏措,难得有你意料之外的事情吧,”王忱笑容暧昧,“感觉是不是很奇特?或者很新鲜?”
  许一昊说话不多,可是此时他安静的说:“王忱我觉得你话里有话。”
  “会长大人在讽刺我呢,他以为我会扶乩问卜,知前世未来。不过我出门前应该算算,如果知道你要来,早就退避三舍烧香拜佛去了,”苏措目光移到电视上,不由得笑了,“这个人答错了,应该选第三个答案,很可惜。”
  “我错了我错了,”王忱举手投降,“苏措你不说话则已,一说话真是让人无法接招。我还真是佩服你。”
  “多跟苏智练几年,保管你比我厉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苏措抿嘴。
  “谁在说我?”苏智走进屋,后面跟着米诗。
  王忱眼睛瞄着苏措:“绝对不是我说的。”
  米诗亲亲热热的从沙发背后抱住陈子嘉,说:“子嘉哥你来啦,怎么不过去叫我。”
  陈子嘉一直淡淡微笑着不出声,此时才说:“刚到而已。”
  米诗美目一眨。
  这边苏智叹口气,坐在苏措另一边的沙发上:“阿措,我早该知道你时刻不忘记破坏我在会长面前的良好形象。”
  “你早没形象了好不好。”苏措困惑的眨眨眼,“谁给你这样的错觉让你以为自己的形象是良好的?”
  所有人哈哈大笑,包括许一昊也忍俊不禁,苏智只好干瞪眼。
  在笑声中米诗抓起陈子嘉的手臂,问:“这么热的天气,有人想去游泳么?”她话音一落,立刻得到若干相应。@
  众人纷纷下楼。
  游泳池很大很清澈,一群俊男美女在那里,真的是非常养眼。苏措依然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一直没下去,她目光停在电视屏幕上,可耳朵里的声音却是下面传来的笑声打闹声水花声,声音本来不大,可是到了她的耳朵里,却奇怪的交织成一片,好像嘈杂的音乐。
  应晨坐在泳池边上踢水,看了看四周,皱起了眉头。她问一旁的苏智:“怎么阿措还没下来?我上去叫她。”
  “不用去了。”苏智拉住她,“去了也是白费工夫。”
  “怎么?”
  苏智摇头,“你们可能没注意,但是我知道刚刚米诗说到下去游泳的时候,苏措脸色变了变。每次她有那种表情,这件事情就肯定是做不成。说真的,她肯来这里已经很难得了。”
  “嗯,我倒是想起来了,”应晨若有所思,“今天早上我去华大找她,看到阿措,觉得有点奇怪——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她一个人走着,好像她身边的东西都不存在一样。就像一个谜。”
  苏智眉毛一皱,轻声叹了口气。
  “是的。”

  十三
  吃完饭已经很晚了,仰头可以看到漫天星辰。因为本来的打算就是今天在米诗家住一晚,大家也更肆无忌惮起来,男生们大都喝得半醉。
  一群人围桌而坐,也不知道是谁提议玩杀人游戏,总之就开始玩牌。苏措摇头笑着说自己不会,就没有参加。
  别人玩牌,她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影频道正放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外国电影,背景是十八世纪的欧洲,全剧的色调是暗淡的灰黄色——朦胧而阳光穿透过阴湿云层,投下略带灰败的金黄暖色。电影里无处不在的画室位于顶楼走廊尽头,房间的一切都是旧物,每个镜头就像一帧帧色调柔和的水粉画,带着静谧的情调。
  电影里的镜头缓慢悠长,苏措看着看着,不自觉的困起来。可楼下那群人不睡,她也不敢睡,强自打着精神继续看电影,渐渐的也看出了头绪。
  女主角非常年轻,面庞削瘦,凝脂肌肤,忧郁孤独的眼神,浑身蕴含着一种特别的气质;男主角已近中年,有着大理石般的面孔,怎么看都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可是在导演手下,他们却在电影里却发展了一段似有若无的情愫。
  “这样的电影你也看得下去?”王忱到客厅取饮料,看到苏措还坐在那里看电影,非常惊奇。
  “比我想象中好看。”苏措眼光没有从屏幕上移开。
  “他们正在玩真心话大冒险,一起去吧。”王忱拍拍她。
  苏措把目光收回来,打量一眼王忱,嘴角一弯带出个笑,摇摇头。
  “可惜,”王忱颇觉遗憾,说,“我很想知道你的真心话是什么。”
  苏措神态丝毫不变,恍若未闻刚刚那番话,继续看着那部电影。客厅只开了壁灯,光线不时很好,苏措脸上被荧光屏映的一片白。
  王忱摇摇头离开。他离开后不久,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刚刚电影里也闪过一个镜头,脚步声沿着走廊一轻一重的移动,然后画室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镜头细碎的转换,画室的每个角落都尽收眼底。
  苏措给电影惊到,匆忙的抬头。
  许一昊靠着门,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客厅再无别人,苏措从书包里拿出小小一个包袱递过去:“师兄,你的衣服。这段时间都忘记拿给你了。今天有机会,就带了过来。放到哪里比较好?我记得你带了包过来,我放到里面?”
  “随便。”许一昊心神不宁的说了句,他早把这件事情忘的干干净净。
  苏措在一堆书包里找到许一昊的,把衣服装了进去。
  “刚刚在外面玩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许一昊垂下目光,头发完全盖住了眼睛;顿一顿后他开口,声音低沉的仿佛不是他的:“他们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苏措不语,她回到沙发上坐着,拿起遥控开始不停换台。
  “我说,有。”
  “师兄,晚上你酒喝多了,我这里都闻到了酒味。”苏措站起来:“你去隔壁房间休息一下,我下楼叫林师姐上来。”
  “我没有醉。”许一昊冷冷的说。
  苏措不同他分辨,朝门口走过去,小心的从他身边经过。错身的时候许一昊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他力气很大,勒得苏措胳膊又麻又疼,完全动弹不得。正是夏天,苏措穿着短袖衬衣,这样一抓,明日肯定能见到淤痕。
  瞥一眼许一昊,她看到他眉毛进紧皱,眼睛里暗光闪动,愤怒,焦急,心疼等等许多情绪都堆在那里。苏措触电般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对着门微微笑了一下,清清楚楚的开口:“师兄还说你没醉?请放开我。”
  苏措胳膊冰凉,冷得许一昊一怔,同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不觉心里暗悔,眼睛里的光采顷刻退了下去,剩下一片颓然。他到底缓缓松开手。
  他说:“苏措,我跟林铮只是朋友而已。你不会不知道。”
  苏措小心的闪了出去,她听到他在身后轻轻叹气。
  扶着墙,缓慢的穿过走廊,却在楼梯口看到抱臂而立的陈子嘉。他紧着眉头,忧心忡忡的看着她。他虽然一个字都没说,可浑身的那种气质和压迫感让苏措不能不在意他的存在;如果灯光没有撒谎的话,他的目光里大概有一丝疑虑。
  两人俱是沉默。半晌后他诚挚的说:“苏措,你帮我们写的程序很好非常好用,谢谢你。”壁灯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荡起细碎的波纹。
  “师兄你太客气了,本来就是我先欠了你的人情,这个忙也不算什么,”苏措打强精神,愉快的笑一笑,“所以,现在我们两不想欠了,是吧?”
  陈子嘉依然不动声色:“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不能来找你帮忙?”
  “不是,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师兄你一直对我很好,帮我很多忙,”苏措右手扶着墙,左手摁着太阳穴,她的额角隐隐疼起来:“我刚刚那句话表达出了问题。不要理睬那句。我的意思是说,承诺答应了就应当做到,现在我做到了。”
  她迅速的说完这番话,头也不抬的从他身边经过,两人的衣襟和呼吸轻轻擦过。
  下了楼,苏措看到泳池边的牌桌已经散了,米诗正在让人收拾东西,跟她招呼之后就往楼上走;林铮则怔怔坐在原来的位子发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的妆有点花了,不过反而看起来别有一种清丽的感觉;王忱是看上去最有精神的一个,坐在林铮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聊天,也不管她是不是在听。瞧见苏措过来,他同时伸出手朝泳池另一边一指,示意她过去那里。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苏措意料中看到苏智在游泳池边醉得一蹋糊涂,伏案睡着。应晨打算扶起他,却苦无力气。苏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与应晨一道扶起他来到安排好的客房。苏智倒是倒床就睡,倒是什么都不同操心,剩下应晨和苏措面面相觑。她们累得也厉害,都没什么说话的力气,略略交谈几句,洗了澡就挤在另一张床上睡了。
  半夜的时候苏智醒过来,浑身热得不舒服,他挣扎了几下,发出了轻微的声响。苏措眠浅,这一点声音已经可以吵醒她。她急速下床过去察看苏智的情况,他虽然没吐,在昏暗的壁灯下脸色隐隐发青,难看的利害。
  这间卧室有洗手间,苏措打了热水给他洗脸擦身子,再小心喂他吃醒酒药,然后就没有再睡,在他床边睁眼坐到天亮。她怕吵醒应晨,一举一动声音极低。
  苏智再次睡过去的时候,她去了趟花园。宽阔精致的花园里鸟雀声阵阵,凉爽习习,像三月的风一样清新,带着树叶的香味,风吹得暑气全无。漫长的一个夏天,也只有清晨时分最凉快。偌大庭院里,从前庭草坪到后院游泳池人影全无。大约是昨天闹得太晚,所有人都还在睡。
  也许还有别人也睡不着,不过这都是她所不知道的了。在院子里逛了半个小时,苏措依然还发现有人起床的迹象。她回到客厅,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惊讶的发现数条短信飞快的弹出来。
  清晨的时候苏智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苏措坐在自己床边,目光定定的看着窗外。清晨光线微薄,她脸上的表情几乎看不清。苏智想起若干年前的事情,默一默后开口,说:“阿措,你现在还是不大容易睡着?”
  “没有的事情。”苏措打量他的脸色,说,“哥哥,你脸色好多了。”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难得听到你叫我一声哥哥。”苏智扶着床坐起来,装模作样的看窗外的太阳。积习难改,他好容易恢复了一点精神,就开始说笑。
  苏措笑笑。她睡得不好,眼圈四周发黑。
  “哥哥,你告诉米诗,我回学校了,代我谢谢她的招待,我非常感激。”
  “跟我们一起走吧。”苏智摇头。
  “等到所有人都起床,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得回实验室了。”苏措晃一晃手机,“刚刚开机才知道,师姐昨天把实验室钥匙锁在实验室了,现在进不去,急坏了,她让我马上回去开门,不然她得被白老师骂死。”
  “嗯。不过这个地方,离市内有点距离,出租车也不多。”苏智担心的说。
  “这都是小事情了,我能想办法的,”苏措肯定的说,“但不论如何我得赶快回去。”
  应晨也醒了,她看到兄妹俩坐在那里静静说话,两个人脸色都不好,但是难得的没有抬杠,罕见的洋溢着一种兄妹之间才能有的温情。
  苏措运气很好,她离开米诗家走了不久就遇到了出租车;匆匆返回学校,寝室也没回直接跑到科学楼。刘菲在实验室门口等得就差跳脚,见到苏措简直像见到了一座金山,扑上来就抱住她,甚至还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
  苏措简直笑得打跌。她何曾看到一向镇定的师姐这个样子,忍住笑,她说:“师姐,那你可得请我吃饭,我从市郊打车回来,一点都不便宜。”
  “你说怎么请就怎么请,”进屋后刘菲打开空调,微微一笑,“不过你去市郊做什么?”
  “昨天是陈子嘉师兄生日,米诗请我们去她家玩,庆祝一下。”
  “米诗?”刘菲吃惊,“你怎么认识她的?哦,陈子嘉?”
  苏措点头。
  这时刘菲眉毛一皱,走到苏措跟前,郑重其事的说,“阿措,我很早就想告诉你,你最好不要跟他们那群人交往过密。”
  苏措疑惑的睁大眼睛。
  “起初因为陈子嘉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就没讲。”刘菲拉着苏措坐下,平静的说,“你跟他们不是一类人。他们,包括许一昊,都是那种坐着什么不用做,但什么都有的人。可是你不一样,你所获得的一切都是靠你自己的努力挣来的。那么勤奋的读书是为了什么?在白老师的实验室累死累活又是为了什么?”
  轻咳一声,刘菲轻轻说:“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你经济困难。这么起早摸黑,看的我都心疼。你这么善良,我几条短信你就大老远的跑回来,甚至都没人送你。他们那群人,我很早就认识,人很好,只是,他们完全不能理解你。因为包括我,都不能。”
  苏措不吱声,可是却紧紧抓住了刘菲的手。她垂下头,把目光低到看不见的地方,柔顺的头发缓缓从耳边垂下来。
  在出租车里苏措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刘菲心念一动,站到她身后,轻轻把她头发理顺。此时她才发现,苏措头发的颜色不是纯黑色的,而是一种暗红色,阳光从科学中心的窗户里斜过来落在上面,红色更加明显,好像暗地里流动的红光。

  十四
  这个夏天既热且长。
  华大的规矩是大二开学之后才军训。工程物理系连同其他几个有特殊要求的系给拉到军队里训练了足足一个月。若干年后在同学们的回忆中,也许军训是只剩下有趣且美好片断,但在当时,这个过程都是艰苦非常的,尤其是对苏措这种体育不佳的人来讲,日子更是过得度日如年,每况愈下。
  回来的时候所有人变得又黑又瘦。
  高兴的人似乎只有杨雪。她一直苦于寻找减肥的方法,这下子终于成功了。杨雪瘦下来秀气多了,引得宿舍里那那两位又嫉妒又羡慕。
  杨雪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得意极了:“还应该多军训几个月的。”
  “多好多好,”苏措“噗嗤”一声笑:“那我可以不用活了。”
  苏措本来就偏瘦,现在就更瘦了。不过她有个特点,虽然纤瘦,但是非常匀称,乍一眼看上去,瞧不出太大变化。
  下课后在苏措教学楼前的车棚里碰到苏智,他简直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叫起来:“苏措你几天没吃饭了?”
  陈子嘉也说:“是瘦了很多。”
  这学期他们有门数学课在华大上,见面的几率也随之增加。说起来也是那次生日聚会之后,苏措头一次看到他们。
  环顾四周,苏措毫不以外的发现,人群的目光纷纷向他们看过来,当然女生最多。不过苏措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关注程度,往常她半点都不在乎。可是今天的情况有点特别——物理学院和数学学院的学生们都刚刚下课从教学楼里出来。
  苏措在学院内外都不算是无名人物,基本上所有人都认识她。看到她和两位帅哥站在一起亲密交谈,众人的回头率基本上达到了百分之数百。还不乏好事者特别热情同她招呼。
  “我们刚刚军训结束。”苏措假装身边的目光不存在,说,“怎么会不瘦。”
  天气开始转凉了,苏措今天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外面罩着格子外套,看上去仿佛一只手臂就能抱住。
  “听说你继续拿到奖学金?”陈子嘉问她。
  尽管英文不佳,上学期的成绩苏措依然是第一,加上多位老师的推荐,她拿到了最高等级的奖学金。苏措自己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件事情,陈子嘉是怎么知道的?
  她诧异的看着他。
  “楼里贴着名单。”陈子嘉挑眉。
  “为了庆祝这件事,”苏智立刻热情洋溢的说,“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去吃点好的补一补。你也太瘦了。”
  “不了,”苏措婉拒,“我约了刘师姐,她说要请我吃饭。”
  陈子嘉微微一笑,那笑容引得来往的女生目光都移不开:“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尚未回答,说话间刘菲从实验室那条路骑车而至,苏措敏捷的跳上后座,笑眯眯的朝他们扬一扬手,然后飞速离去。
  “跑那么快,好像我会吃了她,”苏智皱眉问陈子嘉:“不过什么时候开始,叫她出来吃饭也这么困难了?”
  陈子嘉没有回答。
  拿到了奖学金,苏措轮次请人吃饭,寝食同学,班上的同学,实验室的师兄师姐等等人;除此外,系里所有拿到奖学金的人每个人都出了钱请全系人出去吃饭唱歌,坐在一起的时候热闹是热闹,不过偶尔还是有点苍凉的感觉浮上来,系里的人又少了几个,这学期又有人转系走了。
  同学们吃饱喝足返回寝室,同男生在学生宿舍区的大门分开,苏措杨雪慢慢散步着返回寝室,杨雪最近命犯桃花,跟一位师兄暧昧不清,就他们之前发生的每一件小事来征求苏措的意见。其实以前她都不屑同苏措讨论,大概今天心情实在是太好加上月色迷人,以至于心情大好,脸上笑得灿烂极了。
  宿舍门口有点热闹,人来人往进出频繁。杨雪瞪眼瞧了半天,推一推苏措:“是你们会长许一昊师兄咧,难怪那么热闹。”
  宿舍门口大片场地上整齐的排放着许多自行车,宿舍楼里的灯光透出来,苏措清楚的看到他靠坐在一辆自行车上,那种姿态像是在等人。
  苏措有点疑惑:“他来这里做什么?”
  “过去问问就知道了。”
  不用过去问,许一昊已经侧过了头,看到了她们。他没什么悬念的走过来。
  杨雪笑眯眯的打招呼之后溜进了宿舍,把苏措留在宿舍外面,临走前前不忘对苏措挤眉弄眼。
  “我说两句话就走。”许一昊说。
  苏措凝神听着。
  “下周五下午协会开会,有几个大一的新生入会了。”许一昊说。
  “当然当然,肯定会去的,”苏措点头。“今年有几个人?”
  “四五个。”
  苏措“扑哧”一声笑起来:“怎么这么多了?”
  “我降低了要求。”许一昊静静看她一眼,说,“一年都过去了,是么?”
  歪着头想了想,苏措说:“好像真是。”
  “你又瘦了。”
  “还好。”苏措只笑。
  回到宿舍,一屋子人都过来,露出老巫婆一样的叵测笑容,那神情仿佛在说,抗拒从严,坦白从宽。
  “他就是来告诉我协会开会的事情。”苏措澄清。
  卢琳琳当然不信,“许师兄在外面等了半个小时,就为了说这句话?苏措你骗谁呢?”
  “是是,我骗你们。我欠了他很多钱没还,他找我要帐来了。”
  笑一笑,苏措回到桌前开电脑。
  杨雪一把夺过鼠标,挡在显示器前,认真的说:“你们俩真应该看看许师兄看着苏措的目光,什么话都在里面了,真是深情款款,看得我都……”她大吸一口气,补充道:“说他对苏措没意思,我是不信的。”
  “嗯嗯,”邓歌一脸着迷,“再说传言你们都知道了吧。他什么时候对女生这么上心,还特地到宿舍楼外等着?苏措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许师兄是本市人,暑假你没回家,是不是跟他发生什么?”
  “那你到底觉得他怎么样?”
  众人七嘴八舌的质问犹如雷霆之势,苏措俯在桌上,把脸埋在手臂里,没理她们,也不晓得这些话听进去了几句。卢琳琳开始摇晃她,试图让她坐起来。
  “起来。我们在等你的答案。”
  杨雪凝视苏措削瘦的肩头,对其余几人摇头:“算了算了。咱们别逼她。”
  开会那天苏措忙坏了,课程特别多不说,还被叫老师叫到院办填一大堆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的表格,然后白际霖又让她去实验室调试软件中的某个错误。
  北方十月的风向来不留情面,大的可怕。虽然不像冬天的风那样宛若尖刀割着人们的面颊,但来势汹汹,卷着砂石树叶等等她能带走的所有东西,遮天蔽日,天地都为之变色,何况是人呢?
  这样的天气,骑车已经成了极大的困难,苏措只得走到活动中心。
  外面风大,活动中心里面却很热闹拥挤,形成强烈反差,电梯前围了一堆人,苏措估算了一下人数,不打算跟他们挤。她沿着楼梯走上去,在二楼时恰好碰到到林铮从三楼上下来,表情寂寥。
  “林师姐。”
  楼梯并不宽,林铮一言不发的走下去,沿途撞了苏措一下,用力之大差点使苏措楼梯上跌下去,可是她从头到尾都没看她。
  哲学研究会的成员都到齐了,果然有几张她没见过的面孔,男女各半,看上去聪明,读书很多,不然也不会要来加入这么一个冷门到极点的协会。
  苏措抱歉的笑笑,虽然她没迟到,可是也没早到。许一昊放下手里的东西,做了介绍。大一的新生非常可爱,立刻管苏措就叫苏师姐,苏措弯弯嘴角,受用得不得了,好容易也混到被人叫师姐了。在大学里,就是大一的最容易被欺负。
  会议很快结束,苏措身边的一位大一的女生捅捅她,轻声问:“师姐,许师兄有女朋友么?”
  苏措一怔。
  “到底有没有呢?”那位女生神情有点着急,“刚刚有个很漂亮师姐还找许师兄,两个人在外面说话,我靠门坐着,听到他们提到了你的名字。我想,你应该跟他很熟吧。”
  许一昊在房间的另一头和几个新生谈着什么,苏措瞥他一眼,苦笑:“他有女朋友,或者没有,你这么担心做什么?”
  “如果没有,我就去追他。”女生眼睛明亮,自信满满的说。
  “嗯。”苏措应了她一声。
  女生本来是期待的看着苏措,等着她的答复,可是在“嗯”的一声后她什么都没等到,不免非常失望。她打量这位师姐,发现她神色轻松,看着手里的那份协会的年度计划,嘴角还挑着一丝笑纹。
  正是晚饭的时候,人也陆续离开。许一昊满屋子转,问她:“苏措,你知道活动室里的围棋在那里?”
  “不知道。”苏措停在门口。她来这间活动室不过三四次,对里面的摆设不甚熟悉;不过话说回来,许一昊来这里的次数也不比苏措多太多,所以房间虽然小,他也弄不出清楚东西到底在什么地方。
  “帮我找找。”
  于是两个人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一时没人说话,只有柜门不断被拉开然后又关上的声音。
  为了缓和气氛,苏措问:“找棋做什么?”
  许一昊站到椅子上,去开最高的那个柜子。他居高临下站着,苏措完全看不清他的脸。他说:“棋本来是棋协的,我借过来放在这里。现在打算比赛,要找出来。”
  “比赛?”
  “两校的棋类比赛。”
  棋果然在最高的那个柜子里,许一昊把两盒棋子递给苏措,自己拿着棋盘从椅子上跳下来。苏措把棋子放到桌上,问:“师兄你参加比赛么?”
  “嗯。”
  苏措点点头,表情不明的抿了抿嘴。
  “会下围棋的人不多,我不过是去凑数,”许一昊一顿,继续说:“这次比赛,学生会和棋协请了郑乐民老师来做裁判,能把他请来不容易。”
  “郑乐民?”苏措慢慢的反问。
  “德高望重的九段棋手,在围棋界很有名。”许一昊抬头看一眼苏措,她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在外面被风吹久了,她脸色煞白,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可是那双眼睛里的灵气只有增无减。他凝视苏措,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即将抚上苏措面颊的时候停住。
  苏措没看他,不露痕迹的退后一步,说:“学生会真忙,各种活动没有停止过。”
  “这是大学。”许一昊为了掩饰尴尬,这样说。
  “是啊,这是大学。”苏措喃喃的重复。
  这是国内最好的大学,是绝大多数中学生所憧憬向往的华大。
  整个学校最后熄灯的在教学楼开始赶人,苏措这才缓慢的开始收拾书包,动作就像慢镜头。一层楼里都没人声,灯一盏一盏暗淡下来。
  十一点半宿舍熄灯,也就是说苏措还要在外闲逛半个小时才能回去。气象预报说是西伯利亚的寒流侵袭,这几天北方大多数天气急剧降温伴随有大风。风声从苏措耳边呼啸而过,猎猎熊熊,简直像是嘲笑她半夜不归。
  苏措坐在没人的湖边发呆。关于湖的故事永远是华大传说中最有趣也是最诡异的一部分。湖里死过不少人,情场失意的,心情抑郁的,学业不顺的,很多人都决裂的往湖水里跳。仿佛纵身一跳,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困惑都解决了,全然没有想到,他们是解脱了,却给活着的人留下了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疤。跳湖的人,有时候也有例外。他们是英雄,为了救人而跃入水中,可是也永远没能上来。
  据说大部分自杀的人都是在半夜跳下去的。正想着,真的看到有个人影在湖边来来回回,那个人步子很快,手指间有个红点,几秒钟一个来回。
  苏措走过去,借着路灯她发现那个来来回回的人她认识,还很熟。是实验室的师兄吕沛。他神情憔悴的不成样子。苏措昨天还见到他,意气风发精神抖擞,苏措还听到他跟袁成隆讨论说准备去跟刘菲告白。可不过一天不见,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是苏措啊。”他回过头说,眼神呆滞,“都十一点多,你怎么还没回寝室?”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苏措担心的看着他,考虑着要不要打电话叫人来,“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想出来静一静。”他把手中的烟扔进湖里,眼眶四周都是黑的。夜色深沉,他开始说话:“你知道吧,刘菲拒绝我,她说我们之间没可能。她虽然没说,可是我知道,她肯定是觉得我家境不好,门不当户不对。”
  “刘师姐不是那种人。”苏措说。
  吕沛歇斯底里的笑起来:“我从读大一的时候开始喜欢她,可是她居然说完全不喜欢我,一点都没有。”
  他一下一下用头撞树,然后也坐在湖边,压抑的哭起来。二十多岁的男人哭起来真是让人看得心酸。苏措不忍心看,又不敢走,陪在他身边等他哭完。
  “这些都会过去的。”苏措盯着湖面,静静的说,“师兄,至少你还可以每天看到师姐,每天陪着她上课下课,一起做实验,说说笑笑。这些事情是如此的平凡和理所当然,以至于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本身有多么的幸福。”
  吕沛看了看苏措,摇摇晃晃站起来,然后缓慢的离开。走之前他说:“谢谢你苏措。我要想一想。”
  苏措站在湖边,看到他彻底的离开后才返回寝室。
  回到宿舍是还有几分钟就熄灯,大家忙忙碌碌的开始关电脑。杨雪见到苏措回来,一脸兴奋的汇报战况:“苏措,我今天在网上下棋,居然赢了一次。”
  “哦,挺好。”被刚刚的事情影响了情绪,苏措没什么热情的说。
  杨雪的男朋友参加了围棋比赛,也激励了杨雪学习围棋的兴趣和斗志,从男朋友那里了解了围棋的基本的规矩之后,立刻激发了对围棋的无限热情。
  杨雪不但自己有热情,还非常能影响群众的喜好。寝室的其他两位在她的鼓吹下,也开始学起围棋,而且热情也不低。那两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总是跃跃欲试,凭借着五子棋的功力,天天在网上跟人挑战,不到十一点半是绝对不会关闭电脑。
  当然上她们三从没赢过。
  这次杨雪兴奋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连寝室熄灯都没发现。
  “啊,我第一次觉得围棋这么有意思。你看啊,我 ,虽然我最后只赢了半子,可是我还是赢了。”
  卢琳琳和邓歌听得羡慕不已。
  洗漱完毕躺倒床上去的时候,杨雪才想起寝室有苏措这么个人,已经熄灭的热情又被点燃:“对了,苏措,你不要脱离群众好不好,也学学下棋吧。光读书不学点其他的东西是不行的。如果你也学会了,那咱们不但是室友,还是棋友呢,这多好啊。”
  这个意见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附和。卢琳琳说:“苏措你不要这么事不干己好不好,听杨雪说,你们家许师兄围棋也下得很好,你可以让他教你啊。”
  苏措没有搭话,她还在想着吕沛的刚刚的神情和那种绝望,她非常担心,希望他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十五
  苏措一早到达实验室,她左顾右盼,却没有看到从不缺席迟到早退的吕沛,只有刘菲一个人,神态如常,正在用显微镜观察材料的切片。苏措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实际上苏措依然没有看到吕沛,手机倒是能打通,可是一直没人接,他们寝室的人也找不到他。连白教授这样向来不干涉学生自由的人都开始问:“吕沛这家伙跑到那里去了?”
  晚饭时刘菲带苏措去枫园吃饭,这里是学校里最贵的餐厅,但是环境特别好,满院都是枫树。现在已经是十月底,枫叶所剩不多,呈现出一种调离的美感。
  “师姐。”苏措小心翼翼的措辞,“昨天晚上我在湖边看见吕师兄了。”
  刘菲的眼光一闪:“什么时候?你在湖边干什么?”
  “晚上十一点多。师兄看起来很有点不正常,非常叫人担心。”苏措皱着眉头说,“不过我保证我看到他最后离开了湖边。他是往宿舍那边走,我就没跟上去。可是我不知道他竟然会没有回宿舍呢。”
  “你怕他出事?”刘菲放下筷子。
  苏措咬着唇,闷闷的说:“师姐,你相信我,师兄那时候不正常。你应该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不要做傻事。”
  刘菲温和的眼神停留在苏措脸上,苏措也不示弱,盯着她。刘菲心头忽然沉甸甸的,被她的目光看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认识他很久了,”刘菲笑了笑,试图缓和两人中的僵硬气氛,“吕沛不是那种会做傻事的人。我拒绝他,他会生气会难过,但是不会做傻事。”
  苏措摇头:“可是师姐,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你意想不到的那么多人,都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傻事,而事后认识他的人都会说,他怎么可能这么做呢?简直无法相信。可是那时候,他们怎么后悔都已经来不及了。我觉得,吕师兄之所以还开着手机,就是在等你的电话。”
  这番话听得刘菲浑身一冷。一默之后她拿出手机,给吕沛挂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若干声,那头终于传来了声音。
  放下电话后她把手搭在苏措手上,安抚的笑笑:“好了,你可以吃饭了吧。”
  苏措精神终于松懈下来。
  刚吃了几口,门口那里一阵嘈杂,几个熟悉的说话声传来。刘菲扬起一道目光,然后皱眉:“阿措,是陈子嘉他们,还有你哥哥。”
  苏措眼角一跳,她实在庆幸这里高高的沙发,使得这里不是那么一览无余。
  刘菲的位子正对门口,她比苏措更早注意到几人进来,瞥他们一眼后,她征询苏措意见,“我们不用跟他们招呼吧”这几个字还没说完就迅速刹车。
  他们走过来,把位子选在邻座,来不及了。
  “以前没在枫园看见你。”陈子嘉扫一眼桌子。
  “嗯,是不常来。”苏措言简意赅。实际上她是一次都没来过。当然,这里这么贵,即使饭菜出色,也不是人人都会来的。私下里轮到某人请客或者打赌,大家都是说,走啊,去枫园。
  苏智大大咧咧的斜过身子,一拍她的头,对刘菲歉疚的笑笑:“阿措这段时间老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苏措陡然气结,语气锐利之极:“你就不能让我安安心心吃一顿饭吗?”
  所有人面面相觑,惊疑的看着苏措。认识她那么久,人人都只知道她总是微笑,脾气很好;从未发过一次脾气,甚至从来没有高声说过话。她是跟苏智见面就抬杠吵嘴,但也只是玩笑,表情神色从来都不是刚刚那这个样子,声调语气全都不对。而且完全无缘无故的说出那句话。
  许一昊最先回神,皱着眉头不讲话。
  应晨看到苏智脸色有点奇怪,以为他在尴尬,拍一拍他,然后跟苏措讲:“你哥也是一片好意,玩笑而已。”
  米诗点头:“是啊,就像应晨说的那样。”
  说完那句话苏措后悔连连。她发现所有人人都在打量自己。在心里叹口气,果然古人说一句错话用十句好话都难弥补。
  “苏智,对不起。”苏措深深吸口气,脸上漾起笑容,“脑子刚刚发晕,以后不会了。”
  刘菲把目光挪过去一点,跟他们解释说:“今天实验室出了一点事情,找人找不到,阿措非常担心,大家心情都不太好。”
  “是啊,可以理解,”苏智笑得满不在乎,“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你犯了错,被爷爷罚打手心,也是这个表情。还说,以后不会了。然后爷爷就放过你了。不过好多年没看到你说这话了。”
  苏措低着头,轻轻笑起来。她带着笑意瞪苏智一眼:“爷爷那时候也打你手心,你怎么不说?”
  本来尴尬的气氛顿时就缓和。
  吃饭完,刘菲拉住她的手站起来,跟邻座点头示意后,离开枫园。
  应晨瞧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笑了,放下筷子戳戳苏智:“她看起来才像是阿措的姐姐,那像你,一点都不像做哥哥的。”她有心说笑,无奈苏智并不觉得太好笑。
  “我做哥哥的确失败。”苏智重重叹气,“不过话说回来,除了在我面前发脾气,她还能给谁脸色?”
  刘菲跟苏措一路散步回实验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刘菲问她:“你刚刚在笑什么?看起来像个小孩子。”
  “想起我爷爷了,”苏措歪着头,眼神充满怀念。“爷爷个子很高,讲话声音高昂,不论什么时候,身板都是直直的,年轻的时候参加过很多战争。教训起自己的儿子女儿就像教训自己的部下一样,那怕他们都结婚成家了也照骂不误。他是那种很老派的人,家庭观念很重,只要他站着,家里没人敢坐着。他甚至有点重男轻女,不过对孙子辈的孩子都很好了。他训我训得最多,可是也最喜欢我。”
  刘菲笑笑:“谁会不喜欢你呢?”
  苏措“扑哧”一声笑,道:“谢谢你的安慰,师姐。”
  天气晴朗并且无风的时候,学校里还是很暖和的。苏措身边是棵很老的柳树,在这个季节里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杆。她想象着整个春夏,柳树枝条摇摆拂动,上面挂着一片片的精致的小树叶,倒也真是“二月春风似剪刀”了。
  广场上坐着一对一对的情侣,还有不少在阳光下温习功课准备几天后期中考试的同学。大学里不寻常的人或者说特立独行的人是很多的,例如苏措正盯着的这个。
  他一个人广场中心阳光下盘腿而坐,闭着眼睛看书。当然闭着眼睛是没法子看书的,但给人的印象是这个。他紧闭双眼,书摆在双膝前,手放在书上,时不时翻上一页。他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
  起初人人都会看他几眼,不过看久了就容易生厌,所以也没人再去理他了。苏措也不例外,她侧了头,终于看到杨雪从远处跑了过来。
  “你再不来,我就打算走了。”苏措不平的说。
  从昨天开始杨雪就面提领耳的告诉苏措要她帮一个忙,说带她去看她的男朋友,约好了今天下午在广场上见面。虽然杨雪天天把她亲爱的男朋友挂在嘴边,可是因为苏措每天一早出门,熄灯时返回寝室这样糟糕的作息时间,一直无缘得见。好容易有了时间,好奇心驱使之下,她自然义无反顾的答应下来。
  “嗯,你今天很漂亮。”苏措点点头赞扬,果然是恋爱中的女人最美丽啊,最初一眼,让人简直不敢相认。
  “真的?”杨雪脸一下子就红了。
  苏措嘿嘿笑:“我夸你都这样,你们家那位夸你,你还不得变成猴子屁股?”
  天气很好,杨雪今天心情也很好,没跟苏措逞口舌之能,只瞪她一眼就罢休。前几天苏措自行车被盗,杨雪带着她一路骑车到了西大。
  “为什么去来这里?”
  “进去了你就知道了。”杨雪得意的卖关子。
  苏措盯着看着西大学生活动中心门口的几块牌子。最中间的那块告示上白地黑字的写着第十届大学生棋类比赛正在三楼举行,今日是围棋,欢迎参观。
  担心他们就要比赛结束,杨雪拖着苏措进了楼里,然后一路拽到三楼。
  三楼有个宽大的大厅,地板光鉴照人,放了一张乒乓球桌,围棋比赛就在大厅正对面的几个房间里。厅里到处是人,观战者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围在房间外面,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杨雪抛下苏措打听男朋友的战况去了,苏措站在窗口发呆,背影看上去寂寥而清净,如同极地的冰雪一样遥远,寒气凛冽,冰凉刺骨。陈子嘉刚从活动室里出来,给这一幕看的呆了片刻,他调整脸上的表情,走过去,轻声叫:“苏措。”
  苏措浑身一震,缓慢回头。她看到了俊逸非凡的陈子嘉。
  “你来看比赛么?”陈子嘉沉吟着开口,眼神敏锐的扫过她,“今天的比赛里有许一昊。”
  “不是,”苏措说,“我陪杨雪来的。她男朋友也参加了比赛。”
  “要去观战么?我给你安排。”陈子嘉翻着手里的文件夹,微笑着说。
  “不用了——”苏措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陈子嘉回头,“噢,他出来了,还有郑老师。苏措你等一等,我过去招呼一下。”
  郑乐民非常和蔼可亲,苏措看到他一只手拍拍许一昊的左臂,笑微微说着什么,偶尔几个词窜进苏措的耳朵,是他在评价这场比赛的得失和点评许一昊的棋艺。许一昊脸上从来都是少有表情,此时眉宇间却有一丝喜色,这轮比赛比赛应该是赢了吧。陈子嘉则在一旁,礼貌的站着,陪郑乐民说话。
  这时杨雪兴奋的跑过来,证实了苏措的想法。
  “许师兄是赢了,据说胜了四子。”
  苏措笑吟吟看她:“你亲爱的男朋友呢?”
  “续弈了半小时,不过看起来应该也会赢,”杨雪脸又是一红,吐吐舌头,“其实我也看不懂,也是听他们说的。你不介意再等等吧。”
  人群也陆续散了,众人关于刚刚的比赛的议论声传来,苏措开始偏头痛。
  她握住杨雪的手,恳切的说:“阿雪,对不起,我现在头痛,先走可不可以?”
  “什么!”杨雪中气十足的叫了一声,然后气愤的竖起一道眉毛,酝酿情绪准备再接再厉的大叫苏措的名字以示谴责,可是她声音还没出口,发现有人已经先她一步叫了声“苏措”。虽然名字是一个,但这个人的声音格外温和慈爱,比起她的气势差得远了。她诧异的四下打量,无比惊愕的发现叫住苏措的那人正是比赛的主评委郑乐民,并且这位有名的棋手在众人的注视中朝她们走过来。
  “喂喂,你怎么认识郑老师的?”杨雪不可思议的捅一捅苏措。
  不但是杨雪,陪在郑乐民一旁的陈子嘉和许一昊也呆住了,两个人对视一眼,然后目光全部落在苏措身上。苏措扬扬嘴角笑,没说话。她站在窗口,橙色的阳光从高高的玻璃窗里暧昧的跳出来,洒满她消瘦的肩头。
  郑乐民没有察觉身边的变化,他走到苏措跟前,亲切的拍拍她肩膀,比划着说:“苏措,刚刚我还担心认错了。结果真的是你啊。好些年没见,都上大学了。我为国少队招生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刚上小学呢。”
  苏措躬身,轻声回答:“郑老师好。我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呢,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女孩子,”郑乐民笑呵呵的补充,“而且还特别漂亮。可惜当时你没进国少队,不然不小的拿了多少冠军了。哎,真可惜了,可惜。”
  他一连三个可惜,听得所有人都愕然不已。苏措环顾四周,她动动嘴角,想说什么到底以失败告终。
  “对了,你也是来比赛的?”郑乐民摸摸下巴,“那比赛的结果还有什么可说的,肯定是第一,跟这些大学生们都不在一个档次上吗。你待会有空吧,跟我下一局,像小时候那样。我让你三子,如何?”
  苏措只是笑。许一昊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他面无表情,声音冷冷的接过了话:“她不是来参加比赛的。甚至都没人知道她会下棋。”
  陈子嘉瞥了一眼许一昊,再回头看苏措,一言不发。
  “嗯?”郑乐民皱眉打量苏措,“是真的么?你真的不下围棋了?”
  苏措勉强一笑,一只手扶上了窗户。
  “就算不是为了比赛,你也不应该放弃啊,”郑乐民疑惑的看着苏措,希望从她那里得到答复。
  苏措依然微笑,但就是不开口。正僵持不下时,其余一场对弈恰好也结束了,需要他去评判。他一脸痛惜,欲言又止的离开。
  奇怪的是杨雪,她也不去看她男朋友的状况,上上下下的打量苏措,好像第一次认识她。她脸上挂着讥诮:“真好啊,苏措,真好。我们让你学围棋你说不会,懒得学;我们讨论问题,你从来都是一声不吭。我们在寝室下棋烦到你了吧。难怪你最近每天晚上不等到十一点半熄灯,宁可在外面吹冷风也不回寝室。呵和,你在一旁看着我们几个像白痴一样的学围棋,什么都不懂,不停的犯低级错误,这多有趣。”
  苏措靠着落地长窗,默默不语,表情如故。她双手不停发颤,怕别人看见,插到了衣兜里。
  杨雪说完这一大通话,却没有得到苏措任何回答,气愤不泄反升,愈加气愤难当,“哼”一声掉头离开。
  没有人想得到杨雪会忽然光火。许一昊不动声色的打量她的一举一动,他看到她手指颤抖但脸上依然带笑已经不忍,怒气不翼而飞;陈子嘉盯着她,却问:“你真的是每天都那么晚回宿舍?”
  苏措扬扬嘴角,勾出一丝笑意,然后迅速扩散到苍白的脸上去,那么明亮快乐,没有半点阴霾,仿佛刚刚杨雪那通话是对别人说的。
  她偏过一道目光,看到杨雪迎上去跟她男朋友笑眯眯的说着话,然后一起离开。那个男生长的端端正正,比杨雪高了半头,两人看起来非常般配。
  她对两人欠欠身,说:“师兄,我回学校去了。”
  四周的人早就把目光全聚集在她身上,尤其是在场的女生更是嫉妒得咬牙切齿。她每走一步,人人都注视她的背影,仿佛想从她的脚步里看出什么特别的东西。
  刚走到楼梯口,她被一阵力气扯了回去。
  “你车丢了,我送你回去。”许一昊站在她后面说。
  苏措笑着摇头,可许一昊捉着她的胳膊,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就是不肯放手。
  “阿措?许一昊,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苏智急匆匆的走上来,费解的打量在二人,可是从他们脸上什么都看不到,他又扭头看陈子嘉。
  许一昊脸色一僵,手上的力道减小,苏措迅速弹开手臂,奔过去,紧紧搂住苏智的胳膊。
  “你先送苏措回华大,”陈子嘉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文件夹和工作计划,简短的说:“学生会的事情我来处理。”
  时候已经是傍晚,晚霞艳丽的悬在天上。学校的一切在光芒中溃散,忽的柔和起来,变成了淡蓝的颜色。
  兄妹俩一直无话。
  把苏措送到华大的图书馆门口,苏智才注视着苏措开口:“阿措,我是你哥。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哪怕有天大的事情掉下来,都有我给你扛着。你别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这样谁都会发疯的,事情永远无法解决。”
  这一番话苏智在一路上已经在心里想了了若干回,说出来一气呵成。
  苏措跳下车,对他微微一笑,说:“谢谢你,哥哥。我知道的。”
  她走进图书馆。
  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了,路灯一盏盏的亮起来。

  十六
  杨雪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而且连宿舍其他在听了她的叙述之后也没忍住,对苏措大大发了脾气。
  每节课苏措依然是一如既往的给杨雪占座,即使杨雪宁可坐教室的最后一排也没去她身旁坐过。起初班里的同学还奇怪这两位女生怎么忽然闹起矛盾,可在听到杨雪说了原因之后,也对苏措颇有微词,深深觉得她压根就没有热情,完全不热爱这个集体,一年多前的旧事也被提起,前尘旧怨一并爆发。大家都认为,不能参加比赛系为系里增光是一回事,不愿参加比赛给系里增光又是另外一会事情。
  大一时苏措也被孤立过,可现在的状况更加严重,不论是从情节还是延续时间上来说,破坏力大得多。
  没有人记得苏措曾经借过他们笔记,私下找老师划重点,从不厌烦的给他们讲题理思路。人总是这样,坏事比好事更容易让人印象深刻。苏措不能假装不知道自己被孤立。她自嘲的想,你们不愿意见到我,我就不出现好了。好在她本来的习惯就是早出晚归,独来独往,现在还一样,生活规律没有变化。
  这学期英语非常重要,有过级考试。好在实验室的工作不多,苏措每天就捧着英语在实验室里翻来翻去的做题。
  刘菲关上所有的仪器,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去?”
  那时已经快十点,苏措这段时间都是在实验室磨蹭到十一点二十才走,十点对她来说还相当的早。
  “师姐你先走,我还有一会。”
  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开门的声音,苏措抬头看到刘菲还站在那里,诧异的的问:“师姐你还在?”
  “我最近听到了一些谣传。”刘菲背贴着墙壁站着,慢慢的说,“说那个大二的苏措清高孤傲,自负得不得了,以为自己多了不起,眼睛抬到天上去,学校里学院里的活动从不参加。然后被人集体孤立,都没人乐意跟你说话。”
  “大概是有这么回事,师姐你消息很灵通。”苏措不在乎的笑笑,然后低下头,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英文阅读中。
  “不是我消息灵通,我已经算是最后才知道的,”她叹气说,“关于你的新闻一向传得很快。”
  刘菲跨近一步,担心的看着她。
  “没事,我能熬过去的。过了这段时间就再说吧,”苏措微微仰起笑脸,“师姐,你该走了。”
  刘菲俯身下来,脸颊轻轻擦过她的。她俯在她耳畔低声说:“阿措,圣诞快乐。”
  圣诞节要到了?刘菲离开之后,苏措才意识到她说的好像是这个名词。她调出电脑上的时间日期,惊奇的意识到明天正是圣诞节,不过却没人告诉她。
  原来一年又要过去了。
  那晚苏措看书看得太晚,回到宿舍楼外才发现大门已经锁上。她不好意思叫醒宿管老师,迫于无奈,返回实验室,在沙发上对付着过了一夜。
  清晨时分苏措重新回到宿舍,因为是周六,所有人都还在睡懒觉,窗帘拉着,光线很暗。她把复印的一沓笔记和每门课的重点放到自己桌上,然后去浴室洗漱。她竭力放轻动作,可她还是发现有人被吵醒了。
  杨雪从上床探出头来看她,她眼睛很亮,神态从容,不像是刚起。
  “我没告诉你,这段时间一直有很多电话找你,我记在那张纸上了。”这是若干天后杨雪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谢谢你。”
  苏措轻声说。她抓起那张纸条,塞到羽绒服的兜里,再次准备出门。
  “下周五晚上系里有活动,庆祝圣诞节和元旦,在学生一食堂,活动内容是包饺子。你愿意的话,可以来参加。”
  “谢谢你。”苏措重复了一遍。
  “你哥哥很担心你,找了你好几次。还有,昨天晚上,许一昊师兄在宿舍门口等了你很久,”杨雪声音冷冰冰,可是音调越来越高,几乎已经变成控诉,“可是你更绝,愣是有法子不回寝室。你骗我们也就罢了。可这么冷的天气啊你让人家在外面等。苏措你怎么做得出来。我真是小看你了。”
  寝室里其他人也醒了。卢琳琳怯生生的插嘴:“杨雪,别说了。”
  一片死寂中,苏措掩上门,离开寝室去学校里最破最偏僻的十七楼上自习。她不想再遇到熟人,然后被指责。这段时间她反正是做什么错什么,说什么也错什么,谁都能揪出她一堆错,然后批评她到哑口无言。
  元旦节晚上,苏措按照杨雪说的地址去了一食堂三层。这里地大人多,很多班都在这里吃饭,举行活动,苏措观望一阵,看到本系和大气物理专业的同学们聚在墙边的几张桌子上,热热闹闹的包饺子,很多人脸上衣服上都沾满了白面,笑声简直可以穿透墙壁。她踟蹰了一下,终于过去打招呼。
  看到她来,每个人都些微有些吃惊。杨雪站在另一张桌子旁边,停止包饺子的动作,目愣愣看着她。
  苏措一愣,她目光轻轻扫过每个人,几不可见的点点头说:“我以为可以我可以来的。既然这样,那我先走,你们好好玩。”
  她咬着唇快步离开食堂。
  外面极冷,苏措骑车来到湖边,沿着湖边一圈一圈的散步,走累了终于坐下。湖上结了一层薄冰,冰面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如果不是刘菲出现,她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坐上多久。
  刘菲一把拉她起来,一句话都没多问,径直说:“研究生院有新年舞会,一起去吧。”
  苏措看到她一身盛装,疑惑的问,“可是我能去做什么?”
  “吃东西。这个你总会吧。那里有一大堆吃的。”
  活动中心就在业在湖畔,不过在对角,隔了一个湖,走过去不算远。它在那里亮得灯火通明,仿佛天上所有的星都聚集在了哪里,就像是小学生作文里写的:一闪一闪,好像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指引路人回家的道路。
  研究生的新年舞会开的也是如火如荼,不过跟苏措以前参加的舞会不同,安安静静,动听曼妙的钢琴声萦绕耳边。到底是年长一些的研究生,的确稳重多了。
  刘菲领着她在舞会一角落坐下,叮嘱她:“说是舞会,其实还不是相亲,你可要注意了,有可疑男子找你讲话,就叫我。”
  苏措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什么是可疑男子啊。
  舞厅里非常暖和,加上音乐轻柔,苏措忍不住快睡着了。到底没睡着,半睡半醒时她猛然睁眼,发现一张巨大的脸近在咫尺,距离太近他五官模糊成一片。苏措吓的向后一缩,手抚过圆桌,空空的纸杯咕咚滚下桌沿。
  那男生退后一步,笑了,“你不用吓成这个样子吧。看你这么小,也在上研究生了?”
  苏措拾起杯子。
  “不是,我在上大二,刘菲师姐带我来的。”
  “啊,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师妹。可不可以请你支跳舞?”男生笑微微说道。
  没来得及回答,刘菲提着裙子迅速走过来,很有气势站到苏错面前,白那名男生一眼,“不可以,坚决不可以。邵炜,你想都不要想打她的主意。”
  那个叫邵炜的男生摆摆手:“刘菲,你也太伤害我的感情了。你怎么知道小师妹不肯跟我跳舞的?”
  苏措笑笑:“我不会跳舞。”
  “那你总会说话吧,”邵炜笑嘻嘻坐下来,“我们说话可以吧。”
  刘菲目光不明的看他一眼,然后对苏措说:“他要是对你有企图,千万别客气。”看到苏措肯定的点点头,她急匆匆的离开,又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
  邵炜还真的很能说,从天上到地下,从岸边跑得到水里游的,没有他不知道的。苏措喝着果汁听他讲话,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就这样下去吧,暖和的房间,嘈杂的人声,曼妙的音乐,有人在耳边滔滔不绝的讲话,这样也挺好的,不用思考,不用担忧,只需要接受就可以了。
  “小师妹你是叫苏措是吧。”很久之后,邵炜才谈到开始问名字,“你挺有名的。”
  苏措抿嘴笑笑:“我姑且把这句话当成了赞许吧。希望不是恶名,就算是恶名你也不要告诉我。”
  “你很有趣。”邵炜一笑起来,脸颊上就会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今天晚上你们学院没有活动么?”
  “有的,”苏措说,“他们不让我参加,我就出来了。然后师姐就带我来这里打发时间。”
  “开什么玩笑呢,”邵炜皱眉,“如果你都不去了,那活动还有什么意思?”
  苏措看一眼他,微微笑了:“师兄,你为什么不去跳舞?”他从坐下开始这半个小时,已经有两三个女孩子前来请他跳舞,他都拒绝了。
  “我去跳舞就没人陪你聊天了,你难道不遗憾?”邵炜这样说,他脸上带着调侃,“你跟刘菲关系很好?”
  “师姐人很好,对我也很好。”
  邵炜追问:“好到什么程度?”
  苏措看着他生动的脸,有点啼笑皆非。
  “你现在还在弹钢琴么?”他忽然换了话题,“去年我听到过你弹琴,印象很深。”
  舞厅光线不好,苏措瞥他一眼,发觉自己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他耸耸肩:“随便问问,你不用回答我。”
  苏措看看墙上的表,站起来:“我要回去上自习了。”
  “你还是不原意跟我跳舞?读书期间最后一次参加舞会了,三月我就毕业了。你真的忍心让我留下遗憾?”邵炜也站起来,不甘心的说,“你不会跳也没关系,我无条件带你,不收费的。”
  苏措扑哧一声笑出来:“可是我非走不可了,至于遗憾吗,人生总会有的。”她的英语资料还在十七楼的自习室等她,再不回去,肯定要被管理员收走的。
  苏措在舞厅外面找到刘菲,她正在同人讲话,语速很快。知道苏措要走,刘菲转身,轻轻短暂的拥抱她,然后立刻放开,一举一动仿佛都在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元旦节一过,期末也终于来了。每门科目都已经结束,苏措天天都去十七楼上自习,连实验室也不再踏足。她也从不去找老师答疑,加上回宿舍非常晚,所有人都觉得她就像失踪了一样,想见一面都困难。系里的同学差不多人手一份苏措的笔记,这时候觉得越发歉疚。
  考试周也终于来了。苏措依然如故,在每堂考试前五分钟到场,每次必最先交卷离开,背着那只沉甸甸的书包,头发绑成两个马尾垂在耳畔,来去匆匆。她重复着这样的生活,直到熬到考试周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的英文考试苏措依然是最先交卷。她是直接从十七楼过来考试,还有一堆参考书放在那里,交卷之后她回到十七楼。
  十七楼人本来就少的可怜,前前后后的考试结束后,整栋楼更没了人影子。苏措走过安静的木质楼梯,来到教室里。她的本意是打算收拾好书回宿舍睡觉,可是不知怎的,在这古老的教室里,古老得只剩下木质的地板和桌椅,她忽然不想动了。外面阳光很好,洒满半个教室。她在阳光里坐着,感觉暖洋洋的,仿佛世界都不复存在。
  她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冬天天黑得特别早,五点多已经看不到光,寒气也随着黑夜的降临肆无忌惮,从窗户里的缝隙涌上来。
  苏措背着书包去一食堂吃饭。
  前几天下了雪,室外很冷。夜空无云,一轮寒月悬在黑沉沉且一无所有的天空上,孤孤单单,看上去让人感觉更凉了。
  六点多了,食堂里没什么人,也没有剩下什么菜了。大概是为了庆祝新年,食堂布置的非常华丽,中间的空地那里还放了一盆高大的冬青,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彩带,看起来有种难得的喜剧效果。
  食堂的大师傅怜悯的看着她:“应该早点来吗。”
  又冷又硬的饭吃到一半,苏措觉得有几个人影挡住了光。
  该来的果然挡不住。不过学校这么大,随便出现一下就被人抓到,自己的运气也实在太好了。苏措想,难怪有人说自己很有名。
  苏措略微抬个头,微微笑着说了句“你们考完试了把”然后低下去继续吃饭。那张苍白脸上的倦色看的苏智既心疼又恼火,他一把扯着她站起来:“这段时间你给我玩什么失踪?很好玩是吗?你告诉我是不是很好玩?”
  仓皇之中站起来,苏措重心不稳,手划过桌面,带着餐盘飞出去,饭菜全砸在了陈子嘉长长的深褐色大衣上。
  果然是做什么错什么。苏措叹口气,但是又觉得这几个人脸上啼笑皆非的表情很好笑,就真的笑出来:“这不是我的错。师兄,洗衣费你找苏智要去。”
  大衣颜色很深,看不出污迹。陈子嘉瞥一眼衣角,不以为意的笑了。他眼睛里那么亮,像是所有的灯光都陷落进去。他看着苏措,声音平静,但隐隐有些罕见的责备之意:“苏措你没事就好,不过无论如何,你总该跟我们联系吧。寝室电话找不到,手机打不通,过来找你总说不在。”
  “杨雪倒是给我说过,可是最近考得天昏地暗,总是忘记了。”苏措弯腰把餐具一一拾起来,莞尔一笑说:“苏智,你不是都从我宿舍同学那里知道我的情况了吗,你只要开口问,她们肯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苏智一条眉毛竖起来,眼看着就要发火,被一旁的应晨拉住。她恨恨瞪一眼他:“你好好说话不行啊。又打算发什么脾气。”
  苏智的火气降了三分,说了正事:“我买了后天的票回家。”
  “哦。好啊。”苏措说,“反正我也没订票。”
  他们还没吃饭,几个人就一起去吃火锅。
  店里热气腾腾,欢声笑语阵阵。考完试还没回家的同学肯定要来庆祝一番,从心底发出来的笑扩散到脸上,真是让人心里舒畅胃口奇佳。
  点好菜之后苏措环顾店内,惊奇的“咦”了一声:“王忱带我来过这里,那时觉得火锅非常好吃,我们点了一大桌菜,居然愣是吃完了。好像还是我请的客。”
  陈子嘉挑起一道眉毛:“你跟他很熟?”
  “还好。不过很久没见他了,忙着毕业吧。”
  陈子嘉神情淡淡,说:“他保送了研究生,学生会的工作也扔下不管了,天天跟你一样,总找不到。而且没人知道跑哪里去了。”
  这种情况却也在意料中。苏措觉得如果就这个话题谈下去,苏智的怒火再次会被引起来。她瞥一眼他,看到苏智正在跟应晨说话,没留意到这边的谈话于是赶紧转移话题:“不过师兄,怎么米诗今天没跟你在一起?”
  陈子嘉双手搭在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桌面,有一下没一下的。他不动声色的笑了一下,反问:“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还用解释么,地球人都知道她是你的女朋友好不好。苏措微微笑,神色自若一盘一盘的往锅里加菜,笑而不答。
  苏智听到他们提起米诗,不自觉的眉头一紧,凑过来把一盘肉片倒入红锅,说:“以前你从来不问,怎么今天想起米诗了?不论怎么说,阿措你不知道就不要讲话。”不待苏措有表情,他继续说:“你们系里的那些同学,还有杨雪,跟你和好了没有?还在冷战?必要时跟系里的同学们道歉吧,毕竟你瞒着他们,是你不对在先。”
  应晨在桌子下踢了苏智一脚,用力很大,踢得苏智忽然一声叫起来。苏措侧头,只见的两人面面相觑,尴尬对视。
  一顿火锅吃到晚上九点多,几个人吃饱喝足的从店里出来。应晨最是精神抖擞,提议去唱歌。苏措又饱又困,推辞了说要回去睡觉。见到她眼睛四周的眼圈,也没人忍心再强迫她,只得让她回了寝室。
  寝室里黑黝黝,没有人在。卢琳琳和邓歌比她们提前考完,都回了家;杨雪大概是跟男朋友出去玩了。苏措又累又乏,倒上床就沉入睡眠中,甚至梦都没有一个。

  十七
  睡了不知道多久,她被人推醒。
  正是清晨,宿舍没有开灯,微薄的光亮在窗帘后闪烁不停。杨雪表情看不清楚,但是声音非常清楚。她说:“寝室外有人等你。”
  苏措忍住浓浓倦意,爬下床。她瞥到杨雪背着书包站在行李箱旁边,知道她是准备回家。回她家的火车是过路车,总是在极早发车。屋子里一时没人说话,气氛怪异冷清。杨雪抱着胳膊靠着桌子看着只穿睡衣的苏措,第一次惊觉她是那样瘦,瘦的让人心疼,仿佛连那些衣服的重量都承受不住。她早已后悔跟苏措冷战,但是一直坚持着不先道歉;现在看她那样单薄削瘦依然微笑淡然的样子,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就涌了上来,堵得她鼻酸。
  她再一次想起每年期末考试时苏措给她补习,有时候还熬通宵不睡的情形;这一年多来每天早上轻声叫她起床,坚持不懈的给她占座;在学生会的工作每次遇到问题麻烦,都会给她出主意,帮她想办法解决。
  这学期都结束了,不能再等下去。杨雪调整好复杂的情绪,开了口:“同学们让我谢谢你的笔记。元旦节那天大家本来准备叫你回来,可是你走的太快了。这几个星期又不见人,没办法跟你说清楚。他们说很抱歉。”
  “没什么。”苏措别开目光,轻轻摇头,“没什么可道歉的。”
  “我很对不起你,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哪里还要挑剔什么,”杨雪轻声说:“那天我看了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我才知道是我对你太苛求。”
  “其实没关系,真的,”苏措咬着下唇,然后拥抱她,嗓子有点哑:“阿雪,你不用为了这件事情有任何的内疚。我很早就习惯了这样。习惯了,也就没关系了。你的这番话对我来说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我真的非常感激。”
  杨雪哽咽。苏措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把她向外送:“回家回家吧,我倒是愿意跟你说话下去,可火车不等你。祝你新年快乐。”
  走出几步,杨雪重新推门说:“刚刚忘记告诉你。等你的是许师兄,昨晚他也来找你,你在睡觉,我就没有叫你。”
  苏措一怔,轻轻呼出一口气。
  空气凉的好像从南极取回来的,可许一昊只穿着一身薄薄的运动服站在外面。苏措朝他走过去,走得进了,能看到他脸颊微微发红,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青郁郁的发梢滴下来。看他的样子,让人忍不住误会春天提前到了。
  “师兄。”苏措笑着招呼说:“跑步难道不应该在操场吗?”
  许一昊本来的确是在操场跑步,可然后想起苏措,觉得胸口又块东西被触动,径直从操场跑到了学校东面的这片宿舍区。这些事他则是不会诉之于口。
  他胸口起伏,趋紧一步,只是说:“来看看你。今天你不会还上自习了吧?”
  “不会了。”苏措笑吟吟。
  冬天很冷,两个人说话都呼出白气。许一昊说话时,眉梢轻轻挑动,长长的睫毛也随之轻轻晃动。他眼睛那么黑亮,苏措不自觉别开了头。
  宿舍区外面有一片花园,两个人走到花园里,慢慢散步。这个时候园子里早已经没有什么花了,除了几颗很老且高迎着冬风傲然开发的腊梅树。树上挂着零星的白色雪花,黄色的梅花贴在枝头,散发着让人心旷神怡的香气。
  苏措站在树下,微微仰起头,轻轻嗅着花香。
  许一昊默默看着她,面前的女孩子立在树下,目光微微挑起落在梅花上,皮肤柔滑好象春水,嘴角略略带了一丝笑纹。她眼睛那么清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灵气,仿佛这腊梅树也通了被她感动,也静静的陪她站着,风吹过也不肯动一下,怕惊动了她。他忽然忍不住鼻酸,很多年之后,他还是能想得起这一幕,那个女孩子波澜不惊的站在他身畔,可是笑容和神情却那么的辽远,藏在他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许一昊猛然伸手抓住她的肩头,摁在树上,把她圈在自己怀里。他低着头看他,呼吸不匀。
  苏措愣愣看着她,目光起初还是清晰的,带着惊愕,后来迷惑起来,失去焦距。她手指动了几下,手臂缓缓的抬起来,掌心就贴到许一昊的脸颊上,停住了。她的手凉得象是冰雪。
  许一昊反手握住她的,觉得心里某个角落的开关哗啦一下被打开,溢满了温暖的感觉。他俯身吻她。
  苏措陡然醒悟,她迅速别开脸,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下在闪到腊梅树冠外。她动作那么块,许一昊根本来不及抓住。
  “好冷,我回去宿舍了。”苏措眉目不动的说完,头也不回的掉头离开。
  许一昊几步奔过去,拦住她的去路。他肩头微微颤抖,脸色难看之极,却强自镇定:“你还认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苏智让我给你时间不要逼你,我给了,可是这大半年你除了想方设法的避开我,还干了什么?”
  清晨的校园本来就寂静,加上放假,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附近树上残留的雪块落到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苏措轻轻摇头,露出惯有的笑容:“那就是我错了吧。”
  “这哪里是对错的问题,我只问你,”许一昊眼里像谁放了一把火,说话时嗓子沙哑,“你从来没给我们机会,一次都没有。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你才接受我,让你喜欢我就那么难吗?”
  “师兄,如果我给了你错觉,是我不对,你原谅我。”苏措低下头,沉默良久,眼睛给头发挡住了。
  许一昊又愤怒又忧心,英俊的脸阴沉的好像下雪前的天气。可是看到苏措削瘦的肩头和零乱的头发,他忽然于心不忍,声音不自觉的降低。
  “是错觉?你说你不会下围棋,你不会弹琴,这些也是我的错觉?”许一昊苦涩的一笑,“你的心病还要瞒着多少人?是你父母早逝的原因让你这么多年都在壳里生活。这些痛苦的事情,都过去了啊。”
  苏措浑身上下不停发抖,冷汗淋漓,本来就苍白的脸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紧抿,还是看得出在轻轻颤抖。她后退数步,童年时经历过的极度的恐惧铺天盖地的再次袭来。
  话音一落许一昊已经开始后悔,他去扶苏措,可是却被她踉踉跄跄躲开。
  站稳后苏措恢复镇定,她站在许一昊几米外的地方,安静的说:“师兄,我不是你们那类人。外人一眼都看出来了,可是你们自己却察觉到。”
  她声音并不算高,还是一样清越动人,可是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扎进许一昊的心里。许一昊双手插到衣兜里,冷着眉头听苏措讲出这番话,眼睛里是极度的不可置信,他知道四两拨千斤的把事情处理掉是苏措的拿手好戏,可用怎么也没能料到她还是用这个法子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全都交待了。
  苏措欠欠身离开。走出两步后她说:“许师兄你回家吧。穿这么少,会着凉的。”
  她脚步一刻不停,没有回头,也不知道许一昊听到了没有。
  每踏一步,多年前的惨痛经历在她脑海再次浮现一遍。汽车油箱爆炸声,引擎破损的剧烈声响,冲天的火焰在她面前升腾而起,父母鲜血浇灌成的血泊,到处都是东倒西歪毫无生命气息的身体,这些都像梦魇一样出现在她面前。
  那晚她没有睡好。
  第二天她跟苏智上了火车回家。陈子嘉送他们到火车站,应晨因为家里有事没有来送他们。苏智心有牵挂,总是朝广场看。其实那里广场上拥堵不堪,数千人来来往往,哪里能把一个人看得真切。
  苏措笑话他:“想念我嫂子了?这才多久不见呢。”
  一旁的陈子嘉递过苏措的行李,轻轻说:“喜欢一个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想念才是奇怪。”
  苏智瞪一眼妹妹,抽出一只手点点她的额角,没好气的说;“陈子嘉你跟她说这些也没用。她又没谈过恋爱,当然不会知道。不知道她现在心里还在看谁的笑话呢。”
  “是么?”陈子嘉问她。
  “啊,我怎么可能看苏智的笑话。他老喜欢诋毁我你还不知道么?”苏措接过行李,对陈子嘉说,“当然本姑娘大人大量不跟他计较。我心系天下,只盼所有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子嘉微微一笑,神色不明说了句话。可是广播忽然在几个人耳边炸开,苏措只看到他开口,至于内容,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播音员说他们搭乘的火车开始检票,两人一看时间只剩下半小时,都吓一跳,急匆匆跟陈子嘉告别。
  苏智恋恋不舍再看了一眼车站广场,苏措推着他朝入站口走:“好了好了,别看了。你真想见她,让她过完年来玩吧。”
  年后几天,应晨在苏措的邀请下真的来了。
  最高兴的当然是苏智的父母。应晨有着一种大气的漂亮,言语得体,既有礼貌有让人很亲近,很得长辈的欢心。作爹妈的看到儿子找了这么漂亮大方的姑娘回来,都乐开花,吃饭的时候一大家子人都催促苏措也学学老哥的优良作风,赶紧带个男朋友回来。
  苏措吐吐舌头,对一大家子人扮鬼脸,然后回头看苏志坚:“我不知道爸妈你们这么希望把我嫁出去啊。嫁女儿是很费钱的呢。”
  苏志坚笑着拍拍她:“这孩子想得真周到,为了给我们省钱,都不打算嫁人了。”
  客厅里的人都大笑起来。因为是元宵节,加之明天三人就要回学校报到,济济一堂坐满了亲戚来庆祝节日,有些亲戚都算是很远,可看上去漂亮非常。应晨打量着这一大家人,有点感慨,到底是姓苏的啊。
  苏措在客厅角落的沙发里跟几个小孩子玩牌,逗的孩子们眉开眼笑。应晨看得心头一动,捅捅苏智,把这一幕只给他看。
  两个人正在宽大的阳台上,端着果汁坐在沙发上聊天,大家都很知趣的不来打扰。苏智沿着应晨的视线瞥一眼客厅,低声说:“这几天你也看到了吧。你看她,哪一点看上去都不像是心理有阴影的。那么开朗活泼,说一个笑话能把一家人无论老少都都乐,跟我们那些麻烦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也处的很好。”
  “嗯,是的。”应晨隔着玻璃打量着苏措,慢慢点头。
  前一个星期苏智带着应晨把城市附近有名的名胜全都玩遍了。当然应晨也邀请过苏措,可她以坚决不当灯泡婉拒了。
  应晨想起这事,就问苏智:“你好像都不很热心叫阿措跟我们一起去,都是我一个人瞎起哄。”
  “是这样,”苏智解释说,“她不会去的。她每年这个时候都去看看小叔家呆几天,那里是我爷爷的旧宅。我叔叔婶婶去世之后,有段时间是我爷爷带着她,不肯假手于人。没过多久,爷爷身体不好也去世了,我爸妈才领养她的。”
  应晨感慨的说:“阿措真的是很重情的人。”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苏智苦笑回答:“她的矛盾就在这里,如果连爷爷都忘不掉,那她怎么会忘记我叔叔婶婶的惨死。除了每年扫墓的时候,她也决口不提此事,看上去就像是把那场车祸忘得干干净净。所以我一直说,我确信她在心理上的确是有问题的,但是却不知道在哪里。”
  苏措和那群孩子玩的嘻嘻哈哈不亦乐乎,现在又带着他们吹气球,然后三下五除二就捏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然后发给众人。她玩的那么很高兴,丝毫没注意到阳台外面正在发生着一场关于她的谈话。

  十八
  开学之后不几日,就是到了三月,正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季节。春天年年都到,可是今年来的特别早,不过也或者是因为开学晚而给人的感觉特别早。仔细一算,六月下旬放假,这学期也变得特别短,只有二十个星期,仿佛顷刻就能全部流逝掉。
  整理电脑笔记本的时候,苏措看到寒假时的一些照片,是在郊外爬山时一起拍的。照片大都是苏智和应晨二人的,一对儿俊男美女,效果非常之好,看上去实在让人赏心悦目。苏措想起来,那天是玩得太晚,回家之后忘记整理,事后也没人提到就彻底给抛之脑后了,到现在清理硬盘的时候才想起。她细心挑一些好的照片冲洗出来,拿到西大给苏智。
  苏智那天在校外,苏措没有遇上,倒是在回学校的路上碰到刚刚下课陈子嘉和米诗,两个人背着书包,推着自行车,沉默不语的走着,谁都没看对方,引得同学纷纷侧目观望,伴随着各种留言低语。苏措有一霎那的犹豫,考虑要不要叫住他们,托他们转交照片。
  她没花几秒钟犹豫,陈子嘉先看到了她。米诗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发现了苏措,她开口叫她。
  见到苏措,两人脸色稍霁。他们四周气氛僵硬,两人也庆幸有什么事情来调节一下。不论如何,内部矛盾是不适合跟外人发作。陈子嘉拿过照片袋,米诗抢过去,取出照片一张张看起来;陈子嘉一言不发,目光越过米诗的肩头也停在照片上。
  “你哥和应晨照的都很漂亮,”米诗赞许的说,“不过,为什么没有你的?”
  苏措一笑:“没照。”
  陈子嘉挑眉看她一眼,目光一下子深邃起来。
  看完照片,米诗把袋子递给陈子嘉,亲亲热热的搂住苏措的臂膀:“苏措,咱们一起去吃饭吧。啊,没事,就我们两,陈子嘉不跟我们一起去。”
  苏措眨眨眼,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二人,拿不准他们俩怎么回事。
  “别忘了我们还有约定的,”米诗态度亲切,笑得如春花灿烂,“为了约定的事情,吃饭也不算什么吧。”
  “什么约定?”陈子嘉听的一怔。
  “佛曰,不可说。”米诗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
  苏措无从拒绝,米诗自作主张的把她的车锁到了路边,笑容甜美的跟陈子嘉告辞,也装作不知道他的脸色比刚刚更暗;然后带着,不,几乎是拖着苏措去了西大附近的披萨店,那家店不远,十分钟也就走到了。
  热腾腾的披萨和各种小甜点很快就上来了。米诗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一路上都有人笑容满面跟她招呼,跟服务员和店里的老板更是熟识。
  两人在楼上的安静优雅的小房间里,米诗帮苏措把披萨切成小块。
  “上次情人节的时候我们不是遇到了吗。我觉得你好像很喜欢吃披萨,所以就带你来这里了。”米诗解释说。
  “还好。”苏措笑一笑,她不能说自己厌恶这些西餐已经到了闻到味道就不舒服的地步,只好这样含混其词的回答,“你有什么事情?”
  米诗脸上的镇定不复存在,眼眶忽然一红,俯在桌上嘤嘤哭起来。
  苏措大骇:“米诗你怎么了?”
  她一直哭,哭得理梨花带雨,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会动容。苏措默默看着她半天,许久也没插上一句话。哭完之后她抬起头,说:“子嘉最近不对劲,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我害怕他跟我分手。”
  “为了这个啊,你是过虑了吧。”苏措劝她,“怎么可能呢。”
  “我有感觉,”米诗擦擦眼泪:“我不是心血来潮说这番话,我实在是没辙了。想找人说话找不到,好在今天看到你才能说出来。你答应过我不跟我抢子嘉,我很感激你,可是,他现在就要被别人抢走了……你忙我一个忙好不好?”
  “呃,可是,”苏措摊手,“我跟陈师兄也不熟的,这种事情,外人哪里说得清楚呢。你怎么不去找应师姐商量?她主意很多。”
  “可是我只能找你。我听到子嘉跟你哥哥聊天时候说,你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女孩,看事情洞若观火,”米诗怔怔开口,“我也不麻烦你太多事情,就像请你去问问他——”
  手机尖声叫起来。
  简直像救命一样。苏措抓起手机,听到刘菲在电话那头语速飞快的说:“苏措你在哪里?赶紧回来,实验室有急事。”
  她声音很大,米诗也听到了,说:“真的那么急,不能再呆一会?”
  “我必须得走了。”苏措无比确信的点头。
  “那我等你有空了去找你。”米诗也无比肯定的说。
  苏措不置可否拍拍她的手背,笑一笑以示安慰,然后拿起书包离开;刘菲在披萨店门口等她,苏措飞快跳上她的自行车后座飞速离去,直到两个人回到实验室,她还有点惊魂未定的感觉。
  “师姐你真是救了我啊。”实验室没人,苏措一下子栽倒在沙发上。
  “米诗说什么了,把你吓成那个样子?”刘菲拢一拢苏措散落在耳边的头发,好玩的看着她:“收到你的短信的时候我吃惊极了,还以为出什么大事。”
  “她让我去帮忙处理她的感情问题,”苏措摇头,“哭的那么可怜,我一分钟都看不下去,更别说呆不下去了。”
  “她跟陈子嘉出了什么问题?”
  “不知道,她没说清楚,我也不想知道,”苏措摊手,“外人怎么参合都是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冷暖自知,果真如此。”刘菲挨着苏措坐下,喃喃重复一遍,嘴角荡起一个奇特的笑容,“不过我了解米诗,她从来都很坚持,甚至是固执,一条路走到黑绝不回头。如果她存心找你商量,你逃过了今天逃不过明天。”
  “到时候再说吧。”苏措无奈的叹口气。
  此后若干天她都小心翼翼避开米诗,她已经非常小心,可两周后他们刚一下课,就被米诗堵在教室门口。米诗笑得那样坦然甜美,完全没顾及现在已经是中午下课时间,她的出现让本来就拥堵的交通变得更加拥堵。
  苏措艰难的抽抽嘴角,笑了一下;杨雪见到她表情僵硬的盯着引起走廊交通堵塞的漂亮女生,不觉得好笑,拍拍她的肩膀,送给她一个同情的眼神,然后依然很没义气的陪男朋友吃饭去了。真是重色亲友,苏措把手捏成拳头,愤愤的盯着杨雪的背影。
  教室里已经没人,两人坐在最后一排。米诗再次把旧话题提起来:“上次我说的那个事情——”
  春天的阳光真好,照得米诗面庞晶莹剔透。苏措坐在米诗身边看着她出神,侧面可以看见她脸上很淡很微弱的绒毛,非常温柔的感觉,也带了几许执着和坚毅。
  “米诗,你不要来找我了,我没办法帮你解决问题。”苏措开口,“我答应过你,我绝对不会跟你抢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米诗扭头看她,眼睛疑虑之色不减反增。
  “你还记得我去帮陈子嘉实验室写程序的那次?”苏措清清楚楚的说:“那条未知号码的短信是我发给你的。”
  “是你!”米诗惊愕的大叫,不过从她的神色看来,则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我走了。”苏措起身离开,把神色复杂的米诗留在空寂的教室里,走的时不忘带上了门。
  春天正是博士毕业的时候,他们穿着黑色的博士服一群一群的游荡在广场各处,手里都拿着相机,在绚烂的季节里咔嚓咔嚓拍照。
  来往的学生们都放慢步伐,用一种艳羡的目光打量博士们,想象着各自毕业时的样子;苏措也不例外,她放慢车速,颇为感慨的想: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博士呢?起码还有六七年,好漫长的一段岁月。
  她看到一个身穿博士服的高大的身影同她招呼。那个人背光,她一时没把他认出来,直到那人走进后她恍然大悟的叫他:“邵师兄。”
  往往难得有人穿博士服能好看的,可是邵炜偏偏是一个例外。苏措笑盈盈问:“师兄毕业了去哪里工作?”
  “还能去哪里呢,”邵炜站到她身边,伸出手指比划,“一个研究所。”
  “什么研究所?在哪里?”
  “很远的地方,一个星期后就要去报到。”邵炜目光落在远方,然后跳回来,笑眯眯说道:“看在我就要走的份上,跟我照张相,以后也能留作纪念。”
  两个人基本上不熟,苏措实在不知道他要纪念什么,但是也没有拒绝拍照的要求。邵炜招手叫来拿相机的同学,拉着苏措站到附近的树下。他大声跟同学说:“把我照丑一点没关系,一定要把小师妹照得非常漂亮。”
  苏措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个时候,同学摁下了快门。
  好几年后苏措才看到这张照片,在照片里邵炜神采飞扬,自己则站在他身边,两个人靠的很近。她根本没想到邵炜把它保存了那么久。
  她去路边树下取自行车,因为刚刚的事情,脸上的笑意一直未曾退却,随之看到放车的树下站了一个人,怔了怔,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许一昊今天带着眼镜,左肩上挎着书包,应该是刚刚离开自习室,目光藏到了镜片后面,让人看不清楚。两个人隔着自行车站着。这学期开学到现在,两人一直未曾碰面。
  “那个男生是谁?”许一昊默一默,然后开口。
  他的语气分寸掌握得很好,听起来不是问讯,完全像是漫不经心说的。苏措笑微微,轻声说:“哦,是数学系的一个师兄,就要离开学校了。”
  许一昊取下眼镜插到兜里,定定看着苏措的眼睛,良久后垂下眼睫,才说:“我也要走了。”
  苏措没听懂,一脸问号。
  “我是交换生,这学期结束后我就去美国念大四。”
  听到他说完大学名字,苏措大脑一时千头万绪,可是嘴角愣是跑上几缕微笑:“出国深造,那多好,还是这么有名的大学。”
  许一昊被她的笑容刺伤,觉得血全都堵在心房门口流不动了。他走过来捉住她的双肩,咬牙切齿的问:“苏措,苏措,我要走了你就这么高兴?”
  “不是高兴,是祝贺,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苏措诚挚的说,“不是因许校长是你父亲你才被选为交换生,而是因为你的确非常优秀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这当然是值得祝贺的事情。”
  许一昊漂亮的黑眼睛炯炯有神,就像是他头顶光芒一样闪亮,无数的话藏在里面,含义几乎昭然天下。苏措再次一怔,看着他的目光,再也以动不开。这是一下子把苏措楼入怀里,气息徘徊在苏措耳边:“你既然了解我,那还不知道我的心意?你只要说一句,我就不会离开。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一个机会,好不好?”
  四周有人纷纷把目光投过来,伴随着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苏措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感觉到他身体微微发抖。从他肩头看过去,广场上的树木在阳光中舒展着嫩绿的叶片,生机勃勃奋发向上。苏措苦苦一笑,挣扎了两下发现完全挣不开,只任凭他抱着,说:“可是,我给不了。”
  这一句让许一昊脸色苍白的松开手。
  这件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传遍了学校。晚上苏措回到寝室,发现一路都有人对她姓注目礼,而宿舍里的那几位面目狰狞,不怀好意的盯着她,一副蓄势待发的神态。
  苏措看得一哆嗦,感觉左眼皮又跳了几下。
  “听说你跟许师兄在大庭广众之下抱在一起?”杨雪笑得既暧昧又灿烂,“据说抱了很久很久……”
  卢琳琳凑过来:“你们发生什么事情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苏措说,“他跟我说他下学期出国念书,就这样。”
  几个人跳起来。等着她们尖叫声此起彼伏的响过之后,苏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做下,聚精会神开始做起英文阅读。她做起阅读来总是一副雷打不动的神态,对别人的盘问置若罔闻,她们早已是领教过的,只好停止盘问,在寝室里面面相觑。
  接到苏智电话的时候,苏措有点欲哭无泪。这几天她不晓得被多少人问了多少次这件事情的具体情况,现在终于轮到苏智了。话说回来,苏智的双学位和二外的课程重得可以压死人,还有球队的训练,每天忙得跟陀螺差不多,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打电话来关心她的八卦新闻,苏措真是感慨到无语。
  可是苏智并没像以前一样吼她,只静静的说:“我让许一昊给你时间,不要逼你。可是现在我发现是我误会了。不是他在逼你,是你在逼他。你连半点机会都不给,难怪他气成那个样子。”
  苏措微微一笑,对着话筒说:“我不是适合他的那个人。他那么受欢迎,不知道多少女生喜欢。他很快就会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苏智叹一口气:“苏措,你以为忘掉一段感情那么容易么?有的人可以拿得起放得下,有的人,却不行。许一昊那样孤傲甚至有点冷漠的人,却默默的站在你身后,等了这一两年之久。他怎么能放得下。”
  “是我错了。”
  听到苏措极其疲惫的说出这几个字,苏智一怔。苏措虽然没在他面前,他依然能从这句话里感觉到她说这话时面孔苍白苍白,眼睛里流露出因为绝望到了极点反而显得极度淡漠的神态。
  苏智默默挂掉电话。虽然许一昊是他的朋友,可是电话那头到底是他一起长大的妹妹。他让别人不要逼她,可是却忘记了自己也在不停的做着同样的事。

  十九
  四月下旬,物理系开始了金工实习。这可不像上课,不乐意去还可以逃课,是每个人必须去的,否则拿不到学分。而且跟上班一样,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半才能离开。众人苦不堪言,每天开动大型机床学习各种流程,按照图纸做各种金属零件,机床开动时巨大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仿佛野兽的吼叫,吵得人人头晕脑胀。
  不过还是很有趣,苏措热爱可以动手的实习。为了操作安全,学生都穿着老式的蓝灰色工作服,女生给勒令把头发都绑起来,塞到帽子里面;背景是巨大的厂房,灰暗的墙壁,陈旧的机床,看上去往往给人某种错觉:时光倒流,年华逆行,闭上眼睛,再睁开,就回到了逝去的八十年代。
  不光是工作在八十年代,而且他们的思想也基本上回到了八十年代。学校里运动会如火如荼的展开,今年的校际篮球比赛也再次开锣。这些事情,统统与他们无缘了。
  不是看到学校里彩旗飘飘,苏措都没意识到又一个春天,大学里最热闹的活动月来临了;甚至杨雪都忙得忘记了篮球比赛,虽然她赛前让苏措给她拿了票。杨雪的实习中出了若干问题,报告也写的乱七八糟完全不合格,所以被逼无奈之下头一次很热情主动的跟苏措去上自习。
  若干年来苏措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上自习,现在多了杨雪,感觉总有点怪。不过杨雪对她的感觉更怪,她纳闷怎么她就可以纹丝不动的一坐就是数小时,而且还不走神不瞌睡,莫非是跟高僧学过打坐?
  苏措把改好的报告和数据推给杨雪。
  “你的字写的真好,又大又漂亮,像是艺术品一样,直接拿这份草稿交上去估计都比我的得分高。”杨雪不无嫉妒的说,“你练过字吧?”
  “恩,练过两年颜体。”
  杨雪用古怪的眼神盯着她。
  “看什么?”苏措摸摸脸颊,“我脸上开花了?”
  教室人少,人大部分都去看篮球比赛了,可以不用小声说话。杨雪趴在桌子上,表情有点惨痛:“我羡慕你怎么什么都可以学的那么好。包括这么深奥复杂的物理,那么复杂的题目你两三下全部都解决了。我听到老师们夸了你好多次。”
  “物理很有趣,所以学好不难。”
  “对你来说有趣吧。”杨雪苦笑,“反正我是肯定不会再学物理了,我准备考信息学院的研究生。”
  苏措恍然大悟:“难怪你的电子技术学的那么好。等等,你男朋友也是信息学院的吧,莫非是小两口为了卿卿我我方便?”见到杨雪脸红,她笑着补充:“玩笑而已。只要你喜欢,那怕考中文系都没问题。”
  “你呢?”杨雪问她:“噢,不过你肯定是保研了。如果我能考上的话,到时候咱们还在一个学校,真不错。”
  苏措轻轻一笑。
  环顾教室一周,杨雪开始叹气:“我也想去看比赛看帅哥啊,可是这个该死的报告不然让我没法去啊,真郁闷。不过你不用在这里陪我,去看篮球比赛吧。有你哥在,什么时候进场都可以的。”
  从书包里拿出一封信,苏措笑着说:“我回信呢。”
  杨雪瞥一眼信封,上面的字歪歪斜斜,笔迹稚嫩,寄信地址她只来得及看清楚是西部的一个省,随后的部分全部没到苏措手心里去了。她疑惑的问:“写信的是小孩子么?信里说了什么?算起来你断断续续的好像也收到好几封这样的信了。这个年头还有人写信呢,我真吃惊。”
  “为什么没有?又不是全天下人都跟我们一样有电脑手机可以用,”苏措拿笔敲敲她的头:“快重新抄一份,这么多页呢,你真的想明天给老师再骂一次?这次她可不会那么轻易的放过你了。”
  想到老师严肃的面孔,杨雪不寒而栗,下笔如飞的开始誊写报告。
  夏天飞速而至,天气也随之热了起来,空气中总是弥漫着燥热的甜意,随着季节而来的,又有一批学生即将离校。
  那时候苏措在白际霖实验室的工作已经彻底告一段落,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就特地挑所有人都在实验室的时候把钥匙送回去,顺便见见大家,算是告别。
  从白际霖的办公室出来,苏措一一跟实验室的师兄师姐告辞。两名男生还好,跟以前一样根苏措开玩笑,作揖说什么“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之类,倒是是还在一个学院,没有丝毫离愁别绪;刘菲靠着桌子看着苏措,眼神伤感。她不打算再念博士,一个月之后就要毕业了。半晌后她笑笑,把脸别到一边去,说:“你现在安心准备英语,暑假我再找你。”
  苏措轻轻点头。
  大二生活最后一个月终于姗姗来迟,考试也到了。其实其他科目都还好,苏措最头疼的就是英文,尤其是马上的英语过级考试。她幽魂一样穿梭在自习室和图书馆,自觉这是她上大学以来后过的最惨淡的一个月。在自习室看英语的时候她有史以来第一次愤愤的憎恨自己的偏科,别的科目随便匀几分给英文都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这个时候,应晨的出现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稻草。本来考试周就要到了,苏措本意肯定是不想耽误她宝贵的时间,不过应晨信誓旦旦的说她早就复习好了,让苏措千万不要担心她等等。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苏措哪里好再拒绝。她悄悄问苏智:“是你的意思?”
  “不是,”苏智笑着否认,“是她想到你们今年要过级,主动提起帮你辅导的。我事先绝对没跟她提。”
  应晨的英文的确没话说,尤其是那口标准的英式英语,听得苏措叹服不已,望着应晨的目光就像粉丝看明星般那样高山仰止。应晨也惊讶苏措在英语上的领悟力,又笑又叹的跟苏智说:“难得看到阿措有学不好的,想起来还真是心理平衡。”
  那几天苏措跟着他们在西大的自习室上自习。西大对学生明显较好,自习室有空调,华大的自习时却没有这个待遇,苏措嫉妒的无话可说。绝大多数时候,陈子嘉也会来一起自习,四个人就占据了自习室的一角,成为整栋楼最受关注的地方。
  放下单词手册,苏措看到他们都在专心的看书,便小心翼翼的站起来从教室里闪了出去。那时已经是英文考试前最后一天。
  回来的时候她却没有进屋,站在后门看了一会。米诗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坐在陈子嘉身畔的位子,侧了头默默打量陈子嘉;陈子嘉手里抓着一本书,却没看,目光落在窗户外的木槿树上;苏智在他们后面一排,也没看书,低了头看着手里的一张单子,表情阴沉好像雷雨将至;应晨挪了一个位子紧挨着他,也在看那张单子,看着不由得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两个人头碰着头低声说话。
  教室里不停有人朝他们看过去,那几个人是早习惯了这样的注视,浑然不觉的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就是谁都没复习。
  苏措小心翼翼的推来后门返回座位,教师里非常凉快,她浑身的热意一下子全部跑掉。她坐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刷一下把目光移到她身上,眼神各异。苏智面色阴沉把那张单子揉成一团扔到课桌里。果然是校篮球队的,动作准且快。
  快的不让人察觉的一敛眉,宛如风雨欲来。苏智的脾气她非常清楚,脸色阴沉到这个地步,却还是第一次。
  可是苏智这次却没有发火。盯着苏措的脸若干分钟之后,他终于低下了头去看书。苏措明显感觉到一旁的应晨和陈子嘉松了口气。
  应晨有心插话,把改好的模拟卷子递过去:“阿措,如果按照这种水平,考试肯定不成问题。”
  正如她所言,苏措的考级英文顺利极了,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英文能及格。随后而来的是考试周,也是匆匆忙忙就结束。
  学校里一下子就空了,大部分学生都已离校,除了工程物理系的同学们。他们延续三四个的暑期课程不过刚刚开始。
  在这么热的天气上课简直是不道德的,苏措跟杨雪在寝室里大发感慨。宿舍里只剩下她两相依为命。两个人刚从实验室回来,那里跟宿舍的温差起码差了十多度,两人热的发昏,去买了个小电扇在寝室呜呜的吹,不过完全不管用。
  刘菲打电话给她:“明天是周末,没课了吧。去滑冰怎么样?”
  苏措看了一眼杨雪,说:“我还有同学——”
  “一起来吧。”刘菲不容置疑的说。
  苏措以为刘菲会跟许多人一起来滑冰馆,可是她到了滑冰场才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滑冰场而且豪华舒适,每小时的价钱非常不便宜,不过最近有一系列的活动,价格便宜了一半,所以人也不少。好在它大得不可思议,毫不拥堵。
  穿冰鞋的时候苏措才发现杨雪根本不会滑冰,帮她穿上冰鞋,苏措不可思议的问:“你是东北人可居然不会滑冰?”
  刘菲系着鞋带,笑起来:“谁说北方人必须要会滑冰?”
  杨雪感激的看一眼刘菲,对苏措撇撇嘴:“暑期培训课程实在是太郁闷了。有机会出来放风是肯定要出来玩,至于不会滑冰……不是有你这个老师吗。”
  然后苏措就成了杨雪的义务免费教练。苏措扶着她,带着她沿着场地的围栏慢满开始滑动,同时指点要领,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算是一个合格的教练,可是杨雪被英雄般仰面朝天的摔了两次之后,死活不肯再跨入冰场。
  苏措俯在围栏边上,对正坐着吃零食的杨雪挥挥手,想到她刚刚摔的那样惨烈,忍不住面露微笑。
  刘菲滑到她身边,靠着栏杆:“你们很要好。”
  “杨雪非常可爱,性子爽利,不拘小节。再说,整个系里只有我们两个女生,不要好也不可能。”
  “工程物理系的绝代双骄。”
  苏措有部分头发挡住了眼睛上,刘菲伸手把她的头发从眼睛前拨开,看到了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然后手像是不可抑制似的,手轻轻贴上了她的面颊。刘菲手心很烫,像是那里有烧着一团火。苏措一动不动静静站着,目光和她直视。
  “曾经有个人也带我来过这个滑冰场。那时我刚上大一,而她已经在上研究生。”
  苏措不语,等着她说下去。
  刘菲轻声叹息,缓缓阖上眼睛,开口说,“她不及你漂亮,可是你们的眼睛却一模一样,灵气逼人,明察秋毫。她话不多,可是什么都知道,从她说出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正确。她那时候已经有喜欢的人,我无法靠近,只能希望她们幸福。”
  苏措轻声说:“你前几天遇到了她?”
  刘菲浑身一震,把手从苏措脸颊上拿下来,扶着围栏坐到台阶上。
  “是的。遇到她时我才知道,她们后来分开了。她现在是一名非常成功的律师,丈夫是检察官,孩子三岁,是个女孩,继承了她那双眼睛。”
  苏措无声无息的坐下来,这是另一个故事?她不知道。
  忽然远方一把清亮的声音叫她:“阿措,你在这里?太好了,我们一直找你。”
  入口处有人对她招手。
  刘菲瞥一眼入口,淡淡的说:“苏措,躲不开的,该见面的还会见面。我那时劝你们少跟他们接触,到底是自己的私心。”
  她脸上浮现出惨痛的神色,声音那么无奈,苏措不忍心听下去,苦笑着别开目光,露出雪白的脖颈。刘菲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看,只有这么一次”,不由得双手发颤,捧起苏措的脸颊,轻轻在她额角一吻,随之滑离而去。
  瞥见她离开的背影,苏错低下头去调节了一下表情,然后笑盈盈的站起来,脚上稍一用力,向来人滑行过去。
  “那是刘菲?”米诗不善滑冰,扶着陈子嘉站着,目光落在刘菲的背影上,表情有点震撼。
  苏措“嗯”一声回答。
  米诗本来还有别的问题要问,可是看到苏措不咸不淡的态度,立刻闭住了嘴。
  苏智依然冷漠着一张脸不同苏措招呼;应晨扯了扯他,见他没反应,尴尬的笑了一声,把救助的眼光投向陈子嘉。陈子嘉回神,也不理苏智,径直跟苏措说:“许一昊也要走了,大家越好出来聚一聚。结果一直找不到你人在哪里,不过好在你恰好也在这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苏措一怔,许一昊也在?
  米诗指了指入口:“他刚刚看到你跟刘菲……所以慢了一点。”
  一只新的曲子放起来,旋律非常优美,众人很快滑开。苏措坐在台阶上,滑冰场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米诗和应晨都不大会滑冰,数次险些摔倒,苏智和陈子嘉在那边悉心教导,笑声清清楚楚的传过来;许一昊一个人沿着边缘一圈一圈的滑行,双手插在兜里,没有动作没有表情,速度不快不慢,看上去非常洒脱,好像无牵无挂。
  拐弯的时候,应晨差点又摔倒,她恼火的瞪一眼拉着男朋友:“你是怎么教的?”
  苏智哼一声:“那你去找苏措教你吧。如果你能请得动的话,”
  “苏措滑冰滑得很好?”
  “如果她愿意让人知道的话,是很好。”
  应晨陡然气结:“你能不能不这样?”
  “如果你是我,你会不生气?”苏智盯着她。
  沉默半晌,应晨方才开口:“可是,是她哥哥的人,不是我,是你。如果我是你,我会试图去了解她,而不是见面就冷着一张脸。”

  二十
  环顾四周,应晨终于看到苏措坐在台阶上,脸埋在膝盖里,头发披在身后,微微反射着光芒。她挥挥手高声叫她,苏措听到声音站起来,滑至二人的跟前。
  苏措看向苏智,笑微微问:“我要把师姐抢走了,哥哥你答不答应?”
  换来的依然是苏智张殊无笑意的冷脸。仿佛赌气般,苏智独自一个人滑起来,配合着音乐的节奏,舒展双臂,滑行,转弯,旋转,动作浑然一气,仿佛是在鹰展翅飞翔,吸引了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
  “你哥哥就这个脾气,”应晨看着他的身影,跟苏措说,“关心则乱,你不要理他。不过阿措你——”
  “师姐小心了,”苏措一边带着她滑动,一边开始纠正她的动作,“你脚下的动作不对,不是加大蹬冰幅度就能提高速度的,脚落地的时候身子要前倾,靠重心转移更轻松一些。呵,移动也不用太快,稳住就可以……”
  “我还以为女生天生胆小怕摔,所以滑冰都不太擅长。不过,到底是你啊。”应晨颇有感慨。她本来有基础,只是一直掌握不要要领滑不好,听到苏措说明之后,才明白原委,滑起来顺畅舒展多了。
  忽然从她们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两人回头,把那边的状况这边看的清清楚楚;米诗脚下大幅度一滑,双手紧紧抓住陈子嘉的衣袖迅速向后栽去;陈子嘉去扶她可因为冲量太大而毫无成效,结果双双跌倒在地,不光如此,还非常暧昧非常奇怪的亲密的叠在一起。周围的人看得连连起哄,尖叫不停。
  苏措扑哧一声笑,扯了准备过去帮忙的应晨一把:“我们不要过去了吧。难得摔跤摔成这样,让人家继续抱一会。”
  应晨笑的腰都直不起,差点失去重心摔倒。笑完之后她摇头说:“不过苏措你误会了。米诗不是陈子嘉的女朋友。”
  苏措吃惊::“什么?大家不都这样说么。”
  “学校的传言而已,有多少能当真呢,”应晨说,“你知道,我跟苏智交往之前,流言都是说我在追陈子嘉。”说起以往的趣事来,她一脸笑容。
  说话间,许一昊已经把陈子嘉和米诗拉了起来。米诗满脸通红,像三月份的玫瑰那样娇艳欲滴。陈子嘉脸色平静,眉毛却罕见的皱着,他侧头跟米诗说了句什么,然后滑离了场地中央。众人不解其意,因为他们摔的样子虽然尴尬,但确实伤得不重,不至于这样就要下去休息。
  许一昊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朝苏措看来,在她身上蜻蜓点水的一停,然后别开。他双手叉在衣兜中,滑离了冰场,去了休息席。
  “你应该跟许一昊谈一谈。他下个月中旬的飞机,”应晨若有所思看一眼苏措,说。
  苏措抬眸望着远方,有点失神。
  两人来到休息席。所有人都坐在那里,苏措把杨雪也叫来,七个人围座了一圈。人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沉闷得不行。杨雪跟这些人很少见面,觉得尴尬怪异,便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苏措一脚,眼神示意要先走。苏措会意,弯腰脱下冰鞋。
  为了缓和气氛,应晨提议:“不如咱们分组双人滑冰比赛吧,大家觉得怎么样?”
  所有人都来了点精神,抬头看像应晨。苏措摇头:“你们自己滑,不要算我。我跟杨雪要回学校。”
  “既然是双人滑,你走了象什么样子?”苏智瞥一眼苏措,虽然语气不善,到底是今天他第一次开口跟苏措说话,他语气的强硬让她不能不听。说完苏智扭头看杨雪,笑容亲切可掬,仿佛是两面国的子民一样迅速换了一张面孔:“杨雪,你不着急走吧。”
  “回去也没有事干,不如再玩会走。”陈子嘉也笑着说。
  杨雪连连点头,她恨不得可以看热闹,想走的念头在苏智和陈子嘉和熙的笑容下消失无踪。
  “既然这样,那我跟苏智一组,米诗和陈子嘉一组,阿措和许一昊——”
  “不,我跟苏智一组。”
  应晨的话被苏措一下打断,硬生生的憋在了喉咙里。苏措说这话的声音那么果决干脆,所有人都是一愣,先看看她,再看看许一昊。许一昊脸色铁青,怒气流于眉宇之间,却强忍着没有发作。
  “你闹够了没有!”苏智大概是在座所有人里唯一一个比许一昊脸色更难看的人,他一拍桌子,“嚯”一下站起来,椅子成了他的出气筒给给推开老远。他眼锋语气无不严厉:“苏措你什么意思?非要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苏措站在一边,而那边所有人站在桌子的另一边,她发现这个孤立的阵势,不说话,站起来,对杨雪略一点头,那样子像是准备往外走。
  苏智发起脾气来一点都不逊色任何人,他几乎是在用吼的:“你跟刘菲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有谣言说她根本不喜欢男生,”苏措几乎是无动于衷的表情更加刺激到苏智,他怒极攻心甚至口不择言,“还有人说你们——”
  挑一挑眉毛,苏措歪着头漫不经心的轻笑,语气还是和平时一样的温和:“我跟刘师姐的事情,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这个和你有关系了。”苏智冷笑着从裤兜里拿出一张单子,“啪”一声扔到苏措脚下。
  两人较劲的神情看得不论是应晨还是陈子嘉都大大惊骇,应晨吃惊的呆住,一时都忘记劝;陈子嘉冷静得多,怕他作出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站到苏智身边,一只手用力的摁在他肩头,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同时低声说:“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
  若是平时苏智早开始爆发了,现在却在陈子嘉的外力制肘下发作不得;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冷笑依然半点不少:“从你上大学到现在,银行卡上的钱一分都没有少!甚至学费都没花。你不愿意用我们家的钱还是怎么回事?我爸妈对你不够好?”
  这句话立竿见影,众人眼睁睁的看着苏措脸色刷一下褪去血色,苍白得好像漂白后的白纸。她脸上依然带着平和的微笑,可是熟悉她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她眼睛一派寒光凛冽,阴暗幽深,写满了极度的嘲讽和无奈。
  许一昊何时见到苏措这个样子,他怔一怔,焦灼浮上面孔,身子不由自主站起来:“苏措——”
  在滑冰场的古典音乐声中,苏措弯腰把那张单子捡起来揣到兜里,所有人都盯着她。她轻轻开口:“我自己有钱,所以没花卡上的钱。”
  “你的钱是怎么来的?”苏智依然厉声。
  苏措把垂下来的头发挑到耳后,才心平气和的解释:“写程序是很挣钱的,我还有奖学金。”
  苏智继续冷笑:“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编程了。你们课多,实验室的事情也多,就为了这点钱你每天累得要死要活,显得你清高独立,不跟我们有任何瓜葛?别人不知道你,可是你能骗我?你真的宁可守着死去的叔叔婶婶也不肯接受我爸妈的钱?枉他们养了你这十多年!”
  苏措的笑容僵在嘴角,她垂下目光,怕疼似的朝后微微一躲。
  所有人目瞪口呆,这次是真的过头了。应晨一脸惊恐的扯着苏智:“别说了。”
  苏智置若罔闻的盯着苏措,眼神愈见凌厉;陈子嘉见状不妙,扯着他向后一退,厉声吼:“你少说两句会死?”
  这个声音同他一样大。苏措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话都绝情,同时心底模模糊糊升腾起一个念头:他因为气极而信口说出的话,莫非就是真相?
  “许一昊马上就要出国,”苏智手指指着许一昊,目光落在苏措身上,咬牙切齿的说:“甚至都不跟他道别。我想知道,你还有心没有。”
  “道不道别,有什么要紧?”许一昊握手成拳,靠着墙壁站着,静静的开口。在他的角度,刚刚可以看到光从苏措侧面过来,她的眼睛宛如一泓清水。
  一直在一旁看着发傻的米诗现在才回神过来。她发现附近的人甚至包括还在滑冰的人被这边的吵架声吸引,聚过来看热闹。她皱起眉头,轻轻说:“苏措你先走。你哥我们会再劝劝的。”
  苏措后退一步,也不知道对谁说了句:“谢谢你。”
  隐约中她听到陈子嘉在后面叫她站住,可是她已经顾不得。滑冰场外的气温高的堪比火炉,热的知了都叫不动,也热得苏措成了化石,两条腿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那么费力。她听到杨雪的脚步声,就停下来等了一等,然后顶着下午的太阳,慢慢走到公车站搭车回学校。公车上有空凋,人极少,两个人并肩坐下。
  苏措歪靠在沙发上,目光直视前方,脸色是一惯的平静。杨雪看着她的侧影,鼻子猛地酸胀起来。良久后她轻声说:“我才知道你父母一早就过世,苏智只是你的堂兄。你以前都没有告诉过我们。”
  苏措微微一笑。
  她笑得很好,一点阴暗烙印都没有;杨雪看的一呆,偏头看了看她,说:“苏措,你有的时候真的难以捉摸。难怪男生们都说,你是解不开的一个谜。”
  车厢颠簸了一下,苏措靠着窗,车窗是密封的,窗帘松松垮垮的拉着,能看到路上的一部分景色和外面正在慢慢变暗的天。
  “别人的想法,我哪里管得了。”
  在杨雪以为苏措不会回答她的时候,她听到她疲乏的声音,这样说。
  滑冰场之后几天,陈子嘉带着苏智来找过她。尚未开学,学校里人不多。三人对坐在冷清的食堂一角,苏措觉得仿佛时间回到两年前,她第一次来学校报到的那段时间。陈子嘉穿着白色体恤黑色长裤,肩上挎着书包。因为两人刚从西大骑车过来,气息有点喘。苏智一声不吭,就是不开口。
  等陈子嘉气息平复,苏措轻轻说:“对不起。哥哥。”
  苏智叹息一声,摇头苦笑。
  “说到底我们也有不对,”陈子嘉说,“不应该去查你的银行帐号。”
  “不论是谁去查的,这有什么关系,”苏措支着头,缓缓的说,“都没有做错;除了我,谁都没有不对。”
  “你——”陈子嘉手搭在桌面上,“我想知道,苏智说的,是不是真的?”
  “呵,我既然已经成年,应该有能力养活自己。”
  “只是这个原因?”苏智目光灼灼,仿佛测谎仪那样看着苏措。
  “对你来说,这的确很容易,”陈子嘉身子向前一倾,深深看她的眼睛,“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你在讽刺我们,这么大了,还要从长辈养活。”
  苏措不置可否的一笑。
  那样的神情看的陈子嘉再次一怔。默一默,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沓文件给她,说:“我叔叔的公司需要兼职的程序员,这是相关资料。”
  苏措接过来,也没翻看就放到肘边。她不会跟钱过不去。她眨眨眼,随即递过去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说:“师兄,你生日快到了吧。祝你生日快乐。”
  陈子嘉觉得心头某个地方那么温暖,他不知道她那么清楚的记得他的生日。
  “苏措,你的生日是多少?”陈子嘉说话时,眼角余光瞥一眼旁边的苏智。
  苏智表情尴尬,但是更多的还是震惊。他紧紧皱眉,想起陈子嘉也曾经问过自己苏措的生日是几号,可那时候自己想了许久都没想起来。他坐在那里开始回忆,若干年来,从小到大,存在关于生日的每一个记忆中,从来也没有人庆祝过苏措的生日,甚至都没有听到有人提及。年复一年的,慢慢的也就忘记了。而每一年,他也会收到妹妹送给他的礼物,一只笔或者是日记本,虽然不贵重,但总会有,一次都不曾遗忘过。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妹妹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关心。连生日这样的小事都不记得,他还有什么理由去干涉她的事情?
  没注意到这个问题,苏措眼神陡然一跳,目光看向门边。顺着她的目光,陈子嘉看到许一昊脸色沉静的在那里。
  笑着同他招呼了一声,苏措抓起书包和那份文件起身离开。路过许一昊身边时她轻轻说了句“一路走好”。声音很低,可是苏措知道他听到了,她略低目光,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在食堂大门处微微一停。门上装着茶色玻璃,玻璃窗好像镜子,反射出食堂的一切。许一昊坐在刚刚她的位子,侧脸的轮廓俊逸非凡;他对面两人脸色瞬息万变,最后定格在严肃上面。
  在这样炎热的夏天里,许一昊终于登上了去异国的飞机。
  苏措如自己说的,到底没去机场送他。那天她坐在炙热的教室里看着从图书馆借出来的书。她额头上渐渐沁出汗珠,可是偏偏手心里半点温度都没有。
  傍晚杨雪来到自习室,叫她去吃晚饭。
  恍如没听到有人叫她,苏措依然保持看书的姿势,没有任何动作。杨雪走的近了才看到她拿着一本黑色封面的大部头书,有点陈旧,封面上隐约印着“论文字”这样几个字。她面前的桌面上空无一物,连一只笔都没有,书包险险的放在另一张椅子上,像是从未打开过。
  三周之后,苏措收到了许一昊从美国寄回来的信封。信封里是一份份装订好的打印纸,每一份上都写了日期,新旧不一,按照时间顺序排得整整齐齐。里面还附带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本来准备在机场还给你的。现在,我寄给你。”
  信是杨雪带给苏措的,她知道是许一昊寄来,不由得好奇心大起,也凑过来看:“《盲人国度》与柏拉图的洞穴之寓?怎么我都看不懂。呵,原来不是情书。”
  苏措慢慢把头转向窗外。
  那时候已经立秋,新学期也已开学。然而最热的天气却依然逗留不肯离去,学校里的树经过整个炎夏的这么,叶片都绿的发旧,没精打采,又有点不甘心就这样掉下去,奄奄一息的坚持挂在树上,跟漫长的夏季做最后的比赛。
  大三的科目很紧,平时课多,周末也闲不下来。期中考试后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周末,苏措终于抽出空余时间,去了兼职的那家公司。那是栋高大且豪华的写字楼,四壁皆是茶色玻璃,坐落在全市最昂贵的地段。
  她见到陈子嘉的叔叔,极严肃的一个人。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抬起眼睛看苏措。这个女孩的美丽和浑身上下流动的灵气都叫他吃惊。见到苏措之前,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陈子嘉极力推荐的那个程序员居然是一个女孩,而且那么顺利快捷的完成了相当复杂的任务。
  他点点头说:“你毕业后可以到这里工作。”
  不晓得多少人挤破头也想进这个公司。苏措这么想,她欠欠身,面孔上挑起一丝领情的微笑。
  这样的清新的笑容让看的对方略微一怔。他扶一扶眼镜,若有所思的说:“难怪。”
  苏措从外掩上办公室的门,陈子嘉坐在外面上椅上等她。上到大四,他反倒闲散起来。虽然没有问过他,可是苏措也知道他明年也要出国念研究生的。他们的那个专业,出国机会很高,据说去年有百分之三四十的学生都飞越了重洋,到了遥远的另一个大洲。加上陈子嘉成绩优秀,英文流利好像自己的母语,还有那样无可挑剔的家境,因此只要他愿意,大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两个人在公司员工的注目礼下,乘电梯离开。
  “我听说你不再作兼职?”
  “课程紧,没时间再忙别的。再说,你叔叔给的待遇非常丰厚。”苏措虽然说着话,脚步一刻不停朝对街走过去,她神色匆匆,不停看表。
  “我送你吧。”陈子嘉温柔一笑。说话间,他站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和阳光。
  “不必了,我暂时不回学校,还有别的事情,”苏措笑着摇头:“再说,我可没胆子坐一个刚刚考到驾照的司机的车,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你自己跟米诗出去玩吧。她在那里。”
  “米诗?”陈子嘉目光一跳,飞快的回头,那里哪有什么米诗?只有陌不相识的路人。他转身回来,却发现苏措已经跳上了公车,在车厢里对他招手,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
  在书城里兜兜转转,苏措来到五楼。她心思一动,翻开手旁的一本古诗集。书页上白底黑字印了一首诗:“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就这么四行字,她看的心口一堵,仿佛整个人凝成了塑像。
  直到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拉拉她的衣服,指着地上说;“姐姐你的书掉了。”
  苏措幡然醒悟。她蹲下一一把书拾起来,笑眯眯对小男孩说:“谢谢你的提醒,小弟弟。”
  小男孩看着那堆书:“姐姐你怎么买这么多书?拿在手里不沉么?”
  经这么一提醒,苏措才察觉原来这些书拿在手里的确够沉的。她把书一股脑捧在怀里,去柜台结账,拧着两大袋沉甸甸的书下楼。在书店门口苏措再次看到刚刚那个小男孩也跟了出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装书的袋子。于是她蹲下来,对小男孩说:“小弟弟,你喜欢看书么?这些书里你随便挑一本,姐姐送给你。”
  小男孩兴奋的跳起来,不客气的挑了一本配图版本的《西游记》,欢天喜地的走了。苏措望着男孩离开的背影,轻轻笑了。
  一阵风袭来,她不由得打了几个哆嗦。天空依然万里无云,晴好之极,温度却不可避免的一降再降。苏措仿佛看到从北地而来的冷空气,席卷着掠过华北平原,带走了树上残留的几片枯叶和北方最后的余温。

  二十一
  不过刚刚过完暑假,什么都来不及干,寒假已经来了。
  艰难的应付完考试,每个人脸上把脸上的悲悯表情换成愉快的笑容。离校的那天,苏措去西大找苏智一起回家。
  刚到楼下,首先见到的却是应晨独自坐在堆满积雪的花坛边上发呆。她眼眶发红,一看就是刚刚哭过。昨日下了一场大雪,今天小了很多,但细细簌簌的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雪铺在地上,厚一寸有余。她穿着蓝色羽绒服,四周是彻底的雪白,颜色对比非常强烈,仿佛从雪地上面浮起的寒气都是蓝色的。
  前一段时间应晨和苏智闹翻了,矛盾闹得尽人皆知,分手的消息传得风风雨雨,连她都知道了。苏措面孔一沉,难道两人刚刚又吵架了么?
  她走过去,拉应晨起来,轻轻问:“师姐,怎么不上去找苏智?”
  应晨看到苏措,眼眶乍红,心中的悲伤再也掩不住,哽咽着说:“我外婆去世了,今天一早,就在我面前闭上了眼睛。我是外婆一手带大的——”
  苏措紧紧拥着她,一言不发。应晨身子瑟瑟发抖,泣不成声,每句话在哭声下断裂成一个个词语,句不成句。苏措抓着她的胳膊,不让她滑落到地面上。大雪压枝,时不时雪花掉到两人身上,然后又顺着衣服滚到地上。
  苏措清楚的知道,最有效安慰别人的方法,不是沉默,而是倾诉,是把自己曾经经受过的一样或者更大的痛苦告诉对方。怔怔望着头顶的树良久,她轻轻说:“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抱着我说,不要哭,不要难过。我们的存在不是抛弃我们的生命,而是征服生命。”
  应晨拭去脸上的泪水,默默看着面色苍白却依然微笑的苏措,说:“我明白了。谢谢你,阿措。”
  苏措微微一笑,放开她。
  这时苏智拖着行李从楼里下来,看到应晨,一脸的吃惊。上次说要分手之后两人许久没有见面,现在看到她满脸泪痕,是他从来没见识过的无依无靠,不由得呆住,既是惭愧又是心疼。
  “票给我。”苏措摊手:“两张。”
  “干什么?”苏智疑惑的拿出火车票。
  “一张我坐车回去,一张我去退票。你可以晚一些天坐飞机回来,就算今年不回来也没关系。家里那边我会说的。”
  走老远之后苏措沿着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看回去,两人依然里在雪里地。苏智紧紧拥抱着应晨,应晨趴在他的肩头,不知道还在不在哭,他们拥得那么紧,仿佛永远也不会分开。有路人也顶着风雪路过,感慨着边走边回头,只从那两道身影上就可以看出两人多么相爱。
  那个寒假苏智果然没有回家,应晨外婆的丧事结束之后,他就在她家过年,顺利得到了应家上下一致的喜欢,然后他就乐不思蜀。
  不论怎么说,苏智这个决定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苏措不得不带着平时行李的若干倍回到学校。因为她提前了四五天返校,恰好是车站人流量最大的那两天。火车站外人群来往川流不息,出租车都等不到。冷风又大得不得了,吹得她脸都快毁容,头发乱成一团。在这绝望的时刻,她看到了陈子嘉急匆匆的朝她小跑走来。
  “已经提前出门,可是前几天刚下了雪,路上堵车太严重,”他接过苏措的行李,解释说,“不然可以早到,你也不用等这么久。”
  两人往停车场走,一时间没有人开口。上车后,陈子嘉没来由的说:“今天不是我开车,你放心。”
  “师兄,真的太麻烦你了。我不知道苏智的手机在你那里。”车厢里温暖之极,刚给冷风吹晕了头,加上又累,苏措警惕性陡然低下,她扭头看窗外,轻声说。
  “你可不可以不要跟我这样客气?”陈子嘉重重呼出一口气,竭力压制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和无奈,“苏措,为你做任何事情,我都那么乐意。我想方设法的要为你做任何事,唯一希望的是,你不要拒我千里。”
  宽大的后座,两个人坐得很远。苏措低着头,看着车里红色的地毯。刚刚那句话仿佛带了余音,盘桓在她耳边,始终挥之不去,不停的重复。她疲惫的把头埋在膝盖里,一部份头发从羽绒服的帽子里跳出来,柔软的垂了下来。
  前方还在堵车,不知道多久才能到,司机盯着前方一动不动,连头都没回。苏措累得眼皮愈发睁不开,说:“我睡一会,到学校时师兄你叫我一下。”说完她靠上车窗,真的睡着了。
  “这么睡不舒服,车抖起来——”陈子嘉说不下去了。他侧头看着她气息均匀,眼睛阖上,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脸孔白得像一张纸,可是却显得无比轻松,像是没有任何烦恼的婴儿。他小心翼翼的扶住她的肩膀躺下来,头枕在自己腿上。
  他低头看着她,手指轻轻擦过她的面颊,只盼望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
  寝室里灯火通明,杨雪也已经回来了。两人都带了一大堆吃的,坐在那里帮对方解决食物。杨雪嘴里塞得满满的,说:“我看了成绩,你又是第一。”
  苏措没什么表情的“哦”一声,埋头吃着杨雪带回来的东北饺子,真是香极了。
  两个人就这样很过了几天暗无天日吃饱就上网,上网累了就睡觉的日子,然后新学期就开学了。
  系里的同学们大半都在准备考研或者思考各种出路,打算考本系的研究生并不多,数来数去就那么一些人,大家卯足了劲考外系研究生,顿时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上自习的频率大大增加。
  苏措固守着以前的学习习惯,不过四月将近的时候,她在应晨的邀请下去西大看话剧社排演的毕业话剧。大四的学生即将毕业,四年大学生活不论过的怎么样硌硌绊绊,但是也已经走到了最后几个月,再不珍惜,也就没有了。
  小剧场里热闹非凡,正在彩排。那里现在还没有什么背景和道具,看不出来是什么剧目。在观众席看热闹的女孩子尤其多,都坐在剧场的后半部分。苏措痛苦的皱一皱眉,这般盛况,演员是谁也不难猜到。应晨领着她坐到第一排的空位子,引来众人的一片嘘声。好在这时有人说了一句“她是苏智的妹妹”,那些不满的声音才烟消云散。
  “习惯了就好了,反正每天都这么多人。”应晨在她身边坐下,解释说,“知道陈子嘉演男主角,一下子都哗啦啦来了。”
  “明星效应啊。”苏措说:“演得怎么样姑且不论,但绝不用担心人气。”
  “也不能这么说,他虽然是我死拉活劝来的,可是真的很有表演天赋,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哦,开始了。”
  很快有人走上舞台,苏措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其中一位是陈子嘉。全场刷的寂静下来。这样的气氛使得苏措知道,这一幕是全局里的高潮。
  陈子嘉扶住在舞台中央的柱子歪歪斜斜的站着,神情却凛然,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坚持——仿佛那个角色在他的身上复活了,他在宣告自己的信仰和精神。苏措听到扩音机传来的声音:“你和我站在一个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深渊携起手来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不放弃那个东西,您就必须同意处死我。”
  引来一片尖叫。
  苏措翻看着剧本,说:“师姐,你的剧本写的很好,正在表演的这段尤其出色。”
  应晨一脸喜悦,微笑着说:“谢谢你的夸奖。不过说实话,剧本基本上是别人的,我只是改更符合时代的精神和学校领导的要求。”
  “陈子嘉演的牛虻,那苏智演的谁?波拉么?戏份不多。”的8b6dd7db9af49e67306f
  “呵,如果陈子嘉演牛虻,外形上总要找一个好点的演波拉才说的过去,而且他们关系很好,满符合小说,因此只好找他,”应晨不满的“哼”了一声,“他没什么热情,没他的戏份就跑了。”
  两个人边看着表演,边分出一部分精神来说话聊天,渐渐的天色就暗了下来。
  “恩,演琼玛的是谁?”
  “大二的一个女生。”
  “不过,话剧社怎么今年排演《牛虻》?”苏措抖抖剧本,疑惑的问。
  “啊,你看完了?真的是一目十行三,”应晨解释:“其实也就是信仰和精神。现在这个社会,太缺少这两样东西了,缺少到令人失望的地步,对于大学生,似乎更是这样。但是我想,一个人只要你为你的信仰而奋斗而献身,就是值得尊敬的。”
  苏措托着腮出神:“两千多年前,苏格拉底临刑前对审判官说,真正意义的行动是从不应当考虑生命危险的。我被神派到这座城市,好比是马身上的一只牛虻,职责就是刺激它赶快前进。”
  “咦,你倒是真喜欢哲学。”应晨神情很平静看了苏措一眼,里面有点笑意,还有点吃惊:“苏智一直以为你是有别的原因才加入哲学研究会的。”
  苏措微笑作答,然后问:“你们的签证都办好了?”
  “嗯。是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应晨离开,片刻又匆匆回来,什么也不解释的拉起苏措来到舞台的幕后,她刷刷把剧本翻倒最后一页递过去,也不管苏措是不是一头雾水,径直说:“本来今天不排最后一场,但是老师刚刚说要赶时间全部排完,女主角又没在。所以你帮帮忙,演一下琼玛了。”
  苏措眨眨眼。
  “怎么看,你是形象最符合的人选。剧本你都看完了吧,很简单,什么都不用干,坐在椅子上看信就可以了,完全不用动,台词都是陈子嘉的。”
  苏措嘴角一抽,转身要跑;应晨跟苏智呆久了,早知道两兄妹一个毛病,顺便练得眼疾手快,刷一把抓住她,把她向舞台上一推。
  立在舞台上数几秒钟,苏措终于回忆自己此时的立场;既来之则安之,她竭力让自己融入环境,可是似乎不大成功。她做出一副仓皇的神色接过了信,扶着椅子坐下。因为看过剧本,苏措知道这一幕不完全是小说所描写的那样,而经过了浪漫的加工。牛虻将会以魂魄出现在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身后,把信的内容以旁白的形式念出来,可是琼玛只是坐在那里静静阅读,除了信的内容,别的,她一无所知。
  陈子嘉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苏措听到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不高不低,温柔得足以融化所有女孩子的心。苏措从信封上方环顾观众席,所有女生都屏住了呼吸,全场静得一针根掉在地上都听得到。
  “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琼玛,我就爱你。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系着一块皱巴巴的围脖,扎着一根辫子拖在身后。我仍旧爱你。你还记得那天我亲吻你的手吗?当时你可怜兮兮地求我‘再也不要这样做’。我知道那是恶作剧,但是你必须原谅这种举动。现在我又吻了这张写有你名字的信纸。所以我吻了你两次,两次都没有得到你的同意。”
  就在这时,陈子嘉他站到苏措身边,用一种极慢的速度俯身下去,嘴唇蜻蜓点水般的擦过苏措的脸颊,留下轻轻的一吻。苏措恍若不觉,低头看信,姿势都不曾改变。
  然后他站起来,在隐没到幕布之前,再次回头舞台中央那个单薄孤单的身影,把剩下的台词念完,他念的很慢很慢,每个字一出口,仿佛周围的时间都随之倒流数十年,最后终于回到几百年前的意大利。他说:“就这样吧。再见,我亲爱的。”
  全场良久无声,掌声响起来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应晨没有跟着鼓掌,相反,她抱起了双臂,看着空落落的舞台,一言不发。
  话剧社的社长见她走神走的厉害,拍一拍她:“啊,这个情节,剧本上没有的吧。不过效果倒是出奇的好,陈子嘉演得还真是到位,干脆剧本也这样改了吧。”
  “不改。还是按照原来的演。”
  应晨露出一个苦笑。他哪里是在做戏?
  她环顾四周找苏措,却只瞥到了一个悄然离开的背影,同时凝望那个背影的,还有靠墙而立的陈子嘉。
  “你刚刚是做什么?”应晨看一眼他。
  陈子嘉别开目光,“我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正式演出的那天苏措也去看了,现场气氛热烈,演出大获成功。红色地毯铺在地上,成为大教堂庄严的祷告席,只要略一抬眼,就能看到极富巴洛克雕饰特征的教堂天窗,舞台四周四顾是摇曳着的神秘烛光。
  陈子嘉的演技比苏措想象中的精湛得多,在灯光和音乐的陪衬下,终于走到最后一幕,全场不知多少人泪如泉涌不能自已。
  演出完毕后,苏措骑车回学校的时候,她惊觉,好像刚刚才过完寒假,怎么什么都来不及干,已经是长夏天气了?
  毕业将近,学校里充满了末日将近的狂欢气氛。大四的学生把四年的旧书堆出来,在湖边开始卖书。苏措和室友饱含着革命热情去买书,刚转了不到三分之一,杨雪已经把身上的钱花的干干净净,买一大堆考研究生需要的专业书和笔记。
  苏措看看时间差不多,跟她们告辞,骑车去了西大找苏智。大学也上了三年,但是她却从来没进过男生寝室。一是麻烦,二是没必要。现在临近毕业,宿管老师也已经不大管了,基本上任凭人进出。苏智他们的宿舍在三楼,外面是一排白桦树,挡住了阳光,房间里非常阴凉。

  二十二
  宿舍里什么都有,堆的乱七八糟。一张空床上堆了许多书,苏智跟陈子嘉正在试图把犄角旮旯的每一本书找出来。见到苏措进来,陈子嘉指着书说:“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苏措坐在床沿,一本本的开始翻着,有什么用的上的书,可以给宿舍的同学带回去。随之也领略到管理系学和物理学的巨大差别,那些教材课本不能说看不懂,但是并不见得多有趣。
  书里翩翩掉出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但是整齐的英文。那手英文非常漂亮,苏措给吸引住了,不免多看了几眼。纸上的英文艰涩难懂,以苏措的英文水平,想看明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陈子嘉看到她在看那几张纸,愣了一愣,再抱着几本书放到苏措面前,也坐到空床上:“是我写的。”
  “看不懂,”苏措抬头微微一笑示意,再低了下去,把纸重新插到那本英文书里:“我一早就知道我英文没救了。”
  “话剧结束那天晚上的庆功宴,你没来。”
  苏措认真研究那堆书,“嗯”一声回答:“是,杨雪说白老师忽然找我,我就回学校去了。我记得告诉了应师姐的。”
  陈子嘉没有说话。苏措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不说话,就那么翻着书。宿舍安静的不象话。
  这时苏智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大。他在那头问她:“你暑假是不回家吧?要不要我带什么给你?”
  “不用带了,我又不是你。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出门带着许多东西?”
  十多天之后,他跟应晨会一起回去一段时间跟家人告别,然后再回到本市,搭飞机去法国,开始在那里的留学生活。可想而知,凭着父母的关爱,他们自己的东西都会拿不动的。
  “阿措,我问你,”苏智停止收拾东西,十足玩笑神态的凑过来:“我走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忍了我三年,然后再也没人在你耳边吼你了?”
  看的出他这个问话认真的成分更多,苏措仰起脸微微一笑。轻声说:“没有的事。你到哪里都是我的哥哥。”
  她笑容满面,神色坦然。苏智眼眶一酸,他别开了头,他恍然觉得,这三年来,兄妹俩虽然在一个城市,学校离的这么近,可是两个人反而比以前疏远得多。很多时候,虽说是兄妹,可是心意上,反而连陌生人都不足。他心底却叹一口气,看到苏措低下了头,对陈子嘉使了个眼色。
  选完了书,苏措离开男生宿舍,陈子嘉追了出来,两个人并肩走到楼下。
  “送君千里也终有一别。”苏措有心打趣,这样说。
  她环顾四方,花园里的玉簪花拥挤着从宽大的绿叶中探出头来。在暮色朦胧中,一柄柄白花攀起,犹如绿波上的小小白帆,不知驶向何方。
  “我也要走了。”夕阳把他的身影拉成了得又直又长, “快毕业了,许一昊也要回来了。”
  苏措把一堆书倒在车筐里,然后说:“世界很小,哪里都可以联系。”
  他两条眉毛略微皱起来,脸庞生动英俊地让人心碎。苏措的手搭在自行车把上,他双手亦不客气的覆上去,把苏措的手完全纳于自己的手心,仿佛一块玉,不算太暖。
  他说,米诗就像我的妹妹。很小的时候,她曾经因为我的捉弄差点淹死在湖里,她自己是不记得了,可是我一直歉疚至今。上大学之后,我没想到她也来了西大,我尽心尽力的照顾她,就像是苏智对你一样。因为她的原因,别的女孩子也不会再对我有什么想法,一时倒也觉得解脱。她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时我就跟她说得很清楚,可是她一直跟我说,只要我还没有女朋友,就会一直待在我身边。她那么倔强的一个人——
  夕阳渐渐变了颜色,苏措失神的看着染上樱桃红色的玉簪花,隐隐听着身边的人的声音,觉得面前的景物如流水般滑动。
  “米诗很好。”苏措笑笑,说,“我很喜欢她。”
  “告诉我,你有没有答应她什么事情?”陈子嘉眉梢一跳,镇定的问。
  “我怎么知道呢?认识米诗也这么久了,话不知说了多少,怎么会知道答应了什么没答应什么。”苏措从容回答,不动神色的后退一步,陈子嘉察觉她的动作,低头看了看,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不知名的力量从身体的每个角落串出来,驱动着他抓着她的手,几乎是扯着她离开车棚,来到自己怀里。他握得那么紧,无论如何不肯放开。
  苏措并不在乎手被紧紧抓牢和两人之间微微小的缝隙,她心平气和,对着不远处的几个大一女生招招手。那些女生都是来跟陈子嘉合照的,正忐忑不安的时候看到苏措跟她们挥手,仿佛见到光明般,飞快的朝他们跑了过来。
  苏措从未见到陈子嘉在外人面前失仪,在师弟师妹面前当然更不会。他起初是反复地打量她,摇头苦笑,慢慢松开手,回头看着几名小女生,礼貌的笑笑。这一笑让她们简直魂都丢了,脸蛋红得像苹果,讷讷半天不知开口说什么。
  接过一名大一女生手中的相机,苏措笑盈盈:“我给你们照吧。”
  闪光灯之后,相机的液晶屏幕上她们笑的一脸幸福,很简单的那种幸福。
  大四学生毕业典礼当日苏措因为实验的事情跟白际霖去了一次西大。她骑着车路过一快快的草坪。大四的毕业生们一帮人拿着毕业证学位证在学校的每个地方大声喧哗。大家穿着长长的学士服,也完全不觉得热,流连在学校各处,大声喧哗说笑。可是他们还是有了手足无措的感受。几年的时间,时间像跑马灯一样咔嚓咔嚓的走过,苏措能够想象,他们现在的心情异常丰富,却很难描述出其中最清晰的感觉。
  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那勾月亮梦游般走到树梢上,满天的星斗闪耀下,草坪上到处是人,一把吉他,几罐啤酒,嘶哑的歌声渐行渐远;唱着唱着泪流满面,不知今日何日,不知自己清醒或做梦。
  每个人都知道,又给自己盖起了一座里程碑,不论碑的好坏,到底是自己建的。
  毕业典礼之后的第二天,苏智就带着应晨回了家。以前的高中同学也有些也回来了,大都是上了研究生的同学,男女生都有。一年多不见,见面的时候格外热闹,既感慨又唏嘘不已。高中时代的同学关系可以非常要好,好到无话不说,通宵不睡熬夜玩到天亮,是那种没有任何条件的信任。
  他们在一个同学家里聚会,借着酒劲说着大学的经历,趣事,恋爱过程等等。见到应晨,大家对苏智挤眉弄眼,不论如何非要灌她酒。应晨喝了几杯就早早下场,跟其他女生坐在一起聊天,听着她们说起高中时候的事情,都是她不曾听过的。
  一名女生很健谈,看着应晨说:“那时苏智在学校里是大家心中的王子啊,骄傲,甚至有点目空一切。现在居然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
  应晨笑了两声,她实在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恭维,客气的回答的:“倒是听苏措讲过。”
  那名女生叹了几声说:“苏措啊,真的是非常漂亮,气质也很好。每次她来找苏智,班上的男生眼睛都直了。她现在有男朋友了吧?”
  一愣之后应晨摇头:“没有。”
  另一名女生吃惊:“啊,没有?我以为追她的人肯定会排成长队的。”
  闲聊着她们聊起了高中的同学学校,应晨跟她们没有话题,走到一旁开始翻看起影集来。东道主的同学喜欢摄影,几大本相片集子看起来也是很能打发时间的。照片的类型丰富,差不多每张都很好,色彩敏感都让人觉得舒服。她的目光落在某一副照片上的时候,眼睛一下直了,仿佛给人施了定神术,惊愕、不可思议种种感情轮番闪过。
  不知道多久她才平息震惊,匆匆侧了头,着急的叫:“苏智,过来!”
  苏智歪歪斜斜走过来。他喝的七分醉,可是在看到照片时,酒一下子就醒了,震动和惊愕比起应晨来有增无减。他大脑的反应比平时更快,仿佛是脑子中什么东西石破天惊的巨响一声。
  “你看,这个男生是不是很像许一昊?”应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照片,低声说。她也知道苏智早已经看出来,可是还忍不住说,像是要确认什么。
  “嗯。”苏智的声音阴郁,仿佛是从腹部发出来的。
  照片上的季节正是初春,苏措跟一名男生站在梨树下,树上的梨花密密匝匝地开着,后开的花把先开的花挤落,像雪一样从青墨色的枝干飘至两人的肩头。苏措微微仰着头,脸上是一种无声而温柔的笑容,真正发自肺腑的笑容,她的眼睛宛如一泓给春风吹皱的湖水。不要说应晨不曾见过这种表情,就是苏智也从不见过。那名男生侧脸轮廓线条优美光滑,鼻梁直挺,光滑的额头和下颚,真的俊逸非凡,照片里的他略略低头,伸手挑起了苏措散落在鬓边的头发,他动作很轻,仿佛那几根发丝是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他狭长漂亮的黑眼睛静静看着苏措,只看着她。两个人就那么无声的对视,时间似乎就此停止。
  照片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像做梦里出现的场景,仿佛不是真的。恍惚之间,应晨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的错觉。她凝细了目光,在梨树和那两个身影上盯了片刻,才相信了这不是错觉。
  苏智不晓得用了多久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叫来身为东道主的同学。
  “照片怎么回事?这个男生是谁?”
  同学曾经和苏智同级,关系还算不错;高三的时候生了场大病休学了半年,因此降了一个年级,跟苏措同班。
  “啊,他?”同学看到苏智阴晴不定的表情,酒立刻也醒了,解释说:“他是江为止啊。”
  “江为止?”苏智反复咀嚼这个名字。
  “我的高中同学。那时候他在学校的风头无人能挡,连你都比不过他。这张照片是高三最后那次春游时我照的,大概是三四月份的时候。当时我一个人带着相机在山上,结果就看到他们俩,两个人就那种样子站在树下,眼睛里只看得到对方。那种场景是我见到最美的一幕,忍不住手心发痒,悄悄照下来了。因为是偷拍的,他们都不知道。”
  苏智眼波一跳,他低头看照片,沉思着说:“江为止?学校里有这种人物,怎么我完全不知道?”
  “他是高三时才转学来的,你当然不知道。他是天才一样的人物,简直不是凡人啊。所以后来……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家教非常好,人也聪明,多才多艺。钢琴弹得很好,拿到了九级;围棋也不错,有同学曾经看到他跟苏措下棋,输得也不多。这些兴趣跟苏措差不多,所以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这样,他跟苏措才能够走到一起。他成绩也极好,自从他来了,每一次都是年级第一,比第二名高出许多分。高三上学期他参加了全国物理竞赛,拿了一等奖,直接报送大学,噢,就是苏措现在念的大学。”
  苏智怔怔,跌落到沙发上。他抱着头自言细语:“原来是这样。”
  应晨看着照片,也是茫茫然没个头绪。沉默许久后她问:“江为止跟苏措的事情,同学都知道么?”
  “很少人知道。他们俩那时候很小心隐避,毕竟是高三了。我在山上碰到他们之前,完全不知情。而且后来江为止去世了……”
  苏智刷一下站起来:“怎么回事?”
  同学脸上浮起长久的悲悯表情,低声说:“救人。就是春游结束后没多久的事情。江为止看到有人跳江,也跟着跳下去,结果人救了上来,可是他却不行了……老师们流着泪说天妒英才,所以才那么早就取走了他的生命。真的是像流星一样一闪而逝啊,”说着他顿一顿,深吸一口气,“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跳江的女人是要自杀的,可是自杀的人没死,那么好的一位同学却……那段时间,大家都在心里狠狠咒骂那个女人。”
  苏智彻底失语。应晨一默,还算有理智:“那之后,阿措怎么样了?”
  “追悼会和葬礼她都没有来,大家都在找她,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可是在学校里的时候,她看上去什么都没变化,真的什么都没变,除了取代江为止成为年级第一。苏智,你也知道,苏措历来的成绩并不算好,我跟她大半年的同学,又是她后座,除了在上课的时候,从来没见到她摸过课本,她的书包里总是塞着一些别的书,我们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书,从不是学习方面的。平时的作业她都是直接从江为止那里拖过来抄上就交差,江为止也不管,只是看着她轻轻微笑;他甚至还刻意的学习苏措的笔迹,帮她做作业,老师一次也没有发现过。可是,这样的苏措,最后那次月考和诊断考试,奇迹般的以最高分成为全校第一,后来的高考也是,所以轻轻松松的考上了华大。”
  应晨跟苏智茫然对视一眼,惊愕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不知所措。没有人知道怎么办。真相昭然若揭,他们反而失去了继续深究的勇气。
  同学驻足长叹:“后来也有同学猜到了他们关系不同寻常,也没有人在苏措面前提起江为止,然后,我们也就各自上了大学。高中时代也就这么过去了。”

  二十三
  进入夏季,系里的暑期学习又再次来到。
  从实验室出来,苏措并不着急走,她独自站在物理学院外面的大厅里,看着大厅四壁悬挂着的本学院毕业的物理学家的照片和相关的介绍。可以肯定,那些照片肯定不是这些老科学家最好的一张,但依然能看出来,这些老一代的知识分子都有着独特的气质,面容清铄,目光炯炯有神,每个人都温和而睿智。
  苏智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微微垫着脚,正用纸巾小心的擦去一架玻璃相框上的灰尘。擦完后她退开一步,目光依然停留在上面,眼睛看上去又深又静。
  “阿措,”苏智等着她看得足够久,然后才叫她:“天天都在楼里上课,怎么还没看够么?”
  听到声音苏措很快回过头去,看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扑哧”一声笑了:“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提前了两天?”
  “上午到的。现在过来找你。”
  兄妹俩朝外走,七月底的太阳不留情面,把地面晒的白花花的,远远看去,像是一条条平静的白色河流,把学校的每栋建筑圈成了一处一处的孤岛。这样厉害的天气,女孩子出门都会撑着一把太阳伞,苏措从来没有这个习惯,任凭日光晒着脸颊发红。
  天气颜色两个人都没工夫得开口说话,盯着路面一点埋头走路。直到苏措发现两人已经来到了西校门,那里有一辆看起来非常眼熟的黑色轿车。
  “啊,我们是去哪里?”苏措如梦初醒。
  苏智熟练的打开车门,把她摁到车里,然后自己也坐了进来。
  “陈子嘉,终于把她抓来了,晚一步就不知道去哪里找人了,”对前座的人招呼了一声,他扭头看苏措,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容:“事先问过杨雪,我知道你明后天既没课也没试验,所以你不要说你有事。”
  苏措瞪一眼他,然后对回头看着她微笑不语的陈子嘉招呼:“师兄好。”
  “最近很忙?毕业到现在,都没有看到你。”
  “还好。”苏措微笑。
  车子平缓的驶出去,西校门外面是华大的职工宿舍区,也算是学校的一部份,司机把车速放的很慢。这一带苏措来的很少,并不熟悉。在林荫小道上拐了几个弯,苏措看到密密一一圈高大的白桦树,树后裹着的一片带着院落的小楼。
  许一昊双手插在兜里,站在路边的白桦树下,白衬衣灰裤子,一年多不见,他面目沉静依然,只是看起来比以前瘦了一些,除此之外,感觉毫无变化。
  苏智拉开车门,对他招手。许一昊走过来,扶住车门时却看到车里的苏措,本来脸上还存在的笑容瞬间褪去,漆黑的眼睛更加幽深,有着以前不曾有的锐利。车门开着,热气冲进来,袭了每个人一身。
  看着他,苏智想起那张照片,些微也有些失神;陈子嘉注意到苏智奇怪的神色,正准备说话时,许一昊终于坐到后座。
  “知道你上星期回来,所以过来叫上你出去聚一聚,毕竟我们都毕业了啊。”陈子嘉感慨,看了一眼远处的校园,“学校也不是我们的了。”
  “我不知道你家也在这里,”苏措侧头看着他,笑盈盈说,“以前在里面迷路过一次,差点出不来。”
  许一昊目光直视前方路面,没有看她,对陈子嘉“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陈子嘉接过苏措落下的话端,存心玩笑着说:“那里你也能迷路?有没有跟着太阳找方向?”
  “那是晚上了,哪里来的太阳?路灯也忽然不亮了,”苏措眼睛亮得简直发绿,“我还以为遇到鬼打墙——”
  这番话听的陈子嘉皱眉:“半夜?你一个人?”
  许一昊这时才看了苏措一眼,也不过是一瞬就立刻别开目光,不带什么情绪的说:“不安全。”
  苏智笑得乐不可支:“她哪里会怕这些。小时候,阿措看了宋定伯捉鬼的故事后,天天半夜溜出去,在院子里转悠。最后爸妈找到她时她说,她说想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魂,如果有,能不能跟他们交流等等。”
  所有人都笑了,许一昊也不例外,眼底终于可见淡淡的笑意。
  “就你记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苏措白一眼苏智,摇头,笑啊笑。
  轿车平滑的驶着,苏措估摸着一时半会到不了,取出电脑放到膝盖上,迅速击起键盘来。她输入程序的速度很快,同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几个人聊天。
  “干什么这么急?”苏智看着她,笑着讲:“真是分秒必争。”
  苏措作出一个捋胡须的动作:“逝者如斯啊。”说完就输入了一大堆数据,然后抱着胳膊瞪着电脑,等它把出图像。
  车子开到了郊外,在山间的一栋三层小楼前停下,这座山头都是这样精致的小房子,给掩在树林里面。苏措跟在陈子嘉身后进屋,听到他说是他某位叔伯的房子。因为他们正在国外,所以房子就空下来了。
  穿过小花园,几人进了屋。苏措走在最后,进去时其他人都已经换好拖鞋。陈子嘉绕到她身后,伸手去接她背后沉沉的书包。苏措并不习惯有人帮她拿包,正要开口拒绝的时候,直觉一道目光自上而下的刺过来,仿佛是冬天里的大风一样利。
  她小心的抬起头,米诗正站在楼梯口,宛如天使一样可爱的笑容挂在嘴角,目光却如电的盯着她。苏措一言不发,侧身躲过陈子嘉,反手把书包拿了下来递给苏智帮忙拿着,弯下腰换鞋。苏智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她,对同样无可奈何的陈子嘉也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上楼时苏措小心的捅捅苏智,低声问:“还有多少人要来?”
  “就那几个,你都认识的。”
  果真都认识。其他人尚在意料之中,林铮的出现却着实叫她意外。她是跟王忱一起出现的,两个人手拉手,神态动作里透着一股不着痕迹的亲密,跟苏智和应晨给人的感觉类似,仿佛多年的老夫老妻。
  苏措发现所有人对这一对的出现早已习惯,完全没有感觉,好像只有她最惊讶。许一昊本坐在沙发上,此时站起来,淡然从容的跟两人打招呼。林铮看着许一昊,神态看似毫无变化,只是在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句话时时声音些微有点发颤,引得王忱面色一紧,紧了紧扣在她腰间的手。
  互相招呼之后众人终于在客厅坐下。夕照之下,院子里的树影疏疏落落的投进来。
  “好久不见,”王忱笑眯眯看向苏措:“我导师对你真是赞不绝口啊,恨不得明年抢你过来做我小师妹。不过你们白院长不舍得放人,两人还很为这事争了一通。”
  他说的是最近苏措在西大华大的一个联合实验室工作的事情。合作的项目庞大,涉及到两校几个学院,前一段时间,两人在实验室有过一次碰面,两个人那时候都有事,点点头就走了。
  很熟也没什么客套的,各自招呼之后,一群人开始各忙各的。苏措才知道他们打算自己动手做饭,各种菜都买好了,冰箱塞的满满当当。但显然,这么多人不会都去做饭,尤其是在阳台上摆着牌桌的时候。
  苏智于是提议:“女生做饭,男生玩牌吧。”
  “当然不——”苏措叫出一个音节,然后迅速闭上了嘴。因为除了她,其余三人都没有反对意见,尤其米诗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她的大脑顿时像通电一样亮起来,毫无疑问,做饭就是她们三个女生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不是有句俗话说吗,要知道男人的胃就在心脏的旁边。
  厨房在一楼,苏措隔着玻璃看着外面的花园。院子整洁漂亮,但花坛大概有两三个月没人打理,没有那种雕琢后的整齐匠气,呈现出一种无序的美丽。
  “忽然觉得刘师姐没有说错。”苏措把目光收回来,轻声说。
  “刘菲?她跟你说了什么?”
  苏措摇摇头,笑容加深。
  “如果实在没有事情,就上楼跟他们一起玩牌吧。”应晨说完又补充一句:“这里有我们,你就等着吃饭好了。”的
  你们?苏措环顾厨房,苦笑了一下。要知道这个年头的女生都没有几个会做饭的。尤其是她们家境这样优越的,平时跟锅碗瓢盆一点边都不占,不会做饭也完全在情理之中。这间厨房大得厉害,三四个人都在里面也不显得挤。厨房里起码有三本菜谱,苏措看到她们系着围裙在房里乱七八糟的忙碌,完全没有任何章法,一会切肉,一会往锅里倒菜。米诗做饭的技术稍微比应晨和林铮好一点,起码还知道等油开了之后把肉丝放进去。
  这时,米诗炒菜的那只锅忽然串起两尺来高的火焰,并且仿佛嫌不够吓人似的,伴随着浓烟滚滚。米诗吓得花容失色,挥舞着锅铲尖声叫着;其他两人目瞪口呆,也立刻散开,她们动作很急,连带着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争先恐后往地上掉,瓷片散碎了一地。苏措眉毛一皱,匆匆走到灶前,把吓得不知所措的米诗推开,果断的关上了天然气,顺手拿过碗接了水往锅里一浇,火才终于止住了。浓烟散开后,锅里的东西已经黑的看不起清颜色,只剩下黑乎乎的一团。
  苏措苦笑一声,从米诗手里拿过锅铲,再看看给烟呛得直咳嗽的三人,说:“你们去二楼吧,我来。”说着她打开窗户,开始收拾乱成一团的厨房。
  看到苏措利索收拾厨房的动作,林铮震惊的看着她,脸上表情复杂,半天才“嗯”了一声。
  应晨边咳嗽边说:“阿措原来你会做饭啊。我真没想到,啊,要我帮忙么?”
  “不用了,你们上去就是。”苏措头都没回的说。
  米诗现在才缓过劲来,在满屋子的烟雾下,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就那么看着苏措。半晌后她仿佛想起什么,大步朝她走过去,狠狠推开她。
  这一推用力不小,苏措没站稳,踩到了地上的碎片,脚一滑撞上了冰箱。手臂肩膀撞到硬邦邦的金属皮,硬生生的疼。她站稳后看到米诗宛如寒冰的眼睛,听到她嘲讽的声音:“苏措,怎么敢劳你费心呢。你真以为我一顿饭都做出不来?”
  她语气中的刻薄任谁都听出来了,应晨林铮都是面面相觑。苏措对着她们笑了一下,轻松的说了句“那好,我出去了”就朝外走。她微微低着头,步子很急,因为不看路,在厨房门口撞到一个人怀里。愕然抬头一看,正对上陈子嘉深深的眼睛。苏措脸一僵,触电一下弹开。她看看来人,笑了:“你们怎么下来了?”
  陈子嘉想回她一个笑,但是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苏智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刚看到厨房冒烟,吓了一跳,所以下来看看情况。”
  许一昊抱着胳膊站在苏智旁边,他看着厨房里的情况,淡淡的说:“出去吃吧。”
  王忱看了厨房一眼,哭丧着脸:“喂,美女们,这个样子,你们打算让我们吃什么?”
  “按照一昊说的,我们出去吃吧。”陈子嘉叹气。
  “这怎么可以?”米诗从厨房出来,笑靥如花的开口:“子嘉哥,别担心,肯定能做出来的,实在饿了,你们先吃点别的。”说完她一一环顾四周,“好不好?”
  米诗笑起来是非常可爱的,没人忍心拒绝。看到大家点头,她兴高采烈的回到了厨房。应晨和林铮对视一眼,收拾餐具打扫桌子。苏措立在原地犹豫片刻,转身跟着她进了厨房。米诗没有再次情绪失控,她也不在忙活厨房的事情,搬了张凳子坐在那里,看着苏措忙里忙外,一句话不说,手里把玩着一把钥匙。
  因为差点起火这事耽误了一点时间。菜都上齐的时候,男生们一个个饿的前胸贴后背,因此吃起来也特别香,一盘菜上来,很快也就没了。
  餐桌摆在院子里,那里种着一圈葡萄,一串串葡萄从他们头顶上垂下来,几不可闻的葡萄香气潜伏在空起里面。大家聊着天,大都是关于毕业的事情,苏措插不上嘴,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果然要在吃饭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女生是不是有贤惠的潜质。饭桌边男女相间而座,女生都很殷勤的给男生夹菜。尤其是米诗像天使似的,一脸幸福甜蜜的给陈子嘉夹菜,甚至连鱼里的刺都给挑了出来。
  陈子嘉起初还很客气,后来终于皱起眉头。他说的很慢,反复每一字都给标上了重点符号,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笃定:“米诗,我有手。”
  “我只是想让你多吃一点,这也没错啊。”米诗给那句话伤到了,委屈的说,眼眶就那么红起来,“你就要出国——”
  陈子嘉没去安慰米诗,微微把目光抬起来。苏措在他对面,所以很自然的,那道目光就落在苏措身上。米诗为了做饭累得够呛,加上身边人并不是那么领情,一张俏脸气的青白一片,她顺着陈子嘉的目光也看向苏措,竭力压制着不悦。这一幕落到了苏措身边的许一昊眼底,他差不多是餐桌上最沉默寡言的人,所以看到的比别人更多。
  苏措吃的很少,话也很少,满桌菜几乎都没有动过。忽然左边伸出一双筷子夹着红烧茄子放到她碗里。苏措知道自己左边坐的是许一昊,他不知道多久没说话,一直安静着,却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尝尝这个。”他轻轻的说,“很好吃。”
  苏措对他笑笑,她是打算说句“谢谢”,不知怎的,声音却哑在了喉咙里,她只笑,没有半点说话的力气了。
  “对了,”王忱看着饭桌上几乎全空的盘子,饶有兴趣的问:“这些菜都是谁做的?”
  林铮柔柔看一眼他,笑着介绍:“大多是苏措做的。”
  王忱惊讶的张大了嘴,嘴里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他“啧啧”赞了两声:“苏措想不到你会做饭,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啊。以后不知道谁娶你,可真有福气了。”
  这句话说完,苏智跟应晨脸色均是一变,然后他们发现,餐桌上的气氛成功的冷却了下来。苏智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看一眼王忱,心里忍不住打突,开始思考着这次聚会叫苏措来是不是对了。
  米诗瞥到陈子嘉没有表情的脸,笑起来,“我也这么觉得的。苏措,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没有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个。是我表哥,也是你们学校的,正在念研究生。”
  苏措脸色刷一下白了,她弯起嘴角笑一笑,血色以一种缓慢的速度重新回到脸颊上,但是嘴唇还是苍白的。她站起来收拾碗筷。
  “有的,”她说,“米诗你不用麻烦了。”
  米诗眼光一闪:“是谁?可以带来给我们大家见见吗。”
  众目睽睽之下,苏措拿着盘子的手一抖,一沓盘子险些掉下去。应晨暗叫不好,眼疾手快的要接过来,苏措哪里会让,转身就走了。
  那晚的月色很好,大家聚在了楼顶的天台上。山间的晚上很凉快,如果志趣相投,倒是可以学一方古人对月吟诗作对。人人都寂静着,听着陈子嘉拉小提琴,曲子是《梁祝》。在这样的音乐声中,似乎谁都没有说话和玩闹的心情。牌桌上的牌依然散乱着,却没有人去玩。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树丛中一闪而没,山涧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冰凉月色在悠扬乐声中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闯入树丛,再荡回来,音韵悠长,领着每个人的思维朝无尽的空间中无尽地向前延伸。仿佛曲子所吟唱的是,不复尘世,不复尘世。

  二十四
  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场雨,空气湿漉漉的,隐约有点香气。玫瑰色的晨光染红了半边天空,时断时起的微风轻轻拂动,残留在树上的雨滴从茂密的树叶中滚下去,沙沙作响,好像还在下雨。苏措独自坐在天台上,对这电脑输入语句。她本来不用那么着急写这个程序,可是既然睡不着,不如做点事情。
  天边露出了太阳的光芒,顷刻洒满大地,热度也随之而来。呼出一口气,她听到楼梯间的脚步声。
  她没回头,稍微大了声音:“早餐我放在客厅,用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了。”
  陈子嘉坐到她对面,双手搭在桌子上,他太久不说话,苏措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他。他穿着蓝色运动服,手臂露在空气里,在玫瑰色的晨光里微微反着光。
  “苏措,我们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陈子嘉他看着苏措专注凝视着电脑,腹中千言万语,此刻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这句。
  他说了什么?苏措停止摁键,只觉得自己耳朵幻听。默一默后,她开口说:“我——”没说完就止住了声音。她想起了两年前的某次暑假,也是在这样的一次聚会后,回学校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安静的清晨。她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回了下头,看到三楼的窗口那里的静立不动的人影。
  陈子嘉并没有停止说话的意思。
  “我念完书就会回来。我想知道,那时候还找不找的到你?或者说,那时候,你的心结打没有打开?”
  他声音清晰而坚定。后来陈子嘉回忆,他只记得自己用这样的语气说过两回话。哪怕不看他,苏措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发烫。她缄默,闭上眼睛。她不想说话,可是到底还是说:“米诗人很好,你们很配。我永远做不到她那样。”
  想到昨晚,陈子嘉忍无可忍,压抑着声音说:“你喜欢谁?是谁?是许一昊?”
  苏措不为所动,仿佛那句话根本没进到她耳朵里。她保持着同一个动作,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滑动。她手指修长,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陈子嘉仿佛能听到她血管里血液缓慢流淌的突突声。两个人一声不吭的对坐,直到太阳升到斜上空,天台也变得炎热起来。
  沉默对坐到天台热的无法忍受,两个人方才下了楼。昨晚睡的太晚,所有人直到现在才起床,一个个似乎还睡眼朦胧的样子。
  草草吃过午饭,一群人开始玩牌。苏措去了书房对着电脑写论文。忽然听到外面爆发出一阵阵大笑,哗然连连。正诧异时,应晨的带笑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阿措,快出来看热闹。”
  一到客厅,苏措也笑得打跌。现在是苏智,陈子嘉和许一昊作三人在玩牌,输的人就穿衣服。苏措估算了一下,按照苏智现在的臃肿程度,他起码已经穿了三件毛衣,现在正慢吞吞的穿第四件。虽说客厅有空凋,但是怎么也是二十多度,在这样的天气里穿得像个小胖子,还真不是件好受的事情。
  林铮和王忱坐得最远,可是还是笑得跌落在窗帘下的沙发上;米诗坐在陈子嘉身边,笑得花枝乱颤,坐都坐不稳。应晨一边笑一边擦泪,时不时的出点主意让他把自己的身体塞到那件很小的女式毛衣里去。
  瞥一眼笑得蹲到地上的苏措,苏智极度不忿,嘿嘿笑了几声,扬声叫:“阿措,你笑那么开心,也过来试试。我倒要看看你穿十件八件毛衣时候的样子。”
  苏措起初要拒绝,但是王忱第一个叫起好来,其它人也纷纷赞同。苏措瞪了苏智一眼,大概他再也穿不下第五件毛衣,无奈之下,她“噢”一声:“那好吧。我试试看。”
  她收拾牌桌,笨拙得拢一拢牌,然后开始洗牌。许一昊看着她糟糕的洗牌动作,摇摇头:“你以前玩过么?”
  陈子嘉敲敲桌子,清脆的声音好像沉吟。他笑着看她:“一会穿毛衣可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新手的运气比较好。”苏措笑微微,“你们难道不晓得这句话吗。”
  王忱看到苏措拿起牌,诡异的笑了,拉一拉林铮的手:“咱们过去看热闹,一会保管精彩。”
  快傍晚了,林铮抬头看了眼碧蓝色的天空,朝沙发后背一靠,闭上眼睛开口轻轻说:“你还真是关心苏措。你说,男生是不是都喜欢她那样子的女孩,美丽聪明得不像话,什么都懂,从来都是得到表扬和喜爱。”
  “你想哪里去了。”王忱神色一紧,立刻说。
  “我跟许一昊的事情没有瞒你,你也不要瞒我。”林铮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如火炬。
  看到林铮的脸色后王忱放慢语气,肯定的说:“就算是有,也是过去了。她太难捉摸,太神秘。看起来说说笑笑,心里想什么,谁都不知道。而且——”他目光扫一眼牌桌,深深叹气:“喜欢她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不差我一个。”
  半小时后,所有人已经开始吃惊了。苏措大杀四方,她几乎每次都赢,即使输,损失也是最小的,陈子嘉和许一昊则是连输带败。她根本没有碰过毛衣,剩下的几件全让陈子嘉和许一昊也穿到身上,跟苏智一样成了圆滚滚的小胖子,拿牌都有困难。因为跟平时的反差太大,所有人捂着肚子大笑,包括他们自己也忍俊不禁,就差在地板上打滚。
  骄人的战绩使得所有人都已经凑到桌前,包括应晨这样对玩牌完全没有兴趣的人都饶有兴致的看着苏措的一句一动。应晨就站在她身后,时不时跟苏智交换一下错愕的眼神。她注意到苏措的手在牌面上滑动,在对方要出什么牌之前,她白皙的手指就已经落到了自己将要出的牌上,仿佛能够预知。
  “你是不是在记牌?”陈子嘉一开始的胸有成竹不翼而飞,满脸无奈,“在赌场上,这可是作弊。”
  许一昊简短的否定的他的话:“不是记牌,是算牌。”
  苏措嘴角一弯,表情充满神秘:“最好的赌徒都是数学家。”说话间,手里一把牌全给扔了出去,她也随之站了起来。“好了,苏智你来接着玩吧。这次再输,可没人帮你了。”
  慢条斯理的咳嗽了一声,王忱放声笑,插话说:“我早知道会这样了。你们玩牌怎么可能玩得过苏措呢?我可是听到她们白院长说,她没事的时候,编过好几个玩牌的软件了。算法规律摸的一清二楚的。”
  许一昊看一眼苏措,摇头笑了:“原来如此。”
  “那你说你没玩过?”陈子嘉擦一擦满头的汗,既好气又好笑。
  “我没有撒谎啊,我只跟计算机玩过。不过我估计你们不会再想跟我玩牌了吧,如果还想再穿毛衣我是一点都不介意的。”边笑着她边站起来,回了书房。
  无所事事的一天往往过得非常快,苏措边写程序边看着电脑里的资料。电脑硬盘里基本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资料,往往连她自己都不晓得放到哪里。她一边搜索着资料,无意中发现很久以前的一份文档,是关于华大和学校历任校长的一些介绍,是她刚上大学时搜罗到的,那时候没来得及看,在电脑里一搁就是几年。
  “准备开始烧烤,下去吧。”
  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苏措猛然回过头。许一昊站在门边,看着她。他站在门后的阴影里,脸色看不真切,他眼睛发亮,脸庞的轮廓也渐渐清楚起来。
  “啊,都这样晚了么?”苏措看了眼时间,然后吃惊的扭头看窗外的天色,果真是红霞满天的时候了。“我还以为时间很早呢。”说着她揉揉手指,“啪”一声合上笔记本。
  “苏措,”他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几近叹息,“我爸打算让我出国念研,学国际法。”
  “你爸?噢,许校长?”苏措因为刚刚看到的文章心神不宁,她几乎是不经过大脑的问出来:“师兄,问你一件事情。”
  许一昊朝她走过去。近了之后他看到苏措脸色苍白,神情若有所思,一点都没有下午玩牌时的精神。他让自己定了定神,目光的温柔不自觉的流露出来。
  “你说。”
  苏措微微蹙着眉头,左手抚上太阳穴,一边思索一边问:“许校长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在杜克大学做过半年的访问学者?”
  许一昊怎么想不到她问这个,当下正是吃惊居多。他努力想了想,说:“我不清楚,我爸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也是,”苏措低着头,“哦”一声,“也是,那时候你大概刚刚出生吧,怎么可能知道。”
  “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苏措笑了笑,“没什——”
  刚说了没几个字,山间忽的起了一阵风,本就没有关严的窗户给大风吹开,窗框“砰”的一声撞到苏措后脑勺,疼痛的同时她看到眼前金星乱飞。苏措忍着疼,捂着头想要站起,却被许一昊一把摁到椅子上,重新坐了下去。他认真起来,不论是气势还是表情都非常凌厉。“手拿开,让我看看。”
  苏措给撞晕了,一时也忘记闪躲,再说她的动作怎么能跟许一昊这样玩过篮球的人比。等她想起来的时候,许一昊已经站到她的身后。他弯下腰,小心的拨开她的头发,手指小心的在她发间滑动,呼出的气息擦过她的脖子:“是不是撞到了这里?”
  门口又哗啦一声被人拉开。
  “苏措,还没下——”
  这次进来的是陈子嘉。苏措怔怔抬起头来。来人的脸色在看到窗户下两人亲密暧昧的动作后刷一下沉下去,连个缓冲都没有。苏措站起来,许一昊发觉她的动作,疑惑的直起身子。看到陈子嘉之后,他眉头一皱,习惯性的抱起胳膊,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两人目光在空中接触,仿佛闪电一样。
  苏措立刻觉得头疼陡然加剧了好几倍。她露出个笑,解释说:“刚刚撞到头了。”
  这时院子里串出烧烤的香气。她找了个借口匆匆下了楼。
  难得他们找来那么多烧烤的工具,而且还做的有模有样的。炭火正旺,苏智把一盘烤排骨往烤盘上放东西,响起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
  看到苏措出现在院子里,苏智那叫一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你哥哥我不错吧。也不光是你会做饭,我也不差的。”
  接过他递来的餐碟,苏措拍拍他的肩膀,鼓励说:“那是那是,以后做家庭妇男肯定前途无限。”
  在两人所正对的方向,刚刚可以看到许一昊跟陈子嘉一前一后的进了花园,虽然看上去跟平时的表情差不多,可是眉头紧锁,神色大异,以苏智对二人的了解,刚刚在楼上一定出了事情。
  “我记得他们俩刚刚去找你了,怎么比你后下来?”苏智拉着妹妹在烧烤桌前坐下,审视着问:“你们三刚刚没事吧?”
  “没啊,能有什么。”苏措笑微微反问。
  “他们脾气都很好。世界上除了你能把他们气成那个样子,我想不出还有别人了。”苏智存心不放过她,顿一顿后说:“他们两人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你不会不知道他们的心意,好好想想。”
  苏措白他一眼,所答非所问:“我去找我嫂子。”
  夜色降临了,应晨包了块头巾,正在用长长的竹筷翻着几块排骨。她脸烤得红红的,每烤好一快就分给众人,自己一口也没吃,只在那里忙碌着。苏措去了厨房,把下午煮好的姜枣茶乘到茶壶里端出来,给每个人的杯子满上。
  “这是什么?”林铮好奇的问。
  “是用大枣和姜煮的水,在烧烤的时候吃对胃比较好。”应晨解释说。
  “你怎么那么清楚?”米诗看着她。
  应晨扑哧一笑:“苏智喜欢啊。陪他在外面吃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苏措不大能吃烧烤,几口之后就饱了,不过既然大家都还未在桌子旁吃的津津有味欢天喜地,她也不能先走。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座位怎么会在应晨和苏智中间,两人说话、给对方夹菜都要绕过她,怎么看都像只一千瓦的大灯泡。
  很快男生们开始拼起酒来。林铮跟米诗在劝,苏措趁机去挂了个电话,然后拉着应晨来到花园的角落。隔着几颗大树,可以看到那边树下灯火通明,几个男生正在拼酒。
  “阿措你有事?”应晨担心的看了看苏智,再扭头看苏措。她说话时脖子上的项链上的紫色水晶随着灯光微微晃动着,光芒闪耀。
  苏措拿出准备好的白色信封递给她,然后放低声音:“你们就要走了,我没什么可以送的,只有这个了。师姐你一定要收下。”
  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和未开封的密码纸。应晨翻来覆去的看着那张毫无任何特殊的卡,完全不明所以,疑惑中她抬头看到苏措对她点头微笑的脸庞,一瞬间恍然大悟,尽管她竭力克制,可脸上的表情只能用震惊来形容,在很长一短时间内,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爸妈给我的钱都在这张卡上,我已经全部兑换过了。”苏措说。
  应晨张开嘴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又闭上。反复数次后她把信封递回去,终于说话:“你这是做什么!你知道苏智不会要你就给我?你以为我会接受?我们哪里差这点钱呢。你自己留着吧,万一有点什么事情也好有急用。”
  她起初说话还有点气恼,杂七杂八也没个逻辑;不过到后来已经平和多了,目光里尽是叹息。
  “我知道,这些钱在国外也用不了很久。”苏措轻轻一顿:“你们也不差这点钱,所以我才给的,当作是我的一番心意吧。你们这一走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更多的,我也没有了。再说,这些钱本来就是苏智的。师姐,你收下吧。”
  她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应晨还是听出罕见的恳求意味。她看着苏措的眼睛,清清楚楚的说:“你为什么不肯花苏智的爸妈的钱?现在你也管他们叫爸妈。除非你告诉我原因。不然我不会接收。”
  苏措唇角挑起了一丝笑:“我自己有足够的钱的。习惯了,怎么也改不过来了。”
  应晨摇头苦笑,她垂下目光看到胸前的项链,“这项链是你送给苏智的?”
  “不是,是苏智送给你的,”苏措笑笑,“对了,我想先走——”
  话音未落,院子另一头一片哗然。根本不用费尽,应晨听到苏措的名字被提及,颜色一变,拉着她就往回走。
  陈子嘉跟许一昊一身酒气,站在餐桌旁,脸色阴郁的看着对方,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好像一点火星就可以引爆燃烧起来。看到苏措出现,两个人都把目光转了回来,但是火药味更浓。
  “苏措,三年都过去了。今天你把话说清楚。”陈子嘉几乎是红了眼睛,咬牙切齿的说, “我们两个,你到底喜欢谁?只要你一句话,另一个人马上退出。”
  许一昊扶着桌子,不说话。他目光胶在苏措身上,仿佛要在她的动作里找到答案。
  所有人都给这一幕惊住了,四下里人声寂灭,仿佛所有人都偃声摒息等待着那个时刻。一向喜欢玩笑的王忱在这紧要关头毫不吭声,他跟林铮坐在沙发上,两个人凝着脸。苏措听到轰隆一声响起。她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侧了头,看的人不是陈子嘉,也不是许一昊,而是米诗。米诗的脸上的表情极其凄苦恼恨,看像她的目光裂成了千片万片。
  “一个都没有,”苏措面无表情,“没有谁。”
  尽管这个答案是意料之内,可是在此之前却没人愿意相信它。苏智瞥了一眼苏措,觉得积蓄到现在的醉意陡然袭来,他无力的靠在墙上,声音包含悲悯:“阿措,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江为止已经死了。”

  二十五
  记不清多少年没有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苏措大脑瞬间被人炸开,然后呼吸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抽走,长痛不息的日子再次来临。极度安静的环境下,甚至是风过树叶的簌簌声和草丛中的虫鸣声都破除不了的死寂里,院子里任何琐碎细节一一被点明,包括苏措身上的每个细节。人人都看得到她的脸在月光和院子里摇曳的灯光下里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白色,几近可见分辨出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却瞧不见血液的流动。
  “你跟着他俩发什么疯?”应晨气的发抖,朝苏智吼,“还嫌不够?”
  这一吼提醒了所有人,大家都变了变姿态,目瞪口呆的吧目光转向苏智。众人一系列的动作终于带来细切的喧嚣声。
  一阵夜风飘飘渺渺的吹来,那随风而来呜呜声似乎带着别样的气息,隐约能够听到,但注意去听,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异世界的窃窃私语。苏措的头发给这阵风吹乱了,她静静看着满院的灯光,可是就连灯光也不能给她半点温暖,浑身的力气被一缕一缕的的抽走。
  “我没疯,我比什么时候都清醒,”苏智眼睛亮的吓人,他拿着瓶子往嘴里倒了一口酒,狠狠把一张照片掷于桌上,击出清脆的一声响,“阿措,你为了一个死去的江为止,还要我行我素到什么什么时候?他已经死了啊,活不过来的那种死法啊。这么几年,你有哪一天为自己活着的?为什么不替你自己想一想?你替他拿了第一名,替他考上了华大,替他学了工程物理……”
  他说不下去了,靠着墙滑下去:“我一直以为是叔叔婶婶的死让你不能释怀,可是我到底错了。你瞒了我们整整三年,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你为江为止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难道你还打算为了他一辈子不谈恋爱?为了一个死掉的人置活人于不顾?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啊啊,看看。”
  许一昊最先拿起了照片,然后所有人都凑了过来。
  应晨又急又怒的过去扶起坐到地上的苏智,同时瞥了一眼照片,面色一凛,正是上次他们在苏智同学家里看到的那一张,也不知道苏智是什么时候跟同学要来的。
  林铮吃惊:“这个男生是谁?一昊是你么?”说着她撇到许一昊的脸色,心里明白大概:赶紧补充,“啊,不是。”
  许一昊仿佛散架了似的站不住,他扶着凳子坐下,眼神忽然溃散,然后就笑。他轻轻把照片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缓缓点头,沙哑的声音让人不忍卒听:“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早该知道的。纳新那天你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要入会,就是因为这张脸吧。我摔了腿你来医院看我,也是因为这张脸,对吗?”
  陈子嘉把照片拿到苏措面前,目光灼灼的盯着她:“苏措,是不是?他是不是江为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追问,可是还是固执的问下去。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心里发狂的大笑,反复的说,你们全都错了,你们全被她给骗了。这才是真相。
  照片上的梨树开的那样好,像冬天的雪那样白的刺眼,树下的那张面孔是多年不曾再见到过的,那么生动和英俊,仿佛就在昨日。从不结痂的伤口划再次被薄薄照片锋利的棱角划开。冰冷的感觉顺着血管流过她的脊背往上爬动,最后传递到她的心脏,不过一瞬就冻结成冰,血为之不流。苏措觉得心悸,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后退数步。站稳之后,她抬起眼睛看着天空。月亮没入黑厚云层,化不开的墨色从天而降,笼罩了她身边的一切。偶尔有鸟也在微弱的星光中出现然后消失在远方的夜色里,灯光没来由的开始一闪一闪,照得她的影子也胡明忽灭,影影幢幢,映在洁白的壁上,像是成了另一个人。
  苏措站着,任凭心悸的感觉一波一波的刺激她的全身的每处器官。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可是她管不了。目光垂了片刻然后,她终于抬起来,然后微微一笑。她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微微扬着嘴角,无声无息叫人觉得舒服。
  陈子嘉距她最近,只有他看到她虽然笑,但目光深深,眼睛上蒙上了一层雾,层层叠叠地将所有情绪,连同光芒一并挡住,只在眼睛最深处流出露出极其微薄的凄凉悲怆,冰冷的冻僵了月光。那双眼睛仿佛在他身体里,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大家目瞪口呆看着她上了楼,然后提着书包走下来,穿过花园,一步一步朝大门而去。所有人都矗在原地,像是忘记了怎么动弹。
  在她的手碰到大门的一刻,陈子嘉忽然如梦初醒,他奔过去从后紧紧箍住她的腰,下巴紧紧压在她的肩头。他抱的那么用力,好像要把她嵌到自己的身体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怀里这个女孩多么纤瘦。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陈子嘉双臂仿佛铁环,在她耳边怒吼。
  苏措用尽浑身力气挣扎,可是她越用力挣扎,身后的人抱的也越紧,怎么用力都是徒劳。陈子嘉不说话,就那么抱着她,等着她耗尽所有力气。
  米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她瞪着陈子嘉,脸上是一种近乎崩溃的表情。她伸手去掰他的手臂,撕心裂肺的边哭边叫:“你放开她放开她放开她!你那么喜欢她干什么?她连心都没有啊。”
  米诗疯狂的抓着陈子嘉的手臂,长长的指甲在他胳膊上抓出几道殷红的痕迹。她的出现使得陈子嘉分了神,手臂因为疼下意识的一松,苏措趁机就从他怀里挣扎开,几乎是跑到了院门,一把扭开了把手。
  一阵雪白的车灯光芒到院子里。众人尚未明白何事,先听到了引擎熄火的声音。一辆雪白的小轿车停在门口,刘菲打开了左侧车门。
  虽然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情,刘菲在门口看到院子里每个人的脸色,也就隐隐猜到七八分。她仔细的观察苏措,她脸色惨白,下唇已经被咬得出血。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艰难和极度的隐忍。刘菲毫无言语的环顾四周,心疼的搂住她离开。
  上车之后苏措把头扭过去看着窗外夜景,树影婆娑,蝉噪如故,远处的灯光一闪而没,不知道多少人已经沉于梦乡。她知道刘菲在看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谢谢你,师姐。麻烦你送我回学校吧。”
  “回学校?你还怕他们找不到你?”刘菲踩了一脚刹车,侧头看她,“去我家吧。”
  “不用了,我回学校。”苏措无声无息的摇头。
  刘菲把车停在路边,抓住她的手,试图把热度传给她。她轻声说:“阿措,想哭就哭吧。别忍着。”
  “哭?”苏措疑惑,然后怔怔说:“我忘记了。”
  她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哭过,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不知道怎么怎么才会哭,怎样才会哭。她实在彻彻底底的忘记了它。
  刘菲无声的看着她,最后终于启动了汽车。
  那晚苏措睡得很不好。半夜的时候她醒过来,抱着胳膊蜷在床头,开始回忆自己最后一次哭是什么时候。最后她终于想起,那是父母去世后的那年除夕。她坐在爷爷家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左手跟右手下着围棋。苏智跟其他几个堂兄弟放着焰火,色彩斑斓的焰火冲天而起,消失在黑沉沉的天际,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起身拉开窗帘,清晨的蒙蒙亮光破窗而出。
  见时候差不多,她叫醒杨雪。吃完早饭后,两人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杨雪现在为了考研几乎丢掉了半条命,整个暑假除了上课都呆在自习室复习。苏措则去了实验室。
  虽然时间很早,苏措到的科学中心四层的时候,还是照例看到这个项目的领头人赵教授的办公室亮起了灯。
  赵教授她是科学院院士,在高能物理和原子物理上就极高,也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女院士之一。除了苏措,她是呆在实验室最久的人。她年近七十,头发白了大半,但思维灵活的像年轻人。她不是华大的教授,在西部一个研究院工作,只是因为这个项目而回到华大。
  她不喜欢说话,非常严厉,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出一点错就要全部推翻重来,所以有时候显得不近人情。苏措并不喜欢听人闲言闲语,可也渐渐听到传言说她年轻时曾经结过婚,后来因为太专注科学忽略家庭,丈夫到了癌症晚期都不知道,去世的时候也在外地没有回去;从那之后,儿子就不肯认这个母亲。几乎是众叛亲离,几十年来一直如此。
  可是她却非常偏爱苏措。偏爱得所有人都知道,不过也没人奇怪,在大家心目中,苏措的确是值得特别看重的。
  刚刚坐下不久,苏措就给叫到了她的办公室。苏措极其尊敬她,毕恭毕敬的站着。
  她从镜片后看着苏措,说:“要不要念我的研究生?”
  苏措疑心自己听错。赵教授好几年没带过硕士研究生了,手下只有几个博士。悄悄的打量她的神色,苏措终于确信她刚刚是说出了这句话,当下真是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拉着她写下字据永不反悔。
  “太好了太好了。”苏措几乎是跳起来,笑容溢满了嘴角眼底,脸庞皎洁如月。
  赵教授她也笑了,缓缓说:“不过,你知道的,研究所在西部,以后会很辛苦。”
  “我不怕的。”苏措眼睛熠熠发亮。那个研究所本来就是她心心念念打算考的,如今既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赵教授被苏措的笑容感染,微笑着点点头,她没有看错人。那样的精神,那样的勇气,仿佛是四五十年前的自己,对自己所热爱的科学有着一种不顾一切奋发向上的决裂,有着一中信仰般的热情。这样的人会做出成就来。
  “嗯。”赵教授低了头看手里的一沓实验数据,露出花白的头发:“对了,昨天你们校长问了我关于你的情况。”
  苏措左眼皮开始跳:“是许校长么?”
  “他没说什么,随便问了几句。”赵教授有点疑惑的说。像华大这样国内顶尖的大学,大学校长早就不仅仅是一小之长这样简单了。每天除了开会就是处理事情,会特地问起学校里一个小小的本科生,这种事情简直没法相信。
  苏措心里疙瘩一声。怎么算,她只在医院碰到过许校长一次,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还会记得她?
  好在赵教授没有再说下去。她年纪很大,置身科学又太久,对除了物理之外的事情并不太关心,也就是想起来而顺嘴这么一提而已。
  中午的时候苏措请了假,提前离开了实验室去到机场,那时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天气炎热,蝉仿佛都不叫了。苏智和陈子嘉都是今天出国。她这几天并没有避开,可是他们仿佛销声匿迹了一样,就连要走也没给她个电话。
  苏措不知道具体的起飞时间,到了机场一看,才知道飞机是晚上六点和八点起飞。她来得还是太早了。
  首都机场是国内最大的机场,差不多每分钟都有飞机降落和起飞。苏措在国际机场候机厅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翻开随身带来的书。她身边坐着一群不知道那个国家的来的游客,声音很高的交谈,说着苏措完全听不懂的陌生语言。
  那本书看第三遍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他们走进了大厅。
  相送的人倒是不多,是陈子嘉和应晨的长辈。至少对应晨和陈子嘉而言,出国是常事,国外也都有亲人在,出去了也不会陌生。
  只是没有苏智。他们托运完了行李后隔开了分别叙话,苏智给暂时冷落到了一旁。苏措知道,他们所有的亲人都没有来。她站起来,悄悄拉着他来到大厅的另一边。
  苏智压根没想到苏措会来,愕然的看着她。那晚上的事情犹在眼前,他一下子不知道从何开始说起。
  “居然都不告诉我你今天几点的飞机。”苏措哼一声,“我起码在机场等了三个钟头。”
  苏智苦笑:“我怕你不愿意见我……而我也不敢见你。”
  几天不见,他头发长了一些,盖住了半个耳朵。苏措帮他理一理鬓角上的尘埃,依然笑着,声音不自然的低了:“你是我的哥哥啊,小的时候带我钻狗洞玩泥巴的事情我一点都没忘。有年回乡带着我去人家果园偷桔子,害得我被狗咬。”
  “那只狗好像挺大的,比我们矮不了多少。”苏智评论说。
  “还好意思说,”苏措瞪一眼他,“所以我到现在都不喜欢狗。”
  苏智展开双臂,像小时候一样拥抱着她:“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他想,时间流水,他们比小时候长高长大了,如今有了各自的生活。其中的艰难困苦,哪里又应该又能道给外人听?从小到大,苏措跟别人的妹妹都不一样。不会撒娇,不会粘着哥哥,不会找哥哥帮忙。她甚至从来不惹麻烦。苏智很小的时候曾经设想过苏措可怜巴巴的找他帮忙,而他是则非常男子汉大气概的去保护她的场景,可惜那种情节从来没出现过。
  来往的行人以为这一对是情侣,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等他松开手后,苏措从书包里拿出两卷宣纸递过去给他,笑着说:“你们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可送的。这一份送给你跟应师姐,这一份送给陈师兄。大学这几年,我欠了他不少人情,只有拿这个聊表一下心意。哦,我走了之后再看吧。”
  “是什么?”苏智沉吟说,“为什么不自己给?”
  苏措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哥哥,我累了。”
  说完她展颜一笑,握一握他的手,跟着刚刚下机的人群离开。她穿着浅棕色的长裙,消失在绚烂的夕阳中。
  苏智回到大厅中央的时候,陈子嘉和应晨正在找他。本来是准备告诉他应该通过海关,在看到他手里拿着纸卷时,应晨改变了主意,问:“这是什么?”
  “刚刚阿措来过,说送给我们的。”
  边说着,他把其中一张给了陈子嘉。
  “阿措来过?”陈子嘉浑身一颤,匆忙的环顾四周,他多想在离开前再看她一眼。即使他视力绝佳,可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应晨解开系着纸卷的红线,把长长一张宣纸平铺展开,越有一米长,纸上用方方正正的颜体誊写了诗经中的一首,字迹筋骨十足。她低声念了几句出来:“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陈子嘉摊开宣纸,那张纸一米见方,三个各自执一端才可窥得全貌。上面同样是一首气宇轩昂的古诗:城头画角三四声,匣里宝刀昼夜鸣。意气能甘万里去,辛勤判作一年行。字体雄浑不失灵动,引得过往乘客纷纷驻足观看。陈子嘉目光移动到落款,那里题着,挚友苏措赠。
  “难得她想起这门手艺,我都差点忘记她学过的,”苏智摇头苦笑,“本以为她既然学了物理,书法什么的早忘得干干净净了。”
  “我看不出字的好坏,但看上去真的写的很好,”应晨审度着题诗,感慨的说:“阿措什么时候写的?肯定费了不少功夫。”
  陈子嘉默默看着那幅字,眼眶一酸。他无从说话,只能选择沉默。他小心翼翼的把画重新卷好,放到贴身的衣兜里,感觉到怀里的墨香轻轻溢出来。

  二十六
  升到大四后,苏措的生活过的如一潭水,毫无波澜;当然其实人人都过得毫无波澜,考研的考研,出国的出国,保研的过着跟猪一样的生活,反正都是过得面目惨淡,无精打采。苏智走后,她也不再去西大玩,更是校门都不出;平时找她的电话也几乎没有了。苏智最初还打了几个电话回来问问,半个月后也不常打了,要说什么都是在网上几句话言简意赅的说完,发些非常漂亮的照片回来让杨雪她们羡慕嫉妒的两眼发光。
  开学前几天苏措陆陆续续从同学那里听到说知道米诗临时决定也出国留学,去的跟陈子嘉一个国家,也是不错的大学。大家惊诧米诗家原来这样有钱有权时也不住感慨,谁说世界上没有比翼双飞这会事情的?看人家,说走就走,多么干脆利落,根本不给“出国即分手”这种说法任何的机会。
  学院开了一个会,内容无非是大四开学了,考研的出国的找工作的该如何做好计划之类,大意就是鼓励士气振作精神。苏措跟杨雪赶到教室的时候走已经坐满,在教室后面捡了个位子坐下。
  她们前面坐着别的系的几个女生,正在花痴的聊着学校里一个大二的男生。她们的声音不高,刚刚足以让后排的她们听见。
  说着,一名女生大发感慨:“可惜许一昊出国了,不然怎么轮得到他?”
  “是啊,不过你们听说了么,据说他是咱们许校长的公子啊。”
  换来此起彼伏倒吸凉气的尖叫声,引得讲台上的老师一脸不悦的打量她们。
  “肯定是真的。暑假的时候许校长生病住院了,有人看到许一昊每天都去看他,送饭什么的。你们仔细想想,他长得有点像许校长吧。”
  “哎呀呀,是有点像。”
  大约是因为当事人已经离校,这个曾经被掩盖的很好的秘密几乎是在开学的前几天内就传遍了整个学校,速度之快,简直是秋风刮过麦浪。
  听到她们说起这个名字,杨雪下意识的侧头看一眼正在埋头做题毫不吃惊的的苏措,犹如鹈鹕灌顶般明白这根本不是传言,几乎就要叫起来。苏措太了解她,看她神情一变,立刻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她的嘴,成功的把“你果然是知道的”这几个字消灭在她的喉咙里。
  杨雪的头“咚”一声撞上桌子,那表情说是痛心疾首都不够形容:“你,你真是……”说着她发现想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她,长叹一声后说:“我都不晓得怎么说你才好。”
  “所以你就乖乖看你的书吧。”苏措平静的指了指她的那沓考研真题。
  开学之后不久,新生也陆续报名了。苏措在团委老师的要求下和其他两名大三的学生去给新生作报告。大教室里那些年轻的面孔叫苏措不甚感慨。不过私心苏措也觉得很有成就感,听到新生们毕恭毕敬的叫师姐,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极大欣慰。
  自由提问的时间里苏措成了大热门,其他两名男生基本上被忽略了。林林总总的问题让她应接不暇,也暗暗纳罕,好像自己念大一的时候也没有人会提这么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果然是三四年一个代沟么。
  大四上学期基本上是所有考研学生的噩梦。苏措是真的体会到了。邓歌基本上也是报送了本校的研究生,闲得人都懒了,除了睡觉上课就是上政治论坛灌水,在网上混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还时不时的跑出去见个把网友;卢琳琳也打算考研,跟杨雪一样上自习上得天昏地暗面目无光,有时候比苏措回来的还要晚。
  因为保研的缘故,苏措这段时间除了出没实验室还时常出没院办,填着一大堆的申请表格等等。如果是保送本校,决不会这么麻烦;每个学院都打算把好学生留住,自然不会愿意放人,可是保送外校的手续非常繁琐,时不时的还给老师叫去谈话,苏措给郁闷得达到焦头烂额的程度。尤其在她知道白际霖也要找她去谈话的时候,头一下子大了数倍。
  白际霖压根就没想到苏措不在华大上研而去西部那所研究水平和艰苦条件同样闻名的研究院。他一席话劝得是深入肺腑,苏措一字不拉的听着他说出的每句话,感慨万千,最后笑了一下,说:“高中的时候,我读过一本书,讲那些老一辈的科学家在国家成立早期的艰苦工作。他们都有自己的专业,但是为了国家的任务,说了一句愿以身许国,义不容辞的到了最艰苦的地方,大部分人默默工作到去世,许多年都没有人知道。他们也不在乎。”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可是这些话就那么顺理成章的从嘴里跑了出来,简直不受她的控制。
  看到苏措说话时那坚定的神情,白际霖想起很久以前也曾经教过这样的一个学生,有着跟她相似的倔强神情和追求。他知道说什么也是白搭,苦笑着叹口气:“你既然坚持,那我给你写推荐信吧。”
  那晚上晚上回到寝室,所有人难得的都提早回来,关了灯,也没人开电脑,躺在床上隔着蚊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卢琳琳憧憬着说:“如果我跟杨雪考上了研,以后咱们四个还是一样在一个学校,虽然不是一个寝室,但还是一栋宿舍楼里,多好啊。”
  这番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和感慨。每个人的情绪得溶解到了黑暗的空气里,平时未必会说的话现在说起来仿佛成了顺理成章。
  听到她们在想象上研之后的生活,苏措轻轻咳了一声,说:“本来想晚一点告诉你们,但还是要说的。我不在本校上研了。”
  寝室里空气仿佛晃动了一下,得到了意料之内的费解和寂静。
  “去哪里?”杨雪问。
  说了地方,卢琳琳叫出来:“咱们学校的物理研究院在国内已经算是最好的几所之一了,你用得着跑那么远去吃那份苦?”
  “可不是,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邓歌叹口气:“我怎么从来看不懂你。”
  空气粘成了糖浆,凝重起来。杨雪重重叹气:“苏措,难怪你考了工程物理。我才知道,你一直是理想主义者啊。”
  苏措抱着被子嘿嘿笑:“理想主义者啊,听起来倒是蛮有趣的。”
  “我们比较起来,感觉真惭愧。”
  苏措很有气概的挥挥手,挥完才想起黑暗中没人看得见,不觉笑了:“不用惭愧,真的,你们有父母,有不能辜负和需要照顾的人,情况跟我不一样的,所以我可以为了某种精神和理想负责到底。反正人活着,是需要点精神的。你们是责任,而我只好抓住这个不放了。”
  每个人都在静谧中思考。苏措方才想起自己的话使得寝室的气氛低沉无比,笑着缓和气氛:“我就是随便感慨一下,哲学看多了留下的弊病,不由自主的想远了。”
  然后话题就给扯到人生和理想上,每个人谈兴都很高,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内涵丰富,一直聊到了半夜。如果有人在寝室的某角落旁听,那么一定会感慨,谁说学理工的女孩子文科不好的?完全是不负责任的瞎说吗。
  所有人都走后,寒冷的冬季和考试接踵而来。
  大四下学期开学不久,大部分人一边等着研究生成绩,一边也有人开始准备找工作或者去找了个单位实习。苏措跟着系里一位在原子能领域颇有建树的教授做毕业设计,这位教授是曾经给他们上过课,对苏措的印象极深,交给她最难的课题,几乎是硕士论文的难度。上研后苏措才得知带她毕业论文的老师也是曾是赵教授的学生,在这种角度说起来,她跟自己以前的老师居然出自同门,当下有点哭笑不得。不过后来也习惯了,学术界的事情,有时候也跟武侠小说里的奇怪的门派差不多,按资排辈,乱成一团。
  苏措的毕业论文涉及到其他好几门课程,本科时没有学过的论文,她天天钻进图书馆看书做题,每天都是一开馆就进去,闭馆才离开。在图书馆呆久了,每天又坐固定的位子,苏措总是能遇到有人找她搭讪或者悄悄递来小纸条,引得杨雪不住羡慕。
  三月底,考研成绩终于下来了。卢琳琳和杨雪都拿到了不错的分数,为此她们出去大吃了一顿以示庆祝,因为喝多了,最后互相搀扶着才回到宿舍。那晚没有月亮,繁星满天逼近大地,摇摇欲坠,街灯把整个城市照得通亮,四个女生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在路上,影子给扯得又长又瘦,零零碎碎。那个晚上苏措印象极深,毕业若干年后她们每次再一碰面,依然会谈起那个半明半昧的夜晚。
  四月中旬,苏措独自去了研究院面试。
  这是她第一次来西北的这座城市。研究院坐落在一个小城市旁边,离省会大约有七八十公里。虽然刚坐了十余个小时的火车,可是她居然一点也不累,搭乘公车来到城市另一端的汽车总站。赵教授告诉过她会有人来这里接她。苏措坐在车站,静静看了会爬到顶头了却不是很透亮的阳光,然后低下头,发现车站里来来往往的人面孔都是陌生的,不由得念了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
  “谁说阳关外没有故人的?”忽然她听到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把声音却是笑吟吟的。
  愕然的一侧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时不知道是惊讶多一点还是喜悦多一点:“邵师兄?”
  “小师妹,是我啊,我来接你。”邵炜眉飞色舞,“有没有一点意外?”
  “怎么是你来接我?”苏措傻傻的问。
  他一把拿过苏措的背包背到自己身上,撇一下嘴,“我来不好?免得你感慨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苏措不出声的笑一笑,任凭他拿过自己的背包。的确感觉很好,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下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确实非常温暖。
  “你坐下。我去买车票。”
  坐在没有多少人的客车上,苏措深深感慨,她想起他毕业的时候说过自己去某个研究所,想不到也是来了这里,可见缘分的确是玄妙的东西。她侧头看邵炜,两年不见,他确实有了变化,那种变化和西部的风沙显然无关,而是眉宇间多了某种可称之为稳沉的气度。年轻的面孔上是不应该有这种气度的,那需要大量生活和责任的打磨塑造才能成型的。
  苏措端详着他的侧脸,忍不住问:“师兄,你今年多大了?”
  “怎么?调查户口?”邵炜笑起来,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年龄,二十六;生日,十二二月初五;民族,汉;是否党员,是;婚姻状况,未婚,也没有女朋友,目前孤家寡人,尚未出售……”
  苏措连连摆手,简直哭笑不得:“我就问你年龄啊——”
  阳光落在苏措身上,照的白皙的脸颊熠熠生辉。尤其是那双眼睛,波光于转眸间流淌,清澈见底,初一眼好像可以看的通通透透,但细究起来又藏下了整个宇宙。他没想到两年之后还能重新看到这双充满灵气的眼睛,而眼睛的主人正在自己的身边,笑脸盈盈。那一瞬间他感觉好像在做梦;他顿了一顿,迅速移开了一下目光,然后笑道:“我上大学的时候还不满十六。”
  “你是那种天才类型的学生,跳级的?”苏措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眉梢一跳,若有所思的问他。
  “也可以这么说,”邵炜耸耸肩,带着点追忆的语气,“其实现在想起来不知道多后悔,高中初中都过得淡而无味,细节什么的都不记得,唯一的印象是因为很小也不大跟同学接触,没有朋友,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下子就吞肚子里,什么滋味全不知道。”
  苏措笑笑:“是啊,这样是很没趣。”
  就这样一路聊,下了客车之后又转了两次车,终于在下午时分来到了研究院。
  研究院周围十里的范围内都没有什么人烟,但是研究院本身相当不错。这里跟她想象中的绝不一样。研究院也大约有五六十年的历史,早就不是书上读到那一穷二白的景象,占地挺广阔,绿化也搞得非常不错,还有个非常漂亮的大湖,里面有许多鱼。
  看到苏措出神的打量池子里的鱼,邵炜导游似的说:“我们都是在这里抓鱼吃。”
  苏措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
  今年研究院大约要招收八十余人,通过初试的学生差不多都在今天来了,研究院的招待所住几乎都住满了。
  看到苏措一坐下就翻起书来,邵炜又好气又好笑:“现在你还看书?面试而已。如果你都担心,那别人怎么办呢?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吧。”
  苏措靠到椅背上,有气无力的说:“面试有英语的,我的口语是很烂的——”
  邵炜还要说什么,这时他手机铃声大作,接完电话他三步并作两步往会冲,走出门口的时候不忘记回头叮嘱“你先呆在这里,一会我带你去食堂”,看到苏措点头之后,终于放心的带上了门。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苏措发现邵炜似乎谁都认识,一路招呼过去,同时介绍了苏措一路。苏措微笑礼貌的同所里的研究人员和研究生招呼,她能从他们脸上看出认真生活的态度,她尊敬他们。
  第二天的面试让苏措意识到研究院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到什么地步,比华大还要严重一些,一共六十多人报名,给分成了八组,女生只占了刚刚一组。
  面试的教授有四位,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一辈的专家,亲切而和蔼。苏措流畅的回答完问题,丰富的知识和对物理的领悟力使得几位教授大为吃惊。他们交换一下目光,其中一位看似主考官的老教授叫住她,用英文问:“我从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会念工程物理系,现在又放弃了留校留京的机会来偏僻的西北念研究生。你是真的喜欢物理还是有别的原因?这时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认真回答。”
  苏措静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看到他们眼中的温和的神情,也用英文回答:“上大学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学什么,我对每一门科目都不讨厌,也都能学好。当时选择念工程物理,是因为——”
  心口一酸,苏措觉得浑身的血液冰冷,不肯流动。为了掩饰双手的颤抖,她的双手搭在一起,两只手都冰冷。沉默片刻,她坚持往下说:“是因为念这个专业是一位朋友的愿望。他热爱物理,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以身许国。在今天面试的学生里,本来应该有他的……上大学之后,我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了物理,我喜欢她的简洁与优美,每个公式宛如伟大的艺术品一样包含了一切。”
  几位教授再次交换一下目光,那位提问的教授审视的看着苏措,问:“你那位朋友怎么样了?”
  苏措没有回答,微微一笑,侧一侧头,俏皮的说:“老师,刚刚那个已经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吧。”
  主考官失笑,挥挥手让她出去,然后低头往评分表上打了一个分数,旁边的考官过来看一眼,毫不吃惊的发现表格上填着满分。
  第二天上午是一系列复杂的体检,体检完后已经是中午了。她的午饭是跟赵教授一起吃的,她独自一个人住诺大一间宿舍,冷冷清清的不像话,别的摆设没有,如果不是因为半屋子的书和纸,真的看不出来这里像住够住人。
  苏措是那天傍晚的火车,虽然她一再强调不用送,但邵炜坚持着一直把她送上了火车。苏措隔着玻璃对他挥手致意;邵炜立在车厢外对她微笑,笔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
  回到学校正是清晨,宿舍的几位还在蒙头大睡。在火车上睡得很糟糕,苏措轻手轻脚的洗了个澡也爬上了床。
  直到电话铃声把她吵醒。
  电话挂在苏措床头的墙上,她困的眼皮都睁不开,根本不想接,可是在宿舍众人的怒吼之下依然艰难的探出的身子抓起了电话,只听了一句话睡意就全消失了。打电话的人是院办公室的老师,点名道姓的找她。
  苏措依然以那种悬挂的姿势上半身吊在床上,拿着话筒说;“我就是。”
  下面那句话让苏措差点从床栽下去,然后几乎是用光一般的速度从床上弹起来穿衣服梳头洗漱。
  “怎么了?”杨雪睡眼朦胧的问,“你不是才下火车,怎么不多睡一会?”
  苏措一脸悲愤,几乎是哭丧着脸:“老师说,调档的时候发现……我的档案丢了。”
  着急忙慌的赶到院办公室,还扶着门上气不接下气,老师已经走过来安慰她:“没丢没丢,刚刚是我弄错了,吓倒你了,是我失误。”
  苏措松口气,呼吸稍微平缓了一点,下一句却再次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过程一句话都没来及的说。
  “是这样,我也是刚刚知道。教务处的老师说,你的档案被校长办公室拿走了。”
  苏措想,如果现在她面前有块豆腐,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撞上去。

  二十七
  校长办公室跟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非常朴素简洁,是那种简单到极致的感觉,该有的一样不少,可有可无的东西几乎一样都没有。这种情况下,房间左侧墙壁上那幅非常气概占据了半壁墙的奔马图就抢眼得厉害。苏措没想到除了毕业典礼上,她还能在毕业之前第二次看到许校长。
  许校长带着眼睛,翻着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看书的时候都会把眼镜戴上。看到有人进来,他取下了眼镜,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苏措意识到,许一昊的那双眼睛绝对不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的。
  许校长的桌子上有一份类似档案的文件,苏措在心里打了个突,和跟自己完全不处在一个重量级的人谈话是简直是种折磨。苏措深吸一口气,礼貌的开口:“许校长,您找我有事?”
  许校长微微笑了笑:“是私事。因为一昊,所以我找你谈谈。”
  “许师兄?他不是在国外么?”
  “我希望你打个电话给他。”许校长和蔼的说。
  苏措不明所以:“打电话?”
  许校长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去,淡淡的说,“你告诉他,让他暑假务必要回家一趟。”
  苏措不吭声,目光垂到了地上。在她思考措辞的时候,校长助理敲了敲门说有急事必需他亲自处理。许校长眉头一皱,起身出了办公室,把苏措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苏措也想借机走,那位年轻能干的校长助理拦住了她,客客气气的说了句“同学,你等一下,校长一会就回来。”
  苏措站在办公室里发呆。刚刚因为校长在她不敢左顾右盼;现在她抬头仔细打量了这个房间。跟那幅奔马图相对的墙壁上,挂了许多副多照片,每一张照片的主角都是举世无人不知的大人物,只除了一张。
  那张照片有不少年头,彩色效果有点失真,瞧不出在那个地方,只知道是在一个海滩照的,一大群年轻人凑在一起,精力旺盛得像野草,都有着生机勃勃且张扬洒脱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宣告:这个世界是我们的!照片里的许校长站在最前方,眉目疏朗,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
  苏措一眼都不眨的盯着那张照片看,完全入了神,甚至许校长什么时候回到办公室都没发现。
  见到苏措脸色惨白的回过头,他点点头问:“看完了?”
  “啊,是,看完了。”苏措浑身一震,竭力让自己回神过来。
  “你不留在本校上研?”许校长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并没有让她走的意思。
  苏措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说不出话来,轻微的点点头后她依然强迫自己回答:“是的,许校长。”
  “这个是一昊的电话。”
  苏措看到他在记事本上写了一串号码,然后把那张纸递过来。她木然的挪动着脚,接过来也没有看就直接塞到了衣兜里。
  “你们算是朋友么?”
  苏措一愣,然后回答:“他是我的学长。”
  许校长毫无预兆的深深叹气,说:“一昊是很孤傲的孩子,很少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到他。从小到大,因为工作忙,我很少管他。他在电话里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也不想回国;可是我知道,这大半年,他的情况很不好。我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眼睛深处的忧虑如一桶冷水般浇醒她,她想,许校长也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而已,不过也只是许一昊的父亲。对其他人,大概永远都是堂堂大学校长而已。
  那天晚些时候,她给许一昊挂了一个电话。他在英国,现在应该是清晨。
  电话那头是一个响亮的男生,英文流畅的很,但是明显有股中国味道。苏措估摸着他是华人,直接用汉语说:“我找许一昊。”
  那把声音大笑起来,在电话那头叫:“许一昊,有个女生找你。”
  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让她挂了,我不接。”
  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电话里那个男生笑着说:“你都听到了吧。不过别难过,他不是针对你。他一直这样,从来不搭理女生。”
  苏措怔一怔,随着他笑了一声;随后想起许校长的话,她伸手揉一揉太阳穴,无奈又疲惫的说:“那麻烦您告诉他,如果他有空而且愿意的话,请他回我一个电话。我的手机号码没有变化,这几天都会开机。还有,我叫苏措,谢谢您。”
  话音未落,那个男生几乎是大叫起来:“苏措?你就是苏措!”
  苏措没理他,挂掉了电话。
  此后大概一个星期,她也没接到许一昊打来的电话。苏措还是做着她的毕业设计,穿着防辐射的服装呆在实验室里做试验记录电子在云室里运动的轨道,大量的数据处理起来相当繁琐,最后她干脆自己写了个小程序来处理数据。
  忙起来她自己也渐渐的她也差不多忘记这件事了。那时已经大概晚上八九点钟,她刚刚从实验室出来,正考虑着要不要叫上宿舍里那帮闲得发慌的家伙出来去吃夜宵,刚刚拿出手机,它就响起来。
  瞥倒来电显示上面古怪的号码,她一默,摁了接听键。
  电话无人讲话,但是有着极低的喘息声在提示着这个电话是接通的,不是个恶意的骚扰电话。
  “许师兄?”苏措试探性的轻声叫了一句,“是你吗?”
  “苏措——”他声音低沉,苏措从来没听到有人用这种声音叫自己的名字,仿佛要把这个名字吞下去一样,“你为什么要找我?”
  苏措在广场角落找了张椅子坐下,让夜风吹着,然后说:“最近好吗?”
  “不知道。”他语气冷静下来,淡淡的说。
  “你暑假回国么?”苏措试探性的问。
  “回来做什么。”许一昊哑哑的声音的简直不是他自己的,宛如大病经年的人才能说出来。
  “没事,我就是问问你回来不回来而已。”苏措顿一顿,艰难的说,“有可能的话,你暑假能不能回来一次?”
  良久的沉默之后,许一昊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波澜,较上次已经清楚得多:“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措静静看着远处的垂柳,脸上浮起苍白的笑容,只说:“你回国的话,我再告诉你。”
  她不等许一昊的回答,把电话挂掉了;她独自坐在冰冷的石椅上,死死抓住电话,活像一尊化石般一动不动;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她再次攒起力气,拨通了另一个号码,轻轻说:“许校长,他会回来的。”
  在毕业论文苏措还是出了一点问题。她的英文很糟,在把英文文献翻译成中文时遇到了不少问题,她找应晨和苏智求救,可是专业名词太多,他们能够帮的也实在有限。加上论文指导老师是一心期望苏错的论文拿到优秀毕业生论文,对她要求严格;苏措于是挑灯夜战了数个晚上,咬着牙把文章改了再改,可谓呕心沥血。
  临睡前杨雪无语的看着苏措还在对着电脑奋战,叹口气:“估摸着当年曹雪芹写红楼也就你这个份上了,其实,我看你翻译的挺合适的,还改什么啊。”
  熬的两眼发青的时候,她在网上遇到了邵炜。他们聊了一会,苏措知道他也是刚从实验室回到寝室,据说是一组数据出了问题。
  见到她也这么晚不睡,邵炜相当吃惊:“怎么了?”
  苏措彻底没脾气了:“英语论文翻译成中文啊。我的英文烂的彻底了。”
  邵炜发了个笑脸过来:“就这么点小事,愁成那个样子了。你怎么不早说呢。把文章发到我邮箱里,我来看看,你先睡吧。别担心,数学物理不分家的。”
  苏措一想也是,凭她一己之力想把文章翻译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下就把原文和自己翻译的文章统统发给了他;那时已经很晚,她困得要命,倒在床上就睡了。
  睡醒后苏措查收邮件,惊讶的发现邵炜已经把文章翻译好了,译得比她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她一边看一边赞叹,深深为自己的英语感到惭愧;看完后她回复邮件感谢他,刚敲下两个字,手就一动不动的僵在了键盘上:屏幕上清清楚楚的显示着邵炜发过来的邮件时间显示是凌晨四点。
  半个月后的论文答辩会上,苏措的论文得到了所有老师的一致首肯,轻松的拿到了本科生优秀毕业论文。若干年后她重新回到学校作报告,特地去了一趟物理学院,惊讶的发现到自己的那篇论文放在物理学院对外展览的玻璃橱窗里。
  答辩完的当天晚上,系里的同学一起去外面吃了顿饭。此后的半个月,大家都是在不断的吃散伙饭中过日子。吃到一半,苏措接到了苏智的电话。
  “我有一个同学三天后回国,我让他给你带了东西,你去机场接一下机吧。”
  餐厅里到处是吃散伙饭的大四学生,声音嘈杂得厉害。苏措起初没听到他的说话,苏智重复第二次的时候她才听到,于是恼火的在走廊里大叫:“为什么要我去?”
  “你现在不是有空吗,都答辩完了,”苏智哼一声,“再说人家给你带了东西,麻烦你去拿一下有什么不好。”
  “能有什么东西?”苏措怀疑的说。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在苏智的威逼利诱下,苏措掐着点到了机场,她死活想不出苏智能给她带什么东西来。一下机场大巴她就穿过层层人群往国际厅冲进去。乘客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入口涌出来,她看花了眼,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接的那个人会从那里冒出来,于是问附近的地勤小姐问:“请问二十分钟前从法国来的飞机到了没有?”
  “法国?”地勤小姐摇头,“没有法国的,二点四十分到达的班级是从美国飞来的。”
  苏措仰脖子看墙壁上巨大的电子时刻表。的确,今天从法国来的飞机只有一趟,而且是很晚才到;在那个时间的班机的的确确是从美国飞来的。苏智并没告诉她接的人是谁,只让她站在入口,说那个人有她的照片,能够认出她。
  正思虑着要不要离开,苏措抬起头来,再看了一眼入口。恰好看到一个人拖着行李,迈着稳沉的步子从入口处来,不论是样貌还是气度都那么引人注意,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来往的所有女士不论老少都在打量他。
  苏措眼睛一热,转身想悄悄走,可是没来得及,那个人的声音虽然不高,但仿佛隔着人山人海劈开空气而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听错:“阿措。”
  勉强笑着,苏措转身迎上去,脸上带上了笑:“噢,陈师兄。你今天回来?”
  “你来接我?”陈子嘉语气有点不确定,但是那种欣喜是藏不住的。说话间他已经走到她面前,把行李立在腿边。他穿着白衬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有股阳光的味道,看上去与众不同,仿佛那件衣服被他一穿就永远不会过时,可见世界上是的确有气度如虹这种东西的。
  “啊,不是,啊,其实也是——”苏措左右支拙,胡乱答了几句。
  陈子嘉漂亮眼睛里闪过一丛光,然后陡然间黯淡下去,轻描淡写的点点头:“是苏智让你来机场的?”
  苏措笑笑。
  “难怪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阿措,我一点都不知情。”
  陈子嘉眉梢些微一皱,表情颇为无奈。这一皱让苏措头一次发现他眉毛极黑,但是依然盖不住眼睛里的黑色。苏措发觉自己看他很久,迅速把目光移了移。
  “有人来接你吗?”苏措左顾右盼。
  陈子嘉微微低着头,专注的看着她,一时忘记搭话。
  苏措伸手在他面前一晃,继续问了一次。
  “有的,”陈子嘉为了掩饰刚刚的走神,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短信,“在外面,我们一起回去。”
  苏措微微一笑:“不了。”
  “这个时候你还跟我争什么,我真的是洪水猛兽么?”陈子嘉无声的笑,眼睛里刚刚消失的光又串了出来,尽管他竭力压制还是有一缕平时绝不会露出的痛楚无声无息的掺杂在那从光芒其间:“我只是让你搭便车回市区,然后你愿意回学校就回学校,我难道会拦着。”
  他没有食言,车子路过华大校门的时候,陈子嘉让司机停下了车。
  两个人一路都没有说话。陈子嘉这时才开口:“阿措,苏智让我给你带了东西,现在我的行李箱里,现在箱子里乱成一团没法给你,明天我整理出来,拿给你。”
  苏措“嗯”了一声。
  第二天傍晚,陈子嘉在学校里找到她,苏措那时候正穿着学士服和杨雪她们在外照相。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把连日来的暑气洗得干干净净。那天是个夏日里难得的阴天,和风习习的,带着北方少有的水气,蛰伏已久的同学纷纷潜了出来,穿着学士服流连在夕阳中拍下一张张照片,在这样的环境中,每张照片都变得那样诗情画意起来。
  时近入暮时分,夕阳瑰丽得不想话,倾洒倾洒在诺大的校园,好像血一样殷红殷红的。天空中时不时振翅飞过的鸟群和那殷红的血色构成了一段苏措对大学生活最后的印记。渐渐的天光黯淡下来。
  他们去的食堂人已经不多,饭菜很少了。两个人打了饭就坐在靠窗的位子旁。陈子嘉拿出书给苏措:“看到你的文章里很多地方引用过《飞鸟集》,我想你大概很喜欢这本,这次带回来给你,这本是英文原本。”
  苏措接过去,翻到扉页,是陈子嘉摘录的一段话其中的一段话,却不是英文誊写的,用很漂亮的正楷写着,“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
  苏措深深看一眼他,轻声说:“谢谢。”
  然后就没人讲话,静静地看着一天时光又从缦回的廊腰难以觉察地流过,漫上远处的教学楼,顺着柏油路,最后从食堂门口溜得无影无踪。
  一直到食堂人影全无,他们才离开。
  苏措对陈子嘉欠一欠身,“我回寝室。”
  隔了很久陈子嘉才“嗯”了一声,他目光一直在别处,没有去看苏措离开的背影。他心里清楚,她永远都站在人群之外,站在任何人的生活之外,从来,从来不在他一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她心里有太多用死亡铸造成的彻骨冰冷的山,没有活人能够翻越。
  他猛然抬起头来。忽然,他想试一试,纵然是坚冰,也总有融化的一天。
  从食堂回宿舍时苏措绕了路,她走到了小花园里,坐在假山后面的椅子上,这里历来安静,少有人出没。在路灯下她慢慢翻着那本《飞鸟集》,书里面夹着几张纸,上面的字迹非常熟悉,是在那里看到的?
  苏措没抬头,恍惚中听到脚步声临近,手里的那几张纸掉在地上。她俯身去拾,却被来人抢先一步拿到手里。
  抬头一看,苏措说:“米诗你也回来了?”
  然而米诗已经不像是米诗了。她依然非常美,可是眉心发暗,面颊上流动着一股戾气。可是她却是笑着的,在青白色路灯的照耀下血色尽失,表情因此也格外诡异。“苏措,你答应过我什么?”
  苏措担心的看着她,苦笑:“我答应过你,不跟你抢陈子嘉。”
  “可是你没做到。”米诗面无表情到极点,声音格外尖锐。
  咬紧了唇,苏措想退一步,可是她背后是假山,实在无从可退。沉默片刻后,她说:“是的,我食言了。”
  米诗右手藏在身后,左手晃动着那几张纸,声音陡然温柔:“你知道我多喜欢子嘉哥么?为了他我可以连命都不要,真的,我很小就开始喜欢他,喜欢了一辈子,我这辈子只爱他一个人。我都想象不到没有他我怎么活下去。可是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了么,他说从头到尾,他都当我是妹妹,从来不喜欢我。你看了这些文章了么?全都是他写给你的,每个字都是他写给你的。这写话,他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过,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过。你凭什么霸占着他,凭什么啊!你能为他做什么?你从头到尾都是在伤他的心。”
  这时路灯晃动了几下,一闪一灭之间苏措看清楚她脸上狰狞的表情,说到最后,米诗双目呆滞,嘴角勾出一个笑,近乎无意识的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她右手从衣袖里抽出来,苏措看到光芒一闪,在她醒悟过来的时候,那道光已经插在了她的胸口。
  她低下头,飞快的阖上眼睛再飞速睁开;她先是到刀片反射出青白的路灯灯光,光芒中似乎还瞧得见假山的轮廓;然后才看到血从胸口喷薄而出,仿佛一簇一簇鲜红的榴花,以疯狂的速度蔓延着开放的蔓延过刀身和刀柄、衣服的前襟,最后开到没有疆界的魆黑里。
  那之后她才感觉到疼,从胸口开始,直至浑身的每个角落。
  倒下前她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夜色里一道由远及近的白色身影。

  二十八
  苏措做了个梦,在梦中她回到了高三那年的春天,她跟江为止两人对坐在空寂无人的房间里,面前摆着一张棕色的棋盘,其上空无一子;耳边有风穿过教室而过,房间外有几棵茂盛的榕树,遮住了太阳的光芒。江为止用食指和中指紧紧夹着一粒白子,却迟迟不肯落下。她疑惑的看着他,只见到他微微笑着,眼睛的光近乎狡黠:“阿措,只论输赢不算有趣,不如我们以承诺为筹赌这局胜负,如何?”
  随着那个“何”字悠长的尾音,他的面孔在余音中模糊起来,苏措惊恐之极,下意识的伸出手一抓——她冷汗淋漓的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陈子嘉近在咫尺的面孔,苏措在他闪烁着瞬间狂喜光芒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脸。这一天中她并不是全无知觉,她知道自己大量失血,出现过短时间的休克,她也知道陈子嘉一直在她身边。
  “你终于醒过来了,”陈子嘉弯下腰,俯视着她的眼睛,哑着声音,一遍一遍的重复道,“你醒过来了。”
  苏措想笑,可是胸口疼得厉害;她眼角余光看到自己的左手给他抓在手心,轻轻调节了呼吸,用极虚弱的声音说:“我睡了多久了?”
  “整整一天。”陈子嘉艰难的开口,在这一天里,他终于领教了什么才能叫真正的度日如年。
  他坐下来,抓住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这个从来衣着整洁一丝不乱的男生现在全然变了样子,头发衣服乱糟糟的,眼圈四周半清半黑,几天没睡觉的人都不会比他的状况更糟糕。那么英俊的一张脸憔悴起来,只是让人心碎。苏措的手给他抓住,她能感觉到他浑身的每一处都在发抖。
  “不要告诉别人。”苏措把头侧过去正对他。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这么个小动作牵动起来胸口都宛如火烧,断裂着疼,更不消说开口说话,几乎每一个字都是用余下的生命说出来的,“谁都不要告诉,苏智,我伯父伯母,杨雪她们——”
  陈子嘉紧一紧她的手,凝视她的脸孔,要把她脸上的每个细节都记下来。她皮肤白皙,现在因为失血更是苍白的透明起来,包括嘴唇鼻尖,更是半丝血色都么没有。他抱起她的时候她血流如注,那么轻,真的一点重量都没有。他俯身在她耳畔,轻轻说:“阿措,别说话了好吗。任何事情我都会处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语气温柔,可是苏措迷迷糊糊中却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头晕的没法思考,缓缓闭上了眼睛。
  陈子嘉冷静的摁铃叫来医生护士。护士给苏措换药换衣服的时候;陈子嘉跟医生来到了走廊里。
  校医院的那名医生翻着病历,点点头说:“还好,心脏上伤口不大,不算太严重,已经有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再出血,说明开胸手术很成功,不用再做一次了。”
  “会不会有后遗症和并发症?”陈子嘉极冷静的问。
  医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昨天这个英俊的男生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坐在大厅角落里的椅子上一呆就是数个小时,头侧到了阴影里,任谁都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也就是那么几个小时,然后他就恢复到那种冷静的姿态里面去了。
  “这些都不会的。很多人的伤比她的严重得多,手术后都没有什么问题。”医生说,“她现在吃饭恐怕有困难,这几天炖汤送来吧。”
  医生走后,那名年轻的护士端着换下来血迹斑斑的绷带走出了病房;她看到陈子嘉紧紧捏着手机,默然的平视前方,腕上青筋历历可见;她忍不住走上前去,说:“你进去吧——”说着小心的觑到他把目光转了过来,不禁脸一红,半晌后才说:“你这一天好像也没吃什么东西,你也刚刚献了血,应该吃点什么。她刚刚又睡了。”
  陈子嘉礼貌的道了谢,拿起手机到走廊的一头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回到只有苏措一个人的病房里,坐在那张并不舒服的但他已经坐惯的沙发上,合上了眼睛打盹。
  夏天的清晨总是提前来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几乎是下意识的去看病床,发现苏措已经醒了,正艰难探身的伸手去拿他放在床头桌上的手机,很普通的动作她做的极其艰难,宽大的病号服也给扯歪了,露出了削瘦的右肩,暴露在晨光里,那肤色几乎是雪白,让人疑心是不是反射着晨光。
  “醒了为什么不叫我,”陈子嘉心一抽,扶着她的肩头靠在床头:“你要找谁?我给你拨号。”
  好些年都没睡得这么足,苏措除了疼,还的确是恢复了一点精神,对着他笑了笑:“打回宿舍去啊。我得让杨雪把我的电脑和书都带来,不然日子多无聊。”
  陈子嘉拨通了电话,把手机递给她。
  意料中的听到杨雪的咆哮,苏措艰难的讲完电话,挂掉之后对他笑一笑,轻松的说:“估计她们十分钟内会杀到校医院的,师兄你走吧,她们会照顾我的。”
  陈子嘉坐在床沿,把她裸露在外的左手塞回被子里,右手放到自己手心紧紧捂着,目光坚持:“我怎么可能会走呢。阿措,你以为现在我还会听你的?”
  苏措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在看到陈子嘉坚毅的神色之后,识时务的闭了嘴。
  陈子嘉重重叹息:“阿措,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苏措淡淡一笑,“我没有怪你的。”
  陈子嘉深深的看一眼她,继续说:“全天下的人,除了我爸妈,我最在乎的就是你。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害你受伤的人的罪魁祸首居然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有这场血光之灾,性命几乎不保。你受伤这件事全部都是我的责任。”
  苏措中气不足,说起话声音轻轻的:“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扣大帽子,事情发生前,没有人能料到的。本来就是计划不如变化快,没什么。”
  陈子嘉眼神陡然锐利:“以后不会了,我保证没有下次。”
  苏措笑笑:“师兄,我也没怪米诗,你放心,这件事情没有人会怀疑到米诗。只是,我不想再见到她。”
  “不会的,你不会再见到她的,”陈子嘉理了理她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因为我,你答应米诗什么条件,是么?可是你在答应她的时候,有没有一分钟为我想过?没有谁能把我让来让去的。你到底明白不明白,一直是我死乞白赖的跟着你啊,可是你总不理我。苏智又跟我说,给你时间——”
  苏措别开眼睛苦笑。
  他摇摇头,说:“其实,米诗的性格我最清楚,可以说全部是我惯出来的。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差点害死她。小时候我的性子顽劣,调皮起来没有分寸,米诗快死的时候我才知道人活在世界上真的是有责任的,那之后坏脾气全部都改了过来。从此也总觉得对不起她,凡事都顺着她的心意,终于导致了她现在这样任性妄为。你那么善良,可是你不追究米诗的责任,真的是太过宽宏大量,我真的替她和她父母谢谢你。”
  苏措一默:“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那时也吓坏了,看到你流血了之后吓得手足无措,我想她也没料到自己能残忍的作出这种事情,”陈子嘉说:“她爸妈准备马上送她回美国,现在正看心理医生。”
  苏措“嗯”了一声,抬起目光看门口:“她们快来了,不说了。”
  杨雪她们几个简直像风一样的闯进来。本来是积累了一肚子火气准备发的,可是没想到苏措病情严重到躺在重病监护室里,杨雪积累的火气全退了下去。
  在她们开口之前,陈子嘉抢先说了句“你们声音小一点,别问太多,她身体很糟”,他冷静的表情和不温不火的话有很强的震慑效果,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谁都没开口。
  苏措招呼她们坐下:“那天晚上回寝室的时候,我在小花园坐了一会,然后有人抢我手机,我没给,那人就刺了我一刀。”
  卢琳琳眼泪都快留下来了,哀婉的说:“这两天晚上都没有见到你回来,我们都急坏了,生怕你遇到坏人。想不到真的遇到了。”
  杨雪简直愤愤然,捶了一下桌子:“什么学校!治安坏到这个份上了!劫匪在学校里杀人都没人管,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你看清楚那人样子了么?”
  “没有,路灯坏了,我什么都没看清楚。”
  邓歌出主意:“我们应该去写信给校长办公室。”
  苏措眼皮一眨,立刻说:“千万不要。”
  “为什么?”卢琳琳傻傻的问。
  杨雪瞪一眼卢琳琳和邓歌,打圆场:“不会的不会的,但这件事情总要有个说法不是?那么多血白流了?”
  苏措闭上眼睛:“与其想这个,你们不如想想怎么给我弄点吃的,食堂应该开门了吧。”
  长时间的说话使得她疲惫不堪,喘息不停,一喘起来胸口又火辣辣的疼,好像又有人拿了一把细长的针在刺着伤口。她咬牙忍着,可是额头上还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陈子嘉看的面色一紧。这时医生来查房,看到房间里这么多人,吓一跳,把她们全部赶了出去。
  在走廊里商量着要给苏措带什么吃的,陈子嘉掩上了房门出来,笑笑说:“你们不用给她带吃的了,我会准备的。有空的话你们去陪陪她吧,我现在出去一下。”
  他说完就下了楼。她们凑到楼口往下看,发现陈子嘉钻进一辆她们来时就注意到的黑色轿车里,几个人因为震惊而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卢琳琳捅一捅杨雪:“原来陈师兄家里这么了不起啊,太意外了。而且还对苏措好得真是让人嫉妒,她真是幸福。如果是我,肯定不大老远的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什么研究生。”
  杨雪把手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咱们说就可以了,千万别让苏措听到。”
  几个人连连点头。那天晚些时候,卢琳琳和邓歌因为毕业散伙饭都出去了;杨雪陪着她到了下午,看着苏措苍白的脸颊,杨雪忍无可忍,回寝室后就在校内的bbs上发表了一篇校园治安如何如何糟糕的文章,把这件事情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次;结果本帖子获得极大的关注,两小时后就荣升了十大之首。
  苏措知道这件事已经是第二天,她前一天已经就觉得不对劲,怎么来探访她的人越来越多,系里院里的同学都来探病;离谱的是,第二天,居然警察都来找她问话了。
  前脚送走那两名警察,杨雪眉飞色舞进了病房。苏措问她:“你干什么了?”
  杨雪拖过苏措的笔记本,打开网页,把帖子翻给她看:“学校治安太坏了,但是这口怨气我可受不了,一定要为你讨一个公道。”
  苏措目瞪口呆。
  陈子嘉看到苏措一脸不可置信仿佛见到鬼的表情瞪着电脑,也匆匆过去看了一眼,屏幕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大四女生遇刺性命垂危,旁边还附上了学院年纪。之后数百条回帖,内容不外乎两类,一类是义愤填膺破口大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类则是饶有兴趣的讨论说这个女生不是物理学院的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子吗,怎么美人薄命啊。
  苏措本来还有点精神,现在全没了,虚弱的说:“杨雪,我什么时候性命垂危了?我什么时候是物理学院的院花了?”
  杨雪看着她:“你一上大学就是了,大家公认的,难道你不知道?你也的确性命垂危,不是当时陈师兄到的及时,你真以为你现在还能跟我说话?”
  苏措没力气跟她争,说:“你赶紧想办法把这帖子删了吧。”
  杨雪振振有词:“那怎么行?我觉得影响还不够。”
  “你想办法把这帖子删了。”苏措忍着胸口的疼,费力的推了推电脑,继续说。
  俯身看帖子的陈子嘉这时站起来,终于发话:“杨雪,谢谢你为阿措做的事情,可是你也看到了,不停有人进出对她的休息不好,而且这件事情,也不是发一张帖子就能解决的。”杨雪跟陈子嘉接触不多,只看到他笑容宛如阳光,说话道理深入人心,她仿佛被迷了心窍,连连点头。
  片刻后杨雪回宿舍清理东西;苏措看着她的背影,没来由的叹了口气,却是心满意足的:“我真高兴大学的时候能有这个朋友。我记得大一开学的时候我曾经羡慕你跟苏智的友情,现在我到底也有了。”
  陈子嘉笑着说:“你们两兄妹也很有趣,一见面就抬杠,而且次次你都能把他气到绝倒,没看到他还能给谁气成这样。”
  “这也是他自找的,”苏措想起苏智,不觉笑了,“中学的时候他在学校里非常受欢迎,老师也喜欢,耀武扬威的,走路都快赶得上螃蟹那样。我经常帮同学带情书给他,他非但不领情,每次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骂我,后来他说我一句,我就还他十句。渐渐的也就练出来了。”
  陈子嘉摇摇头,笑意颇有些不明:“他都说你什么?”
  “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之类,”苏措一边回忆一边说。
  正说着,手机响起来,陈子嘉看一眼电话号码:“刚说到他他就打电话来了。”
  苏智的声音几乎是在用吼的:“陈子嘉,我看到网上说苏措性命垂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帮我去学校看看她!”
  “别急,我就在学校里。”陈子嘉这句话成功的让苏智的声音低了几个音调。
  苏措眉毛一皱,要接电话;陈子嘉不给,直接去了走廊。半晌之后才回来,把电话转交给她。
  “小伤,被人打劫了而已。”苏措漫不经心的说。
  “你还骗我?”苏智开始吼:“陈子嘉什么都告诉我了,米诗是吧,我马上回来。”
  这话一完他就挂了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已经是无人接听了。苏措极不满的盯着陈子嘉:“你为什么告诉他真相,你不知道他知道后肯定要气疯?”
  “你刚刚不是说羡慕我们的友情么,朋友之交首先就是真诚,我认识他比认识你,足足早了一整年,”陈子嘉目光灼灼,“而现在,正是因为我的原因害得他的妹妹躺在医院里,这种事情怎么能瞒?”
  一句话说的苏措得哑口无言,静静看他一眼。
  想一想后,她打开电脑开始给应晨发短信。
  那天下午应晨回电话过来,声音火急火燎的:“阿措,你劝劝苏智,他一大清早的他就要往外跑,我们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
  那时病房里没有人,苏措拔出手背上的吊针,扶着墙走过去反锁上门,顺着墙滑坐到地上,才说:“师姐,我知道。你让我哥接电话。”

  二十九
  电话那头苏智明显气息不稳,声音却是苏措从没听到的关切:“你现在伤好一点没有。”
  “如果你不给我找事,全都好了,”苏措顿一顿,说:“哥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能不能想一下这件事到底能不能解决啊。”
  苏智只是关心则乱,并没有真的想一下其中的利害关系。苏措的声音宛如一桶水浇了下来,他脑子里清楚了七八分,闷闷的说:“怎么了?”
  苏措苦笑:“哥哥,你难道还会不知道米诗家是什么背景吗?估计我死了都未必会掀起什么风波的。你回来了又怎么样?你不回来又怎么样?她捅了我一刀,难道我能也这样对她吗?或者你去捅她一刀?”
  “陈子嘉当时不是也在?”苏智一默,说。
  “在不在又怎么样?”苏措微微一笑,“我能逼着他去指证米诗?于事无补啊。再说我也没什么大事,躺个把月就好了。反正也是放假,没有关系的。”
  “难道就这样了?”苏智声音难听之极,仿佛喉咙都给扭曲了。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苏措摁着胸口,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点,“而且米诗,我是真的没有怪她。我还记得她那时那个绝望的样子……这件事情论真的要论起来,也是我的错。我答应过她的,是我食言,我对不住她,受伤算是我的报应吧。”
  “什么见鬼的报应!”苏智陡然恼火,苏措听到凳子被踢翻的声音,“你居然信这个?我告诉你,你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爱情是能让来让去的吗?我昨天晚上就想骂陈子嘉,敢情你不是他妹妹啊——”
  说着他气焰一下子没了:“算了算了,他现在比我还难过,我也不去怪他了,他跟我说,看到你在医院里躺着,他那瞬间觉得万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说来说去,好像都是我的问题,我当时就不应该介绍你们认识,我这一晚上根本睡不着。我在想是不是我错了,你日子已经过的够艰难的。”
  “那你就不要回来了,我挺好的,”苏措笑了笑,说,“你回来了也碍眼,我们不说三句话又得吵起来,为了我养病考虑,你千万别回来了。”
  苏智重重叹口气。
  “还有,这番话你别告诉陈师兄,”苏措说,“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什么都谈,可是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我连这个分寸都不知道?”苏智“唉”一声,“不过你不要以为这些想法陈子嘉会想不到。他那么聪明的人,又在那种政治家庭的环境里长大……阿措,哪怕你再聪明,可是在社会阅历人情世故上远远不及他,只不过,他什么都不会说,尤其对是你我。”
  “嗯,我有数。”兄妹俩很少这么推心置腹的说过话,苏措疲惫的笑笑,她有点不管不顾,平时决不会诉诸于口话居然就那么说了出来,毕竟电话那头的人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了:“我想起那年刘菲师姐跟我说,我跟他们不是一类人,现在想起来,她真的看的很远。”
  “她跟你说过这个?”苏智沉默,“我们都差不多啊。现在我也觉得,她说的很对。”
  苏措一愣:“哥——”
  苏智却什么也不肯多说,闲扯几句之后就挂了电话。
  她本科生涯的最后几天全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传说里的散伙饭大醉而归她完全没有感受到,甚至毕业照都没有机会去照。全系的同学来医院看过她好几次,在他们的笑语声中,苏措终于才找回到一点毕业时当有的生离死别的感觉。
  几天后的毕业典礼,苏措无论如何坚持要亲自去领毕业证,杨雪气得在病房里到处转:“你都伤成这样了,床都下不得,还去太阳底下站着个一多小时?我帮你把毕业证拿回来就好了。你不是不乐意让人知道你病了吗,现在怎么又不怕了?”
  “此一时彼一时吗。反正你要推着我去。”
  “推着你去?”杨雪诧异的抬起头来。
  陈子嘉推着了一辆轮椅进了病房,搀扶着苏措坐上轮椅。
  去到运动场的一路上,苏措不听的被人行注目礼,指指点点。正是六月底,阳光毒的利害,穿着又厚又沉的学士服,每个毕业生都热的冒油。苏措排在物理学院的方阵里,感觉到胸口再次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冗长的毕业感言之后,终于开始发毕业证。
  前方的人群一阵嘈杂,杨雪兴奋的回头看了一眼苏措,说:“啊,给咱学院发毕业证的领导是校长啊,今年咱们运气不错。”
  看到许校长走进,苏措示意杨雪把自己搀扶起来,她手臂一用力胸口又开始有种被撕裂的感觉,脚步一个滑动,没有踩到地面上而踩到了轮椅前的横杆上,整个人不可抑制的向前栽去,杨雪和前面的同学同时扶住她,一个抓住她的右臂,一个扶住她的左肩,用力不均,苏措感觉到胸口更湿,不过好在穿了学士服全黑,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踉踉跄跄站稳之后她看到许校长站在阳光里,拿着她的毕业证,无声的打量她。杨雪词不达意的解释:“啊,许校长,她受了很严重的伤。”
  许校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苏措伸出双手接过毕业证,轻轻说了句“谢谢校长”之后跌坐回轮椅里。她低下头,头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她没打开看毕业证,只是不断的抚摸封皮上金色的字迹,忽然觉得眼眶一酸,那上面的字迹也模糊扭曲起来。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苏措木然的抬手摸摸自己的眼睛,感觉到手指尖触到一片湿意。
  回到医院的时候陈子嘉刚刚不在。苏措脱下学士服,杨雪愕然的发现血渗透了绷带,在白衬衣上不客气的鲜红了一大片,并且还有继续扩散下去的趋势。
  杨雪看着护士给她上药换绷带,心疼的直哭,絮絮的说:“我就让你不要去不要去的,你非要跟我犟什么啊。”
  苏措瞪一眼她:“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在这么哭好了,那时候我绝对一点意见没有。”
  护士这几天下来,跟她们认识的比较熟了,她盯着苏措:“苏措你也爱惜一点自己吧,上一次是陈子嘉输血给你的,难道这次还要他输血给你?”
  苏措一怔,杨雪抢先问:“上次是他输血给苏措的?”
  “是啊。当时血库里没有AB型,难得他们的血型一样。”
  在杨雪露出任何表情之前,陈子嘉提着保温饭盒进屋,看到换下被血浸透的绷带一大堆,脸一下子就白了,眼神凌厉的让人不敢多看。
  苏措侧了侧头,一言不发;杨雪一愣说:“苏措,我想起来了,你那堆书我忘记托运了,我得马上去。”说完知趣的头也不回的匆匆走了。
  护士叹口气,也转身离开病房。
  陈子嘉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好几次神色不定之后终于恢复到正常的颜色。他过去关上病房门,顺带着拉上门上的窗帘;随即重新落座,打开保温杯,把粥倒出了来,温和的说:“这是大枣和枸杞熬的粥,非常补血。”
  他这几天天天跑医院,一日三餐的送饭来,好几个晚上都住在病房,虽然看似神清气爽,英俊的可以随时跟人合照,可苏措知道他累得厉害。她接过来粥喝了一口,然后放下:“师兄,你不用再照顾我了。我不想跟你争什么,但我受伤从来不是你的责任,你的情我都领了。”
  “我们两个都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念研究生,你难道连让我照顾都不肯?”陈子嘉拖过椅子坐下,集中所有精神看着她,静静的说,“你的伤又恶化了,还要瞒我。”
  光线透过纱窗已经减弱了不少,不再那么刺目。苏措只觉得揪心,别过头,看着药水顺着细长的透明管子一滴一滴的流到血脉之中,很久后才说:“师兄,我什么都给你不了你的,以你的条件,何苦。”
  “你强撑着去拿毕业证是因为江为止吧,你根本不是给自己拿的毕业证,你是给他拿的。”陈子嘉微微一笑,几乎是笃定的说出这番话:“可是你知道么?你对他有多深的感情,我就对你有多深的感情。你爬不出来,我又怎么能出来。”
  防不胜防的听到这番话,苏措大脑瞬间失灵,她猛然伸手紧紧覆住额头和眼睛,喃喃自语般重复的说:“别说了别说了——”
  “我不说了,”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躺下,陈子嘉轻轻说:“你好好休息。”
  睡醒之后已经是晚上,外面漆黑一片,风声如弦,急急拍打着窗户。有个人站窗而立,病房里没有开灯,外面的月光微弱而薄,他的轮廓模模糊糊的,只能依稀看出他很高,苏错费力的把他的背影和外面的夜色分开,可惜怎么也不成功。
  “为止。”
  叫完之后她捂住嘴,这么多年,她怕自己失声哭出来;那个人刷一下回头,却没有靠近,夜色里那双漂亮狭长里眼睛光芒闪动,宛如星辰。
  艰难的扶着床头柜坐起来,苏措轻柔的说,“真的是你吗?你回来看我?住院的那天我梦到你了——”
  病房里的灯一下子亮了。
  起初眼前是一片白,后来人影从光线中剥离开,苏措终于看清楚面前的的确是有人,可是那张面容和记忆中的有了偏差,虽然很像,却不是他。
  “我不是江为止。”许一昊静静的说。
  “你怎么回来了?”陈子嘉站在门口,疑惑的问,“又怎么知道医院?”
  许一昊坐下,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但是却在回答刚刚的问题:“我是下午回来的,我爸说她伤得非常严重,住院了,我就来看看。刚才去问了问医生的情况。医生说是你送她来的。医生还说她是心脏刀刺伤,伤口不大也不深,但是割到了冠动脉,出现过短暂的失血性休克,然后……”
  他重复着刚刚听到的医学名词,以“这个故事永远不会完结”的语气一直不停的说下去。
  等到他说够了,陈子嘉才说:“都没错,是这样。”
  苏措的目光渐渐恢复清明,淡淡的说:“陈师兄麻烦你出去一下。”
  陈子嘉轻声叹了口气,带上了门。
  “你要说什么,”许一昊说。
  “我一直没跟你道歉,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你道歉。”苏措缓慢的开口:“如果我是你,也不会原谅自己。真的,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因此迁怒于其他女生,也不要因此迁怒为止。你都没见过他,也不了解他,所以请你不要怪他。”
  “你找我回来,就是说这个?”许一昊靠着墙,面无表情。
  “是,就是这个。对不起。”苏措看着他,问:“如果那天我休克之后就死了,像我的爸妈,像我的爷爷那样死了,你还会怪我吗?”
  他强自镇定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疲乏,悲悯,怆然,无奈,太多的情绪如潮水一样涌来,然后都不肯退却,全部堆积在他的眸子里:“不要说傻话。”
  苏措只笑:“我也就是说说。我能活着是我爸爸妈妈的两条命换回来的,所以我怎么会死呢?他们是抱着我死的,车厢爆炸了,碎片到处飞,可是他们一动不动的抱住我,还捂着我的眼睛。父母都是这样的,为了孩子,什么都舍得,什么都给得起。所以你别跟许校长斗气了。他做的每件事情,都是为你好。真的,他也只是你一个人的父亲而已,从来也不是别人的。”
  许一昊听完后静默良久,那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是我爸让你来当说客的?很好,他没有找错人,他从来也没找错人。”
  窗外风声更急了。苏措听着听着倦意袭来,笑笑:“你误会了,许校长非常担心你,他只是请我叫你回来;这些话是我自己多事跟你说的。”
  说完她靠着床头,不再说话。许一昊到底还是被这番话触动了,终于扭头离开;他拧开房门,跟门口那人短暂的对视之后,说:“你照顾好她。”
  走廊里风声闯堂而过,两人衣服头发都吹得像一个方向;惊雷声响在耳畔,闪电起的时候,他看到陈子嘉郑重的点点头。
  雨终于倾盆而下,热了这么久,也应该凉快一下了。怀着这样的念头,苏措睡着了。
  放假后学生们都离开了学校,杨雪晚走了几天,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一位师姐的宿舍里,因为不再像毕业的那几天那样忙得两脚生烟,她天天往医院跑,不热的清晨和傍晚推着苏措去校医院外的小院子里看看风景,热的时候在病房里吹着空调陪着苏措聊天叙旧,同时帮苏措解决那一大堆水果,一说话就是“想当年如何如何”,她们自己都觉得,这番光景就像两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一样。
  杨雪从外面回来,把一沓单子给她看:“查了一下,因为有保险,医疗费也不是很多。不过,他们说陈师兄全都付清了。”
  苏措翻着各种费用清单单子,松口气:“还好,还好。”
  “我是在想,你给他钱他会要吗?”杨雪问她,“他应该不会在乎这点钱吧。”
  “欠债还钱吗。”苏措撇嘴,递过去一张纸条,“这个是他的卡号,你帮我转帐过去吧。他又不欠我的。”
  杨雪不以为然:“换钱容易还情难啊。”说着她眼角余光瞥到陈子嘉站在门口,一下子愣住了,笑容僵硬许多。
  苏措笑笑:“正商量着还钱给你呢。”
  陈子嘉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全是叹息,良久后他点点头说:“你有钱的话,就还吧,如果没有,也不急。”
  放假之后的一个星期,杨雪被家里几个电话催了回去,说是她爷爷病危。苏措本来想去送她,可是杨雪坚决不答应;最后她只能在静静坐在病房的窗口前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生起一种凉透肺腑的苍凉感:在将来的很多年里,她都不会再次碰到这个有着爽朗笑容的女孩子了。一个时代随着这个背影就这么过去了,就这样沦为了记忆。就像是一首诗里写的:我们如海鸥之与波涛相遇似地,遇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波涛滚滚地流开,我们也分别了。

  三十
  研究生的基础课程学习是在西部的一所大学里学的,为期一年半。那所大学虽然不及华大那么有名,但在国内也是一流的大学,城市是有名的古都,千多年来都彪炳史册,随便挖个坑就能挖到瓶瓶罐罐。仿佛所有的风光全在那一千年历耗费掉,现在看上去也就是个普通的大城市而已,如果不是无处不在的遗址,也跟别的地方没有差别。
  苏措现在的室友都比她大一些,也都是物理系的,在寝室的时间都不多。其中一位已经结婚,一位预谋结婚,另一位和苏措一样本科同级的女生则跟男朋友在校外租了房子同居;苏措跟她们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平时见面少,都是各干各的事情。她除了上课几乎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她有时候想,像大学时代的那种友谊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研究生认识的同学比本科生少一些,相交都不深;苏错还是依然独来独往,上上自习,去图书馆看书,提前课外的课程,成绩一如既往的优秀,英文依然叫她觉得无奈。
  大学跟苏措要念的研究所离的不远,几个小时的汽车也就到了。邵炜一旦有了假期都会来学校找苏措,他自小长在这座古都里,对周围的一切都很了解。他带着她去市里有名的一些景点参观;饿了,就去街边小店吃热气腾腾的刀削面羊肉泡馍。
  苏措百思不得其解,问邵炜:“为什么这里哪怕是个鸡毛小店里的小吃都这样好吃?”
  窗外飘着细雪,屋子里却温暖如春。邵炜笑起来,露出了一对酒窝:“你以前没机会吃这些吧。现在得感谢我不是?”
  “感谢啊感谢,要不要我准备给你立个排位,天天烧柱香?”苏措笑着跟他废话。
  邵炜两道眉毛写了个倒八字:“那倒是不必了,还不如现在天天给我烧烧香,请我吃个饭什么的。”
  “那好啊,”苏措笑:“这顿我请吧。”
  说归说,可是真的吃完了饭,还是邵炜抢先一步给了钱。他神秘的笑笑,领着她朝公车站的反方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很快绕进了一条小路,一条积雪寸余深的小路,行人来往不多。沿着小路小路尽头有一扇虚掩的红褐色铁门。
  铁门外有立着一块醒目的石碑,苏措看到碑上的几个大字,心头涌起温暖的感觉。邵炜一笑:“你以前说过你想来看看的,我就带你来了,下雪之后来看最好。”
  门口是一条小路,一个老人正在清理一条路。看来他的工作刚刚开了头,苏措想去问路,他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高声喧哗,然后朝后一指。
  苏措抬眸朝远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幕叫她震惊得说不出来的画面。那是一片极其开阔的场地,积雪覆地,漫天皆白。天地之间毫无轮廓。只剩下那片遗址傲然从雪地里挺拔出来,几乎是腾空而起,壁上青色的砖石让皑皑白雪那么一对比,竟然变成了黑色,色彩对比强烈,从而本来就巍峨的高台更加巍峨。
  苏措伸手捏捏自己的脸颊,好半天才确信自己依然活着。
  信步朝前走去,真实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么大一片场地堆积着白雪,白的不可思议,让人都不忍心踩上去。空旷的四周,除了他们再无旁人。每踩一步,都会引发出积雪咯吱咯吱的声响,然后回头,清晰的可以看到两行脚印。
  站在高台朝四下看去,远近的一切尽收眼底。树木仿佛给淹没在这场大雪里,也模糊了影子,低矮成片的灌木,全都给雪盖住,只露出顶上的几跟枝条浮在雪层上面。
  这样壮阔的景象使得苏措仿佛成了化石,她怔怔立最高的台阶上,任凭风雪拍打面颊吹乱头发,手足都不能动弹。在这种古都,风雪仿佛都跟别处不一样,弥漫着一股沉重,孤寂的历史气息,每一声仿佛都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仿佛只有那些消失的故事才是真实的,其他的,包括现在都是虚无,没有人存在,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苏措忽然觉得脖子上一暖。她回过神来,邵炜正把他的围巾套在她的脖子上。围巾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非常温暖。
  “我知道你会喜欢,”邵炜伸手在空中一比划,笑着说:“几年前我来过这里,当时的情景跟这番景象一幕一样,满地积雪竟然没有一个人踩,这里好像全变成我一个人的。”
  一阵风吹过,苏措这是才终于觉得凉起来。她把手放到衣兜里,笑微微的点点头。“太震撼了。我只顾看这一切,什么都忘记了。”
  邵炜忍不住手心发痒,为她紧一紧围巾:“你看风景,我看你啊。”
  风声陡然大起来,呼啸把这句话也跟着带走。苏措没有听到,她蹲下去,抓起一把雪,然后斜了斜手心,看着它重新飘到地上。邵炜只是看着她。她今天穿着深红色的格子大衣,站在雪里楚楚动人,眼睛流淌着灵气,浑身上下是一种近似雪的气质,好像也是从天上来的,不染半点纤尘。
  那天的冬天据说是若干年里最冷的一次,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苏措回家过了个年再回来发现积雪还是满地,到处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积雪全部化尽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下旬了。
  那个整个一年里,对苏措生活造成影响的只有赵教授因为心脏不好而生病住了院这一件事。苏措没有见到过在学术上比她还认真的人,就算住了院还在看书,对学生要求更加严厉。
  两位师兄出了病房就唉声叹气吐舌头。苏措不明所以,诧异的看着他们;那两位摆出沉痛的看她,其中一位还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现在还没到研究院来,来了之后你就知道了。”
  基础课程结束之后苏措开始劳师动众从大学大包小包的搬到研究所去,反正是从一个宿舍搬到另一个宿舍而已,也没什么分别。
  但是研究所的宿舍的条件比大学里的的确确好的多。整个研究所一共就一千多人,研究生四百来人,其中女生少得可怜,所以研究生和普通的研究人员全都住在一栋楼里,一个人一间宿舍。几栋宿舍凑成了一个四合院,大家也懒得打电话了,经常找人就是扯着嗓子吆呼,不让所有人都听得到就是不甘心。
  邵炜站在她的房间里发感慨:“男生两个人一间宿舍,女生一个人一间,真是太重女轻男了,不公平啊不公平。我看有必要成立个男权协会。”
  “还成立男权协会?”苏措白他一眼,“你不怕研究所里女生太少,你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
  邵炜若无其事的笑笑。他第一次来苏措宿舍还是一个月前这学期开学初的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她刚刚搬来,房间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房间说不上一尘不染,甚至还稍微有点凌乱,枕头边一摸就是书,可反而这样稍微有点乱乱的,看上去则温暖得多了。
  真的进了那个粒子实验室,苏措才知道那两位师兄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她的专业是理论原子物理,主攻方向是微观粒子的深层物质结构和重粒子碰撞,这项工作涉及到的物理理论几乎到了艰深的地步,往往先提出一个想法,然后苏措依次建立起一个数学模型,计算,再想用想方设法的试验。她的数学相当不错,可是很多时候还是需要邵炜的帮忙才能完成数学这部分的工作;至于试验,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体力活了。这门学科必须要跟世界紧密结合,每天都要留意外国物理学界的最新动态。以苏措的英语水平,别人两小时就能阅读完的文献,她得多用处出两倍的时间才加以阅读,才能确定自己把这篇文章全部看明白了。
  所以她宿舍的灯每天都是最晚关的。大家都打趣说,苏措的房间是研究院里的灯塔,不论多么夜深,只要朝她那里一看,都可以看到光芒和希望。
  这么刻苦也是卓有成效的,起初是她的勤奋得到了导师们的一致公认,几个月后再有人谈起她都感叹着说,真是个很有想法,思维灵活的女孩子啊。
  平时的研究工作总是那么繁忙,一年的时间伴随着西北高原的再绿再黄飞快的过去了,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好像是那个李迫大梦的故事,睡下时还是年初,睁眼时已经到了年底,好像一年的都给缩减成了一晚而已。
  研究生的假期几乎成了摆设,能不能真的放假全凭着老师的一个意思。尤其是如果在放假前一个月得到要求说要作一个新的项目的时候,同是理论原子物理专业师兄师姐们就开始齐声叹气,这个寒假将被大大缩短。他们五个人加上数学组的邵炜和三名研究生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两眼发直,一只眼睛盯着显示器上的数据,一只眼睛紧张的盯着那台据说造价若干百万的加速器,不敢有任何闪失。
  因为每天早上又的绝早,半夜三更才回宿舍。大家都用“两眼一睁,忙到熄灯”来形容所谓的凄惨状况。
  好容易盼到一个周末,提前做完工作后,一伙人跑到邵炜的宿舍自己做饭吃。邵炜虽然顶着本研究院最年轻研究员的名号,但人幽默开朗,跟谁都有说有笑,对客人来者不拒,半点没有架子;加上他厨房里什么东西都有,大家自然乐的往他那里跑。
  还没进屋苏措就接到了起码两三个月没联系的苏智的电话,第一句话就单刀直入,语气不容辩驳:“阿措,我跟应晨下周结婚,你马上来法国参我们的婚礼。”
  “什么!结婚?”苏措大叫。那叫声吓了所有人一跳,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在大家的印象中,总觉得苏措是那种站到哪里都会是一幅画的女孩子,而这样的女孩子通常是从来不会大喊大叫的。
  太惊讶的苏措给门栏绊倒,险些撞上半开半掩的门。邵炜一把扶住她。跟屋子里众人点头示意之后,她去走廊接电话。
  大学毕业也两三年,这期间她也确实参加了不少婚礼,可是现在结婚的是苏智,她实在太震惊且意外,大脑晕糊糊的。
  “啊,结婚啊——”一阵西北的夜风吹过后,苏措终于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大笑出声:“恭喜恭喜,苏智啊,你终于把应师姐取进苏家大门了,真了不起。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叫她嫂子了。不过你们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一下,我也好准备贺礼。”
  “事先告诉?一早就发邮件告诉你了,”苏智抓到语病,“手机也经常关着,我打十次起码有九次不通。”
  苏措低声下气的连连赔笑。她以前的数个邮箱全都废弃了;在实验室的时候人人必须关机,苏措成了习惯,哪怕是平时也很难再想得起开机;而研究所的电话她也压根告诉过外人。
  “爸妈今天也来法国,打算年了再回去,”苏智笑道:“他们知道你忙,所以来的时候也没叫你,但是机票都给你预订好了……”
  苏智交待着细节,苏措想插话但是失败了;应晨笑着一把抢过电话:“阿措,你快点过来。”
  书念完了工作了,也也确实该结婚了。苏措感慨万千。苏智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之后就去了一家极有名的跨国公司总部工作;应晨则做了翻译官。二人前途和爱情一片光明,叫人欣喜。
  可以想像出他们幸福的样子,苏措挂掉电话后心情大好,嘴角的笑意长久不散。她回到邵炜的宿舍,里面也很热闹,电脑里放着一部若干年前的喜剧片,看的大家拍桌子,笑得前仰后合。平时大家都被数学物理折腾疯了,一两个月都瞄不上一眼电视,去电影院看电影更是天方夜谭一般,现在这么开怀也是难免。
  看到苏措进屋,一名师姐最先问出来:“你刚刚说谁结婚了?”
  “是我哥哥,”苏措抿嘴笑着,这几天的疲惫一消而光,眼睛里光华流转,让在场的男士看的都是一愣,“今天晚上我来做饭吧,你们谁喜欢吃辣的?”
  大家都把手举起来。
  “那做水煮鱼吧。”苏措笑盈盈,转身进厨房。
  厨房里的灯很亮,比外面的房间亮太多了,简直是晃眼,苏措花了几秒钟才适应这种亮度。她看到邵炜正在切菜,鱼已经收拾好了,放在磁盆子里。
  “苏智结婚了?”邵炜笑着问她。
  “下周举行婚礼,”苏措一脸释然:“我的哥哥到底成了别人的丈夫。”
  放下菜刀,邵炜遗憾的说:“现在又这么忙,那去不了。”
  苏措点头,“可不是呢。不过想一想他们应该是最美的新郎新娘了。”
  邵炜目光莫名的看她一眼:“新郎新娘都是最美的。”
  苏措失笑:“你说的是对,可是我偏心。”
  她洗完手来到灶台前,麻利的往锅里倒了小半锅油,然后又开始调佐料。邵炜盯着她白玉般的侧脸发了会呆,“啧啧”赞了两声,说:“小师妹,你好像是武侠小说里的那种奇人一样,深藏不漏的,一旦出手就吓坏一干人等。”
  苏措笑意一深:“我以前还觉得你会做饭更让我吃惊呢。”
  “在这个地方工作,不会做饭怎么行。”邵炜一指外面的那群人,愉快的说:“别看他们坐着不动,其实每个人都会个拿手菜,不过材料不够,也没办法了。”
  “那也的确是。”苏措感慨的说。研究所的确是前不着店后不沾村,进进出出都要检查证件,一般的菜什么的还都是托食堂师傅买回来。
  “你等等。”邵炜叫住了她,从墙上取了条围裙下来,站到她身后,“穿上这个再忙,免得把衣服弄脏了。”
  苏措满手都是淀粉,只好举起双手让邵炜帮忙穿上;片刻后围裙还没系上,后颈却开始有些发痒,一股温暖的气息停留那里盘桓不去,急促的呼吸声响在她的耳畔,两只手也不知何时停到了她的腰间。
  前面就是灶台,进不得,沉默半晌之后苏措终于回头,鼻尖恰恰擦过他的。因为两人距离太过接近,苏措只能看到了他如深潭般的眼睛和两道几乎快给头发遮住的剑眉。认识了若干年,可是她头一次发现他的眼睛是褐色的,在灯下一晃,极其透明。
  这轻微的触碰让邵炜眼睛里清明回复,他慢慢直起身子同时退后一步,露出抱歉似的笑容,说:“对不起啊,小师妹。我只是发现,我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喜欢你。”
  油开了,烟从锅里串出来,起初是一缕一缕的,后来则大片大片的升到空气里。苏措慢慢的转身过去,转身把鱼块倒进了锅里。锅里顿时炸出响声,这个时候,她仿佛听到他在后面轻声叹气。

  三十一
  那年寒假苏措第一次没回家过年。研究院放了几天假,她缩在寝室里大睡特睡,仿佛要把这一年欠下的瞌睡一股作气的补回来。醒过来的时候她就上网,祝福所有的认识的人春节快乐,又让苏智把结婚照传给她。
  除夕晚上,没有回家的学生和老师在活动室举办了一个小型的晚会,虽然活动室简陋得很,但是柔和的灯光却恰到好处,但是五六十人聚在一起,不分上下级不论师生都打成一片,气氛罕见的好,就连赵教授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苏措端着一杯饮料,走到宽阔的阳台上散心;她这时才发现邵炜也在,他斜靠着阳台,手臂搭在栏杆上,静静看着一楼阳台外只剩下残枝的花园。她转身想走,邵炜已经回过了头,笑着对她挥手示意。路灯的灯光下,那笑容不甚真切。
  她一犹豫,还是走了过去。那晚之后,苏措在没跟他单独说过话,第一是因为忙,第二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邵师兄。”苏措也靠在阳台上,轻轻叫了他一声。
  “刚刚看到我,就准备走的?”
  苏措没回答。
  “起初没告诉你就是怕你这么对我,避之不及。”邵炜看似若无其事的笑笑,“我也自负聪明,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可是拿到你面前,什么都没效了。”
  他笑起来眼角有了几条细细的纹路,虽然不多,但是每一条都很深,蔓延到了鬓边的头发里。
  苏措盯着那几条纹路,慢慢的说:“师兄,你也应该交一个女朋友了。嗯,你找个女朋友还不容易吗。”
  “小师妹,有时候你也真狠心,”邵炜神色变一变,唇角轻轻抽动,到最后演变成一个苦涩和痛心兼而有之的笑:“有时间的话我会的。你也帮我留心着点。”
  这时有人高声叫他们进屋。没有人看春节晚会,房间的那台高清晰的大电视已经给关掉了。老师们都已经走了,只剩下三十多位研究生,热火朝天的商量今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干什么,邵炜不为人察觉的瞥一眼苏措,笑着提议跳舞,人人都连声叫好。录音机放音乐的效果并不好,又恰好活动室里有架钢琴,有人就说:“可惜啊,要是有人会弹琴就好了。”
  半晌没有人回答。那架有些年头的钢琴隐蔽的藏在角落里,没入了灯光深处,显得很落寞。一缕灯光照在黑色的琴盖上,似有若无,那光芒让苏措失神,直到邵炜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她回头看到诸人期待与遗憾皆有的表情,于是站出去一步,点点头说:“我会。”说完看到每个人脸上大喜过望的神情,又立刻补充了一句:“不过好些年没再弹,手都生了,还有曲谱也记不准。”
  “别担心,这里有的。”邵炜在钢琴背后的纸箱里翻出一沓曲谱,边扑着上面的灰边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但是应该还能用。”
  “这些都是赵教授的,她丈夫以前是钢琴家。那年我们说要搞活动,也需要曲谱,赵教授就让我们去她那里搬,她的房间里好像还有好几箱子,”另一人走过去,同样翻看起曲谱,“小苏,随便找个你会的弹的曲子吧。”
  箱子里的曲谱全得有点不可思议,从肖邦到贝多芬都有且全;苏措弯腰,一本本的翻看。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就是梁祝,每个乐章都有。苏措手一抖,拿了起来搁到了架子上,开始失音,音色很准,好像昨天才人给调过的。
  的确很多年没弹过琴,但《梁祝》是苏措曾经弹的再熟也没有了,几小段之后她就找回了感觉,思绪也不由自主的给这首曲子牵引着带走了。每个音符从她手下跳出来的时候,仿佛时针就无声倒回去一点。她逆着来时路往回走,追溯着过往的痕迹,起初,在大三的那个暑假门口停留,小提琴的弦声在那里盘桓不去,大声歌唱;然后再往回,往回,最后终于回到早已不复存在的那个高三——
  里面的一切早被岁月冲淡稀释得只剩下片断,可那些碎片里全是他的影子。开学前一天,她在音乐教室外听到悠扬的钢琴声,于是轻轻推门;英俊少年端坐在钢琴前,双手在琴键上滑动舞蹈;一曲毕后,少年抬头看她,对她微微一笑。她朝他走过去,这就是最初。
  那晚大部分人决定在活动室熬通宵;没有人再跳舞的时候她回了宿舍,真的回来之后却发现刚刚的困意不翼而飞。既然睡不着,苏措缩在被窝里读一篇论文,是一位极有名的物理学家的最新一篇关于重离子核裂碎反应的一篇文章,这段时间在国际上非常轰动。
  拿着那篇文章看了不知道多久,苏措拿起枕头边的手机开机。刚一开机电话就叫起来,盯着那个来电号码良久,她摁下了接听键。
  “阿措,”那个熟悉的声音温柔的说,“现在好吗?”
  苏措忽然发现论文上的字开始扭曲着,她怎么也看不清楚。她紧紧抓着手机,又以同样的力度咬着唇,一言不发。
  起初那边也不着急,但电话这头的沉默得太久已经呈现出一种隐隐不安的意向,声音紧张起来:“阿措,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没出事吧?”
  “没有。”苏措恢复常态,“陈师兄,没事。”
  整整一年后陈子嘉再听到这把清越的声音,他的心跌回肚子里,只觉得浑身一松:“没事就好。”
  勉力让自己笑笑,苏措看到电脑上面清清楚楚的看到时间显示零点零一分。
  “我还是第一个祝你新年快乐的人么?”陈子嘉含笑说,“我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好在最后一刻你终于开机了。”
  苏措十足玩笑语气:“刚刚我在看苏智结婚的照片,也看到你了。真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个胆子让你当伴郎的。”
  “你笑话我?”陈子嘉笑说:“我们当年说好了,谁先结婚就给对方当伴郎。这也我第一次给人作伴郎,没有经验啊。以后就好多了。”
  苏措一乐:“你放心,估摸着这个世界上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肯让你当伴郎了,你去哪里攒经验呢。还不如直接跟别人学学做新郎的经验。”
  “是么,”陈子嘉只笑,“又不结婚,学来干什么。”
  “你——”苏措声音哑在喉咙里,她想说话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好在这时电话提示说有别的电话拨入,她就挂了电话。
  电话是苏智那边打来的,在法国正是下午,那边热闹要命,欢歌笑语不断,苏措听着听者也就微笑起来。
  春暖花开到四月的时候,项目终于赶完了。苏措他们小组每个人都得到了十来天的假,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大家兴奋的互相问“去西藏玩怎么样”“去九寨沟玩怎么样”的话语,问到苏措的时候,她犹豫一下,礼貌的拒绝了。
  她收拾行李的时候,邵炜来找她。看着她装了整整一书包的书,诧异问:“准备出门?去什么地方?带这么多书做什么?”
  “是要出门。”苏措回答着,一刻不停的收拾着衣服。
  “我陪你去,”邵炜提一提她的书包,“好沉。”
  那声音如此果断,苏措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连连摇头:“那地方很远的,你不会真的想去。”
  邵炜已经拿起她的书包,笑容狡黠:“有趣的地方我当然要去。”
  苏措偏头看他,多一个人去也不是坏事。那时是清晨,两个人一早出发,中午时分到达坐落在省内最西处那个小县城,然后从县城搭大客车再到镇里,再从镇里搭了一辆送货车下乡。这过来这一路都崎岖且坎坷不平的石土路,一侧是悬崖峭壁,右侧是繁茂的树林。走了大约十多公里后就再也无法行走。他们给颠簸得肠胃都绞成了一团,冷汗浸渍全身。最后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到达那个名唤齐家屯的小山村,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两人都累得要命,邵炜起初还在讲笑话,到后来已经累得半句话都没有了,沉默的走着,既不问目的地也不问还有多久才到。
  苏措终于在一片小房子前停下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在星空下大山深处并是那种绝对的黑色,适应得久了几乎可以看清楚那些土房的结构,还可以看得到有灯光从一间房子的门缝下透出一丝,隐隐约约并不真切。
  苏措朝有灯光的房子走过去,上前叩门。很快有人出来开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女子,带着一幅眼镜,看到苏措,她露出个久违的笑容,携她的手进屋。借着灯光她看到苏措身后眉目疏朗的男子,一愣,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
  苏措笑着为二人介绍:“这位是蔡玉蔡老师,齐家屯小学唯一的老师;这位是邵炜,我的师兄。”
  邵炜上前同她握手。这一握让他愕然,他看到对方有着和年轻不相称的手,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摸起来非常硌手。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个乡村女教师,容貌并不出色,可是神色坚定,眼睛清澈。
  蔡玉让二人坐下,说:“走了这么久的路,很累吧。”
  “是挺远的,”邵炜笑,指一指苏措:“看哪里都差不多,都不晓得她怎么记得路的。”
  这个房间简陋得让邵炜吃惊。昏黄的土墙一碰就会噗哧扑哧的掉灰,整个房间既是书房又是卧室。那张瞧不出颜色的桌子上面放着书和练习本;台灯黯淡的灯光毫不留情的加剧了四壁的残破和简陋,至于床都已经没入了角落里,在灯光照不到的黯处。
  “没什么好招待的。”蔡玉给两人到了两杯热水,笑容有点歉疚,“苏措,我不知道你要带人来。”
  “是我自己跟着来的。”邵炜站起来掀开窗子朝外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山区里的齐家屯希望小学。”蔡玉解释说,“你看的那片是操场,明天一早,你就会看到孩子来上课了。”
  四月的清晨天气有点偏凉,在山间放眼望去,皆是层层青山,空气清新,不带一点杂质,风景虽好,可是代价亦大,偏僻得难以想象,几乎快被世界遗忘。苏措跟蔡玉起床得非常早,蔡玉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她就站在那片并不能算作操场的操场上,眺望着远处的山峦。就在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洼里,居然生存着一所只有一位教师,学生不超过二十人的希望小学。
  “早。”邵炜站到苏措身边。
  苏措对他点头示意,“师兄你也早。”
  邵炜昨晚打地铺睡的,睡眠质量不算高;好在平时他们都是熬夜成习惯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看着她,笑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你跟蔡玉好像很熟悉?”话音一落,他看到苏措含笑的面孔,补充道:“我知道,我的问题实在很多,如果你不想告诉人,可以不用回答。”
  “没什么不能讲的,”苏措回忆着说,“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资助过这里的两个小孩念书,她写信谢我,就认识了。义务教育普及后,我就买了书寄过来。这几年我们时常写信,互相之间也很熟悉;三年前我来了这边上研,离得近了,就来看一看。”
  “小师妹你真是让我惭愧,”邵炜重重叹气:“有时候看到新闻报纸中也有提,可我们都没那个心。”
  苏措示意邵炜去看那个忙碌的身影:“师兄你也是在说我啊。跟蔡玉比起来,我算什么?你知道她在这里教了几年书?从她高中毕业后就到现在,十年,整整十年,几乎都是她一个人扛起了这所学校,支教的大学生也来过,不过都是来了又走。起初这所小学,你以为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教室壁上到处是洞,夏天漏雨冬天漏雪。她只有用泥把墙缝、屋顶抹上才能上课。可是这么些年她半句抱怨都没有提过。”
  邵炜回头打量校舍。一个小院落,几间矮房子,钟就挂在一间教室的檐下;操场中央,还有一杆国旗。
  十多个年龄不一的孩子们这时翻山越岭的来上课了,他们大都来自四村八乡,穿得很朴素,长得很憨厚。看到苏措一个个喜出望外,热情的涌进来,一口一个的“苏老师”,叫得脆生生的。
  苏措半蹲着,笑容满面看着那群孩子。
  邵炜抱着胳膊站着,看到苏措脸上的笑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幸福的味道,他虽然累得厉害,可是那种笑容和神采是他从未见到过的。看着看着,他心头泛上莫名的惆怅,愉快苦涩兼而有之,可以意会不能言传。
  一个十岁左右小男孩蹦跳着来到苏措面前,从破旧的书包里翻出一本数学书,喜滋滋的问她:“苏老师苏老师,这道题目怎么做呢?”
  翻一翻书,苏措有点诧异:“小飞你不是三年级吗?怎么在看六年级的课本?”
  小男孩名叫齐小飞,容貌端正,眼睛明亮,除了衣服破旧,半点也不像是这样一个贫瘠的山村里长出来的,明显比其它孩子看起来不一样。他嘟嘴:“三年级的数学都太简单了,我早就看完了。”
  那神情使得苏措想起了一个人,她失笑,侧头看邵炜在一旁失神,便指一指他:“小飞,这道题目去问站在那边的叔叔,老师告诉你,那位邵叔叔是咱们国家很有名的数学家呢,所以啊,肯定讲得比我好多了。”
  大一点的孩子们已经知道数学家这三个字代表的是了不起的人物,一下子朝邵炜涌过去,缠着他问东问西;齐小飞却没过去,还留在苏措身边问:“真的么?”
  苏措刮一下他的鼻子:“当然,苏老师什么时候骗过你。邵叔叔数学非常厉害的,不信你去考考他,随便问他两个数的相乘的结果,他都知道。”
  “这么厉害啊,”齐小飞板起小脸,用一种极富怀疑精神的语气问:“如果他不知道怎么办?”
  苏措假装思考了一会,“如果不行,你就去刮一下他的鼻子。”
  邵炜听到苏措跟一个小男孩在算计自己,当下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刚刚的惆怅不翼而飞,心里没来由的涌上了某种温暖。他看着那群孩子纯真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苏措为什么总是到这里来的,他微笑着想,康德的说法也未必正确,世界上除了星空和人类的道德准则之外,还有孩子的眼睛同样是最奇妙的。

  三十二
  他们在四天之后终于离开那个小山村。蔡玉带着学生们送他们到了村口。他们一走三回头,直到那个远处校舍和身影统统消失在晨光之中。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一辈子都在山村度过;总有那么一些人,一生都在与孩子们打交道。山高水远,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与他们毫无干系,对他们来说,那些都如浮云。
  下山的过程快多了。山里的路都是人一步步的踩出来的,如蛇一样弯弯曲曲。邵炜停住脚步,微微叠起眉头:“还有多少这样的小学?”
  苏措知道他已经开始估算,于是说:“你不要告诉我数字。只是,能帮一个是一个。”
  “你说的对。”邵炜笑道,“好像你说的话总是有道理。”
  苏措满意的斜他一眼。
  回到研究所里,又开始忙碌起各种事情。一批博士研究生毕业了,定向培育的大都留在了研究所,剩下的人都要离开;同是赵教授研究生的两位师兄也要从院里的博士后流动站离开,去国内最大的两个城市工作。然后连续好几天,都是送别饭,倒也没什么离愁别绪,就是吃饭吃到消化不良。
  最后那顿饭的时候,阴雨连绵,大家都有点伤感。一位师兄拍了拍苏措,叹口气说:“我们走了之后,你就是赵教授唯一还在身边的学生,也是最后一个学生了。其实她人很好,就是太严厉,对我们严,对自己更严……”
  日子临近夏天,赵教授对苏措是越来越严,不但半点假期也不给,更直接交给她一个关于核核碰撞的论文,因为课题选的偏又难,不要说研究所能帮得上她忙的人不多,就在国内都没有几个人做这件事情,可以参考的书几乎没有;苏措在漫长的半年的时间里每天都只能睡四五个小时,黑着个眼圈看国外所有相关的论文;这段时间下来,她写满了三本打印纸。大家对她寄予莫大同情,私下觉得赵教授太不近人情。
  这还只是这篇论文的理论基础部分,几乎相当于学了一门从未涉足的新课。苏措把这段时间学习到的东西整理成了一份五十页的文档,检查数次后,她拿到实验室楼下赵教授的办公室去。办公室没有开灯,黑压压一片,门是虚掩的,苏措见敲门也没有反应,就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屋。
  一进屋就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脚,苏措踉跄了几步最后扶着门站定,手搭到了电灯开关附近。灯亮起来后,她看到脚边的地上有个小小的空药瓶。苏措认识的药极少,可偏偏这种药她却是认识的。她握着药瓶,盯着上面的字,浑身开始发抖,那种发颤的感觉每到一处,那一处就不再是她的。
  茫然的回到实验室,苏措坐在电脑前发呆。不晓得出神多久,她终于看到邵炜靠在实验室门口看着她笑:“都十一点了,怎么还在忙?”
  苏措跟他招呼:“师兄你回来了?”
  算起来已经有四五个月没看到他,这几个月邵炜和另一位教授写的论文在国内外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他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国家数学中心,同时忙着出席会议,接收其余数学家的疑问。他看上去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我听说这段时间赵教授把你折磨得不成人形,”邵炜毫不避讳上上下下的看着她,仿佛要找出什么“不成人形”的证据来。
  “没有啊。”苏措斜他一眼,“谁瞎说的。赵老师对我很好。”
  “数学上遇到问题,为什么不找我?”邵炜一抬下巴。
  本来苏措正在关电脑收拾桌子,此时她抬起一道目光略带笑意的看他:“我的数学不比你差多少的。不说我的事了,师兄你怎么样?是不是得到赞誉无数?虽然我并不太懂黎曼几何,可当时我就说这篇文章会轰动的。十年磨一剑啊。”
  两个人踩着月色走回宿舍,邵炜讲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和认识的人,他极能说,而且只挑有趣的讲,声音拌着月光分外动人。苏措忍住倦意听者他的叙述,时不时的提几个问题。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皆是表情暧昧的同他们招呼。
  苏措上楼前,邵炜忽然叫住她。
  “什么?”苏措诧异的回头,一时不查,疲惫没有藏好,让邵炜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有些愕然:她怎么能累成这个样子?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本来想说的话题也不可能再提及,于是他对她挥手,示意她上楼:“没什么事情,你好好休息。”
  苏措点点头回了宿舍,那晚是她几个月睡的最早的一天,可是梦境光怪陆离,她一次次的被梦魇惊醒过来,然后陷入疲惫再睡,再醒。
  第二天苏措把那些文章送到赵教授的家里,让她看看文章是否需要再次补充。苏措呆呆平视前方,赵教授说起话来满头银发微微晃动;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头发全部都白了?她竟然都不知道。
  “很好。小苏,我放你两个星期的假。”赵教授说。
  苏措终于回神,那满头白发让她觉得刺眼。她把攥在手里的空药瓶放到她的书桌上,轻声说:“教授,昨天我捡到这个。”
  赵教授的眼睛不太好,一时没看清上面的字,就问:“什么?”
  “您去医院吧。”苏措又悲又急,低声说,“您去医院吧,好吗?”
  一旦老去,就很少有什么事情能使他们吃惊,赵教授也是。她取下老花镜后终于看清楚药瓶上的字,又看到苏措几乎是在恳求的目光,继而露出个难得的笑容:“人老了就会病,我也老了,去了医院也没有用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小苏,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事情也都能看开了。”
  苏措并不常来她家,因为她总在实验室,找起来也方便。此时她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里还是一样冷清,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和一箱子一箱子的书,别的什么都没有。以赵教授这样的专家,待遇应该是很好的,可是她还仿佛生活在几十年前。她是怎么过来的?没人知道。苏措鼻尖开始发酸。
  “你有了心理准备,也好。”赵教授点头,“这篇文章写完后,就是你的博士论文。”
  掩上门的那瞬间苏措心力交瘁。她从门缝里看到她的身影,微微有些佝偻,伏案写着什么,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中轻轻晃动,阳光落在她的老花镜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也挡住了她的目光。
  当天下午苏措就背着书和电脑笔记本,离开了研究所。她再次去了齐家屯小学,因为太忙,她有一段时间没跟蔡玉联系,现在才知道,今年入学的小学生比往年多了十来个,蔡玉已经忙得生了病,人急速的瘦下去一大圈。
  那天晚上,两个人坐在床上聊天。苏措问她:“支教的大学生还没来?”
  蔡玉苦笑:“应该八月底到的,可是现在都十月中了,还没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刚刚有空,这半个月你歇一下,我来代课。对不起,我也只有帮你这么多。”苏措有心说笑,“你要是不怕我教不好孩子的话。”
  灯光很黯,蔡玉的脸庞流动着莫名的苍凉:“你开什么玩笑,你是华大的大学生,现在念博士,水平比我不知道高到了哪里;我就是高中毕业……当年我的成绩已经是学校最好的,可也不过刚上了重点线,华大对我们来说,就是梦想,平时是想都不敢想的。”
  苏措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的说:“没有人比得过你,没有人的。”
  看到苏措那郑重的表情,蔡玉也不想在这话题继续下去,打趣着道:“对了,上次跟你来的邵炜呢?他很喜欢你吧?”
  “啊?”苏措冷不防听到这个,一呆。
  “如果不喜欢你,没有男人会无怨无悔的跟着你跑到这么个山沟里来的。”蔡玉说着,扶一扶眼镜,笑道:“第一次你来齐家屯的时候,我真是吃惊。我没想到你那么漂亮,我再也没看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了。他不喜欢你才奇怪。”
  苏措别过脸:“我对不起他。可是,我没办法。”
  沉重的语气让蔡玉也想起自己的心事来,她叹了口气,什么都不再说:“睡吧。”
  其实苏措并没有真正意义上作过教师,她偶尔来一次,在蔡玉忙不过来的时候给学生们讲讲题,但是站到课堂上还是首次。
  教室虽简陋,但是学生们学得很专心,他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稚气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和喜悦。不过偶尔还是有坐不住的学生,下课的时候会迅疾转过小脑袋和身边的后面的孩子说几句悄悄话,然后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生怕老师发现。苏措只是微笑,到底是孩子,就应该这样。
  她教他们念唐诗,书声嘹亮,惊动了山间的飞鸟。她告诉他们,在现在这个世界上,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读书。苏措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那席话听得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并不能完全理解,可还是把那番话记住了。
  周末的时候孩子们都没有来。蔡玉的咳嗽一直没好,苏措不让她动,坚持着自己去溪边打水回来做饭。
  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不冷不热,阳光铺满大地,清冽的溪水缓缓流淌。颜色各异的石子均匀而安静地伏在水里,在波光下几乎要变成鱼游动起来。她从衣兜里拿出那只空药瓶反复的看,几乎是一个眨眼的功夫,这半年来的积累的疲惫一下子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疼痛像岩浆般蔓延横流,她头痛欲裂。为什么会忽然这样,她找不到答案。她扶着树想站起来,可是一站起来就跌坐回去。
  忽然眼前出现一只手,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是一只似曾相识的手。苏措微微抬起头,耳中轰然一响,眼前一道灼亮的白光一下子划过。来人穿着长长的风衣,有着一张英俊的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脸;阳光照到他身上,头发,面孔上的五官,褐色风衣上细密的纹路,指尖都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呵,好像是谁说过的,如果需要给阳光做广告,他就是最好的代言人?
  陈子嘉弯着腰,深邃的眼睛静静的看着她,只是看着她,手还停在她的眼前,她触手可及。
  顷刻间苏措大脑不能思考,她缓慢的伸出手去,仿佛是探究未知世界那样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碰到他指尖的一霎那时她感受到了炙热的温度,那温度使得她浑身一惊,又触电般的弹开;不过对面的人丝毫没给她躲开的机会,苏措只感觉手被紧紧握住,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那炙热又略带湿意的手心中传来,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身子蓦然被架空,在她以为自己掉下去的时候稳稳的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怎么,来了?”苏措偏一偏头,轻轻的说,她已经想不到任何词语。
  他的下巴磕在她肩膀上,呼吸声也在耳畔,那么温暖的怀抱;苏措忽然不想动了也不想挣扎,她靠在陈子嘉的肩头,闻着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
  “我说过的,一毕业就会回来。我会来看你还在不在。”陈子嘉语气平静,但是又是确凿而果断,仿佛有金石之音。他左手环着她的腰,本来环着她肩头的右手则松开,续而抚上她的脸颊。她跟以前比没有任何任何变化,一张脸还是只有巴掌大,皮肤还是苍白的缺少血色,那双眼睛也还是一样,灵气逼人,写满让人心疼的疲惫。
  “阿措,你瘦了。”陈子嘉从容微笑着,手上却加大了一点力度。他舍不得放开她。
  苏措同样打量着他。两个人面孔离得那么近,近到似乎超出了安全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楚对方眼底的每屡变化。
  时光从不客气的,哪怕只有三四年,可那依然是时光,从来不会像风一样过而无痕,这三四年的时间改变了他。他的眼睛变了,他也变了。苏措昏沉沉的想,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依然是温文尔雅的,不过某些东西随着时光潜入了潜入了那漂亮的深邃的眼睛后面,潜入了风衣下面的身体里,藏在她看不清楚的角落里。
  这个时候,苏措终于才意识这个拥抱到底出了问题,她浑身不由自主的开始僵硬,却强自挑上了一丝笑,侧头说:“放开我吧。”
  陈子嘉神情平静,专注的眼神不着痕迹的打量她,可却让苏措觉得他在寻找什么。半晌之后,他微笑着松开手。
  苏措向他点头示意,然后经过他身边去提那只打满水的桶。陈子嘉审视的看一眼她,大步走过去抢先一步把桶提起来,顺着山间小路往外走,她跟在他身后,发现他一步都没有走错。
  苏措都没有开口,她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刚刚被他怀抱捂热的身体再次急速的冷却下去。她不是因为没有话说,而是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论说哪句都不对。从他出现在这里,似乎她就一直错下去。
  蔡玉正在操场上打转,看到两人一前一后的回来,立刻拉着苏措到一边解释说:“他刚刚来找你,我就说你在后面打水,把路指给他。”
  苏措晓得蔡玉咳嗽没有好吹不得风,而操场上风又大,她推着她进了屋子,说:“不变成肺炎你不甘心吗?学校只有你一个人,看病又那么不方便。”
  “他刚刚出现的时候,吓了我一跳,我都以为是做梦,”蔡玉看着陈子嘉的背影,问,“彬彬有礼的问我你在哪里,问我你好不好。他是谁?”
  “是我哥哥的同学。”苏措不高不低的答了一句。
  蔡玉不是个多事的人,可是看到苏措一下子面沉似水,顿时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并不简单,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
  目前看来,他是一个人来的。苏措烧完水从厨房出来,看到陈子嘉立在操场上,凝视远方的连绵不断的状似蜿蜒巨龙般的山峦,阳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影。
  苏措坐在操场边上的大石块,轻微的动作惊动了陈子嘉,他走过来,苏措让出身畔的位子。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苏措微笑着问他,“而且没在美国?”
  “我修满了学分,提前一年毕业,今年八月回来的,”陈子嘉说,“我爸爸身体出了点问题,又因为工作的事情,耽误两个月才来这里。”
  苏措压根没问他在哪里工作,目光蜻蜓点水的掠过他身上的风衣,那件衣服大概是她大半年的补助吧。她微笑着问:“既然能提前毕业,你成绩很好吧。”
  陈子嘉神情淡然的一笑,说:“毕业的时候是学院第一。”
  “恭喜你,你总是那么优秀。”苏措笑笑,那昏沉沉的感觉一直没从她大脑离开,“所以谁说中国学生在商学院学不好的,都是胡说。”
  “这个是什么。”陈子嘉弯腰捡起地上的空药瓶,在瞥到瓶上的标签时本来尚存微笑的脸一下子转青,浮上极度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反复的看着药瓶上的英文和中文若干次,终于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蓦地转身过来扣住苏措的肩膀,狠狠的,痛彻心扉的问:“是什么?这药是怎么回事?”
  那忽如起来的神色剧变让苏措摸不着头脑,愣了半晌,直到看到陈子嘉脸色愈发难看才想起看他手里的东西,然后词不达意的解释:“啊,这个药,这个药瓶不是我的。我没有生病。”
  陈子嘉浑身陡然一松,情绪变化太快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苏措微微仰着头,看到他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是赵老师的药,”苏措把药瓶从他手里拿回来,轻轻的摇晃着,凝视着远方,慢慢的说,“那天我在她办公室捡到的。她得了肝癌,也不告诉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肯去医院。我劝不动她,我怎么都劝不动她。”
  陈子嘉脸色一凛,握住她的手安慰她:“不是你的事情,你已经尽力了。这种病谁都没办法,而且她年纪也大了。”
  苏措恍如没听见他的话,接着说:“师兄,你知道吗,我爷爷也是得这个病,前后还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医生说他是疼死的,可是他从来没在我们露出一点半点来,他还是一样谈笑风生。他去世前我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他说,阿措你小声点,好吵啊。”
  陈子嘉恻然,紧紧揽住她到自己怀里。苏措又累又乏,没了力气,顺从的靠在他肩上。他低头看她,山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和头发。他脱下风衣,小心的搭在她身上。就在那时,他听到了她低声说了一句话。
  因为风声太大,那句话他听得不是很清楚,可是就算几个音节也已经叫他心跳急速加快,浑身都在抖;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想模模糊糊的那句话,仿佛数次后他终于确信她的确是说出了那句。
  “你让我想一想。”

  三十三
  山里的深秋天比别的地方来得早,夜晚的时候风声猎猎,吹落树叶。陈子嘉来了不过两天,对这里的一切就很快的熟悉起来。孩子们在的时候,山村小学里就热闹多了,上体育课的时候孩子们踢毽子扔沙包,开心极了,笑声连天,跟回音连成一片,响在山谷里。
  下课的时候苏措从教室里出来,带着学生们去了隔壁的图书室。陈子嘉也在那里,聚精会神的翻着一本书。这里的图书是捐赠的,来自全国各地。
  孩子们飞奔着跑进去,都很热情的管他叫陈叔叔。陈子嘉蹲下来跟他们说话,笑容亲切得不得了。两天还不到,他就能准确的叫出所有三十多个孩子的名字。蔡玉捅一捅苏措,愕然的问:“他怎么那么快记住的?”
  苏措看的他英俊的侧脸,并不意外。她从来都知道他能做成什么事情。陈子嘉从图书室走出来的时候,苏措看到他还拿着那本书,疑惑的问:“这些书都是给孩子看的,你拿着干什么?”
  陈子嘉挑起眉毛朝图书室看一眼:“里面有多少书是你捐的?”
  苏措摊手:“我不记得。”
  “但这本肯定是。”陈子嘉翻开扉页递过去,“是你的字,写着的时间是七年前,那时候你大一吧。”
  苏措认真一看,还真的是,不由得含笑道:“都七年了,时间真快。”
  说话间两人走到操场边上的树下,树叶已经全黄了,在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在细碎的下雨。
  沙沙声被陈子嘉的手机铃声盖过,对苏措点头示意之后,他去操场那头接电话。苏措回到图书室里,刚刚遇到齐小飞拿着本书兴致勃勃的从里面冲出来。
  “苏老师。”拉着苏措坐下,齐小飞指着书上那副宇航员在太空行走的图画认真的问:“为什么人在太空中可以飘起来,不会落到地上?”
  苏措略为思考了一下,然后她示意齐小飞看户外的太阳,解释说:“你看,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是不会落到地面上来对不对?所以宇航员也不会落到地面上,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道理?”这番话显然使得他更糊涂的同时又来了兴趣。
  “因为万有引力的存在,”苏措拿过一张草稿纸开始一边画图示意一边讲,“在这个宇宙中最多的也是无处不在的……”
  整整两个钟头和以后的两天,苏措一有空都在给齐小飞讲普通物理里的知识,起初她害怕齐小飞听不懂而讲的很浅,可是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实在是比一般的小孩子强太多,而且极难得的是对物理有种天然的领悟力,对一般孩子难以理解的基础且抽象概念,例如加速度、惯性、力场等,他居然一下子就心领神会,那种天赋是在让人乍舌。
  蔡玉吃惊得不得了,连连说:“我知道小飞很聪明,可是没想到居然是个小天才。”
  在苏措给他讲课的过程中,陈子嘉有时也在一旁,两人时常交换吃惊的眼神。齐小飞怀里抱着苏措写着的笔记一蹦一跳的离开,看着他顽皮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陈子嘉感慨万千:“难怪说百分之九十九的天才都在成长的过程中给扼杀了,果真是这样。”
  把目光收回来,苏措才想起回应他的话:“我觉得,其实是天才也未必好,大部分人童年都享受不到,实在得不偿失。”
  “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吧。”陈子嘉侧过头看她。
  苏措蹙起鼻尖,轻笑:“不是的。我成绩不好。”
  “你故意的。”陈子嘉眼里一抹了然闪过,随之趋紧一步,低了头看着苏措略带狡黠笑意的嘴角和波光粼粼的眼睛。
  苏措抿嘴一笑,她微微抬起下巴:“开始怕你不习惯山里的生活,很苦吧。”
  “在国外的时候,赶论文作实习生的时候,一天一顿饭也是吃过的。”陈子嘉淡然的微笑,说,“真正走进大山里,才会感受到这里的伟岸巍峨。”
  “真的在这里过日子,也就不那么漂亮了。”苏措说,“不论哪朝哪代,最苦的永远都是农民,其中的艰辛劳累哪里又是我们能知道的。”
  陈子嘉凝视她的眼睛:“我知道的。我不是不知民生疾苦的大公子。”
  苏措一笑,这话好像苏智曾经跟她说过。她眺望远处,其实就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地方是如此接近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可惜,总是要回去的。
  第二天两人离开了齐家屯小学回到县城。一直下了山走到公路上,苏措依然有点担心,她一走,蔡玉一个人又要忙得不可开交,再次病了怎么办?
  “别担心。”上车后陈子嘉说,“老师大概明后天就到了。”
  乡间的大客车抖的利害,苏措凝起眉头,不解的看着他。
  “我问了一下情况。”陈子嘉简短的回答了一句。
  苏措自然也听懂了。她知道这对他来说大概也是举手之劳,可依然感激他能够记得那么清楚,客气道:“谢谢你。”
  陈子嘉一笑带过,转到另一个话题上:“苏智和应晨最近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他语气里的跟刚刚相比有点重,苏措警觉:“很久没有联系了。他们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一下。”陈子嘉笑着摊一摊手。
  那段路颠簸得厉害,加上他们坐在后排就更抖,好像随时可以把心肝肺腑给颠出来;返回省城的时候苏措跟他说自己回研究所,不过陈子嘉无论如何都不让。三年前苏措已经知道再也争不赢他,只得让他送着她回到研究所。他站在大门外,没有进去。夜色朦胧,四野无人,研究所所在的那一片建筑群在黑夜里露出轮廓,仿佛是高原上的一座座纪念碑一样端庄;高原上的风吹过来,很烈很大,吹得站不住。
  大门口的路灯虽然亮,可是四周墨色太浓,发白的灯光也只能刚刚把两人所在一小片照亮;苏措说完“一路小心”之后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话,陈子嘉就那么捧起她的脸,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很专注,但是落下去却极轻,蜻蜓点水般擦过她的额角。
  苏措回神的时候,恰好看到他已经坐进了那辆送他们回来的出租车里,他在车子里对她微笑。
  昏沉沉的拿出证件检查之后,苏措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苏措抬起头,看到邵炜正从树下的阴影里出来。他笑着跟她招呼:“两个星期到了,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回来,哪怕是一晚上不睡都要回来的。”
  苏措斜一眼他,玩笑道:“我是好学生,当然会准时回来。”
  两人结伴走回去,邵炜继续说:“对了,他们正准备在我宿舍烫火锅,你也一起来吧。哦,当然,如果你不累的话。”
  苏措一犹,正打算开口拒绝的时候看到他眼底莫名的神色闪过,当即完全同意:“等我半小时。”
  去的时候邵炜宿舍一如既往的热闹,一锅菜刚刚煮开。因为刚刚洗了澡,苏措头发湿漉漉的,直直的垂在半腰;脸颊和嘴唇着罕见的潮红,眉目分明,仿佛化了精致的妆。一见之后,大家轰然一笑,说:“怎么来了个小姑娘?”
  都是平时熟得不得了的那帮人,苏措也不客气,自己拿了只碗死活找个位子在一帮人里挤着坐下,然后慢悠悠的说:“各位才是年轻人啊,本人老得路都快走不动了。”
  说完,旁边一个叫王露的小师妹就笑:“那师姐就快找个男朋友啊。再说,你孤家寡人,我们哪里敢轻举妄动呢。”
  几年来苏措听类似的话听的耳朵生茧,早就习惯了对此选择性的失聪,可是今天这句确让她没来由的胸口奇怪的一抖,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她自己也不记得了。捞起一块肉片盛到油碟里,苏措笑得一脸暧昧的看着王露:“晓得你在想什么,想嫁人了吧。不如师姐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包管才貌双全。”
  王露也不客气:“说说看。”
  苏措笑着一指坐在对面的男生:“叶海澜怎么样?”
  那个叫叶海澜的男生本来就在留心听他们说话,登时脸烧得痛红,抬头看了一眼王露,讷讷的一句都说不出来,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瞧他的样子好像很不得立刻从这个屋子消失。
  王露哪里想得到苏措一下子就戳到点子上,拿一只眼睛瞄着苏措,另一只眼睛瞄叶海澜,尴尬和期盼兼而有之。
  一座人左看看王露,右看看叶海澜,安静下来,只以眼神交流。在作这样交流的气氛中,众人纷纷看出了点门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一个劲的催促两个人说话,在众人的逼迫下,叶海澜结结巴巴的开口:“师姐你别开玩笑了——”
  话虽然对着苏措说的,可是他眼睛却停在王露身上。邵炜当机立断的拍拍叶海澜的肩膀:“难得有人说出来了。既然有机会那就要抓住,错过了就悔之晚矣。”
  叶海澜从这句话里得到了莫大勇气,很快冷静下来,一言不眨的看着王露:“没错,师姐没说错。我就是这个意思,王露,你做我女朋友怎么样?”
  说完他不再闪避目光,盯着王露眼都不眨。苏措也笑着对王露说:“好不好给句话,别让人家干等着。”
  刚刚王露都一直镇定,现在忽然红了脸,声音细得不得了:“好啊。”
  那个“好”字一出口,所有人开始拍桌子敲板凳,笑声掀翻屋顶。平时的研究太苦闷,难得有件乐事。那晚实在是乐疯了,借题发挥,简直不记得是怎么收场的。闹声喧哗震天,起初隔壁的几个宿舍还表示了不满,后来知道是这件喜事,也纷纷过来凑热闹,搞得跟他们俩要结婚似的。若干年后苏措才知道这件事情作为典型的风流佳话在研究院里代代相传,几年后这一对结婚的时候,她还托人送去了一份大礼。
  总之那天聚会最后的结果是大家都喝多了,摇摇晃晃的摸回宿舍,把满屋狼藉留给苏措和邵炜收拾。
  两个人一个收拾厨房,一个收拾客厅。走了两小时山路加上又坐了一天的车,再对付完屋子里的狼籍后,苏措简直累的虚脱,可是却在邵炜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换上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
  邵炜从厨房里出来,上上下下的打量她,笑容满面的说:“你一早就看出他们是一对了吧,我倒是一直没看出来。原来你还很有做媒人的潜质,应该开个婚介所什么的。”
  “我也觉得,”苏措直乐,“王露和叶海澜也够呛,两人一个腼腆一个嘴硬,死活不肯说,我就推波助澜了一把。”
  “你这一推的确不错,”邵炜斜靠着厨房门口,说,“本来大家是给我送行,结果变成庆祝那小两口定情。”
  “送行?”苏措抬起下巴看他。
  “是啊,送行。”邵炜依然保持着笑容和姿态,一眼不眨的看着苏措:“我给调到国家数学中心了。”
  苏措热情洋溢的点头:“现在终于定下来吧。啊,多好多好。”
  灯光下苏措脸上灿烂的笑容让邵炜心头涌上伤感,他手脚僵硬的几乎不能动,半晌后才慢慢的说:“陈子嘉一直送你回来的?”
  给这个问题问得苏措笑容一敛,她沉静下来,问:“是你告诉他?”
  邵炜再次想起一个星期前的那件事情。陈子嘉在研究所里找到他,清清楚楚的跟他说,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他记得陈子嘉说那话的神态,目光平静,彬彬有礼,嘴角挂着从容的微笑,眼睛的那种志在必得的信心让他震惊。他终于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缺少了什么,是信心。
  灯光在他的眉毛和眼睛下投下一片阴影,苏措看不到他的眼神,只依稀觉得他笑容比刚才深的多,脸上的酒窝却没被笑出来。暗自诧异的时候却听到他说:“我以为你是无法再爱任何人,原来你只是不能爱我。很好。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这话让苏措猛然站起来,站起来太剧烈以致头晕眼花,苏措听到耳边嗡嗡响,眼前四壁旋转,灯光忽明忽暗,恍惚着地震将至。那种奇怪的感觉很快就以她意想不到的速度消失了,她镇定下来。
  “谢谢你的招待,师兄。你一路顺风。”苏措微微笑道。
  她所站的地方就在门边,也就伸一伸手,门就顺从的给拉开了。站在门口,她清楚的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气。她那么的想离开,可是脚步停留在门槛一步也挪不懂,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么。
  转个身回来,她正对着邵炜所在的方向,下颚微微颔着,没有看他,自言自语般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邵师兄,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你早就可以调走,却因为我还留在这里,这些,我都知道。我负债累累,我欠了太多我还不了的债——”
  说话时她的头发从肩头垂了下来,悬在空中,反射出幽幽的暗红色光芒。邵炜凝视着那样的光芒,然后走过去拍拍她微微发抖的肩膀,竟然是笑容满面:“你不用抱歉,我高兴这么几年都在你身边。可是,我认识你的时候,太晚了,我输给了太多的人。从此之后,你只能是我的小师妹了。”
  苏措低着头没说话,拖着脚步朝外走。离开前,她小心的掩上了门。
  对于他们来说,工作调动这种事情,数年下来见得也不少,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别宣扬的大事情,反正是国家需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再说科学界这个圈子说大其实也不大,怎么都会遇到。
  相比之下,苏措更担心赵教授的身体,她除了自己手头的工作之外,也主动负担起了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任务。赵教授不愿意苏措的照顾,可是苏措日复一日的坚持,实在让赵教授也无能为力。那学期最后两三个月内,她的病情没有恶化。第二年开春之后,她还带着苏措参加了一个物理方面的会议。
  会议持续了一周,是在南方的一个小海岛上开的。跟北方漫天风雪不一样,这里还是炎热的夏天,椰子树和热带植物长的生机茂盛,绿意盎然;海洋广袤无垠,她们住的地方临近海边,一到夜晚就听到海风呜呜的吹过。
  苏措第一次这么靠近大海,新奇得像个孩子,晚上她独自一人溜出去,在沙滩上沿着海岸线散步,每走一步,地上就印出一个小坑。
  返回招待所,赵教授还没睡,她看着苏措笑:“一个人也能玩的那么高兴,现在看上去,到像个孩子了。”
  苏措眨眨眼。在年龄上比起来,赵教授的确可以把她看成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赵教授看着窗外的海洋,颇有感触:“我的孙女看到这片海洋,也应该跟你一样高兴。”
  “孙女?”头一次听到导师说起自己的家人,苏措一愣。
  “人老了,就会想起很多事情,很多早就该忘记的琐碎事情,”赵教授放下手里的相框,近似于自言自语的说,“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苏措无法接腔,她在灯光下看清相框里的照片。那是张黑白照片,虽然起码有几十年,可是保存的很好,照片上的赵教授清秀甜美,怀里抱着个婴儿,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
  面对苍老,时光便会倒流。
  照片的存在或许是件残酷的事情。她对抗时间,证据一样的帮助人们保存了过去的记忆,已经故去的人在照片里可以笑容依旧,已经消逝的时间曾经开放的如花绚烂;它有意无意提醒人们,年华老去,时不再来。
  那是赵教授唯一一次跟苏措提到自己的家人。
  回到研究所,赵教授就病倒了。她起初去了省医院,后来又给强行送到了解放军总医院就医。苏措是想陪着她一起去的,可是赵教授坚决不许。看到赵教授留给她的计划和任务,苏措这才知道她早就预知了这一天,把以后大半年内她需要完成的任务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每分钟都给排满。
  研究生阶段的最后一个暑假还是来临了。苏措每天都在实验室忙得昏天黑地,咬着牙一点一点的把这个暑假熬过去。她总是坐在离电话最远的地方,只要电话一响,她都逃跑一样的避开。

  三十四
  接到苏智电话的那天,是研究生阶段最后一个学年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正是晚上,苏措处理完一组实验数据,正打算关门的时候,电话响了。
  电话那头苏智的声音高亢有力,第一句话就是报喜,说自己当爹了。这算是苏措这段时间以来接到的最好消息,她大喜过望,详细的听着苏智汇报情况,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末了命令她:“如果有空,来法国看你的小侄女吧。”
  这话苏智也说了若干次,不过这次苏措头一次认真的考虑起这件事情来。最近她本来也有假,护照也办了下来,再说呆在研究所也是七上八下的担心,不如真的去国外看看自己那个刚刚出生的小侄女?然后她就决定下来。
  去法国的过程需要在首都机场转机,拖着行李箱通过海关时,苏错环顾四周,一样热闹,一样的人来人往。四年前大学毕业离开这个城市,四年后又回来,虽然外面变成什么样子她并不清楚,可是光看这翻新后的国际机场,就知道这座城市也应该有所改变。
  苏措前面的一行人都是外国人,很热闹的说着什么,说的手舞足蹈的不停比划。苏措为了免受其害,朝后退了一小步,可是还上被一个前面那人打到手臂,那个有着大胡子的外国人立刻回头朝她说了一串法语,然后一顿,又说了一长串英文。苏措的英文听力很糟,加上那个人的口音并不标准,她只隐约的听出来他是在道歉,就笑着摆摆手。
  “他在问你能不能跟他合照。”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措一回头就看到接近一年不见的邵炜拖着行李走来。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衣服给烫的笔直,风度翩翩。也不光是他,那是一行人,七八个人都穿着非常正式,苏措对其中一位有印象,是华大数学系的教授,是位国内知名的数学家;她随即想起刚刚在报纸上读到国际数学年会在法国召开的新闻,顿时恍然大悟。
  “怎么你也去法国?”邵炜问她。
  “去看我的小侄女。”一提起这件事情,苏措眉飞色舞,掩饰不住的喜悦。
  邵炜凝视苏措,笑着点头:“好啊。”
  托运完行李,邵炜把苏措介绍给那些数学家认识。知道这个漂亮的姑娘是学物理的,又是赵若教授的得意弟子,对苏措亲切非常。
  “对了,”邵炜问她:“我听说赵老师——”
  苏措脸色一变,飞快的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了。”邵炜无声的一叹。她还是这样,自作主张的把所有人关在外面。
  他们在头等舱,跟她的位子不在一处。一在窗边坐下,她就开始打盹。两天前开始,她就开始奔波,累得姓什么都快不知道。听到空姐温柔的用中法两语提醒旅客的起飞前的注意事项,苏措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想:若干年来,她好像总是在疲惫劳累中挣扎着过日子。为什么人生搞成这个样子?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原因。
  到了法国之后才发现巴黎正在下雨,异国的雨看上去跟国内也没有什么区别,苏措在机场给苏智应晨打了电话,家里的电话,手机始终没有人接听。她几乎呕得快吐血,恨不得立刻买机票飞回去。在语言环境全然陌生的异国,她哪怕有十八般武艺都没有用。唯一庆幸的,好在这里还不止她一个人。
  邵炜看着她:“怎么你事先没告诉你哥?”
  苏措狠狠踩着光滑可鉴的地板,笑得那叫一个无奈:“我想给他个惊喜,可他倒好,直接给我个惊讶。”
  “那跟我们去酒店,然后再打电话找他。”
  巴黎跟苏措想象中的决然不一样,她在苏智的照片里看到过这个城市的一切,早就领略过其中的风情和浪漫,四处弥漫的浓浓历史气息,所有一切她并不意外,也不觉得新鲜,仿佛早已来过这里。让她惊奇的是另一件事:一路走来,街头各种露天咖啡馆、餐厅到公园,众目睽睽下热吻的情侣随处可见,哪怕是下雨都不能删减他们的兴致,只是让这环境看上去更加浪漫。
  这哪里是普鲁斯特笔下的巴黎?苏措想。完全不是。
  酒店在巴黎大学附近,门口挂着各种语言的横幅,还有各个国家的国旗。新闻上说,这次数学年会汇集了全球上百个国家的数学家,盛况空前。她现在总算信了。在房间里刚放下行李,打给苏智的电话终于通了。
  知道苏措在巴黎,他仿佛烫到似的一惊,而后边笑边叹:“阿措啊阿措,你来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现在都不在巴黎啊,在敦刻尔克。”
  苏措瞠目结舌:“那怎么办?”
  “你现在在哪里?”
  说了酒店名和房间,苏智略为思考,说:“我找朋友去接你。”
  苏措还想说什么,可是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苏措盯着自己的手机发愁。邵炜看到她古怪的神色,笑问:“怎么了?”
  “国际长途加漫游——”苏措悲哀的说,“你猜,多少钱一分钟?”
  邵炜大乐,出主意:“找你哥报销去,再说本来就是他的错。”
  苏措连连点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确实是个好主意。
  晚饭后重新回到酒店,邵炜才有了时间打开行李箱整理行李。苏措凑过去看,半个箱子装着笔记本电脑,一沓一沓的论文和书等等,还有半个箱子是衣服。
  苏措脸一热,迅速的别过脸,顺手抓了本论文集开始看。
  瞥到苏措尴尬的神情,邵炜忍不住失笑,抓了几件衣服就去洗澡。
  浴室里传出水流声,苏措一回头就能看见磨沙玻璃后晃动的高大人影。她匆匆别过头。起初是为了掩饰尴尬而翻着那篇英文论文,读了几行之后,苏错惊奇的发现这几年研究生读下来,自己的英文阅读能力大有长进,就算是艰涩的数学论文读起来都没有太大困难。
  “……晚上你就住在这里吧,”邵炜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不知道苏智知道让谁来接你,我不放心陌生人。”
  还没来得及说话,是服务台那边就来了电话。悦耳的女声说着法语,她自然听不懂她说什么,唯唯诺诺了几声。回头看到邵炜只披着浴衣从浴室里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其中额前的头发都快扎到眼睛里。
  边擦着头发,他接着刚刚的问题问:“怎么样?”
  苏措有点啼笑皆非,环顾一下四周。这间房是单间,怎么看也不能多看出一张床来。就算是还有一张床,她也没有跟除了苏智之外的异性一起过夜的经验。
  敲门声响了起来,因为市场有人来找,房门一直虚掩着,没有真正关上。邵炜也没看门,习惯性说了句请进,来人就大步踏进屋子。
  “算了,”苏措低头看着论文,说,“我还是——”
  一大片阴影携同一道来势汹汹的目光陡然降临在她身上,让她没来由的如坐针毡,再小心翼翼的把头抬起来,愕然中发现她屋子中央站立着的修长身影。因为来人个子很高,几乎挡住了壁灯全部的灯光。
  苏措忽然眼前一花。那张英俊的让人无法忘记的脸上的神色各种各样,怒气,担心,焦灼,忧虑等等情绪轮番闪过,目光又直直逼来,简直让苏措招架不住。她静静的把论文搁回小桌上,小心翼翼的按照顺序排好,然后站起来,嘴角一弯就闪出个笑跟他招呼:“师兄,为什么——”
  “我来接你。”陈子嘉沉着声音,道。
  苏措点点头,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
  “这又是怎么回事?”陈子嘉怒气压得隐约,声音一字一顿,在压抑之下听来几乎是称得上咬牙切齿。说着他目光凌厉的再一次扫过房间,薄薄的唇抿住,眸子因为激怒之色而亮的吓人,手捏成了一团,手腕上青筋突突直跳,眼睛里越烧越浓的火光使得苏措忍不住朝后一缩。她知道对陈子嘉而言,这已经算是极度的忍耐了。
  顺着他的目光,苏措亦环顾了房间一圈。在公平公正的目光下,她的的确确发现,这里的气氛是非常不对。青年男女共处一室,加上打开的行李箱里的内衣,浴室里串出来腾腾四溢的热气,刚刚洗完澡只披着一件浴袍的邵炜,橘色的灯光仿佛也沾染了巴黎的浪漫色彩,不动声色晃动着,怎么看怎么暧昧。
  邵炜跟陈子嘉对视一眼,一句话不说,往床上一坐,拿起毛巾开始继续擦头发。两个人目光对视那霎那,仿佛一道闪电从房间里亮过去,每个人的神色都给照的清清楚楚。虽然时间极短,仿佛发生了一切。
  笑了笑,苏措继续那个尴尬的确又不能缺少的招呼:“为什么你也在法国?好巧。”
  她笑得一脸坦然,陈子嘉看到,怒气顿时消失不少。凝视着那张笑盈盈的脸孔,他走近一步,好像觉得距离还是很远更不甘心似的,他再靠近一点,直到把苏措完全纳于他的气息之下,终于把怒气装回盒子里,平静的回答:“我来这里开会,苏智刚刚给我电话,让我来接你。”
  这句话一完,场面顿时一冷,怪异的气氛徘徊良久不去。苏措咬咬牙,开口:“在飞机上遇到了邵师兄,下机后又找不到苏智,只好一起来了这里。”
  “你的行李在哪里?”陈子嘉两道眉毛一皱,问。
  苏措一默,指了指脚边的箱子。
  两人距离极近,陈子嘉手腕只微微一动就把她带入自己怀里,随后一只手臂就绕上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准确的握住行李的把手。略一回头,他对邵炜客气的点头示意:“谢谢你照顾她。”
  邵炜霍然一下站起来,冷静的说:“我帮的是她,不是你。”
  陈子嘉眼睛一闪,露出个轻松淡定的笑,也不解释也不补充,一言不发的搂着苏措朝外走。苏措没有勇气看邵炜,她阖上眼睛片刻,任凭陈子嘉以那种亲密的姿势搂着她离开。
  夏天并未完全过去,两个人穿的是薄薄的外衣,隔着他的衬衣,苏措感觉到他身体里炙热的温度。苏措不晓得陈子嘉把她带到哪里去,她也没问。她只晓得陈子嘉对出租车司机说了个她听不懂的地名,然后车子就飞了出去,溅起了水花。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雨点中巴黎变了个样子,咖啡馆的灯光摇曳着不休,道旁行人减少,偶尔有人在树下拥抱接吻,那长吻竟可漠视周遭的一切。雨点敲打着出租车的门窗,好像无数极有耐心的客人在敲门。
  其实也不过从一家酒店换到城内的另一家规模更大的酒店而已。
  没开灯之前,房间里的家俱影影绰绰,空气黏糊得好像糖浆,两个人在夜色中站着,苏措想,雨天巴黎的空气跟国内也差不多,这样想着她不觉笑了。在回神的时候,她被陈子嘉轻轻拥住。
  “对不起,我刚刚太着急。我一开完会就过去找你,本来以为你是一个人,可是看到你跟邵炜在一起,”陈子嘉顿一顿,每个字都很重,带着谨慎措词的痕迹,“明明知道你们什么都没有,可当时真是怒极攻心,失去理智。我真的太嫉妒了——”
  说完他一顿,小心的放开她,摁亮手边的灯。领着苏措熟悉房间之后,陈子嘉一边掩门一边从门口露出让她宽心的笑容:“我住在对面,有事就找我。”
  飞机上睡够了,苏措那晚上基本上没睡着。她坐在床上,把电脑放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写着一个处理数据的程序,迷迷糊糊的时候又想起一些很多年前的事情,这样也就对付了一晚,直到天色开始亮的时候才睡了片刻。
  “没睡好?”陈子嘉虽然笑,语气全是关切。
  苏措揉一揉脸,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有精神一点:“是啊。时差调整不过来。”这么轻易就被人看出来精神不好,早知道就应该学会化妆。
  说话间餐厅已经到了。苏措瞥了一眼菜单,丝毫没意外发现上面的菜名没有一个认识,于是缄默下来,安心的看着陈子嘉说着流利的法语跟侍者交流。
  “你居然会法语,我倒是没有想到。”苏措笑微微的看着他。
  “读研究生的时候学的,其实也不太好,”陈子嘉诡秘的说,“导师是法国人,因为想讨好他而学的。”
  苏措一乐,笑出声:“是么。倒是瞧不出你这么狡猾。”
  那名侍者也笑一笑,拿着菜单离开,片刻之后回来,除了带来早餐之外,还顺带着把桌上花瓶里的花换成了一朵娇艳欲滴颜色鲜红的玫瑰。苏措看了一眼那艳丽的颜色,然后扭头看窗外。酒店对面是处公园,鸽子成群结队的起飞和落下。
  陈子嘉只做不察苏措的目光,依然微笑:“吃完早饭后,我们搭火车去敦刻尔克。”
  苏措问他:“你不忙?”
  “会议昨天就结束了。我让他们先回国,在法国多呆几天。”
  敦刻尔克像巴黎一样再次出乎苏措的意料,苏措对这个地方唯一的认知就是当年在历史书上读到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跟陈子嘉坐在出租车里,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致。海风从一排排簇新的别墅后吹过来,毫无海水的苦涩和鲜味,只有丝丝的柔情蜜意,仿佛要深刻的探入到某人骨子里面;海水拍岸的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很微弱了,好像婴儿的欢笑。
  出租车在一栋独立小楼前停下。这里的小楼屋顶各异,什么风格都有。面前的这栋,屋顶属于极古朴,一层层阶梯蜿蜒上去,再一层层阶梯蜿蜒下来,细碎的阶梯不由得让人嗅到古远的乡村气味。
  院子倒是罕见的大,相比起来那栋小楼就显得精致多了。站在院子门口,苏措忍不住撇一下嘴:“居然跑到这里度假,他们真是会享福。”
  陈子嘉放下行李,笑一笑:“他们也是在这里这里举行婚礼的。怎么,是嫉妒还是羡慕?”
  “是高兴吧。”苏措抿嘴一笑。
  说完就看到一个长相极其可爱的青年人从屋子里冲出来,毫不客气的上来就拥抱,亲吻她的面颊,然后自我介绍说:“我中文名叫应严。你就是苏智的妹妹?你真是美极了,比他们说得还要美,比画上的人还也要美丽。”他的中文并不好,可是真诚却无可挑剔。
  说完又要拥抱她,陈子嘉在一旁看着实在是忍无可忍,一下子把苏措拨到自己身后,让小伙子扑了个空。应严看到陈子嘉表情严肃,晓得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穿,对着苏措郁闷的叹了口气。
  “应严看到漂亮女孩子都会这样,以为你们晚一点才能到,想不到中午就到了。”
  不远处有笑语声传来,苏智正推着应晨从屋子出来,阳光下两人笑的一脸灿烂。四五年没见了吧。这几年苏智也回过几次国,但是假期次次都错开。
  苏措迎过去,兄妹俩紧紧拥抱。拥抱了不知道多久,苏智终于放开她,细致的打量,不觉笑了:“阿措,你怎么跟以前还是一样?一丁点都没变。”
  变化从来就不会因为人的外貌的改变决定的。苏智的确也变了,他气质稳重,眉目间的神态彻底变化了。从小到大,兄妹俩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分开就是四五年,曾经总在一起,因此也瞧不出对方的任何变化,吵嘴,抬杠的过去,人也就渐渐长大。一旦分开,才晓得时间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多少。苏措知道,他不会再轻易动怒,也不会再跟她作无意义的抬杠了。
  “我怕变了你就认不出我来了。”苏措笑着睨他一眼,走到应晨面前,去拥抱她。
  应晨刚生产不久,脸颊苍白,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看到苏措,起初她有点迷惑,不敢相认。怎么时间在她身上好像全然看不见踪迹?还是那样的眉眼、神态、笑容,毫无变化。她对她微笑,示意她来接孩子。看着那粉团似的小婴儿,苏措没敢接,连连摇手说“我不会抱孩子”,陈子嘉笑着摇头,伸手接了过去。
  应晨站起来拥抱她,说:“阿措,你哥没有说错,人人都变了,怎么你还没变?”
  “变不动啊。”苏措扶着她坐下,微笑着说:“嫂子你辛苦了。我的小侄女真是可爱,长大后一定跟母亲一样漂亮聪明。”
  孩子在陈子嘉怀里睡的正甜,胖乎乎的手脚挤在一起,小手指脚趾像花蕊一样分外可爱。苏措嘿嘿笑,看上去简直是苏智的翻版。
  逗着孩子,苏措想起一件事情,回头问:“哥,想好叫什么名字了没有?”
  “想好了,苏司悦。”
  “司悦?”陈子嘉赞许的点点头,“真是好名字。”
  “明天满月吧,”陈子嘉抬头看一点苏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低头怜爱的看着苏司悦,说:“叔叔来的急,什么都没准备,下次一定准备大礼送给司悦。”
  “没关系,好在姑姑来的及时,”苏措对陈子嘉展颜一笑,拿出个佛像小心翼翼的给她挂上,“我去慈恩寺里求的,专门请大师开过光,会保佑司悦平安快乐的长大。当我们一起送的吧。”
  陈子嘉目光深深的看一眼她,眼底溢满了笑容。
  这番言谈应严一直都插不上话,现在见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机会,立刻问:“司悦是什么意思?”
  应晨颇为无奈:“你真的应该把中文学的好一点。”
  不满的瞥嘴,应严看着陈子嘉和苏措都围着苏司悦团团转,忽的笑了,跟应晨和苏智说:“你们看,看倒像是他俩的孩子。”
  场面顿时一冷。苏措继续逗着孩子,面孔上挑起个奇异的笑来;陈子嘉坦然一笑:“多可爱的孩子,谁都会喜欢。”
  阳光正好,下午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闲闲的聊天。苏措才晓得这栋房子是应晨的那个堂弟应严家名下,应严生的那么漂亮是因为他是混血,据说母亲是个非常漂亮的美人。
  应晨的母亲这几个月也在法国,照顾女儿的同时也照顾孩子,忙里忙外的。苏措握着她的手,笑着介绍自己:“伯母您好,我是苏措,是苏智的妹妹。”
  苏措的灵气大方使得应伯母一见之下就非常喜欢,一把握住她的手,笑:“你们苏家的孩子都特别漂亮,实在讨人喜欢。”
  仰着头,苏措感受到和煦的而不炎热的阳光。他们在一起喝着茶,慢慢的聊天。乐融融的景象简直像是梦境一样不真实,不由得生出了一些感悟,偷得浮生半日闲,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三十五
  那日傍晚,他们去海滨散步。因为是周末,海滨游人很多,人们优哉闲哉地倘佯散步。一群孩子在沙滩上放风筝,风向不对,把风筝吹进海里,孩子们也就冲进海里,踏出一朵朵浪花。晚霞渐渐上来,涂红了海滨的格式屋顶。
  第二天是周日,那天陆陆续续的来了许多客人,都是来苏智和应晨在法国的朋友,专程前来庆祝司悦的满月。
  那天非常热闹,法国人的浪漫和葡萄酒苏措总算是领教到了。明明说了很多次不会跳舞,可是苏措还是被人热情邀请。
  摇着头苦笑,苏措冷不防看到陈子嘉在跟一名漂亮的法国姑娘相谈甚欢。那个法国女孩一颦一笑都撩人之极,陈子嘉一如既往的有礼貌,只是在最后那个姑娘拥抱他的时候他摆了摆手,姑娘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苏措不动声色的看着。看够了,就走到苏智和应晨身边,跟他们聊天。
  “怎么不过去聊天?”苏智笑着问。
  苏措笑得那叫一个有气无力:“你还不知道我的外语水平?”
  应晨撑不住笑了:“阿措,还有大半年你博士都快毕业了,英文水平还没长进?”
  “不能这么说,”苏措振振有词:“阅读能力好多了,口语听力还是烂。飞机上有人跟我聊天,我知道他说的是英文,可就是半句都没懂,只好写纸条。”
  应严热心的插嘴:“我教你吧。”
  应晨打断他:“你还是先把汉语学好吧。”应晨说完,递给苏措一杯葡萄酒。酒在玻璃杯里晃动,红的快要快燃烧起来。
  酒香使她提起了精神,指了指热闹的院子说:“看起来你们人缘很好,在法国也是过的风生水起。”
  应晨摇头笑:“其实也不是我们的人缘好。法国人热情又好客,我很喜欢这个国家,苏智,你说是不是?”
  苏智笑笑,罕见的没有搭腔,端着酒杯不语。院子里的灯光很足,他没什么表情,可是眼睛里露出的深思,脸上的线条,每个细节都在说明他心里有事情。外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是苏措却不会不知道。瞥到应晨脸色也暗淡下去,苏措有心打趣,就说:“别离岁岁如流水,谁辨他乡与故乡。哪里都是生活,是不是。”
  这句话一落,应严又开始刨根问底的追问“别离岁岁如流水,谁辨他乡与故乡”的意思,专注的神情,引得人人微笑起来。
  因为那天晚上喝得太多又没有吃东西,苏措在半夜的时候胃开始疼不舒服,她起初不愿意起床,浓浓的倦意袭来,最初的几次刚刚坐起来又困倦跌回被窝。到了最后实在经受不住胃里的抽搐感,才捂着胃扶着栏杆下楼去厨房找水找药。
  出门前她看了一下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可是这个时候厨房的灯光居然亮着,青白的颜色几近晃眼,刺激得苏措醉意诡异的开始消失,胃也像关上了发条一样冷静下来,不再那么疼痛。低于声顺着亮光飘过来。
  “这些年,只有你是看得最清楚的。我爱他超过了他爱我,折腾下来,我也累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听到有人回答,声音压得极低,她听得不是很清楚。断断续续的几个句子让苏措心里升腾起某种预感,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不应该走过去,不应该走过去,可是身体和脚步仿佛不受控制,还是朝着那么明亮的地方挪动。
  她站在门口的阴影里,隔着虚掩的门缝看进去。应晨穿着睡衣,脸在灯光下显得更白,几乎可以归纳到毫无血色的那种,脸上是苏措未曾见过的倔强;她对面坐着的是陈子嘉,他也一样穿着睡衣,精神倒是好,眼睛里流转出的光华即使在那么亮的灯光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双手搭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击着桌面,但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苏措表情木然的听他们说话。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觉得凉意从脚底升腾起来,这才抽身离开上楼,动作轻的谁都没有发觉。
  她来到主卧室前,开始敲门,只轻轻一下,就听到苏智的声音:“门开着。”
  卧室很大,却没有开灯。借着路灯橘黄微薄的光芒,苏措看到苏智正在阳台。阳台宽大,置放着一张小几和四只沙发,苏智坐在正对花园的那只沙发上,抽烟。
  不晓得他抽了多少烟,苏措看到烟灰缸里的烟头,取过他手里的那根尚在燃烧的烟,摁到烟灰缸里。远处海水拍岸的声音在黑夜里给放大了若干倍,听起来给人一种温暖安心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苏措坐到他对面,毫不客气的问。
  “不是学不学,而是抽不抽的问题。”苏智耐心的纠正她的语法错误。
  看到苏措一幅坐下不走有事要谈的样子,苏智说了句“你等一等”之后站起来,回到房间,打开衣柜,捧着个盒子出来。
  “是什么?”苏措问。
  盒子一打开,苏措的目光和身体都陡然一哆嗦。虽然七八年没有碰过围棋,可是她只凭着那棋子的颜色和光泽就知道,那是她的围棋,陪着她度过十多年光阴的围棋,陪着她熬过小学中学的围棋。盒子里还有张棋布,苏智拿出来整整齐齐的将其铺开,再拿出黑白两盒棋子,黑子放到自己手边,白子放到苏措手边。
  干完这一切的时候,他说:“来,陪我下一局。”
  苏措感觉自己心跳加剧,她沉默很久,终于低声说:“棋为什么会在这里?”
  “四年前回国那次,就带出来了,”苏智说,“你那时在已经上了研究生,我忽然很想知道,这么多年,你下围棋的心境是什么。”
  说着他拿起一颗棋子贴在棋布上,然后看着她,示意她下。
  苏措把手伸进棋罐,手指在那些温润的棋子里滑动,在那些她曾经熟悉视为挚友现在又如斯辽远的棋子里滑动。最终她抓住了一枚,她把棋子放在灯光下察看,看着上面的磨损的出来的细小纹路。苏智也不介意,自己又拿起一颗黑子贴在上面。
  “刚刚我看到嫂子和陈子嘉坐在厨房里,大半夜的,两个人在聊天。”苏措淡淡的说。
  “怎么?吃醋了?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苏智笑,然后瞥到苏措糟糕的脸色,继续着那种玩笑的语调说:“陈子嘉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应晨也不会对不起我。这个,你我心里都有数。”
  苏措把棋子扣在手心,盯着他不说话。
  “说起来,你还不知道吧。”苏智露出追忆往事的神情,再贴了一颗黑子,笑道,“应晨还是陈子嘉介绍给我的,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甚至有些话应晨不会告诉我,却会告诉他。不过因为应晨做了我的女朋友,又担心谣言,两个人才刻意疏远。其实我哪里会在乎这些。”
  “哥哥,我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个,”苏措凝视他,说,“刚刚我听到嫂子说起了一个名字,冯咏。”
  “冯咏?”苏智神色终于一变,然后是意料中的皱眉和苦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是啊,冯咏,我隔壁班上,你高中时代的女朋友。个子小小的,笑起来千娇百媚。”
  苏智端详着棋盘上的寥寥的几粒黑子,把手中的那枚又贴了上去,方才开口,“还记得大三那年我们说分手那次么?其实一直以来,我对出国都没有兴趣,学二外也只是好玩,可是应晨一定要我出来,我实在受不了,就跟她分手。后来她说,算了,我们都不出去好了。”
  苏措微笑:“哥,你真的是心肠很软的。你看到她哭,你想,不能因为自己耽误她的前程,你就同意了。”
  苏智叹气:“一毕业我就要回来,她不让,最后说,既然如此,结婚之后再回来好了,我同意了;结婚之后我要回国,可是她有了司悦,于是又说,等着孩子生下来再说,我还是只能说好;现在我估计她又要说到司悦的教育问题,又会劝我,还是留在在法国吧。冯咏给搅和进这件事,是因为前不久我接到她的电话。她来了法国学画画,因为暂时没有住处,我就帮了她一个忙。当时瞒着应晨是不对,我准备等孩子生下来告诉她,可是她不知怎么的,就知道了。”
  “你们倒是瞒得很好。”苏措终于把那颗早已捂热的棋子摁到棋布上,“我来了两天,居然半点异样都没看出来。”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才会控制情绪和言行。”苏智平淡的说。
  苏措笑笑不语,不然他在事业上也不会成功了。
  瞧着棋子,苏智状若随口一问:“阿措,我回国好,还是不回国。”
  苏措一默:“是你自己的事,不要问我。”
  “我一定要问你,你会说什么。”
  苏措定定看着他:“如果你问我的意见,那我会说,回去。”
  两个人然后就不说话,一人一子的贴的飞快。来往三十余子后,苏智借着灯光端详棋局,不由得摇头。尽管苏措这么多年没有下,还让了五子,可是自己的级别还是相差太多。
  “我的围棋还是你教的,那时才上小学吧。平时你总是自己跟自己下,坐在桌前,整个人都小小的,精致得像洋娃娃,看上去好可怜,我就打算学会了陪你,可我实在是没有你聪明,次次惨败。不过话说回来,世界上也没几个人有你的那个天赋,”苏智叹气,沉吟着问:“为什么不再下棋?”
  苏措凄凉的一笑。心里的那块大石压得她几乎无法喘息。她看着苏智的面孔,片刻后才说:“上次那局已经把我的一切都输掉了。”
  “你没有输掉一切。”在那样柔和的仿佛做梦一样灯光下,苏智觉得说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于是真的说出来,“阿措,你那么的聪明,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道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苏措抬起如水的眸子看他:“哥哥,你怎么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如果你也明白了,那为什么还在这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
  苏智伏案大笑,笑毕后把棋子一颗颗的放回棋盒,然后说:“阿措,你其实也跟我一样啊,心肠又软,总是硬不下心。你知不知道你像什么动物?平时会笑会闹,可是一提起感情的事情就把自己缩成了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不理你还好,一旦谁试图走过来,你就踢他,自己伤痕累累不说,别人也带了一身的伤。”
  苏措侧了头,专心的听着海浪声。半晌后才轻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躲啊。为了躲开他们,我费尽心机,耗尽力气,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累过。可是为什么成为这样,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像是在下一盘注定要输的棋,怎么下,都是一败涂地。”
  苏智伸手过来,手心摁在她的肩头,轻声说:“小妹,躲不开啊。”
  再次躺倒床上去的时候,苏措很快也就睡着了,起初倒是睡得好,不过在醒之前做了个梦,像是光怪陆离的电影镜头,全是零散的碎片。起初赵老师,她穿着白色大褂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说,小苏,粒子轨迹图给我看看;随后出现的是爷爷,他竖起眉毛,凶巴巴的说阿措你怎么又不听话;再之后是过世的父母,两人对她笑着,摸着她的脸蛋,说,我们家阿措最聪明了,爸爸妈妈永远都爱你,两个人还是年轻时的那个样子,一点都不老;最后是江为止,他坐在棋盘的那头,还是那么英俊,以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情说,阿措,跟我一起上华大,好吗。我不许你考别的学校,那样我就看不到你了;要是你变了心的话,让我怎么办呢。
  冷汗淋漓的醒过来,依然还是半夜,她不过才睡了半个小时。同时她的胃又开始翻江倒海。估摸着他们已经不在厨房,她再次下楼。让她意外的是陈子嘉居然还没睡,聚精会神的翻看着一沓文件,手畔除了电脑笔记本,还有一大壶咖啡,壶里空了一半。
  看到陈子嘉放下手里的文件,疑惑的看着她;她简短的解释了句“我来找水”,然后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动。
  “没有热水,只有咖啡。”陈子嘉递过咖啡给她。
  苏措胃搅成了一团,摁着额头苦笑着说:“我不喜欢喝咖啡。”
  “那你等一等。”
  烧水的间隙苏措看到他电脑上显示屏上的界面,昏成浆糊的脑袋又起了点精神,她一只手支着下巴,侧头默默看着陈子嘉在文件上修改增减,有时又拖过电脑查询什么,他面目沉静如水,偶尔是稍稍敛一下眉头,然后迅速的又舒展开。
  “看什么?”陈子嘉终于侧过头。
  “师兄,你真是我见过长得最英俊的男子。从小到大,喜欢你的女生,都多得不得了。我记得读大学的时候,不晓得多少人都嫉妒米诗,”苏措笑微微的说,“我们宿舍那几位,人人都有你一大堆照片。”
  陈子嘉拨开她额前的乱发,想要看清她和她的想法,可是她还是那样的微笑和神态,转眸之际带了点孩子气的俏皮。他于是笑了,说:“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个?”
  苏措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的说:“我刚刚做了个梦,又梦见为止。”
  陈子嘉目光一紧,他终于猜到她要说什么,本想阻止,可是却一言不发,只把她的手纳入自己手心,攥得紧紧的。
  “我梦见我跟他下棋,他说,输掉的人得答应赢家一个承诺,”苏措继续说,“其实他棋下的并不好,从来没可能赢过我,可是还是陪我下棋。他只赢过那一次,赢了半目,只有半目——”
  水壶里的水烧开的声音打断了谈话。苏措停住叙述,抱着茶杯大口大口的喝着,滚烫的水落到胃里带来了种奇特的舒适感,晚上喝下葡萄酒后劲十足,酒意忽然涌出来,也带来了一股莫名的勇气和决心,这些诸多她自己也不明白情绪如山堆积。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师兄,我想明白了。很多年前,我已经答应了他,就不能再答应你什么。”
  说完苏措把喝空的杯子搁在桌上,站起来往外走;刚踏出一步就被一阵大力扯回去,然后一只手就紧箍她的腰,她固执的低着头,却被陈子嘉用另一只手擒住了下腭,逼着她直视他的眼睛。英俊的脸孔在她面前放大若干倍,她看到他的眉毛细长,紧紧蹙着,然后渐渐只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眸子的颜色纯净,如极品墨玉打磨之后的那样,不透明,深得可怕,溢满了悲怆和痛楚,还有压抑到最深处的震怒。
  “我不在乎你答应过江为止什么,那都过去了。他已经不在了,他没法陪在你身边,他不能照顾你,他到底是留下了你一个人。你看,这里现在只有我们,只有我们,”陈子嘉浑身都在发抖,在说那番话的时候,眼里的光一黯,然后陡然一亮起来,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悲怆和心酸:“你看清楚,你听清楚。我爱你,苏措,我爱你,你爱我吗?”
  “你——”苏措不能思考,耳边电闪雷鸣。
  话音未落,温暖的,略带湿意的唇堵住了她剩下要说的话。那个吻不受控制,来势汹汹,仿佛要夺走一切。两个人毫无缝隙,她贴在他的胸口,感受到他嘴唇的温度,急促的喘息和身体里的起伏,肌肤紧密相贴的触感引起一波又一波的战栗和酥麻。
  有意识的时候,她伸手去拉开他,可是她有多大力气,他也用了数倍的力气来拥紧她和吻她,唇舌一寸一寸的深入,属于他人的气息一路攻城略地,辗转吸吮着夺走了她的呼吸和空气,和一切。苏措仿佛闻到葡萄酒的味道,也迷惑了;挣扎时她瞥到窗外漆黑一片,再瞥到他浓黑的睫毛和眼睛,意识瞬间全部溃散,力气诡异的消失殆尽;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什么都不再管。数年来积攒下来的所有的理智和冷静统统背弃她,绝尘而去,躲在窗外漆黑的夜色里,对她扬声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她的手不受控制,从他的后背挪上去,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她触碰到他颈上的皮肤,可就连那里都是炙热的,带着薄薄的一层汗意,简直烫手。
  这样回应的结果使得那个晚上更加混乱和无法收拾,谁也不知道最后两个人到底是终于因为缺氧而分开还是因为突然响起的手机的铃声而分开。
  陈子嘉一只手抓起桌上的手机接听,另一只手力道不减,箍着她的腰;他下巴紧紧压着她的肩头,仿佛像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挂上电话他略略松开了手臂的力度,瞬间就恢复了冷静和清明。苏措喘息未定,却在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她一直担心的消息。
  矗立良久,陈子嘉静静看着她,说:“赵若教授昨晚过世了。”

  三十六
  飞机进入云层之后,视线所及都是茫茫一片,仿佛坠入一团硕大无比挥之不去的混沌。这个过程漫长得无边无际,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不知道过了多久,飞机终于突破了云层,久违了的阳光浪一样地涌了出来。
  陈子嘉跟空姐要来一条毯子,搭在她身上,温柔的说:“阿措,你睡一会。人总会百年归老,担心多了,又有什么用。”
  声音让苏措回神,把目光从飞机外的云层收回来。她看到陈子嘉关切的眼神,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顿一顿后问:“你一直都知道我哥我嫂子之间有问题么?这么久以来,我都以为他们是模范恋人,模范夫妻。”
  陈子嘉用看孩子一样的眼神看她一眼,略略一笑:“怎么会没有问题,世界上哪一对夫妻恋人之间没有矛盾,不过都是忍着,咬牙把苦难吞下去。”
  云海里阳光沸腾,苏措揉一揉太阳穴:“我担心,这么下去,最后会不会闹得不可收拾。”
  “不会的,”陈子嘉肯定的说,“唐传奇里有个故事叫《定婚店》,你读过没有?我看得最清楚,他们俩就是被月下老人手里的那根红线系着的,他们可能会吵会闹,会难过,会伤心,甚至绝望,不论过程怎么复杂,但是无论无何不会分开。”
  那笃定的声音使得苏措陷入了沉思,然后边想着,竟也沉沉的睡了过去。其中她醒来过几次,看到的永远千篇一律的云层和亮眼的光芒。
  下飞机之后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傍晚了。赵教授的灵堂就设在医院,国内物理学界的科学家来了许多,就算是不能来的也都送来花圈。举目望去,到处挂着白幔,花圈里三层外三层的摆得满满当当,配合着哀乐声,实在让人动容。
  去世前赵教授留下了口头遗嘱,所有的财产全都捐给国家,书留给苏措。人人听说后都在感慨,到底是对关门弟子更加偏爱一些。苏措有时候就默默站在灵柩前,自己的导师容颜如生,好像只是在安静的睡觉。
  苏措终于见到赵教授的儿子,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冠楚楚,表情木然,所有的情绪在那张脸上都看不到,好像带的一张面具;他也带回了女儿,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怯生生的不敢靠近灵柩,鞠了个躬就在躲在了一旁。热闹的灵堂和深切的哀悼让她很震惊,讷讷的问苏措:“你是我奶奶的学生么?”
  苏措回答:“是的,我是她最后一个学生。”
  “我奶奶是什么样的人?”她继续问。
  苏措凝视小姑娘的眼睛,说:“她非常伟大和高尚。你应该过去看看她的样子。”
  小姑娘点点头,乖乖的走了过去,回来的时候神情迷茫,满脸泪痕。苏措给哀乐声刺激得头晕眼花,就绕到灵堂后面安静的地方,把头埋在膝盖里发呆。陈子嘉来的时候,她的手和脸早就给冻得都是冰凉,偏偏自己还不察觉。他也坐在台阶上,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不声不响的陪着她坐了很久。
  返回灵堂时,恰好遇到另一批人前来祭拜。那些人苏措自然还是不认识,她以为又是赵老师的学生,正欲迎接上去答礼,想不到陈子嘉先她一步,一一与来人握手,以完美无缺的礼貌招呼过去:“方医生,刘医生,多谢你们前来。有劳了。”
  来人笑容满面,紧紧握住陈子嘉的手,极客气的回答:“陈先生,您太客气了,哪里的话。其实早就该来的。”
  随后陈子嘉又把为苏措介绍了一次,苏措一边道谢答礼,一边带着他们进入灵堂。待他们离开后,陈子嘉才说:“他们是赵教授的主治医生和护士。”
  “你怎么认识他们的?好像还很熟悉?”苏措一时没想太远,自然的问了出来。话音一落,就看到陈子嘉深邃沉静的目光,她立刻缄默下来。可想而知,这半年来,他肯定经常去医院探病,不然也不会在她去世的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迟疑一下,苏措挑了个新话题说:“明天一早下葬之后,我就回研究所,你不用再来送我了。”
  没有意外的,陈子嘉吻吻她的额头,把机票递到她手里。机票还带着他的体温,有点发烫。苏措险些握不住。
  “回去休息一下也好。你知道的,我就在这里。”
  说完陈子嘉转身离开,他的背影那么高大挺拔,步子稳健,即使走出老远都可以轻易的分辨出来。苏措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他的肩头,目送他一路走到停车场,拉开车门。她仿佛能听到车门被拉开时发出的声音。他一路都没有回头。这个念头刚刚在苏措脑海里浮现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笑容清晰,犹如就在眼前。
  回到研究所后,苏措整理了一下赵教授房间里的书籍。大部分书都是专业书,还有一部分是音乐方面,给装在数个箱子里面。她把其中的一部分捐给了图书馆,剩下的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房间。苏措的房间本就不大,堆满了书之后更变成了旧纸堆。
  最初几天,半夜的时候她睡不着,就起床看箱子里的乐谱。那些乐谱都是名曲,只有一份特别,不是苏措知道的任何一首曲子,压在箱底,非常陈旧,灰尘比别处更多,好像从未打开过。不过旋律优美,饱含深深的爱意。翻倒最后一页,她终于看到了落款和曲名,方才知道,这曲子是赵教授的丈夫写给她的,日期是他去世的前一个月。苏措整整一个晚上只看着那份乐谱,第二天她打听到赵教授儿子的地址,把那几个箱子打包好,原封不动的寄了过去。
  尽管赵教授去世,可是博士学位还是得继续念下去。在赵教授生病的半年里,她给苏措介绍了国家物理研究所一位名叫张楚的教授兼博导。在葬礼上苏措已经认识了他,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话极少,只呆在实验室里,不喜欢抛头露面,是那种潜心做学问的学者。他对苏措指点良多,不过到底分隔两地,在很多问题上交流相当不便。
  问题很快就来了。论文快收尾的时候,苏措才发现最后一部分里涉及到的理论需要用到强子对撞机做实验室,而这样的对撞机全世界只有五台,国内有只有国家物理研究所才有。张楚知道情况后,让苏措写了个申请,二话不说就把她调入了国家物理研究所。
  离开之前苏措抽空去了一趟齐家屯小学。这次非常顺利,不用再爬山路,一条公路直接修到了村里。齐家屯小学也焕然一新,操场教学楼正在翻新,老师也多了三个,学生人数多了,附近几个村庄的孩子也都可以来这里上学。
  苏措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变化,老半天回不过神。
  提起这件事情,蔡玉既高兴又欣慰,费了很大力气才把眼泪忍住,说:“申请了好些年,教育拨款总算下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苏措问她。
  蔡玉想一想:“一年了吧,就是你上次离开后不久。本来想早点让你来看,但是我知道你是一有空就会来,现在肯定忙,不然早就来了。”
  苏措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
  “怎么了?”蔡玉问她。
  “没什么,”苏措立刻宽慰的对她微笑,“就是觉得很好,不知道说什么。”
  “谁说不是?我现在真是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蔡玉感慨。苏措侧过目光细细打量蔡玉,她实在不知道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当年是怎么挑起整个学校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坚强的生活着,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下课后,齐小飞领着一帮小孩子呼拉一下围过来,苏措就带着孩子们跳绳,扔沙包,直到满头大汗,欢笑声惊动了山间的一只只飞鸟。
  离开研究所那天,是那年的最后一个月,西北下了一场大雪,苏措面对众人送行的面孔,想起这几年自己也在这里送走的师兄师姐,没来由的生出一种人生无常的感受来。
  算起来,这已经是苏措在三个月内第三次回到这个她念了四年大学的城市。第一次是去法国,在首都机场转机,下了一架飞机接着另一架飞机,别的什么地方都没去;第二次是从法国回来,什么都来不及看就直奔灵堂。这一次明明可以呆得时间久一些,她同样也没时间观察和体会这座城市,只是在公车上走马观花了一通,她把感悟跟四年前的对比一下,依稀觉得,还是一样热闹啊。
  苏措很习惯国家物理研究所,很快的,她跟研究员老师研究生都认识了,上下都相处愉快。两所研究所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显然的这里条件的确是好太多,又在首都又在市区内,跟西北那所的档次完全不一样。刚来了几天,苏措的名声也很快就传开了,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认识不认识的人跟她招呼。她照例回个大方的笑容。如果还有人不知道她,旁人就嗤笑说,你居然还不知道么,是原子物理研究所调来的大美女啊。
  因为还有四个多月就要毕业,时间仓促,苏措只得不停加班加点的做实验,忙论文来,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个,一个在宿舍睡觉,一个留在实验室。
  她这么勤奋,周围的人都诧异非常;苏措看到其余人的闲散,也同样不习惯。她这几年的研究生每天都过得紧张忙碌,身边的人也都是忙来忙去,看得习惯了自己也惯了,差点就快忘记世界上不是每个人的研究生活都像一百米长跑似的争分夺秒。
  周末的时候实验室一下子安静多了。苏措忙完手里的工作,终于想起去食堂吃饭。一出实验大楼门口,就看到陈子嘉站在外面的阳光里等她,他穿着件深褐色大衣,英俊得不似凡人,风度翩翩,回头率起码达到了百分之两百。
  苏措一瞬间动容,脚仿佛给钉子钉到了地面上。
  陈子嘉脸色平静,目光深深的看着她且朝她走过去;苏措忽然胆怯,不敢抬头,直直盯着前方某个角落,然后听到他的声音:“你回来了一个星期,居然不告诉我?”
  几秒钟内苏措已经调整好脸部表情,笑盈盈回答:“一回来就忙着博士论文,天天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好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这里人太多了。”
  那样的笑容和灵气逼人的眼睛让陈子嘉手心一痒,不容分说的伸手揽过她到自己怀里,也不管周围的无数道目光飞过来,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的说:“你要我拿你怎么办?不气死我,你不甘心是吗?”
  苏措神情剧烈一变,推开他,对上他的目光:“不许说死,不许你说死。”
  陈子嘉几时看到苏措露出那种表情,初看是生气和严肃,但是看到眼睛深处,则彻底的变了个味道,全是惶惑和不安。他晓得这句话终于触到她的软肋,柔声说:“好,我不再提。”这件事情也就此揭过。
  从那之后,陈子嘉每周都来看她,次次都给她送来她无论如何都吃不完的水果。苏措让他不要麻烦,他根本置若罔闻,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下次还是一样的送来;她无奈之极,也只得听之任之。这样的结果,陈子嘉第二次来看她的时候,几乎人人都知道她有个不得了的男朋友。起初还有人特地跑来找苏措确认此事,她只是好脾气微笑不答,一个月下来,渐渐的也就没人再问,对她本来还有企图的男士也就纷纷知难而退,苏措耳边顿时清静得多了。
  毕业论文答辩前夕,苏智一声不响的回国,任总公司的驻中国地区的代表,不过应晨和苏司悦却没有一起回国,苏措在电话里追问原因,他就简单解释了一句“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安顿好了,她们再回来”,气得苏措直翻白眼。不过她自己还有两天就答辩,苏智那头纷纷绕绕,事情比她还多,那次通话也就草草结束。
  她的博士论文答辩顺利的完成,评委老师都给出了极高的评语。神经一松下来,苏措在宿舍里蒙头大睡了足足两天。
  睡醒后她才开始考虑自己的去向,学到这个份上,除了研究所和大学,也没有别的的去处。她睡得头痛,但思路不乱,她想起张楚劝她的话,国家物理研究所的设备和专家比原子物理研究所的确更强,她的专业更几乎是纯理论,几乎不涉及保密内容,在这里也能更好的接收到科学前沿的信息等等,他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理,苏措终于决定留在国家物理研究所。
  工作定下来之后,她开始联系以前的大学同学,以前班上二十位同学大都分散在全国各地了,还在这个城市里的几乎不到十位,而且都是男生。杨雪卢琳琳研究生毕业之后去了南方的一个大城市,想碰面都碰不到,只有邓歌因为是本市人,电话也没变,一下子就找到了。
  在约定的饭店门口一碰面,邓歌就义愤填膺的开始骂她:“回来这么久了居然不跟我联系!我的喜酒都没喝到!”
  苏措只得不停的赔小心。邓歌两个月前刚结婚,丈夫也是本市人,家庭环境很不错,自己又是工程师,人脾气也温和,对她千依百顺的。例如她们刚刚在餐厅里坐下,他就赶过来了。
  邓歌笑:“付钱的来了。”
  苏措连连摆手,拖过了菜单:“你们的喜酒我都没喝到,我请客赔不是。”
  邓歌伸手抱一抱她:“哪里要你请,我们请你。你不知道这里的东西贵得要命么,你的工资拿来只够吃两三顿的。”
  打量一圈装修的典雅精致不俗的饭店,苏措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才翻开菜单,那价格还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我不过就四五年没回来,怎么通货膨胀成这个样子?”
  邓歌瞪一眼她:“所以让你别跟我们抢着付钱。这么多年的室友,你跟我见外?”
  她丈夫在一旁微笑:“你们感情挺好。”
  这样很自然的说起杨雪和卢琳琳,邓歌上下打量她:“苏措,只有你了。是不是还没男朋友?”
  苏措笑笑。
  四年同学下来,对方的细节也较熟了,邓歌知道她这露出这表情就算是默认,于是重重叹气。她丈夫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愕然的问:“你还没男朋友?”
  邓歌点头了再摇头:“你想不到吧,这么漂亮聪明,当年不晓得多轰动,说句话不知道多少人肯在后面排队等着,可是她居然是我们中最晚找男朋友的。”
  苏措骇笑:“你少损我两句行不行?你现在是掉到蜂蜜罐子里了,就见不得别人孤家寡人。”
  菜也送上来的时候大家的话题都变了,开始转向了民生经济。苏措知道小两口在四环外买了一套房子,正在商量买车,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当然也不差请客的那点钱。随后邓歌就跟她丈夫争论起哪个型号哪个车比较好。这些行情苏措是半点不懂的,只是听着他们说,时不时的用鼓励的语气提几个问题,换来邓歌眉飞色舞的长篇大论,一顿饭吃的非常开心。
  离开饭店的时候,小俩口还在绕有兴致的讨论什么车比较好。正说着,邓歌瞄到饭店前停车场的一辆车,眼睛立刻闪亮起来了,拉着苏措看:“就是那款,简直是我做梦都想买的车,可惜实在是贵得离谱。”
  苏措从来没关心过车型车号,但是那辆车前的标志她却认识,陈子嘉的车也是这个牌子,车型也十分相似,不过眼前这辆是银白色,陈子嘉那辆则是全黑。
  “能开的质量好的车就是好车。”苏措拍拍她。
  “你倒是想得开,你是最擅长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难怪学了物理。”
  本想抛出一句“那是当然”,苏错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对邓歌露出个抱歉的笑脸,走到一旁听电话,那边才说了几个字,她脸色当即巨变。

  三十七
  下班时间堵车太厉害,苏措赶到市人民医院的时候,天都黑尽了。她一路问讯,终于在儿科区三楼尽头的那间病房里找到蔡玉。
  病房里三张床位都住满了孩子,身边起码都围着两三个大人;相比之下,角落里那张病床就显得非常孤单寂寥。病床上的齐小飞正在沉睡,路在被子外的皮肤大块的脱离,让人不能直视,蔡玉脸色苍白的守在一边,看到苏措来了,终于露出个略微宽慰的笑容。
  两人来到走廊里,苏措压制心底的焦灼,问她:“你们来了几天了?”
  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但是人人都竭力把声音压制到最小,气氛格外压抑。蔡玉眼眶红红的,看上去刚刚哭过。半晌后她才缓缓开口:“我们是前天坐火车来的。大约是半个月前开始不对劲,高烧不止,开始昏迷。省医院也查不出任何病,就建议就让我带着他来这里,说首都的医生会好一点。本来想看了病就回去,可是一检查才知道小飞的病情超过我们的想象,说是非典型川崎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找到你。”
  “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苏措倒吸一口凉气,“我也能想想办法啊。”
  蔡玉表情悲凉的说:“这么多年下来,你为齐家屯小学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实在不忍心再麻烦你。”
  “麻烦?这怎么会是麻烦?学校那边安排好了吗?齐婶没有跟着来?”
  “齐婶连字都不认识,怎么带着他来看病?她是砸锅卖铁,到处借了钱托我带小飞来看病,把所有的希望都托付在我身上了,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蔡玉说:“学校那边有老师代课,很顺利。”
  “小飞的主治医生是谁?”苏措沉思着问。
  “李文薇李医生,”蔡玉眼睛亮了亮抬头,“她人很好,对小飞也非常好。知道我们的情况后,帮了我们很多忙,不然现在我们连个住院的床位都没有,她还想办法让医院减免了不少的费用,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她。啊,过来了,就是她。”
  顺着蔡玉的目光看过去,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医生拿着一沓病历走过来,苏措估计,她和自己的年纪不相上下。她走得不快,一边走一边翻看着一份病历,眉头皱着,来往的护士医生无不跟她招呼。走近后她抬眸,对蔡玉露出个笑,然后把目光转向苏措,稍微有点惊讶。
  那瞬间让人觉得有种顾盼生辉的感觉。苏措欠欠身,礼貌的一笑,然后说:“李医生您好。我姓苏,也是齐小飞的老师。”
  李文薇意外的“啊”了一声,还是微笑着:“怎么都是小飞的老师呢。”
  “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苏措问她。
  “当然。”李文薇点点头。
  对蔡玉示意后,两人来到走廊尽头。两个人身高差不多,刚刚都可以平视对方的眼睛。苏措静静听李文薇说了一大堆她绝不可能懂的医学名词,只确定下来了一件事情:病情非常严重。
  苏措问她:“以前类似的病例呢?治愈率高不高?”
  “以前的基本上能治愈,但是小飞稍微不一样。误诊耽误了一些时间,孩子的情况有些危险,最坏的情况是,治愈后可能还会出现心血管后遗症。”
  “大概需要花多少钱?”
  李文薇一顿,诚挚的说:“这两天我也在想这件事。我会尽力跟我医院谈一谈,可以减少一些花费,但肯定还是不少。如果实在有困难,可以向社会求助,我有朋友在电视台和报社。”
  听到李文薇说出的数目,苏措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是冷静的点点头:“李医生,谢谢你,你真是好人。多少钱的事麻烦你不要告诉蔡玉,噢,就是蔡老师。无论如何,钱的事情,我会尽量想办法。”
  “这是医生的职责所在,我自己也会想办法的,”李文薇看到苏措明亮的眼睛,感慨居多:“苏老师,你真的是小飞的老师?看上去不像啊。”
  “我教过他一段时间,”冷风过来,苏措瞥一眼墨色的天空,解释说,“齐小飞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以后一定会成大器。我不会看错。他绝不能出事。”
  她们进病房的时候,小飞刚刚从昏睡中醒过来,他虽然高烧,但意识清楚的很。看到苏措,他久病的脸蛋浮出笑容:“苏老师,你别为了我难过。我会好的,你不是给我讲过只要坚强,我们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吧。”
  脆生生但是沙哑的童音讲出这番话来,病房里人人为之恻然。蔡玉眼眶一红,李文薇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苏措勉强笑笑,摸着他的头发,说:“是啊,是这样。你不会出事的。”
  一离开医院,苏措脸上的平静再也挂不住。她站在路边等公车,绝望的看着这所陌生且灯火通明的城市。再次想起小飞昏迷的模样,她走到路边公用电话亭,给苏智打电话。
  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在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接苏智手机的是个说话娇滴滴的女子,她说完“我找苏智”之后,电话那头的声音就说:“苏总正在忙,他说谁的电话都不接。”
  苏措一愣,忍住心里的怒气,好脾气的重复了一遍:“我有要紧事,你快让他接电话。”
  那把声音也不再娇滴滴的,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情绪:“人人都说有要要紧事,说了不接电话就不接,你没听见?”
  苏措彻底火起:“你是谁?拿着他的手机干什么?”
  回答是挂机的声音,再打过去,已经不通了,说手机已经关机,给转到了留言信箱;沉默良久,她拨电话给陈子嘉,同样在电话那头响起来的分明是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苏措握着电话的手不停的发抖,几乎一瞬间情绪失控,几次三番都没办法把电话挂回原处。
  晚上的时候交通不在堵塞,公车只用了大半个小时就顺畅的返回。风从开着的车窗钻进来,打了个旋,从另一边钻出去。回到研究所内,她因为想着事情,脚步还是习惯性的朝西面的博士楼走,走到了才发现自己前几天已经搬到了职工宿舍楼那边,脚步不由得一滞,然后打了个转,又顺着原路返回。
  职工宿舍四周的环境不错,绿树环绕下显得安静清幽,但因为房子本身很老,是那种几十年前的常见有着狭窄过道的筒子楼,现在住的人已经不多,大都是没有住处的新的研究员才住在这里。借着窗户里的灯光,苏措看到一辆黑色车子停在不远处的树下,车身幽幽的反着光,像是它的主人一样,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完美的。苏措盯着那车看了一会,拾阶而上,进入三楼的走廊,注意到明亮的光从每扇门下的缝隙透出来。
  陈子嘉站在门口等她。苏措一边开门一边问:“什么时候来的?”
  “不长。”陈子嘉淡淡一笑,“给你打电话说关机。”
  “手机没电了。”苏措比划了一下,示意他进屋。
  小小的一间房子,不能说的上整洁,但是也不乱,一半都是书;剩下的地方摆了张床和书桌。陈子嘉四下环顾一周,说:“地方不大。”
  “嗯,”苏措递了杯水给他,漫不经心的说,“一个人住,也够了。”
  陈子嘉眼光一跳,笑着开口:“搬去我那里吧。”说完瞥到苏措表情一僵,又补充了一句:“开玩笑的,不用紧张。”
  苏措瞪了他一眼:“有什么事情?”
  叹口气,陈子嘉终于说:“王忱结婚,请我们参加婚礼。”说着递过来一张大红的结婚请帖。因为若干年没有听到王忱这个名字,苏措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啊,新娘姓李,居然不是林铮师姐?”苏措心思一动,仔细的看着请帖。
  “不是她。”
  说完似乎就再没别的可说,气氛不可抑制的沉默下去;两人在灯光下对视,片刻后苏措把目光挪回来,没话找话说:“新娘家是什么人?”
  陈子嘉气定神闲的微笑:“都是医生。父亲是医院院长,母亲是医学院的教授。”
  提起医院,苏措旋即想起齐小飞,心好像一下子掉到冰窟,脸上浮现出某种精神不济的状态,却强自说:“哦,那不错。”
  她疲乏的神色虽然短,但是在灯光下还是分明可见。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陈子嘉担心的看着她,开门前他脚步一顿,拿出一串早就准备好的钥匙放到苏措手里,“我那里的钥匙,你留着。”
  工作之后苏措反而不再像读研的时候那么忙,自己的时间反而多,她跟研究所请了假,跟蔡玉一人一天在医院里守着齐小飞。李文薇也帮了不少的忙,有空的时候她就会来病床前陪齐小飞,耐心细致,送了他许多书,让他醒过来的时候可以看。苏措跟蔡玉都十分感激她,病房里其他人也是如此,在医院口碑极好。
  医院规模很大,医院大门距内科住院部起码还要走十分钟,苏措带着早餐,顺着车道心事重重的往住院部走,抬头的时候她看到李文薇从一辆银白色的轿车里走来,然后俯身对车里的人说了什么,站起来的时候本来就足够漂亮的脸就更是容光焕发,满脸幸福的笑容。苏措觉得那车和车牌号码眼熟,随即就想起来好像是前几天她跟邓歌在饭店外看到的那辆。就这一思索的功夫,那车就从另一条道路上驶走了。
  苏措迎上去,发现李文薇还站在原地,专注凝视车子离开,一时也有些迟疑,不知道到底是叫她还是不叫她。
  直到再也看不到车子的踪影,李文薇终于回头。她这时才看到苏措就在身边,吃惊后又是一笑,她知道刚刚这幕都被苏措看在眼里,主动解释说:“那是我未婚夫,送我来医院上班。”
  看得出来她提起未婚夫脸色顿时一亮,苏措就微微一笑,顺着她的心意说:“李医生,你未婚夫对你真的是好。现在还有几个人会送女朋友上班呢?”
  李文薇笑得眉梢弯起来,幸福的神情在目光里藏都藏不住,话也多了:“也不是每天都送我,平时他的工作也忙。”
  “他是什么工作?”
  “啊,他是律师。”
  苏措就笑:“你们一个律师一个医生,天作之合啊。”
  一路闲聊着,两个人携伴走进医院的大楼。进病房的时候病房里倒是反常的热闹,几个孩子的家长互相闲聊着什么。
  “那车子真是名贵,开车的是李医生的男朋友吧,长得真是英俊。”
  另一名孩子家长也在感慨:“是啊。李医生又漂亮,心肠又好,所以才能找到这么好的男朋友。”
  蔡玉失神的看着窗外:“刚刚我也看了一眼,我猜,那车子很昂贵吧。要是我也有这么多钱,小飞也就可以早点治好了。”
  明明知道小飞还在昏睡,苏措听到这话还是下意识的去看了一眼齐小飞。孩子紧闭着眼睛,因为缺血脸色白得像纸,小小的一团缩在被子里,明明还是孩子的脸,可是偏偏显示出只有大人才具备的某种神态。
  齐小飞非常乖巧听话,在医院里躺着还抽空看书写作业,有不懂的问题开口就问,病房里其他几个孩子打针吃药的时候无不又哭又闹,一家人都来哄才勉强听话;只有他毫无惧色,就算知道自己病情严重还是平静,一系列复杂的检查他都一声不吭,那种神态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他昏迷的时间多,那种时候苏措就坐在病床边一行一行的写程序,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腿麻了都不自知。等到李文薇叫她的时候,天都黑尽了,看一看时间,几乎是晚上十点多。
  两人来到医生办公室,李文薇递了杯水给她,说:“已经不发烧,开始好转了。”
  苏措感激的说:“谢谢你,李医生。”
  “以前我是绝对不信老师能为学生做到这个份上,”李文薇看着苏措,感慨万千,“现在看到蔡老师,再看到你,终于信了。”
  医生办公室空荡荡的,只有她们,时候差不多五月底,还不算热,风卷着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和远处的隐约的哭声而来,仿佛在昭示什么。
  “我比不了蔡老师,她才是真正无私,”苏措换了话题,“李医生,这几天晚上都看到你在医院里。”
  “我的夜班,后天我姐姐结婚,就跟同事换班了,”说着她从桌上拿起个相框递给苏措:“这是我姐姐,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们说要一起结婚。”
  “为什么不一起结婚?”
  苏措端详片刻,再把象框放回她的书桌上,却在看到桌上的另一张照片的时候愣住了。照片里李医生把头靠在她未婚夫的肩头上,两人穿着情侣装,被阳光完全笼罩着,愉快的大笑着,那么开心,生动得好像就在眼前。
  “他就是我未婚夫,”李文薇看到苏措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目光稍微一黯,但很快就亮起来,解释说:“他说既然都订婚了,那不用着急,等一等再说。”
  “他很英俊,李医生你也这么漂亮,你们非常般配。”苏措舒心的微笑。她说话声音虽不高,但眼睛和语气里流露出的真挚让李文薇心中溢满喜悦。一个人的眼睛是说不得慌的。
  她于是看一眼苏措,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苏老师你真会说话,你才是真漂亮,我充其量就是眉清目秀而已。”
  苏措疲惫的摇头,不置一词。
  周日那天她独自一人先去参加王忱的婚礼。这些年她参加过不少的婚礼,可现在这个无疑是最豪华的,客人往来众多,不过苏措都不认识,只知道是各界的名流,衣着得体华丽,让苏措隐隐想起曾经参加过的一个结婚三十周年的晚宴。她觉得头痛的利害,递了份礼金就匆匆离开,走出酒店之后耳边恍如还有丝竹之声。疑惑之下她回头,瞥见停车场密密麻麻的停了许多高级轿车,还陆续有人驾车而来。
  只除了马路对面的一辆。来的时候苏措就看到这辆车,车窗紧密的关着,纹丝不动。她不由得稍微有些奇怪,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眼。就这一眼的功夫车窗被摇下来,苏措惊讶的看到林铮坐在驾驶席上,手紧紧抓着方向盘。
  不必回头苏措也知道她在看婚礼所在的地方。两人目光撞上,苏措一默,对她点点头。林铮面无表情的打开车门,苏措迟疑片刻,还是坐了进去。
  “新娘漂亮么。”林铮没来由的问她。
  “不知道,我没有看到,”苏措顿一顿后回答,“师姐,我以为你们会结婚。”
  “他父母反对。”林铮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平板麻木之极,就像说“今天天气很好”那样的陈述语气,没有任何情绪。
  “为什么?”
  “我家里出了大问题,”林铮说完这句后良久不言,然后回头看她:“陈子嘉没跟你在一起?”
  怎么也想不到她提起自己,苏措疑惑的看着她。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林铮露出个苍白的笑容,“你以为陈子嘉的父母愿意他跟你在一起么?苏措,以你的聪明,心里一定有数。可是他还是想方设法的说服了他父母接受你。而王忱,就不会为我做到这个地步。他爸妈让他跟院长的女儿结婚,他就真的跟我分手了,现在正在里面,跟别人结婚。”
  苏措不语。她的大脑像一团斑驳的电线,乱糟糟的,没有半点头绪。林铮俯在方向盘上大哭,声音不忍卒听。
  下车后苏措转身回到了婚宴上。陈子嘉也是刚到,正被一堆人围在中间,照例是谈笑风生,在瞥见苏措的时候眉头一紧,同身边人简单交待了两句就走过来:“发短信说自己先来,打电话也不接,你真是——”
  “好了,”苏措对他盈盈一笑,打断他的说的话,挽住他的胳膊靠上去:“这不是来了吗。”
  因为从未见到她这么热情,陈子嘉由得一愣,低了头细细密密的打量她。苏措不在意他的目光,眯起眼睛继续微笑,她刻意的隐藏反而让她眼睛光彩盈盈,灵动的光芒跃跃而出,陈子嘉觉得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凑过去轻轻吻吻她的额角,握住她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走朝别的客人走过去。
  “苏智怎么没来?难道比你还忙?”苏措问他。
  “他让我帮着带了份礼金。难道你们都没有联系?”
  想起那晚的电话,苏措皱眉,正打算说什么,却瞥到有人过来同陈子嘉招呼,立刻端庄了神色,等着陈子嘉介绍后稍微欠身回礼,若是谈话起来,她聚精会神的听着,眼睛波光闪动,必要的时候完美的接上话,言谈举止无可指摘。看到的人无不赞叹感慨:“二位真是般配极了。”
  好容易清静一点,陈子嘉感动震惊兼而有之,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他伸手拢一拢她的头发,说:“阿措,真是难为你了。我知道你未必喜欢这样的应酬。”
  苏措抿嘴:“也还好。我很小就开始学习怎么跟人相处。这些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
  陈子嘉挑眉,表情柔和之极:“为什么?”
  苏措看着他的眼睛,跟说别人事情似的开口,笑容不带一点旧日阴影:“你也知道我家亲戚很多,我爸爸有五个兄弟,我妈妈也有很多兄妹,还有更远一点的叔伯姨舅。爸爸妈妈去世后,一大家人都牵挂我,我皱个眉头,稍微哭一声,哪怕是发呆,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我不能让他们担心的。我就学着怎么让他们放心,很容易就学会了,比下围棋容易得多。”
  陈子嘉深深的凝视她:“你今天跟我在一起,陪我应酬,是不是还是在勉强自己,让我放心?”
  苏措一愣,尚未说话时却听到有人在后面叫了句“苏老师”,声音熟悉得很。
  诧异的回头,苏措终于看到李文薇满脸笑容,亲密的挽着她的未婚夫朝他们走过来。苏措尚在惊讶,陈子嘉则微微一笑,带着她朝来人过去,没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说:“一昊,李医生,新娘新郎什么时候才肯出来见人?”

  三十八
  李文薇穿着件天蓝色的长裙,整个人看上去窈窕动人。她惊奇的看着陈子嘉,再看苏措,说:“陈先生,原来苏老师是你的女朋友,我可真没想到。”
  这都是个什么状况,大脑一瞬发懵,但多年的习惯尤在,苏措露出个笑后抢在陈子嘉说话前开口:“李医生,怎么你也在?”
  “是我姐姐的婚礼。”
  苏措这才想起请帖上的新娘的确姓李,恍然大悟又笑又叹说了句“好巧”;李文薇扭头看着身边人,笑容满面的介绍:“一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苏老师,从来没见到过对学生这么认真负责的老师了。”
  许一昊自走过来就没开口,嘴角的笑意尚在,却没笑到眼睛里去。他只看着她,把左手里的酒杯换到右手,捏的紧紧的,半晌后才平淡的说了句:“原来是你。”
  淡淡的声音里到底还是流露出一丝情绪,虽然淡而浅但也足够让李文薇察觉出这两人之间不对劲,她看着许一昊,他表情虽然镇定,可是眼睛里却洋溢着另一种情绪,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愕然之下她皱起眉头,脸上浮起不安的怀疑神色,也更紧的抓住了他。
  “怎么,你们认识?”李文薇勉强的说。
  “他们是校友,所以认识。”陈子嘉补充一句。他那毫无芥蒂的笑容和神情使得李文薇也放松下来,暗暗后悔自己多心,然后为了确认什么她侧头打量许一昊,得到让她放心的结论。这时人群一阵欢呼,新娘新郎出来了。两人笑容满面,新娘子偎依在王忱身边,美好的像个天使。
  欢呼声稍一平息,手机的叫声就显得格外突出。蔡玉在电话里几乎是边哭边说小飞病情忽然恶化,现在给送到抢救室去了。苏措神经绷得紧紧的,拉一把身边人:“快送我回去。”
  陈子嘉一言不发,抓起她的手就往停车场走;在倒车的时候苏措见到李文薇和许一昊也是匆匆忙忙的奔出来,从停车场的另一边把车倒出来,他们到得早,车位很好,反而比他们先快了一步上了公路。
  看了看眼前的车,陈子嘉微微一笑:“原来我跟许一昊竟然连选车的品味都差不多。”
  也只是这句,说完后他就专心的开车。苏措紧张得蹙着眉头,直到再次接到蔡玉的电话报平安的时候才略为放心下来,终于心平气和的开始打量车内的摆设。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坐陈子嘉的车,有股他身上的淡淡清香味道;车内收拾得相当整洁,后座上随意的摆着几本全英文的经济学方面的书。
  到医院后,蔡玉在重症监护室外等的焦头烂额,李文薇神色紧张的正在和其余几位医生小声的交谈;半晌她走过来,说一堆的医学名词后再总结道:“没有大碍,是药物过敏引起的,以后不用那味药就可以了。”
  这番话让苏措重重松一口气,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重症监护室。小飞脸色苍白的好像批漂白之后的纸,紧紧闭着眼睛,五官都快挤到一处,光从那个神态就可以知道他受了多大的苦。唯一能让人确信他目前情况良好的就是那几台监测仪器上暂时稳定的数字了。
  苏措感激的握住李文薇的手:“李医生,太谢谢你专门来一趟医院。现在小飞没事了,你们先回婚礼上去吧,还能赶上一顿午饭。”
  李文薇用征集意见的目光看向许一昊,许一昊简短的说了一句:“不急,等一等,确认孩子没事再说。”
  “那去吃午饭吧,我知道附近有家餐厅不错。”李文薇于是提议。
  “我跟蔡玉就不去了,在这里守着也放心一点,”苏措摆摆手,就近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下,说:“子嘉你去,记得给我和蔡玉带点回来。”
  她叫的很亲热,陈子嘉目光一暖,俯身握一握她的手,又对蔡玉点头一笑,仔细问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什么,蔡玉叹口气,说了几句“随便吧”;李文薇还想再劝她们一起去,但是一回头却看到许一昊目光在掠过苏措的时候稍微一变,一句话都没再多说。
  看着他们走进电梯,蔡玉才打起点精神说:“我昨天问了医生,医疗费有大概需要十多万吧。”
  苏措存心打趣:“我又不嫁给你,你担心我嫁妆做什么?”
  这句话说的蔡玉终于笑了。
  那天晚上的时候齐小飞也醒了,因为治疗过体温也不再升高,显出某种好转的迹象,手脚的皮肤大块的脱落,碰都碰不得,看上去触目惊心。孩子记忆力好的惊人,一见到陈子嘉站在床头立刻也叫了出来:“陈叔叔,你怎么也在。”
  陈子嘉笑意十足:“如果你们苏老师早点告诉我你生病,我一早就过来看你了。”
  苏措瞥他一眼。陈子嘉几乎是无视她的目光,继续跟齐小飞说话聊天,内容不外乎是如果你病好了,叔叔带你去什么地方玩之类。孩子一听之下兴奋之极,可是大病之后到底还是精神不好,很快就再次睡过去,但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容。
  病房里其他两个孩子都睡了,走廊里行人渐少。蔡玉坚持要他们回去,自己守在医院,苏措强不过她,也只有先离开。
  两人没有等电梯,顺着楼梯一级一级的走下去;鞋子落在台阶上引起的脚步声一高一低,好像灯光也给踩碎了。苏措知道陈子嘉在她身边不紧不慢的跟着,就是一言不发。她心里有数,他也在思考,这件事总是要说个明白,但怎么说,由谁说就是个问题了。
  果不其然,下到一楼的时候,陈子嘉终于问:“付医疗费的钱,你是哪里来的?”声音倒是平静的很,仿佛早已得到答案。
  苏措一默,故作轻松的说:“跟同学同事借的。”
  “你宁可跟同学同事借钱也不愿意找我帮忙?”陈子嘉重重的呼吸,像是在竭力压制什么,即使苦笑又是无奈,“苏措,你不能什么都瞒着我。”
  苏措低着目光,轻声说:“不会了,下次不会了。”
  在路灯光芒下,苏措又细又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陈子嘉深深吸一口气,抱住她,细细密密的吻着她的额角和鬓间柔软的头发,在她耳畔喃喃的说:“我就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大概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
  “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害怕。”苏措俯在他肩头,哑者嗓子低声说。
  陈子嘉专注的问:“害怕什么?”
  苏措凝视他,伸手贴在他的脸颊上,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她手心冰凉,陈子嘉抓住放到嘴边轻轻吻一下,再抬起她的下颚,看着她的眼睛温柔的吻下去;唇舌交缠最后两人气息都不稳,又紧紧拥在一起,但是没人说要分开。
  这时却听到附近传来一声笑,李文薇抱着胳膊站在住院部入口,对他们微微笑着。
  苏措脸一热,匆匆别过头,再扭回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如初,甚至还带着点俏皮的眼神;陈子嘉半点也不介意她看到这一幕,彬彬有礼的笑着颔首招呼。
  “我是回医院拿东西的,”李文薇抿嘴笑笑,朝路灯下的白得晃眼的车子里走,走几步后又回头嘱咐:“结婚的时候别忘记给送张请帖。”
  “不会忘的,你们也不要忘记。”陈子嘉扬手一笑,朝车子里的人看了一眼,反射光太强烈,但还是可以瞥见车子里的人影。
  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齐小飞终于出院,恢复情况也比较可观;陈子嘉在周末开着车带着他去了市内几个大型的科学博物馆,孩子满脸的兴奋,神采奕奕的问他们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仿佛这段时间的疾病全都不翼而飞。
  不过上火车之前小飞却忽然端肃了神色问苏措:“苏老师,给我治病的钱是你给的么?”
  苏措诧异的看了蔡玉一眼,发觉蔡玉也是一样愕然才知道并不是她告诉齐小飞的。苏措从来都知道十一二岁的孩子能敏锐到什么地步,尤其是像齐小飞这样的孩子,大事上实在是很难瞒得过。她略略思考之后,再肯定摇摇头,指了指陈子嘉:“不是我,是陈叔叔给的。”
  “陈叔叔,谢谢你。我会还给你的。”他严肃的说。虽然他个子很小,但是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绝少在孩子身上看到的坚决与毅力。
  陈子嘉蹲下去,握住他的手,同样用严肃的语气说:“好,我会记账的。还有不到十年,你就可以上大学了,到时候再还。”
  小飞充满自信的点点头,拉一拉蔡玉和苏措:“老师,你们帮我记着。”
  两人相视一笑,苏措用力拥抱蔡玉:“有事情就找我。”
  蔡玉微笑的看着她,牵着齐小飞的手进站。
  火车开走后两人缓步走回停车场,一路上苏措都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一直到上车都没有吭声。陈子嘉这时才似笑非笑慢条斯理的开口,“不知道你还要看我多久。”
  “你被人看得还少?”苏措啼笑皆非,“几十年前就该习惯了。”
  “你不一样。”
  话音一落,陈子嘉立刻俯身过来,鼻尖微微一碰之后,脸颊也轻微的擦过。苏措给他吓一跳,脸顿时一红,直觉的去看车窗有没有关严:“怎么了?”
  那紧张的样子看的陈子嘉眉毛一扬,笑意不可抑制的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给你系安全带。”
  苏措只好瞪他一眼。
  坐回去后陈子嘉还是没有开车,他手搭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的敲着,徐徐的说:“我过两天要出国开会,回来后跟我一起去见我爸妈,然后就去见你伯父伯母,怎么样?”
  他说的很慢,每个字都流露出了考量的痕迹。闻言之下苏措心里被什么东西一击,侧头看他,半晌不知道说什么;那样的目光看的陈子嘉暗暗的一颗心揪起来,但是同样看着她,反而更坚定毫无退缩之意的看着她,不晓得过了多久,最后终于听到她说:“好啊。”
  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陈子嘉心口一块大石砰然落地。
  “你爸妈喜欢什么?”苏措问他。
  见她问的相当认真,陈子嘉握住她的手,把本来想说的“你不用在乎这个”那句咽下去,开始说起来父母的喜好,苏措专心的听着,他叙述很流畅,但是说到最后却一顿,还是说出来:“我爸爸非常喜欢下围棋。”
  “噢,”苏措眨眼,“下得好不好?”
  “我不清楚,”陈子嘉摇头:“不过应该不会太高明,平时忙得那么厉害,也没有多少时间下棋。”
  苏措侧头微笑:“你可以告诉伯父,我也会下围棋,棋艺还不错。”
  陈子嘉心里一瞬间百感交集,他说不出话,他只有紧紧拥抱她,他仿佛在泥泞夜路中前行的路人看到了光明,或者更甚。六月的阳光带着花香穿透到并不宽大的车厢里,流光掠影的给一切烙下印记,使得这一天在他们的记忆里将显得如此温情和特别,让人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地方。
  陈子嘉一出国,苏措也就闲得多,除了呆在实验室里忙着似乎永远不会做完的实验之外,时不时的也看看新闻,一段时间以来,电视报纸上常常提到这次会议。陈子嘉意气风发,在那么苛刻的镜头下还是显得完美无缺。晚上她独自在宿舍里,把苏智前不久带回国的围棋拿出来,一个人坐在地上,对照着数十甚至上百个参考图打谱,房间里再无人声,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节奏悠然,不徐不重,仿佛那声音也有了智慧,在自主的思考下一步如何行动。在这种沉静的气氛中,时间流逝得从容而急速,迅速的就能消耗一个晚上。有时候她会想起郑乐民的那句话,如果那时她坚持着要进国少队,成为职业棋手,现在会在做什么?
  敲门声忽然响起来。
  苏措绕过棋盘,踩着拖鞋去开门,门口站的却是苏智。他拎着一堆东西走进来,一进屋就感慨和惊讶:“怎么这么热?居然没有空调,你夏天怎么过?冰箱也没有,这些东西放哪里?”
  苏措面无表情的坐回地上,开始下棋。
  恍若没有察觉苏措的神情,苏智放下袋子,继续说:“收拾下东西,去我哪里住吧;或者我明人让人来安装空调。”
  苏措并不在乎:“我没那么娇贵,习惯了也不觉得热,上班还近。”
  苏智坐在床沿,审视的看着苏措,说:“陈子嘉跟我说了那个生病的孩子。”
  苏措慢悠悠的抬起目光,淡淡的说:“开始我打过你的电话,你秘书说你没时间,还挂了我的电话。哦,她声音挺好听,人应该也长得很漂亮吧。”
  听罢苏智脸色剧烈一沉,本来还算轻松的表情顿时消失无踪:“什么时候的事?”
  “你还不知道么?”苏措夸张的睁大眼睛,露出非常吃惊的样子:“噢,我想想看啊,那时候大概是晚上十一点了,她还拿着你的手机呢,不过也许是你的手机号码有两个?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要找你借钱,我自己也能想办法的。你实在不用叫秘书来敷衍我。哥哥,你说是不是?”
  一席话真真假假说的苏智脸色愈发难看,满脸风雨欲来。他知道苏措忽然刻薄是有理由的,但是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笑着试图解释:“阿措,我怎么会让人敷衍你。前段时间我连续两个星期都通宵呆在公司里,她也在帮我处理一些事情,可能你误会了。”
  苏措压根就没回答他,冷着一张脸继续下棋:“问你的漂亮秘书去。”
  苏智随即拿着手机去阳台打电话。苏措隐隐听到他在说什么,但偏偏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半晌后他才回来,笑微微赔笑道:“她说不知道是你。好了,我郑重的赔礼道歉还不行么。”
  看到他的确不知情,苏措这时才苦笑一声:“其实我哪里是在怪她。哥哥,我只是想知道,如果那个电话是嫂子从国外打回来的,不晓得会是什么后果。我信你,她会信你的说词?而且,以你的职位,还不知道谨言慎行这句话?中学的时候又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你是心地坦荡,对她没意思,但她也许会误会。不然她敢随便挂你的电话么。”
  一席话说的苏智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沉沉的点头:“我知道了。”
  苏智走后不到片刻,敲门声又响起来。苏措顿时头大了数倍不止,皱着眉头去开门,却在开门的时候眼角突突一跳。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来访的客人会是许一昊。
  就在她沉默的功夫,对门和隔壁的房门都打开了,数道绝对没有恶意但是深深好奇探究的目光朝她扫射过来。这里住的人都是研究所的同事,不是什么不相干的路人,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让他们误会实在是太糟。想到这,苏措简直要跳起来,再这么下去,她的名声大概全给毁了。
  看到苏措眼睛里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许一昊表情镇定,安静的说:“是我。”
  “嗯,”苏措静了片刻,看到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转身返回屋内,换好鞋拿着挎包对依然站在门口的许一昊点头示意:“我这里没有空调,很热,我们出去说。”
  许一昊短暂的没有动,沉思着看着小桌上的棋盘,目光又在苏措身上蜻蜓点水一停,然后才点点头。
  出门的时候隔壁房间的一个长苏措两岁的师姐一把拉住她,挤眉弄眼的低声说:“天天都有人开着车在楼下等,小苏,你行情不错啊。果然长得漂亮就是好。”
  苏措给她说的冷汗淋漓,特地落在许一昊身后两步解释;“师姐你误会了,刚刚来的是我的哥哥,亲哥哥;现在这位是我大学时的师兄,有点事情找我。”
  师姐半信半疑:“以前那位怎么没来?他们说是你男朋友。”
  苏措微笑着点头:“他出国开会去了。”
  虽然时间差不多接近十点,苏措站在楼下想一想,跟许一昊说:“南门附近有家通宵经营的豆浆店,去那里怎么样?”
  许一昊嘴角浮起个奇特的笑容,简短的说:“你说了算。”
  豆浆店里人不多,大都是附近大学里为了忙着期末考试而熬通宵的学生们,人人安静的伏案写写画画,寂静之下,空调声音也显得格外的响。
  两人挑了张靠窗的位子坐下,四周人少,不容易被打扰。所有的宵夜都送上来之后许一昊环顾一下四周,说:“我记得你为了复习英语,期末了也会这样熬夜。”
  苏措浅笑:“师兄,你来找我,不是来提醒我英语很烂这件事情吧。”
  许一昊沉默半晌,然后说:“你一点都没变。”
  “好多人都这么跟我说过,人人都变化了,只有我没变,是吗?”苏措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怎么变化。”
  许一昊凝视她。几年下来,他平时在法庭上,哪怕是国际法庭上都可以用两种语言滔滔不绝,做到每字每句有理有据深思熟虑;可若干年下来积攒的功力在她面前溃不成军,还是一见到她就回复成以前那个样子,半点抵抗之力都没有,讷于言语。
  顿时气氛冷了下来,不过总要有个人说话的。苏措于是笑笑:“师兄,你跟李医生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们吃饭,我想谢谢她。”
  许一昊仿佛没听到问话的样子,终于说:“有件事情我始终都不明白。”
  “什么?”
  “我跟江为止,是不是真的很像?”
  他的眼神饱含困惑,声音刻意的压抑后,仔细听的话能听得出藏得极深的茫然情绪,和无所适从。那样的目光是苏措从未见过的,这个问题也是她从未深想过的,可是如今经过他一提,让她没来由的一惊,胸口迅速的冷成冰块,然后摔倒了地面,大概是裂开了,大概没有。她下意识的要站起来,可是她终究没动,任凭记忆里的画面频繁闪现,最后才安静的说;“其实不像。是我错了。”

  三十九
  许一昊静静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苏措捧着豆浆杯,目光没有焦距,不知道看向哪里:“我曾经问过他名字的意思,他说,有所为,有所止。他自己也真的是这样。他认真而且正直。起初我跟他借作业抄,他却怎么都不肯借,说不能弄虚作假欺骗老师,欺骗自己,还说我如果不懂,他可以一道一道题的讲给我听。他对谁都是这样。班上有个男生一次生气了,说这一张卷子都不会,你也讲给我听?他就真的花了好几个周末的时候给那个男生补习,每次讲题讲得嗓子都哑了。
  “他就是这种人,从来不弄虚作假,甚至从来不说谎话。他跟我说,他不是不知道怎么弄虚作假,不是不知道怎么说谎,只是那样,是对自己和生命的不负责任,他不会做的。当时我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一席话听得许一昊肃然。然后看到苏措眼睛不着痕迹的悲哀神色,心里一动,知道自己说什么她都未必听得进去,轻轻叹口气。
  “师兄,你们不一样。”
  “难怪,难怪。”许一昊沉默半晌后开口,声音疲惫却隐隐有种解脱的味道,“一直以来,都没有勇气问你,现在终于知道了答案,也明白了。”
  “那就好。”苏措笑微微说,端起豆浆喝了一口。许一昊侧过了脸,看着玻璃窗外的柏油大路,车来车往的繁荣景象。在灯光下看来,他的确成熟,侧脸上的线条经过岁月的打磨已经重新给刻画和雕刻了一遍,硬朗得多,依稀中能看出当年的影子。可的的确确,和记忆中的江为止完全不一样了。
  “你跟陈子嘉真的准备结婚?”许一昊转头看着她,静静的问。
  苏措一愣,避而不答:“你跟李医生呢?”
  许一昊点头:“大概在年底。”
  “李医生真是好人,”苏措感慨,“仁心仁术,说的就是她。”
  “我知道。”许一昊略略一笑,半晌后说,“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在英国,她来旅游,又跟旅游团走散了,她英文也不好,问不到路,独自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在路边急得直跺脚。我就帮了她一下。再后来我回国了,在我爸的朋友家里又遇到她。后来才知是双方父母安排好的。”
  “原来这样,”苏措扑哧一笑,站起来,“想不到最后你跟王忱成了一家人。”
  “我也没有想到。”许一昊眉目一动,淡淡的说。
  说完这句两人间的气氛莫名的融洽起来,气氛宛如多年不见的好友再次相聚,说着一些平日里的见闻,几年来的遭遇,具体说了什么,其实也没有人在意了。这就好像最初的时候,两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可以就所读书里的任何一句话滔滔不绝的发表许多意见。
  远看着宿舍在望,苏措对他笑着点头,示意自己要进去的时候,冷不防忽然听到他叹息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没有这样好好的说过话了?”
  “记不清了。”苏措笑笑,回头看他。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仿佛觉得回到最初,那个时候,是她一步步的朝他走过去。只有那么一次,剩下的,她都是在想方设法的逃避,他的邮件她几乎从来没有打开过,她在学校里,一看到他的身影就立刻避开。这种事情发生过多少次?她的确是记不清了。哪怕这样躲开,有时还是会遇上。清楚的知道他们是两个人,可偏偏有时还会错认。
  一时走了神,回神的时候苏措发觉他定定看着自己,心里百感交集,轻声说:“师兄,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有那么多。我一直知道是我错了。大一纳新的时候,如果我能管住自己……就好了。可是很多事情,我都没办法预料,更不要说控制。”
  许一昊忽然笑了。他本来正在打开车门,现在站住了,对着站在车子另一边的她微笑。那笑意仿佛是光亮先是从眼底溢出来,然后再蔓延到嘴角,他的表情看起来如此的温柔:“不是这么回事啊。苏措,能认识你,我永远不会后悔。只是那个时候,还是太年轻了,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如果还会再有一次机会,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的。”
  苏措呆呆看着他,彻底失语。凝视着他的车子消失在夜色中,她才能再次行动,一步一步的回到宿舍,一边下那盘还未完成的围棋,一边想着他的话。
  等到她终于因为困倦打算去睡的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来。苏措立刻摁了接听键。
  陈子嘉声音略带诧异,但时听起来愉快之极:“我试探的打电话过来,想不到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是不是在想我?”
  电话那头那边热闹之极,似乎有人在歌唱,有人在喧哗。苏措笑盈盈:“你那里好热闹,在什么地方?会议昨天结束了吧。”
  “今天晚上的飞机,我现在在佛罗伦萨,大街上到处都是游人和鸽子。”
  “有没有看到美女?”苏措撇嘴。
  “没有看到谁比你还美,”陈子嘉笑了几声,坚持不懈的问:“阿措,有没有想我。”
  苏措不理他,拿别的话去搪塞:“你先告诉我你去意大利做什么。”
  “我记得,是我先问你的,”陈子嘉的声音透着无奈,但最后却先笑起来,“准备买东西,买的什么回来你就知道了。好了,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咬咬牙,苏措就是不肯说:“回来再告诉你。”
  挂上电话后想象陈子嘉的表情,苏措不由得暗暗笑了。本来以为能睡个好觉,可那晚她诡异的没有睡好,总是奇怪的醒过来。起初她以为自己是给热醒的,第三次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是,外面正在下雨,雨滴轻轻拍打着树叶,夜晚的风钻进屋子,不知道多凉爽。
  第二天她精神不济的上班,总觉得眼角在跳。同事们都诧异的看着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同情的说:“小苏啊,没睡好?”
  苏措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到中午吃饭时都心神不宁。食堂里有电视,大家都是习惯了边看边说话,她头一次没有跟大家一起聊天。起初的话题是什么她没有细听,只知道后来讨论的是天体物理中的背景辐射问题,听着听着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恰好瞥到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新闻,是关于飞机失事的报道,起初她没有在意,可是在听到从意大利起飞回国那几个字一瞬间浑身都凝成了冰。她霍一下站起来,死死盯着电视屏幕,隐隐约约听到电视里的那个声音在说,恐怖分子劫机,飞机坠毁,伤亡人数未知。
  因为太紧张她怎么也想不起陈子嘉的电话号码,她转身跑回实验室。天光暗昧不清,她半点看不清脚下的路,上楼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台阶开始扭曲抖动,她一脚深一脚浅,仿佛踩着棉花朝前前进。实验室没有人,她的包就放在桌上。她克制住双手的颤抖,才勉强拿出了手机,调出陈子嘉的号码。随后柔美的女声提示用户关机的答复,然后就转到了留言信箱。
  他从来不会关机的,除非是在飞机上。手机“啪”一声落在地上。无边无际的夜色弥漫上眼前,窒息和绝望铺天盖地的袭来,若干年前曾经体会过的感觉毫不客气的第三次拜访她,冰冷死亡的信号从她心头某个地方升起来,蛇一样的盘踞在她的心口,对她吐出鲜红的信子。她想尖叫逃离,却只听到自己的声音细若游丝。
  前眼彻底的一黑,她顺着墙滑下去。彻底的晕过去前,她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把苍老的声音,声音在说,孩子,你看,死总是自己的。
  醒过来时,苏措看到的第一眼就是白得吓人的天花板,她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在医院里,病房空荡荡,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药水的味道刺激了她,本来浆糊成一团的思绪陡然清晰起来:飞机失事——
  苏措浑身不可抑制的发抖,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蜷缩成了一团,可以就连这样还是冷,冷得直哆嗦,她听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发抖。从未有过的心酸和悲愤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抱着腿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多少年积攒下来的眼泪再也收不住,流到嘴里,又咸又苦。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想再次昏过去不省人事,可是偏偏清醒得很,刻骨的清醒。
  从小到大,她所经受的一切再次浮现,她抓住命运大声质问,为什么总是这样,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可是命运却不理睬她,毫不怜悯的穿过她的手心里游开了。车子从悬崖上翻滚下去的时候,爸爸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说,阿措别怕别怕,然后血就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打湿了她的脸。恍惚中,她站在高中的教室里,同班的沈思录朝她走过来,哭着说,江为止不在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忽然被人紧紧抱住,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不停的说:“阿措,我在这里,我没有上那趟飞机。我在这里。”
  她抬起头,看到陈子嘉的脸在她的泪水中抖动着,英俊的脸上写满焦灼心疼,眉宇紧紧锁住,那双眼睛黑的好像墨玉,深深的看着她。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身上淡淡的香味也丝毫没有变化。他抓着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反复的说:“你看,我没有出事,我就在这里。”
  为了确认什么似的,她死死抱住他的腰,声音和眼泪却收不住,俯在他胸口继续哭。她哭得天昏地暗,仿佛五脏六肺都给哭的移了个位子。她哭得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确认的,陈子嘉没有出事,他终于回来了,现在的的确确把她禁锢在怀里,细细密密的吻着她的额角发际。上天到底还是宽待她,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终于哭得没了力气,苏措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一字一字说:“我想你。”一说话才知道嗓子已经哭得沙哑。
  陈子嘉播开她的额前的头发,吻干她脸上的泪水,最后停在她哭得红肿的眼睛上,轻轻一掠。
  “阿措,这辈子,我都不可能离开你。”
  苏措起初没说话,依然维持着在他怀里的姿势不变,最后说:“你不能在骗我爱上你之后出事。如果你不回来,我恨你一辈子。”
  “我不能让你恨我,你在这里,我怎么能不回来……”说完这句,陈子嘉意识到什么似的浑身一僵,捧着她的脸,直直的看向她的眼睛,严肃的问:“你刚刚说什么了?”
  苏措擦擦眼泪,疑惑的看着他,“我说你不回来的话,我恨你一辈子。”
  “不是这句,”陈子嘉摇头,追问,“前面那句。”
  苏措咬着唇,想了半天后脸一热,却说,“你为什么在医院?”
  “这个时候,你不能顾左右言他。”说完陈子嘉眉毛一挑,勾了勾唇角,唇就覆上她的,温柔缠绵的吻她。苏措简直无法招架,头晕脑涨,缺氧之下大脑几乎再次罢工。
  半晌后陈子嘉松开她,一脸笑意:“想起来了么?”
  苏措瞪他一眼,可惜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小脸看上去实在毫无威严可言,反而荡漾出不可思议的温柔;陈子嘉浑身一酥,身体哪里还由得自己做主,再次吻了上去。
  第二个绵长的吻结束,苏措推开他,手一摊:“给我。”
  “什么?”陈子嘉眼睛闪过一丝迷惑。
  “戒指,”苏措盯着他,“你不要告诉我,你特地去一趟佛罗伦萨居然忘记买戒指。”
  陈子嘉笑了,摇摇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个小小的盒子,里面躺着一枚粗看简洁,细看却无比精致的银色戒指,熠熠生辉,光似乎比病房的灯光还要亮。苏措伸手要拿,陈子嘉不让,托起她的左手,小心翼翼的带了上去,再放到嘴边轻轻一吻。她肤色极白,手指修长,戒指戴在手上非常漂亮,仿佛天生就应该带着它。
  苏措看着戒指出神,她半点都不在乎这花了多少钱,她只是在想,他花了多少时间才把这枚戒指挑选出来。
  陈子嘉微笑解释:“当时看花了眼,最后才发现它,所以耽误了飞机,只好转机回来。刚下飞机就给你打电话,你的同事说你昏倒了,我几乎吓的都要疯了,匆忙的过来。好在你没事。”
  苏措这时才注意到他眉宇间的确有股奔波后的风尘,心头一暖,人再次就靠在他怀里,低声说:“幸好。”
  尽管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真的上门拜访的时候还是有点忐忑不安。苏措心里念叨着“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这句话,分出一部份精神打量周围。这一带虽然在市区,她从来没来过。车子开进有哨兵的大院,苏措终于看到院子里绿树环绕,其间分布着零散的小楼。
  陈子嘉从未见到过苏措紧张,停下车后凑过去吻她的额角,信心十足的说:“放心,你绝对不是丑媳妇。”
  那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沉淀得恰到好处,使得苏措很快很快冷静下来,她挽着他的胳膊进了屋子,意料中的看到客厅里闲坐聊天的一大家人,心里没来由地一个哆嗦。那哆嗦也就是一瞬,真的站在陈子嘉的父母面前时,她已经彻底的平静下来,从容得体的跟他们一一见面。
  陈母是那种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个罕见的美人,因为年纪的增长,现在看起来美丽虽然不复当年,但是,举止的优雅得体与日俱增。陈父是在电视新闻里经常见到的面孔,此时站在她面前对她露出礼貌的微笑。他既威严又平易近人,两种本不可能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气质完美的融合在一起,看上去有着特别的风度。苏措总算是知道陈子嘉是身上的那种气度是跟谁学的。
  她知道他是特地抽时间回来见未来的儿媳妇,可见不论怎么样,起码他们还是接受她了。在陈子嘉介绍完之后,她上前一步,礼貌的欠身:“伯父伯母,你们好,我叫苏措。”
  说完她把带来的礼物双手递过去。她声音清越,态度不卑不亢,抬起头的时候眸子微微一闪,灵气自然就流露出来。尽管阅人无数,陈父还是极少看到这么灵动的眸子,他接过礼物后转交给一旁的妻子,心底暗暗了然,难怪自己的儿子对她一往情深,不是没有道理。
  他和蔼的开口:“你好,子嘉时常跟我们提起你。在这里不要觉得拘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陈母也走过来,笑着让苏措坐下,然后开始问她要不要吃什么水果,喝什么饮料。
  除了他们,还有陈子嘉的两位叔伯和婶子,都在用打量和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各自在心里给她打分。因为以前见过,苏措对陈子嘉的叔叔有点印象,不过她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她,于是抿嘴一笑,礼貌的问好,眼睛清澈之极。
  “方姨今天不过来,我去做饭吧,小苏你想吃什么?”最初的一翻寒暄之后,陈母笑着说。
  苏措立刻站起来:“我去帮您的忙。”
  绝大多数的婆婆总是喜欢能干且会做饭的儿媳妇,这一位也不例外。陈母的本意也就是想考察儿媳妇下得厨房的能力,现在发现苏措已经超过自己的预期,她几乎是有点惊讶的看着她在厨房里切菜洗菜,专挑麻烦的做,忙着两三件事情,但是偏偏不乱。苏措切完肉片回头看到陈母的神情,腼腆的一笑:“伯母,我做得不好,您不要笑话。”
  “已经很不错了。”陈母赞许,“看不出来你既会读书,又会做饭。”
  “哪里,您过奖了。”
  话音一落,陈子嘉走进厨房,笑着补充说:“没有过奖的。”
  陈母瞥一眼儿子,到是笑了:“从来没见你进过厨房,今天倒是挺积极,怕我这个婆婆难为你老婆么?”
  陈子嘉连连摆手:“哪里的话,妈,怎么可能呢。”
  “你是我生的,我还会不知道你的想法?”陈母笑着摇摇头,知道他有话说,带上厨房的门先出去了。
  陈母一走,苏措也就放心多了,不再那么拘谨,一边炒菜一边炖汤,一边忙问陈子嘉他们家的口味是重还是淡,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看到她忙碌的样子,陈子嘉也要帮忙,他打算帮着拌佐料的时候,被苏措拿勺子敲开,瞪他一眼:“你不要来给我添乱,去客厅去。”
  于是陈子嘉只好站在一旁,看着她往锅里倒油放菜,怎么都舍不得走。她动作麻利熟练,却偏偏显示出一种细腻的感觉,陈子嘉满足的叹口气:“我记得有一年暑假,你也是做了一大桌子菜,然后王忱就说,谁娶了你,可真是有福气了,你不知道那时我多想跳出来说,我娶。”
  苏措忙的团团转,没好气的看他一眼:“怎么还没出去?”
  陈子嘉不但不走,反而凑过来从背后搂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你到底是跟谁学的厨艺呢?苏智说你在家的时候也是不做饭的。”
  那种拥抱的架势让苏措相信没有答案他是不会走的,于是解释:“高二高三的时候,我的同桌是个叫沈思录的女孩子,我们非常要好,天天都粘在一起上学放学。她家离学校很近,有的时候中午晚上我就去她家吃饭。她的妈妈,我叫她王阿姨,做饭特别好吃,我很好奇她怎么能把饭做得那么好,就缠着她学了一点。”
  “沈思录?”陈子嘉说,“怎么以前没听到你提起过你有这么个朋友?”
  “高考之后,我们就没有联系了。”苏措一默,然后说。
  “为什么?”
  苏措把火调小一点,再转身看着他,安静的说:“因为那时候,我们喜欢同一个人。可是,由于我的原因,她放弃了他。再后来,他不在了,我们没办法面对彼此,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

  四十
  这顿饭吃得异乎寻常的顺利,几乎达到了宾主尽欢的地步。所有人摆明了都是本着考察的念头来吃这顿饭的,良好的教养使得他们问话也非常客气。
  自然的,说着话题就转到苏措的家庭上去,苏措知道他们肯定对她家调查的清清楚楚,还是详详细细的一一回答,生父生母,养父养母都是什么工作,家里的其他人又是在干什么。陈子嘉的父母慢慢听着,时不时对视一眼,虽然她家远比不上陈家这样显赫,但至少也是家世清白,书香门第,在当地极有名望。
  陈父问她:“你的爷爷参加过解放战争?”
  “是的,还有朝鲜战争,”顿一顿后苏措说:“其实小的时候也不知道,还问他身上那么多伤是怎么来的。爷爷只笑着说是爬树时摔下来的,吓得我从此都不敢爬树了。”
  “你爷爷是个英雄。”陈父肯定的说。说完又是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转而问苏措:“听子嘉说,你会下围棋?”
  “会一点。”苏措抿嘴笑。
  陈子嘉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爸,你可不要小看她。她棋艺很高,小心你都不知道怎么输的。”
  陈父眼中一缕光掠过:“哦,是么?”
  苏措在桌子下踢了陈子嘉一脚,连忙解释:“伯父,子嘉说的太夸张了,我没有那么厉害。”
  “下一局就知道了。”
  吃完饭,苏措跟着陈父来到二楼的书房,书房大的不可思议,铺着深褚色的地毯,四壁都是的书柜直达天花板,也是深褚色,每一架上书都放的满满当当。居中有张小桌子,搁着一张棋盘,待他落座之后,苏措也在他对面坐下。
  几手之后,她就知道陈父的棋艺相当高明,他以三连星开局,随后广铺战线,大局上掌控极好,布局很快,思维比年轻人还要敏捷,几乎每子落下之前都不用思考。所谓高屋建瓴也不过如此。苏措下棋本来就下得快,因此不到半小时,棋盘上几乎满了一半,棋艺稍微好一点的,不难看出输赢。
  陈父看了看局势,棋子轻轻敲在棋盘上:“不错,不错。就算刻意在让我,可每一手还是非常精湛。”
  苏措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可还是被他看穿,只好又尴尬又惊讶的笑一笑,说:“伯父,我——”
  陈父挥手:“不用谦虚。”
  苏措立刻补上一句:“伯父,您的棋下也得确实不错。除非您跟专业棋手对弈,否则很难输掉。”
  陈父不表态,看着棋盘若有所思;这时候门吱呀一声,陈子嘉推门进屋,端着茶放到桌旁,殷勤的说:“下很久了吧。”说罢又看棋盘,问:“谁赢谁输?”
  苏措悄悄扯了扯他的衣服,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陈子嘉对她露出个安慰的笑容,从后面悄悄扣住她的手;陈父目光如炬,这样的小动作自然也逃不过;在他的目光下,苏措一抿嘴,手迅速的从陈子嘉的手心挣脱出来。
  陈父微笑,说:“我输了。儿子不会下棋,儿媳妇的棋艺却很高明,也难得了。”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书房,在一楼的时候陈母一边为他西装一边笑问:“她棋下得怎么样?”
  陈父沉思着说:“咱们儿媳妇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啊。棋下得非常好,我知道她在让我,竟然看不出来她到底是在哪里让的。起初子嘉求我们接受她的时候说她多聪慧,我还不全信,现在看起来,这已经不光光是聪明可以形容。”
  陈母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一个人如果只是聪明,在开始时是容易获得好成绩,但也正是这样会使人局限,所以聪明人更容易误入歧途。她却不是那样。她下棋算得相当精准,可做人却完全不是这样。你想想看,若是别的女孩子,只怕恨不得贴过来,子嘉何必会追的那么辛苦。她今天的言行举止那么妥帖,这已经不是聪明了,可以叫做智慧。”
  陈母吃惊,又满脸遗憾的叹口气:“我看也是。平心而论,那孩子容貌性情的确没得挑,的确是配得上子嘉。好在我们当时还是认了。不过不认也没有办法。儿子大了,就是别人的了。遇到她,子嘉这一辈子,算是逃不出去了。”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口,陈父看了看外面的车,又转头说:“那时我就告诉你不要反对,难道你儿子连这点看人的眼力都没有?”
  车子急速的驶出去,灯光冲破夜色。透过二楼书房的窗户看到这一幕,苏措说:“伯父好忙。”
  “他是特地回来见你的。”陈子嘉感慨:“我爸极少夸人的,从小到大他都没夸过我几次,一只手都数得完,最近的一次都还是我考上大学。算起来都整整十年了,可他刚刚居然夸了你。”
  “他是客气吧。”苏措想一想,说。
  “客气?你不知道我爸是有名的强硬派?”陈子嘉握起她的手,一副意料中的神情,“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会喜欢你。”
  苏措觑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如果你爸妈不喜欢我,像王忱师兄的父母那样,强迫让你跟别人结婚,怎么办?”
  陈子嘉目光柔柔的看着她,微笑着想,你以为他们没让我相亲,没让我去见别的女孩子?想到这里,他声音坚定的开口:“不会的,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事在人为,只要坚持,总会有出路。我爱你,我也爱我的父母,我希望我们能其乐融融的在一个桌子吃饭,能够让你有家的感觉,而我现在,做到了。”
  苏措傻傻的看着他,半天后才倒进他的怀里。陈子嘉一把抱住她,轻轻咬着她的耳朵问:“下周五我们去民政局,据说那天日子特别好。”
  苏措嘟嘴:“你早就算好了是不是?”
  “那是,我得在二十八岁前给自己找个老婆,”陈子嘉笑声那叫一个愉快振奋,“关于这件事情,除了不许延期,其他的意见的话都可以提,我一定从善如流。”
  本想不满投过去一个批评的眼神,可目光在半路却柔和下来。苏措拉着他往楼下走:“我们下去吧。在书房里呆着,像什么样子。”
  真的到了结婚登记那天才发现民政局人多得让人吃惊。据说那天是几年难得一遇的好日子,在传言中,在那日登记就肯定一生一世云云,所以到处都挤满了前来登记结婚的情侣。在他们前面起码排了数十对,而且还有人陆续的进来。苏措看得倒吸一口凉气,顿时萌生了退意,跟陈子嘉商量:“还不到十点就这么多人,我们明天来吧。”
  陈子嘉拉住她,“不行。今天日子这么好,别的天就未必了。”
  “迷信啊迷信。”苏措不以为然,“我们好歹都是饱受中西方正统教育有高学历的博士,不应该信这套。”
  “宁可信其有。”陈子嘉握着她的手一紧,坚持说。他那个样子,苏措也没辄,也只好等下去。
  结果那天状况不断,好不容易排队排到了,苏措却被告知缺少单位开出的婚姻状况证明,然后两人就匆匆回到物理研究所补办证明,忙乎半天还得不停的应付同事们诸如“哎呀,小苏不厚道啊,怎么结婚了也不告诉我们”之类的问候,忙完这一切再返回民政局重新排队接着办,最后终于在夕阳西下时把结婚证拿到了手里。
  在场的两位工作人员相视一笑,说:“恭喜你们。虽然你们是今天最后一对办理结婚证的夫妻,但也是最漂亮的一对。”
  “谢谢你。”陈子嘉笑着道谢,挽住苏措的腰站起来,离开民政局。
  西边天空悬着熔金般的落日,夕阳宛若一件华丽的大氅,遮天蔽日的飞扬在西天上。它的光芒落到哪里,哪里就就给照得轻飘飘起来,所有的场景仿佛突然间显得又高又远,神秘而幽远。
  苏措把目光收回来,好奇的说:“原来结婚这么麻烦,不知道离婚会不会快一点。”
  陈子嘉黑如墨玉的眼睛里光芒一闪,威胁的晃晃结婚证:“怎么,还想离婚?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这样一张纸就把两人拴在一起,然后就结婚了?看着陈子嘉小心翼翼的把那张证书收好,苏措隐隐觉得四周像做梦一样微微晃动起来。夕阳西下,把万物染成了金红色。茫然中她抬头看陈子嘉,他也正在看她,微笑着,心满意足的看着她,脸上那种神情,苏措从未见过。大约,可用称之为“幸福”吧。在这样绚丽的夕阳中,那样幸福的神情,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反而莫名的真实起来,让她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觉。
  也许,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
  当天晚上他们和陈子嘉的家人还有苏智出去吃饭,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吃饭的时候苏措低声问身边的苏智:“怎么,我嫂子还没回来?”
  苏智露出个苦笑:“她还在生气。”
  苏措恨铁不成钢的看他一眼:“我不相信你告诉她我结婚了,她还会不回来。”
  苏智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那晚两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夜深了。苏措累了一天彻底的精神不济,洗完澡后精神才好一点,裹了条毛巾被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部古代的连续剧,帝王将相演得正热闹。这一看,倒是入迷了,也就真看的下去,连陈子嘉什么时候从浴室出来的都没发现。
  “电视比我还好看?”陈子嘉边说边坐到沙发上,掀开毛巾被自己也钻了进去,从后把她揽在怀里。
  “是还不错。”苏措回头看他,点点头说。
  洗完澡后苏措嘴唇绯红,皮肤显得更白,把她完全在怀里的陈子嘉看得心潮起伏,唇就要覆上去;恰好整点新闻提到了一个名字,苏措迅速转头过去,指着电视说:“你爸爸。”
  她身上的香味窜进鼻孔,陈子嘉咬咬牙一忍,提醒她:“现在也是你的爸爸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你不是也叫得很好。”
  “嗯。”苏措好像忽然想起这件事情一样,目光一下子深深远远,半晌不说话。
  陈子嘉问她:“在想什么?”
  苏措拿着遥控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一点,才说:“子嘉,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用我伯父伯母的钱么?他们收养我的时候,家里人都建议让我改口叫他们爸爸妈妈,每个人都认为这个能让我找到家的感觉。是啊,我的确是找到了。我记得我第一次叫伯父伯母爸爸妈妈的时候,他们都哭了。可是,你知道么,我的心理上总是改正不过来。我的亲生父母因为救我而去世了,而我管别人叫爸妈,好像……是对他们的背叛。高三的时候,我就想,我一上大学之后,就不要再用他们的钱了。我跟自己说,这样我就能少欠他们一点。”
  陈子嘉温柔的看着她,“不是这么回事。你站在你亲生父母的立场想一想,如果他们在天有灵,他们愿意你怎么做?他们那么爱你,肯定是希望你好好生活,希望你伯父伯母能代替他们照顾你,还有我的爸妈。父母的爱最伟大之处就在于无私。阿措,一个人有很多的父母,是一种福气。”
  从来没听到有人这么说过,苏措深深触动,喃喃重复:“是啊,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想到。你说的对,一个人有很多的父母,是一种福气。”
  陈子嘉笑着吻她的额头:“难道看到你这么迷糊。”
  苏措侧身:“其实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蠢,我欠的哪里是钱呢?可是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人都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不奇怪。”陈子嘉说。他真是觉得匪夷所思,她已经被他抱在怀里这么久,怎么会完全察觉不到他身体的反应?他恼火她的迟钝,恨恨的说,“例如我现在。”
  苏措在这方面确实反应慢了很多拍,她知道他身体发烫,浑身绷得紧紧的,环着她腰间的手顺着脊背往上游走,却没想明白是为了什么,疑惑之下奇怪的转头过去看他:“怎么——”
  然后她就被他压倒在沙发上,吻就侵袭了上来。察觉到这个吻跟以往不一样的时候,她的睡衣都被他解开的差不多了,她对着天花板眨了两下眼睛,脸顿时烧得通红,双手不动声色的环上他的脖子。
  白皙的皮肤一但暴露出来,屋子里的温度就迅速攀高,哪怕空调使劲的喷出凉气都不管用。望着做梦都想要拥有的人,多少年积攒下来的自制力和欲望瞬间崩溃。陈子嘉俯身重重吻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气势凌人,仿佛要把她彻底占为己有。忽然他听到身下的人低低的呻吟了一声,陈子嘉浑身一振,用毛巾被把苏措一裹,抱着她朝卧室走过去。
  整个人陷入床上之后,陈子嘉也覆了上来,他把头埋在她的脖颈处,小心的撕咬,在她耳边重复着一句话,声音低沉黯哑,带着说不出的诱惑:“我爱你,阿措,我爱你……”
  他身体滚烫,双腿紧紧压住她的,肌肤大块相贴,生出了水和火。苏措最后的意识就此涣散,她环着他的脖子,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水滴下来,落在她的头发里。
  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苏措看了看时间,还不过凌晨四点。她浑身都疼,可是还想翻个身,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她跟陈子嘉还维持着入睡的姿势,用罕见的力气紧紧相拥着,双腿交缠,轻轻一动,就会吵醒对方。墙上的壁灯还开着,发出橘红色光芒,在他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此时分外安静,双手环绕在她的腰间。那无可挑剔的五官和脸庞让苏措有一瞬间的迷惑,然后嘴角就漾起了笑容,稍微朝他怀里缩了缩,她闭着眼睛再次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没亮,落地窗帘外照例一片漆黑。陈子嘉比她醒得还早,右手支着头俯看着她,嘴角带着浓浓笑意,目光清醒的很,半点睡意不带。他柔声问:“醒了?”
  “嗯。”
  说着苏措想坐起来,浑身上下却像散了架,骨头咯吱作响,尤其是腰,几乎快要断了;她倒吸一口凉气,跌回一个温暖的怀抱。
  陈子嘉心疼的搂住她,把她固定在自己怀里,说:“不要动。今天是周末,再睡一会,明天再去照婚纱照。”
  苏措随即想起来今天的确是周末,也不那么着急。安静的缩在他怀里,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脸顿时热起来。
  “这里,还疼不疼?”
  这一问她的脸再也不可避免的一红再红,随后才意识到他的手停在自己的胸前的那道伤口处,她几乎是狠狠的瞪他一眼,才说:“好些年了,哪里还会疼。”
  陈子嘉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那个晚上,我是怎么过的。我守在你的病床前,不断的想,神曲里所谓的地狱,就是这样了。”
  看不见他的表情,还是听得到他胸口的心跳陡然加快。苏措轻松的一笑:“是么,你不提我都忘了。我们说点别的。”
  陈子嘉笑容狡黠的凑到她的唇边:“那我问你,你说你们大学宿舍的几位同学都有我的照片,你有没有?”
  苏措想一想,说话时声音带着笑:“起初是有的,后来就没有了。”
  “嗯?为什么?”那一声“嗯”尾音上扬,明显的带着危险的讯号,让苏措觉得自己说不说都是个大问题,权衡利弊后终于老老实实的交待:“后来,我觉得你有点喜欢我的时候,就把照片给了别人。”
  陈子嘉镇定的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苏措叹口气:“大一的寒假,你送我去机场那时候。你平时一般都是骑车,去远一点的地方都是坐公交车,很少人知道你家世显赫。那时候放假好多天了,你特地回来,居然一反常态,让家里的司机开车送我去机场。”
  无奈的一叹,陈子嘉说:“我就知道你心里清清楚楚。回来后你开始疏远我,我原以为你——”
  说到这里,他一顿就不再往下说;苏措心里有数,顿一顿后回抱住他:“当时躲得那么厉害,其实,只是怕忍不住会喜欢你……可还是没能躲过去……”
  话音未落,陈子嘉一翻身再次把她压在身下,头微微一低,用唇堵住了她下面的话,然后又是一番缠绵。
  那天两人没出门,下午的时候苏措开始收拾东西,她前几天才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过来,堆在书房里,半点都没有收拾。
  书实在是多,两个大书架都放不下。陈子嘉动手把自己的书拿下来,示意苏措把她那些大部头的专业书放上去:“先放你的。明天再去买书架。”
  “还要再买个书桌。”苏措提醒他。
  “老婆大人,知道了。我早就想买,又怕你不喜欢。”边说陈子嘉边从书架上捧下来一抱书,不知道手碰到了哪里,一个一米多长的卷轴也滚了下来。

  四十一
  苏措弯腰拾起卷轴,本来准备递还陈子嘉,却在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变时改变了主意。她不客气的打开它,同时问:“是谁写的?居然还裱起来了,为什么不挂着?”
  陈子嘉抱着胳膊朝她笑:“怕弄坏了,就没挂。你鉴赏一下,看看写的怎么样?”
  苏措端详了那幅字足有半分钟之久,才严肃的撇嘴:“字体结构松散,线条过粗,笔画稍显疲塌。很糟,”说罢自己笑起来,“你怎么还留着,我都不忍心看了。”
  陈子嘉拿过去卷轴,放在墙上比划:“现在可以挂起来了,以后你写一副,我挂一幅。”
  苏措摆手:“三天不练手生,早不行了。记得小时候临摹得最多的,就是《颜勤礼碑》。念研究生的时候去看过真迹很多次,写得真是好,可是再也没有动笔的念头了。”
  “什么时候我陪你一起再去看看。”陈子嘉不无遗憾的说。
  这句话让苏措想起许多事情,笑容顿时一敛,状若不经意的问:“那时候,你跟赵老师说过什么?”
  陈子嘉背对着苏措,打量着那副字,半晌没有说话。良久后,他细心的把字卷好,放回书架上的原处,才转头回来看苏措,把她拥在怀里后缓缓开口,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说着别的事情:“我在国外的那几年,差不多每天都会看看这幅字。每看一次,我都会跟自己说,我绝对不能让你再离开我。”
  苏措脸上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她抬起头,略略踮起脚尖凑过去吻陈子嘉,说:“如果不是我自己愿意,我也不会留在国家物理研究所的。”
  陈子嘉又笑又叹,搂着她狠狠吻了够本才坐到椅子上,把她放到自己腿上,说:“我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苏措莞尔,“齐家屯小学的事情。”
  “是我。”陈子嘉点头,“还有什么。”
  “还有一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苏措笑微微的说。
  “有这种事情?”陈子嘉起初愕然,后来瞥到苏措脸上忍俊不禁的表情时,也就大笑,“那你还敢跟我结婚?”
  苏措笑得歪歪倒倒,最后俯在他肩头:“见到你妈妈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她了。”
  “原来是这样。”陈子嘉一挑眉毛,眼睛里抖落危险的光芒,摸摸鼻子:“幸好你知道是我妈,不然——”
  “其实,”苏措肯定说,“我从来就不会怀疑你半分,我一直相信你。”
  陈子嘉心里一种名叫幸福的东西溢出来,他捧住她的小脸定定看了会,再咬咬她的耳朵:“我会把这话和那幅字一起裱起来。”
  结果才发现准备婚礼的过程远比想象中麻烦,就连请帖苏措就写了数百张,其中几乎百分之八十的人她不认识,大多都是陈家这边的朋友,差不多人人身份了得。一团乱麻中,应晨终于回了国,她暂时没有工作,住得又近,于是天天过来筹备婚礼。苏司悦长大了不少,浅褐色的头发又软又细,脸蛋粉嫩得好像能掐出水来。她会断断续续的说出几个字或几个单词,跟苏措特别亲,一口一个的姑姑叫的人甜丝丝的。
  所有的问题都好办,最麻烦的,就是找不到伴娘,以前的女同学纷纷结婚了,研究所的同事里也挑不出合适的人选。
  得知这个消息后,应晨瞠目结舌的看着苏措:“你真的就没有还没结婚的朋友?实在不行,陈子嘉不是还有一个表妹么?让她来吧。”
  苏措一默,然后说:“大概,还有一个。”
  “谁?”
  苏措轻声说:“一个高中同学。”
  在酒店大堂里等沈思录的时候,苏措就在想象她已经变成什么样子,应该还是以前那样,小巧的个子,秀美的五官,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事先已经做好心理建设,见到本人的时候,苏措半点也没有吃惊。沈思录穿着很高的高跟鞋,踩在光滑可见的地板上,发出悦耳的声音。她成熟了很多,头发卷卷的披在身后。她平静回了苏措一个笑容,然后就坐在苏措对面的那张沙发上。
  “我问了王阿姨,她说这周你出差,恰好在这里。”苏措首先开口。
  沈思录抬起目光,半晌后才说:“你怎么想到找我的?”
  苏措神情一紧,那句话在嘴边打了个旋,还是说出来:“思录,我结婚了。这周末举行婚礼,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去当我的伴娘。”
  说完她就看着沈思录,目光都没动一下。沈思录盯着她:“噢,什么时候?”
  “是的,半个月前,我结婚了。”苏措重复一遍,说着看到她手在发抖。
  沈思录愕然:“高三时候的那番戏言,你还记得?”
  “你不也还记得?”
  沈思录垂头,然后又抬起来,长长的卷发在空中一弹:“很好,很好啊。恭喜,恭喜你。”
  苏措声音一哑:“思录,对不起。”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沈思录轻声笑,“能结婚是好事情,不像我,一直嫁不出去。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那么漂亮聪明,从来都不会缺人喜欢。其实就算江为止还在,你们也未必在一起。”
  苏措怔怔很久,续而露出个苦苦的笑容:“你信不信,好多年下来,我都不敢想如果为止还在,我们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想,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在一起。”
  “你没什么变化,”沈思录这时才重新打量她,竭力让表情显得淡漠一点,说:“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是考后填志愿那天,他们说你填了物理系,是江为止本来要念的那个专业。那时候,我就真的不再嫉妒你了。之前我总是觉得你不够喜欢江为止,他为了你做了很多事情。你却什么都没为他做过。他那么正直的的人,居然借作业给你抄,甚至帮你写作业,帮你应付老师。你喜欢看奇怪的书,他帮你去大学图书馆借回来;你不想在校庆晚会上弹琴,他就代替你去;你要去滑冰,他就去学滑冰;你喜欢下围棋,他就花很多时间陪你……”
  从茫然的记忆里挣脱出来,苏措终于看到眼前的人和周围的环境。她现在不是在高中教室里,也不是在跟曾经的那个人说话,时间空间彻底变化颠覆,半点痕迹都没有。
  “……需要穿什么?”
  苏措回神,才想起她说的是什么:“你答应做我的伴娘?”
  沈思录坐近一点,仔细看着苏措搭在玻璃桌上的手:“好漂亮的戒指。你老公真是很爱你,”说着她一笑,“其实,就算不是因为那番话,我也要去见见他。”
  “你答应就好。”苏措松了口气。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陈子嘉来的电话,说就在附近,一会过来接她。
  “你老公的电话?”
  苏措微微颔首,“他马上就过来,你等一等就看得到。”
  沈思录低着头想了想:“你愿意嫁给他,就是很爱他了?”
  苏措眼睛一缕光闪过,那种光芒看得沈思录些微失神,她思考着什么时候见到过那种光芒时,听到她清清楚楚的说:“是,我爱他。我会彻底的抛下过去。”
  沈思录“嗯”了一声:“那也好。”
  两人就慢慢的开始聊天。知道苏措的工作后,沈思录没什么意外,只轻轻说了一句“我知道你能实现他的愿望”就再不提起与江为止有关的任何事情,她不说,苏措自然更不会多说什么。两人说着以前同学的旧事,然后也说了说自己的近况,曾经的默契在言谈中一丝一缕的又回来了。
  “我记得那次——”沈思录张嘴要说什么,声音却一停,目光定定看着苏措身后的某个方向。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苏措也诧异的回头,看清楚来人后失笑;待来人站在自己身边之后,她就在沈思录惊讶的目光中,笑意盈盈的介绍:“他是我老公。子嘉,这是我跟你说过的我最好的朋友,沈思录。”
  坐下之前,陈子嘉就用不动声色的目光沈思录打量了一番;再伸出手去,用礼貌而绝不疏远的语气说:“沈小姐你好,听阿措提起你很多次。”
  沈思录瞥一眼苏措,跟他一握手。
  愉快的笑了两声,苏措抿着嘴角,说:“你跟我半斤八两啊。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也这么吃惊。”
  沈思录也挑眉,回看她:“想当年——”然后想起这里不止她们二人,于是缄口不言。
  苏措忍不住笑得更开心,想说什么的时候听到陈子嘉在问:“吃晚饭了没有?”
  “没有,我一下班就过来了。思录,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沈思录指了指墙上的钟,遗憾的摇头:“晚上我有事情,怎么说都是来出差的,身不由己啊。你们婚礼是哪天?”
  苏措说了日期,沈思录当即答应:“没问题,前一天下午我给你电话。”
  看着她消失在电梯里,两人也离开酒店。四周华灯初上,陈子嘉一边拿着车钥匙,一边用种不置可否的语气说:“看得出来,你们还是有芥蒂。”
  “那是难免,这都多少年不见了,”苏措说,“去一趟超市吧,我要去买点东西。”
  晚上,超市里人多得很,熙熙攘攘的。陈子嘉推着购物车,苏措挽着他的手臂,漫不经心的往车里放东西。
  “高中的时候,我们开过玩笑,谁后结婚谁就当对方的伴娘。”苏措叹气,“可是这么些年下来,她还没有结婚。”
  “她为什么没有结婚?”陈子嘉侧头。
  苏措轻声说:“还用问么?”说着她拿了一大串荔枝放到购物车里,才说:“她没有我的运气好。她没有遇到一个可以让她忘记以前的人。我遇到了。”
  陈子嘉心满意足,带着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凑过去,苏措顿时知道他要干什么,推开他的时候紧张的环顾一圈周围。陈子嘉本就是要吓她,此时见到目的达到,笑着牵住她的手。
  其实从婚礼的前三天他们就忙起来,苏家的亲戚大都也来了,一时也是千头万绪。好在应晨已经把他们的住处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哪怕如此,那两天各类的大小事还是接踵而来。苏措本来已经跟单位请了假,可是在婚礼的前一天下午的时候还是被临时叫回去上班。实验室一台刚刚引进的贵重分析仪器出了问题,偏偏这台仪器又着急要用,她加班加点的晚上忙到半夜,回到家睡了不到五个小时,一大早又不得不痛苦的起床准备。
  苏措困的要命,化妆的时候昏昏欲睡。应晨很有经验的安慰她:“都是这样,今天熬过去了就好了。”
  苏措努力睁开眼睛:“你们当时呢?”
  “累是真累,但更多的,是幸福。”应晨声音陡然柔和下来。
  沈思录也在一旁让化妆师在脸上涂抹,她神情若有所思。应晨起身离开后,四周也无旁人,她才看向苏措,问她:“昨晚我看到客人名单,真是吓了一跳。”
  苏措叹气:“习惯了就好了。因为除了他,我没别人好嫁了。”
  沈思录表情深远,说:“你没嫁错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老公是真的很爱你。他这样的人,没有人会不动心。就算是你——”
  “谢谢你。”苏措拥抱她,感动的说,“你这番话对我意义重大。”
  妆化完了,又换上雪白的婚纱,苏措看了看镜子,发现自己还不算难看。化妆师她推到门外,炫耀一样的叫“新娘子出来了”,话音一落,苏措惊讶的发现外面房间里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半晌没人说话。她一眨眼,把救助的目光转向正在跟苏智讲话的陈子嘉身上。
  可惜陈子嘉也在出神,同样是很久后才想起走过来。他荣光焕发,穿着一身一看就出自的名家手笔的白色礼服。苏措从未见到过他穿礼服,一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浑然忘记该做什么。陈子嘉大步走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我算是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倾国倾城了。”
  苏措脸一红,她微微抬着头,看着他。他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眸子里倒映出她的身影,清晰的笑容真切的不得了。苏措本来想伸手去摸抚他的脸,手伸出去,中途一变方向,转而整了整他本来就无可挑剔的礼服。陈子嘉一把牵起苏措的手往自己怀里一带,难得的是这个时候还不忘记对在场的诸人露出个抱歉的笑容:“现在她是我的了。”
  这一幕落到房间另一头的苏智和应晨眼里,两人都微笑起来。应晨若有所思的一笑:“你说,他们的孩子得多聪明漂亮。”
  苏智侧头看她:“我们也不差的。”
  应晨声音忽然低下去,叹口气说:“是我任性。”
  “我也有错。”苏智摇头。
  房间里那么温馨的气氛使得两人相视笑了。
  虽然已经拿过结婚证,但是婚礼给人的感觉更像正式结婚;就像一件事情,告诉世人之后才有了普遍的意义,众目睽睽之下,每个人都是这个时刻的见证。婚礼的主婚人是陈子嘉父亲的一个朋友,极德高望重,说出的话,字字句句都是金石之音。
  两人先给双方的父母敬酒。苏措看着面前早就不再年轻的父母,一鞠躬到底:“爸妈,这么些年,谢谢。”说完才发现自己眼眶发酸。
  苏父握住她的手,郑重的递给陈子嘉;陈子嘉亦然,露出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一字一句的承诺:“我会照顾她一生一世。”
  那天的热闹两人到后来已经记不得那么多,因为两人实在都喝了不少的酒,反正当时的情景摄影机和相机都非常忠实记录了下来。苏措想,大概以后老了还可以把这些光盘找出来,看看年轻时候的风华正茂和那种幸福吧。
  那日两人醉得厉害,回家是不可能的了,就回了陈子嘉的父母家。一进卧室,两人的疲惫就显露出来,把礼服一脱,冲了个澡就爬上了床,睡得天昏地暗。
  睡醒的时候陈子嘉却不在身边,苏措心里没来由的一空,她苦笑,这才多久啊,都有些不习惯了。正想着,陈子嘉拿着个杯子轻轻的推开了门。
  看到苏措靠着枕头坐着,一副精神不好的样子,他走过来,手覆上她的额头:“头晕?”
  “酒喝的太多了。”苏措痛苦的说。
  喂着苏措吃了醒酒药之后,陈子嘉睡意全无,苏措也没睡,两人看着窗外蒙蒙的天色,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过两天有时间没有,我们跟爸妈一起回家,”说完一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陈子嘉目光定定的看着苏措:“好。”
  去公墓那天,天气好的诡异。苏措一言不发的领着陈子嘉在城市近郊的山上拾阶而行,任凭阳光把两人的影子长长的拉在草地上。现在不是祭拜的时候,那么大一片公墓几乎没有人烟,只有一块块洁白的墓碑在阳光下闪耀着。这里跟所有的墓地类似,安静且朴素,语言最少,唯一繁蕤的是草木。所有这一切都仿佛在无声的说,斯人已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永垂不朽。
  “我记得《圣经》上说了一句话,你来自泥土,又必将回归泥土。”陈子嘉淡淡的说。翠柏掩道,四周太安静,每句话仿佛都有了回音。
  苏措一默,挽着他的手臂,轻轻的说:“你信不信,我是第一次来看他。”
  陈子嘉眺望着层层叠叠的公墓,并不意外的说:“我猜到了。”
  “本想在结婚前带你来的,”苏措慢慢的说,“可是后来觉得,既然放下了,就无所谓什么时候了。”
  陈子嘉紧一紧她的手:“你能带我来见他,很好。”说着他停下来,打量着身边一座墓碑上的照片:“是他?”
  “嗯,是的。”苏措蹲下去,细细打量照片里的面容,低低的说:“为止,我们来看你。九年了,你还好吗?”
  陈子嘉也蹲下去,把手里那束素白的花放在墓碑前。
  有好几分钟,两人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在这样的沉默中,苏措再次开口,对着墓碑上清俊无比的少年照片说下去:“我总是不敢来看你,这么多年后才来,是不是晚了?你不要怪我。那些年,我真的没勇气一个人来,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情。今天我丈夫陪着我来看你,你看到了么?”
  “他会看到的。”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两人回过头去,苏措看清楚来人,愣一愣后迎上去:“阿姨,您好。”
  江为止的母亲打量她几眼,最后淡淡一笑:“小措,你比念高中的时候还要漂亮,为止知道你能来,大概也不会再牵挂什么了。”
  “阿姨你经常来?”
  “我每个月看他一次。”
  苏措没说话,低头看着地面,轻轻点点头;江母把目光转向陈子嘉,客客气气的点个头。陈子嘉在看见她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迷惑,用绝不会被外人察觉的目光打量她了一番,然后礼貌得体的介绍了自己。
  “很好,很好。”江母温和的目光扫过苏措和陈子嘉,再笑了笑,表情复杂,含义不明,最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走一步。
  离开数步之后,她终于叫住了他们,说:“小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你幸福,为止会很高兴的。”
  苏措嗓子一下子哑了:“是的,我知道。”
  离开公墓的时候,苏措顿住脚,回头看了一眼。江母瘦弱的身影在阳光里更加瘦弱,山头上的风吹得她的衣服飘向另一个方向,她一动不动的站着墓碑前,背影笔直,再也没有回头。苏措也无从知道她那时的心情。
  那晚临睡前,陈子嘉问她:“你到底承诺过江为止什么?”
  苏措摇头,然后微笑:“其实,我还没有来得及承诺他任何事情。”
  窗外月朗星稀,陈子嘉看到她笑容真切,眼睛波光粼粼,灵气竟然盖过了月色。他终于知道她是彻底放开了。他将她搂入怀里,两人自此终再不提旧事。
  是的,总有人怀念逝去的一切不得解脱,又总有人经过漫长的时间终于挣脱逝去的一切加诸在身上的束缚。有人说,人们的记忆终将会被时间冲淡;也有人说,人的记忆将会随着生命永存。而最终的答案,谁又能够给出?
  苏措在他怀里,感慨的说,原来时光从来一刻不停。
  陈子嘉微笑着接上去一句:至少,我们所拥有的,还有现在和将来。

  短篇番外集
  片断之一 除夕
  “你跟爸爸今天下成平局?”
  就要睡过去的前一刻听见某人略带笑意的这句问话,苏措的睡意散了大半,她睁开眼睛。
  正是除夕,两人靠在床上看电视里的晚会,她看的昏昏欲睡;陈子嘉加大力气搂紧她一点,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瞌睡逼走。
  “是啊,平局。”苏措边说边伸出手去摸枕边的书,刚刚摸到书皮,手却被陈子嘉抓回来塞到被子里。
  “你有没有让他?”陈子嘉吻吻她的额头和眼睛,笑着问。
  苏措看他,慢吞吞的说,“跟爸爸下棋,谁会不让?郑老师都跟爸爸下成了平局,何况是我。”
  说着百折不挠的继续伸手去拿书,可惜陈子嘉却阻止了她进一步的动作,他小心的避开了腹部,搂着她的腰禁锢她在怀里不让她动,在她耳边吹了口气:“还有半小时候才是新年,我们说说话吧。”
  “说什么?”的
  “说说你小时候,”陈子嘉语气不掩期待:“什么时候开始学围棋的,那时候想的理想,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等等。说什么都好。”
  “大概是四岁开始学棋,起因是什么,我也不记得了,”苏措边想边说:“围棋的规则很简单,入门容易,然后我就迷上了,又参加了几次比赛,好像拿了些奖。”
  陈子嘉就问:“为什么没有进国少队?”
  苏措叹口气:“那时候我父母刚刚过世不久,家里人不放心,所以我就没去。如果那时我坚持一点,可能他们也不会阻拦,可是不想让他们担心。”
  “很难过?放弃那么热爱的围棋。”
  “开始是有点,后来也不难过了。学着别的东西,对围棋的兴趣也就淡得多了。现在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甚至觉得,人的爱好还是要多一些才好,那样,目光会远一些。”
  “的确是。我小时候差不多,起初学钢琴,后来改学小提琴。虽然是被父母逼的,但是学到后来,也就习惯了,慢慢的领悟出了一些道理,也就真的喜欢上,不再反对父母的安排了。所以迷信权威是成长必然经过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苏措“嗯”一声:“我记得,读书的时候喜欢的东西多,东看看西看看,三心两意,对学习也不是很上心。”
  “不上心,还能考上华大?”陈子嘉挑眉。
  苏措笑笑,随口说:“虽然我课后都在看别的书,但上课时我是非常认真的,真的不学习怎么可能有好成绩。我听课的效率很高。怕的是成绩太好,老师就会特别的管我,让我参加竞赛,或者给我开小灶什么,那样我就没时间看我想看的书,干别的事情了。”
  “我也差不多,”陈子嘉赞同,“认真听一节课,比自己下来看四个小时的书都管用。我一直坚信,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劳而获的事情。”
  “你说的对。”说得苏措点头,然后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问:“你为什么总喜欢搂着我的腰?”
  “抱着你很舒服,刚刚一只手可以环住,”陈子嘉忍住笑,“而且,一旦搂住,你就跑不了了。”
  “过几个月你就环不住了。”苏措抿嘴,看他一眼。
  “那就两只手抱。”陈子嘉一脸向往,手小心的贴在苏措的腹部上,“你觉得,这个是女儿,还是儿子?”
  “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的
  “都喜欢,”陈子嘉思考着说:“我们可以生两个孩子。最好这个是儿子,下一个是女儿,儿子像你,女儿像我,以后老了,还可以找人捶背,陪着我们玩牌下棋……”
  “老都老了,谁来管你。”苏措忍俊不禁,笑着拍掉在她身上游走的大手,“好了,说说你读书的时候,总说我,也不公平。”
  陈子嘉身子稍微前倾,墨玉一样的眸子里露出追忆的神色,“小学的时候调皮得要命,成绩不算好,没考上重点中学,被爸爸狠狠骂了一顿。虽然我最后还是进了那所重点中学就读,但是心底真的觉得丢脸。中学后就听话些,认认真真读了两年书,顺利的保送了高中。隔了三年后,才终于一雪前耻。再后来又考上了大学,上大学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哦,”苏措点点头,“高中的时候呢?”
  “高中还是一样,成绩很好,你说苏智在学校里横着走,我估计那时候我也差不多。”陈子嘉说:“好在还有个许一昊跟我抢风头。”
  “那时候喜欢你的女孩子很多吧。”苏措眼睛里掠过一丝光。
  陈子嘉也不客气,“是不少,经常一打开抽屉,就能看到情书。”
  苏措“哼”一声表示不满,视线平缓的扫过他,还是问:“那你喜欢谁?”。
  陈子嘉看着她微笑,就是不回答。
  苏措拿起遥控开始换台,慢条斯理的开口:“那我只好去问苏智了。”
  她边说还一边用目光剜他一眼。陈子嘉拥她在怀里,眼睛里细碎的光芒波动:“阿措,我真是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其实那个女孩,当时也只是朦胧的好感而已,我早就忘记了她的名字和样子。”
  苏措扑哧一声笑了,笑容绚烂之极。的
  陈子嘉想起记得初见她的时候,那么热的天气,她站在火车站的出口,满头大汗,神情却不算焦急,脸上还有丝笑容。其实那时候他也浑身是汗,可是她用清凉的眸子看着他时,顿时暑气全都消散无踪。好几天里他一直在想她那双眼睛,然后才终于知道,已经喜欢上她了。
  想到这里,陈子嘉就说:“我一见你就爱上你了。你呢,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点喜欢我的?”
  话音一落,电视里零点钟声响起来,众人欢腾成一片。
  起初苏措专注的看着电视屏幕,半晌后才凑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陈子嘉听的心口一暖,脸上的笑意深深,在心口的那种温暖下,他更紧的拥着她,本就温暖的屋子里似乎更加温暖起来,仿佛春天就快到了。
  隔着厚厚的玻璃和窗帘,城市上空烟花爆炸的声音隐隐传来。
  
  片断之二 生日
  虽然已经是正月,可是气温还是很低,下了一场雪后城市里又给覆上了一层雪白的被子。
  离开苏智家的时候,还不到九点,时候并不算晚;陈子嘉心头一动,把车一拐,停在附近的商场楼下。
  “来这里做什么?”下车后苏措抬起目光环顾四下,“你要买衣服么?”
  陈子嘉唇角勾出一个笑:“你的生日快到了吧,给你买。”
  商场里暖气开的足,没走几步,已经觉得热了。苏措挽着陈子嘉的手臂漫不经心的在商场里闲逛,陈子嘉时不时拿起一件衣服让她试,苏措倒是一件件的试过,只是在最后陈子嘉问她喜不喜欢的时候都表情淡淡的摇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看着苏措再次让服务员把一件极漂亮的大衣收回去的时候,陈子嘉终于忍不住问她:“怎么了?这件还觉得不好看?”
  苏措笑笑:“买也是浪费,平时也没什么机会穿。”
  两人低低的谈话声传入店员小姐的耳中,她看一眼二人,忍不住说:“小姐您穿这件衣服实在很漂亮,既然男朋友都愿意买,还担心什么呢?”
  陈子嘉回头看她,淡淡回答:“不是男朋友。”
  店员小姐愕然:“怎么?”
  陈子嘉点头一笑:“是老公。”的
  只礼貌一个笑容,就让那店员小姐脸颊一红。
  示意店员小姐把衣服包起来,陈子嘉握住苏措的手,说:“我不觉得浪费,平时你自己几乎不买衣服,我想给你买又怕你不喜欢,好不容易有机会,你就不要跟我争了。”
  苏措抬眸盈盈一笑,想说什么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传来:“陈子嘉,苏措,你们也在?好巧。”
  回头一看,来人正是许一昊和李文薇,两人手挽手的从商场的另一边走来。李文薇脚步轻快的像个孩子,满脸兴奋的对他们招呼。
  陈子嘉笑着点头:“二位度蜜月回来了?”
  “回来了。”李文薇笑的开心得很,“累得不得了,休息了两天,今天才出门。”
  苏措打量他们一下,评价的说:“看起来休息得很好,精神不错。”
  “小文是休息得不错,”许一昊不同意,说:“只是我还有案子,好不容易休息了,又被拉出来买衣服。”
  李文薇撒娇似的看许一昊一眼,目光里包含爱意;再回头,目光落在苏措身上停了停,惊喜交加的问:“几个月了?”
  陈子嘉回答,声音爽朗:“快四个月了。”
  其实苏措的身材几乎还没怎么变,从来没人一眼看出来她身怀六甲。此时苏措吃惊非常,问李文薇:“你居然能看出来?”
  “小看我么?”李文薇趋近一步,更仔细的打量苏措的皮肤:“我是医生啊。我们结婚那天也见到你了,那时真是没看出来。你们才结婚大半年,动作真是快。”
  她语气里的玩笑之意谁都听出来了,苏措也不甘示弱的取笑回去:“你就顾着看新郎了,哪还有工夫看我呢。”
  “那倒是,”李文薇愉快的承认,然后以医生的口吻叮嘱她,“平时得小心点,走路要小心,切记别吃生的东西……”她滔滔不绝,几乎把孕妇手册都背了一遍。那么多规矩听得苏措两眼发直,陈子嘉听得却格外细致。
  许一昊不动声色的开口,打断了李文薇滔滔不绝的叙述:“我记得你是儿科医生,不是妇产科医生。”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店员小姐此时适当的插话:“二位,这件衣服——”
  苏措想起来此的目的,侧身对店员小姐摆手:“谢谢你,我不买这件衣服了。”
  她语气十分确信,毫无动摇之意;店员小姐一脸为难,想再劝的时候却听到后来的这位女士说:“苏措,你真的不要这件衣服?你不要的话,我要了。”
  陈子嘉笑着对李文薇比了个“请”的动作。
  许一昊扫一眼陈子嘉,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你们确信不要这件衣服了?”
  “太贵了,”苏措抿着唇笑:“给我老公省钱。”
  李文薇正把手提包交给许一昊拿着,准备去试衣服,此时笑的打跌:“苏措,你老公没告诉你他有多少钱?”
  许一昊看着陈子嘉,半晌后才慢条斯理的说:“我倒是不知道你——”说到这里就诡异的顿住不言,脸上浮上个半是调侃半是理解的笑容。
  陈子嘉露出个无奈的神情,摊手一笑。此时笑容里再不见无奈,变成了彻底的幸福:“有什么办法呢,我娶了个省钱的好老婆。”
  许一昊静了一瞬,眼神复杂的看了的苏措一眼,没有接话;看到他的表情,陈子嘉眉毛一皱,也跟着平静下来。李文薇换上大衣后一回头,看到两位男士面沉似水,就叫:“一昊,你看怎么样?”
  许一昊认真的端详李文薇片刻:“非常配你。”
  这句话使得李文薇神采飞扬,仿佛整个脸庞都亮了起来。
  那件雪白色的大衣到底还是李文薇买走了。同他们在商场门口分开后,苏措仰头看着雪粒促急落下,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下雪天,才说:“我是对不起许师兄。”
  陈子嘉停下脚步,说:“你别多想。一昊现在也过得很好,你不会看不出来,只是……”
  说着他语气微微一改,就没了下文。苏措挑眉看他,几片雪花落下来,轻轻的停在她的眉毛上。
  陈子嘉凑过去吻掉那几片雪花,轻轻说:“只是,一旦爱过,总会留下痕迹的。”
  苏措恻然。
  回去的一路很不顺,下了雪,路上堵车堵得厉害;好不容易交通便利一点,回到所住的家时,大概都十点左右了。院子里空旷的很,几栋不高的小楼里漏出点点灯光,积雪反射的月光交相辉映,使得一切都犹如梦境般不可思议。
  停车场和他们所住的小楼还有一两百米的距离,苏措平时也是踏着石板路就回去了,不过今天不一样,积雪覆盖住了一切,让人几乎分不出哪是路,哪是花园,哪是草坪。在她思考的功夫,她被陈子嘉从后抱了起来。
  苏措抓着他的前襟,几乎是叫出来:“快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这还是在外面呢,住的都是你在部里的同事啊,给人看到多不好。”
  “下雪了,路滑得很,”陈子嘉抱着她继续走,“再说,这么晚了,谁看得到。就算看到,也只会羡慕我们伉俪情深才是。”
  苏措也不再挣扎,乖乖的缩在他的怀里不动了,把头埋在他的宽厚的胸口听他的稳稳的心跳,她现在才发现,两人的心跳频率几乎一致。陈子嘉没有乘电梯,一直把她抱到了四楼的家门口,才依依不舍的放下来,右手拿着钥匙,左手把她圈在怀里。
  进屋后苏措还贴在他身上,笑语:“还好我不胖。”
  陈子嘉看她,“我现在开始练习的话,你再胖我也能抱起来。”
  苏措笑着送过去一个吻,说:“谢谢你,老公。”
  陈子嘉不明所以:“谢我什么?”的
  “我的生日,谢谢你记得,”苏措圈着他的脖子,定定看了他一会,低声说,“只是,我从来不过生日。”
  陈子嘉眉头一紧:“为什么?”
  “那天,也是我父母的忌日。”苏措轻轻说了一句,“出事的那天,我刚满七岁。”
  陈子嘉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他搂着她坐到沙发上,深深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苏措“嗯”了一声。
  陈子嘉言道:“佛教里有句话,我不知道你看过没有。那句话说‘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你父母的离开,还有我们的孩子的出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们生活在你的血脉里,你好好活着,他们也活着了。”
  “六道轮回,犹如车轮无始终,或为父母、为男女,世世生生。我只记得这句,你说的那句,我倒是不记得了。”的
  说着两人相视微笑。
  笑声停住后,陈子嘉忽然一脸紧张:“你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苏措给他严肃的表情吓一跳。
  “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的
  好像的确是个问题。
  苏措侧头想一想,然后说:“让爸爸取吧,他很会取名字,你的名字就不错。”
  陈子嘉温柔的看着她:“不,咱们自己想,爸爸的意见作为参考就行。”
  “那好,”苏措一指书房,“去把辞海抱过来,咱们一起翻翻看。”
  结果忙了两个小时也没找到合适的名字。
  几大本辞海整齐的摊开床上,占据了半壁江山;陈子嘉吻吻苏措,把辞海一本本收起来,笑着说了句话。
  不着急,来日方长。

  片断之三 端午
  领导前来视察的消息让研究所在十分钟内炸了锅。苏措本来弯着腰,全神贯注的看着大型电脑屏幕,这一下也给吵的分了神。
  她站直了,听到同事们的高高低低的议论声,终于明白了原因。原来某重要的领导在附近的一个重工业城市考察,也是西北最大的一所城市;又因为研究所的工作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临时决定过来研究所看看科学家们的工作情况兼祝贺大家端午节快乐,最后跟大家一起在食堂吃顿饭。
  于是所长一挥手,大家匆忙的找镜子整理仪容。连日来的操劳让相当一部份人都样子不振,面对领导的时候,精神状态一定要饱满,必要的时候要像犹如向日葵般的欣欣向荣。
  苏措在卫生间里洗冷水脸,一抬头看到谭乐也进来。这里的女研究员不多,年轻的更少,难得有一个谭乐跟她年纪相仿。爱好也差不多,谭乐用纸巾擦了擦脸,说:“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两个人一齐笑起来。
  谭乐感慨:“好在就要完工了。我现在就盼着两个月后得解放。哎,我比你还好一点,我是一个人,你还有老公儿子。平时想不想他们?”
  苏措拉开门走出去,回头跟谭乐说:“想是想,不知道他们现在过的怎么样。”
  片刻后领导一行终于大驾光临,院长和党委书记把他们迎进偌大一间的实验室,扭头看着所有人立起,微笑着严阵以待,很是满意。于是大家热情的鼓掌。
  年长的领导极有风度的挥挥手,只一个动作,就让所有人的紧张情绪得到缓解。他笑容很有亲和力,眼镜后的眼睛有着睿智的光芒,开始问离他最近的苏措一一询问这些仪器是做什么的,有什么用等等;苏措详细的解释,他听完,侧头问一旁随行的人员:“小陈,你听得懂么?”
  答话之人相貌英俊,风度翩翩,一本正经的说:“解释得深入浅出,完全听得懂。”
  苏措从容一笑:“谢谢夸奖。”
  然后他们就转到别处去了。
  谭乐在一旁乍舌:“啊,那个男人长的真不错。”
  苏措表情不明:“大概是吧。”
  直到再餐桌上才再次见到他们。诺大的食堂,他们一行人占了两三桌;苏措特地挑了考们的位子坐下,匆匆吃了几口饭。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几桌,没人留心到这边,她悄悄回了宿舍。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来,苏措打开门,还没来得及露出最动人的笑脸就被来人抱得离开了地面。来人跟进了自己家一样,脚一用力就关上了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来到卧室,坐到床上。
  苏措坐在他的腿上,伏在他的肩头,声音不掩温柔的笑意:“老公,你来了怎么也不先告诉我一声。”
  陈子嘉抱着她很长时间,才依依不舍的松开一点,捧起她的脸,啄了一下她的唇:“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好不好?”
  苏措摇头一笑:“我倒是没想到你来了这里,”她这时才注意到床下的旅行包,又问:“是什么?”
  “给你带的东西。”
  打开之后才发现包里都是吃的喝的,其中一个真空包装里的那串绿色的粽子尤其醒目。陈子嘉小心的拿出那串粽子,问她:“厨房在那里?”
  苏措指了指阳台。阳台角上的房间就是厨房,正对着研究所的后山。
  那串粽子的水平参差不齐,有着巨大的差别。其中几个很好,淡青色的粽叶折成四角,用细线系着;另外的几个就差多了,与其说是粽子,不如说是不规则球体。
  苏措抱臂看着陈子嘉点火烧水,笑盈盈问:“是你包的?”
  陈子嘉示意她看锅里:“没有形状这几个是骞儿包的,跟着奶奶学的。他说妈妈在外面辛苦,特地给你包的。”
  苏措鼻子隐隐酸,半晌后才说说:“这几个月骞儿还听话么?瘦了还是胖了?”
  陈子嘉伸手在腰间比了一下:“高了一点,到我这里。不过跟以前一样,调皮,一转身就看不到人,奶奶和方姨根本管不了,非要我板着脸说话才肯听一两句,”说着摇了摇头,“你说是不是不公平,我这个做爹的累死累活,他都没想到包个粽子给我尝尝,还特地强调说,是给妈妈的,不许爸爸偷吃。”
  苏措撑不住笑了:“你还不服气,四个月就累了?前四五年我可一句怨言都没说。”
  “是是,我知道老婆你不容易,”陈子嘉把她圈在怀里,吻她,“其实我就是跟你抱怨,你不在,我们的生活糟透了。希望老婆可怜一下我。”
  苏措顿了顿,看着他:“真的很糟糕?那我申请一下,看能不能调离这个项目回研究所去。如果遇到困难,你周转一下。”
  “不用了,你安心忙你的,”陈子嘉从窗口看出去,研究所一座一座的建筑掩映在白杨树林里,错落有致,他回头看她,“你也应该做你的事情,毕竟这里也是你的天地。”
  苏措伸手,准确无疑的勾住他的脖子,把自己完完整整的送过去:“也就两个月了。你今天什么时候走?王叔叔他们就要吃完饭了。”
  “不着急。明天早上再回去。还有谁会不知道我在你这里。”陈子嘉眼睛里暗暗的光冒出来,欲望不加掩饰。
  苏措扑哧一笑。
  “你还笑!”
  陈子嘉觉得身体的热度迅速攀高,于是狠狠的堵住她的嘴。
  这么久的夫妻,这样长时间的分开,使得这个吻一开始就没完没了。正是夏天,两个人都穿得不多,很快就衣衫零乱。半晌后苏措用了最后一点费力推开他,陈子嘉从她颈边抬起头,嗓音沙哑:“怎么了?”
  苏措轻轻喘息:“水,开了。”
  锅里的水沸腾得有一种万马奔腾的架势,粽叶和糯米香气随着水蒸气四溢到房间的每个角落,那是一种很独特的味道,本身已经足够的特别,粘着少许的白糖就可以吃了。
  其实,两个人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也许乏味平淡,但爱往往存在于不经意间的细小琐事,哪怕只是一只小小的粽子,都可以触碰到我们灵魂深处,沉甸甸的刻在我们的记忆里。
  
  片断之四 临产
  进屋的时候陈子嘉格外小心翼翼,脚步落到地毯上轻极了,仿佛练了轻功般;因为时间相当晚,可是他没想到苏措还没睡,歪着头靠床坐着,敛眉看着桌上的电脑。床头上放的壁灯亮着,光芒朝下,把她整个人笼罩得严严实实。她穿着宽大的睡衣,一部份长发随意的挽起来,剩下的头发披到了半腰;她比以前胖了些,相较以前脸也有些圆了,因为怀孕的缘故,皮肤没有以前那么白皙透亮,但是浑身焕发出另一种说不出的神采。
  陈子嘉脚步微微一滞,就那么停在了地毯上;苏措抬头看到他在一旁,送出个盈盈笑脸:“回来了,没有吵到爸妈吧?”
  “应该没有。”
  陈子嘉解下领带,把西装挂到衣架上,再习惯性的凑过去吻吻她,声音略略带着责备:“老婆啊,不是让你早点睡不要等我么。孕妇不宜熬夜。”
  他嘴里的酒味不轻,苏措就问:“你喝了多少酒?”
  “和英国那边的谈判谈妥了,大家喝了点酒庆祝,”陈子嘉摁着额头坐在床沿,脸色发红,“大概一瓶葡萄酒?”
  “真是拿你没办法,”苏措叹口气,“去洗澡吧。”
  说着就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给他拿衣服。陈子嘉小心的从后搂着她的腰,抓过被子再次盖住她:“我自己去,你乖乖躺着。预产期就要到了,还这样动来动去的。”
  “下床而已,没什么的,”苏措无所谓的笑语,“医生不是让我多运动么。”
  话音一落就发现到陈子嘉的脸色有严肃下去的倾向,果然听到他说:“医生让你最好少用电脑,你听了没有?”
  苏措赶紧露出迷人的笑容赔罪:“知道了知道了,我很快忙完。”说完就把目光再次移回到电脑屏幕上,继续读那篇英文论文。
  她那种神情让陈子嘉知道劝什么她都是不会听的,也只有任凭她去了,自己起身去了卧室里的浴室;洗完澡出来时看到她还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脑,表情疑虑重重,手停在键盘,半晌才摁两下。
  “怎么了?”陈子嘉掀开被子,坐到她身边。
  “给一个美国的物理学家发一封邮件,”苏措紧着眉头,“这两天我在看他一篇论文,里面有些地方不明白,想问他要一些原始数据。你是知道我英文水平的,总担心写得不好,会不会什么地方用词生硬等等。”
  一听之下,陈子嘉又是好气又好笑,二话不说的把笔记本电脑桌挪到自己面前,侧头问她:“怎么不早说呢,都愁成那个样子。你把你老公我忘记了?你说,我帮你写。”
  苏措失笑,她也诧异自己怎么才想到这点,边笑边摇头说:“怀孕让我都笨了,真要命。我怎么才想起来我老公是海归呢。对了,这个物理学家还是你的校友。”
  “杰弗?戴维斯,是他呢,”陈子嘉看着苏措写好的那几行英文,念出个名字,又笑又惊,“我认识他,关系还不错。”
  苏措“啊”了一声,凑过去问,“怎么认识的?”
  “一次聚会上认识的,记得还是圣诞夜的晚上,”陈子嘉一边熟练的用英文写邮件,一边说,“有不认识的同学跟我吵起来,说中国如何如何,我跟他们理论争辩,他那时候在另一张桌子吃饭,很支持我的行为。”
  苏措吃惊:“还发生过这种事?当时没气坏?”
  陈子嘉略略一笑:“怎么可能不生气。在国外读书,才知道民族和国家对于个人意味着什么,自己受点委屈无所谓,但是国家统一是不能让那些外国人诋毁成那个样子的。其实要是现在发生这种事情,我肯定会克制很多;那时还是太年轻,自然气盛,还不知道到口头上的胜利无济于事,只是觉得一口气真是忍不下来,能出一口气也好。”
  苏措仔细的看着陈子嘉的侧脸,一脸神往:“那时候你肯定英姿飒爽,何其慷慨,我应该去看看你的风采。”
  恰好陈子嘉敲完最后一行字,点了发送之后把电脑和电脑桌收起来放到一边。回到床上捧起她的脸,半玩笑半认真的说:“现在多看看我,补回来。”
  苏措笑得鼻子皱起来:“现在有什么好看的,一把年纪,都要做孩子爹了。你以为你还跟以前一样受欢迎?”
  “一把年纪了?”陈子嘉大笑,扶着她躺下,“也没错,是一把年纪了。受不受欢迎不重要,只要你肯要我就行了。”
  苏措扑哧一声笑出来。
  陈子嘉帮她掖好被角,吻她的额头,“老婆,睡觉吧。”
  半夜的时候,腹部的些微动静让苏措醒了过来,怀孕以来,她也看了不少相关书籍,立刻想到了怎么回事,她艰难的抬起一只手臂,推了推把她抱在怀里的陈子嘉。
  这段时间因为担心苏措和孩子,陈子嘉其实睡得一直不沉;这么一推让他很快就醒过来,边摁灯边问:“怎么了?”
  在灯光下苏措的脸有点发白,声音比平时细很多,因为紧张尾音微颤:“不对,怕是要生了。”

  夫妻相性100问之《君子一诺》

  1.姓名?
  陈子嘉:陈子嘉。
  苏措:苏措。
  
  2.年龄?
  陈子嘉:二十八
  苏措:二十七

  3.性别是?
  陈子嘉:男
  苏措:女。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陈子嘉:执著。
  苏措:有人说我固执,有人说我坚持。恩,可能是这样把。
  某人(插花):你们性格原来这么像,我以前居然没发现呢,哈,哈。
  陈子嘉(冷瞥一眼):经过这么多万字才能够走到一起,你以为是谁的责任?
  某人(顿墙角学祥林嫂):俺又不是你们爹娘,俺怎么知道呢;俺又没照顾你们长大,俺怎么知道呢……
  
  5.对方的性格?
  陈子嘉:聪明睿智,有的时候很固执。
  苏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楔而不舍吧。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陈子嘉:大二开学,火车站。
  苏措:大一开学,火车站。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陈子嘉(含笑):灵气逼人,一看就很聪明。还有,相当漂亮。
  苏措(想一想):参考初稿的第一句话。
  陈子嘉(笑容可掬):老婆,你就不能说给我听听?
  苏措:你觉得男人是内在重要还是外在重要?
  陈子嘉(毫无疑问):内在重要。
  苏措:虽然我也觉得内在重要,但是老公,你可以忽略这个问题,真的。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陈子嘉:哪点都喜欢。
  苏措:很多很多,我想想啊。最主要的,是他爱我。

  9.讨厌对方哪一点?
  陈子嘉:我怎么可能讨厌她?
  苏措:我觉得,女人都不可能讨厌他。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吗?
  陈子嘉:当然。
  苏措:这个嘛……请问,什么是相性?某人,别顿墙角了,过来解释。
  某人:俺也不知道……俺是从别人那里copy来的问题……
  陈子嘉(叹气):太没有敬业精神。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陈子嘉:阿措。
  苏措:子嘉。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陈子嘉:老公,亲亲老公,亲爱的老公……
  苏措(目光示意):有外人在的。
  陈子嘉:我不介意。一抱换一抱,我就叫你亲爱的老婆,亲亲的老婆……
  苏措(严肃):阿措就可以了。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陈子嘉:大熊猫。
  苏措:大熊猫?
  陈子嘉:我的国宝。老婆,你觉得我像什么动物。
  苏措(想):不知道。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陈子嘉:出去旅游。
  苏措(含笑不语):……
  某人:苏措你为啥不说话?
  陈子嘉(瞪眼):少儿不宜……
  某人(郁闷):小心我偷窥!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陈子嘉:把她自己送给我。
  苏措:只要是他送的,什么都好。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一般是什么事情?
  陈子嘉:有,她太独立,都不对我撒娇。
  苏措(瞪眼):一把年纪了,还撒娇,像什么样子。
  陈子嘉:亲爱的,你那么聪明,就不能学一学撒娇么?
  苏措(微笑):下一题是什么。
  陈子嘉(仰天):老婆你转移话题的功力真是举世无双。
  
  17.您的毛病是?
  陈子嘉:爸妈说我太固执,当然我自己不觉得是这个毛病。
  苏措:我毛病太多。
  陈子嘉:那里的话。
  
  18.对方的毛病是?
  陈子嘉:曾经……太会躲我了
  苏措:除了不会做饭,做家务笨手笨脚,其他很完美。
  某人(惊):那家务都是你一个人做?
  苏措:不然还有谁?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陈子嘉:熬夜啊,加班啊。忙的时候,经常在实验室过夜。
  苏措:呃……真的要说……喝酒吧。
  陈子嘉:那都是公事啊老婆。
  苏措:所以我没跟你计较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陈子嘉:参考上一题。
  苏措:熬夜加班。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陈子嘉:夫妻之间,你说是什么关系。
  苏措:明媒正娶。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陈子嘉:婚前还是婚后?
  苏措:婚前好像没有约会过……
  陈子嘉:没事,现在全部补起来。

  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陈子嘉:毫无疑问,非常美。
  苏措:呃,没什么太多感觉。
  陈子嘉:你可以再说一次,刚刚我耳朵出问题了。
  苏措(默,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陈子嘉:你说呢?
  苏措:都结婚了……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陈子嘉:看红叶。
  苏措:恩。是这个地方。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陈子嘉:看那时候她最在意什么。
  苏措:同样的。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陈子嘉:只可能是我。
  苏措(微笑):是他。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陈子嘉(思考):遇到事情才能知道,但我想,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她在,我都敢去。
  苏措:我爱他。

  29.那么,您爱对方吗?
  陈子嘉:爱。
  苏措:爱。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辄?
  陈子嘉:她不需要说什么,只要笑微微的看我一眼就行了
  苏措抿嘴。
  陈子嘉:看,就是这个样子。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陈子嘉:除了我,世界上有谁能让她变心?
  苏措:直接问他。
  某人:如果他不说呢?
  苏措:你以为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某人:……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吗?
  陈子嘉:毫无意义的问题。她不会变心。
  苏措:我想,几十年内,他不太可能变心。就算变心,视情况而定吧。
  某人:例如什么情况?
  苏措:太未雨绸缪了。遇到了再说。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么办?
  陈子嘉:没发生过
  苏措:他从不迟到。
  
  34.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陈子嘉:眼睛。
  苏措:都喜欢。

  35.对方性感的表情?
  陈子嘉:专注和微笑。
  苏措:温柔的笑意。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陈子嘉:她主动吻我。
  苏措:呃……都还好。
  陈子嘉:老婆你是说我没魅力?
  苏措:我是说你太有魅力了……

  37您会向对方说谎吗?您善于说谎吗?
  陈子嘉:目前为止,没有说过。
  苏措(看天):曾经,算说过。
  陈子嘉(叹):说谎说的别人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陈子嘉:只要她在身边,什么都幸福。
  苏措:一样的。
  
  39.曾经吵架吗?
  陈子嘉:个人觉得不算吵架。
  苏措:吵过。
  
  40.都是为些什么吵架呢?
  陈子嘉:怀了孕还熬夜加班
  苏措:啊?哦?是么?真的么?不记得了。
  陈子嘉:老婆你不要选择性失忆啊。

  41.之后如何和好?
  陈子嘉:她主动(嘴被人捂住)
  苏措:小孩子不宜。
  某人(顿在墙角):我发现我越来越透明了……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吗?
  陈子嘉:只要有来生就希望。
  苏措:有下辈子最好。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陈子嘉:很多时候
  苏措:每时每刻

  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陈子嘉(思考):很多,一时总结不完,以后再谈。
  苏措:他知道就行了。

  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对方「已经不爱我了」?
  陈子嘉:出差在外,不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
  苏措(无辜):我什么时候没打电话了?
  陈子嘉:上次,上上次,上上上上次……
  苏措:下一题。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陈子嘉:没有完全相配的,不过我送她玫瑰和百合。
  苏措:君子兰。
  
  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吗?
  陈子嘉:没有
  苏措:恩,结婚后没有。

  48.您的自卑感来自?
  陈子嘉:我不是她的第一个认识的人。
  苏措(笑):他比我有钱,家境比我好,更重要的是,他是海龟,我是土鳖。
  陈子嘉(惊):你在担心这个?
  苏措(撇嘴):我在活跃气氛。

  49.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陈子嘉:夫妻
  苏措:夫妻。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陈子嘉:毫无疑问
  苏措:当然

  54.初次H的地点?
  陈子嘉:家里的床上
  苏措:恩。是的。
  某人(拿着采访本咬笔头):貌似很规矩的地方。
  陈子嘉:什么才叫不规矩?婚前的行为,我个人不表示赞同。
  
  55.当时的感觉?
  陈子嘉: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苏措:以后就是2个人睡一张床了,似乎……不习惯。
  陈子嘉:没关系,你会慢慢习惯的。

  56.当时对方的样子?
  陈子嘉:楚楚可怜,脸蛋潮红,声音甜软……
  某人(疯狂笔录):继续继续,陈同学你文笔比我好多了啊……
  苏措(看另一个方向):某人你够了没有?老公别说了!
  陈子嘉(赔笑):老婆啊,作者最大啊!她要我说我能不说点好话讨好吗,咱们后半辈子的幸福就在她一个人身上……
  某人(无辜的眨眼):果然是识时务为俊杰。
  苏措(摇头):别理她,作者没办法左右人物命运的。
  某人(咬牙悲愤):苏姑娘你果然比我聪明多了……
  
  57.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陈子嘉:请大家看原文,谢谢。
  苏措:嗯,是的,看原文。

  58.每星期H的次数?
  陈子嘉(微笑):只要她想要,我毫无保留的满足。
  苏措(囧):谁,谁想要了?
  陈子嘉:老婆你别害羞,这方面的需求,没什么好丢人的。
  苏措(欲哭无泪):不是你,我会结婚两三个月就怀孕吗?
  
  59.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陈子嘉:不低于五次
  苏措:下一题。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陈子嘉:你确定要问这个问题?我不介意回答,但我怕我老婆介意。
  苏措:下一题。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陈子嘉:这个问题本身都很敏感。
  苏措(默):不知道。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陈子嘉微笑:嗯?老婆,能说么?
  苏措:绝对不能。

  63.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陈子嘉:不胜娇羞……
  苏措:下一题。
  某人插话:这么大的人,没必要害羞的。嗯嗯。
  陈子嘉:反正她什么都知道。
  苏措:她知道没关系,可是她要贴出去让别人看到啊!
  某人(拿着本子疯狂记录,口水嘀嗒的):怎么什么都问不倒……读者们委屈你们自行想象了……
  
  64.坦白的说,您喜欢H?
  陈子嘉:只喜欢跟特定的人
  苏措(恢复镇定):还能接受。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陈子嘉:床上。
  苏措:恩。

  66.您想尝试的H地点?
  陈子嘉:我不介意都试下。
  苏措:坚决不予配合。

  67.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陈子嘉:都有
  苏措:都有
  
  68.H时有什么约定吗?
  陈子嘉:没什么特定的约定把,老婆。
  苏措:不记得什么约定,这都是什么问题啊……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吗?
  陈子嘉:没有
  苏措:没有
  
  70.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陈子嘉:反对,基本上觉得毫无意义。
  苏措:基本上?!
  陈子嘉(笑笑):下一题吧。
  某人:陈同学,为了不让老婆误会,我觉得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
  陈子嘉(看某人):你有过疯狂想得什么东西到却得不到的时候吗?
  某人(疯狂点头):有!例如某小说的中文翻译!哭啊,苦啊!
  陈子嘉(苦笑):那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苏措:我怎么觉得似乎不能这么比较——
  
  71.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奸了,您会怎么做?
  陈子嘉:安慰她,更爱她。至于暴徒,一个都不放过。
  苏措:……这都是什么问题……
  某人(寒):在下也不知道。
  
  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陈子嘉: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性欲及性的满足,是意志的焦点和意志的最高表现。合乎逻辑的正常行为。
  苏措(抿嘴):大概……也许有点不好意思。
  某人:我看出来了……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陈子嘉(挑眉):毫无疑问,马上拒绝。
  苏措(侧目):老公,有过这种事情吧?
  陈子嘉:下一题。
  某人(思索):现在是谁转移话题?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陈子嘉:自学成才。
  苏措:他擅长就行了。

  75.那么对方呢?
  陈子嘉:完全迟钝。
  苏措:还不错?
  陈子嘉:你那个问号是什么意思?怀疑我的能力?嗯??
  苏措(小心的看着某人):老公,回去说行不行?
  
  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陈子嘉:叫我的名字,说爱我。
  苏措:说什么都好。

  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陈子嘉:我喜欢她眼睛里——
  苏措(叫):不许说!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陈子嘉:就我自己而言,不可以
  苏措:不可以

  79.您对SM有兴趣吗?
  陈子嘉:永远没兴趣
  苏措:又是奇怪的问题。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陈子嘉(高深莫测的笑而不答)。
  苏措(无言):目前看来,没这个可能性。

  81.您对强奸怎么看?
  陈子嘉:天下之大恶。
  苏措:一样。

  82.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陈子嘉:她想睡觉。
  苏措:明明困的要命……
  某人:你们的回答都是惊人的一致啊。
  陈子嘉:这就是夫妻同心。

  83.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陈子嘉:在酒店电梯里。
  某人(打滚):虾米?酒店?电梯?你们瞒着我干吗去了?
  苏措:啊……83题了,要结束了。

  84.曾有过主动诱惑对方的事情吗?
  陈子嘉(温柔敦厚):经常都是我主动,偶有例外。
  苏措:恩。大概。
  陈子嘉:不记得?上一题似乎——
  苏措:老公——
  陈子嘉:下一题。

  85.那时对方的反映?
  陈子嘉:老实说,非常的……
  苏措(迅速插花):为什么都问这个,不腻吗?
  某人:为了吸引收视率点击率回帖率啊!
  
  86.对方有过强迫的行为吗?
  陈子嘉:我怎么可能强迫她?
  苏措:没。

  87.当时对方的反应是?
  陈子嘉:上面回答过了
  苏措:下一个。
  
  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对象是?
  陈子嘉:就是她。一直是她。
  某人(咳嗽):做梦的时候也是?
  陈子嘉(从容微笑):是。
  某人:还真是惊人的坦率。
  陈子嘉:老婆我回答了你也快点回答。
  苏措(失语片刻):好吧,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陈子嘉:那就是我了。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陈子嘉:没法更符合了。
  苏措:这个题目设计得很不科学。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陈子嘉:结婚那天
  苏措(诧异,看他):是么?
  某人(石化):陈大帅哥,你,你……你怎么忍过来的?
  陈子嘉:自己的感情和欲望都不知道如何控制,与禽兽何异?
  某人(呆):啊,多么的感人和狗血啊,记下来以后用,恩恩。
  
  92.那时的对像是现在的恋人吗?
  陈子嘉:是的
  苏措(一顿):是的。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陈子嘉:哪里都喜欢。
  苏措:还好。

  94.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
  陈子嘉:眼睛和嘴唇。
  苏措:嘴唇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陈子嘉:紧紧抱着她。
  苏措:……
  某人:100个问题就要结束了,保证以后再也不刁难你们,回答一下最后抓一把收视率吧!
  苏措(低语):叫他的名字,说“我爱你”。
  
  96.H时您会想些什么呢?
  陈子嘉:哪里还有时间想别的?
  苏措:想不了别的。
  
  97.一晚H的次数是?
  陈子嘉:其实,一次就够了。
  苏措(反驳):你还知道“其实”?
  
  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陈子嘉:呃,统计学上说,都有。
  苏措:大部分时候都是他脱。
  
  99.对您而言H是?
  陈子嘉:重要,但不是不可或缺。
  苏措:感情交流的手段之一。
  
  100.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陈子嘉:我是无神论者,但依然感激冥冥之中的天意,让我今生能碰到你。
  苏措:谢谢,谢谢你爱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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